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天,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带领数旗兵马驰援正在赫伦丘克的年轻的瓦西尔科夫斯基骑士,因为有消息称,鞑靼兵旋风似的到了那里,捆绑民众,掠夺畜群,只为不露行踪才没有放火烧毁村落。瓦西尔科夫斯基骑士很快就把他们歼灭了,搭救了被俘人员,还活捉了战俘。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将战俘带回日瓦涅茨,托付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严加拷问,并把口供详细记录下来,以便呈报大统帅和国王陛下。鞑靼兵供称,他们遵从一个摩尔达维亚的市政长官的命令越过国境,并得到斯蒂根大尉带领的瓦拉几亚骑兵支援。然而,尽管用火刑拷问,他们还是没能说出土耳其苏丹麾领的大军此刻离这儿还有多远,因为他们是打前哨的组织松散的群体,跟整个大营没有联系。

不过所有战俘都一致供认,苏丹已经出动大军,正向共和国进发,可能不久就要兵临霍奇姆城下,对于卡缅涅茨未来的保卫者来说,这类供词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但由于在华沙,在国王的宫廷里,时至今日还没有人相信大战已迫在眉睫,因此波多莱监督决定将战俘连同他们供述的最新消息一起押送华沙。

骑兵侦察队归来,对他们首次远征作战感到满意。而在傍晚时分,伏沃迪约夫斯基的鞑靼结义兄弟,霍奇姆的老市政长官哈巴雷斯库尔的书记官悄然来到军中见他。书记官没有携带任何书信,因为这位老市政长官害怕留下书面材料,故而只是口头把消息传报给自己“珍贵如眼珠”和“全心所爱”的结义兄弟伏沃迪约夫斯基而已,要他高度警惕,如果卡缅涅茨没有足够兵力防守,不如以某种借口离开城市一走了之,因为预计苏丹必将于两日内统领兵马云集霍奇姆。

伏沃迪约夫斯基吩咐回谢市政长官的关照,也厚酬了书记官,并把他打发回驻地去了,而自己则立即向各路指挥通报了正在步步逼近的险情。

这消息尽管每时每刻都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但仍然给人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于是城防工作双倍加紧进行,波多莱监督赫罗尼姆·兰茨科龙斯基分秒必争地领兵前往他的驻地日瓦涅茨,以便从那里有只眼睛盯着霍奇姆。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了,终于在八月二日,就在欢庆天使圣母节的这一天,苏丹驻跸霍奇姆城下。他的各路团队如洪水泛滥,像无边的海洋。眼见地处苏丹辖区边界的最后一座城池,千万条喉咙爆发出欢呼:“安拉!安拉!”而在德涅斯特河彼岸,就是不设防的共和国,这不计其数的兵马浩浩荡荡奔涌而至,真像洪水转瞬就要将它淹没,像烈火要将它吞噬。麇集的骁兵悍将,在城内已找不到安身之所,只得把营帐搭在田野上,也就是在这同一片田野上,数十年前波兰军队曾将先知的同样庞大的兵团砍得七零八落。

现在似乎是他们复仇的时机已到。在这些狂野的兵团里,从苏丹直到大营辎重兵,竟没有一个想到这儿的田野对于半月大纛可能又会成为不祥之地。希望,不!简直就是必胜信念使所有的人的心都振奋起来。那些土耳其正规步兵、重甲骑兵,那些来自巴尔干诸地、来自罗多彼山区、来自鲁梅利亚、来自佩拉和奥萨、来自卡迈尔和黎巴嫩、来自阿拉伯荒漠、来自底格里斯河两岸、来自尼罗河低地和来自阿非利加赤热沙漠的各路民团,都异口同声发出了狂野的呐喊,要求立即引领他们杀进前方的“异教之邦”。但是伊斯兰宣礼教士们则在霍奇姆各清真寺的高塔上召唤信众做祈祷,因此,所有的人就都不做声了,一切归于静寂。纵目四望是一片人头的海洋,缠头巾的脑袋、戴兜帽的脑袋、戴红毡圆锥台形帽且缀有黑色璎珞的脑袋、穿斗篷戴风帽的脑袋、戴彩色土耳其花帽的脑袋和那些戴钢盔的脑袋,一齐低垂到地面,于是漫野响彻喃喃的祈祷声,宛如那不计其数的蜂群发出的嗡嗡声,声响为风所播送,翔飞远去,越过德涅斯特河而传向共和国境内。

