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破晓,小个子骑士进兵克尼亚欣,在那里跟重甲骑兵遭遇,活捉了土耳其人中著名的战将布瓦克帕沙。这一整天他都在辛劳中度过,白天在疆场上拼杀,夜晚又花时间跟波托茨基总兵会商防务,直到鸡叫头遍之后,他才让自己疲乏的脑袋睡上一觉,但他刚刚进入酣甜的梦乡,就给一阵轰隆的炮声惊醒了。与此同时,随从平特卡走进屋来,他是日姆兹人,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忠仆,几乎亲如朋伴。
“阁下!”他叫嚷道,“敌人已兵临城下了!……”
小个子骑士跳将起来。问道:
“听得出是哪方的火炮?”
“是我们的人在吓唬异教徒。那是大规模的奔袭。许多兵丁正在田间驱赶畜群。”
“是土耳其正规步兵还是骑兵?”
“是骑兵,大人,全是黑黢黢的。我们的人在用圣十字架吓唬他们,谁知他们是不是魔鬼?”
“是魔鬼也罢,不是魔鬼也罢,好歹我们得扑向他们。”小个子骑士说,“你去告知夫人,就说我上了战场。如果她想到城堡去观战,她来就是了,只要跟扎格沃巴爵爷在一起就行,因为我最看中的是他的审慎和足智多谋。”
半个钟头后,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就已率领龙骑兵和贵族志愿兵奔向了战地,这些贵族志愿兵指望在大战前的单兵决斗中大显身手。从古城堡可以清晰地看到敌方骑兵队,数量约有两千兵马,部分由重甲骑兵组成,但主力则是苏丹的埃及御林军。在这支部队里服役的都是来自尼罗河流域的威力强大而勇于献身的马木留克兵。他们披挂的鳞状铠甲闪闪发亮,头戴的花帽是金线织锦,色彩鲜艳,白色的带风帽的斗篷,镶有各种珠宝的兵器,使他们成了世界上最华丽的骑兵。他们都装备着安在节状短杆上的矛刺、弯曲的利刃和匕首。他们乘骑的都是追风的快马,他们就像那霓虹云阵驰骋疆场,发出狂野的呐喊,手指间转动着杀人的矛。从城堡上看着这番景象不禁眼花缭乱。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率领所属骑兵冲向了他们。但是敌我双方却难以立刻展开短兵相接的白刃战,因为城堡的火炮阻止了土耳其人;而敌方人多势众,小个子骑兵也难以切入敌阵,只好到火炮射程以外的地方去收拾他们。于是,有一段时间,双方相隔甚远,都在原地打转儿,各自摇晃着手中兵器,高声呐喊。终于,这种空喊的威慑显然使那些来自沙漠的烈性汉子感到腻烦,因为蓦然间,一个一个的单人独骑开始跳出阵列,腾跃向前,向对方高声挑战。霎时,敌兵遍布战地,盔甲鲜明,酷似那缤纷鲜花为风卷掠,扬向四面八方。伏沃迪约夫斯基把眼睛扫向了自己的部众,说道:
“各位爵爷!他们在邀请我们决斗!谁愿意去当这个决斗者?”
火爆性子的骑士瓦西尔科夫斯基头一个跃马出阵,紧随其后的便是穆沙尔斯基骑士,这位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同时也是一位善于白刃战的出色决斗士。跟着,拥有普鲁士纹章的米亚兹加骑士也纵马而出,他骑术娴熟,能在马匹全速狂奔的时候用矛尖穿过一枚戒指;继米亚兹加之后,跃马应战的还有托普尔·帕德雷夫斯基骑士、奥杰维奇骑士、什姆乌德·普沃茨基骑士和奥夫夏内公爵以及马尔科斯–舍卢塔骑士和其他十几名优秀的骑士,龙骑兵中也有一群策马离开队列的,因为获得丰厚战利品的希望在吸引着他们,尤其是无价的阿拉伯骏马龙驹更是让他们着迷。龙骑兵的领头人物便是那位严酷的卢希尼亚,他把他那部亚麻色的胡须咬在嘴里,隔得老远就相中了一个最富有的敌人。
天气响晴,碧空如洗,双方一切都清晰可见。要塞围墙上的火炮相继沉寂了,最后所有的火炮全都停止了射击,因为炮手们担心误伤自家兵马,再者他们也宁愿观战而不愿向分散的决斗者开炮。那些人则是不慌不忙地步步接近对方,而后策马一溜小跑,但不是排成一条线,而是分散前进,仿佛是各人随意为之。最后,当他们彼此接近了对方时,便都勒住坐骑停止了前进,开始互相咒骂,以激起心中的愤怒和胆量。
“你们靠啃我们的骨头是养不肥的,你们这些异教恶狗!”波兰决斗士们朗声谩骂道,“你们无德的先知是保佑不了你们的!哪怕他亲自到这里来!”
