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礼拜后,正午时分,诺沃维耶斯基骑士才出现在赫雷普蒂奥夫。从拉什科夫出发,一路之所以走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他曾多次泅渡到德涅斯特河对岸,袭击了驻扎在沿河各村落的鞑靼队伍以及摩尔达维亚各市政长官的部众。这些人不久便给前来的苏丹部队报信,说他们到处都见到波兰分遣队,而且听说有波兰大军结集,他们绝不会等待土耳其兵临卡缅涅茨城下,相反,他们会出其不意迎击来敌,而且要在会战中和对方一决雌雄。

于是曾确信共和国孱弱无力的苏丹不禁大为吃惊,一边派遣立陶宛鞑靼骑兵、瓦拉几亚兵以及多瑙河沿岸的汗国兵马打前阵,一边亲自麾领主力部队缓慢进发。因为尽管他麾领的兵力无比强大,但要跟共和国正规部队打会战,他还是有所顾忌的。

在赫雷普蒂奥夫,诺沃维耶斯基没有见到伏沃迪约夫斯基,因为小个子骑士在莫托维德沃校尉走后立即出发增援波德拉谢总兵,抗击克里木汗国和陀罗申科的兵马。在那里,他再次大显神威,在既有的名望之上又添新的荣光:他消灭了残暴的科尔潘,而且将此人的尸体留在大荒原上喂野兽;他还歼灭了严酷的德罗兹德和剽悍的马韦什卡以及著名的哥萨克袭击能手西尼兄弟俩,铲除了许多小股匪帮和鞑靼队伍。

就在诺沃维耶斯基抵达的时刻,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正准备带着剩余的兵马和辎重去卡缅涅茨,鉴于入侵之敌势如狂潮巨浪步步紧逼,赫雷普蒂奥夫只得放弃。但要撤离这座木结构塞堡,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是不无感伤的,诚然,在这里她曾经受过许多风险,但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也是在这儿度过的,在这里,她在自己丈夫的身边,置身于军功卓著的官兵中间,置身于充满爱心的人们中间。现在她要离去了,出于自己的请求要到卡缅涅茨去面对生死难卜的命运,面对凶多吉少的围城威胁。

可她有一颗刚毅果敢的心,决不让自己为悲伤所摧折,因此她认真而仔细地照料一切准备工作,关心士兵和辎重。幸好她有两位得力的助手,一位是足智多谋的扎格沃巴老爵爷,他在关键时刻总能献出超越常人的韬略、妙计;一位是神箭手穆沙尔斯基,他不仅是一位铁腕军人,更具有非比寻常的作战经验,遇险不惊。

诺沃维耶斯基校尉的到来,他们所有的人都感到无比欣慰,虽说从年轻骑士的脸上他们立刻就看出,他既没能从异教徒的奴役中救出艾芙卡,也没能救出甜蜜的佐霞。巴霞也为两位小姐的厄运伤心得痛哭流涕,因为她们已被视为永远失去了的人。不知她俩被卖给了何人,很有可能从斯坦布尔奴隶市场给带到了小亚细亚,带到了土耳其辖区的某些岛屿,或者卖到了埃及并给囚禁在那里的伊斯兰后宫里。这样一来不仅无法赎回她们,就连打听她们的下落也不可能。

巴霞在哭,智多星扎格沃巴老爵爷在哭,无与伦比的神箭手穆沙尔斯基也在凄然落泪,惟有诺沃维耶斯基骑士的两眼是干的,因为他的泪水早已流尽了。他开始向众人讲起了他如何直下多瑙河,远至泰基奇,如何就在汗国和苏丹大军跟前,把立陶宛鞑靼骑兵一举全歼,又如何擒获图哈伊–别伊之子、怙恶不悛的阿齐亚,两位老骑士听了顿时把佩刀拍得山响,高声叫道:

“请立刻把他送到这里来,就让他在赫雷普蒂奥夫受死!”

对此,诺沃维耶斯基答道:

“无需等到抵达赫雷普蒂奥夫,他在拉什科夫就已经被处死了,是这里的骑兵司务长给他安排的酷刑,让他死得不那么轻松。”

于是他描述了阿齐亚死刑的过程,人们听时也觉得毛骨悚然,却绝无怜悯之意。

“显然,这是圣主天父在追惩罪孽,”扎格沃巴老爵爷终于开口说道,“但奇怪的是,魔鬼护卫自己的奴仆竟如此不得力!”

巴霞十分虔诚地叹了口气,抬眼望天,默默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

“因为魔鬼没有力量左右圣主的意旨!”

“啊,夫人,你可是一语中的!”穆沙尔斯基骑士大声说,“因为假若上帝维护此类恶行不受惩罚,假若魔鬼比圣主天父更强大,那么,所有的法制连同共和国必将荡然无存!”