然后响起了大鼓、曲颈号和长笛的声音,传递着歇营的信号。虽说大军行进是缓慢而舒适的,但由阿德里亚诺波尔来到这里,经历如此长途跋涉,苏丹陛下还是想让他们得到应有的休息。而他本人则在离城不远的一处清泉行了沐浴礼,然后策马去了霍奇姆的一栋官府大宅邸。田野上开始为各团队扎下了连营,不久四野一望无际的空间便布满帐篷,酷似盖上了一层白雪。

天气晴朗,而且傍晚显得安详宁谧,最后的晚祷结束后,整座连营便安歇了。燃起了万千篝火,光辉灿烂。有人从对面的日瓦涅茨小城堡望着那摇曳闪烁的火光,不禁心惊胆寒。因为那篝火是如此广布地面,以至侦察兵报告他们的所见时,都说他们似乎觉得“整个穆尔塔内都为篝火照亮”。但当明月越来越高地升上天空时,除了哨兵的篝火,所有营火全都熄灭了。连营一片静息,在夜的沉寂中,听到的只有战马嘶鸣,牛群哞哞——此刻它们正放牧在水草肥美的牧场上。

但翌日天刚破晓,苏丹便命土耳其正规军步兵、鞑靼骑兵和立陶宛鞑靼骑兵渡过德涅斯特河拿下日瓦涅茨,占领小城和城堡。但英勇果敢的赫罗尼姆·兰茨科龙斯基监督并没有呆在城垣后面消极待敌,而是带领身边仅有的四十名王军鞑靼兵,八十名基辅锐卒和一个连队的贵族兵马,就在土耳其正规部队渡河的时候,给敌方以迎头痛击,不顾敌方火枪稠密的火力,将这支最精锐的步兵打得四散奔逃,退入水中。但也就在这时,鞑靼骁骑在立陶宛鞑靼叛军的助战下,渡过河来,并从侧翼攻入城池。浓烟和呐喊声提醒了勇猛的监督,城池业已落入敌手,于是他命令从渡口撤兵去援救不幸的居民。土耳其正规军,作为步兵无力追击轻骑,因此他得以全速返回驰救城池。就在已经奔到城门口的时候,蓦地他手下的王军鞑靼兵扔掉了旗帜,投奔敌方去了。形势变得异常危急:鞑靼骑兵得到立陶宛鞑靼兵马的增援,料想叛变必定导致混乱,便径直神速地向监督发起了猛攻。幸好基辅锐卒为他们统领的英勇榜样所鼓舞,展开了猛烈的抗击,不久那支贵族兵马便击退了敌人的攻击,何况这些鞑靼兵马向来都无力抵抗波兰正规骑兵。

城市前方的土地立刻为尸体所覆盖,尤其是立陶宛鞑靼骑兵更是横尸枕藉,由于他们比一般金帐汗国鞑靼兵更习惯于坚持作战,故而也死得更多,在城市的街道上,又把他们砍掉了不少。兰茨科龙斯基监督眼见土耳其正规步兵已由河口逼近,立即派人去卡缅涅茨求援,自己则率领部众退入城堡的大墙里边。

苏丹并未打算这天立刻就夺取日瓦涅茨城堡,他不无道理地认为,待大军主力渡河之后,只消眨眼工夫,即可将其摧毁。因为他只想占领城区,且估计已派出的这些兵马已经足够,所以便没派出更多的土耳其正规步兵和汗国骑兵增援。那些已经渡过河来的兵马,在监督退入城堡之后,再次占领了城池,但并未纵火焚城,意在留它将来可作为他们自己的歇营之所,或者也可用作其他后续部队的进军站。他们开始用战刀和匕首在城内“当家做主”。土耳其正规步兵遂以军人的为所欲为到处掳掠青年妇女,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就地便被战斧所砍杀;鞑靼兵则忙于抢劫财物。

忽然有人从小城堡的塔楼上看到,从卡缅涅茨方向来了一哨骑兵。听到这消息,兰茨科龙斯基监督亲自来到塔楼上,身边有几名贵族士兵伴随,他将望远镜伸出射击孔,瞭望田野,他很仔细地观察了很长时间,终于说道:

“这是来自赫雷普蒂奥夫警备队的轻骑兵,是瓦西尔科夫斯基带领到赫伦丘克的同一支队伍。显然现在又把他派到这里来了。”

然后他又认真观察:

“我见到了志愿兵部队,肯定是胡米耶茨基·沃伊切赫来了!”

