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偷袭之后,一夜都是在双方火器断断续续的对射中度过的。拂晓时分,有人通报,说有几名土耳其人站在城堡下方等候这边派人去跟他们谈判。无论如何得弄清楚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于是军事会议的头头脑脑指派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和梅希利舍夫斯基爵爷出城去跟异教徒交谈。

过了片刻,波多莱持剑官卡齐米日·胡米耶茨基又去跟他们会合,三人一起出了城。原来这三名土耳其人是:穆赫塔尔–别伊,鲁什丘克帕沙萨洛米,第三名是科兹拉,翻译。会谈是在城堡大门外的露天下进行的。土耳其人一眼见到出城的使者便开始躬身行礼,同时把手指尖儿放在心口,再放在嘴边和额头上,波兰人也彬彬有礼地回敬对方,同时询问他们的来意。

对此,萨洛米说:

“可爱的使者!我主苏丹陛下遭受了巨大的伤害,所有热爱正义的人必将为此而痛心疾首,如果你们不尽快迷途知返,永恒的真主必将对你们严惩不贷。正是你们主动派遣尤雷查叩拜于我国宰相驾前祈求休战,可是后来,当我们信任你们的道义之请求,走出巉岩峭壁和壕堑,你们却向我方开炮射击,更有甚者,你们又出城偷袭,杀得诚信真主的人们尸横遍野,从通路直达苏丹陛下的御营。这种背信弃义的罪愆不能不受到惩处,除非你们立即献出城堡和城池,举手投降,同时向苏丹陛下深表歉意和悔恨。”

对此,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回答说:

“尤雷查无非是一条狗,他是越权违令擅自行动,因为他吩咐自己的随从打出白旗。为此,他会受到查办。主教神甫不过是私下考虑休战是否可行,而在递送这些书信时,你方并未停止向我方的壕堑开火,我自己就是见证人,因为你方炮击时溅起的石头打伤了我的嘴巴。因此你方无权要求我们单方面停火。现在,如果你们带来了准备就绪的休战协议,这很好,如果没有休战诚意,可爱的使者,那就请你们转告你们的君主,我们将一如既往守卫我们的城堡和城池,直到战死,或者更可肯定的是,直到你们统统死在这些巉岩峭壁中为止。可爱的使者,我们再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们说的了,除非是祝愿上帝保佑你们多活些时日,允许你们活到终老之年。”

在如此会谈之后,双方使者立即分别策马离去。土耳其人返回向宰相交令,马科维耶茨基、胡米耶茨基和梅希利舍夫斯基回到城堡。在那里,人们向他们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问他们是如何拒绝那些使者,如何把他们打发走的。使者们以土耳其人的声明作为回答。

“你们是绝不会接受的,亲爱的兄弟们,”卡齐米日·胡米耶茨基持剑官说,“简而言之,那些恶狗是想让我们在黄昏之前就把城门的钥匙交出去。”

对此,许多条嗓子齐声叫喊,重复着他们一贯喜欢的表达方式:

“这异教恶狗靠啃我们的骨头是养不肥的。我们决不投降,我们还要把他们打得狼狈逃窜!我们不要休战!”

在作出如此决断后,所有的人都分别离去,并且立刻开始射击,万炮齐鸣。土耳其人已经拖来多门重炮,安置在相应的炮位上,他们的炮弹越过防护墙开始落向城区。布置在城区和城堡的炮手在白天剩余的时间里,接着又是一整夜,都干得汗流浃背,向敌军发炮回击。只是人手不够,一个人倒下了,竟没有后备炮手递补,同时也缺乏搬运炮弹与火药的专门人员。直到拂晓前火炮的轰隆声方才止息。

但是,就在天刚破晓时刻,在东方刚开始显露出一条玫瑰红色镶了金边的带状朝霞之时,在两座城堡里便响起了警钟。在城内,凡是睡觉的人都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的人群开始拥到街上,竖起耳朵仔细谛听。

“正在准备强攻!”有人指着城堡方向对另一个人说。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在不在那里?”一些惴惴不安的声音在问。

