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祷”之后,火炮的轰鸣震撼了城堡和城区。土耳其人已顺着城堡凿出了一条长达五百肘的坑道,在一个地方已经深及城堡的大墙。从护城河那边,土耳其正规步兵不断用亚内恰尔火枪对城墙加强了火力袭击。被围困者用塞满毛织物的皮囊做掩体,可是从敌方的那些壕堑里无止无休地飞来小型炮弹和榴霰弹,使得守城者的火炮周围倒下密密麻麻的尸体。在一门火炮旁边一发榴霰弹,一下就打死了伏沃迪约夫斯基的步兵中的六名士卒,在其他火炮旁边不时有炮手中弹倒地。到黄昏的时候,防区的领导人眼见新城堡实难坚守,尤其是敌方通过坑道放置的地雷随时都可能爆炸。因此,各路骑兵连队长带领各自的骑兵连队夤夜撤出新城堡防区。到天亮前,人们在枪炮不间断的射击中已将所有的火炮、弹药和所有的给养储备全都搬进了古城堡。古城堡的地基是坚硬的山岩,敌人若要在这样的岩石下面开凿坑道,自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因而在这里能坚守的时间就会更长些。在军事会议上研究防务时,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宣称,只要没有人去搞什么议和,他就准备坚守一年。他的话传到城区,给人们心中灌注了莫大的勇气,因为人们知道,小个子骑士向来言而有信,为实现自己的诺言,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在撤离新城堡时,在城堡的两个凸出部分和城堡正面的下方布置了强力的地雷。接近正午的时候,引爆的地雷发出轰然巨响,却并未给土耳其人造成重大的损失,这是因为他们记取了昨日的教训,一时还没敢去占领这废弃了的阵地。可是新城堡的两个凸出部分,正面及主体部分却给炸成了一个巨大的瓦砾堆。那些瓦砾,诚然给敌方进入古城堡制造了麻烦,但也成了他们抵挡枪手阻击的绝妙屏障。更糟的是,敌方坑道兵并未给巍然矗立的岩壁吓退,而是立刻开始凿掘新坑道。督建此项工程的是效忠苏丹的意大利和匈牙利内行的工程师,他们的工作进度神速。困守的一方无论用火炮还是火枪都不能杀伤敌人,因为见不到他们。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陷入了沉思,他想搞一次偷袭,但又想到此举无法立即实施。部队已过于疲惫,人困马乏。龙骑兵由于不间断地顶枪托射击,右肩都磨出了面包大的血肿。有些人几乎连手都完全抬不起来了;但显而易见,如对敌方凿掘布雷坑道不作阻击,过一段时间,古城堡的大门就会给炸飞。预见到这种危险,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下令在大门后面筑一道高大的防护堤,他锐气不减地说:

“我怕什么!大门炸飞了,我们将在防护堤后面坚守,一道防护堤给炸飞了,我们再筑第二道,如此下去,只要我们感到脚底下还有一肘土地,我们就得坚守。”

但波多莱总兵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于是问道:

“可一旦连一肘土地也没有了呢?”

“那也就不再有我们了!”小个子骑士回答。

同时他下令用手掷榴霰弹打击敌人,也给敌方造成了许多损失。最精于此道的首推邓宾斯基校尉,给他炸死的土耳其人数不胜数,直到一颗榴霰弹因过早燃烧而在手上爆炸,把他那只手完全炸断,此时他仍始终在卓有成效地奋勇杀敌。施密特大尉也因手掷榴霰弹过早爆炸而壮烈牺牲。许多人死于土耳其人的炮火,而隐藏在新城堡瓦砾堆中的土耳其正规步兵又以冷枪点射也杀死多人。在这段时间里,城堡的火炮很少发射,这使得在城里军事会议上的官员中不少人惊慌失措。

“他们都不开炮了,显而易见,连伏沃迪约夫斯基本人都在怀疑是否能坚守得住。”

这在当时是普遍的看法。

军官中没有一人敢于带头发表意见:既然要塞难守,剩下的惟一办法只有争取最好的议和条款;不受骑士荣誉约束的主教神甫把这种看法大声说了出来。不过在作出决定之前,他还是派遣了瓦西尔科夫斯基骑士去见总兵,打探城堡方面的消息。总兵写下了回复:

“照我的看法,城堡将守不到傍晚,可是在这里,他们的想法正好相反。”

在读过总兵的复信之后,甚至连军官们都开始说:

“我们已做了能做的一切,在这里谁也没有吝惜过自己的性命,但不可能的事毕竟不可为,因此需要拟定谈判条款。”

这些话传到了城区,由此招来了一大批民众。人群站立在市政厅前面惴惴不安,沉默不语,他们中对议和持否定态度的多于赞同的。有几个亚美尼亚富商心中窃喜,以为围困即将结束,集市贸易又将兴起;但其他那些在共和国定居已久的亚美尼亚人则对这个国家怀有深厚感情,他们和莱赫人及罗斯人一样,宁愿坚守到底。

“我们要投降,不如一开始就打出白旗,”这里、那里有人低声抱怨说,“因为那会儿能争得的优惠条款会多得多;可时至今日,条款绝不会那么宽厚,既然如此,还不如给埋葬在瓦砾堆下。”