过了片刻,他叫嚷起来:

“赞美上帝!伏沃迪约夫斯基亲自领兵来了,因为我看到了龙骑兵。尊敬的各位,让我们杀出城堡大墙,有上帝相助,我们不仅能把敌兵从城区赶走,还要把他们赶过河去。”

他这么说着一口气奔下塔楼,以便将自己的基辅锐卒和贵族兵马摆好阵势。这时,在城区里第一批鞑靼兵看到奔袭前来的骑兵队伍,他们尖声呐喊着:“安拉!安拉!”,开始列阵以待。各条街巷都听到鼓声咚咚,笛声呜咽;土耳其正规步兵立刻就排好了战斗队列,其速度之快,世上很少有哪国步兵能与之媲美。

鞑靼部队飞驰出城,像被旋风卷掠,直扑轻骑队伍。鞑靼骁骑除去兰茨科龙斯基曾给予重创的立陶宛鞑靼兵外,在数量上比日瓦涅茨的警备兵马加上前来驰援的部队要多上三倍,正是由于这种兵力上的优势,他们毫不迟疑地扑向了瓦西尔科夫斯基的兵马。可瓦西尔科夫斯基是位桀骜不驯的年轻骑士,他酷爱履艰历险,竟至达到盲目地步,他命令部队发动最猛烈的强攻,像一阵龙卷风驰骤而至,毫不在乎敌方有多少兵马。

这种果敢行动,使得一向不喜欢白刃战的鞑靼兵不知所措,一时乱了阵脚。尽管穆尔扎们在后队呐喊敦促,尽管长笛在刺耳鸣响,尽管鼓声隆隆在召唤他们砍杀——也就是要他们枭斩不信真主者的首级,可他们却开始摆弄坐骑,勒住缰绳,阻止马匹前行;显然,鞑靼兵的心是越来越慌乱了,求战热情已越来越减退,终于在离波兰兵马只有一箭之遥时,他们才对着冲锋前来的骑兵射出一阵飞蛾似的羽箭,随后就兵分两路落荒而逃。瓦西尔科夫斯基骑士毫不知道土耳其正规步兵已从房屋的另一边向河沿集结,一个劲儿地带领自己的部众尾随鞑靼兵以快速的逼攻穷追猛打。其实他追杀的只是一半鞑靼部队,很快就追上了他们,双方短兵相接,开始对那些没有良马逃得不快的鞑靼兵卒大肆屠戮。另一半鞑靼骑兵赶快转身,意欲对他迂回包抄,但恰恰在此刻,志愿兵丁勇猛扑过来,与此同时监督带领的基辅锐卒也驰骤而至。鞑靼骁骑从多个方面受到挤压,顿时如沙阵塌落,转眼之间便开始了穿街过巷的奔杀,群体追杀群体,个人追杀个人,汗国兵卒纷纷落马,尸积成堆,死于瓦西尔科夫斯基骑士之手的鞑靼兵数目尤其可观,勇猛的骑士不顾一切单人独骑向大团大团的汗国兵马杀将过去,宛如燕隼扑向成群的麻雀或黄鹀。

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是位有远见卓识而又冷静的军人,他不放手下的龙骑兵轻率出击。他活像一名最有经验的猎手,用坚实的皮带牢牢地牵着热切向前猛扑的狗群,绝不让它们扑向随便什么猎物,一旦见到两眼冒火、龇牙咧嘴的凶猛野猪,才放它们去追猎。因此小个子骑士根本不把胆怯畏葸的汗国兵马放在眼里,而是在观察着是否还有重甲骑兵、土耳其正规步兵或其他什么精锐轻骑在续后突袭。

这时波多莱监督赫罗尼姆·兰茨科龙斯基带领自己的基辅兵突然来到他的跟前。

“好心的阁下!”他叫嚷道,“土耳其正规军在向河口结集,我们该对其施加点儿压力,攻击他们一下!”

伏沃迪约夫斯基拔出长剑,一声令下:

“前进!”

