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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 嗨,先生,你见着他了么?

卢梭: 嗨,先生,你读了他的著作了么?

法国人: 咱们按顺序来吧,请允许由你开始,你原来是最着急的。我已经给了你充分的时间好好研究咱们说的那个人。我知道你已经亲眼见到了他,而且很从容。所以你现在可以对他作出评判,否则你将永远没有机会了。好,告诉我吧,对这个怪异的人物,到底应该怎么想?

卢梭: 不行,说出对他应该怎么想,我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对你说说我自己是怎么想的,如果这对你便已足够,我十分愿意。

法国人: 我对你没有更高的要求。来吧!

卢梭: 如果按照我的信仰与你谈话,我要非常坦率地对你说:在我看来,他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法国人: 啊!那到了最后你现在不是想的和别人完全一样了么!

卢梭: 可能不完全一样。因为,还是我个人的看法:他更不是什么令人憎恶的坏蛋。

法国人: 可他到底是什么呢?你总是这么谜语一般,真叫人难受!

卢梭: 是你往里面加了谜语,根本没有谜语!他虽然不太善良,但是不搞鬼;他心灵健全但是软弱;他非常热爱美德,但没有身体力行;他热爱善行,但自己做得很少。说到犯罪,我像确信我的存在一样确信,犯罪的念头从未靠近他的心,仇恨也是如此。这就是我对他的精神品格所作观察的摘要。其余的就无法简要道出了。此人与我认识的任何其他人均不相像。对他必须作特殊的、只适用于他的分析。

法国人: 那你给我作吧,这个唯一的分析!给我们看看你是怎么进了圈套认为这个人不搞鬼,这是一个对全世界所有其他人来说都那么新颖的人的。在你之前,没有一个人能在他身上看出这个来。

卢梭: 你搞错了。相反,这个新人正是你的那个让—雅克。而我说的让—雅克是老的,是你没有向我谈起他以前我自己想象的那个,是他没有写出著作之前所有的人在他身上看到的那个,也就是说,他四十岁之前的那个。直到那时为止,凡是认识他的人,你的那些大人先生们也不排除在外,见过的他,与我现在看到的他是一样的。可以说,他是我使之复活的一个人,而绝对不是我创造出来的一个人。

法国人: 当心你在这上面不要再次搞错,当心你使之复活的只不过是一个为时过晚才被消灭的错误。正如我已经对你说过的那样,这个人已经得以长时间地欺骗了那些根据表面来判断他的人。其证据就是:当人们让这些人更好地了解了他之后,是他们自己放弃了他们原来的错误。他们改变了从前的看法,作出了完全不同的论断。

卢梭: 这种看法的转变在我看来非常自然,而且并没有提供你从中抽出的证据。本来他们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他,而从那以后,他们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他了。你认为他们从前错了,而我认为他们今天错了。对你的见解,我看不出有任何站得住的理由,而对我的见解,我则看到一个结结实实的理由,那就是:那时候根本没有反卢联盟,而现在有一个联盟了;那时候没有人对歪曲真相、看到不存在的事情有兴趣,而如今,任何人如果胆敢高声道出他所能知道的让—雅克的好,他就要完蛋;为了讨好这个联盟和达到个人目的,除了对人家任意强加给他的罪名添油加醋,就没有更可靠更快速的办法;最后,凡是在他青年时代见过他的人,只要在他身上使用合你的那些大人先生们意愿的语言,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家人就肯定能得到升迁。从这里我得出结论说,谁真心寻找真相,必须上溯到没有任何人对歪曲真相有兴趣的时代,才能了解真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从前对这个人的评判对我来说具有权威,为什么同样的人今天对这个人作出的评判再也没有威望。对此,如果你有什么好的反驳意见,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因为我在这里并不试图坚持我的看法,也不试图要你接受我的看法,而且我随时准备在我从相反的看法中看到真相的时候,放弃我的看法,虽然我会感到遗憾。不论怎么说,这里说的完全不是他人之所见,而只是我自己亲眼之所见或自认为自己之亲见。这是你要求的。我要告诉你的,也就是这些。待你知道我的见解以什么为根据以后,是接受还是摒弃我的见解,这个权利由你保留。

好,让我们从首次接触开始吧!鉴于你让我作好思想准备的那些困难,我认为首先应当给他写信。下面便是我的信和他的回信。

法国人: 怎么?他给你回信了?

卢梭: 立即。

法国人: 这真是怪了!那么,让我们看看这封叫他使出了这么大劲的信吧!

卢梭: 你会看到,这封信也不是太讲究。(读信)

去信:“我需要见到您,我需要了解您,这种需要建立在对正义和真理的热爱之上。人们说您很讨厌新面孔。您有没有道理,我不予置评。但是,如果您是您书中所写的那样的人,请您怀着信任向我打开您的家门。为了我,我恳求你这样做;为了您,我建议您这样做。如果您不是您书中所写的那样的人,您仍然可以无需担心地接受我的拜访,我不会打扰您多时。”

复信:“您是唯一的为您自己的动机所驱使来到这里的人。在那么多怀着好奇心要见我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怀着要了解我的好奇心。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已经相当了解我了。来吧,既然这事那么稀罕!但是您对我有什么期望?为什么要向我谈起我的著作?如果您读了我的书之后,它们让您对作者的情感产生怀疑,那就请您还是不要来吧: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是您想见的人,因为您不可能是我想见的人。”

这封复信与我的想法十分相符,这没有放缓我的热情。我飞跑到他的身边,我见到了他……。我向你承认:甚至在我与他具体接触之前,我一看见他,就预感到我的计划能成功。

他返回巴黎以前,随处可见他的肖像。人们大肆吹嘘,认为那是酷似他本人的杰作。根据这些肖像,我预料会见到一个独眼巨人的面孔,如英国的肖像那么可怕,或是一个小克里斯班 那样扮着鬼脸,就像弗依盖 绘的肖像那样。我以为会在他的面孔上找到所有的人赋予他的性格特点。我事先警告自己,要对一直给我极为强烈影响的第一印象加以戒备,而且要克制自己的厌恶之情,排除这第一印象会使我产生的成见。

可我没有遇到这个麻烦。与我所预料的凶恶的或虚情假意的面貌相反,我见到的只是一张开朗而纯朴的面庞,它预示着并唤起信任和细腻的感情。

法国人: 肯定他只在你面前摆出这副面孔,因为一般来说,所有接触他的人都抱怨他神情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幸亏他们并不为此感到难堪。

卢梭: 对于让他感到疏远和厌恶的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不善于掩饰这些情感,确实如此。但是这种如今十分常见的第一印象,绝不是他的天性。而且你责备他的那种含有蔑视的接待,对我来说,是一个证明,证明了他与接近他的那些人不同,他做事不违心,不论是脸上还是心里都压根儿没有虚假。

让—雅克肯定不是美男子。他个子矮小,一低头,更显矮小。他近视眼,小眼深陷,牙齿难看至极。年龄摧毁了他的五官,毫无端正可言。但是他身上的一切都纠正了你使我产生的概念:不论是眼神还是嗓音,不论是语气还是举止,都不属于你给我描绘的魔鬼。

法国人: 是吗?你不会像把他和他的书分开那样把他和他的外表分开吧?

卢梭: 不,这一切都那么和谐统一,在我看来显而易见都属于同一个人。我觉得他现在具有《爱弥儿》中导师的面貌。他在青年时代,我可能会觉得他的外表就像圣普乐那样。总而言之,我想,如果说在他的外表下,天性隐藏了一个恶棍的心灵,那确实是隐藏得再好不过了。

法国人: 我明白了。你现在是受制于对他有利的先入为主的看法了。如果事情与此相反,你也会坚决武装起来反对这一看法的。

卢梭: 不!我在这里唯一受制于这个先入为主的看法,是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有道理的,它与其说是有利于他,不如说是不利于他那些大喊大叫的保护人。那些人自己叫人制作了这些肖像,花费金钱很多,花的精力不少。他们在报纸上、杂志上大肆炒作,宣布制成了肖像,到处鼓吹这些肖像。但是如果他们不论是精神上还是外表上都没有把原来的人描绘好,人们肯定根据他们之所言对他了解得很差。下面是让—雅克在一幅这样的肖像下面写的一首短诗 :

