还在土耳其兵马从阿德里亚诺波尔开拔之前,在德涅斯特河沿岸所有的哨所就已开始忙碌起来。尤其是在离卡缅涅茨最近的赫雷普蒂奥夫哨所更是出现了不同一般的繁忙。大统帅派遣的信使已一个接一个地到来,他们带来了形形色色的指令。对这些指令,小个子骑士或亲自执行,或在不涉及他本人的情况下派可靠的人往各处发送。由于大统帅的这些指令,驻扎在赫雷普蒂奥夫要塞的警备兵马显著地减少了。莫托维德沃校尉带领他的王府哥萨克调往乌曼增援哈内尼科去了。哈内尼科这位百夫长带领一小部分矢志忠于共和国的哥萨克,实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抗击陀罗申科以及与他们联合作战的克里木汗国兵马。无与伦比的神箭手穆沙尔斯基骑士和有着“隐月”纹章的斯尼特科爵爷、涅纳希涅茨骑士、赫罗梅科骑士带领的贵族团队和林克豪兹的龙骑兵则开拔去了留有不幸记忆的巴托赫。那儿驻扎有乌热茨基骑士的部队,他和哈内尼科共同受命监视陀罗申科的动静。博古什奉命留守莫吉廖夫,直到他凭肉眼就能看到鞑靼分遣队为止。大统帅不断传来指令,热切要求找到名声显赫的鲁什奇茨团队长的行踪,作为奇袭能手只有伏沃迪约夫斯基一人与之相比能略胜一筹,但鲁什奇茨团队长已带领数十名精干战士进入大草原,然后就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直到后来才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因为有各种令人骇异的信息传播开来,说陀罗申科的大营和汗国鞑靼部队的营房周围,常有一个恶灵在转悠,这恶灵迂回伏击,天天抓走单个独行的兵勇和小股匪帮。人们料想这必定是鲁什奇茨团队长在奇袭敌人,因为除了小个子骑士之外,任何人都没法以这种方式袭击顽敌。果不其然,此“恶灵”正是鲁什奇茨。
伏沃迪约夫斯基依旧要去卡缅涅茨,因为大统帅需要他在那儿镇守。大统帅深知,这样一位军功卓著的老兵确能以一当百,只要他在那儿出现,就能给那边的守备兵马和百姓居民以莫大的鼓舞,同时也能激励他们守城的决心和勇气。大统帅相信,卡缅涅茨最终是守不住的,迟早会陷落,他关心的只是争取时间,尽量做到能坚守多久就必须坚守多久,坚守到共和国得以集结一定的足以自保的兵力。在这种信念中不难看出,他似乎是准备把自己最心爱的军人、共和国最著名的战士明白无误地派去送死。
把一名闻名遐迩的军人派去送死,对此他并不感到悲凉。大统帅经常这么想,后来在维也纳他也曾直截了当地说过,沃伊妮娜夫人能生人,可战争只能让他们丧命。他自己也是准备为国捐躯的。他认定,战死疆场是军人最纯洁、最通常、最神圣的归宿,而一名军人能以自己的死为国立下显赫的功勋,则死对于他就是一种恩宠和莫大的奖赏。大统帅深知,小个子骑士跟他的信念素来是一致的。
再说,当迫在眉睫的毁灭已在威胁着教堂、城市、村庄,威胁着整个共和国的时候,他哪有时间来考虑对个别军人的命运的怜惜。当东方已举前所未有的庞大兵力进攻欧洲,旨在征服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事关生死存亡的危急之际,正是共和国挺身而出,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中流砥柱来掩护这些基督教国家,可是却没有哪个国家想到对共和国施以援手,助其一臂之力。此时此刻,大统帅关心的就只能是首先依靠卡缅涅茨来掩护共和国,然后由共和国再去掩护整个基督教世界了。
假如共和国仍然强大,假如不是无政府状态和无止无休的内部纷争耗尽了她的国力,事情又会是怎样发展的呢?可是大统帅麾下并无足够的兵马,甚至连骑兵侦察队他都派不出来,更别说进行一场大战了。如果他匆忙调遣数十名官兵去堵住一个地方的漏洞,那就必然会在另一个地方打开一个豁口,让入侵的敌军如浪潮般汹涌而来并无掩无挡地漫溢整个国土。须知苏丹夜间在自己的营地各处布置的哨兵数目就超过大统帅麾下团队的人数!入侵的狂潮恶浪正从两个地方逼近,即从德涅斯特河和多瑙河口。因为陀罗申科伙同整个克里木汗国兵马已近在咫尺,他们到处杀人放火,无所不为,闹得民不聊生,一些主力团队已开去对付他们,而另一方面,甚至连起码的侦察队都缺少。