“其实我并不怕土耳其人,因为首先他们就是这号龟儿子,而其次他们都是恶人的后代。”扎格沃巴说。

有那么一会儿,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诺沃维耶斯基坐在带靠背的长凳上,双手搁在膝头,瞪着两只呆板无神的眼睛望着地面,于是穆沙尔斯基骑士转身对他说:

“想必你应感到轻松点儿了,因为如此血海深仇得报,该是至大的慰藉。”

“跟我们说说吧,阁下,你是否真的得到了宽慰,如今你是否感到好受些?”巴霞问道,声音充满了同情。

这巨人还沉默了一段时间,仿佛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终于他开了口,似乎是带着莫大的惊异,声音轻得几乎是窃窃私语:

“各位能想像吗,说真的,我原本跟各位一样,也以为一旦我杀了他,就会感到松快得多……当我看到他插在木桩上,看到他的一只眼睛给螺旋钻旋了出来,那时候我对自己说,我感到好受多了,然而这是假话!是自我欺骗!……”

说到这里,诺沃维耶斯基骑士用双手抱住了自己不幸的脑袋,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了这样一席话:

“他即便是给插在了木桩上,即便是给螺旋钻旋出了眼珠,即便是给烈火焚烧了双手,也要比我这等忧心如焚、愁肠百结好受一些,我内心的思念和记忆始终挥之不去,惟有死才是我的慰藉,惟有死!死!就这么回事!”

有颗坚毅的战士的心的巴霞,一听此言霍地站立了起来,将一只手按在这不幸汉子的头顶上,说道:

“到了卡缅涅茨,愿上帝赐你宽慰,你说的是真话,这的确是惟一的慰藉!”

而他则闭起了眼睑,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说:

“是的!是的!谢谢!……”

就在这天傍晚,他们所有的人便向卡缅涅茨进发。

巴霞骑马出了旋转大门后,还朝这座小塞堡久久地、久久地张望,但见它在晚霞的映照下闪闪发亮,终于她用圣十字架画了个十字和它告别,说道:

“愿上帝赐福,亲爱的赫雷普蒂奥夫!但愿我们还能跟米哈乌一起回到你的怀抱!……但愿我们的前路平坦,逢凶化吉!……”

两滴泪珠沿着她那红扑扑的脸颊流淌下来。某种莫名的忧伤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默默无言地策马远去。

这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们向卡缅涅茨徐徐行进,只因辎重营的行动非常缓慢。其中有大小车辆、马群、犍牛、水牛和骆驼;畜群概由兵营仆役照护。仆役和士兵中有些人已在赫雷普蒂奥夫结婚成家,因此在辎重营中也就不乏妇女。骑兵部队就是诺沃维耶斯基率领下的那些,此外还有两百名匈牙利步兵,这是一支由小个子骑士自费装备、亲自训练出来的队伍,由优秀的军官卡乌舍夫斯基担任他们的指挥官,巴霞则是他们的守护神。其实在这支步兵队伍里并没有真正的匈牙利人,它之所以被冠名为“匈牙利步兵队”,只是由于他们的制服是匈牙利式样的。士官皆是龙骑兵中“身经百战”的士卒,而列兵则都是由过去的“强盗”和被抓获并判处了绞刑的匪帮中的桀骜不驯之徒组成。他们得到恩赦,留得性命,条件是他们都得在步兵中服役,并以忠诚和勇敢洗雪自己过去的罪愆。其中自也不乏志愿兵,他们抛离深沟峡谷、岩洞和类似的匪巢,宁可投奔到赫雷普蒂奥夫“小雄鹰”的翅膀下服役,也不愿感受到他的宝剑时刻悬在自己的头顶上。这类人不太服管教,训练也不充分,但他们异常骁勇,吃苦耐劳,不畏凶险和流血牺牲。巴霞异乎寻常地喜爱这支步兵队伍,简直把它看成了米哈乌的杰作,而在这些猛士蛮暴的心间很快竟也产生了对这位妙不可言的仁慈的夫人的眷恋之情。现在他们环绕着夫人的轻便马车大步前行,肩上扛着火绳枪,腰间挎着战刀,为能护卫夫人感到无比自豪;如有哪路鞑靼队伍敢于拦路截杀,他们准备为保卫夫人血战至死。

但道路仍然是畅通无阻的,因为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比他人更有先见之明,何况对他自己无限至爱的娇妻,旅途耽搁只会使她担受凶险,所以他特别谨慎,早就做了必要的安排。行军是平静的。他们午后离开赫雷普蒂奥夫,一路趱行到天黑,然后又走了一夜,到翌日下午,他们就已见到卡缅涅茨那高耸的巉岩了。

见此景象,见到辉映于巉岩峭壁之巅的那些五角堡垒和圆形堡垒,阵阵巨大的喜慰之情顿时沁入心间。因为他们似乎觉得除非上帝之手,单靠任何凡人之力均不能摧毁这座傲居于蛲岗之巅、由河川和密林环卫的鹰巢。在这夏日的白昼,天色晴好得出奇;那些天主教教堂和东正教教堂的塔楼从密林中耸然而现,宛如硕大无朋的蜡烛闪闪发光;宁静、晴和欢乐悬挂在这片光明之地的上方。

“巴希卡,”扎格沃巴说,“异教徒们已不止一次啃咬过这些石壁,而他们总是在它上面磕断了牙齿!嘿!倒有多少次我亲眼见到他们是怎么捂着嘴脸从这里逃走的,因为他们痛得难以忍受。愿圣主天父保佑,这一次他们也将得到同样的下场!”