精于作假之术的人们

你们赋予我如此柔和的线条

你们想画我,这是枉费心机

结果画出来的只能是你们自己

法国人: 这首短诗肯定是刚写出来的。写得很漂亮,可我以前从未听人提起过。

卢梭: 写了有六年多了。作者将它送给五十多个人,或者向五十多个人朗诵过这首诗。所有这些人都非常忠实地为他保守了机密,但是他并没有要求他们这么做。我想你不会预计在《信使》 杂志上找到这首小诗的。从这整个肖像故事里,我看出了一些稀奇之处,叫我密切注视故事的进展。果然我找到了颇为非同寻常的情况,尤其是英国的画像。大卫·休谟,他在巴黎时与你的那些大人先生们过往甚密,对了,也别忘了夫人们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成了让—雅克的老板、热心的保护人、恩人,这真是太过分了!他与他们相勾结,不顾让—雅克的厌恶情绪,居然最后把他带到英国去了。在英国,休谟的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关切的事,就是叫自己的私人朋友拉姆西给他的公开朋友让—雅克刻了一个半身像。他是那样热切地要这个半身像,就像一个十分钟情的情人希望得到他情妇的半身像一般。通过不断的纠缠,他总算逼得让—雅克同意了。人们给让—雅克戴了一顶特别黑的无檐帽,让他穿了一件深棕色的衣裳,把他放在一个特别暗的地方。在那里,本来是要画他的坐像,却叫他站着,弓着腰,一只手支在一张很低的桌子上,那种姿势叫他肌肉紧张。紧张的肌肉使他的面部线条变了形。作了这一切的精心安排,产生出来的半身像,如果是写实的,肯定不怎么受人恭维。你见过这幅可怕的肖像了。万一你哪天见到了他本人,你一定能判断出来其相似程度如何。让—雅克在英国小住期间,这幅肖像刻出来了,公开发表了,到处出售,但他本人却未能看见这一复制品。他回到法国,在法国他得知他的英国肖像被宣布、称颂、吹嘘为绘画、木刻特别是肖像的杰作。他终于不无困难地见到了这幅肖像。他气得全身发抖,道出了他的想法。所有的人都嘲笑他:肖像表现出的所有细部显得都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人们从中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可以让人怀疑慷慨大方的大卫·休谟的正直,从他为了赋予他的朋友让—雅克一幅可怕的独眼巨人的面孔而作的精心安排中,却只看到了最柔情似水的朋友情谊的关切。对这一点,你也和公众一样想么?

法国人: 根据这样的叙述,我怎么能呢?相反,我承认,这件事情如果很确实,在我看来,倒暴露出许多事情。但谁能向我保证这是真事呢?

卢梭: 肖像的面孔呀!对于这个问题,面孔是不会说假话的!

法国人: 可是,你不会对细枝末节的事过于重视了吧?一幅肖像走了形或者不太像,这是世界上最寻常的事。每天人们都在刻名人,歪曲名人,叫名人走样,但是谁也没有从这些粗俗的木刻里,得出你这样的结论啊!

卢梭: 这我同意。但是这些歪曲了形象的制品是贪婪的蹩脚工人做出来的活计,不是杰出艺术家的作品,更不是热情与友谊的果实。对于工人干出来的粗活,人们并没有在全欧洲大肆鼓吹,并没有在公共媒体上宣布,并没有在房间里张贴并加上玻璃、镶上镜框。人们就叫那些东西在河堤上烂掉或者装饰一下酒馆的房间和剃头匠的铺子。

人们极力用之将让—雅克包围起来的重重黑暗,使让—雅克产生很多令人不安的想法。我并不企图把这些想法都当成事实讲给你。人们在他面前把一切都搞得很神秘。这些神秘的事具有那么黑暗的一面,以致它们将他那受了惊吓的想象力也染上了同样的色调,这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在这可能令他产生的过分奇怪的想法中,有一些想法,如果考虑到人们对待他的不同寻常的方式,在被抛弃之前,是值得认真研究的。例如,他以为,自他倒霉成名之后他命运中的一切灾难都是长期以来一小撮人秘密策划的阴谋的产物。这些人想出了办法,让为了实现他们的阴谋所需要的所有的人都相继参与到这个阴谋中来:大人物,作家,医生(这不困难),所有有权有势的人,所有的风流女子,所有的被授权机构,所有拥有管理权的机构,所有掌握公众舆论的机构。他认为,与他相关的所有事件,表面看上去是偶然的、突发的,实际上只不过是事先策划好的逐步展开,而且安排得那么有条不紊,以至于后来应该落到他头上的事,在原来的图画中已经有了位置,只不过到了标志出来的时刻才显示出效果而已。所有这一切与你亲口跟我说的话相当符合,与我自认为看到的归于不同的人名下的事也相当符合。在你看来,那是对一个坏蛋的施恩体系;在我看来,那是对付一个无辜之人的欺骗阴谋。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联盟,我确定不了其目的何在;你也不能否认其存在,因为你本人也加入了这个联盟之中。

他认为,从人们开始对他进行诽谤的整个大业时起,为了便于这件当时还相当困难的大事取得成功,人们便决定一步步进行。首先是把他搞臭,给他抹黑,最后是使他变得卑鄙下流、可笑、可鄙。你的那些大人先生们什么都想到了,也没有忘记他那张脸。他们先让他远离巴黎,然后想方设法赋予他一张面孔,这张面孔在公众看来与他们希望赋予他的性格是相符的。为此,首先就要让依据拉图尔所画的肖像 而制作的木刻画消灭。这很快就做到了。他去了英国以后,人们拿以前让勒莫瓦纳 雕的一个东西作样板,又叫人制作了一个他们希望如此这般的木刻。那张面孔已经十分丑恶,以至于他们为了不自我暴露得太过分或太早,不得不毁了那张木刻画。后来在伦敦通过休谟朋友的帮忙,又搞了那个我刚才与你谈到的肖像。他们不遗余力要发挥木刻艺术的优越性,让这幅像不像刚才说的那幅那么走形,但是千百倍地更加可怕,更加阴暗。借助于你的那些大人先生们的帮助,这幅肖像曾长时间地在巴黎和在伦敦受到赞美。一直到他们已经充分赢得了头一分,在公众眼中使他本人变得跟木刻画一样丑恶,他们便走了第二步,那就是:巧妙地贬低他、糟蹋他,把一开始画得虽然可怕却充满活力的一个人,一步步变成一个小骗子,小说谎者,小滑头,经常在下等酒馆和妓院行走的家伙。也就是到了这时,弗依盖所作的扮鬼脸的肖像出现了。在这之前他们把这幅像保留了很久,直到公开发表的时刻来到,为的就是让这副面孔那低俗、可笑的神色与他们希望赋予那本人的概念相符合。也正是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小石膏像,其服装是英国木刻的服装,但人们却精心地将原来那可怕、傲慢的表情改成了奸诈的冷笑,就像帕纽日买丹德诺的羊时 的那种笑,或是人们在街上遇到让—雅克时的那种笑。可以肯定地说,从这时起,你那些大人先生们不像以前那样不遗余力地要把他弄成一个可怕的家伙了,而是要把他弄成一个可笑的家伙。然而,这与他们自己说的要叫所有的人都提防他的目的,看上去并不相符。因为人们提防的是自己害怕的人,而不是自己蔑视的人。

这就是这前后不同的几幅肖像的故事叫让—雅克产生的想法。这远在背后操纵的一步步演变,表面看上去却很像是完全空想出来的情境,像是受到那么多的神秘和不幸打击的人凭空想象出来的自然结果。对这些想法,现在我们既不要接受也不要摒弃。让我们把这些莫名其妙的肖像抛开,还是回到他本人身上来吧!

我已经取得突破而到他身边了。但是,在使用我自己设想的研究他的方式上,我要克服多少困难啊!我用了一辈子来研究一个人之后,原以为我了解了所有的人。不,我搞错了。我永远都做不到了解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很难了解,而是我用的方法不对。我总是根据我的心去阐释我见到的别人之所为。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那么做,会是什么动机,我也会把这种动机赋予他们,所以我总是弄错。我太重视他们的言,而没有足够重视他们的行。我总是听他们怎么说,而不是看他们怎么做。结果是,在这个哲学和漂亮演说的世纪里,我把他们一个个都当成了圣贤,而且用他们的警句、格言来判断他们的品德。即使有时他们的行动吸引了我的视线,那也是他们为达到这一目的之所为,正是他们登上戏台在那里上演一出叫人赞美的引起轰动的作品的时候。而愚蠢的我,从未想到他们演这一出光彩夺目的戏,常常是为了掩盖他们生命过程中卑下和不公正的行为织就的劣迹。我看到,几乎所有为自己观察细致和深刻而自鸣得意的人,其实相反,他们全都搞错,他们用的是同样的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的原则。我看见他们贪婪地在凭空抓住一个手势、一句未经思考讲出的话,便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加以解释,对自己的洞察力十分赞赏;赋予一个人每一个偶然的动作以一种微妙的含义,其实这种意义常常只在他们自己的头脑中存在。可是,谁是从来不说蠢话的机灵人呢?谁是从未说过心里从未想过的一句可以指责的话的正直人呢?如果把最完美无缺的人犯下的所有错误都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再小心翼翼地将其余的一切取消,那么人们对这个人又会作何想法呢?我说什么?错误?不,我指的是最无可指责的行为,最无意义的举动,最合情合理的演说!在一个狂热的观察者眼中,当他把每一句话或者每一个举动从原来的地方移开,将其放置在对他自己合适的地方的时候,一切都能增加、都能滋养他乐在其中的偏见!

