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沃维耶斯基渡过德涅斯特河,长驱直入抗击拥有精兵悍将达数十万之众的苏丹大军,这种举动,在一个不谙战事的人看来,自会认为是一种疯狂之举。可这仅是一种寻找战机且不乏成功前景,又能显示力量的大胆果断的军事远征。

远征伊始,那支奇袭部队就不止一次去对抗优势达百倍于己的鞑靼部队,他们公然在强敌眼前扎阵,接着又迅速回避正面较量,在撤离的过程中则把尾随其后的追兵砍杀得血溅荒原。这就像一头诱惑追击的狗群的狼一路狂奔,寻找合适的时机猛一回头,把那最肆无忌惮地追赶前来的杂种狗一口咬死。他们就是这么干的,野兽在转瞬之间突然变成了猎人:疾驰、隐蔽、屏息静候,他们既是被追击的猎物,同时也是猎取猎物的猎手,自己会出其不意地发动进攻,猛然一下把对方消灭。这就是所谓的“专门对付鞑靼人的手法”,在这方面人们比赛着献计献策,打伏击,你追我赶。以奇袭手段作战的最著名人物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其次是鲁什奇茨团队长,在他之后是皮沃团队长和莫托维德沃校尉。但是诺沃维耶斯基打自孩提时代起就在大草原经受磨练,也属于人们彼此之间经常提及的那些最闻名的骑士中的一员,因此他也很有可能立在汗国兵马眼前而又不让其将他擒获。

他的远征之所以具有成功的前景,还由于德涅斯特河后面延伸着大片蛮荒野域,在那里匿迹潜形并非难事。只是在沿河地带这里那里建有人的定居点,但就整体而言这个地区是人烟稀少的,在那些离河岸更近的地方,到处是巉岩林立,峦岗起伏,稍远处便是茫茫的大草原或为森林所覆盖,森林里游荡的是大量成群结队的野兽,从野化的牛群到鹿、狍子和野猪无所不有。由于苏丹渴望在进军之前“感受一下自己的威势”,检验一下自己的兵力,因此,沿德涅斯特河低地扎营的别尔哥罗德汗国兵马及更远处的多布罗加的汗国兵马,已遵照土耳其苏丹的敕令,开拔远去直至巴尔干半岛,紧随其后穆尔塔内的罗马尼亚骑兵也拔营走了,于是这地区就变得更加荒无人烟,因此在这一带甚至行进几个礼拜,也不会有任何人见到。

同时,诺沃维耶斯基是如此熟悉鞑靼兵的习惯,岂能不知鞑靼部队一旦越过国界进入共和国境内,他们行军就会变得格外小心谨慎,四面八方他们都要尽力侦察;而在这里,他们还是在自己的国土上,他们常以松散的骑兵散兵线行军,而且不作任何防范。实际情况也是如此;鞑靼人仿佛觉得,在这儿,在比萨拉比亚腹地,在鞑靼地界之内跟死神相逢的可能性将大大超过迎头碰上连自家边防都无力自保的共和国的兵马。

因此诺沃维耶斯基骑士深信,他的远征,首先就会让敌人猛吃一惊,这样一来,远征带来的影响和效益就必将大大超过大统帅的期望;其次,对于阿齐亚和立陶宛鞑靼部众而言,也可能成为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年轻的校尉很容易推测出立陶宛鞑靼骑兵和车累米斯人作为通晓共和国内情的部队,打前哨的必定是他们。他把主要希望就寄托在这种信念上。出乎意料地进攻,打他个措手不及,抓获万恶的阿齐亚,兴许还能夺回妹妹和佐霞,把她们从奴役中拯救出来,报仇雪恨,然后他自己就战死疆场——这就是诺沃维耶斯基破碎的心灵渴望做到的一切。

在这种想法和希望的支配下,诺沃维耶斯基从麻木状态中抖擞起精神来,他复活了。他踏着陌生的道路进军,艰苦卓绝,大草原的八面来风、英勇直前的远征凶险,均振奋了他的心,增强了他的体质,恢复了他早先的体力;他生气勃勃,一往无前,奇袭能手的武力在他内心开始压倒不幸者的悲愤而占了上风。在此之前,他实在无法自拔,惟有回忆和悲凉,现在他不得不日以继夜地思考:如何靠近敌人,杀他个血肉横飞。