不满的嘟囔,渐渐变成了高声的忿詈,突然,出人意料地变成了同仇敌忾的呐喊和热血沸腾的山呼“万岁”。

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在胡米耶茨基持剑官的陪同下来到了市场。因为总兵有意叫他们去市政厅,让他们亲自通报在城堡正在发生的一切。群众热情洋溢,有些人叫嚷得那么厉害,就像土耳其人已经进了城;有些人见到自己崇拜的骑士,禁不住潸然泪下,因为在他身上可以见到他所经历的非同一般的艰难困苦。他的脸给硝烟熏得黢黑,形容枯槁,两眼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可他却依然显得乐呵呵的。他和胡米耶茨基两个好不容易挤过周围密密匝匝、水泄不通的人群,进入议事大厅,在那里他们得到了欢天喜地的迎接,主教神甫立刻就说:

“亲爱的兄弟们!Nec Hercules contra plures!总兵已给我们写信,说你们不得不投降。”

对此,胡米耶茨基嗤之以鼻,这位持剑官爱憎分明且出身豪门显贵,无需看人的脸色行事,只听他尖锐地回答说:

“总兵大人是昏了头;不过,他有个美德,就是敢于拿脑袋冒险,不避枪林弹雨。至于说到防守,我把发言权让给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因为他会比我说得更清楚。”

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小个子骑士,而他又抖动了那两撇小八字胡,说道:

“我的上帝!是谁在这里重提投降?难道我们不曾向上帝盟誓,说要前仆后继,坚持到底?”

“我们曾盟誓,说要做我们能做的一切,我们已竭尽所能了!”主教神甫说。

“谁盟过什么誓,就让谁对自己的誓约负责!我和凯特林曾盟誓,说至死也不交出城堡,我们就一定不交,因为如果我连每个人都应承担的骑士诺言都不能坚守,那我对至高无上的天主还能做些什么?”

“哎,城堡的情况究竟如何?我们听说大门下面敌方已凿坑布雷?你们能长期坚守?”许多条嗓门儿问道。

“大门下面已经布雷,或者将要布雷,不过,我们在大门后面已在构筑一道很坚实的防护堤,我已下令在堤上安置火炮。亲爱的兄弟们,你们该敬畏上帝的受难;你们该想想,一旦投降,就得把那许多教堂交到异教徒手上,他们会将其统统改作清真寺,以便在里面宣讲亵渎上帝的污言秽语!你们又怎能怀着轻松的心情大谈什么投降呢?你们怎能大开方便之门让凶恶的敌人直逼祖国的心脏?你们的良心何在?我身处城堡却不惧地雷爆炸,而你们呆在城区,离敌人还远着哩,你们反倒怕了?谨凭亲爱的上帝之名!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决不投降!但愿子孙后代永远牢记卡缅涅茨的保卫战,就像牢记兹巴拉日的保卫战那样!”

“土耳其人会把城堡变成一堆瓦砾!”有个声音说。

“那就让他们把它变成瓦砾吧!我们从瓦砾堆中也能防守!”

说到这里,小个子骑士有点儿缺乏耐性。

“我将从瓦砾堆中防守,愿上帝助我!最后,我要正告诸位:我绝不交出城堡投降!你们听到没有?”

“你要把城市也毁掉吗?”主教神甫说。

“与其让它落入土耳其人之手,我宁可把它毁掉!我盟过誓!不必耗费更多的口舌,我得赶快回炮阵去,因为那些火炮能保卫共和国,而不是出卖她!”

说完此话他就扬长而去,胡米耶茨基也跟在他后面走出议事大厅,还砰的一声关上了厅门。他俩匆匆前行,因为他们确实觉得,与其跟这些意志薄弱、怯懦的人在一起,真不如置身瓦砾、尸骸和枪林弹雨中更好。途中,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赶上了他们。

“米哈乌,”他说,“你给我说真话,你所说的抵抗究竟是为了壮胆还是你真能守住城堡?”

小个子骑士耸了耸肩。“千真万确!只要他们不献城投降,我就能坚守一年!”

“可你们为何不开炮呢?人们都因此而发慌,所以才谈论投降的事。”

“我们没开炮,因为我们在扔手掷榴霰弹,那家伙已在土耳其的坑道兵中制造了重大的伤亡。”

“你听我说,米哈乌,你们在城堡既有这等防卫力量,能不能也从后翼用火力封锁罗斯门?因为一旦土耳其人突破防线——上帝保佑千万别发生这样的事——但万一突破了,他们就会直取罗斯门。那时我自会竭尽全力把那儿守住,但参战的都是市民,没有正规士兵,我怕没法守住。”

对此,小个子骑士说:

“你别着急,亲爱的兄弟!我有十五门火炮已从这方面调整了瞄准器。对城堡你们也大可放心。我们不仅能自卫,如有必要,我们还能对各处城门给你们以火力支援。”

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一听此言,欢欣鼓舞,正想离去,小个子骑士却留住了他,问道:

“你是经常在那儿议事的,告诉我,他们到底是想试探我们,还是真的打算把卡缅涅茨交给苏丹?”

马科维耶茨基低下了头。

“米哈乌,”他说,“现在你坦率地告诉我,难道事情最终不会是这样结束吗?我们将抵抗一段时间,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一个月,两个月,可结局还不是都一样。”

伏沃迪约夫斯基阴郁地冲他瞥了一眼,然后举起双手,叫嚷道:

“你也一样,你这个布鲁图,也反对我?哈!到那时就让你们自己去咀嚼自己的耻辱吧,我对这种食物可很不习惯!”

