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土耳其苏丹的宰相亲自率领数量可观的重甲骑兵、土耳其正规步兵和来自亚细亚诸地的民团来到卡缅涅茨城下。起初,人们根据敌方集结大量部队兵临城下,料想他们必定要攻城,但宰相关心的只是勘察城墙。跟他一起来的那些工程师观察了城防塞堡和壕堑、土堤。这一次出城迎战苏丹宰相的是梅希利舍夫斯基爵爷,他带领的是步兵和志愿骑兵。于是又展开了一场大战前的单兵决斗,此战对被围困者而言是有所斩获的,只是战绩不如头一天那么辉煌。终于宰相命令土耳其正规步兵开到城墙下面,为的是试试对方的火力。古城堡雉堞和塞堡火炮雷响,声音震撼了整座城市。而当土耳其正规步兵贴近波德恰斯基爵爷的防地时,所有枪炮顿时都轰轰隆隆开了火,波德恰斯基立刻就从上方应战,枪炮都射得很准确。土耳其正规步兵担心波兰骑兵会从他们的侧翼冲杀出来,便毫不迟疑地沿着通往日瓦涅茨的道路撤退,返回大本营。

傍晚时分,某个捷克人潜入城区,他曾是土耳其正规步兵阿哈的扈从,因为受到杖脚底的酷刑,便决意逃亡了。从他的口中,守城者得知敌人已在日瓦涅茨修筑防御工事,占用了从德乌热克村开始的大片田野。人们焦急地一再追问这名逃亡者,土耳其军中的普遍看法如何,是认为他们定能夺取卡缅涅茨,还是不能?那人回答说,土耳其军中士气很高,再者预兆也吉祥。前几天,在苏丹御帐前面,突然从地下升起一团仿佛是烟柱一样的东西,下部很稀薄,但很快向上扩展开来,形成一簇硕大的流苏。穆夫提们解释说,这种现象表明,土耳其苏丹陛下的殊荣将直上天庭,说苏丹将成为这样一位统治者,他将粉碎迄今从不曾被攻克的卡缅涅茨要隘。这释语大大坚定了全军的必胜信念。逃亡者接着说:

“土耳其人惧怕索别斯基大统帅,惧怕他发兵前来解围。因为往事难忘,他们牢记,跟共和国的军队在开阔地面交锋是绝对危险的事,他们更乐意跟威尼斯人、匈牙利人或任何别国的人在开阔地面打野战。但是自从他们得到消息,说共和国实在没有兵马,他们便都普遍认为,虽说不无困难,但卡缅涅茨他们定能夺取。苏丹副宰相卡拉·穆斯塔法曾建议直接发动对城市的强攻,但是更为精明审慎的宰相却宁可以正规作战的办法包围城市,用火炮遍轰城区。在打过头一仗后,苏丹已倾向于宰相的主张,因此应该料到这将是一场正规的包围战。”

逃亡者如此陈述,听到这些消息的波托茨基总兵、主教神甫、波多莱监督、伏沃迪约夫斯基以及其他所有高级军官全都大为焦虑。因为他们原来盘算敌人会发动强攻,并且指望依仗城市的防御能力,他们能够顶得住敌人的攻势并经过有效阻击予敌以惨重伤亡。他们从实战经验熟知,连续的猛攻,攻击者必蒙受巨大的损失,而每次被击退的攻势,必然逐次削弱对方的锐气,增添被围困者的信心和果敢精神。就像当年兹巴拉日的守城骑士最终都迷恋于抗击、阵地战和偷袭那样,卡缅涅茨的市民也会逐渐爱上鏖杀,尤其是一旦每次侵犯都以土耳其人的惨败和卡缅涅茨人的胜利结束,守城者的士气必将随之高涨,整个局面必将大大改观。可一旦出现正规的围困,情况就不同了,在这样的攻防战争中,能做的无非是挖掘迂回壕堑、埋地雷、不断拖拉火炮改变配置方位,仅此而已,结果只会使被围困者疲惫不堪,摧毁人们的精神,削弱斗争意志,使人们倾向于谈判议和,其后果则不堪设想。而且难以指望组织偷袭,因为不宜抽调城墙上的守兵,而营中仆役或普通市民仓促成军,将他们送到城墙之外,是难以经受住土耳其正规步兵的砍杀的。