“他在!他就在那里!”有人这么回答。

在两座城堡里,人们敲响了礼拜堂的大钟,此外还有咚咚的鼓声,响彻了四面八方。在这清晨的半明半暗中,在城区的相对寂静里,这些声音听起来既神秘又庄重。恰在此时,土耳其人吹响了晨祷号;这个军乐队和那个军乐队的号声交相应和,这些声音渐次远去,宛若回声,回荡在整个以辎重车辆环绕的其大无比的大营。蚂蚁般的异教徒群体开始在营帐周围活动。晨祷过后,随着冉冉升高的旭日,那堆叠的壁垒、那壕沟和曲折壕堑从夜的昏暗中显现了出来,以一条长线延伸到城堡下方。骤然间,在这整条长线上,土耳其重炮一齐轰鸣起来,斯莫特雷奇河的巉岩峭壁跟着报以巨大的回响,那惊天动地的声响是如此恐怖,如此令人震悚,仿佛天国仓库储存的所有雷霆都发起威来,带着云霞的穹窿落向了大地。

这是一场正规的炮战。城池和城堡也以猛烈的炮击回应。刹那间,硝烟磺雾遮蔽了太阳,遮蔽了世界,看不见土耳其的壕堑、壁垒,也看不见卡缅涅茨,看见的只有一片硕大无朋的内部充满了雷火与轰隆声的灰色云阵。

只是土耳其的火炮比城区的火炮射程更远。不久死神便开始在城区挥舞大镰。几门大口径重炮给炸裂了。负责给小炮填弹药的士兵三三两两瞬间殒命。一位在壕堑行走、给火炮祝福的方济各宗神甫,在一门火炮下面给弹片的楔角削掉了鼻梁和部分嘴巴;在他身边两名非常勇敢的协助开炮的犹太人也倒地牺牲。

但是土耳其火炮的主攻对象是城区的壕堑壁垒。卡齐米日·胡米耶茨基持剑官呆在那里,他镇定得像只蝾螈。在最厉害的炮击烟火阵中,他的骑兵连队有一半人给击毙,其他所有幸存者也几乎都负了伤。他本人则已失语,失聪,但在有司法权的莱赫市政官的协助下,他仍迫使敌方炮阵沉默了下来,至少在拖来新炮填补被炸毁的旧炮位置之前哑口。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第三天也过去了,而那可怕的火炮的colloquium一直没有片刻止歇。在土耳其人那边一天四次轮换炮手,而在城区战地却总是同一些人,他们不得不无眠无休地坚持着,几乎没吃没喝,给硝烟窒息得半死不活,许多人为炮击的碎石和击毁的炮架残片打伤。士兵们忍受着一切坚持了下来,但在市民中间却开始有人丧失信心。最后只得用棍棒把他们赶到火炮跟前效力,其实,他们已在火炮旁边密密麻麻倒下了一片。幸好,第三天傍晚和一整夜,从礼拜四到礼拜五,主要的攻击转向了城堡。

两座城堡,尤其是古城堡,已被臼炮射出的榴霰弹撒过一遍又一遍,不过它们的“杀伤力有限”,因为在黑暗中每一枚榴霰弹都很显眼,故而人容易避过。直到天亮前,人们都已疲累得精疲力竭,有些人由于缺觉倒地便睡,也就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丧命。

小个子骑士、凯特林、梅希利舍夫斯基和克瓦西布罗茨基从城堡里以炮火回击土耳其人的炮火。波多莱总兵时不时来看望他们,在弹雨中走来走去,忧心忡忡,但他对个人安危并不在意。

可是入暮以后,敌方的炮火进一步加剧,波托茨基总兵向伏沃迪约夫斯基走了过来。

“团队长阁下,”他说,“看来我们在这里要坚守不住了。”

“只要他们满足于就这么开炮,”小个子骑士说,“我们就能坚守得住,但是他们会用地雷把我们从这儿炸飞,因为他们在开凿岩石坑道。”

“他们果真在凿岩石坑道吗?”总兵忐忑不安地问。

对此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七十门火炮轮流射击,雷鸣般的轰隆声几乎没有停歇过,尽管如此,发炮有时会有间隙,那时是静悄悄的,尊敬的阁下,不妨利用这样的时机竖起耳朵仔细谛听,就能听到。”

这样的时机果真很快就来了,尤其是敌方的一个意外事故帮了他们的忙。恰在此时,土耳其的一门攻城炮爆炸了。这一下引起了某种混乱,从别的壕堑派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射击就出现了间隙。