他俩心中都充满了苦涩,就此分手。

伏沃迪约夫斯基返回不久,古城堡的大门就给敌方布下的地雷炸毁了。炸得砖块和碎石满天飞,尘土和硝烟升腾弥漫。炮手们的心中一时惊恐异常。土耳其人也立刻向缺口一拥而入,就像羊群给牧羊人从后面用鞭子驱赶,拥挤着通过敞开的圈门纷纷奔进羊圈。但是凯特林及时让早先安置在防护堤上的六门火炮一齐发射,将一批批榴霰弹泼向了那密集的人群;头一阵齐射,第二阵齐射,第三阵齐射,就把他们统统赶出了城堡庭院。伏沃迪约夫斯基、胡米耶茨基和梅希利舍夫斯基带领步兵和龙骑兵火速奔杀而来,他们密密麻麻盖满了防护堤,就像炎热的夏天苍蝇盖满牛尸或马尸一样。一场火枪和亚内恰尔枪对射的战斗开始了。

子弹落到防护堤上,密如雨点,又像一个健壮的农夫,用铁锨扬播麦粒。土耳其兵卒麇集于新城堡的瓦砾间;他们或两个,或三个,或五个,或十个隐蔽于每个坑洞里、每处沟槽中、每块大石头后面、每处残垣断壁旁,进行无止无休的射击。从霍奇姆方向,敌方增援的兵马陆续抵达,一个团队接着一个团队,匍匐在瓦砾中间,立即开火投入战斗。整个新城堡到处是包头巾,仿佛是铺砌路面的鹅卵石。那包头巾群体不时骤然带着疯狂的呐喊奔跃而出,冲向缺口,但凯特林跟着便扯起嗓门儿喝令开炮;低沉的炮吼,淹没了火绳枪的噼啪声,成批的霰弹呼啸着,令人恐怖地飕飕落向那个群体,打得它成片倒地,那缺口竟给成堆抽搐的人肉堵塞了。土耳其正规步兵发起了四次强攻,凯特林四次都把他们击退,像是暴风雨卷掠落叶那样,把他们轰得四散奔逃。他独自兀立在烈火和硝烟里,在土块的飞溅中、在榴霰弹的爆裂中岿然不动,酷似一位战神。他两眼紧盯着缺口,在他那高雅的额头上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忧惧。他时而从炮手那里夺过导火线安装在火炮上,亲自发射;时而手搭凉棚,察看炮击的效果;有时他笑容满面地转向附近的波兰军官说道:

“他们是进不来的!”

如此狂暴的进攻为如此壮烈的防御所击溃,诚然是前所未有的事。军官们和士兵们相互展开了杀敌竞赛,似乎这些人看重的是每样杀敌的事,惟独不看重自己的死亡。而死神则挥舞大镰刀砍杀生命无数。胡米耶茨基持剑官牺牲了。基辅支队指挥官莫科席茨基骑士牺牲了。终于,匈牙利步兵队指挥、须发皆白的卡乌舍夫斯基军官抓住了胸口,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是伏沃迪约夫斯基的老友,脾性温和得像只羔羊,可作为战士,又像头可怕的猛狮。伏沃迪约夫斯基赶忙上前扶住这位站立不稳的老人,老人却说:

“把手给我,快把手给我!”

然后他又补充说道:

“赞美上帝!”他的脸顿时变得像他的须发一样苍白。

这是在敌人发动第四次强攻之前。缺口外边出现了一群土耳其正规步兵,或者不如说是因为飞来的炮弹过于稠密,他们无法撤回去了。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便带领步兵冲向了他们,竟用枪托和利刃眨眼之间就把他们收拾干净了。

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对射的火力不见减弱。但就在这时,有关英勇保卫战的消息传遍了全城,激励了人们的热情和战斗愿望。莱赫市民,特别是青年人,开始相互召唤,彼此察言观色,互相鼓励壮胆。

“让我们到城堡助战去!让我们都去!让我们都去!我们不能只叫兄弟们牺牲!去呀,小伙子们!”

这样的叫喊声响彻了市场,响彻了各处城门,很快,数百人,装备各有不同,但内心都充满了豪情,无畏地走向了通往城堡的大桥。土耳其人立刻向这些青年猛烈开火,桥头很快布满了尸骸,但还是有一部分勇敢的男儿过桥去了,立刻开始从防护堤抗击土耳其人,显示了巨大的战斗热忱。

第四次强攻终于给击溃,给土耳其人带来的是惨重的伤亡。似乎他们不得不歇口气了。可这是徒然的希望!土耳其正规步兵枪炮的轰鸣一直持续到傍晚。只是在“晚祷”时,火炮才停止射击,土耳其人撤离了新城堡的废墟。

幸存的军官们从防护堤后面来到外边。小个子骑士不失时机,立刻下令搜集一切可能取得的战备物资,于是人们用大段的原木、柴捆、瓦砾、泥土填塞了那个缺口。步兵、骠骑兵、龙骑兵、普通士兵和军官,不分等级,均争先恐后地干得热火朝天。因为人们预料,土耳其的火炮随时都可能重新轰响起来。但这一天毕竟是被围困者击溃围困者取得巨大胜利的日子,因此,所有的防御战士都显得容光焕发,内心都燃烧着取得更大胜利的希望和信念。