渡过德涅斯特河之后,他们作斜线行军,往下向普鲁特河进发,经常白天在森林和沿岸的芦苇中隐藏,夜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迅疾行进。这个区域,时至今日仍然人烟稀少,而在当时那儿居住的主要是些游牧人,大部分是无人居住的空旷地。他们非常难得遇上一片玉米地,只有在玉米地旁边,才会见到定居点。

他们秘密行军,竭力避开较大的居民点,但也大胆地进入了一些较小的居民点,那种居民点经常由一间、两三间甚至是十几间茅舍组成。他们知道,居民中没有人会想到要在他们面前逃跑,溜到勃疆汗国去向那里的鞑靼兵通风报信。再说司务长卢希尼亚也在时刻保持警惕,极力防范发生这类事件,但不久之后他便省去了这种谨慎,因为他深信,这些人虽然是苏丹的臣民,但他们自己也是胆战心惊地等待着苏丹军队的到来,再者,对来这儿的究竟是哪家兵马他们也毫无概念,甚至把整支部队当成了什么罗马尼亚骑兵,正奉苏丹诏令跟在其他队伍后面开拔。

村民中有人毫不抗拒地给他们拿出了玉米面饼子,晒干的山茱萸果和风干的牛肉。这儿每户村民都有自家的羊群、牛群和马群,它们都给隐藏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时不时他们还会遇到为数不少的半野化的牛群,总有十几个牧人在看管它们。这些人在大草原过着游牧生活,住在帐篷里,哪里能找到丰富的饲料,他们就留在那里不走。他们大都是年老的鞑靼人。诺沃维耶斯基见到那些“牧人”总是将他们包围起来,并加强警戒,俨然把他们看成了鞑靼部队;同时对被包围的村民也绝不宽饶,惟恐他们大肆宣扬,把消息传到远至勃疆汗国,暴露了他的行踪。特别是遇到鞑靼人,先是向他们问路,其实是向他们打探少有路迹的荒野该怎么走之后,便下令将这些人毫不留情地杀掉,让他们无法开溜。然后就从畜群里带走他们所需的牲口继续上路。

他们越是往南走,遇到的畜群就越大、越多,而看管畜群的几乎全都是鞑靼人,并且聚集的“牧人”数目也相当可观。在连续两个礼拜的行军中,诺沃维耶斯基包围并歼灭了三个鞑靼牧羊人帮伙,每个帮伙有数十人之众。龙骑兵们常从这些人身上剥下长满虱子的老羊皮袄,将其在火上摆弄干净就自己穿在身上,为的是让自己变得酷似野蛮的牧人和羊倌。在第二个礼拜所有的人都已按照鞑靼习俗穿戴了起来,看上去就完全像是一支鞑靼部队了。惟一不同的只是他们留在手上的仍是波兰正规骑兵的统一武器,他们把骑兵制服的上衣用皮带捆在后鞍鞒上,以便回国时可以换装。从近处看,凭他们淡黄色的马祖里胡须和蓝色的眼睛,还是能认出他们是什么人的。但是从远处看,哪怕是最有经验的人也可能会看走了眼,何况他们还在自己的队伍前面吆喝着畜群,这些牛羊是他们必需的给养。

他们接近普鲁特河之后,便沿着左岸往下走。因为库奇曼驿道已是过于空落阒然,故而不难预见,苏丹各路军团和前锋汗国兵马会走法莱齐、胡什、科蒂莫雷,然后才走瓦拉几亚驿道——或转向德涅斯特河,或再一直往前行进,以镰刀形弯弧穿插比萨拉比亚全境,到乌希查大森林附近才冒出头来,直捣共和国边界。诺沃维耶斯基对此很有把握,因此他越走越慢,毫不考虑时间问题,越来越小心谨慎,惟恐猝然碰上鞑靼部队。终于他们抵达了萨拉塔河与泰基奇河汇成的河汊三角洲处,就在那里驻扎了很长时间,首先他要让人马得到充分歇息,其次这是一处极易隐蔽的地方,恰好以逸待劳迎战作为前哨的汗国兵马。