那时波托茨基总兵就跟伏沃迪约夫斯基一起,走到新城堡一个突出部分最边沿的地方,开始凝神谛听。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耳朵相当清晰地捕捉到了许多丁字镐敲击岩壁的响动的回声。

“他们在凿岩石坑道。”波托茨基总兵说。

“他们在凿岩石坑道。”小个子骑士重复着说。

然后,他俩都沉默不语。总兵的脸上显露出极度的不安,他抬起双手用手心按住两边的太阳穴。伏沃迪约夫斯基见此情状就说:

“在每次围城的时候,这是很平常的事儿。当年在兹巴拉日,他们也是日日夜夜在我们脚下又挖又凿。”

总兵抬起脑袋,问道:

“维希涅维茨基对此有什么妙招?”

“我们一再撤离那些较宽敞的防御工事,进入越来越狭窄的防御工事里。”

“那么这会儿我们又该怎么做呢?”

“我们也该将火炮和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统统撤到古城堡去,因为古城堡是构筑在他们休想用地雷炸开的岩石上的。我一向认为,新城堡只能用于抵御敌方的头一阵强攻,随后我们就必须自己用火药从前头部分将它炸毁,真正意义上的防守应是从古城堡开始。”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总兵重又低下了他那怫郁的头颅。

“如果我们将来不得已必须从古城堡撤出,我们还能撤到哪里去呢?”他这么问,嗓音是沮丧的。

一听此言,小个子骑士挺直了身子,抖动着他那两撇小八字胡,用手指指着地面。

“只要我在那里!”他说。

就在这时,火炮又开始轰鸣,成批的榴霰弹开始飞向城堡后面的城区,但是由于黑暗已笼罩世界,因此那些榴霰弹清晰可见。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告别总兵后,顺城墙而行,从一座炮台走到另一座炮台,到处激励官兵士气,提出建议,献计献策,终于他与凯特林相遇,说道:

“嘿,怎么样?”

那一位甜甜地一笑。

“给榴霰弹照得就像白天似的。”他说着握紧了小个子骑士的手,“他们冲我们开火,是不吝惜炮弹的!”

“他们又一门巨炮爆裂了。那是你炸的吗?”

“是我。”

“我困得要命。”

“我也是,但不是睡觉的时候。”

“唉,”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夫人们一定都在担心着急;一想到这一点,我的睡意立刻就全跑光了。”

“她们都在为我们祈福。”凯特林说着,抬眼仰望那飞来的火光闪烁的榴霰弹。

“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夫人健康!”

“在人世的妇女中,”凯特林开言道,“实在没有……”

但他来不及把话说完,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小个子骑士已转身向城堡内走去,突然他大叫一声:

“哎呀!我的天!我看到了什么!”

他一个箭步向前奔去。凯特林惊诧地四下观望:相隔十几步远,在城堡的庭院里,他见到了巴希卡正跟扎格沃巴爵爷和那个日姆兹人平特卡在一起。

“到城墙下边去!快到城墙下边去!”小个子骑士叫嚷着,急忙把他们往雉堞的盖板下面拉。

“我的天!……”

扎格沃巴爵爷喘着粗气,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咳!对付这么个妇人,你有本事请自己去试试吧!我劝她说:‘你会毁了自己也毁了我!’她不听……我给她下跪,一点儿用处也没有!难道我能放她自己独个儿来这里吗?……说什么也帮不上忙!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一个劲儿只是说:‘我定要去,我定要去!’这不就来了!”

巴霞的脸上显得惊恐万分,她那两道娥眉在打颤,仿佛就要大哭起来。可这并非因为她害怕榴霰弹,也不是畏惧炮弹的轰鸣,更不是害怕四处飞溅的碎石,她只是害怕丈夫生气。于是她双手交叉搁在胸前,活像个害怕受罚的孩子开始带着哭腔叫嚷说:

“我不能,亲爱的米哈乌!就像我爱你一样千真万确,我不能!我亲爱的,你千万别生气!我不能呆在那里,而你在这儿受熬煎。我不能!我不能!……”