填塞缺口的工作结束后,凯特林和伏沃迪约夫斯基手挽手去巡看广场和城墙,将身子探出雉堞,查看新城堡的庭院,两人都为丰硕的战果喜不自胜。

“那儿真是尸横遍地!”小个子骑士指着瓦砾场说,“而在缺口旁边,尸体堆得那么高,哪怕搭个梯子敌人也休想从那儿开溜。凯特林,这都是你的火炮立下的功绩!……”

“最要紧的是,”骑士回答说,“我们已将那个缺口填得严严实实,敌人进入城堡的通路又给堵死了,他们不得不去挖条新的。虽说他们的兵马多得有如沧海之水不可胜数,但像这样的围城,围上一个月,两个月,也够他们腻烦的。”

“在这段时间里,大统帅会来解围。再说,不管怎样,你我都受誓言约束。”小个子骑士说。

这时他们相互递了个眼色,然后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压低嗓门问道:

“我对你说的那件事,你办好了吗?”

“一切都准备就绪,”凯特林悄声回答,“不过我想,不至于到这一步,因为我们确实还能坚持很长时间,还会有许多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愿上帝保佑我们,明天也是这样!”

火炮的轰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榴霰弹又开始向城堡飞来。但是有几枚在空中就爆炸了,而且立刻熄灭,宛如夏天的闪电。

凯特林用行家的眼睛望了望。

“他们正是从那处壕堑开炮的,”他说,“在那里,他们给榴霰弹的导火线用了太多的硝磺。”

“一处开始冒烟,别的也会跟着来!”伏沃迪约夫斯基说。

果然如此。这就像在寂静的夜晚,一条狗开始狂吠,别的狗立刻便跟它应和,最后这个村庄便响彻了犬吠声。在那些土耳其的壕堑里,也是一门火炮开始射击,所有邻近的火炮都跟着开火,于是榴霰弹就在被围困的城池四面爆炸,发出雷鸣似的轰响。但这一次敌方火炮轰击的目标主要是城区,而不是城堡。只是从城堡的三面都能听见凿掘布雷坑道的声响。尽管硕大无朋的坚硬岩石几乎使坑道兵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但显而易见,土耳其人决心不惜任何代价,定要把这构筑在磐石之上的岩巢炸飞。

遵从凯特林和伏沃迪约夫斯基的命令,又开始朝着有丁字镐响动的方向投出手掷榴霰弹。可是在夜间漆黑一片,无法弄清这种防卫方式是否能给包围者造成某种伤害。再说,所有人的眼睛都专注于城区,成群结队的火鸟都朝那个方向飞去。有些炮弹在空中爆炸,但还有一些在天上划了一道火红的弧线便落到了城区的屋顶上。顿时,在几个地方,那血色的火光就撕裂了夜的黑暗天幕。圣·卡塔琳娜教堂着火了,罗斯区的圣·乔治东正教堂在燃烧,很快,亚美尼亚大教堂也烧了起来,其实它在白天已烧过一次,只是现在它给榴霰弹击中,重新烧了起来。火势每时每刻都在加剧,把整个地区都照得通明透亮。喧嚣声从城区一直传到了古城堡。简直可以认为,整座城池都在燃烧。

“事情不妙,”凯特林说,“这样一来,市民的信心就没了。”

“就让一切都烧光吧!”小个子骑士回答说,“只要这山岩不给炸碎,我们从这里就能防守。”

这时,城区越来越是人声鼎沸。火势从大教堂蔓延到了专售贵重商品的亚美尼亚店铺,那些店铺建在属于亚美尼亚族所有的市场上。庞大的财富在那里燃烧,金器、银器、地毯、毛皮、各种昂贵的纺织品,全都付诸一炬。过了片刻,这里、那里,火舌开始蹿到屋顶上方。

伏沃迪约夫斯基心急如焚。

“凯特林,”他说,“你照看一下投掷榴霰弹的事,要尽一切可能破坏敌方布雷的工作,我得赶快进城,因为我实在放心不下多明我女子修道院。赞美上帝,城堡暂时无事,我可离开一会儿……”

在城堡里此刻确实无事可干,于是小个子骑士跨上龙驹扬鞭离去。两个钟头后他才返回,陪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神箭手穆沙尔斯基骑士,他自那次给哈姆迪砍伤之后,一直无所作为,好在已经痊愈。现在他来到城堡,想在敌人发动强攻的时候,用弓箭给异教徒们以可观的摧折,并为自己挣得不世之勋。

“你们好!”凯特林说,“我已是惴惴不安。多明我修女们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都好,”小个子骑士回答说,“连一颗榴霰弹都没在那儿爆炸过。那地方很僻静,也很安全。”

“赞美上帝!克瑞霞在那儿没有惊慌?”