就在这种危机四伏、蒿目时艰的情况下,大统帅给伏沃迪约夫斯基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函,内容如下:
我曾一再权衡,是否把你派到远方的拉什科夫去,在那儿更接近敌人,但转而又担心如果汗国兵马从穆尔塔内河岸的七处浅滩强渡德涅斯特河,那一带地区就必为他们所占领,而后你便无法抵达卡缅涅茨了,但镇守那座城池是非你不可的。直到昨天我才记起诺沃维耶斯基,他是一位久经考验、果敢机智的战士,而人在绝望之时是什么事都敢干的、都会万死不辞地干出来的,因此我想,他能很好地为我效命。请你调派部分轻骑兵给他,能派多少就派多少,望勿吝惜;让他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去哪里就去哪里,让他到处露面,到处传播我方拥有重兵的信息。而一旦敌人就在眼前,就让他出其不意或在这儿或在那儿,对他们来个突然袭击,同时又不让敌人包围住。若是他清楚敌人的进兵路线,或觉察到有什么新的动向,要他立即向你通报,而你则火速呈报于我,并知会卡缅涅茨,不得延误。要让诺沃维耶斯基尽快动身,而你则要随时做好调防卡缅涅茨的准备。不过此事须等待时机,在得到穆尔塔内方面和诺沃维耶斯基的准确信息之前,可暂且按兵不动。
由于诺沃维耶斯基在莫吉廖夫作短暂逗留,有人就说他是要去赫雷普蒂奥夫,因为小个子骑士传话给他,要他火速行动,尽快到来,在赫雷普蒂奥夫有大统帅派他的任务在等待着他。
第三天诺沃维耶斯基就奉命到来了。所有跟他相识的人几乎都认不出他来,大家都在想,比亚沃格沃夫斯基把他称做“骷髅架”确实有些道理。他已不再是先前那个身材魁梧、朝气蓬勃、喜气洋洋的小伙子了,想当年他总是大笑着扑向敌人犹如战马嘶鸣,冲锋陷阵时每每刀剑挥舞得酷似快速旋转的风车叶片。而现在的他却瘦骨嶙峋,脸色又黄又黑,由于消瘦,他似乎变得更加高了。他看人时眨巴着眼睛,似乎连最要好的朋友他也认不出来;跟他讲话需要一再重复,同一件事总得跟他啰唆两三遍才行,仿佛说一遍他总听不明白似的。显然他的血管里奔涌的已不再是热血而是悲愤;显然有些事他竭力不去想它,宁可让其沉埋在记忆之中,否则他就会发疯。
诚然在这一带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家庭在部队里没有一名军官,没有经受过异教徒血腥的双手造成的苦难和不幸,没有人不曾为自己的相识、朋友、亲人、至爱痛哭悲伤过;可对诺沃维耶斯基而言,却是上天突降的奇灾大祸,不幸简直就像愁云惨雾一样吞没了他。一天之内,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胞妹,失去了他以自己绚丽美好的心灵全心全意去爱的未婚妻。他宁愿自己的胞妹和他那甜蜜的亲爱的姑娘双双死去,宁愿她们或死于屠刀之下或死于烈焰之中。可她们如今的命运与他对她们的想像相比,极至的痛苦对诺沃维耶斯基而言,已算不了什么。但他仍努力不去想她们,因为他感到这种思念会使他几致疯狂,不过他很难做到这一点。
不管怎么说,他的平静只是表面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根本没有放弃复仇的誓愿,每个见到他的人一眼便能猜到在这种麻木表情下面隐藏着某种凶残和可怕的东西,一旦爆发出来,这个巨人就会像疯狂暴虐的自然力一样,采取骇人听闻的行动。这种迹象有如用文字清晰地刻画在他的额头上,以至哪怕是他的好友接近他时,多少都有点惴惴不安,跟他交谈时都竭力避免提及所发生的事。
在赫雷普蒂奥夫,当他一见到巴霞,显然触动了他那原已凝结了的创伤,当他亲吻她的手向她致意时,竟突然发出了呻吟,像一头挨宰的野牛临死前发出的呜咽,与此同时,他两眼充血红得吓人,脖颈上的血管涨得都有绳索那么粗大。而当泪流满面的巴霞以慈母般的真情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颅时,他一下便扑倒在她的脚前,久久不能将他从地板上拉起来。可待他得知大统帅赋予他怎样的职责时,顿时他脸上便闪现出一种怪异的喜悦之光,精神焕发地说道:
“我办得到,而且能干得更多!”