我希望用另外的方式着手单独研究一个被那么残酷、那么轻率、那么一致地判决了的人。我没有停留在一些可能使人受到欺骗的无意义的演说上,也没有停留在一些更不可靠的瞬间的举止上。当然这些东西对轻率和恶意来说是那么适用!我决定通过他的秉性、他的品行、他的口味、他的爱好、他的习惯来研究他,我决定密切注视他生活中的细节、他情绪的变化、他情感的曲线,听其言的同时观其行,如果可能的话,深入他的内心。一言以蔽之,不是通过意义含混、瞬时的举动来观察他,而更多地是通过他一贯的存在方式来观察他。要准确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性格以及他可能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癖好,这是唯一可靠的规则。我的为难之处是怎样移开障碍。你已经预先告知我,我也预见到实行这个计划会有一些障碍。

我知道,他因受了那些接近他的人心怀叵测的殷勤的刺激,只是尽力推开所有新来的人。我知道,他通过人们对他采取的是推心置腹的还是有所保留的态度来判断来人的意图。这在我看来,相当有道理。可是我的承诺剥夺了我向他说任何话的权利,我必须预料到这些奥秘不会使他与我亲切随便,而我为了实现我的意图是需要这种亲切随便的。解决这个问题的药方,我看只有让他看到我的计划,只要这能够与我必须保持的沉默不相矛盾,而且这甚至还能向我提供对他有利或不利的第一个先入为主的看法。因为如果我的行为和我的言语使他确信了我的意图是正直的,他却对我的计划产生了警觉,对我的注视感到不安,极力欺骗我的好奇心,而且开始提防,那么在我的思想中,对这个人已经有了一半的判断。但是,我根本没有看到任何类似的表现。对于这一想法促成的他对我的接待,我既感动又很惊讶。他对此并没有表示出任何露骨的殷切,而是看上去这种看法在他心中反倒激起些许快乐。他那感动的目光比亲切的抚摸向我道出的东西还要多。我看到他跟我在一起很自在,这是我能与他交往的最好方式。他从第一次接触就将我和那些纠缠他的人区分开来了。从这一点我明白了,他对我的动机没有过一分钟的误解。虽然所有的人都同样极力要观察他,这一意图肯定使所有的人举止都相当类似。但是,我们每个人所寻求的东西很不相同,这种区别是不难看出的。他看出来,所有其他人只寻求、只希望看到恶,而只有我是寻求善,只希望看到真相。他不难区分出来的这个动机给我带来了他的信任。

他给我举了一些例子来说明接近他的人的意图。在所有这些例子中,我只给你举一个。这里面有一个人,其最深情的表露和直到热泪横流的超级感动,与其他人很不相同。他以为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心扉并给他朗读自己的《忏悔录》了。他甚至允许那个人打断他的朗读以便记下一切希望优先记住的东西。但他发现,在他长时间的朗读过程中,那个人几乎从来没有记下对他有利的和光彩的地方,而所有事实迫使他自责和自己承担责任的每一个地方,那个人都仔细地无一遗漏地记了下来。那些大人先生们的评论就是这么作出来的。我呢,我也记了这个,但是我没有像他们那样对别的便一概省略。这一切就使我得到了与他们很不相同的结论。

通过我的坦诚产生的良好效果,使我有了最罕见、最确切的机会去深刻了解一个人,那就是在他的私人生活中,甚至可以说在与他一起生活中,去从容地研究他,因为他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而且叫我在他家里可以和在我自己的家里一样当主人。除了他的住处以外,我几乎没有别的住处。

法国人: 怎么?你也在那吃饭吗?

卢梭: 每天。

法国人: 那你采取了什么防备措施好叫这不遭恶果呢?

卢梭: 只一件事,在你看来恐怕与其说是有用,不如说是奇怪,但是他把这个当作能跟他同桌吃饭的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从此不再与你那些大人先生们同桌吃饭,尤其是永不跟某一位医生共进晚餐,不管怎样坚持请我。他们还知道前一天我在那位医生家里用过晚餐。

法国人: 说真的,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个防备措施啊!这意味着什么呢?这项措施的目的会是什么呢?为了证明一个魔鬼有道理,你难道打算制造一百个魔鬼么?

卢梭: 啊,我向你发誓,我什么打算也没有。我在这里既不想责备任何人,也不想证明任何人正确。只有上帝知道真理。从我来说,我沉默,我叹息。总的来说,我知道的一切,那就是这些大人先生们确实生逢其时,而我们让—雅克,请上帝饶恕,是生不逢时 。

法国人: 但是实际上,你这么想是不对的!即使在某些医生心里可能对让—雅克有些藏而未露的忌恨,但是,反过来,你一定不会不知道,他们的整体,由于其正直,比起其他人来是多么杰出。

卢梭: 先生,请你原谅我。我知道他们与众不同,但我不知道差异体现在这里。

法国人: 你不知道!先生,那真是太糟了。应该知晓的。但是不论你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原则会有什么看法,请你确信,一旦事关让—雅克,他们是决不会被控渎职或心术不正的 。

卢梭: 那有什么办法!他们对他的公正已经树立得太牢固了么!不过,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一被接纳进入他的隐居之地,我第一个关心的事就是要了解是什么原因使他在那里自闭起来。我知道他从前一直躲避上流社会,喜欢孤独。但我也知道,在一些人数不多的圈子里,他从前作为天生值得信赖的人,是享有别人对他推心置腹的温馨的。我想知晓,为什么他现在脱离了一切,那样专心致志地隐居,人们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接近他。

法国人: 难道这不是非常明白的么?从前他勉为其难还能赢得一些人的信赖,是因为人们还不了解他。如今所有的人对他都了如指掌,他再强迫自己是再也得不到任何东西了,他干脆就完全沉溺于自己那可怕的厌恶人类的心境之中了。他躲避人群,因为他厌恶人群。他过着狼人的生活,因为在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一点人性了。

卢梭: 不,这在我看来并不像对你那样清楚明白。你刚才这番话,我听到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过。这向我充分证明,是别人仇恨他,而不是他仇恨别人。

法国人: 什么!难道你没有看见,你现在也没看见,每天都有很多人找他,而他却粗暴地拒绝他们的殷勤吗?你怎么解释这个呢?

卢梭: 我解释起来比你要自然多了:说躲避是惧怕的结果,要比说它是仇恨的结果更自然得多。他根本不是因为仇恨人才躲避人,而是因为他怕人。他躲避人们不是为了对他们作恶,而是为了尽量避开他们想对他干的坏事。而他们呢,正相反,之所以追寻他,并非出自友情,而是出自仇恨。他们追寻他,而他躲避他们,正像在非洲的大漠中,人很少,老虎很多,人躲避老虎而老虎寻找人一般。怎么这反倒成了人是不怀好意、凶恶的,而老虎却成了可以结交、很有人情味了呢?实际上,不论让—雅克对于那些虽然对他有看法却不断追寻他的人应该作何种想法,他都没有向所有的人关上他的家门。他诚诚恳恳地接待自己的老相识。有时甚至接待新来的人,当他们没有表现出曲意奉承也没有表现出傲慢时。我只看到他粗暴地拒绝一些专横、咄咄逼人和无礼的要求,这些要求清楚地表露出这么做的人的意图。这种公开、爽快地弃绝背信弃义和背叛的方式从来不是心怀叵测之人的做法。如果他与追寻他的人相类似,那么,他决不会躲避他们的主动接近,而是对此作出应答以便极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欺骗他,他也欺骗他们;他们背叛他,他也背叛他们。他会使用他们自己的武器来自卫和对他们进行报复。但是人们从来没有责备过他在从前生活的圈子里给人找麻烦,也没有在他们之间制造不和,也没有伤害过与他有关系的任何人。他的所谓朋友们对他能作的唯一的责备,就是如他所不得不做的那样,公开地离开了他们。一旦他认为他们是虚伪、背信弃义的,他就不再尊重他们了 。

不,先生,真正的厌恶人类者,如果一个如此自相矛盾的人可以存在的话 ,他是绝不会逃到孤独之中去的。一个独自生活的人,他能、他想对他人做什么坏事呢?憎恨他人的人想伤害他人,而为了能伤害他人,就不应该躲避他们。恶人不在沙漠里,他们在人世间。他们在这里搞阴谋、做工作以满足自己的癖好并且折磨他们仇恨的对象。想挤进人群并在那里出人头地的人,不论为什么动机所驱使,他都应该以强有力武装自己以便将推他的人推开,将在他前边的人拨到一边去,在挤挤压压之中辟开一条路,向前走。宽厚温和的人,腼腆体弱的人,根本没有这种勇气,他极力靠边,怕被压倒、踩倒。难道在你看来,这种人就是心怀叵测,而其他那些更健壮、更结实、更有干劲要突破包围的人就是好人?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新学说是在哲学家狄德罗发表的一个演说里,时间恰好是他的朋友让—雅克退隐独居的时候。他说,“只有恶人才孤独”。直到那时为止,人们是一直将喜欢退隐看作是一个平和、健全的心灵最不模棱两可的一个标志的。这颗心灵排除了在社会上滋生和蔓延的任何野心、贪欲,排除了一切出于虚荣的狂热。现在不是这样了,出人意料地大笔一挥,从前被普遍赞赏的这个平和、温顺的爱好一下子变成了地狱般的疯狂了!那么多受人尊敬的圣贤,甚至笛卡尔本人,一瞬间个个都变成了可怕的厌恶人类者和坏蛋了!哲学家狄德罗在写出这句名言时可能是单独一个人,但我怀疑他在思考这句名言时是否还是单独一个人。而且他十分精心将这句话在社会上传播。咳,但愿恶人总是孤独的!那样他就干不了什么坏事了 。