他果真开始生气了,已经叫嚷了起来:“巴希卡,难道你不敬畏上帝!”可猝然一股柔情向他袭来,声音给堵在了喉咙里,直到那颗有着最珍爱的浅黄秀发的脑袋依偎在他的胸口,他这才说出:

“你呀,我最忠实的、生死不渝的挚友,你呀,我最亲爱的人!……”

他张开双手把她搂在怀中。

这时,扎格沃巴爵爷把身子挤进了城墙的曲折处,急忙对凯特林说道:

“你的那位也要来,只是我们骗了她,说不来这里。她怎能来!在这种身怀六甲的状态下……她会给你生个炮兵将军,如果不是将军,就算我是个占卜不灵的孬老头儿……哈!在从城区到城堡的桥上,那些榴霰弹像梨子般地掉落下来……我还以为我会给炸开花的……不是害怕,而是由于怒火中烧……我一下摔倒在那满地尖角的弹片上,皮肉给割伤得那么厉害,恐怕一个礼拜内我都会痛得坐卧不宁。修女们将不得不给我敷药涂油膏,再也顾不上矜持……呸!那些恶棍在一个劲儿地开炮、开炮,但愿雷霆劈了他们!……波托茨基总兵想把指挥权让给我……你们得给士兵们喝点儿什么,因为他们就要坚持不住了……你们瞧这颗榴霰弹!天啦!它就像要落到这附近什么地方……你们快掩护好巴希卡!天啦,它就要落到近处!”

但这颗榴霰弹落到了远处而不是近处,因为它落到了古城堡的路德宗礼拜堂的屋顶上。在那儿,由于礼拜堂的拱顶非常坚固,早先就把弹药运到里面储存。但炮弹还是炸穿了拱顶,点燃了火药,引起一声比炮弹的爆炸声更为强烈的巨响,震得两座城堡瑟瑟发抖。从雉堞上传来惊恐的人声,波兰方面和土耳其方面的火炮都停止了射击。

凯特林丢下了扎格沃巴,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丢下了巴霞,他们俩拼尽浑身的力气奔上了城墙。有那么一会儿,能听到他俩边喘气边发布命令的声音,但在这时,土耳其壕堑擂起了震耳欲聋的战鼓,把他们发令的声音都淹没了。

“他们就要发动进攻!”扎格沃巴对着巴霞的耳朵说。

果然,土耳其人听到这声爆炸显然以为两座城堡定是全都给炸毁了,而守城官兵必有一部分给埋在了瓦砾中,而另一部分则给吓昏了头。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他们发起了冲锋。这群蠢货!他们不知道炸飞的只是路德宗礼拜堂,火药爆炸除了震动了一下之外,没有造成其他损失,甚至在新城堡上连一门火炮也没有从炮架上震落下来。然而敌方壕堑里的战鼓越发急骤地擂响。成群的土耳其正规步兵从壕堑里冒了出来,一溜小跑向城堡奔袭而来。城堡里的灯火以及土耳其迂回壕堑里的灯火都已熄灭,但这夜异常晴朗,皓月当空,借助皎洁的月光可以看到密集的白色制帽,由于敌群在奔跑,白帽摇曳不定,状似风追浪涌。几千名土耳其正规步兵和数百名“杂牌军”兵卒一齐狂奔过来。他们中有许多人将从此再也见不到斯坦布尔清真寺的高塔,再也见不到博斯普鲁斯清澈的水波和伊斯兰公墓上那阴暗的柏树林了,但此刻他们正执拗地、内心又抱着某种胜利的希望朝着城堡的方向猛跑不息。

伏沃迪约夫斯基像个幽灵似的顺着大墙奔走。

“别开火。等我的口令!”他在每个炮位旁边叫喊说。

龙骑兵带着火枪隐伏在雉堞里,形成了一个大花环,因为狂怒而呼呼喘气。接着是一派寂静。听到的只是土耳其正规步兵快速的脚步声,像是压抑的闷雷。他们越是接近城墙,越是信心十足,以为这一次强攻就能拿下两座城堡。许多人都认定,守军残部已撤回城区去了,认为在那些雉堞上已空无一人。他们跑到护城河边,开始往河中抛下成捆的柳条、灌木、树枝、成袋的棉花和成捆的麦秸,眨眼之间,护城河就给他们填实了。

城墙上仍然是寂静无声。

但是,当头一批敌兵已踏上抛进护城河中的铺垫物时,在雉堞的一处凹槽里,发出一声清脆的手枪射击,而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叫喊道:

“开火!”