埋伏地段是精选的,是个能隐蔽得不露踪影的地方,因为整个河汊和外岸,部分长满了稠密的普通山茱萸,部分则丛生着欧洲红瑞木。树林丛莽绵延不断,纵目望去看不到尽头。有的地方覆盖着密不透风的灌木,有的地方则形成稠厚的林薮,其间又错落着几处呈现灰色的空旷之地,那是用来扎营的理想处所。在这个时令,树木和灌木丛鲜花皆已凋谢,可在早春季节,这儿必定是繁花似锦,整个是一片白色和黄色的花海。整个林薮完全是杳无人迹,但麇聚着各种野兽,如鹿、狍子和野兔,它们到处自由出入,还有形形色色的飞禽。这里那里,在清泉的岸边,士兵们还发现了熊的脚印。在骑兵侦察队抵达这里两天之后,有个士兵竟杀死了几只野羊,由于这次偶然的收获,司务长卢希尼亚答应要组织一次狩猎,但是诺沃维耶斯基为隐蔽起见,不允许使用火枪,士兵们只好用长矛和战斧去捕猎猛兽。后来又有人在泉边找到了篝火的痕迹,不过那是旧迹,多半是去年留下来的。显然,游牧者也时常带他们的畜群光顾这里,或者,也有可能是鞑靼人来过这里砍山茱萸的新茎做短柄链锤。然而无论多么仔细地搜索,在这儿也没能发现一个活人。

诺沃维耶斯基决定不再走远,就留在这里等待土耳其军队到来。

于是他们辟出了一片空旷地,搭建起了窝棚,开始了以逸待劳的等待。他们在林莽的边缘布置了哨兵站岗,其中部分岗哨日以继夜地朝勃疆汗国方向瞭望,另一部分则监视着普鲁特河、监视着法莱齐的方向。诺沃维耶斯基清楚,根据某些迹象就能猜测出苏丹部队已在接近他们隐蔽的地段,再说,他还派出了小股侦察部队,而且更经常的是他亲自率领。晴好的天气十分有利于他们在这干燥的地域扎营歇息。白昼是炎热的,但在稠密树木的浓荫下很容易躲过酷暑,夜晚则明亮、寂静、月光清丽,在夜莺竞相歌唱时,茂密的灌木丛会给震得打颤。每逢这样的夜晚,诺沃维耶斯基骑士总是倍感伤怀,因为他无法入睡,总是陷入沉思默想,想到昔日的幸福,回忆起不久以前遇到的惨祸。

他只是靠一种思想活着:要报仇雪恨。只有报了仇,雪了恨,他才会变得快慰一点,也平静一点。就在那时,日子终于临近了,在这些日子里,他要不就实现复仇,要不就战死。

一个礼拜接着一个礼拜悄然流逝,他们把时间用于在荒原操劳生计,用于保持高度警觉,侦察敌情。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洞察了附近所有的道路、深沟、谷峪、牧场、河川、溪流,又夺取了几群牲畜,砍杀了几小帮鞑靼的游牧人帮伙。他们一直在这林莽中窥伺着,宛如野兽在窥伺牺牲品。最后,期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某日清晨,他们见到飞禽成群结队络绎而来,铺天盖地。无数大鸨、柳雷鸟、蓝脚的鹌鹑都慌忙钻进草丛,溜向林莽,而在人们头顶上方,则飞越着渡鸦、乌鸦,甚至沼地禽鸟,显然它们是在多瑙河岸或多布罗加的沼泽地受到惊吓而匆忙飞到这里来的。见此情景,龙骑兵们都相互传递眼色。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这话立即便从口到口飞传开来。人们的面容顿时活跃了起来,兴奋得胡须发抖,眼睛闪闪发亮,但在这种激奋中没有丝毫忐忑。所有这些人,都是在对敌斗争的“过程”中度过人生岁月的,因此他们感觉到的只是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味而有的那种兴奋。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篝火尽皆浇灭,而余烟似雾却并不会暴露隐藏在密林深处的伏兵。战马上都搭好了鞍鞯——整队兵马都屹立待命,准备进击。

现在该考虑的就是时间,即是必须在敌人行军途中歇息的时候进行突然袭击。诺沃维耶斯基非常清楚,苏丹兵马肯定不会以密集队形进军,特别是在自己的国境之内,出现任何危险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同时他也知道,打前哨的兵马通常是要走在主力部队前面,相隔一波里甚至两波里的距离,他有充分的理由预见,立陶宛鞑靼骑兵必在这前哨兵马里打前锋。

