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自我中心與二元對立(1)

克:什麼是二元對立?二元對立真的存在嗎?

阿:當然是存在的。

克: 我不想先有任何主張。我對於吠檀多哲學、“絕對一元論”和“相對論”都一無所知,因此我們重新出發,不借助二手資料。除了男與女、光明與黑暗、長與短這些明顯的二元對立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二元對立?

蘇:我們心中的“我”和“你”之分是根深蒂固的。

克:我要先確定一下我們所討論的是同一件事。我想弄清楚心理上的二元對立到底存不存在。外在世界的二元對立是很明顯的,但是內心應該只有“本來面目”才對。就是因為我們無法“如實”地面對這“本來面目”,才捏造了“應當怎麼樣”這回事,於是就有了二元對立。“應當怎麼樣”是一種抽象的理想,它其實是虛構的,真實存在的只有這“本來面目”。

戴:有人認為“本來面目”也是二元對立的。

克: 等一等,先生。我只知道“本來面目”,我不知道“應當怎麼樣”。

普:“本來面目”對我而言就是二元對立的。

克:不,你是被教育成二元對立的。你是被外在環境的影響局限在二元對立中的。

蘇:開始的起點就已經是二元對立了。可能是由許多因素造成的。

克: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心無法面對自己的“本來面目”,因此才造成二元對立的人生態度。這就是我要探討的。

阿:據我們所知,一個新生嬰兒不只為了想吃奶而哭,只要他一落地就會哇哇大哭。二元對立是生命本身不安的表現,從呱呱墜地就開始了。

普:它是不是種族的遺傳?

蘇:“本來面目”的本質是什麼?

克:這就是我要弄清楚的。如果我們能瞭解自己的“本來面目”,就不會有二元對立了。

蘇:我們需要什麼工具來瞭解這“本來面目”?

巴:二元對立的產生是不是因為我們無法接觸到自己的“本來面目”?

克:什麼是二元對立?它是不是意味著度量?

巴:二元對立產生於比較。

普:先有一個“我”,又有一個“非我”,於是就產生了二元對立。

克:這就是二元對立的起因。但是,在那裡說“你是不同的”那個“我”又是什麼?“我”到底是何物?

阿:自我的中心,身體。

莫:腦子。

普:我問自己這個問題,然後我觀照“我”的所有活動,我發現根本沒有一個像桌子或椅子一樣的實體,它是不存在的。

克:我可以說一句話嗎?聽起來也許很荒謬,對我而言根本沒有二元對立這回事。當然,我們不是在討論男與女、黑暗與光明這類的二元對立。心理上的二元對立存在是因為有“我”,也有“非我”,當“我”看著“你”這個“非我”時,就產生了距離感,這種距離感可近可遠,於是這個過程就形成了意識。不要立刻同意我的說法,讓我們慢慢地來。

巴:把這種距離感一圈起來,就是意識。

莫:意識之中就有距離感。

克:不,不,先生。你我相對而坐,我們之間的肉體距離是實存的。而我們的心又創造了一個“我”和“你”,這個“我”和“你”的距離就是意識。

戴:因此距離分為肉體和心理的。

蘇:這個“我”是不是一個實體?

普:所以我才認為要探討“我”是十分困難的事。

蘇:我們開始討論的是二元對立——“我”與“非我”的二元對立。

克:這個自我中心和另外一個自我中心之間的距離與活動,包括橫向與縱向的活動,就是意識。

普:如此而已嗎?

克:我才剛剛開始探討。

阿:先生,你提出了兩個自我中心。其實根本沒有另一個自我中心的存在。

克:我馬上就要討論到了。讓我們一步一步地來。另外那個自我中心是被這個自我中心招來的。

阿:我不能確定。我認為即使沒有另外那個自我中心,距離感也還是存在。

蘇:阿秋吉,“我”創造了一個“非我”,自我感的形成就已經暗示了“非我”的存在。

克:如果沒有自我中心,另一個自我中心也不會存在。我對於二元對立的整個結構存疑。你們接受這種觀念,我不接受。人類所有的哲學、判斷和一切事宜都建構在這個基礎上。所有的麻煩都是從二元對立產生的。先有了自我中心感,才產生了其他中心,這點對我而言已經十分清楚,不知你們接不接受?

莫:這個自我中心的感覺是如何產生的?