我确信,被迫孤独生活的人,在他们被囚禁的隐居地中,被气恼和悔恨所撕咬,可能会变得没有人味、凶恶,由于自己身带锁链而可能仇恨不像他们那样为锁链所拘的一切。但是,出于爱好、自己选择了孤独的人自然是极富有人情味、殷勤好客、性格温和的。他们之所以逃避熙攘和喧嚣,并不是因为他们仇恨人类,而是因为他们喜欢平静和太平。长期不参与交际,甚至在毫无约束地向他们提供交际场合时他们也不参与,使得交际对他们来说变得令人愉快和温馨。于是他们会甜美地享受这些,这是看得出来的。这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不与女人生活在一起的人偶然与女人接触,他们从与之度过的短暂时光中找到的快乐是职业花花公子永远体验不到的。

一个有良知的人怎么会在一瞬间接受哲学家狄德罗的警句,我真不懂。这句话虽然很高傲,很犀利,但这仍然无济于事,它仍然很荒谬,很错误。而且,与此相反,谁没看见,一个恶人喜欢独居、面对自己是不可能的?他在独处中会感到自己的伙伴太糟糕,会感到太不自在,自己忍受不了多长时间,要么他的主导癖好总是无所施展,这个嗜好就必须自生自灭,他又成了好人了。虚荣心是一切恶行的原本,是社会使之产生的。在社会中,虚荣心越来越增强,越来越膨胀。在社会中,人每时每刻都被迫与他人相比。而在孤独之中,虚荣心衰弱下去,因没有滋养而消亡。“任何靠自己过活的人都不想伤害任何人。”比起哲学家狄德罗的格言来,这句格言没那么响亮,没那么傲慢,但是更理智,更正确,而且更好,至少不倾向于侮辱任何人。不要让我们被名言式的光辉照花了眼吧!那光辉底下常常掩盖着错误和谎言。不是有人群就构成了社交关系,如果心与心之间相互排斥,身体相互接近亦是徒劳。真正易于交往的人在交友上是比别人更苛刻的,那些只在虚假表面上存在的关系对他是不会适合的。他更喜欢远离恶人生活,根本不想他们,而不是看到和仇恨他们。对他的敌手,他更喜欢躲避,而不是千方百计去找他以便伤害他。一个除了心与心的交流以外还了解其他社交的人,绝不会到你们那个圈子里去寻找自己的交往。让—雅克面对以他为目标的联盟肯定就是这样想、这样做的。现在这个联盟不仅存在,而且在他四周各处设下陷阱。请你判断一下,他是否应该从与迫害他的人一起生活中,从眼看自己成为他们嘲笑的对象、他们仇恨的玩具、他们恶毒的恭维所欺骗的对象中得到快乐。通过这些恶意的恭维,他们狡猾地显露出侮辱和嘲弄的神情。这种神情肯定使这些恭维在他眼中变得十分可恶、可憎了。如果他置身于这些人之中,恐怕蔑视、愤怒和气愤都无法离开他。他逃避这些人,为的是使自己免遭如此令人难受的情感袭击。他逃避这些人,因为他们值得他痛恨,而他天生是热爱他们的。

法国人: 你这些对他有利的先入为主的见解,在我得知这以什么为基础之前,我无法对其作出评价。至于你说的对孤独者有利的话,对某几个被错认为睿智的特殊人物而言,倒可能是真的。但至少他们毫不含糊地表明,他们的时间都用在了正道上。你引述的哲人们用他们深邃的思考和不朽的著作来显示他们的孤独,这些思考和著作足以证明他们以有益和光彩的方式在孤独中忙碌着,他们不是像你说的那个人那样把时间只用在策划犯罪和阴谋上。

卢梭: 在我看来,他也并没有只把自己的时间用在这上面。《致达朗贝尔论戏剧书简》《新爱洛伊丝》《爱弥儿》《社会契约论》《论永久和平》《舞台模仿》以及其他根本没有发表却同样值得称颂的著作,都是让—雅克隐居的成果。我怀疑是否有任何其他哲学家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进行更深刻可能也是更有用的思考,写出更多的东西来。你把所有这一切都称之为罪恶和阴谋么?

法国人: 我认识一些人,在他们眼中,这可能就是阴谋和罪行: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对这些书籍怎么想、怎么说的,你是知道的。但是,你是否忘记了,这些书不是他写的,而且是你自己极力这样说服我的?

卢梭: 我对你说的,是我的想象,为的是解释我那时看到的矛盾。而现在,我再也看不见有什么矛盾了。但是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从一个题目跳到另一个题目,我们就会失去我们的目标,而且永远达不到目的。让我们更连贯一些,回到我的观察这条主线上来,然后再过渡到我从中得出的结论。

在我与让—雅克十分亲密、随便之后,我注意的第一件事,是审视是否我们的关系让他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上产生任何改变。我很快就完全确信,不仅仅他没有为了我有任何改变,而且当他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可以自由地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的时候,他的生活方式一贯如此,而且完全整齐划一。五年以前他回到巴黎 以后,便重新开始这样生活。首先,他不想以任何方式隐匿起来。他经常去几处宅邸,为的是在那里恢复他的老关系,甚至建立新关系。但是,过了一年,他停止了拜访,在首都重新开始了他在乡下过了那么多年的孤独生活。他的时间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日常的活计,他以此为生活来源之一;另一部分便是在田野间散步,以此为唯一的消遣。我问他此种做法的原因是什么。他对我说,他看到整个年轻一代都在积极推进以他为目标的阴谋大业以后,他首先把全部注意力用在寻找是否有哪一个人与公众的不公正持不同意见。在外省他的寻找宣告徒劳之后,他又来到巴黎继续寻找,希望至少在他的老相识中会有一个什么人城府不那么深,不那么虚伪,能向他说个明白。他是多么需要这样以便刺破这种黑暗。他作了很多努力都是枉然,甚至在最正直的人当中,他也只找到背叛、欺骗、谎言。所有的人,一面踊跃地接待他,事先通知他,硬把他往家里拉,却一面又显出对他受到诬蔑很兴高采烈的样子,而且那么全心全意地为之添油加醋,对他的抚慰是那么虚情假意,颂扬他时用的口气让他的心受到的感动是那么少,对他不吝惜最过分的赞美,却怀着那么少的敬重,以至于他对这些嘲弄、虚假的表现感到很厌烦,对如此成为他的所谓友人们的玩物感到很愤怒,于是他停止了去看望他们,退隐起来,并不向他们掩饰自己的蔑视。在长时间找寻一个人终告失败之后,他终于熄灭了自己的灯笼 ,完全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了。

我找到他并开始了解他时,他正处于这种绝对退隐状态中。对于在我看来可以表现他的内心的一切,我都很注意,提防任何过于匆忙的判断,决心既不根据几句分散的话,也不根据某几个特殊的情境来对他作出判断,而是根据其言、其行、其习惯的汇总,根据这种为人的常态来对他作出判断。唯有这种常态才能准确无误地揭示一个人的性格。但是这种常态要为人所发现,则要求更多的连续性和更多的坚韧性,并要对于第一眼看到的事情不那么相信。对正义的爱不冷不热,又被虚荣心所驱使的斩钉截铁的决定占了上风,就会使一般人产生看什么信什么的感情。所以,必须从什么都看,什么都听,将什么都一一记下开始,不要对任何事表态,一直到汇集了足够的材料,足以拿出稳稳当当站得住脚的判断才行。这个判断既不是感情用事的结果,也不是先入为主的看法的产物。

我见到他很平静,并不感到惊讶:你已经事先告诉我他是这样的。你将这种平静归之于灵魂卑劣。但这种平静可能来自与此完全相反的原因。我要确定其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这并不难。因为除非这种平静一直不变,否则为了发现其原因,只要注意是什么能打破这种平静就行了。如果是恐惧,那你就说对了。如果是愤怒,你就错了。证实这个费时不长,我很快就心中有数了。