有一段时间他犹豫不决,究竟是要走那些他所熟悉的秘密通道去迎头痛击立陶宛鞑靼兵还是留在山茱萸密林里等待他们到来。他终于选择了后者,因为从这密林里易于随时发动出其不意的攻击。又过了一天,然后又过了一夜,在这段时间里,不仅飞来了大批禽鸟,就连受惊的穴居野兽也成群结队往丛莽里奔逃。翌日清晨,敌兵已清晰可见了。

从山茱萸林的边缘看去,在南面延伸着一片宽阔的或者是丘岗密布的草地迤逦向前,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正是在那片草地出现了敌人,他们相当快速地向泰基奇迫近。龙骑兵从茂密的灌木丛中望着那黑压压的一群,他们时而被山冈遮掩,从人们的眼前消失,时而又完完全全全地展示出自己的队形。

卢希尼亚,这位拥有非凡视力的司务长,有一段时间他集中注意力谛视着那渐次迫近的敌群,然后走到诺沃维耶斯基跟前。

“指挥官阁下!”他说,“那儿来的人数并不多,而且只是驱赶畜群放牧的。”

诺沃维耶斯基稍作思考之后便相信了,认为卢希尼亚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的面孔变得亮堂了,显示出喜气洋洋。

“这意味着,他们的歇息地离这些密林约有一波里或者一波里半。”

“是这样的,”卢希尼亚回答,“很显然,他们为了避开酷热,规定在夜晚行军,而在白昼休息;现在他们将马匹赶到牧场,想必是要一直呆到傍晚的。”

“你看照管马匹的哨兵人数多吗?”

卢希尼亚重又移到灌木丛的边缘,有较长一段时间没有返回。终于他又出现了,说道:

“马匹约有一千五百,看管它们的人大约二十五个。他们在自家的国境内,什么都不怕,所以没有派出更多的哨兵。”

“你能认得出他们是什么人吗?”

“他们还离得远,不过看得出这是些立陶宛鞑靼骑兵,阁下!他们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不错!”诺沃维耶斯基说。

确实他深信这些人连一个也不会让其活着溜走。

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奇袭能手,对于像他统领的这样机智无畏的士兵,完成这点任务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时那些牧马人已驱赶着畜群越走越近,越来越接近茂密的山茱萸林。卢希尼亚再次探身林边,又再次返回。他的脸上闪现出欢快和残酷的神采。

“是立陶宛鞑靼骑兵,阁下,肯定错不了!”他悄声说。

诺沃维耶斯基听到此话立刻就发出一声尖叫,酷似雄鹰的啸鸣,同时指挥整队龙骑兵后撤到密林深处。在那里他们随即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马上进入峡谷,以便从马群和立陶宛鞑靼兵后面突然冒出来,阻断他们的退路,另一队则形成一个半圆队列,等待出击。

所有这一切都进行得如此悄无声息,以致最有经验的灵敏耳朵也听不出任何动静;无论是战刀还是踢马刺都没有发出一点磕碰的声响,战马也没有嘶鸣,林下稠密的青草消除了马蹄急促的踏步声。何况连战马都似乎明白,袭击的成功有赖于保持寂静,因为它们久经战争考验,并不是头一次履行这类军务。从峡谷和森林中传出的只有雄鹰的啸鸣,就连这啸鸣声也越来越轻了,越来越稀了。

立陶宛鞑靼骑兵的马群走到树林前边就停下了,分成或大或小的各组散布在牧场上。诺沃维耶斯基现在亲自走到林边,观察牧马人的一举一动。天气晴好,正值上午时分,太阳已升得相当高,把炎热抛洒在地面上。马匹开始在牧场上打滚,接着便向稠密的灌木丛靠近。那些牧马人都策马来到树林边缘,在那里下了马,让坐骑套着缰绳自由放牧,而他们自己却去寻找树荫乘凉,于是走进了灌木丛中,就在一处最大的灌木林下,摊开四肢躺在草地上休息。

不久便燃起了熊熊篝火,当干燥的粗树枝烧成了木炭,散落着灰烬,牧马人便把半拉子马驹肉搁在炭火堆上,然后坐到稍微远点儿的地方,躲避火烤。

他们有的四仰八叉地躺在青草上,有的按土耳其方式蹲着围成一圈聊天,有个牧马人吹起了木笛。在密林深处笼罩着一派深沉的寂静,时而只有一只雄鹰发出啸鸣。

烤焦的肉香表明,马驹肉已给烤熟了,于是有两个人将它从灰烬堆里扒拉了出来,拖到了多刺的灌木丛下。所有牧马人都围着它坐了下来,拿出短刀切割,然后以兽样的饕餮大嚼起来,那半生不熟的肉块滴出的血沾在他们的手指上,顺着他们的胡须流淌。