每名龙骑兵都勒紧缰绳,以便更好地掌控坐骑。所有的人都略微俯下身子,那么准确地向前移动,仿佛在进行队列训练似的。起初是一溜小跑,随后是跃进,但他们还不让马匹以最大速度疾驰。直到他们绕过了伸向河面的那些房屋,在城堡的东边,瞥见了土耳其正规步兵的白色毡帽,方知他们要对付的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而是要跟土耳其的正规步兵交手了。

“杀呀!!”伏沃迪约夫斯基一声大吼。

马匹撒蹄狂奔,它们的腹部几乎擦着了地面,坚硬的土地给马蹄刨出团团土块。

土耳其正规步兵不知前来增援日瓦涅茨的是哪路兵马,他们果真是向河面结集。其中有一支队伍,为数两百几十人,已经撤到了河岸,其前列已开始登上驳船;第二支队伍,同样强大,也在匆匆赶来,但队列整齐,秩序良好。当他们瞥见驰骤前来的骑兵,立刻便就地止步,转瞬之间,一齐掉头面对来敌。火枪篱笆似的倾向一侧,接着是轰轰隆隆一阵齐射,活像是在进行操练。更有甚者,这些狂妄的军人预料岸上的同伴会给他们火力支援,在射击之后不仅没有逃散,反而呐喊着从浓烟中钻了出来,用战刀发疯似的杀向了骑兵。这是一些土耳其正规步兵所特有的嚣张气焰,为此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因为步兵即便是想,也无法遏制狂奔的马匹,这样龙骑兵便像锤击似的砸向了他们,刹那间就冲破了他们的阵脚,撒布着恐怖和毁灭。

在这种凌厉的攻势下,前列兵丁纷纷倒地,有如狂飙摧折庄稼。诚然,其中许多人只是给马匹冲倒,随后他们又从地面蹿起身来,散乱地向河口奔跑,河岸上的那支队伍也不时开火,但他们都抬高枪口瞄准,指望越过自己伙伴的脑袋能击中人高马大的龙骑兵。

有那么片刻,站在驳船近旁的士卒显然在犹豫,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该上船还是以那第二支队伍为榜样冲向骑兵打一场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但是眼前的景象制止了他们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他们看到逃跑的人群如何受到马匹的冲击,看到波兰骑兵砍杀得那么凶狠、暴烈,尤恐自己技不如人不是人家的对手。有时,逃跑的人群给追逼得没有退路,便绝望地回过头来,负隅顽抗,就像给逼到了绝境的野兽,眼见无路可逃时就要疯狂龇牙咬人作困兽之斗一样。站在河岸上的土耳其正规步兵丁勇,那时正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明白靠冷兵器怎么也顶不住这支在使用冷兵器上也大大占了上风的骑兵队伍。那些猛士挥舞马刀究竟是砍在脑袋上,砍在嘴脸上还是砍在脖颈儿上,让人防不胜防,那种熟练和快速的程度,令人用眼睛几乎看不清战刀运动的方向。就像是一户殷实人家的仆役在给晒干的豌豆脱粒,他们在打谷场上奋力而又快捷地敲打,于是整个粮仓都响彻了连枷的击打声,而那脱荚的豆粒就向四面八方蹦跃。整个河岸地区就是这样响彻了马刀的劈砍声,成堆成群的土耳其正规步兵遭到无情的砍劈,就像那脱粒的豌豆,蹦跃着向各方奔逃。

瓦西尔科夫斯基骑士奔跃于自己的轻骑之前,毫不惜命地猛冲猛杀,但这彪悍的青年若跟伏沃迪约夫斯基相比,还是稍逊一筹。这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割禾者往往胜过力气有余,但挥镰技艺不精的青年长工一样,这一个已累得腰酸手麻,汗流浃背,可那一位则动作稳健,不慌不忙,步步向前,割下的谷棵都整齐地放倒。伏沃迪约夫斯基就是这样一位高明的割禾者,他在歼击土耳其正规步兵之前,让龙骑兵打头阵,而自己则稍微滞后一点,以便监察整个战局。他立马于一定距离之外,仔细观察各方情况,但又不时投入搏杀的漩涡,猛攻猛打,或矫正进攻路线,然后又让战斗向前推进一程。有时他只立马指挥。然后重又观察,重又投入鏖杀。骑兵跟步兵交战的形势往往多变,有时也发生了错位,骑兵一个劲儿地向前冲锋,将逃跑的步兵甩到了后面。十几名土耳其步兵丁勇已无法夺路逃向河岸,于是回过头来向城区溜,想躲进生长在房屋前面的稠密的向日葵丛中。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发现了他们,赶上了跑在前面的两个,把重剑在他们中间轻轻挥了两下,他们立时扑倒在地,脚在地面还捣腾了几下,他们的灵魂便随着汩汩流淌的鲜血从敞开的伤口出窍了。眼见如此,第三名逃命者就端起亚内恰尔火枪朝小个子骑士射击,只是没有打中,小个子骑士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将重剑一挥,剑尖就在其鼻子和嘴巴之间捅了进去,这个人的小命儿也就完结了。伏沃迪约夫斯基毫不迟疑,腾跃向前,紧追余众。即便一个乡间小伙儿拾捡成堆生长的蘑菇,也没有他收拾那些来不及躲进向日葵丛中的逃敌快捷。只有最后两名土耳其兵勇是由日瓦涅茨的部众抓获,小个子骑士吩咐留下他们做活口。