立刻在城堡的两个凸出部分和连接它们的前沿长廊上,骤然闪亮起一排长长的火焰,响起了火炮的轰鸣和火绳枪及火枪噼噼啪啪的射击声,防守者的呐喊和进攻者的哀叫,各种声音混成了一股股汹涌的声浪。如同有个强壮的围猎者,挥手投出一支长矛击中了一头棕熊,长矛的半截儿已戳进熊的腹部,那熊收缩成一团,吼叫着,翻滚着,扑腾着,挺直了身子又收缩成一团——土耳其正规步兵和那些杂牌军群体,正是这样扑腾着,翻滚着。防守者弹无虚发,没有一枪不射倒一个敌兵。以霰弹为填料的火炮更是大显威风,一发炮弹就使敌兵成片倒地,就像狂风不经意地一拂便刮倒满地簇立的庄稼。那些冲到连接两处凸出部分长廊上的敌兵,处于三面火力夹击之下,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开始毫无秩序地往中心跑,密密麻麻的人相互挤踏,纷纷倒下,形成了一座座战栗的人丘。凯特林操纵两门火炮,向这人群倾泻霰弹,终于在他们开始逃跑的时候,泼洒下铅和铁的骤雨,封锁了两处凸出部分之间狭窄的通道。

敌人的强攻全线被打退了,土耳其正规步兵和杂牌军丁勇离开护城河,惊恐地吼叫着,像疯子似的仓皇逃命。这时在土耳其的壕堑里,开始扔出燃烧的焦油桶,亮起火把,还用火药燃起焰火,使黑夜亮如白昼,既是为给逃跑者照路,也是为给意料中的追击者的袭击制造困难。

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眼见给封锁在两处凸出部分之间密集的人群,立刻喝令龙骑兵跟他一起扑向了挤成一团的敌兵。那些不幸的丁勇又一次尝试冲出狭窄的通路逃回本营,可是凯特林以可怕的弹雨使他们纷纷倒地,堵断了退路,堆积的人尸都有防护堤那么高。幸存者的前景也是惟有一死,因为守卫者不虏活人,于是敌方也就开始作决死的拼搏。精壮士卒两个三个多至五个结成小群体,彼此背靠背相互依靠,手里或使梭镖或使斧钺或使弯刀或使战刀疯狂劈砍。惶遽、恐怖、自信必死而绝望,这诸般情感在他们心中演化成了单一的暴戾。战斗的狂热控制了他们。有些敌兵忘乎所以地扑向龙骑兵,作个对个的白刃战,但眨眼之间这些人就在马刀的挥舞下丧命。这是两支狂怒队伍的恶战,龙骑兵们由于环境艰苦、无休无眠和饥饿,都怀着对仇敌的满腔怒火,依仗使用冷兵器作战的技艺胜过对方,因此在他们的刀剑之下,敌兵的惨败在不断扩大。为自己人方面着想,凯特林希望把战场照得更亮,他也命令点燃焦油桶,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可抗拒的马祖里勇士刀劈土耳其正规步兵的情景:揪他们的脑袋,拽他们的胡须。特别是严酷的卢希尼亚横冲直撞,斩杀无数,活像是头狂野的公牛。在另一翼的末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自己也投入了战斗,当他发现巴希卡正站在城墙上望着他时,他的英武更胜过往常。就像一只伶鼬钻进鼠群麇集的禾垛并在里面大肆咬噬那样,小个子骑士杀入土耳其正规步兵群体之中;左劈右砍,完全像个夺命的幽灵。他的威名,在土耳其人中间早已如雷贯耳,他们既从前几次的战斗中,也从霍奇姆土耳其人的讲述中得知他能征惯战,勇猛过人;土耳其人中普遍认为,无论谁跟他交手,必死无疑;因此被封堵在两处凸出部分的土耳其正规步兵中,不止一个猝然见他就在自己的面前,甚至不作自卫,而是闭起眼睛嘴里叨念着“听天由命”就在他的剑锋之下命丧黄泉。终于,敌兵的抵抗愈来愈弱;残部无路可逃,只得扑向那阻断通路的尸丘,并在那里给彻底歼灭。