他们饱食过后,就从皮囊里啜饮酸马奶,直到他们感到吃饱喝足,肚皮塞满为止。他们还闲聊了一会儿,就都觉得脑袋和四肢发沉。

到了正午时分,暑气从天上降落到地面,越来越厉害。太阳的强光投射到密林,在林地上投下战栗的斑驳光影。万籁俱寂,甚至雄鹰也停歇了鸣啸。

有几名立陶宛鞑靼兵站了起来,拖拉着两腿慢慢走向林边去查看马群,其他人则都直挺挺地躺在地面上形同战场上的死尸,不久便都沉入了梦乡。

只是在饱食畅饮之后,梦境必然是沉郁而不祥的,因此时时有人在深沉吁叹,时而有人把眼皮睁开了那么一会儿,反复唠叨:

“安拉,比斯密勒!……”

蓦地从林边听到一种低沉而恐怖的声息,酷似被窒息的人没有时间叫嚷而发出的短促的呻吟。不知是牧马人耳朵特别灵敏,还是某种野兽的本能意识到危险而发出了警告,或者是死神向他们吹来了一阵冰凉的寒气,总而言之,在一瞬间,所有的牧马人都从梦中惊醒,站立了起来。

“怎么回事?那些看管马匹的人在哪里?”他们开始相互询问。

突然,从山茱萸灌木林深处,有人用波兰语喝道:

“那些人回不来了!”

就在这时,一百五十名骁骑以半圆形阵势向牧马人包抄过来,那些牧马的鞑靼兵吓得魂飞魄散,以致叫喊全都凝结在他们胸中,发不出声来。只有个别人来得及去抓土耳其匕首。攻击者的包围圈已整个儿把他们吞没了。灌木丛在人体的拥挤下打起了哆嗦,慌乱的人群东奔西突,挤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听到的只有利器的呼啸,人的喘息,有时还能听到呻吟或者嘶哑的呼噜声,但这一切只持续了片刻,然后又归于沉寂。

“活的有几个?”攻击者中有个声音发问。

“五个,指挥官阁下!”

“翻查尸体,别让一个活人隐藏在尸体下面,为了保险再给每个尸体的喉咙捅上一刀,而俘虏则带去上火刑!”

命令顿时执行了。每个尸体的喉咙都被他们自己原用的短刀扎穿钉到了草地上;活着的俘虏双脚给捆在木棍上,拖到了篝火周围,卢希尼亚扒开了灰烬,藏在灰烬下边燃烧的木炭就给堆到了上面。

俘虏们都用慌乱的眼神望望这些准备活动,又望望卢希尼亚。内中有三名赫雷普蒂奥夫立陶宛鞑靼骑兵,他们跟司务长原来都混得很熟。卢希尼亚认出了他们,说道:

“喂,伙计们!现在该你们唱曲儿了,否则,你们就迈着烤得焦糊的脚板到另一个世界去吧。看在老相识的分上,我是不会吝惜炭火的。”

他这么说着,就拿了些干木枝扔到炭火上,顿时燃起了高高的火焰。

但诺沃维耶斯基走了过来,开始审问。从俘虏的口供中看得出,原来敌军的动向有一部分已给年轻的校尉猜中了。

立陶宛鞑靼骑兵和车累米斯人确是在打前哨,走在汗国兵马前边充当苏丹所有部队的前锋。他们由图哈伊–别伊之子阿齐亚带领,他受命指挥所有的叛军丁勇。由于天气炎热,前哨兵马和整个部队一样都是夜间行军,白昼他们把马群赶到牧场吃草。他们没有防备,因为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什么部队能对他们进行突然袭击,这类袭击甚至在德涅斯特河附近一带都不可能出现,更何况是在普鲁特河畔,在如此接近汗国兵马老巢的地方;那时他们舒舒服服地行进,随带着畜群和给长官驮运营帐的骆驼。“穆尔扎”阿齐亚的帐篷是极易识别的,因为一扎营,在他那帐篷顶上就竖立起马尾旌,各分队丁勇的旗帜都相应插在它的左右。立陶宛鞑靼骑兵的营地离这里不到一波里,约有两千兵马,不过其中部分兵马留在别尔哥罗德的汗国部队中,他们离立陶宛鞑靼骑兵部队又相距一波里。

诺沃维耶斯基还一再盘问,走哪条路去营地最为便捷,接着又问帐篷是怎么安置的,终于他开始审问最令他心焦也最痛心的事儿:

“帐篷里可有什么妇女?”