他自己也越发激奋起来,当他见到土耳其正规部队大多已给挤压到河口,他立刻跳进沸腾的战场,跟龙骑兵一道开始了他的收获工作。

他时而向前击杀,时而向右,时而向左,挥舞重剑随意劈削,毫不瞻前顾后,每次劈削,便有一顶白毡制帽滚落地面。土耳其正规步兵发出绝望的喊叫,慌不择路地往他面前拥集。而他则倍加迅速地劈砍,始终气定神安,已经没有谁的眼睛能跟得上他宝剑挥舞的速度了,没有人能分清他何时在劈砍,何时在用剑尖刺杀,因为重剑在围着他飞舞,画出了一个光华灿烂的圆圈。

兰茨科龙斯基监督早就听说他舞刀弄剑是大师中的大师,但迄今从未见过他在实战中的表现,以至遽然停止了战斗,只是惊愕地观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一个人,纵然是大师,纵然是威震遐迩的第一流骑士,竟能有如此非凡的业绩,竟能成就如此的功业!于是他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他身边的战友只听到他一个劲儿地反复说:

“我的上帝!大家讲的还远远不够!”

这时有人高声叫嚷起来:

“快看呀!这是你们在世上见不到的奇观!”

伏沃迪约夫斯基在继续劈削捅刺,干着他易于捡蘑菇的活儿。

终于土耳其正规步兵给推向了河边,他们开始乱哄哄一窝蜂往驳船上挤。其实驳船是足够装下他们的,因为返回的人比来时的人少得多。他们很快也很容易地在驳船上找到了安身之所。立刻,沉重的巨桨划动了起来,骑兵和土耳其正规步兵之间形成的水面间隔,每时每刻都在扩大……驳船上开始火枪齐鸣,岸上的龙骑兵也以短管火枪回击,一片轰轰隆隆的声响,水面上升腾起浓雾般的硝烟,然后拉长为一条条长长的烟带。驳船和它们负载的土耳其正规步兵渐离渐远。扎阵于河岸的龙骑兵发出了威严的呐喊,还伸出拳头威胁远行者,在他们身后吼叫道:

“滚吧!你们这些狗崽子!滚吧!……”

虽说枪弹还在岸边噗噗直响,但兰茨科龙斯基监督已伸出双臂抱住了伏沃迪约夫斯基。

“我简直没法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mirabilia,我的好人啦,这值得用金笔来书写!”

伏沃迪约夫斯基回答说:

“天赋的才能和熟练的技巧,就这么回事!这是经历过多少次征战练出来的手艺!”

说着他就从兰茨科龙斯基监督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朝河岸瞥了一眼,嚷道:

“请看吧,尊敬的阁下,你就会见到另一种能耐!……”

监督一转身,见到河岸上有位军官正在那儿挽一张硬弓。

此人就是穆沙尔斯基骑士。

这位赫赫有名的神箭手迄今一直和别人一起,跟敌兵进行短兵相接的白刃战,而现在,当土耳其正规步兵已经远远离去,无论是亚内恰尔火枪还是短管火枪射出的子弹都击不中目标时,他就从胯下取出强弓,立马于河岸的突出地方,先用手指试了试弓弦,接着把羽箭搭在弦上,瞄准。

就在这一瞬间,伏沃迪约夫斯基和兰茨科龙斯基看到了他。

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面!神箭手端坐在马背上,左手朝前伸得笔直,那手竟如铁钳牢握着弓,右手拉弦,运出越来越大的神力,把搭箭的弦拉到了胸口,只见他额上的青筋鼓胀,却在心安神泰地瞄准。

远方,在浓云似的烟雾下见到十几条在河中移动的驳船,由于山中积雪消融,河水暴涨,这天河面明净得透明,驳船和坐在船上的土耳其兵卒的倒影都映照在河中。岸上的短管火枪已停止了射击,所有的人的眼睛都转向了穆沙尔斯基骑士,或者在瞟着那带杀机的羽箭将要射击的方位。

蓦然间,弓弦嗖的一声响起,离弦的羽箭送出了死亡。没有人的眼睛能看清它飞行的路线,但所有的人都清晰地看到,一名站着划桨的大块头土耳其正规步兵丁勇,突然两手一摊,就地打了个转儿,便砰的一声跌入水中。透明的深渊,因为人体的重击溅起点点浪花,而穆沙尔斯基骑士却说:

“这是献给你的,迪丘克!”