对方就用土耳其语和阿拉伯语对骂。在波兰的角斗士中有许多人都懂这两种语言,因为许多人,像这位威名卓著的神箭手一样,都曾有过艰苦的战俘经历,从而熟悉了敌国的语言。因此当那些异教徒以特有的恶毒言辞亵渎最圣洁的圣女时,圣母马利亚的忠仆们顿时义愤填膺,气得头发根根直立,他们催动战马,要为对圣母名讳的大不敬复仇。
是谁在那儿杀出头一招,剥夺了头一个敌人的宝贵性命呢?
正是穆沙尔斯基骑士头一个开弓放箭,射中了一名年轻的别伊,此人头戴紫红色的花帽,身披一袭皎亮如月辉的银质鳞状铠甲。苦痛的箭矢射中别伊的左眼,直插他的脑部,深达半根箭杆,而他把那张俊美的脸向后一仰,两手一撒,当即滚鞍落马。但神箭手把弓往胯下一藏,策马向他冲了过去,又给他捅了一刀,接着取走了他精美的兵器,还用战刀平着把他的龙驹往自己人方向赶,迅速跑回本队,边跑边用阿拉伯语高声叫嚷道:
“但愿他是苏丹的崽子!等不到你们做最后一次午祷,他就要在这儿烂掉了!”
听到他的嘲骂,土耳其人和埃及人都气愤难耐,立刻又有两名别伊纵马一跃而上,直取穆沙尔斯基骑士,可从旁边杀出暴戾如狼的卢希尼亚,挡住了他们的进路,而且在眨眼之间就砍死了他们中的一个。头一刀他砍中了这人的手,而就在这人俯身去捡掉落的战刀时,卢希尼亚在他的后脖子上又狠狠砍了一刀,几乎把他的脑袋彻底砍了下来。眼见如此,另一名别伊立即掉转马头旋风似的飞快逃跑,可就在这时穆沙尔斯基骑士又从胯下抽出强弓,在逃命者背后嗖地射出一箭,在他仓皇奔逃之际,利箭插进了他两个肩胛骨中分的部位,几乎深及箭羽。
第三位战胜对手的是什姆乌德·普沃茨基骑士,他用一柄带铁蒺藜的长锤狠狠打在来敌的尖头盔上。由于这一重击,敌人那银质的用丝绒做衬里的头盔碎裂,可是长锤末端弯曲的铁蒺藜却深深嵌入敌人的颅骨,嵌得那么紧,以至什姆乌德·普沃茨基骑士一时收不回锤身。其他人等纷纷投入战斗,命运也就各不相同。但就整体而言,获胜的大多是精于剑术的波兰贵族,个对个拼杀他们游刃有余。不过有两名龙骑兵命丧于强壮的哈姆迪–别伊之手,接着他手中的那把弯曲的宝刀又劈向了奥夫夏内公爵的脸,将他撂倒在地。公爵就这样用自己的贵胄热血浇灌了祖国的土地。哈姆迪调转马头冲向了舍卢塔骑士,恰在此时,舍卢塔坐骑的一条腿陷进了一个蛤蟆洞,他眼见死亡不可避免,便跳下了马背,期望徒步跟这名剽悍的骑者决斗。可这个哈姆迪竟用马的胸部将他撞翻,并眼疾手快地用刀尖劈向了倒地者的一只肩膀。舍卢塔骑士的一只手顿时垂落下来,而别伊却策马远去,又在疆场寻找决斗对手了。
但许多人都没有跟他决斗的胆量,很显然,他的膂力是大大超过所有的人的。风将他那带风帽的白斗篷在背后高高扬起,飘散开来,酷似猛禽的两个翅膀。镀金的鳞状铠甲,射出不祥的光芒,映照着他那近乎黢黑的面容。他那双狂野的眼睛闪闪发亮,而一把弯刀高举在头顶,寒光霍霍,宛如新月高挂晴空熠熠生辉。
赫赫有名的神箭手朝他连发两箭,但飞矢都只是在他的铠甲上发出铿锵的声响,犹如徒劳的叹息,便无力地坠落到青草地上;于是,穆沙尔斯基骑士脑子里开始权衡两种办法:是朝那龙驹的脖子射出第三箭,还是举刀直取别伊?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人看到了他,就头一个催动了自己的黑色宝马向他冲了过来。
两人在战地中央展开了搏杀。穆沙尔斯基骑士满想显示一下自己巨大的臂力,生擒活捉哈姆迪,于是他用有力的劈砍推开了杀向他的弯刀,接着二马一错镫,他用一只手掐住了别伊的喉咙,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那人带尖顶的头盔,奋力将其往自己身边拽。无奈他的坐骑鞍架肚带突然断裂,这位盖世无双的神箭手连同马鞍一起翻转了过去,滚落地面。哈姆迪用弯刀柄猛击落马者的头部,将他就地打昏。那些原本为哈姆迪的命运惊慌失措的重甲骑兵和马木留克兵,这时都乐得狂呼乱叫;波兰人则无限伤心,敌对双方的决斗兵们奔涌而上,成堆成堆地互相混杀起来,一方想抢走神箭手,另一方则在卫护,至少也得保全他的遗体。