龙骑兵们获胜了,他们欢呼歌唱,气喘吁吁,浑身散发着血腥,穿过填实的护城河返回营地。接着,从土耳其壕堑和从城堡还对射过几发炮弹,然后是一派静寂。连续几天的炮战就这样以土耳其正规步兵强攻失败而终结。

“赞美上帝!”小个子骑士说,“至少到明天的‘晨祷’我们可以休息一下,而公正地说,我们也该稍事休息了。”

但这种休息也只是相对的,因为就在夜色深沉之际,在寂静中又传来了丁字镐敲击岩壁的响声。

“这可比火炮更糟。”凯特林说道,同时竖起了耳朵谛听。

“照理现在就该出动一次偷袭。”小个子骑士说,“可是办不到,人们都太satigati了。官兵们没睡没吃,虽说有口粮,但没有时间吃。再说,敌方常有数千名杂牌兵和重甲骑兵警卫他们的坑道兵,生怕我方会给他们造成什么伤害。别无他法,我们务必自己炸掉新城堡,撤进古城堡坚守。”

“这也不是今天就要办的事。”凯特林回答说,“你瞧,这些汉子都像禾捆儿似的倒在地上就酣睡不醒,龙骑兵甚至来不及擦去马刀上的血污。”

“巴希卡,进城去,睡觉去!”小个子骑士突然说。

“好的,亲爱的米哈乌,”巴霞顺从地说,“我照你的吩咐走就是了。不过,那边修道院已经关门了,因此,我宁愿留在这儿,守护你睡上一觉。”

“说来也真奇怪,”小个子骑士道,“在这样的辛劳之后,我竟然睡意全无,根本就不想找个地方放平一下自己的脑袋……”

“那是因为你在消遣土耳其正规步兵时把你自己的热血也深深地搅和得沸腾起来了。”扎格沃巴说,“我也常常如此。每场大战之后,我总是怎么都睡不着。至于巴希卡,又何必勉强她连夜奔回去吃那修道院的闭门羹呢?最好还是让她留在这里吧,直到伊斯兰‘晨祷’的时候。”

巴霞欢喜得拥抱了扎格沃巴爵爷,小个子骑士由此看出她是多么想留下来,于是说道:

“那就让我们去城堡的卧室吧。”

他们去了。却发现城堡卧室里到处弥漫着石灰粉尘,那是敌方炮击震撼墙壁时抖落下来的。在卧室里无论如何都呆不住,于是过了片刻时间,巴霞和丈夫一起走了出来重又向城墙走去,在一个壁龛里安顿了下来,这壁龛是用砖砌死旧门后形成的。

小个子骑士在里边坐了下来,将身子靠在城墙上,而巴霞则依偎在他怀中,像孩子偎依着慈母似的。八月的夜晚,风儿和煦而又温馨,一轮明月洒下银辉,照耀着壁龛,小个子骑士和巴霞的脸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下面,在城堡的庭院里,可以看到成群躺卧熟睡的士兵,还有在白天炮击中给敌人的炮弹击杀的遗骸,因为迄今还找不到时间将他们掩埋。宁谧的月华顺着这混乱的一群缓慢移动,仿佛那天庭孤客想看清哪些是由于疲惫而在熟睡的人体,哪些是已永远长眠的尸身。稍远处,显露出城堡主建筑的墙壁,在月光照耀下,投落出黑色的阴影占了半个庭院。在城墙外面,在那两座城堡的凸出部分之间,躺地的是被刀剑劈砍而亡的土耳其正规步兵,从那里传来了男人的声音。那是辎重兵和部分视战利品比睡眠更金贵的龙骑兵在剥取死者身上的衣物。他们手提的小油灯在战场上闪闪烁烁,宛如萤火虫的荧光。他们中有些人在悄声相互召唤,有一个人在轻轻哼唱一支甜蜜的歌曲,而其词意跟他此刻所干的事儿颇不协调:

我不把白银放在心上,

也不把黄金放在心上,

更不贪求成群的牛羊——

哪怕倒在歪篱笆下气绝身亡,

哪怕饥饿让我命送无常,

只要我能在你身旁!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那种活动开始逐渐消减,最后完全停止了。四方一派沉寂,打破这沉寂的只有远远传来的丁字镐敲凿岩石的声音和城墙上哨兵的口令声。那寂静、月光溶溶、晴朗温馨的夜晚,令小个子骑士和巴霞为之陶醉。虽说他俩暗自销魂,但不知何故却又都郁郁寡欢,还有那么一点儿哀伤。巴希卡抬眼凝望着丈夫,见他睁着双目,于是问道:

“亲爱的米哈乌,你没睡着?”