“她很平静,就像呆在自己家里一样。她和巴希卡两人合住一间修室,扎格沃巴爵爷跟她们做伴,诺沃维耶斯基校尉已恢复了神志,也在那里,他要求跟我们一同来城堡,可他还是两腿无力不能久站。凯特林,这会儿你也去看看,你这儿的事由我代管。”

凯特林拥抱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因为他实在放心不下亲爱的克瑞霞,于是他吩咐立即备马。但在给他把马牵来之前,他再次询问小个子骑士,城内的情况如何。

“市民们都在非常英勇地灭火。”小个子骑士回答说,“但是那些亚美尼亚富商眼见烧了他们的店铺,因此选派了代表去见主教神甫,坚决要求献城投降。得到这个信息,我立刻去了市政厅,虽然我曾暗自发誓再也不去参加他们的会议。在那里,对一个最坚决要求献城投降的人我扇了他一记耳光,为此,主教神甫对我火得都不正眼相看。不妙,兄弟们!在那里,怯懦已越来越缠紧人心,我们的矢志坚守在他们眼中越来越掉价。他们在那儿谴责我们,而不是赞扬,他们说,我们在徒然拿城市冒险。我还听到,人们在攻击马科维耶茨基御膳官,因为他曾反对议和。主教神甫亲口对他说:‘我们既非背弃信仰,也不是背弃国王,但继续抵抗效果何在?’他说,‘你瞧,这抵抗会造成怎样的后果?难道不是教堂受亵渎,良家女子遭凌辱,无辜孩童遭掳掠?’他说,‘而签订献城投降条约,我们兴许还能确保他们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能确保我们自由撤离!’主教神甫这么说着,而总兵大人一直在点头,还说:‘我是宁愿战死的,但主教说的也是实际情况!’”

“那就只有听凭上帝的意志了!”凯特林说。

而伏沃迪约夫斯基却在反拧双手。

“哪怕这话是真理!”他叫嚷说,“但上帝明鉴!我们是能坚守到底的!”

这时,已有人给凯特林牵来了马。他匆匆跨上马背,伏沃迪约夫斯基在给他送行时说:

“过桥要小心,因为那里榴霰弹落得最密。”

“过一个钟头我就回来!”凯特林说。

于是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伏沃迪约夫斯基和穆沙尔斯基一起开始巡视城墙。

在三处地方有人投手掷榴霰弹,因为在这三处听见了丁字镐敲凿岩石的声音。在城堡的左翼是卢希尼亚在指挥这项工作。

“情况如何?”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糟透了,司令官阁下,”骑兵司务长回答,“那些恶棍已凿出了岩洞,呆在里面打不着,只是偶尔在洞口炮弹壳伤到个把人。我们投弹成功的次数不多……”

在其他地段,情况更糟,尤其是因为天变阴了,还下起了雨,榴霰弹的引信给雨水淋得湿乎乎。黑暗也妨碍了投弹工作。

伏沃迪约夫斯基把穆沙尔斯基骑士领到稍微远点儿的一边,站定后突然说道:

“听我说,阁下!我们能不能尝试一下把那些鼹鼠闷死在洞里?”

“我觉得,这样干好像是在找死,要知道,有成团队的土耳其正规步兵在守护他们!不过,我们可以试试!”

“有许多团队在守护他们,这是真的,但是夜色这么漆黑,突然攻上去,容易使他们惊慌失措。阁下不妨想想,他们在城里正在考虑投降。为什么?因为他们说:‘坑道就在你们脚下,你们连自己都保不住!’如果今夜我们派人去通报消息,说:‘坑道已经没有了!’这样就可封住他们的嘴。为了这样的事业,值得豁出脑袋还是不值得?”

穆沙尔斯基骑士思考了片刻,终于叫喊道:

“值得!真的,值得!”

“在一个地方,他们不久前才开始凿岩石。”伏沃迪约夫斯基说,“这些人我们暂且可以放下不管,不去惊动他们,但是,你瞧,在那儿,在那一边,他们已把坑道凿得很深了。阁下,你带五十名龙骑兵,我也带五十名,我们去试试把他们憋死。你愿不愿意干?”

“我愿意干!而且兴趣还越来越大呢!我还要找些铁钉搁在腰带里,好把他们的火炮钉死。兴许在途中就会撞上什么炮位。”

“是否能撞上,我感到怀疑,虽说附近就立着好几门小炮。但阁下不妨带上铁钉。我们只等凯特林返回城堡,因为他比别人都清楚,如果突然发生什么不测,他就可给我们以火力支援。”

凯特林按他自己约定的时间返回城堡,分秒不差。半个钟头后,两队龙骑兵,每队五十人,走向那处缺口开始悄悄溜到另一边。然后就在黑暗中消失了。凯特林下令,再用一段时间向敌方投掷榴霰弹,但只投掷了一会儿,也就停下等待。他的心在不安地怦怦跳动,因为他十分清楚,这是个多么大胆的举措。一刻钟过去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过去了;他似乎觉得那些龙骑兵也该到达目的地并已开始行动,但当他把耳朵贴到地面上时,却清晰地听到丁字镐凿掘岩石的平静的响声。

猝然在城堡的脚下,从左翼传来了手枪的射击声,其实在潮湿的空气里,由于敌方壕堑射出的枪声不断,相形之下,手枪射击的声音并不太响,假如这枪声过后,没有立刻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喧嚣,也许不会引起敌方哨兵的注意。

“他们已到达了!”凯特林心想,“但是他们回得来吗?”