克:我馬上就要討論到。現在我不想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在白天清醒時,因為有自我感,所以創造了各種關係在於是就有了對立與分裂。分裂就是時間與空間感,衝突自然勢所難免,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因此我知道在清醒狀態下,隨時隨刻都會產生判斷、比較、暴力和模仿。當這個自我入睡以後,這種分裂仍然存在。

宋:你所謂的“自我入睡”是什麼意思?

克:我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狀態,我們將會討論到。

蘇:在清醒的意識狀態中,經驗者就是這個自我中心。

克:經驗者就是自我中心,這個中心裡只有記憶、知識,它永遠屬於過去。它也許會投射未來,但是它的根還是落在過去。

戴:自我屬於當下,我不知道有什麼過去和未來。

克:如果你有一個自我中心存在,你就不可能說得出這種話。

戴:過去和未來是多餘的東西,我和它們無關,我就是當下。

阿:你是過去的子民,你繼承了過去的一切。

戴:這只是一個假設,我不認為如此。我如何才能認識過去?

克:你現在說的英文,就是過去的產物。

普:只要你存在,過去就存在。

戴:這只是一個理論。

阿:這怎麼可能只是一個理論而已?你來到這個世界,就暗示著你是過去的子民。

戴:我不知道有過去,也不知道有未來。

普:如果一個人真能從過去和未來中解脫,他就不會有問題了。讓我們這些對過去關心的人繼續討論下去。

戴: 我只是一個渺小的、非實體的“我”,我不知道什麼過去或未來。

阿:難道“我”不是過去列祖列宗的組合嗎?包括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我怎麼能否認這一切呢?我的意識就是由過去製造成的。

普:個人和種族的遺傳都是存在的。戴施潘達!我還記得昨天的討論,它影響了我今天的論點。

戴: 我的立場是,我不知道什麼過去和未來,這只是一種假設而已。

阿:戴施潘達!你說你就是當下,請思考一下,你是不是意味自己只屬於當下這一刻,而沒有過去和未來?這種說法難道不也是一種假設嗎?否則你就已經進入三摩地了。

克:等一等,先生,讓我們安靜一下。你現在正在說英文,這其實也是一種假設。那麼那個在做假設的中心又是什麼?

戴:那個中心我稱之為“我”,但是我不能確定。

克:因此那個中心所累積的一切就稱為“我”。

戴:累積者和累積物是同一個東西。

克:累積一切的那個中心是誰?有沒有一個中心是不累積東西的?這兩者有何不同?

戴: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莫:累積的這一切都是意識的內容。

克:我們認為意識所累積的內容就是意識。如果沒有意識,就沒有累積之物。

莫:我沒有這麼說。

克:我是這麼說的,就讓我們從這裡開始討論。

莫:意識的內容就是意識,沒有內容就沒有意識。

克:就是這個意思。

戴:也就是說沒有二元對立的意識存在。

克:不,不,這也算一種推測。讓我們掌握住開始的論點。意識就是它的累積之物,累積之物就是意識,這是鐵的事實。

蘇:先生,在任何時刻,這個“我”都無法指揮它的整個領域。對我而言,我是無法看到整個意識領域的。

克:就是因為有一個自我的中心,才使我們四分五裂的。

普:“我”必須通過思想的過程來運作,而思想根本是四分五裂的。

克:就是這樣的。

阿:我的意識內容應該是我覺知的一部分,這樣說對不對?

普: 如果它是我覺知的一部分,那麼意識的內容就是意識的本身,別無它物了。如此我只要觀照意識範圍內的東西就夠了。但我總是說:“給我一個方法”,而克裡希那吉也總是回答:“你一旦想要一個方法,你就永遠也無法上道。”但是我們仍然希望你能指出一個方法。

蘇:重點是我們只有四分五裂的經驗,我們沒有整體的意識。

克:這就是我的意思。只要有自我感的存在,就必定會有“你”和“我”的分裂,以及因關係而產生的衝突。

蘇:你是不是認為自我就是意識?還是自我只是意識領域中的一個片段?

克:自我就是意識的內容。

第10節 自我中心與二元對立(2)

蘇:因此意識就是四分五裂的。

普:你說這個自我中心就是時間和空間,你似乎又暗示了超越時空的可能性。而自我就是造作者,它又怎能超越自己呢?如果可能的話,是否時空就不再是意識的內容了?