迄今为止,小个子骑士尚未参与单兵决斗,因为作为团队长的尊严不许他轻易亲躬其事。可眼见穆沙尔斯基骑士落马,又见残酷的哈姆迪–别伊处于优势,他决意为神箭手报仇雪恨,同时也为自家人壮胆。受到这种想法的激励,他用踢马刺使坐骑竖起了前蹄,一声长啸,从对角里斜穿冲上战场,速度之快,就像雀鹰冲向一群在收割过的田地上方打转儿的金鹆。站在古城雉堞上通过望远镜观战的巴希卡,顿时对站在身边的扎格沃巴爵爷叫喊起来:
“米哈乌飞驰来了!米哈乌飞驰来了!”
“你在这里会见识他的能耐!”这位耄耋之年的军人也在叫喊,“你给我瞧仔细点儿,看他从哪儿入手!别害怕!”
望远镜在巴希卡的手中抖动了一下。由于在战场既没有弓箭,也没有亚内恰尔火枪射击,所以她并不太为自己的丈夫的性命担心,但她毕竟为一种复杂的感情所制驭——既热情洋溢,充满了好奇心,又忐忑不安。此时此刻,她的心和魂儿已出了她的躯壳,正追着丈夫飞翔。她的胸脯开始急促地起伏,脸上泛起了鲜艳的红晕。有那么一会儿,她半个身子倾出了雉堞,以至扎格沃巴爵爷不得不将她拦腰抱住,生怕她掉进了壕沟。
“有两名敌兵扑向了米哈乌!”她叫嚷道。
“马上就会少掉这两名了!”扎格沃巴爵爷回答。
确实有两个身材高大的重甲骑兵赶在前头迎战小个子骑士了。他们根据对方的服装猜测,对手必定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某个比较显要的人物,但衡量骑者的小个头,他们又认定,跟这样的人交手他们赢得胜利的荣耀将是轻而易举的。这两个蠢货!竟不知他们飞马前来确实是找死!因为当双方在离其他人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迎面接近时,小个子骑士甚至没有勒住坐骑,便不经意地在他们两个中间挥了两剑,表面看,他的动作是那么轻盈,活像个妈妈不经意地顺手把两个孩子各推了一下那样,可两个孩子当即扑倒在地,手指戳进了地里,开始浑身抽搐,俨如一对同时给致命的利矢射中的林㹭。
小个子骑士飞驰向前,扑向了那些在战场上搏杀的骑者,开始把令人恐怖的死亡灾难扩展到各方。那种景象,活像弥撒结束后一名童子走了进来,拿着一个安在长棍子上的白铁灭烛盖一支接一支地熄灭在圣坛前边燃烧的蜡烛那样,圣坛于是渐次沉入幽暗之中。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正是如此,他忽左忽右地扑杀那些盔明甲亮的骑者,那些土耳其和埃及的决斗士,把他们一个个送进了死亡的幽冥。异教徒们总算清楚了,跟他们较量的原来是一位剑术大师里的大师,他们这才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一个个调转马头溜之大吉,避免跟这位威风凛凛、气势昂昂的猛士交手。小个子骑士追着这些逃命者连劈带砍,毫不留情,像是那毒性很强的胡蜂,用其毒刺戳遍一个又一个骑者。
城堡炮阵上的士兵眼见如此,都乐得大喊大叫一片欢腾。有些人跑到巴霞跟前,热情奋发,对她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敬重,一个个俯身亲吻她的裙裾,另一些人则在辱骂土耳其鬼子。
“巴希卡,你克制点儿!”扎格沃巴爵爷时不时叫嚷说,他一直将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拦腰抱住,而这位伏沃迪约夫斯基夫人则是兴致极高,只是想笑,想哭,一个劲儿地鼓掌,欢呼,不眨眼地盯着丈夫看个不够,她自己也想追随丈夫飞向战场。
那一位仍在继续收拾重重骑兵和埃及别伊,终于听到“哈姆迪!哈姆迪!”的叫喊声,这喊声响彻了整个战场。这是先知的信徒们发出的鼓噪,他们在大声召唤自家最凶猛的战士来跟这名可怕的小个子骑者决一雌雄,因为此人似乎竟是“死亡”恐怖的化身。
哈姆迪其实早已注意到了这位小个子骑士,但看到他左劈右砍,纵横驰骋,不禁双眉紧锁,郁郁寡欢,简而言之,就是胆虚。拿自己的令闻广誉和年轻的生命做赌注,去跟这么个不祥的对手搏杀,对他而言,这种冒险何其可怕,于是他佯装没有看到对方,径自转到了战场的另一端,在那儿绕来绕去兜圈子。正是在那儿他干掉了雅乌布瑞克骑士和科萨骑士,这时绝望的呼唤直达他的耳际:
“哈姆迪!哈姆迪!”