我常见他忙着抄写乐谱,多少多少钱一页。正如你认为的那样,在我看来,这个营生显得很可笑,很装模作样。我首先极力了解他干这个活是否很严肃认真,还是出于好玩;其次我要努力准确地知道是什么动机使他又重操旧业,这件事要求更仔细和更聚精会神。必须准确地了解他的经济来源和他的财产状况,核实你对我谈起过的他的富裕,审视他的生活方式,深入他的小家庭的细部,比较他的收入和支出,总之,了解他的现状,而又不是通过他自己所说和你的那些大人先生们之所说。我对这件事给予了最大的关注。我发现,他很喜欢这个营生,虽然他干得并不太好。我寻找这一莫名其妙的快乐的原因,我发现这是由于他的天性和他的性情。我那时对此还毫无概念,借助这个机会,我开始深入了解这些。他把这个工作与消遣结合起来,我也怀着同样的专注跟他消遣起来。从前他长住乡间,这赋予了他研究植物的兴味。现在他继续进行这种研究,怀着更大的热情,而没有得到更大的成功。要么是他的记忆力衰退,开始拒绝什么都干;要么是他把这种研究更多地是当成一种孩童游戏而不是正儿八经的研究。我认为我发现了这一点。他更多地是努力做成漂亮的植物标本,而对于给类属、品种分类及列出其特点则做得不够。他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将枝叶晒干、压平,将小叶摊开、展平,保留花朵的天然颜色。结果是,当他仔细地将这些碎片贴在纸上,再给这些纸装上小小的镜框以后,他就在大自然的百分之百真实之上,又加上了微型制作的光彩和临摹的魅力。

我看见他终于对这一娱乐失去了热情。这种消遣对他的年龄而言是太累人了,对他的钱包而言又是过于昂贵了。而且这占据他必要的时间,其损失是无法补偿的。也可能我们日益密切的关系有助于使他对那种活计不那么上心。人们可以看到,欣赏大自然过去一直对他的心灵有很大的诱惑力:对他需要的温情,他从中找到一种替代物。但是,如果他自己可以选择的话,他肯定会弃此替代物而就温情的。只是由于他与人类对话完全徒劳之后,他才迫使自己去和花草对话。他对我说过:“只要重新见到一丝希望能与人的世界重新接触,我一定会高高兴兴地离开植物世界。”

既然我这些初步的研究已将我投入他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我就更加关注这些,我确信从中会对我的研究对象得到更多的认识。这些认识比他从前在公开场合能说、能做的一切都更可靠,何况后者我以前并不曾亲眼看见过。从密切接触的随便中,从私生活的持续中,一个人才会慢慢地叫人看清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当一个人对自己注意力放松,忘记了世界上其他事情的时候,他才会放任当时的冲动。这种方法是可靠的,但是又是费时的、辛苦的,因为它要求十分耐心和勤奋,只有真正地热衷于真理和正义才能支撑得住。而用某些偶得的、匆忙的见解去代替缓慢得来却可靠的观察结果时,人们则很容易免除这种辛苦。只有长期不懈、持续的研究才能赋予人们可靠的观察结果。

于是我仔细观察他家中是有条不紊还是乱七八糟,是手头宽裕还是窘迫不堪,他本人是俭朴还是奢侈,是情感细腻还是粗暴,他的兴趣爱好是健康的还是低俗的,他进餐时是阴郁的还是快活的,是老习惯一成不变还是兴之所至,持家是小气抠门还是大手大脚,在他那个小小的可以发号施令的范围里,是难通融、颐指气使、暴君似的还是可能正相反,太温太软,是否惧怕家庭纠纷更甚于喜欢一切井然有序,是否为了太平能忍受与自己的品味和意愿最最截然相反的事情;他怎样忍受公众的敌意、蔑视、仇恨;他最惯常的亲热是哪种;是哪种痛苦和快乐最能改变他的心境。我既在他最稳定的生存状态下观察注视过他,也在他有小小的心境起伏的情形下观察注视过他。比起最晴好的时日中空气和风的微小变化来,这些起伏在平静的个人生活中同样也是不可避免和有益的。我很想看看他是怎样生气又怎样平静下来的;他是否一怒即发还是能忍住怒气;他是记仇的人还是点火就着的人;是容易还是不容易叫他平静下来的人;他有了错,是变本加厉还是去弥补,他是否能容忍和宽恕别人的过错;他是否性情温和,容易与之相处,抑或在日常人际关系中性情粗暴、易怒;他是否喜欢向外人倾诉,抑或内向、自闭;他的心扉是否容易敞开,抑或一遇到抚慰,心扉立即关闭;他是否总是小心审慎,能控制自己,抑或任凭自己为内心的冲动所控制,不谨慎地将自己为之感动的每一情感都展露出去。我在我力所能及、能捕捉得到的各种不同的情形极为相反的精神状况中,捕捉到他。有时是平静的,有时是激动的,有时是在狂怒之中,有时是在极为感动之时,有时是在悲痛和心绪低落时;有时是在短暂而温馨的快乐时刻——天性仍然赋予他这种时刻,他人也未能剥夺他这种时刻;有时是在一次用时稍长的用餐的快乐之中,或者是在那些无法预料的境况之中——在这些境况中,一个热情洋溢的人来不及乔装自己;在这些情况下,天性的第一个反应总是比任何的思考先来到。我在密切注视、观察他生活中的所有这些细节时,也一点未曾忽略他的话语、他的警句、他的见解。我没有略过任何一点点东西,为的是真正了解他在自己著作中所涉及的问题上他真正的情感。在灵魂的本质,上帝的存在,人的道德观念,真正的幸福,他对时髦的理论及其作者作何感想,以及通过一个人的真情实感所能叫人了解到的对于人的生命怎样使用,其目的性如何,他的真正行为准则是什么这一切问题上,我都对他进行了摸底。我将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与我在实际生活中从他身上之所见仔细地进行了比较,只有这种测试所证实的东西才是真的。

我也从与虚荣心有关的各个角度上特别对他进行了研究。我确信,如果某种易怒的傲慢使他成了一个魔鬼,那么在一个注意从这方面观察他的人的眼中,尤其在我发现他所处的残酷的处境中,这种傲慢将有难以控制、无法掩饰的强烈的发作。

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人们从他最经常关切的思想,从其谈话最心爱的题目,从出乎意料的消息产生的意外的效果,从他对别人对他所说的话产生反应的方式,从他对接近他的人的举止和语气中得到的印象,从他倾听别人赞扬或者诋毁他的敌人或对手时的神情,从他自己谈论这些人的方式,从这些人的发迹或倒霉使他产生的快乐或忧伤的程度,时间长了,人们可以将他看透,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想法,尤其是在易激动的天性使他无法抑制他最初的反应的时候(如果易激动的天性与强烈的自尊心在同一个人的心中能够和谐并存的话)。但是,著作人尤其是在谈到天才和著作的时候最不能自制,最能暴露自己。同样我也没有忘了从这个角度来研究这个人。我经常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时机将他置于这种情形中,我也见过别人将他置于这种情形之中。我测试了他对文坛盛名作何想法,享有这种荣光他认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在声誉上最看重什么,是通过才华获得声名显赫,抑或受人敬重的性格所赋予的不那么显赫的声名。我希望看出来,在声名鹊起的名人还是声名与日俱下的名人二者之间,他对哪种人的经历感兴趣;他是否在巧妙地仔细研究最火爆的名人;他对著作及著作人的成或败感触怎样;以及从他本人来说,他怎样忍受评论家那严厉的审查,对手们狡猾的赞美以及本世纪最杰出的作家们对他的蔑视。总而言之,我从我的目光能够深入的各个角度对他进行了审视,却并不竭力按照我的意愿去诠释任何东西,而是让我的观察所得相互阐明,以发现真相。在我研究的过程中,我时刻都不曾忘记,不要得出错误的结论,这事关我一生的命运。

法国人: 我看出来,你注意了很多事情。那么,对你之所见,我能不能知晓呢?

卢梭: 我之所见,是亲眼所见胜过口说。对我这个亲眼见过他的人来说,我之所见足以决定我的判断。但是对你,则不足以决定你根据我的报告作出判断。因为他需要为别人所亲见才能被别人相信,而按照你事先告诉我的那种方法,恐怕连我自己都不会根据别人的报告相信他。我看到的,只不过是表面看上去非常普普通通的事,但实际上这些事是很难得一见的。何况,我叙述出来的事情,从我的嘴里一出来,就差点味了。要把这些事讲得十分相宜,恐怕得换个别人,而不是我。

法国人: 先生,这是什么回答!难道你想这样骗我吗?你想这样既履行了你的承诺而我又不会从我给你的建议中获取任何成果吗?我给你的建议使你得到的信息,对我们难道不应该是共有的吗?你叫人产生怀疑,现在你又有材料能使我摆脱这些怀疑。你动摇了我原来的信念,在这之后你又觉得可以将这些怀疑留给我么?