“真怪,就是睡不着。”

“可你歪在这儿好受吗?”

“好。你呢?”

巴希卡开始转过了她那浅黄色秀发的脑袋。

“啊呀,亲爱的米哈乌,真好,啊呀!啊呀!你听到那人在唱什么吗?”

说着,她把歌词最后几句又唱了一遍:

哪怕倒在歪篱笆下气绝身亡,

哪怕饥饿让我命送无常,

只要我能在你身旁!

小个子骑士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静。

“巴希卡!”他说,“你听我说,巴希卡!”

“你想说什么?亲爱的米哈乌!”

“说句实话,我们俩在一起都感到幸福极了,可我常想,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不幸牺牲,另一个定要伤心死了。”

巴霞完全明白,小个子骑士说“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不幸牺牲”,而不说“不幸死去”,这就证明他心里想的是他自己的死。她脑子里立刻感应到,他兴许不指望能从这次围困中生还,他想让她逐渐习惯这种艰难的处境,于是,一种可怕的预感使她的心紧缩起来,她交叉双手放在胸前,说道:

“米哈乌,你对自己,也对我发发善心吧!”

小个子骑士的声音有些激动,虽说依然是平静的。

“可你瞧,巴希卡,你这话没有道理。”他说,“让我们理智地想一想,在这短暂的尘世中生命的价值何在?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拼死拼活?当一切都像干树枝,脆弱得危在旦夕的时候,谁又能充分享受幸福和情爱呢?不是吗?”

但是巴霞已经哭得浑身颤抖,嘴里只是颠三倒四地说:

“我不要听这些,我不要,我不要!”

“上帝明鉴,你就是没有道理。”小个子骑士又说,“你该这么想,瞧吧,在那上方,在那宁静的月亮后面,便是永恒的极乐之境。你该对我讲这样的话!谁有幸到达那杨柳环绕的牧场,谁就会像经历长途跋涉之后那样,深深舒了一口气,并在那儿平静地放牧。如果我的大限到了,这对于一个军人乃是寻常之事,而对于你,也很简单,你应对自己说:‘这没什么!’你尽管对自己说:‘米哈乌走了,是的,他走得很远,比从这儿到立陶宛还要远,不过,这没什么!因为我也要跟他去!’巴希卡,求你安静点儿,你别哭!谁头一个走,谁就会给另一个准备好住处。这就是全部问题之所在。”

说到这里,仿佛那些未来之事的幻象已出现在他的面前,但见他抬眼凝望月光,继续说了下去:

“这易逝的浮生算得什么!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假定我已经走了,到了天国,忽然有人来敲天国的大门,圣彼得把门打开,我抬眼望去:那是谁?是我的巴希卡!天啦!我会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啊!我会怎样大叫一声!亲爱的上帝!我满肚子的话嘴里说不出来!再也不会有哭泣,再也不会有眼泪,惟有无尽的欢乐;再也不会有异教徒,再也不会有火炮,再也不会有埋在城墙下面的地雷,有的将只是安宁和幸福!哎呀,巴希卡!你要记住:这没什么!”

“米哈乌,米哈乌!”巴霞反复说着。

又是一派沉寂,打破这沉寂的只有那远方单调的丁字镐凿击岩石的声响。

伏沃迪约夫斯基终于开口说道:

“巴希卡,现在让我们来念主祷文吧。”

于是,两个像泪珠那么纯洁的灵魂开始祈祷。当他们念完主祷文的时候,他俩的心情平静多了,然后他俩就沉沉睡去,一直睡到东方破晓。

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还在伊斯兰“晨祷”之前就把巴霞一直送到连接古城堡和城区的那道桥上,分别时他说:

“你要记住,巴希卡,这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