克:讓我們重新開始。意識的內容就是意識,這是不能反駁的事實。這個自我製造了許多片段體,每當這些片段體被干擾或在行動時,自我就會發覺自己的分裂。反之,自我就無法覺察自己的四分五裂。自我就是這些片段體的觀察者。自我並不認同這些片段體,因此才永遠存在著一個觀察者和所觀之物,思想者和經驗本身。因此自我既是分裂的製造者,卻又想把這四分五裂的片段體集合在一起並且超越它們。一個片段體說:去睡覺;另一個片段體則說:保持清醒。清醒時的狀態就是混亂,於是腦細胞在睡眠時就企圖重整秩序,因為腦子無法在混亂中有效運作。

蘇:腦子企圖在睡眠時重整秩序。這個過程是二元對立的,還是非二元對立的?

克:我現在就要說明,腦細胞需要秩序,否則它們就無法運作,睡眠時是沒有二元對立的。在白天,因為自我中心在運作,因此才會失序。自我中心就是分裂的製造者,只有通過這些分裂出來的片段體,自我才認識到自己的分裂。就是因為無法意識到整體,因此才會失序。雖然自我總是說:我需要更多的經驗,它依舊活在混亂和困惑中。它除了製造混亂之外別無所長,因此它是四分五裂的。對嗎?先生們。

阿:沒錯,確實如此。

克: 腦細胞需要秩序,否則它就會變得神經兮兮而且具有毀滅性。腦細胞不斷要求秩序,而自我卻不斷製造分裂、衝突和危機。只要有自我的存在,秩序就被否決。二元對立在睡眠時並不存在,雖然腦子說:我必須有秩序,這並不是二元對立的。

阿:這二者是不是各自獨立的活動?

普:我覺得我們的討論正在脫離一個實質的東西。

克:剛才的問題是非常確切的。

普:它不確切,腦細胞尋找秩序不是一個確切的論點。

克:我等一下就會說明。

蘇:普普吉,除了一些人為的混亂之外,宇宙的本質是有秩序的。

普:科學家所說的時間對我們而言不屬實,尋找秩序的腦細胞對我們而言也不屬實,你們正在討論一個無法令人理解的題目。

克:普普,我們彼此都很清楚,只要有自我,就必定有衝突和分裂。你是怎麼知道這點的?

普:我從自己身上觀察到的。

克:口頭上的,還是真正觀察到的?

普:真正觀察到的。

克:自我是分裂的製造者,自我就是四分五裂的,整個領域都是混亂的。你是如何覺察到這種混亂的?

普:我看到的。

克:等一等,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對不起,讓我再問你一次,你是如何覺察到這種混亂的?如果是自我在那裡覺察自己的混亂,它就仍是混亂的。

普:我瞭解你的意思。

克: 自我一旦覺察混亂,它就會立刻製造秩序與混亂的二元對立。因此你在觀察混亂時是有自我感還是沒有自我感?有自我感的觀察,必定產生分裂。沒有自我感的觀察,就只剩下混亂,而沒有與它對立的秩序存在。

普:或是只剩下秩序,而沒有對立的混亂。

克:等一等,請慢慢討論。自我一旦覺察自己的混亂,就立刻製造了分裂,分裂就是混亂的本質。如果沒有一個自我在那裡覺察,又會怎麼樣?

普:那麼就沒有自我,也沒有混亂了。

克:沒有自我,就沒有混亂,這是事實。腦細胞的需求就是不再混亂。

普:如果你把另外那種品質引進,你就可以把這種品質去除。讓我們繼續討論。

克:停一下。我們發現自我創造了時間和空間,只要有時空感,就必定有對待的關係,於是就產生了混亂。我們的思想、行動和理念之中全都是混亂。

普: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哪個是真實的,覺察秩序或是……

克:你只可能覺察到混亂。我很瞭解自我就是混亂的根源,只要自我存在,所有的關係、思想、行動之中就有二元對立。你是如何察覺這點的?是自我察覺到混亂,還是只有混亂單獨存在?如果沒有自我在那裡察覺混亂,就不會失序,四分五裂的情況就會消失。

普: 這樣說來,只要自我分裂成片段,物質實相就是四分五裂的。分裂的情況一旦消失,物質實相也就不屬實了。因此,你又回到了吠檀多哲學的“絕對一元”立場。

克:我拒絕接受這種說法。

普:是我把它強加在你身上的。

阿:自我就是混亂的源頭,這點我完全同意。但是你說並沒有一個自我在那裡觀察混亂……

克:不,我的問題是:誰在那裡觀察混亂?阿秋吉,你明白了嗎?因為根本沒有意識到秩序的存在,所以才是最美好的。

普:“實相”這兩個字對你而言是什麼意思?