卢梭: 你照着你自称给我的建议像我那样去身体力行,你很容易就能摆脱那些怀疑了。遗憾的是,对于让—雅克,卢梭无法将自己对他之所知全部说出来。今后也永远不会作这些申明了,因为申明也没有用。而且鼓足勇气作这些申明可能只会给我带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屈辱。

就拿你来说吧,你想对我的观察所得有一个大致的概念吗?你就不论从好的方面还是从坏的方面都把你那些大人先生们对让—雅克之所言直截了当、完完全全地来个大翻个吧!那你得到的那个人就正是我找到的这个人了。他们说的那个人是残忍、冷酷无情、粗暴甚至是道德败坏的;而我见到的这个人是性情温和、有同情心甚至是软弱的。他们说的那个人是无法相处、强硬、令人厌恶的;而我见到的这个人是容易接近、软绵绵的,无法抗拒他以为诚恳的抚慰。如果你会来事,他甚至会任凭自己被他并不敬重的人所左右。他们说的那个人是性格阴郁孤僻、不合群、厌恶人类的;而我见到的这个人特别有人情味,甚至过了头,而且对人类的苦难特别富有同情心,对于人与人之间相互造成的伤害,也和人们给他造成的伤害一样感到难过。他们说的那个人只考虑在社会上出人头地,而不顾他人和他自己的安宁;而我见到的这个人将安宁看得高于一切,只要人们让他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平安无事,他甚至愿意整个地球都不知不晓他。他们说的那个人被傲慢和最令人无法容忍的自尊心所吞噬,为其同类的存在而痛苦万分,甚至希望看到整个人类在他之前毁灭;而我见到的这个人自爱却不和别人攀比,对于虚荣不比对谦虚更敏感,感到自己是什么人就很满意了,根本不寻求自己在人群中占据什么位置。我确信他一生中头脑里从未产生过一个想法,要和一个别的什么人较量一下,以便知道哪一个最伟大或哪一个最渺小。他们说的那个人充满心机和巧计,要用最大的巧计掩盖自己的毛病并且将自己的恶毒掩盖在表面的老实之下;而我见到的这个人,事情刚来时发起火来甚至很暴烈,比闪电还快,一辈子都在犯大大小小的过错,然后便是一辈子都在用强烈的、长时间的悔恨来补赎自己的过错。加之,他有时不加谨慎,不存心眼,令人难以置信的愚笨,本来想讨人喜欢的,却冒犯了别人,而且由于他那笨拙多于直率的天真,既说了对自己有用的话,也说了对自己有害的话,而自己却不觉得二者有什么区别。总而言之,他们说的那个人是一个鬼机灵,思想敏锐,入木三分;而我见到的这个人只能很缓慢、很吃力地思考,害怕思考累人,而且时常只有在自由自在地独自遐想中才能领会最最一般的事情,几乎不会被当作机灵人。

我可以将这些对比继续罗列下去。如果我这样做,你恐怕要将这当作是毫无现实意义的想象力游戏了。难道不是这样吗?然而,我给你说的这些,没有一丝一毫不是为我自己的良知所证实的,而不是像你那样是由别人加以肯定的。用一个不偏不倚的人平静而可靠的观察来揭穿感情冲动的人甚嚣尘上的说法,这种方法很简单,却不大令人置信。所以这种方法可能是无用的,产生不了任何效果。何况,让—雅克在某些方面所处的处境甚至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以致人们无法将其充分揭示出来。为了充分了解他,就必须深入了解他的处境,就必须既了解他忍受的痛苦,又了解是什么让他忍受这些痛苦。然而这一切是无法全都说清楚的。要相信这些,必须亲眼见过他才行。

不过让我们试试,是否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的途径,既同样笔直又少为人走过,以达到同样的目的;是否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通过一个简单而立竿见影的印象,让处于你所处的舆论环境中的你,一下子感受到我可能会将你说服的东西。但我用的不是以粗暴的否定去不断攻击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刺人的说法的办法,而是用一点一点来的做法。为此,我想尽力在这里描绘一下让—雅克的肖像。这是我对原型进行了长期的研究之后,在我的头脑中形成的想法。首先你可以将这幅肖像与他们描绘的肖像加以比较,判断一下这两幅肖像中哪一幅各部分最连贯,显得最能构成一个唯一的整体,哪一幅能最自然、最清晰地解释这幅画像所表示的那个人的行为、兴趣爱好、生活习惯和人们对他所了解的一切,不仅仅从他写出著作至今,而且从他童年时代开始的各个时期。然后,那就只能由你自己去证实我看得是否清楚了。

法国人: 那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说吧,我洗耳恭听。

卢梭: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其性格最完全地只从其天生个性而来的,就是让—雅克。天性将其造成什么样,他就什么样,教育很少使他改变。如果说从他一出生,他的各种能力和体力就已经突然发达了起来的话,自那以后,到了成年时期,人们觉得他差不多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现在,经过六十年的苦难和贫穷,时间、磨难和人仍然没有叫他大变样。身体衰老了,他的心却一直很年轻;他仍然保持着与青年时代同样的兴趣爱好和同样的激情。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将一直是一个老小孩。

但是,赋予他这种精神状态的这种天性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要把这些与众不同之处理清楚,就要求更持续的注视。与对某个人看一眼就足够、就认为了解了就作出判断比起来,这种注视要持续更长的时间。我甚至可以说,正是从他很普通的外表,从他与别人最共同的地方,通过我对此的进一步观察,我才觉得他最与众不同。这种似是而非的想法,随着我一步步说下去,自会逐步明朗。

正如我跟你说过的,刚一接触时,我觉得他与我原来根据你的讲述所想象的样子是那么不同。我对此深感惊异,待我听到他谈话也没有什么文采,我就更加惊异了。说没有什么文采还是客气的,说得不客气,就是他净说傻话。我个人曾经有机会与一些文人一起生活过,我觉得他们总是很光鲜,是鹤立鸡群的,出口便是格言警句,如预言家一般,用他们那博学的饶舌和高超的决定驾驭一切。而这个人,只说些平平常常的事,而且说起来还不准确,不细致,有气无力,即使说话很少,也显得总是说得很累的样子,也就是说,他因为要使劲听懂别人的话而感到很累。别人说些稍微细腻的事,他甚至常常根本听不懂,所以他从来就不能作出恰当的应答。如果偶尔他想起一个好不容易找到的词,他就会特别惬意。为了有话可说,他就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个词。在谈话中,人们大概不会将他当作一个充满新鲜生动思想、思考有力、表达准确的思想家,而是将他当作一个苦苦找不着词的小学生,完全被比他知道得更多的人的沾沾自喜所控制。在那些最微不足道的小册子编造者身上,我都从未见过这种腼腆、尴尬的举止。像他那样一个敢于将自己所生活的年代的见解踩在脚下,似乎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准备接受法律而是要发号施令的作家,谁能设想他会如此呢?如果他只是说些平淡无奇的话也就算了,我可能会相信他这是装傻以便让包围他的密探们晕头转向。但是,不论听他说话的人是谁,他不但对他们毫不提防,而且冒冒失失地道出许多欠考虑的、授人以柄的话来。归根结底,倒不是因为这些话本身应受指责,而是因为这些话可能引起误解。他一点也想不到,这些误解肯定会首先来到听他说话的人的心里,这些人正找这个茬呢!总而言之,我觉得他几乎总是思考迟钝、言语笨拙,不断地吃力寻找恰当的词语,可是又总也找不到。他的一些想法本来就不大清楚,表达的方式又欠佳,这就将一些概念弄得混乱不堪了。我顺便再补充一句,如果在我们最初的几次谈话中,我就能猜测到他这样极不善言辞,可能我就会根据你的论点得出一个新的证据,证明他那些著作不是他自己写的。因为根据你的看法,他看谱即唱的能力那么差,就证明他根本不可能作曲,那就更有理由说,既然他那么不会说话,他肯定也不能写得那么好了。

一个人巧妙到能在四十年当中以其虚假的外表将接近过他的所有的人都欺骗了,却那么不善于言辞,这已经是十分令人惊异的事。但是,事情还不止此。还是这个人,在漫不经心的谈话中,他那无神的目光和毫无个性的面孔,似乎只显示出愚笨,而一旦一个使他感兴趣的话题将他从迟钝、麻木中惊醒过来,他的神情和举止会顿时变样。人们看到他那黯淡无光的面庞活起来,动起来,变得表情丰富,很有表现力,流露出才智。从他在这个年龄上那双眼睛仍炯炯有神来判断,青年时代这双眼睛肯定是光芒四射的。从他那激昂的手势,他那冲动的举止,人们看到他的血液在沸腾,人们几乎相信从他的嘴里就要喷射出股股火焰。可事实并非如此。所有这一切冲动只会产生出普普通通、模糊不清、条理不明的话语。这些语句并不比平时更有表现力,而只是更欠考虑。他大大提高了嗓门,但他说的话只是变得更响,而不是更强有力。有时我在他的表达中也看到一些活力,却从来不是在他骤然爆发之时,而只是在爆发已经过去,已经产生了最初的效果之时。这时,这种激动延续下来,更有规范,似乎起着更强有力的作用,能使他找到一些强有力的表达方式,充满了仍使他激动的情感。从这里我明白了,这个人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在他所接触的主题燃烧着他的心的时候,他怎么能写得那么有力量,他的笔怎样比他的舌头能更好地道出激情的话语。

法国人: 这一切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能叫我对他产生一些概念,与别人叫我对他的性格所产生的概念截然相反。你归之于他的这种与人相处的拘谨和这种腼腆,现在在社交界谁都承认,这是虚荣和自傲最可靠的招牌。

卢梭: 这么说,我们那些小牧童和可怜的村妇虚荣心都极强,我们那些学院院士、年轻的修士和装腔作势的妇人们都是谦逊和恭顺的天才了?从哪里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呢?噢,这个可怜的国度!在这里,所有和蔼可亲和善良的概念都被颠倒了,上流社会里那些人狂傲的虚荣将他们无情践踏的美德都变成了傲慢和毛病!