恰在此时,从那儿传来了人的叫喊,鼓声咚咚,长笛呼啸,终于响起了亚内恰尔火枪的轰鸣,仓促而又杂乱无章。土耳其人从各个方向一齐开火,火力很密集,显然,必有整师团部队赶奔前来救援坑道兵,但不出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所料,土耳其正规步兵果然是惊慌失措,乱成一团,他们担心自己人开枪会彼此造成伤害,于是高声相互召唤,在盲目射击的同时,一部分是朝天放枪。人声,枪声,汇成巨大的声浪,不绝于耳。就像那嗜血的黄鼠狼深夜闯进熟睡的鸡埘,在静寂的屋子里顿时出现一片不可思议的喧阗,人声嘈杂,咯咯鸡叫。此刻在城堡四周也是一样,为数不多的肇事者闹得鸡飞狗跳,沸反盈天。从土耳其的壕堑里开始向城堡开炮,想用炮火驱除黑暗,提高能见度。凯特林指挥十几门火炮,对准土耳其警卫部队的方位,射出了成串的炮弹。土耳其的迂回壕堑燃起了火焰,城墙也燃起了火焰。城内敲响了警钟,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土耳其人已冲入了要塞。龟缩在壕堑里的土耳其兵卒的看法恰好相反,他们认为是被围困者大军奇袭,攻打各处的坑道工程,都吓得心惊胆战,到处响起了警号。夜色有助于伏沃迪约夫斯基和穆沙尔斯基两位骑士的大胆举措,因为天色已变得非常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火炮的发射和榴霰弹的投掷,只能瞬息撕破黑暗,随后,黑暗就变得更加稠浓。终于,天国水闸蓦然开启,骤雨湍流般地倾泻下来。雷声淹没了火炮的轰鸣,雷霆翻滚着,吼叫着,轰轰隆隆,震天动地,在巉岩峭壁上激起了可怕的回声。凯特林跳下防护堤,带领十几名士兵跑向缺口,在那里等候着。

但他并未等候多久。很快就见到堵塞缺口的木板之间涌出密集的黑色人影。

“谁在那儿?”凯特林喝问道。

“伏沃迪约夫斯基!”响起了一声回答。

过了片刻,两位骑士彼此投入了对方的怀抱。

“那儿情况如何?”军官们异口同声问道,他们中越来越多的人跑向了缺口。

“赞美上帝!坑道兵已给砍得一个不剩。他们的工具或给破坏,或给扔掉了。他们干的事已全属徒劳!”

“赞美上帝!赞美上帝!”

“穆沙尔斯基和他带去的人已经回来了吗?”

“还不见穆沙尔斯基回来。”

“也许该去给他们帮把手?各位军官!谁愿去?”

可就在此刻,缺口处又挤满了人。这是穆沙尔斯基带去的人回来了,他们形色匆忙,数量也比原来少得多,因为许多人都中弹牺牲了。不过回来的人还是面露喜色,因为他们同样获得了辉煌的战果。有些士兵带回了一些凿岩石用的丁字镐、螺旋钻、鹤嘴锄,以证明他们确实打进了坑道。

“穆沙尔斯基骑士在哪里?”伏沃迪约夫斯基问。

“真的!穆沙尔斯基骑士在哪里呢?”好几条嗓子重复着。

赫赫有名的神箭手指挥下的部众开始面面相觑,忽然有一名身负重伤的龙骑兵用虚弱的声音开口说道:

“穆沙尔斯基骑士牺牲了。我亲眼见他倒下的,我也倒在他身边,可我爬了起来,他却留在了那里……”

众骑士一听神箭手为国捐躯,全都悲痛不已,因为他是共和国军中第一流骑士中的一个。有人还问那龙骑兵,这种不幸是怎么发生的,但那人已不能回答了,因为他身上还在泉涌般地出血,跟着他就像一捆麦秸扑倒在地。

在场的人们开始倾诉对穆沙尔斯基骑士的痛惜之情。

“军中将对他永志不忘,”科瓦西布罗茨基少校说,“谁能经受住这次围困,谁就将传扬他的美名。”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神箭手了。”

“在整个赫雷普蒂奥夫,他也是位膂力最强的勇士,”小个子骑士说,“他用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一枚金币完全挤进一块新木板。只有立陶宛人波德比平塔校尉在力气上要胜他一筹,可那位已在兹巴拉日献身了,而在活着的人中,兴许诺沃维耶斯基校尉能敌得过他的手力。”

“这损失实在太大,太大了,”其他一些人说,“只有早前的时候才能出生这样的勇士。”

人们边悼念神箭手,边登上防护堤。伏沃迪约夫斯基立刻派了一名急使去向总兵和主教神甫呈报消息,说他们偷袭成功,破坏了敌方的坑道,把坑道兵统统杀光。呆在城内的那些人听到这个新闻都大吃一惊。但谁又能料到,他们暗地里却是持否定的态度!总兵和主教神甫认为,一时的胜利并不能拯救卡缅涅茨,相反,此举只会更加激怒那头凶残的猛狮。设若尽管取得了胜利,仍然同意投降,惟有在这种情况下,胜利才有可能派上一定的用场。因此两位首领决定继续拟定投降条款。

但无论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还是凯特林,甚至片刻都没有料想过他们送去的大好消息只会带来这样的后果。相反,他俩都确信,这大好消息必会把勇气注入那些即便是最软弱的人心中,如今人人都会重新燃起炽热的愿望,作一次壮烈的抗争。因为敌兵若不先夺取城堡,也就不可能攻占城池,因此如果城堡不仅坚持抗击,还能歼敌,那么被围困者就根本无需求救于什么谈判议和。要塞的物资储备是丰富的,弹药也是充足的,因此,应做的只是守住各处城门和扑灭城里的大火。