接着他又抽出第二支羽箭。

“这是向大统帅致敬的!”他对自己的战友们说。

那些人全都屏声息气;过了片刻,空中又响起飞箭的呼啸,第二个土耳其兵勇栽进了驳船底。

在所有的驳船上,船桨开始划动得更为迅疾,猛烈地拍击清丽的水波,可是无与伦比的神箭手,这时含笑转向了小个子骑士,说道:

“我现在谨向阁下可敬的夫人致意!”

于是他第三次拉满了弓,跟着射出第三支致命的羽箭,第三次又射中了目标,箭射得那么有力,以至一半箭杆已深深陷入了人的肉体。河岸上响起一片胜利的欢呼,从驳船上传来疯狂的喊叫,然后穆沙尔斯基骑士退了回来,这天的胜利者都跟在他后面撤退,于是大家走向了城区。

返回途中,人们眼见这天的战绩无不满心欢喜。金帐汗国兵马战死的不多,因为他们连一个回合都没认真交锋过便吓得作鸟兽散,狼奔豕突地渡过了河。但是地上躺着数十名土耳其正规步兵,犹如用粗绳捆紧的麦秸。有些人还在动弹,但监督的仆役已把他们所有人身上的衣着都剥得精光。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望着他们说:

“这是些勇猛的步兵,不畏硝烟战火,简直像野猪。但论射击的准确性,他们连瑞典兵的一半都赶不上。”

“可他们善齐射,就像人在啃硬核桃。”监督这么品评道。

“他们打仗靠的是自发勇猛,而不是靠熟练技巧,因为他们连通常的军训都没有。这些是苏丹的御林军,多少还经过一些训练,除了他们还有非正规的步兵,素质更差一些。”

“我们给了他们一点儿教训pro memoria!上帝是仁慈的,让我们以如此可观的胜利开始这场战争。”

但久经征战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却表达了不同的见解。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胜仗,并不可观,”他说,“它只对未曾交兵见阵的人和市民有那么点儿益处,可以鼓舞士气,但别的后果不会有。”

“阁下以为异教徒的锐气不会被削弱?”

“异教徒的锐气不会这么容易被削弱。”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他们就这样交谈着迈进了日瓦涅茨城。在那里,几个穷酸的市民押解来两名土耳其正规步兵丁勇,他们曾想从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刀下逃生,躲进向日葵丛中保命,结果给生擒活捉。

他们中一个负了伤,另一个则毫发无损,因而气粗胆壮。到了城堡,小个子骑士请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进行审问,因为他自己虽说完全能听懂土耳其语,但说得不流利。于是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一再追问苏丹本人是否已在霍奇姆,他是否打算很快就进兵卡缅涅茨?

土耳其人供认得很明确,但傲气十足。

“苏丹陛下是御驾亲征,”他说,“在营中就曾听人讲过,说哈利尔–帕沙和穆拉德–帕沙明天就要渡河,他们身边都带有数名工程师,他们立刻就会开始挖掘壕堑。明天,或者后天,你们丧命的时辰就到来了。”

说到这里战俘两手叉腰,气焰嚣张,自信单凭苏丹的名讳就能吓人一跳,只听他接着说道:

“发了疯的莱赫们!你们怎敢在陛下的身旁攻打他的臣民,还敢屠杀他们?难道你们以为你们不会受到严酷惩罚?难道这座小城堡能保得你们的性命?而在几天之后你们除了当奴隶,还能有什么别的下场?今天你们除了是在陛下面前乱蹦乱跳的狗,还能是什么别的角色?”

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把这一切都作了详细的记录,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想制服这战俘的狂妄,听到最后几句话,就上前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这土耳其人慌了神儿,立即对小个子骑士显示出尊重,一般在说话时也开始更讲礼貌些。审问完毕,那个战俘给带出了大厅,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说:

“必须将这两名战俘连同他们的口供尽快送去华沙,十万火急,因为那里,在国王的宫廷里还不相信就要打仗。”

“哈利尔和穆拉德要带在身边的那些工程师究竟想干什么?”兰茨科龙斯基问道。

“那些工程师是准备构筑掩体和给火炮填平地基的。”马科维耶茨基回答。

“各位怎么想,你们以为战俘供认的都是实情?他没有撒谎?”