立陶宛鞑靼兵都在为自己的性命胆战心惊。那些曾在赫雷普蒂奥夫服过役的鞑靼人都很清楚,诺沃维耶斯基乃是其中一个女子的兄长,又是另一个女子的未婚夫,因此,他们明白,一旦他知道了全部真情,他将会怎样狂怒。

那种狂怒可能首先就会落到他们头上,因此他们犹豫不决,吞吞吐吐,但卢希尼亚及时说道:

“指挥官阁下,让我们给这些狗东西烤烤脚板吧,那时他们定会说出真情!”

“把他们的脚插进炭火里!”诺沃维耶斯基说。

“发发慈悲吧!”一个来自赫雷普蒂奥夫的老年立陶宛鞑靼骑兵埃利亚舍维奇说:“只要我眼见的,我会全部说出来……”

卢希尼亚朝指挥官瞥了一眼,想知道尽管得到了这种表白,他是否还需下令执行恫吓?但那位摆了摆手,对埃利亚舍维奇说:

“你把见到的统统讲出来!”

“我们是无辜的,大人,”埃利亚舍维奇回答,“我们干事从来只是服从命令。我们的穆尔扎把仁慈的大人的妹妹赏给了阿杜罗维奇团队长,他将她留在了他的帐篷里。我在丘库尔–恰伊雷牧场见到过她,见她挑着两个水桶去河边取水,我还帮她挑过,因为她怀有身孕……”

“奇灾大难啊!”诺沃维耶斯基悄声说。

“另一位小姐,我们的穆尔扎自己留在了帐篷里。我们虽不常见到她,但不止一次听见她惨叫,因为穆尔扎虽然为了享乐把她留在身边,可每天都用马鞭抽打她,用脚踢她……”

诺沃维耶斯基的双唇变得惨白并且开始打颤。埃利亚舍维奇勉强听清了他的问话:

“她们现今在哪里?”

“给卖到斯坦布尔去了。”

“卖给谁了?”

“穆尔扎本人多半也不知道。土耳其苏丹下了诏令,军营里不许留女人。大家只好把自己的女人在市场上出售,穆尔扎也把自己的卖掉了。”

审问到此结束,篝火旁边笼罩着一派寂静。只是偶尔吹来一阵燥热的南风摇曳着山茱萸树的枝柯,使它发出越来越强的沙沙声。空气变得闷热难当;地平线边缘出现了几朵乌云,中心漆黑,边沿部分还闪耀着古铜色的光芒。

诺沃维耶斯基离开了篝火,像个精神病人似的信步走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终于他扑倒在地,脸贴着地面,开始用指甲拼命去刨泥土,然后用嘴咬自己的双手,并且发出粗重的呼哧声,活像人在弥留时那样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硕大的身躯因为抽搐不停地震颤,他就这样趴伏着,一躺便是几个钟头。龙骑兵们远远地望着他,可是连卢希尼亚也不敢走近他一步。

然后,暴戾的骑兵司务长臆度,即使他不饶恕这些立陶宛鞑靼骑兵,指挥官也决不至于迁怒于他。纯粹是出于他秉性残忍,他用青草塞住了那些人的嘴,以防他们大叫大嚷,随后就像宰牛似的把他们杀了。

他只饶了一个埃利亚舍维奇,估计那人作为向导将是可利用的。他将四个俘虏宰杀之后,又把他们仍在战栗的尸体从篝火旁拉开,排成了一列,而自己则去看望指挥官。

“哪怕他发了疯,”他暗自叨咕道,“反正我们非把那个家伙捉住不可!”