他意识到,再也无法东藏西躲了,他必须挺身而出,要么赢得彪炳千古的名望与光荣,要么献出自己的头颅,葬身战地。顿时他发出一声呐喊,那刺耳的声音震得所有的密林丛莽用回响相应和,接着便以旋风般的凌厉之势纵马直取小个子骑士。
伏沃迪约夫斯基隔得老远就看到了他,也用踢马刺催动那匹瓦拉几亚栗色战马。其他人全都停止了鏖杀。立在古城堡上观战的巴霞,先前亲眼目睹了这凶猛的哈姆迪所有的战绩,尽管她对小个子骑士不可战胜的精湛剑术怀有盲目的信仰,但她的脸色还是略显苍白。不过扎格沃巴爵爷倒是泰然自若,神色不惊。
“我宁愿是这个异教徒的后继者也不愿是他本人。”他饱含寓意地对巴霞说。
平特卡,这个慢性子的日姆兹人,倒是对自己的主子信心十足,但见他面色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焦虑,他看到纵马奔来的哈姆迪,嘴里竟唱出一首民族歌谣:
哎哟,你傻呀,你这狗真傻,
须知这是从森林来的狼,
你分明斗不过它,
为何偏要去招惹它?
那两个决斗者在战场中央,在分成两列从远处观战的人们中间迎头相遇。有那么片刻,所有的人的心都停止了跳动。骤然间,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只见斗杀双方头顶上闪耀着蛇样的刀光,但霎时间,那把弯刀从哈姆迪手中飞走了,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吓得哈姆迪俯身扑倒在鞍鞒上,双目紧闭,仿佛他已给飞矢捅了个对穿。可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伸出左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这时剑锋已戳在了他的腋窝,小个子骑士就这么驱赶着他回归本队。哈姆迪没有抗拒,甚至自己用踢马刺催马快跑,因为他感觉到剑锋就插在腋窝和鳞状铠甲之间。他就是这么失魂落魄地骑在马上,仿佛是惊呆了,他的两手只是无力地垂落着,而从眼里开始流出两行清泪。伏沃迪约夫斯基把他交给了暴戾的卢希尼亚,自己则返身再次杀回战场。
但这时在土耳其军中已吹响了号角和长笛;这是收兵的信号,告诉他们的决斗兵该是撤离战地回归本队集合的时候了,于是他们开始向自己人那边逃跑,带回的是满腔的耻辱和悲凉,是对可怕的骑者的记忆。
“那是个魔鬼!”重甲骑兵和马木留克兵彼此之间这么说,“谁跟他交手,这个人注定必死无疑!他是魔鬼,没别的!”
波兰的决斗兵还在战场上停留了片刻,以显示他们作为胜利者坚守阵地。然后发出三次胜利的欢呼。在撤回时,波托茨基总兵下令鸣枪放炮掩护他们。但是土耳其整路大军已开始撤退了。有一段时间,他们的白斗篷、五彩缤纷的花帽,还有那闪闪发光的尖顶头盔还在阳光下辉耀。然后就被一片青灰色的天幕所覆盖。战场上留下的只是那些在刀剑下丧命的土耳其兵和波兰兵。军中仆役从城堡里出来,收集自己人的遗骸,进行掩埋。然后乌鸦和渡鸦成群结队地飞来为异教徒们收尸,但是它们的葬后宴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还在这天傍晚,先知的新的军团就开来把它们惊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