“如果各位乐意,”伏沃迪约夫斯基说,“不妨用火烤他的脚后跟。我有个骑兵司务长,就是给图哈伊–别伊的儿子阿齐亚行刑的那个人,他在干这些事上,堪称exquistitissimus。不过,我倒认为,这名土耳其正规步兵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敌方重兵渡河就要开始,我们是无法阻止的,确实如此!哪怕我们的兵力比现有的多上一百倍!因此我们别无他法,只好离开这里,带着现有的信息撤到卡缅涅茨去。”

“可我在日瓦涅茨城外干得如此顺手,我倒乐于把自己关在小城堡里坚守到底,”监督说,“只要我能确信阁下会时不时突然从卡缅涅茨驰骤而来,助我一臂之力。再往后,该如何就如何吧!”

“他们有两百门火炮,”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而只消有两门重炮渡过河来,那时城堡连一天也坚持不了。我自己也曾想在这城堡里坚守,但如今,当我把它仔细查看过之后,方知这是无论如何守不住的。”

其他人全都附和小个子骑士的意见。兰茨科龙斯基监督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的胆略,继续坚持了一段时间,说要留在日瓦涅茨,但他毕竟是位经验丰富的军人,岂能不承认伏沃迪约夫斯基对形势的分析是完全正确的。终于瓦西尔科夫斯基骑士岔断了他的思路,他刚刚从田野归来,就匆匆闯进了城堡。

“各位大人,”他说,“整个德涅斯特河塞满了木筏,河水都见不着了。”

“他们是在渡河?”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千真万确!土耳其人乘木筏,而汗国部队则在拉着马尾巴涉水泅渡。”

兰茨科龙斯基监督不再犹豫,只是立即下令,将所有的旧式榴弹炮沉入水中,城堡里的东西能埋藏的埋藏,能带走的就带到卡缅涅茨去。伏沃迪约夫斯基纵身上马,带领自己的部众从远处的一片高地察看了敌军渡河的情景。

哈利尔和穆拉德两个帕沙果然在渡河。目光所及无处不是驳船和木筏,船桨有节奏地拨击清莹的河水,显得那么从容不迫。土耳其正规步兵和重甲骑兵得以一次以大批量渡河,是因为他们在霍奇姆早已准备好了运输船只。另外,在不远处,河岸上已集结了为数众多的兵马。伏沃迪约夫斯基估计,他们在着手搭建桥梁。不过苏丹尚未出动主力兵马。这时,兰茨科龙斯基也带领自己的部众到来,他与小个子骑士一起率众撤回卡缅涅茨。波托茨基总兵正在城里等候他们。在他的临时住所挤满了高级军官,而在住所的前边则汇聚着男男女女的百姓,人人都是惴惴不安,忧心忡忡,却又充满了好奇心。

“敌兵正在渡河,日瓦涅茨将被占领!”小个子骑士说。

“防御工事已竣工,我们要严阵以待!”波托茨基总兵回答。

消息传遍城区,人群开始喧嚣,声如潮涌。

“到塞堡去!到大门去!”全城到处听到这种叫嚷,“敌兵已到日瓦涅茨!”

男女市民纷纷跑上那些圆形塞堡的塔楼,以为从那里就能看到来敌,但是士兵们不想放他们进入自己的执勤防地。

“你们回家去!”他们对人群喊叫道,“你们这样会打搅防务的,要不你们的妻女很快就会从近处看到土耳其鬼子了!”

其实城池并未惊慌失措,因为这天胜利的信息已传遍全城,自然捷报又给添油加醋,士兵们讲述交战的情景时,则更加夸大了战果。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打败了土耳其正规步兵,那还是苏丹清一色的御林军。”所有的人的嘴巴都一再这么说,“异教徒是无法跟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较量的!他把他们的帕沙都砍了。魔鬼并不像人们描绘的那么可怕!他们终归敌不过我们的军队!”“活该,你们这些狗东西!你们连同你们的苏丹已是死到临头!”

一些女市民又出现在壕堑旁边,出现在城堡塔楼和圆形塞堡,可她们运送来的是瓶装的烧酒、葡萄酒和蜜酒。

这一次她们受到了欣悦的接待,军中人人兴致勃勃。再者波托茨基总兵对此并不阻止,他正想鼓舞士气,维护军民的喜庆情绪,而且由于在城区和城堡里储备的弹药无数,故而他允许鸣礼炮和排枪,还期望那种欢乐的余音能让敌方听到,叫他们也紧张一阵子。

这时回到卡缅涅茨的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一直呆在波多莱总兵的临时住所里,好不容易等到了黄昏,他才纵身上马,带领几名随从悄悄向修道院驰驱而去,想尽快来到爱妻身边。但他的隐身计没有奏效,他还是被人认了出来,密集的民众立刻把他的坐骑团团围住。马前马后响起了一片欢呼和喝彩的声音。许多母亲将孩子举到他面前,异口同声反复说道:

“这就是他!你们瞧瞧吧,你们要记住他!”