正午过去了,午后的钟点也过去了,天色已接近黄昏。但是开头那几朵小小的乌云,现在已几乎弥漫整个天空,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暗,只是边沿部分那古铜色的光彩尚未消退。硕大无朋的云团黑沉沉地翻滚,形如石磨围绕自己的轴心转动,接着它们相互挤压,进逼,相互从高处往下推,形成浓厚的云层,云层越来越低,越来越压向地面。

狂风劲吹,酷似猛禽扑打翅膀,将山茱萸树和欧洲红瑞木刮弯了腰,树叶像晨雾般纷纷飘落,风以罕见的暴烈将它们吹向四面八方;狂风时而突然停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钻到地下去了。而在这沉寂的片刻,只听到在翻滚的乌云里某种不祥的咕噜声、淅沥声、咕隆声,你也许会说,那云团里正在积聚着大量的雷电,正在酝酿一场鏖战——在大爆发和疯狂肆虐于受惊的大地之前,它们以低沉的咆哮激起自身的狂暴和震怒。

“暴风雨!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龙骑兵们彼此悄声说。

暴风雨果然来了。天空变得越来越黑暗。

忽然在东方,在德涅斯特河那边,天上霹雳骤起,带着隆隆的巨响,朝着远离的普鲁特河的方向滚滚而来;在那里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响起了一声炸雷,落到勃疆汗国的大草原上,随之滚滚雷声响彻整个大地。

头一阵硕大的雨点落向干透的草原上。

就在这时,诺沃维耶斯基校尉出现在龙骑兵面前。

“上马!”他用雷鸣似的嗓音吼叫道。

过了念一遍短短的主祷文所需的时间,他已纵马驰骋于一百五十名骁骑之前。

从林地跃马而出之后,他就在放牧的马群旁边与他的另一半部众会合,那些人在牧场边沿巡逻,监视任何牧马人逃逸,以防他们偷偷溜回鞑靼营中报信。龙骑兵们在眨眼之间,就把放牧的马群收拢了起来,同时发出鞑靼牧马人素有的狂野的呐喊,把那些被吆喝到一起的鞑靼马群驱赶向前,直扑鞑靼营帐。

骑兵司务长用一根套马索将埃利亚舍维奇拴住牵在手上,并以压倒雷霆的声音在他耳边吼叫道:

“带路,狗种!直接去营地,否则,可就要一刀捅穿你的喉咙!”

此时,乌云翻卷着往下滚落,低得几乎触到地面。猝然仿佛从炉膛里喷射出烈火一样,肆无忌惮地刮起了一阵狂暴的飓风;霎时一道炫目的闪光撕裂了黑暗,炸开了第一声霹雳,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霹雳声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气味,随之又是天昏地暗。恐怖笼罩了畜群。鞑靼马匹为身后龙骑兵狂野的呐喊声所驱赶,张开了鼻孔,扬起了鬃毛,几乎是蹄不沾地地向前奔跑。雷声阵阵,片刻不停,狂风怒号,而龙骑兵们就在这狂风和昏暗里,就在这似乎要使大地崩裂的轰隆声中,不顾一切地纵马疾驰,他们受到暴风雨和复仇烈焰的驱赶,酷似一群幽灵或鬼怪在这荒僻的大草原上跳起了可怕的轮舞。

空间在他们的马蹄下一掠而过。他们无需向导,因为马群径直向立陶宛鞑靼骑兵营地奔去,营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但在他们抵达之前,暴风雨来得如此猛烈,似乎天地都发疯发狂了。整个世界皆为雷电的闪光照彻,借助这闪光,远方扎在草原上的帐篷历历在目,在雷霆的怒吼声中,整个世界都在发抖;那翻卷的乌云似乎随时都会崩裂坍落到地面。大雨如注,像天庭开启了泄水闸,一股股湍流倾泻到草原上,雨幕如此严密地遮掩了世界,以至几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而那给太阳晒得炽热的土地余温犹存,顿时蒸腾起茫茫浓雾。

再过片刻,鞑靼马群和紧随其后的龙骑兵就要冲到营地了。

可就在那些帐篷的前面,鞑靼马群突然分成了两股,仓皇朝两边逃窜;那时三百战士的胸膛发出夺人的呐喊,三百把战刀在闪电中闪耀,龙骑兵冲进了帐篷。

在暴雨倾盆而泻之前,立陶宛鞑靼骑兵在闪电的光亮中看到了狂奔而至的马群,但谁也想不到是何等可怕的牧马人在驱赶它们。他们只是感觉到惊诧和不安,为何放牧的马群如此狂奔直扑营帐,于是他们大喊大叫,想把马群吓跑。图哈伊–别伊之子阿齐亚掀开帐篷一角,尽管暴雨肆虐,他还是走出营帐,狰狞的脸上怒气冲冲。

可就在这一瞬间,马群分成了两股,而在雨泼如潮涌、大雾弥漫之中,他看到黑压压的一群可怕人影,数量比派出的牧马人多出许多倍,同时响起了令人胆寒的呐喊:

“砍呀!杀呀!”