“肯定会如此!”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巴霞回答。

“要知道,曾几何时他们的一个苏丹,奥斯曼就曾来过这里,那是在一六二一年,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今天发生的事。那个恶棍就这么从霍奇姆来了,正是从斯莫特雷奇河那面来的;他把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把这儿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终于问道:‘这要塞是谁建造出来的?’‘是天主上帝。’土耳其枢密大臣回答。‘那就让天主上帝占有它吧,因为我可不傻!’于是立刻就撤兵回到原处。”

“没错儿,当年他们甚至撤得很快!”穆沙尔斯基骑士插言道。

“他们撤得很快,”扎格沃巴老爵爷说,“那是因为我们干得很聪明,专用长矛扎他的软肋,事后,骑士兄弟们把我抬在手上,送我去见卢博米尔斯基。”

“也就是说,阁下在霍奇姆打过仗?”无与伦比的神箭手问道,“我想想,简直不敢相信,什么地方阁下不曾到过!什么功业阁下不曾建树!”

扎格沃巴爵爷感到有点儿受到奚落,于是回答道:

“我不仅在那儿打过仗,而且身上还负过一处伤,阁下若是好奇,我不妨亮出来让阁下ad oculos看看,我这就可以亮出来。不过得到一边儿去,因为当着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的面炫耀我那处伤疤未免有失体统。”

著名的神箭手顿时憬悟,自己是给戏耍了,而他自知,要跟扎格沃巴老爵爷比赛幽默,他自己是不能与之匹敌的。于是他也就不再盘根问底,便转换了话题:

“阁下所说的一点儿不错,”他说,“一个从远方到这儿来的人听人议论说:‘卡缅涅茨军需不足,卡缅涅茨必将陷落。’他定会吓一大跳,而待他见到卡缅涅茨的险峻,立刻就会受到鼓舞。”

“更何况米哈乌还会在卡缅涅茨坚守!”巴霞大声道。

“而且索别斯基大统帅兴许还会派来援兵!”

“赞美上帝!我们的处境并不是那么糟!不是那么糟。嘿!也曾有过更糟的情势,可我们都顶住了!”

“哪怕是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关键在于不要丧失信心和勇气!他们过去没能吃掉我们,将来也不能把我们吃掉,只要有股精神在!”扎格沃巴爵爷总结道。

在这种乐观心绪的环绕下,人们沉默了起来,但是这种沉默却给一种令人费解而又痛心的情况所打破。恰在此时,诺沃维耶斯基骑士猝然策马来到巴霞的轻便马车前边。他那老是显得阴郁而吓人的面孔此时竟然变得开朗了,甚至笑容可掬。他的眼睛牢牢盯着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卡缅涅茨,看得出神,脸上一直是笑吟吟的。

两位骑士和巴霞都惊愕地望着他,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为何要塞的景象竟能如此突如其来地祛除了他压在心头的重负。只听他说道:

“赞美天主圣名!我心中原有那么多的烦恼,可现在,瞧吧,欢乐就在眼前!”

说到这里他转向了巴霞:

“她俩都在莱赫人的执法官那里,她们藏在那里,真好,因为在如此固若金汤的要塞,那些匪徒对她们是毫无办法的!”

“阁下说的是谁?”巴霞惶惑地问。

“说的是佐霞和艾芙卡。”

“愿上帝助你!”扎格沃巴爵爷嚷道,“千万别受魔鬼诱骗!”

而诺沃维耶斯基接着说:

“还有那件有关家父的事,他们都说阿齐亚杀害了他,其实这也是谎言!”

“他的神志失常了!”穆沙尔斯基骑士悄声说。

“请夫人允许,”诺沃维耶斯基又说,“让我一马当先走在队列最前边吧,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她俩,人都快要想死了!哎呀,远离所爱,真是活受罪,受罪!”

他这么说着,就向两边点晃着他那硕大的脑袋,接着用脚后跟挤压马腹驰驱而去。

穆沙尔斯基骑士立即召唤几名龙骑兵跟在他后边策马疾行,看紧这个狂人。

巴霞用双手捂住自己艳如玫瑰的脸庞,很快长串的热泪便开始从她的指缝间涌流出来。扎格沃巴爵爷则说:

“他是条好汉,有颗金子般的心,可这种奇灾大难是人所受不了的,何况,伤痛的心灵单靠复仇是无法修复的……”