人们对他赞佩不已,可没经阵战的民众对他这矮小的个头儿尤感惊诧,因为在这些普通市民中,没哪个脑子里会想到这位身材如此矮小,有着一副愉快、温和面孔的骑士怎么会是全共和国最令人生畏的军人,会是无人能与之匹敌的猛将。他就这样在人群围拢中按辔徐行,不时向人们露出笑容,抖动着他那两撇黄色的小八字胡,因为他受到如此敬重毕竟是令人愉快的。他终于来到了修道院,一头扎进向他张开双臂的巴希卡的怀中。

他在这天的壮举和所有精妙的砍劈她全都知道了,因为波多莱监督刚刚拜访过她,作为目击者,已给她做了详尽的描述。

就在讲述开始的时候,巴希卡立刻就把住在修道院里的所有妇女全都招呼来了,其中有女修道院院长嬷嬷波托茨卡小姐、马科维耶茨卡夫人、胡米耶茨卡夫人、凯特林夫人、霍奇米耶尔斯卡夫人和博古什夫人,随着监督滔滔不绝的讲述,她在众夫人面前越来越感到自豪。伏沃迪约夫斯基进来时,恰巧夫人们刚刚离去。

夫妻见面难免一番亲热,然后疲惫不堪的小个子骑士坐下用晚餐。巴希卡坐到他的身旁,亲自给他往盘子里放食物,往他带把手的杯子里斟蜜酒。他津津有味地又吃又喝,因为这一整天他几乎没有一点东西进口。在吃喝的间隙间,他也讲起了一些事。而巴希卡则是双目闪闪发光,凝神谛听,还照老样儿摇头晃脑问个不停:

“啊哈!怎么样?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们里边也有不少硬汉,彪悍极了,但是难以碰上一个土耳其人是真正的击剑家。”小个子骑士说。

“这就是说,我也能跟他们中每一个人较量一番?”

“那是当然的!只是你没法儿跟他们交手,因为我不会带你去上战场!……”

“我这辈子哪怕能宰他们一个也好!你可知道,亲爱的米哈乌,在你出城的那会儿,我心间没有半点不安。因为我很清楚,谁都别想靠近你……”

“难道他们不能用枪射击我?”

“闭嘴!难道没有天主上帝?你是绝不会让他们砍倒的,这才是根本!”

“我自然是不会让他们一两个人砍倒的。”

“三个人也办不到,亲爱的米哈乌,即便四个人也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即便四千个人也办不到!”扎格沃巴滑稽地模仿她的样儿说,“你可知道,米哈乌,在监督讲话时,她都干了些什么!那时我简直要笑破肚皮。我的上帝!她在那里呼哧呼哧打响鼻儿,活像头山羊,然后,她又把脸轮流转向每一位夫人,看人家是否显出应有的赞佩。到最后,我真怕她要乐得翻跟头,那景象可就不太雅观啦。”

小个子骑士用完晚膳,伸了伸懒腰,因为他实在太累了,忽然他把妻子揽在怀里说道:

“我的临时住所已在城堡准备就绪,可我不怎么想回到那里去!……巴希卡,兴许我能留在这里吧?……”

“随你的意,亲爱的米哈乌!”巴霞回答,垂下了眼睑。

“哈!”扎格沃巴大声说,“在这儿,大家都把我当成老朽之人,而不是看成一个男子汉,因此修道院长嬷嬷许我住在修道院。嗬,我自会让她为此气得哭鼻子,我这颗脑袋点子多!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霍奇米耶尔斯卡夫人是怎样在向我送秋波的?……她是个寡妇……妙极了!再多的话就不用我说了!”

小个子骑士没搭理他,径自说:

“我想,恐怕还是留在这里好。”

对此,巴霞说:

“只要你能休息得好!”

“为什么他不能休息好?”扎格沃巴问。

“因为我们将一直聊,聊,聊!”

扎格沃巴爵爷也想去休息,就到处找他的帽子,总算给他找到了,他把帽子戴到头上,嘀咕道:

“你们哪会净聊天,一个劲儿地聊,聊,聊?!”

随后,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