已经来不及做任何事了,甚至没有时间去猜想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甚至连惊吓的工夫都没有了。人群像龙卷风横扫而来,甚至比暴风雨更加凶猛,更加暴烈,席卷整个营地。

图哈伊–别伊的儿子还没来得及向帐篷后退一步,你也许会说:是一种超人的力量抓住了他,将他从地面上拽了起来;他突然感到,某种可怕的搂抱在挤压着他,由于这压力,他浑身的骨头都在散架,似乎根根肋骨都在断裂。俄顷,他在茫茫迷雾里似乎看到了一张脸,那是他宁可见到撒旦也不愿见到的人的面孔。他昏厥了过去。

就在这时,战斗开始了,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可怕的大屠杀。暴风雨,黑暗,不计其数的攻击者,猝不及防的奇袭,马匹的狂奔乱窜,这一切导致的后果,便是立陶宛鞑靼骑兵几乎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简而言之,他们完全给恐怖吓疯了,制服了。谁也不知该逃向何方,谁也不知该在哪里躲藏;许多人手无寸铁,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就受到了攻击——因此,那些给吓得昏头昏脑、糊里糊涂、慌慌张张的人聚集成团,相互挤压着、翻滚着、踹踏着。驰骤的马群把他们冲倒,把他们踩踏在地。战刀劈砍他们,马蹄将他们踩得稀烂。即便是狂风折断、破坏、摧毁幼松林,也不如这场屠戮彻底,即便是恶狼撕咬那瞎了眼的羊群,也不像龙骑兵践踏、砍杀鞑靼兵这般凶狠。

一方是失魂落魄、晕头转向,另一方是狂怒和复仇,使这场灾难达到了极顶。鲜血掺和着雨水汇成了溪流。在立陶宛鞑靼骑兵看来,真正是天崩地裂。轰轰隆隆,雷鸣闪电,雨声哗哗,天昏地黑,更添骤雨狂风的恐怖与屠戮的惨烈。龙骑兵的坐骑也都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它们横冲直撞,仿佛也发了狂,它们扑向稠密的人群,裂其群体,踢蹬踹踏,死伤者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终于有小股兵丁在开始逃命,但他们惶悚到如此地步,竟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是取直路逃生,而是围着屠戮场地打转儿,而且经常相互碰撞,有如两股逆向涌动的浪潮迎头撞击,相互掀倒,最终都落到了刀剑之下。

最后残余兵勇完全给驱散,遭到追击,在逃跑的过程中又受到无情的砍杀,龙骑兵们只想把他们斩尽杀绝,刀下不留一个活口。直到营地上吹响了军号,召回追兵,这才停止了追杀。

从未有过任何袭击比这次更为出其不意,也从未有过一次败仗是如此彻底、惨重,如此可怕。三百人马竟然歼灭了近两千精锐骑兵,而且被歼灭者都是训练有素、一般鞑靼骑兵部队无法望其项背的正规骑兵。这支骁骑中大部分给成片砍倒,躺在殷红的血泊和雨水中。少数余众侥幸逃散,保住了脑袋,但这还得感谢黑暗的救助;他们全都靠两条腿盲目逃窜,东奔西撞,不知是否会重又跑到屠刀之下。暴风雨和黑暗也在襄助胜利者,宛如上帝在盛怒之下站到了他们一边,襄助讨伐叛徒卖国贼。

当诺沃维耶斯基带领他的龙骑兵向共和国边界班师凯旋时,夜色已彻底降临。在年轻的校尉和司务长卢希尼亚之间,行走着鞑靼马群中的一匹战马,马背上驮着用绳索捆绑的所有立陶宛鞑靼骑兵的头领图哈伊–别伊之子阿齐亚,他的肋骨几乎皆断,人已昏厥,但还活着。

他们两人时不时望望他,是那么小心、关注,仿佛他们带走的是件宝物,生怕失落似的。

暴风雨过去了;无数云团还在沿着天穹飞驰,但在云团的缝隙间,已开始闪烁着点点星光,星光又反照在无数小湖的水面上,这些湖泊是倾盆大雨的雨水在草原上汇聚而成的。

在远方,在共和国边界那边,时不时还有雷霆在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