在卡缅涅茨,防务的准备工作正开展得热火朝天。在城墙上面,在老城堡里,在各处城门下,特别是在“罗斯门”旁边,定居于该城的各族民众都在他们各自的执法官带领下工作,在这些执法官中尤以莱赫人的执法官托马舍维奇可算得是一位首屈一指的人物,不仅因为他胆略过人,更由于他操纵火炮的技能为众所不及。就在此时,莱赫人、罗斯人、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和吉普赛人,有的挥动铁锨,有的推着独轮车都忙于修筑工事,彼此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形形色色团队的军官则担任了工程监督。低级军官和兵卒都来帮助市民干活儿,甚至贵族也来参加劳动,忘记了他们自己的人生信条:上帝给他们创造双手只为舞刀弄剑,其他所有的活计概由“低贱”等级的人们去劳作。波多莱的掌旗官沃伊切赫·胡米耶茨基树立了榜样,见他劳作的情景,令人感动得落泪,他竟然亲手推着独轮车运送石头!在城市里,在城堡各处都在构筑防御工事,一片沸腾。多明我会修士、耶稣会修士、方济各会修士和迦密山修会修士在人群中转来转去,为人们的努力奋战祈福。妇女们则为劳作的人们送来了食物和饮料:标致的亚美尼亚女子、富商大亨的妻女,还有来自卡尔瓦塞雷、日瓦涅茨、津库夫和多瑙河格勒的那些更为标致的犹太女子,她们都招惹了士兵们的眼睛跟着团团转。

但是最吸引人群注意的莫过于巴霞的入城。毋庸置疑,在卡缅涅茨有许多论身份地位都比巴霞更为尊贵的女子,但她们中任何人的丈夫都没有像她的丈夫那样以赫赫战功而身披荣耀。同时在卡缅涅茨人们也常听说有关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的种种神奇传闻,说她是位英勇绝伦的女子,不怕呆在荒原的边防哨所里,不怕跟蛮暴的野民厮混在一起,说她曾和丈夫一道出征打仗,说她曾受到一名鞑靼人的劫持,竟能击伤对方并从他那凶残的手中平安脱险。因此她的名望同样响彻四方。但那些和她不相识的人,那些迄今没见过她的人,在他们的想像中,都认定她必定是一位女巨人,能随手掰断马蹄铁,能把铁甲捏得粉碎。当他们见到从轻便马车里探出的一张娇小的、红扑扑的、几乎是童稚的脸蛋儿,人们的骇异简直无法形容。

“这是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吗?或许只是她的女儿?”人群中有人问。

“是她本人。”熟悉她的人回答说。

于是,市民和军人,妇女和神甫全部都赞不绝口。人们望着“所向无敌”的赫雷普蒂奥夫警备队,望着龙骑兵,自然也少不得啧啧称羡。在龙骑兵队列里,诺沃维耶斯基平静地按辔徐行,面带微笑,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人们也把视线投射到原为亡命匪徒而现已改造成匈牙利步兵丁勇的严酷面孔上。跟巴霞同来的虽然只有区区数百人,但他们个个都是好样儿的,是些体魄健壮、身材魁梧的汉子,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因此立刻便给市民增添了信心。

“这是一支非同寻常的武装力量,这些人是敢跟土耳其鬼子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人群中有人赞叹道。

某些市民,甚至某些士兵,特别是新到卡缅涅茨来的特热比茨基主教神甫的团队士兵们,都想当然地认定,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本人就在入城的壮丽行列里,他们都扯起嗓门儿高呼: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万岁!”

“最卓越的骑士、我们的保卫者万岁!”

“Vivat伏沃迪约夫斯基!Vivat!”

巴霞听到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不禁心如潮涌,因为作为妇人,再没有什么能比自己丈夫的荣耀更令她自豪了。特别是在一座偌大城市里,人们这么众口一声地热烈赞美他的战功。

“这儿有那么多骑士,”巴霞心想,“可人们欢呼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的丈夫,是米哈乌!”这种感动,使她自己也渴望跟着人们一起喝彩:“Vivat伏沃迪约夫斯基!”但恰在此时扎格沃巴爵爷提醒了她,说她应表现得像个有尊严的人士,应向两边人群躬身答礼,该像那些王后驾返都城时那样,显示出雍容涵蓄的风采。

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一会儿挥动帽子,一会儿挥手向众人致谢,每逢相识者对他表示敬意,开始欢呼:“Vivat!”时,他就向人群回礼道:

“尊敬的各位!谁曾坚守过兹巴拉日,谁就能在卡缅涅茨坚守到底!”

遵从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指令,仪仗队来到了新建成的多明我会女子修道院的门前。小个子骑士在卡缅涅茨有自己的府邸,但既然修道院处于僻静之地,炮弹难以打到那里去,因此他宁愿把自己的爱妻巴希卡安顿在那儿,何况他作为修道院的捐助人,可以指望巴希卡由此而得到院方的热情接待。果不其然,女子修道院院长、布拉茨瓦夫省总督斯泰凡·波托茨基之女维多利亚嬷嬷张开双臂欢迎了贵客。刚从院长嬷嬷的拥抱中脱身,她又投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这人便是她至爱的婶婶马科维耶茨卡夫人,她们俩已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此刻紧紧搂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一向宠爱巴霞的拉蒂奇御膳官也在一旁挥泪。他们所有的人刚刚擦干动情的热泪,凯特林夫人克瑞霞就奔上前来,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拥抱、落泪、嘘寒问暖,随后,巴霞就被许多修女和贵族夫人们团团围住,这些贵夫人中既有相识的,也有不相识的;她们是:马尔琴诺娃·博古朔娃夫人,斯坦尼斯瓦夫斯卡夫人,卡利诺夫斯卡夫人,霍奇米耶尔斯卡夫人,还有著名骑士、波多莱掌旗官的妻子沃伊切霍娃·胡米耶茨卡夫人。有些人例如博古什的妻子博古朔娃夫人就是来向她打听有关自己丈夫的消息的,也有人就土耳其大举入侵之事询问她的看法,还有人关心卡缅涅茨是否能守得住?