考虑到这一切,高级军官们个个忧心如焚,他们觉得守城似乎很难有个好的结果。获胜的几率渺茫,不仅是由于土耳其兵力强大,而且也由于他们自己的不足之处。诚然,伏沃迪约夫斯基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军人,闻名遐迩,但他并非位高权重,身上也缺少那种龙骧虎步、叱咤风云的气概。谁若具有赤日之尊,谁就必能温热万物;谁若只是一团火焰,即便燃烧得最为炽烈,那他温热的也只能是身边最接近的人。小个子骑士的处境就是如此。他不擅,也不能将自己誓死守土、与卡缅涅茨共存亡的悃愊之心传给他人,就像他不知如何把自己精湛的剑术传给他人一样。波托茨基总兵,身为军中主帅,却不是名骁勇的军人,何况他既不相信自己,也不信赖别人,连对共和国也缺乏信心。主教神甫主要是指望谈判议和;他的兄弟虽有一双沉重的手,但他的心智并不那么清明。解围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大统帅索别斯基虽有经天纬地之才,拔山超海之力,战阵勇于风飚,谋谟出于胸臆,但他手下却无可用之兵。国王也无可用之兵,整个共和国既无可筹之饷,又无可用之兵。

八月十六日,克里木汗率领汗国兵马来了,陀罗申科带领自己的哥萨克也赶到了卡缅涅茨城外。他们两个从奥雷尼开始,在田野占据了大片空间安营扎寨。也就在这一天;苏凡卡兹–阿哈邀请梅希利舍夫斯基爵爷谈话,劝说他献城投降,说他若能毫不延宕地做到这一点,就能得到围城史上闻所未闻的恩遇。主教神甫很感兴趣,急于进一步打听有关恩遇的细节,但他在军事会议上却遭到了众口一声的斥责,于是作为回应发出了拒降文书。

八月十八日,土耳其开始进兵,苏丹本人御驾亲临。一时间精兵利甲汹涌而至,势如汪洋大海。波拉赫步兵、土耳其正规步兵、重甲骑兵蜂屯蚁聚。各路帕沙都麾统自己帕沙辖区的部队来了:于是军中既有欧罗巴臣民、亚细亚臣民,亦有阿非利加臣民。紧随其后络绎前来的是庞大的辎重营,车辆都满载军需物品,用骡马和水牛拉拽。那蚂蚁般的人群穿着百色纷呈的服装,身背各种各样的兵器,正在缓缓推进,连绵不绝,没有尽头。从黎明到黑夜,无止无休地进军,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分别安置军队,在田野兜着圈子选址扎营,搭建帐篷。从那些塞堡和城堡的塔楼以及卡缅涅茨制高处瞭望,那白色营帐遍地皆是,占满了辽阔的空间,极目远眺,见不到一方空地。在人们的眼中,似乎刚下过一场大雪,覆盖了卡缅涅茨整个郊野。安营扎寨的活动在轰隆的枪炮声伴随下进行,因为掩护这项工作的土耳其正规步兵分队不停不歇地向城墙上射击,而城墙上的守兵也以不间断的炮火回应。巉崖峭壁雷鸣般响着枪炮的回声,那升腾的硝烟遮盖了蔚蓝的天空。到了傍晚,卡缅涅茨已给封锁得如此严实,恐怕惟有鸽群才能从城里飞出。直到天空闪亮出第一批星辰,双方的枪炮才停止射击。