“如果你遇到那条疯狗,你就活活剥他的皮!”扎格沃巴老爵爷插言道。
诺沃维耶斯基一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怔怔地注视着扎格沃巴老爵爷;他眼里猝然闪出一种狂热的神色,他站立起来,开始向老贵族走去,仿佛是想扑向他似的。
“阁下是否相信,”他说,“我对那人从未做过什么坏事,我对他总是心怀善意的?”
“我相信,我相信!”扎格沃巴老爵爷急忙回答道,同时精明地退到了小个子骑士的身后,“我自己就想跟你一起去,只是我这两条老腿不争气,疼痛得厉害。”
“诺沃维耶斯基!”小个子骑士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夜里。”
“我拨给你一百名龙骑兵。除了步兵之外,我自带另外一百名龙骑兵留在这里。去营地广场吧!”
他们走出屋去下达命令。
齐陀尔·卢希尼亚司务长在门槛旁边等候,他的腰板挺得像根绷直的弦。有关远征作战的消息已在广场传播开来,因此司务长以自己和自己连队的名义,开始请求小个子团队长,求他允许他们跟诺沃维耶斯基一同去。
“怎么啦?难道你想离开我?”伏沃迪约夫斯基诧异地问道。
“司令官阁下,我们要去收拾那个龟儿子,我们都盟过誓,决不放过他,说不定他就会落到我们手中!”
“不错!扎格沃巴爵爷对我说过。”小个子骑士回答道。
卢希尼亚转向诺沃维耶斯基,说:
“指挥官阁下!”
“你要干什么?”
“如果我们抓住他,能让我来收拾他吗?……”
在这马祖尔里人的脸上露出一种残忍的、几乎是野兽的冷酷无情神色,诺沃维耶斯基立即向伏沃迪约夫斯基鞠了一躬,请求道:
“尊敬的阁下,把这个人给我吧。”
伏沃迪约夫斯基并不想提出异议,也就在当天傍晚,在夜幕降临之前,以诺沃维耶斯基为首的一百骁骑就纵马上路了。
他们沿着熟悉的驿道行进,去了莫吉廖夫,去了扬波尔。在扬波尔他们跟早前驻守拉什科夫的兵马会合,根据大统帅的命令,又有两百兵马由诺沃维耶斯基管带,其余的人则由比亚沃格沃夫斯基指挥向莫吉廖夫开拔,在那里驻扎的是诺沃格罗德御膳官博古什的兵马。
诺沃维耶斯基则继续往下走,直扑拉什科夫。
拉什科夫四郊已彻底变成了荒野;整座城池已化为一堆灰烬,风已将其吹散到四面八方。为数不多的居民早在预见到的战争风暴即将来临之前就纷纷为躲避灾祸逃之夭夭,因为此时已是五月初,多布罗加的汗国兵马随时都可能会出现在这一带地域,呆在这里是十分危险的。
实际情况是,汗国兵马正跟土耳其大军一起扎营在丘库尔–恰伊雷牧场,只是拉什科夫一带对此尚不清楚,因此拉什科夫早前的居民,凡是在最近的一次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都不免人人自危,全都提早逃命,认为哪里安全些就奔逃到哪里。
一路之上,卢希尼亚都在想办法,出点子,费心机,策划良谋,用他的话说,如果诺沃维耶斯基想顺利和有效地袭击敌人,就应采纳他的意见。他还好意地把自己的想法跟士兵们交流。