巴霞感到由衷的欣悦,因为她发现人们在某种程度上把她也看成了一个军事权威,期望从她口中得到慰藉。因此她也就慷慨地满足了她们的愿望。

“这方面没什么好说的。”她言道,“我们怎么会对付不了土耳其鬼子?!米哈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最迟过不了几天后就会到这里来的,而一旦由他主持这里的防务,各位夫人,你们尽可放心大胆地睡大觉。何况,众所周知,这儿是要塞,高墙深沟壁垒戒备森严,感谢上帝,对这类事我多少是略知一二的。”

巴霞的信心将慰藉灌注入了这些妇女的心田,特别是她说伏沃迪约夫斯基即将到来,更使她们精神振奋。确实,他的英名受到如此尊敬,以至即便时已入暮,当地的军官还是纷纷赶来向巴霞深表敬意,他们中的每个人几乎都在寒暄之后立刻便问,小个子骑士何时返回,是否决意留在卡缅涅茨坚守?巴霞只对如下人等给予接待,他们是:克拉科夫主教神甫属下的步兵指挥科瓦西布罗茨基少校;书记官热武斯基,此人乃是翁琴斯基的继任者,或者说是代替他担任团队指挥,还有凯特林。除了上述人等,其他军官则一概给挡在了门外,无法进见夫人,实因她旅途劳顿,同时她还得亲自关照诺沃维耶斯基校尉。因为那位不幸的青年才抵达修道院门口,就从马背上栽落倒地,人事不省,让人抬进了一间修室。

立即派人去找医生,请来的是赫雷普蒂奥夫曾给巴霞治病的同一个人,他宣告诺沃维耶斯基患的是严重脑疾,存活的希望渺茫。巴霞跟穆沙尔斯基骑士和扎格沃巴老爵爷就此事一直议论到晚上,为年轻骑士的不幸命运担忧。

“医生告诉我,”扎格沃巴说,“他若想活命,就得有效放血。让他不致精神错乱,然后才能有较为轻松的心境承受不幸。”

“只是再也没有什么可让他感到宽慰的事儿了。”巴霞说。

“事情常常是:一个人没有记忆或许还更好些,”穆沙尔斯基言道,“可就连animalia也是没法儿完全摆脱记忆的。”

但老人对著名神箭手的这个意见大不以为然,厉声斥责道:

“假如阁下没有记忆,阁下就不能去做忏悔,那时阁下也就成了一个路得信徒了,等待阁下的也只能是地狱的烈火烧身。卡明斯基神甫早就对阁下的亵渎言辞提出过警告,但是你还对狼念主祷文,可狼宁愿去找羊的亲娘!”

“我怎么是狼!”著名的神箭手说,“哼!阿齐亚才是狼!”

“难道我没说过这句话?”扎格沃巴问道,“是谁头一个说那是只恶狼?”

“诺沃维耶斯基曾对我说过,”巴霞言道,“他日日夜夜都听到艾芙卡和佐霞在召唤他‘救命!’可在这里怎么救她们呢?他又怎能不得病?因为任何人都承受不住这样的精神折磨和痛苦。她们的死亡他或许还能忍受,但她们身受的凌辱和苦楚,他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

“如今他像块木头一样躺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穆沙尔斯基说,“可惜了,因为他算得是个一流的奇袭能手!”

一名亲随进来中断了他们的谈话,他报告说,城里又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因为民众都聚集起来,在观看波多莱总兵入城的盛况,他带来了数目相当庞大的官府人员和几十名步兵。

“城防指挥就是由他负责的,”扎格沃巴议论道,“从尼古拉·波托茨基将军方面说,他宁可到卡缅涅茨来与大家共度时艰而不是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逃避战祸,也算得是一种有德之举,像往常一样,我倒宁愿他不在这里。哼!跟大统帅作对的,就有他一个!他不相信大战已迫在眉睫,可如今谁能知道他会不会由此而丢掉自己的脑袋!”

“兴许波托茨基家族其他各位显要人物也会随他之后来到这里。”穆沙尔斯基骑士说。

“这就可以看出,土耳其人离这儿不远了!”扎格沃巴爵爷回答,“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但愿将军能成为第二个耶雷梅,但愿卡缅涅茨能成为第二个兹巴拉日。”

“必定会如此,要不然我们就得头一批为国捐躯了!”门槛外面有个声音这么说。

听到这个声音,巴霞霍地跳将起来,叫嚷着:“米哈乌!”一头扑进小个子骑士的怀抱。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从战场带来了许多重要消息,在向军事会议通报之前,他就在宁静的修室里把情况先向妻子做了说明。他彻底歼灭了几股较小的鞑靼部队后,又旋风式地袭击了克里木和陀罗申科的临时军营,使自己越发声威大震。他还带回十几名战俘,可从他们中间挑选些活口,打探汗国和陀罗申科的兵力。