克:什麼都不是。

普:這是什麼意思?我想探索一下“什麼都不是”這句話。

克:如果“是什麼”的話,就根本沒有在覺察。

阿:認知的領域就是非實相的領域。

克:不,先生,在這點上要十分小心。我們現在暫停,把問題轉移到做夢這件事。很雖然,做夢也是意識的一個片段。夢到底是什麼?夢的結構是什麼?它們是如何產生的?

發問者:白天的欲望沒有滿足,晚上就會做夢。

普: 別說是夢了,就是白天的思想,也是一個無始無終的持續過程。我們的心在白天有時候根本是完全沉睡的。

克: 白日夢和夜裡夢其實是一回事。自我在白天製造了一大堆混亂,延續下去就成了夢境的一些象徵。

莫:你一直在強調自我就是亂源。

克:自我就是混亂,而不是一個實質的源頭。

莫:“自我”是一種不斷渴求秩序的錯覺,其實根本沒有一個“我”在那裡製造混亂,而我卻不斷地乞求秩序。所有的二元對立都是外在強加給我們的,不是我們製造的。

克:對不起,不對。

莫:我的感覺是這樣的,我並不想有二元對立。

克:這種渴求的本質就是一種二元對立。我們的一生都在追尋非二元對立。

莫: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建立起秩序。這個秩序也許是暫時的、瑣碎的,即使如此,我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考慮,包括吃、喝與睡眠都是為了這個目的。也因為這個目的,才有生命的存在。因此混亂是強加在我身上的。這就是我的觀察,也許我們觀點不一致。

普:我們在這裡和克裡希那吉相對而坐,我們也都觀察到每一個自我的活動,自我的一切已經披露出來了。

莫:不,討論只是一種假設,我們是在玩文字遊戲。我們的心根本無法統合所有的因素。討論不能披露什麼,沒有人能告訴我們自我真相。

克:有人說自我就是亂源。白天的活動延續到睡眠就成了夢境。夢也就是自我的展現,它只是一種溝通方式。那麼深睡的狀態又是什麼?在深睡時你還能覺察嗎?

蘇:有誰覺察過深睡狀態?我們不可能意識自己在深睡。你也許會說:“我沒做夢,睡得很平靜。”你不可能說:“我有個不尋常的深睡。”

普:其實就是說你睡得很好。

莫:當我在深睡時,我清楚地覺察自己沒有任何意念或意識。

克: 因此我們只能說:“我睡得很好,沒做什麼夢。”我們是如何查明自己沒做夢的?你們當時是清醒地知道,還是止於理論而已?

蘇:只有靠深睡來披露自己,我們是無法查明這種狀態的。

克:你為什麼要查明這種狀態?

蘇:因為我想知道它和無我有什麼區別。

普:徹底的“覺醒”和“深睡”有何不同?

宋:我自己的經驗是,沒有夢的睡眠,就沒有自我的存在。然後自我又回來了,它記起來自己沒做夢,於是它又開始運作。

蘇:深睡就是沒有自我的睡眠。

克:我們為什麼不討論比較容易知道的事?

普:是你想要探討深睡的。深睡有可能被查明嗎?

戴:我只知道一件事:睡眠時是沒有自我的。

克:這位先生說,深睡就意味著無我。

莫:深睡意味著極弱的意識狀態。

普:我的問題是:深睡有可能被查明嗎?

克:你所謂的“查明”是什麼意思?當你看電影時,你並不認同它的內容,你不是其中一個人物,你只是在觀察自己。

蘇:觀賞而不認同是什麼意思?

克:只是純然地觀賞,而沒有一個觀賞者的存在。

蘇:普普剛才的問題是:深睡能夠被查明嗎?

克:我們都瞭解她的意思。她是說深睡能夠被觀察、被揭發嗎?我的回答是“能夠”。

普:首先,你必須要有觀察的工具。你必須具備某種的覺察力,也就是夢瑜珈的能力才行。

克:我們能不能只是如實地觀察混亂,而不加進一個自我?如果這點能辦到,所有的問題就解決了。什麼是秩序?我認為自我永遠無法覺察到秩序。那麼秩序又是一種什麼狀態?有美德而不覺得自己有美德,這又是一種什麼狀態?傳統認為美德是修來的,通過虛榮來修煉謙卑,結果還是虛榮的。那麼美德到底是什麼?那是一種不自覺有美德的狀態。自我一旦察覺自己很謙卑,其實就不謙卑了。因此真正的美德是超越所有刻意的。觀察混亂而沒有自我感,就是秩序,這種秩序是不自覺的。你一察覺秩序,混亂就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