在整个围困期间,对于小个子骑士和凯特林来说,这是最欢快的一个夜晚。他们从未有过如此的奢望:他们将会完整无损地走出土耳其的重重包围,还能把他们最珍爱的人带走。

“他们还会来几次强攻,”小个子骑士说,“但显而易见,土耳其人将会感到腻烦,他们将打算用饥饿使我们屈服。可我们的物资储备足以坚持。九月近在眼前,再过两个月,阴雨季节和冬天就到了,那些兵马耐寒力差;他们冻得受不了,就得撤走。”

“他们许多人是从埃塞俄比亚各地来的,”凯特林说,“或是来自各个盛产胡椒的地方,小小不然的霜冻就会把他们冻坏。至于我们,就是在最糟的情况下,哪怕敌人强攻不歇,我们都能坚守两个月。同时也不该认为,我们竟会没有救兵来解围。共和国最终会猛然醒悟,即便大统帅没法调集强大兵力,也会不断派来骑兵侦察队骚扰土耳其人。”

“凯特林!我似乎觉得,我们的最后时辰并未到来。”

“这是全仗上帝的威力。不过,我也似乎觉得,我们的最后时辰不会到来。”

“即便我们哪个为国捐躯,像穆沙尔斯基骑士那样!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对穆沙尔斯基骑士是非常惋惜的,虽说他死得其所,是骑士的英勇献身!”

“愿上帝也赐我们同样的光荣而轰轰烈烈地献身,只要不是现在。我坦率告诉你,米哈乌,我觉得我对不起……克瑞霞。”

“可不是,我也觉得对不起巴霞……不过,我们是在热忱卫国,没准我们会得到上帝的慈悲。不管怎么说,我内心都是充满了某种欢乐的!明天,我们还得干出点儿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土耳其人在那些壕堑上,都在用木板做掩体。我倒想出了个主意收拾他们,就是用烧船的办法,先将破布浸在焦油里……我希望明天正午之前,我就会把那些工事烧得精光。”

“哈!”小个子骑士说,“那我就打它个突袭,乘大火给他们制造点儿混乱,何况他们谁都不会想到,在白昼我们也能偷袭他们。明天战果兴许会比今天的更大,凯特林!”

他们两个就这么交谈着,心潮澎湃,斗志昂扬,然后他们就去休息了,因为他们实在是疲惫不堪。但是小个子骑士还没睡上三个钟头,骑兵司务长卢希尼亚就把他唤醒了。

“司令官阁下,天大的新闻!”他说。

“怎么回事?”这位头脑敏捷的军人立刻跳将起来,叫嚷道。

“穆沙尔斯基骑士回来了!”

“我的上帝,你说什么?”

“是他!我站在缺口近旁,突然听到有人从另一边用我们的语言喊叫:‘别开枪,是我!’我定睛一看,竟是穆沙尔斯基骑士回来了!他打扮成一名土耳其正规步兵。”

“赞美上帝!”小个子骑士说。

他一路奔跑着去迎接神箭手。这时天已经亮了。穆沙尔斯基骑士就站立在防护堤的这一边,但见他头戴一顶白色风帽,身披一袭鳞状铠甲,跟一名真正的土耳其正规步兵是那么相像,以至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见小个子骑士,立即便扑了过去,彼此开始了欢悦问好。

“我们已哀悼过阁下了!”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嚷说。

这时,别的几位军官也奔了过来,其中就有凯特林。所有的人都惊诧得不得了,于是就争先恐后地向神箭手问长问短,特别是问他用什么办法找到这么一套土耳其服装的,那位开言说道:

“在返回的时候,我绊着了一具土耳其正规步兵的尸体,摔倒了,我的脑袋给一颗掉在地上的子弹磕破了,虽说我的制帽衬了个铁丝网,可我还是昏厥了过去。自从那次受到哈姆迪的打击之后,我的脑袋就对一切伤害都非常敏感。待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一个给打死的土耳其正规步兵身上,就像躺在床上似的。我摸摸脑袋,有点儿痛,不过,甚至连个包都没有撞出来。我摘下制帽,雨水清凉了我的额头,于是我就暗自思忖:运气不错!接着我便考虑:我何不取下这土耳其士兵的全副装备打扮起来,到土耳其人中间去看看?须知我的土耳其语说得跟波兰语一样流利,没有人能凭说话认出我,而我这副嘴脸跟土耳其正规步兵的也毫无区别。我何不去走走,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有时我忽然记起当年做俘虏、受奴役的痛苦,就会吓出一身冷汗来,但我还是去了。夜晚一片漆黑,他们那边只有某些地方有点儿亮光。各位,我跟你们说,我混到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就像在自己人中间一样。他们中有许多人就躺在有顶棚的壕沟里;我溜达到他们那儿去了,间或有个把人问我:‘你干吗走来走去?’我回答说:‘因为我睡不着!’也有人聚堆议论围困的事。他们中间有股畏葸情绪,不知所措。我亲耳听到他们是怎样抱怨在场的我们这位赫雷普蒂奥夫驻军司令的,说到这里,穆沙尔斯基骑士向伏沃迪约夫斯基深深鞠了一躬,现在请恕我照他们的ipsissima verba复述一下,因为敌人的咒骂往往是最大的嘉许,那些恶棍用‘这条小狗’来称呼阁下,他们说:‘只要这条小狗在守卫城堡,我们就永远都休想攻下它。’还有人说:‘枪炮和刀剑都伤不着他,而从他那里,却像瘟疫一样向人们撒播死亡。’跟着,那一群中所有的人都开始抱怨起来,都在说:惟独我们在打仗,别的部队却什么都不干。那些杂牌军在肚皮朝天睡大觉,鞑靼人忙于抢劫财物,重甲骑兵则在市场上游逛。苏丹陛下把我们称作‘我可爱的羔羊’,但显然我们并不怎么可爱,否则就不会把我们派到这儿来挨揍了。他们说,‘我们会坚持下去的,但不会太久,以后我们将撤回霍奇姆,如果不准许我们撤兵,最后得叫几颗显要的脑袋搬家。’”