只是别的那些骑兵奔袭队的战绩欠佳。波德拉谢城防官曾统带一支实力较为可观的兵马,但在一场血战中损兵折将,损失不小;莫托维德沃校尉率部向瓦拉几亚驿道的方向进发时,遭遇克雷琴斯基,叛军头目得到别尔哥罗德汗国部队和在泰基奇从诺沃维耶斯基手下逃得性命的立陶宛鞑靼骑兵残余分子的协助,击溃了莫托维德沃的兵马。伏沃迪约夫斯基在来卡缅涅茨之前,特地绕道去了赫雷普蒂奥夫,因为——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想再看一看那片曾给他留下幸福和安详的土地。

“我到那里时,”他说,“恰好你们刚刚离去;你们呆过的地方热气儿尚未消散,我本可很容易就赶上你们,但在乌希查我渡河去了穆尔塔内那边的河岸,为的是从那里探听大草原的动静。得知某些鞑靼部队已经过了草原,我担心他们会在波库塔突然冒出头来,对‘毫无防备’的人们来个突然袭击。其余兵马都走在土耳其大军前面,不久便会到这儿来了。这儿将出现围城的局面,我最亲爱的小鸽子,毫无办法,必有一场攻守鏖战,可我们决不投降,因为在这里每个人不仅在保卫祖国,同时也是在保卫自家的财产。”

他这么说着,将他那两撇小八字胡抖动了几次,然后把爱妻搂在怀中,亲吻她的杏脸桃腮。这一天他俩彼此无需说更多的话便已心心相印了。翌日,在召开军事会议之前,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把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向主教兰茨科龙斯基神甫复述了一遍。参加军事会议的除主教之外,还有:波多莱总兵尼古拉·波托茨基,波多莱监督兰茨科龙斯基,波多莱书记官热武斯基,掌旗官胡米耶茨基,凯特林,马科维耶茨基,克瓦西布罗茨基少校以及其他几位军官。在军事会议上,波多莱总兵首先声称,他无意担当城防指挥,而将此重任委托军事会议,这使伏沃迪约夫斯基不免感到忧心忡忡。

“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军事只能统于一个首脑,统于一个意志!”小个子骑士说,“当年在兹巴拉日,有三位国王钦命的统帅,可他们却把统兵的权杖交给了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王公,他们做得对,只因他们深知在岌岌可危之际,部队最好是听从一个人调遣。”

这番言辞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学识渊博的凯特林还引经据典,以古罗马人为例,说他们都是人间最杰出的战士,却创造出了专政。他的良苦用心是徒劳的。主教兰茨科龙斯基神甫不怎么喜欢凯特林,不知何故,他内心固执地认定,这个血统上的苏格兰人在灵魂深处必定是个异教徒。他反驳道,波兰人是无需从外来者口中学习历史的,而且他们有自己的智慧,无需模仿什么古罗马人,再说在胆略和善于辞令方面,波兰人和他们相比是毫不逊色的,即使有差距,那也是微不足道的。这位主教说:“整捆树木烧出的烈焰总比一片劈柴发出的火光更明亮,以此类推,许多个脑袋想主意总比一个脑袋想出的主意更为审慎严密。”说到这里,他又大肆赞扬波多莱总兵的“谦虚”,虽然别人一听就心知肚明,他这是惧怕承担责任,而且他自己竟然还提出了议和的主张。他一说出“议和”这个词儿,军人们就像给火烫着了似的,都从坐席上霍地跳将起来;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凯特林、马科维耶茨基、克瓦西布罗茨基、胡米耶茨基、热武斯基,个个咬牙切齿,将佩刀拍得山响。“天啦!”许多条嗓子一齐叫喊,“我们可不是为了议和到这里来的!”“僧袍在掩盖一个调停者!”克瓦西布罗茨基甚至叫嚷:“教堂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军事会议与你何干!”

于是出现一场混乱。这时主教站立起来,朗声说道:

“为了教堂和我那些迷途的羔羊,我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提到议和实属权宜之计,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待有利的形势罢了。愿主明鉴,这绝不是因为我想交出要塞献城投降,只为大统帅能赢得时间征集兵马驰援孤城。对于异教徒们,索别斯基的威名是具有威慑力的,哪怕他没有足够的兵力,他们也会闻风丧胆,那就让我们把他发兵驰援的信息广为传播,穆斯林们就会立刻撤围,放弃卡缅涅茨。”

他的演说是如此雄辩,掷地有声,以至所有的人全都缄口不言了,某些人眼见主教神甫并无投降之意,甚至感到颇为欣慰。

突然伏沃迪约夫斯基开了腔:

“敌人在围困卡缅涅茨之前,首先就会摧毁日瓦涅茨,因为他们绝不会让一座设防的城堡留在自己背后。所以我请求波多莱监督俯允,让我承担此任务,坐镇日瓦涅茨,一直坚持到主教神甫打算借助议和赢得时间。我将带去可靠的兵马,只要我一息尚存,日瓦涅茨就会岿然不动!”