2

法国人: 别激动吧!这个新的似是而非的想法,我们还可以争论。现在让我们将它放在一边吧!让我们再回到这个人容易感情冲动这个题目上来。你自己承认他容易感情冲动,这一点也是从你的观察中归纳出来的。他对一切不触及他小小的个人的事情,都表示深深的漠视,只有对有关他个人利害的问题,才激动起来。但每一次事关他个人的时候,他那强烈的自尊心照理必然使他激动得达到亢奋状态,而他只在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的时候才开始大动肝火,在最初的时候,他内心的动荡是有力地集中在他的内心周围的。

卢梭: 你从我的观察中得到这个结果,但我的观察向我提供的却是一个完全相反的结果。他不像我们那些著作人那样,为眼前出现的所有小小不然的问题而泛泛地痛苦。这是肯定的。要使他对一场争论产生兴趣,光是思想能在其中闪光也是不够的。这一点也是肯定的。我承认,我总是看到,为了克服他的懒得说话,为了在谈话中叫他感动,除了说些喋喋不休的废话以外,必须有另外的使他感兴趣的东西。但我却很少看到,这个能使他兴奋起来的兴趣点是他本人的利害,是他个人的利害。相反,当事关他自己的时候,不论人家用阿谀奉承对他进行吹捧也好,指桑骂槐极力侮辱他也好,我总是见他一副漫不经心、十分轻蔑的表情,这种表情所表示的是他对这些言语一律不大在意,而且对于说这些话的人,对这些人针对他所作的评论,也不大在意。使他兴奋起来,使他十分动情的更伟大、更崇高的兴趣点,是有关公正和真理的问题。对于他认为对公众有害的任何学说,我从未见他冷静地倾听过。面对那些善于用蛊惑人心的华丽词藻将他们那残忍的学说包装起来的声名显赫、喜欢高谈阔论的人,他的不善言辞常常可以防止他连累自己和正义的事业。但是也很容易看到,他努力保持沉默,任凭一些他认为对人类有害的错误传播开去,他的心是多么痛苦。他是弱者和被压迫者的不够谨慎的保卫者,这一点连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我曾经常见他与强大的压迫者面对面,跟他们唱反调,而且十分激烈。有钱有势的压迫者,虽然表面上不露出被他的胆大包天所冒犯的神情,但是在克制的外表下,早已准备好要叫他在哪一天为这样的唐突付出惨重的代价。结果是,一个人热情激奋,人们将他当作疯子;另一个人暗中策划阴谋,却显得是个自我控制的智者。人们就是这样总是凭表面来判断,而常常与真相背道而驰。

我也见过他为美好的事物所感动,热情迸发,甚至常常流出眼泪。这些美好事物在大自然的奇迹中存在,在人类的作品中存在,在美德、天才、美术中存在,一般来说,在一切具有力量、优美和真实性质、足以感动一颗敏感心灵的事物中存在。更有甚者,我在这人世间只在他一个人身上看到的,是他对他本人最大仇敌的成果,甚至是反对他自己的思想的成果,也同样地喜爱。只要他从中找到天生能感动他内心的美,他就会怀着同样的快乐欣赏这些作品,怀着同样的热情赞扬这些作品,就像他的自尊心根本没有因此受到损害,就像那位作者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一般;对于利用公众舆论以剥夺这些著作应有的价值而搞的种种阴谋,他也会怀着同样的火气而义愤填膺。他最大的不幸,便是他从未用小心谨慎来处理这一切,而是不管不顾一任自己的激动情绪发泄,根本就预料不到效果及后果,或者是对此不管不顾。适度地有克制地激动是他做不到的事情。他必须要么是火,要么是冰。如果他不冷不热,他便是个庸人了。

最后我发现,他的心灵活动持续时间不长,与其强烈的程度相比,它为时短暂。他的火热将激情烧毁,将激情吞噬。在强烈而迅速的爆发之后,他的激情很快就熄灭了,又叫他堕入最初的麻木与迟钝之中。这种麻木与迟钝使他沉入习惯的王国之中,在我看来,这才是他惯常、自然的状态。

以上就是对我的观察所作的简述,从中我得出对他的身体构造的认识。同时通过必要的推论,也为他在各种事情上的行为所证实,我也得出了对他的真实性格的认识。这些观察所得以及与此相关的其他观察结果让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他的气质是混合型的,由显得截然相反的成分构成:既是一个非常敏感、易激动或很容易点火就着的心灵,又是一个不开窍、愚钝的头脑,头脑中坚实而厚重的部分非得有强烈而持久的热血振荡才能动摇。我丝毫无意于以物理学家的身份揭示这些外表上的矛盾,这与我又有何干呢?对我来说,重要的事便是肯定这些矛盾的真实存在,我所做的一切也正是这个。但是,为了让这个结果在你的眼中明明白白地显现出来,还需要我尽量地补充一些解释。

我时常听人责备让—雅克过于敏感,你刚才也是如此。而且人们由此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说他是个魔鬼。有一本英文新书,书名叫《灵魂研究》,其目的即在于此 。在这本书中,人们借助于不知多少解剖学的而且完全决定性的细节,证明了根本不存在灵魂。因为书的作者从神经的起源中根本没有见过灵魂,而且原则上可以确定人的敏感性,尤其是让—雅克的敏感(必须时刻暗示这一点)是他的毛病、是他犯下的罪过的唯一原因,由于这种敏感性,他心怀恶意。虽然这条规律有一个例外,该书作者也承认,这同一个敏感性有时也可产生美德。我们不想就这位外科医生哲学家 不偏不倚的理论进行争论,让我们首先尽量对“敏感”这个词语理解清楚。否则,由于缺乏准确的概念,人们随时都会把一些那么模糊而又常常相互矛盾的意思用在这个词语上。

敏感性(感受力)是一切行动的本原。一个生物,虽然有生命,但是如果它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感觉,它是根本不会有任何行动的,因为他的行动的动机在哪里呢?上帝本人是有感受力的,因为他在行动。所有的人因此也是有感受力的,可能程度相等,但是不以同样的方式。有肉体的器质性的敏感性,它纯粹是被动的,似乎除了通过快乐和痛苦的指示保存我们的肉体和保存我们的人种之外,便没有其他的目的。还有另外一种敏感性(感受力),我称之为主动的、精神的,这不是别的东西,它就是将我们的情感与一些跟我们毫不相干的人连结起来的能力。这种能力,神经对偶研究不会使人了解它。在人的心灵中,它似乎与身体的吸引能力有着相当明确的相似性。其力量大小与我们在自己与他人之间感受到的联系成正比。根据这种联系的性质,它有时通过吸引力起积极、正面的作用,有时通过斥力起消极、反面的作用,就像一块磁铁通过它的两极所起的作用一样。积极的或者说吸引的作用,是天性的自然结果,天性极力要扩展和加强我们的情感。消极的或者说排斥的作用,压制并缩小他人的情感,是反应产生的一个综合体。一切深情、甜美的激情从第一种作用中产生,一切仇恨、残忍的激情从第二种作用中产生。先生,请你在这里回忆一下我们在最初的谈话对自爱和虚荣二者所作的区分,回忆一下这二者对人的心灵所起的作用。积极的感受能力立即从自爱中衍生出来。一个自爱的人极力要扩大他的存在和他的享受,通过爱恋将他感到应该成为他的一桩财富的东西据为己有。这是很自然的。这是纯粹的情感问题,思考在其中丝毫不起作用。但是,一旦这种绝对的爱蜕变为虚荣和相对的爱,它就会产生负面的(消极的)感受力。人们一旦习惯于与他人较量,为将首席佳位分给自己而勃然大怒,就不能不憎恶一切超越我们、压低我们、压制我们的东西,一言以蔽之,一切成点气候妨碍我们称王称霸的东西。虚荣的人总是怒气冲冲或心怀不满,因为他希望每个人都将一切和他自己视为高我们一头,而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别人并未得到什么偏爱,而他却感到别人得到了偏爱,并为此而义愤填膺。他会为一个别的什么人比我们多占了便宜而怒气冲冲。其实他自己也得了便宜,自己也感到这样得到了弥补,可这也不能使他心情平静下来。感到只在某一方面不如人便能将他在一百个、一千个其他方面比别人优越的感受毒化,完全忘记了自己比别人多什么,只顾着自己比别人少什么。你会感觉到,在这一切之中,不会有任何东西促使心灵去行善施仁的。