“你们听见了吗,各位?”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喊起来,“一旦土耳其正规步兵暴动,苏丹就得胆战心惊,那时他就会撤围。”

“千真万确,我说的都是真的!”穆沙尔斯基骑士说,“在土耳其正规步兵中间出现哗变是不难的,他们已非常不满,议论纷纷。我是这么想的,他们还会来一两次强攻,然后他们就会龇牙咧嘴回头去对付土耳其正规步兵的统领和各级指挥官,哼,甚至苏丹本人!”

“定会如此!”军官们齐声应和。

“就让他们试试再来二十次强攻吧,我们已准备好了!”另一些人说。

人们开始把战刀拍得噼啪响,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望着敌方的壕堑,大家都在喘着粗气,伏沃迪约夫斯基见到此情此景,激动不已,悄声对凯特林说:

“一个新的兹巴拉日!一个新的兹巴拉日!”

但听穆沙尔斯基骑士又说道:

“这就是我所听到的一切。其实我离开那儿不无遗憾,因为我满可以听到更多的消息,但我只怕白天他们会识破我的乔装。于是我就走向那些他们没有射击的壕堑,以便在黑暗中开溜。我四下里张望,直到看见一处没有严密布哨的地方,那里只有成群的土耳其正规步兵在走来走去,就像到处都有人在转悠一样。我走到一门巨大的火炮跟前,谁也没有叫喊。司令官阁下知道,我在突袭时随身带有专为收拾火炮的铁钉。于是我迅速将一枚钉子往起爆信管里塞,可是塞不进去,必须用小锤敲一下。感谢上帝恩赐我不同一般的手劲,各位自然不止一次见识过我手上的功夫,于是我便用手掌把它硬往里面压,嘎吱了一下,那铁钉就一直深入到了钉头……我高兴得无法形容!……”

“天啦,阁下就是这么干的?阁下将一门巨炮钉死了?”四面八方都有人在问。

“我就是这么干的,钉死了一门火炮,又碰上了另一门,因为事情进行得很顺溜,我又不愿离去,于是又去收拾第二门,我觉得手有点儿痛,但是钉子还是塞进去了!”

“各位长官!”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嚷道,“我们这儿谁也没有干出过这样的大事来,谁也没有身披这样的光荣!万岁!穆沙尔斯基骑士!”

“万岁!万岁!”军官们齐声欢呼。

紧随军官们之后,士兵们也开始高声喝彩。那些呆在各条壕堑里的土耳其人听到这欢叫声都吓了一跳,他们的自信心就变得更小了;而神箭手则是满腔欣慰,频频向各位军官鞠躬,同时伸出自己那大得像铁锨的巨掌,在那上面可以看到两处黑色的斑点,他说道:

“上帝明鉴,千真万确!各位,这就是证明!”

“我们相信!”所有的人齐声叫喊说,“赞美上帝,你总算平安回来了!”

“我是从那些板棚中间溜回来的,”神箭手回答说,“我本想放把火把那些工事烧掉,可我办不到。”

“知道吗,米哈乌,”凯特林叫嚷道,“我已把那堆布片放在焦油里浸泡过了,一切准备就绪,我已在考虑那盖板。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会首先找他们的麻烦。”

“动手吧!动手吧!”伏沃迪约夫斯基叫嚷道。

他旋风似的奔向了军械库,同时派人把新的信息送进了城。呈报的大意是:

“穆沙尔斯基骑士在夜袭中并未战死,已安全返回,还钉死了两门巨炮。他混进了那些正在考虑哗变的土耳其正规步兵中间。一个钟头后,我们要焚烧那些板棚。如果同时能来个奇袭,我就出击。”

信使还没来得及过桥,火炮的轰鸣就震得城墙发抖。这一次是城堡头一个开始雷鸣般的对话。在晨光熹微时分,火红的布片像熊熊燃烧的旗帜飞向敌方壕堑,落到了板棚上。虽说夜间雨水把木头浇透,但潮湿顶不住烈火的燎烤。很快木板就着火了,燃烧了起来。随着燃烧的布片,凯特林又开始向壕堑倾泻榴霰弹。成群疲惫的土耳其正规步兵在瞬息之间就抛弃了藏身之地,虽然没有人吹响召唤“晨祷”的号角。苏丹的宰相亲自麾领新的团队前来助战,但显然就连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疑虑,因为帕沙们都听见他在怎样嘀咕:

“对他们而言打仗比休息还重要!呆在这城堡里的是些什么人?”

军中四面八方都能听见惊恐的声音,到处都在重复一句话:

“小狗开始咬人了!小狗开始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