众人一听此言齐声叫嚷道:

“这办不到!此处需要你!没有你,市民会丢了魂,士兵也鼓不起精神打仗。无论如何,这不成!这儿的人谁比你更有经验?谁曾在兹巴拉日坚守到底?而在需要突袭的时候,该由谁来带领兵马呢?你在日瓦涅茨会急死,而我们在这里没有你也会急死!”

“我可以服从命令!”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

“那就派一名果敢的年轻人去日瓦涅茨吧。”波多莱监督说,“那个人该成为我的助手。”

“让诺沃维耶斯基去!”好几条嗓门回应道。

“诺沃维耶斯基不能去,因为他在发高烧。”伏沃迪约夫斯基说,“此刻他正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那就让我们商量商量:哪个人该去哪个地方,哪座城门该由谁防守。”主教神甫提议道。

所有的人的眼睛都转向了波多莱总兵,但听那人说道:

“在颁布军令之前,我乐意聆听经验丰富的军人的建言,伏沃迪约夫斯基无论在作战经验方面还是在用兵韬略方面在我们这儿都是首屈一指的,我请他头一个发表高见。”

伏沃迪约夫斯基于是建议说,先于一切的是要把精兵配置在位于城市前面的所有城堡。他认为,敌人将主要对那些城堡展开强攻。众人附和他的意见。于是一千六百步兵给分别布防在各处,具体是:梅希利舍夫斯基爵爷布防在城堡的右翼,曾经在楚德努夫大显身手的胡米耶茨基布防在左翼。面向霍奇姆的那处最危险的地方则由伏沃迪约夫斯基本人据守,低一点的地段部署塞尔迪乌克的队伍,科瓦西布罗茨基少校防守朝向津科夫策的那面,南边地段由翁索维奇据守,而毗邻城堡庭院的要隘则由布卡尔大尉和克拉辛斯基爵爷的兵卒协同防守。所有这些兵勇都不是什么志愿兵,而是职业军人,他们都训练有素,战斗力极强,扎阵打仗坚如磐石,他们承受炮火的能耐也胜过常人承受酷暑烈日的暴晒。除此之外,他们在共和国军中服役,自打少年时代便已习惯于征战,常以少量兵马抗击十倍于己的敌方的虎狼之师,而且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仪表堂堂的凯特林担任城堡炮火的总监,他在操纵大炮的熟练程度上超过所有的人。总指挥部就设在城堡之内,由小个子骑士辅助行令,同时波多莱总兵赋予他进行突袭活动的自由,凡有必要和可能,他想出击多少次都由他酌情处理。

人们得知布防就绪,谁在哪一处一清二楚,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有人开始大声欢呼,战刀挥舞,宝剑出鞘,他们以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卫国热忱。波多莱总兵听到这欢呼和刀剑噼啪声,在灵魂深处暗自想道:

“我本不相信我们有能力自卫,我来这里本缺乏必胜信念,只是听凭良心驱使,可谁又知道,依靠这样的官兵我们不能击退强敌?天将降光荣于我,人们将宣告我为第二个耶雷梅,在这种情势下,难道不是幸运之星把我引到了这里,让我在风云突变中大显雄威!”

就像他先前怀疑卡缅涅茨能否坚守得住那样,现在他开始怀疑敌人能否夺取这座城池,他的想像力随之大为扩展,心情也变得轻快,开始商议整座城市的布防了。

于是有人建议,对城市本身做如下的布防:由拉蒂奇的御膳官马科维耶茨基带领少量贵族和在战斗中比常人更有耐力的波兰籍市民,外加数十名亚美尼亚人和犹太人据守城区的罗斯门。乌茨克门交由格罗德茨基爵爷防守,城门边的火炮则由茹克和马特琴斯基两位军官管理。市政厅前面的广场警备则由乌卡什·杰瓦诺夫斯基负责;霍奇米耶尔斯基军官统带吵吵闹闹的吉普赛人众协同防守罗斯门。从护城河上的桥直至西尼茨基爵爷的宅院的警备任务则由英勇的沃伊切赫的兄弟卡齐米日·胡米耶茨基负责。在远处,则是斯坦尼舍夫斯基设立的营房。莱赫门由马尔青·博古什骑士把守,而城堡的青铜防御塔则由耶瑞·斯卡任斯基和沿白泥泞洞巡逻的雅茨科夫斯基共同防守。杜布拉夫斯基和皮耶特拉舍夫斯基共同防守“屠夫”塔楼。市内的大壕堑交由莱赫人的执法官托马舍维奇负责守护,小堑壕则交给了雅茨科夫斯基;还颁发了命令,开凿第三条壕堑,后来正是从这第三条壕堑,某个犹太人神炮手给土耳其佬制造了许多麻烦。

诸事安排皆毕,所有的与会者都到波多莱总兵那里用晚膳,由于兴致极高,总兵在晚餐时对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表示了特殊的敬重,以贵宾席位、美酒、佳肴和动听的辞令款待他,同时预言,在围困解除后,子孙后代将在他的“小个子骑士”别名上冠以“卡缅涅茨的赫克托尔”的美称。伏沃迪约夫斯基则宣称,他只想忠诚效力,为此,他决定到大教堂去盟誓报国,并请求主教神甫允许他在翌日晨祷时完成这一仪式。主教神甫看到这种神圣盟誓必将为公众带来裨益,便很爽快地允诺了。