接连数日,围城兵和守城兵始终如一地坚持开枪放炮,这使围城兵马遭到巨大的损失;每逢土耳其正规步兵以较大群体集结于火炮的射程之内,立刻在城墙上便白烟绽放,颗颗炮弹就在这些士兵的集群中落地开花。他们四散奔逃,就像一群麻雀当有人用一管有来复线的猎枪向它们射出一大捧细粒的霰弹时就轰然飞走一样。此外,土耳其人显然不知在卡缅涅茨两座城堡和城里都备有远程火炮,他们就贸然把营帐扎得离城墙较近。由于接受了小个子骑士的建议,允许他们这么做,在他们搭帐篷时并不开炮轰击,而是一直等到他们该歇息的时刻,士兵们为了躲避酷热纷纷进入帐篷,把里面塞得满满登登的,城墙上的火炮便响起了不间断的雷霆怒吼。于是就出现了一片惊慌;炮弹撕裂了帐布,折断了帐架,杀伤了兵卒,把岩石炸得碎石四溅。仓皇失措的土耳其正规步兵只好乱七八糟毫无秩序地后撤,个个大喊大叫,在逃跑的过程中,又把别处的帐篷踹翻踢倒,到处撒播着惊慌。就在这种混乱的时刻,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率领骑兵冲向了失魂落魄的步卒,恣意砍杀,一直杀到敌方强大的骑兵队伍赶来接应他们为止。炮击主要是由凯特林指挥的,而除他之外,有司法权的莱赫市政长官齐普里安也在异教徒中制造了极大的杀伤。他亲自俯身在每门火炮上方,亲自安装导火索;然后手搭凉棚,观看炮击的战果,当他见到自己的工作干得如此富有成效时,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欢乐。

但是土耳其人却挖掘了迂回壕堑,构筑了壁垒,壁垒上配置了重型火炮。可在他们开炮之前,一名土耳其使者骑马来到要塞围墙下,长矛上戳着一封苏丹的文书,向被围困者展示。派出的龙骑兵立刻就将这名使者抓获,把他带到了城堡。苏丹召唤城市投降,他既显示了自己的威力,又把自己的宽厚仁慈吹上了天。苏丹在文书中写道:

我的兵马为数之多,可与林中的树叶、海滩上的沙粒相比。你们在夜间不妨仰望天空,当你们看到不计其数的繁星闪耀,那时你们心中就该激起恐怖,你们就该互相转告:“瞧吧,这就是信仰先知者的强大兵马!”而我作为一国之主,宽厚仁慈胜过其他君主;我更是真主的嫡孙,故而我的权力是真主所授。你们要知道,我所憎恨的只是顽固不化之徒,你们休要违抗我的意志,赶快献出你们的城池!你们若想跟我顽抗到底,你们所有的人都将在刀剑之下丧生,那时便再也没有人敢于抬高嗓门儿反对我了!

困守孤城的人们思谋良久,研究该如何答复那封文书。扎格沃巴爵爷主张剁下一条狗尾巴作为答复送给苏丹,但他的建议遭到了拒绝,因为大家都说这样做不合乎外交礼仪。最后找到了一位精通土耳其语的能干人士尤雷查,派他带着复信去了苏丹大营。复信的内容如下:

我们无意触怒苏丹陛下,但是我们也没有义务听从他的劝说,因为我们并未盟誓效忠于他,我们只忠于自己的君王。卡缅涅茨我们是绝不会献出的,因为我们有誓言约束,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将誓死保卫要塞和教堂。

复信送出后,军官们立即返回各城堡防区。主教神甫兰茨科龙斯基和波多莱总兵波托茨基利用这个机会,重新写了一封书信送给苏丹,恳请对方权且做四个礼拜的armistycjum。消息传遍了各座城门,一时人们吼声震天,刀剑撞击得山响。

“能相信吗?!”这个人对那个人说,“我们在这儿守着火炮受煎熬,而那里,他们却在我们背后瞒着我们送信给苏丹,虽说我们都是军事委员会的成员!”

伊斯兰晚祷号吹过之后,军官们结队进见总兵,领头的是小个子骑士和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他们两个都为发生的事件感到痛心疾首。

“这是怎么一回事?”拉蒂奇的御膳官叫嚷道,“难道你们已考虑献城投降,为此你们才派出另一名使者?可为何这种事不让我们知道?”