“你们这些马脑袋,”他说,“你们都不懂策略;可我是个老兵,经验丰富,我知道该怎样克敌制胜。我们去拉什科夫,在那里找些险地隐藏起来等待良机。汗国兵马定会到浅滩来的,首先是小股部队渡河,这是他们的习惯,大队骁骑就扎在河边等待着,直到那些人给他们发信号说明渡河是否安全。我们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摸上前去,砍他们个人仰马翻,接着就跟踪追击,越追越远,哪怕是追到卡缅涅茨。”
“只是照这样的办法,我们就不能抓住那个狗杂种了。”士兵中有人这么说道。
“闭嘴!”卢希尼亚吼道,“如果不是立陶宛鞑靼骑兵,谁会去打这个前锋?”
骑兵司务长的预见似乎得到了证实。部队一抵达拉什科夫,诺沃维耶斯基就吩咐士兵们休息。大家都确信,下一步就是进入岩洞埋伏起来,因为这一带到处都是岩洞,正好隐藏在那里等待敌人的先遣部队到来。
可是在歇息地呆到第二天,指挥官便唤醒了他的部队,把他们带出了拉什科夫。
“我们是不是要径直去雅霍尔利克?”司务长内心自忖。
这时他们出了拉什科夫,立刻就向河边靠近,刚过了念几遍主祷文的时间,他们便都立马于所谓的“血腥的浅滩”。那时,诺沃维耶斯基一言不发便催马跃入水中,开始往河对岸泅渡。
士兵们诧异得面面相觑。
“怎么?莫非我们真要去打土耳其鬼子不成?”他们相互问道。
不过他们不是贵族民团那种遇事都要商量商量和提出抗议的“老爷兵”,而是普通、单纯的士兵,他们在哨所给训练得习惯于服从铁的军纪;于是紧随指挥官之后,第一队列纵马跃入水中,接着是第二列、第三列。没有丝毫犹豫,三百兵马相继跃入河中。他们惊诧的只是,区区三百骁骑竟敢去对付全世界都无法抗击的土耳其大军!但他们还是去了。
顷刻之间,波涛起伏的河水便开始拍打马匹的两肋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士兵们也不再惊诧了,他们所想的只是马匹驮运的给人和牲口准备的粮秣袋子千万别弄湿。
直到抵达河的对岸,人们才又面面相觑,疑虑重重。
“我的上帝!我们这已是置身于穆尔塔内了!”传出了一片低沉的窃窃私语的声音。
有人忍不住回头朝德涅斯特河投去匆匆的一瞥,但见它在西下的夕阳照耀下,光辉灿烂,像条金色和红色相间的丝带。河岸上的峭壁巉岩到处都是岩洞,此刻也沐浴在璀璨的光辉里。它们耸立如墙,此时正把这一小股兵马跟他们的祖国分隔开来。对他们中的许多人而言这多半是最后的诀别。
卢希尼亚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指挥官可能是发了疯,但发号施令是指挥官的事,惟命是从则是他的事。
这时马匹一从水中跃出,便开始在队列里扑哧扑哧地打起了响鼻儿。
“长命百岁!长命百岁!”传来了士兵们的回应。
大家把这看成是吉兆,是某种深入人心的慰藉。
“前进!”诺沃维耶斯基喝令道。
马队起动了,朝着西下的夕阳,朝着集结于丘库尔–恰伊雷牧场的各邦各族的千军万马和云集的人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