翌日清晨,在大教堂举行了隆重的祈祷仪式。众多骑士、贵族、士兵和普通民众全神贯注,并以高昂的献身精神聆听了礼拜祈祷。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和凯特林都以十字形姿态俯卧在圣坛前面;克瑞霞和巴霞都跪在教堂的荣誉席上边,她俩都泪流满面,饮泣着,祈祷着,因为她们明白,这种神圣盟誓,有可能给她们丈夫的性命带来凶险。

弥撒结束之后,主教神甫捧着圣餐盒转向人众,那时小个子骑士便站立起来,走到了圣坛的台阶双膝跪下,以一种动情但恬静的声音说道:

“承蒙至高无上的天主和他惟一的圣子赐我特殊的眷顾和福佑,我深怀对天主圣恩的无比感激之情特在此发愿盟誓:但凭天主及其圣子对我的扶持,只要我一息尚存,誓死捍卫圣十字架不受异教徒亵渎。既然已将守卫古城堡的指挥权托付与我,只要我活着,手脚能动,我就绝不让一个荒淫无度,怙恶不悛的异教仇敌进入城堡,我也绝不离开大墙一步,绝不由我之手打白旗乞降,哪怕我的血肉之躯由此而埋葬在瓦砾堆下……立此誓约,昭昭此心,愿上帝和圣十字架助我一臂之力,阿门!”

教堂内笼罩着一派庄严的沉寂,跟着就听到凯特林的声音。

“我谨盟誓,”他说,“为我在这个祖国感受到的殊恩垂爱,我将守卫古城堡直到流尽最后一滴热血,我宁愿城堡的瓦砾将我埋葬,也绝不让仇敌的一只脚伸进它的大墙。我以纯洁之心,出于纯粹的报德之忱,立此誓约,愿上帝和圣十字架助我一臂之力,阿门!”

至此,主教神甫将圣餐盒微微倾斜,先让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亲吻,然后又让凯特林亲吻。见此情景,教堂内众骑士骚动起来。只听到一片喊声:

“我们大家都盟誓!”

“我们愿前仆后继,奋战到底!”

“要塞绝对不会陷落!我们盟誓!我们盟誓!阿门!阿门!阿门!”

刀剑出鞘铿锵作响,教堂里面因钢刀利剑闪现而变得亮堂起来,那光辉照映着一张张威严庄重的面孔,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一种难以描述的巨大激情笼罩了贵族、士兵和平民百姓。

突然之间,所有的大钟一齐敲响、管风琴声轰然鸣奏,主教神甫吟唱起:Sub Tuum praesidium,成百条嗓子发出雷鸣般的呼应。人们就是这样为要塞祈祷,因为它是基督世界的前哨,是共和国国门的钥匙。

圣事结束后,凯特林和伏沃迪约夫斯基手挽手走出教堂。一路上,人们送别他们,为他们祝福,因为没人怀疑,他们定然宁愿战死也绝不会拱手交出城堡。但似乎不是战死,而只是胜利和光荣升腾在他们头顶上方。可能在所有这些人群中惟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们是以多么可怕的誓约结合在一起共赴国难的。兴许两个挚爱他们的妇女的芳心同样预感到悬在他俩头顶上方的是毁灭,因为无论是巴霞还是克瑞霞都难以控制内心的惴惴不安。终于伏沃迪约夫斯基在修道院来到爱妻的身边,她强忍着不致失声痛哭,就像孩童似的啜泣着,依偎在他的胸前,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你记着……亲爱的米哈乌,但愿……上帝保佑你无灾无难……我……我……不知道……我会发生……什么事!……”

她激动得开始打起了哆嗦;小个子骑士也是百感交集,心潮澎湃。他那两撇黄色的小八字胡时而翘起,时而打蔫,终于他说道:

“哎呀,巴希卡……该当如此!……”

“我真不如死了好!”巴霞说。

一听此言小个子骑士那两撇小八字胡抖动得更加快速了。他反复说了几遍:“安静点儿,巴希卡!……安静点儿!”为了宽慰自己最挚爱的女人,他终于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你可记得,当天主上帝把你送给我时我说过的话吗?当时我说:‘圣主啊,你如此慷慨地满足了我的心愿,我也要向你承诺:战争结束后,如果我活着,我定要回报你的圣恩,为你修建一座礼拜堂。但在战争期间,我必须完成一件足以彪炳青史的大事,这样才算我不是以忘恩负义报答你的圣德!’守住一座城堡算得了什么!即便我能做到这一点,与圣主的恩德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报恩的时刻到了!我岂能让救世主暗自说:‘诺言不过是儿戏,让傻子空欢喜罢了?’如果我违背向上帝作出的骑士诺言,就让城堡的石头把我砸烂!就该当如此,巴希卡!这就是全部问题之所在!巴希卡,让我们信赖上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