“确实令人费解,”小个子骑士补充说,“既然我们受命参加军事会议,那就不该背着我们另发书信,关于投降的事,我们可没容许任何人这么做;若是谁想献城投降,就让谁退出指挥机构,辞职拉倒。”

他这么说着,威严地抖动着他那两撇小八字胡,因为他是个纪律性极强的军人,视服从上级为本分,故而这样顶撞长官,内心不免感到无限痛楚。但既然他已盟誓,要为守卫城堡奋战到死,所以他认为自己就该这么说。

波多莱总兵一下慌了神儿,回答说:

“我原以为这是大家一致赞同的举措。”

“没哪个赞同!我们都宁死不屈!”十几条嗓门儿一齐叫嚷。

对此总兵说:

“我很高兴听到这些话,因为就我而言,也是信仰比生命更宝贵,我从来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将来也不是。各位,请留下吧,在这儿共进晚餐,我们会很容易协商一致的……”

可是他们都不愿留下来。

“我们的岗位在城门那儿,不是在餐桌旁!”小个子骑士回答说。

恰在此时,主教神甫骑马来了,待他弄清了事情的原委,立刻转身对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和小个子骑士说道:

“二位可敬的阁下!每个人心里想的都跟你们一样,没有人提到过投降。我派人送书信,是要求对方做四个礼拜的armistycjum。我是这样写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将派人去请求我们的国王解围,并等候他的旨意,而以后如何,全凭上帝恩赐。’”

小个子骑士听了他这一番话,又开始抖动那两撇小八字胡,但这一次却是因为,他既恼怒,同时又蔑视在讨论如此重大的战争问题时那种空虚无聊的笑脸。他,作为军人,打自孩提时代他的耳朵就从未听说过,也从未相信过会有人向敌方倡议休战,以便赢得时间派人去求援军解围。

于是,小个子骑士开始望望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又望望别的军官,而那些人也都在瞧着他。

“是开玩笑吧,难道不是玩笑?”好几条嗓门儿这么问。

然后,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

“尊敬的神甫大人!”伏沃迪约夫斯基终于开了口,“我经历过跟鞑靼人的战争,跟哥萨克的战争,跟莫斯科人的战争,跟瑞典人的战争,但这样的道理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苏丹来这儿不是为了投我们之所好,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愿望。他怎么会同意休战,如果给他的书信中说的是我们意在赢得时间,舒舒服服地等待解围?”

“如果他不同意休战,局势跟眼下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主教神甫回答。

对此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谁祈求休战,谁就在将自己的恐惧和虚弱状态明显地暴露给敌方,而谁在指望有人来解围,就足以看出那个人对自己的力量缺乏信心。异教恶狗现在就会从那封书信中嗅出我们的艰难处境,这样一来造成的损失也就不可估量了。”

主教神甫听后立刻就犯起愁来。

“我本来可到别的地方去,对这里的事儿撒手不管,”他说,“只是在大难临头之际,我不能舍弃我的羊圈,我愿承担所有的谴责。”

一位可敬的高级僧侣这般自责,小个子骑士顿感于心不忍,因此就抱住了主教的双脚,然后又亲吻了他的手说道:

“上帝明鉴,千万不要以为我在这里谴责谁,但既然是consilium,我就该说出我的作战经验让我应该说的话。”

“现在该怎么办?就算是mea culpa,可是该怎么办?如何才能弥补这种失误?”主教问道。

“如何弥补这种失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重复了一遍。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又面带喜色地昂起头来。

“好,这样行!各位,请随我来!”

他走了出去,军官们跟在他身后。一刻钟光景,整个卡缅涅茨响彻了隆隆的炮声,震天骇地。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率领一支志愿兵冲出城外,偷袭了正在迂回壕堑里睡大觉的土耳其正规步兵,一个劲儿地狂劈乱砍,杀得他们鬼哭狼嚎,直到把他们驱散,赶回到他们的辎重营才罢手。

然后,他返回总兵住所,在他那里又见到了兰茨科龙斯基神甫。

“尊敬的神甫大人!”他乐呵呵地说,“瞧,这就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