这种拿自己与别人比的心态,将天生的美好的激情变成了另一种矫情、恶劣的激情。如果你问我这种心态是从什么地方产生出来的,我会回答你说,它来自社会关系、观念进化和心灵的教化。只要人们只顾自己的绝对需求,人们就只限于寻求对自己真正有用的东西,而很少向他人投过悠闲的一瞥。但是,随着社会通过相互需求的纽带变得更紧密,随着精神世界不断扩展、不断发挥作用和放出光彩,活动就越来越多,涵盖的对象越来越多,捕捉的关系越来越多,就会进行审视,进行比较。在这些频繁的比较中,人既没有忽略自己,也没有忽略自己的同类,也没有忽略他认为应该在同类中所占的位置。人一旦开始这样与他人较劲,他就只会不断地将所有其他人置于自己之下,他的心从此除了忙这个,再也不会做别的事。所以作为对这一理论的证实,人们一般都会发现,机灵人尤其是文人,是所有的人当中虚荣心最强、最不善于爱、最善于恨的。

你可能会对我说,没有比浸透了虚荣心的蠢人更俗的了。只有作出区分,这种想法才是真的。蠢人自视甚高极为常见,但是他们难得嫉妒,因为他们自认为是老大,对自己之所得总是很满意。一个机灵人则很少有这种幸福。他完完全全感觉到自己缺少什么,而另一个人在贡献或在才能上比起他来可能更占什么优势。当然他只向自己承认这些,他却情不自禁地感觉到这些。所以,虚荣的人是一点都不宽容的。

为了看清楚这些对敏感的质疑,我认为上述的阐明是必要的。有人将这些理解成赞美,有人则将其理解成指责。实际上这两种人对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都没太搞清楚,因为他们没有料到,有性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感受能力,而这些不同的感受能力在同一个人身上是不可能合二而一的。现在让我们来说说其具体运用吧!

在我看来,让—雅克具有程度相当高的自然感受性。他的感官对他有很大的制约。如果不是他的精神感受能力常常对此产生钳制作用的话,这种制约程度还会更强。甚至常常通过这种钳制,他的自然感受性才能那样强烈地触及他。美妙的音响,美好的天空,美丽的景色,美丽的湖水,花朵,气味的芬芳,美丽的眼睛,温柔的目光,这一切只有从某个方面触动他的心之后,才能那么强烈地对他的感官发生作用。我曾见他几乎一整个春天每天走两里路 到贝尔西去尽情倾听黄莺歌唱。必须有水,有绿地,有孤独和树林才能让这鸟儿的歌唱在他的耳畔变得十分动听。如果他在田野间没有看到祖国母亲以精心装点让自己的儿女过得高兴为乐的话,在他的眼中,田野本身的魅力就会大减。他大部分感受中都具有这种混合的东西,这使这些感受有所和缓,使纯物质的感受失去了其他感受那种诱人的吸引力,这就使得所有的感受对他所起的作用有所和缓。所以他对肉欲的追求虽然强烈,但从未如狼似虎过。而且他对享受的感受要比对匮乏的感受更深,在某种程度上,他大概可以自诩为有节制而不是寡欲的。然而,当想象力煎熬着他的时候,完全的节欲会使他很痛苦。并不是他既已拥有,节制对他来说便是轻而易举,因为那样想象力就不再起作用了。他之所以喜欢享乐,只因为已经产生了欲望,而他并不等欲望休止自己就停止了,适可而止对他已足够。他的品味是健康的,甚至是优雅的,但并不过分讲究。美酒佳肴叫他十分喜欢,但他更偏爱简单、普通、不需要精心准备但是从其品种中挑选出来的食物。他对于任何因稀少而贵重的事物都毫不在意。他憎恶精细的菜肴和过分讲究的食物。他家里进食野味是很罕见的。如果他更说了算的话,野味可能就永远进不了他的家了 。他的每一餐,他的盛宴,由一个菜构成,而且一直是这个菜,一直到将它吃完。一言以蔽之,他可能比应当的那样更为热衷欲望,但是比起只追逐声色欲望的人来说却远远不够。人们对这种人说三道四,然而,他们是很单纯地遵循着自己天生的本能,这本能使我们去追求让我们愉悦的东西,逃避令我们厌恶的东西。我不明白这样的天性何患之有。追逐声色欲望的人是自然的人;三思而后行的人是照着舆论行事的人。危险的是这后一种人。前一种人即使失于过度,也永远不会危险。当然,必须将声色之欲这个词局限在我赋予它的意义上,而不应该将其扩展到那些以此炫耀的好色之徒身上,他们是以此为荣的。也不应该将其扩展到那些为了希望越过快乐的界限而堕入糜烂生活之中的人身上。也不应该将其扩展到另一些人身上:他们生活在奢侈的过分讲究之中,寻求的不是享乐的魅力,而更是独占、独有的魅力,对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的快乐不屑一顾,而只限于让老百姓艳羡不止的快乐 。

让—雅克虽然是其感官的奴隶,却并不因此而为其所有的感觉所触动。要叫一个对象给他留下印象,必须除了有所感觉之外,还要加上清清楚楚的快乐或痛苦的感受,这种感受吸引他或者排斥他。能够震撼他的大脑的意念也是如此。如果给他留下的印象不能深入他的心,那这个印象就一钱不值。对他来说,任何无关紧要的东西都不能留在他的记忆中,我们勉强可以说,他仅仅能察觉到那些他觉察的东西。这一切的结果便是,在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比他对他人的事、对于在任何方面都与他无关的事更不好奇的人,也从来没有过比他更糟糕的观察家,虽然在很长时期内他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好的观察家。因为在他以为自己看得很清楚的时候,实际上他只是感受强烈而已。而实际上一个只会看见令他感动的事物的人,对于这些事物之间的关系是确定不清的。一个盲人,不论他的触觉多么灵敏,都永远代替不了两只好眼睛。总而言之,一切纯属好奇的东西,不论在艺术上,在人世上,还是在自然界中,无论如何对让—雅克都不会有诱惑力,无论如何都不会使他快乐,而且今后人们也永远不会看到他哪怕有一小会儿心甘情愿地管这种事。这一切也与他思考迟钝有关。为自己的事已经十分烦恼了,这种思考迟钝更妨碍他为毫不相干的事物而饱受折磨。在日常谈话中,他总是心不在焉,这使他几乎一点都听不见人们在说什么,有时他甚至是呆傻,也应该用这一点来解释。这种心不在焉并非源于他在想别的事,而是他什么都没想,他受不了那个累去倾听那些他知道不知道都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实际上并非心不在焉,准确地说,他只不过是迟钝而已。

他脱口而出的那些不谨慎、笨拙的话语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点给他惹的祸简直比最可憎恶的恶习还要多:如果他有这些恶习,就会迫使他时时当心自己,以便在别人眼前将这些恶习遮掩起来。机灵、心口不一、作恶多端的人总是提防着的,不让自己的言谈留下任何把柄。而当你感到你做的好事能补赎你做的坏事时,当你觉得你是怎么样就流露出怎么样而没有任何危险时,你确实不那么小心翼翼地去遮掩你做的坏事。总是一切坦坦荡荡,又从来不说任何应受指责的话,从来不做任何应受指责的事,既没有缺点也没有毛病的正人君子,有吗?一个狡诈之徒,只露出他希望人们见到的模样,像是从不说任何应受指责的话,从不做任何应受指责的事的样子——至少在公众面前。对这种完美无缺的人,让我们提高警惕吧!甚至抛开那些歪曲他的真面目的招摇撞骗的人不谈,让—雅克恐怕也总是很难显露出他之所值,因为他不会显示他的价值。反之,他的笨拙却不断地将他的缺点显示出来。这便是自然感受性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良好效果和不良效果。

至于说到精神感受性,我从未见识过任何一个人这样受到精神感受性的驾驭。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看法一致,因为我在他身上只找到了起积极作用的感受性。它来自自然,而且我在上面对此进行过描述。需要心有所系,这种需求又匆匆忙忙地而不是精心选择地得到了满足,这铸成了他一生中所有的不幸。虽然他相当频繁地动感情,而且还常常非常强烈,但我从未见过他有那种装模作样的、痉挛般的发作,从未有过现在时髦的那种比比画画,这比画能使人得神经病。他动情是看得出来的,虽然他不捶胸顿足;他的动情就和他的性格一样,朴素而自然。在所有那些所谓出自感受性的魔鬼附身的人群里,他好比是不施脂粉的美人,只有天然的肤色,在涂脂抹粉的人群里,显得有些苍白。说到在社交场合迸发出来的排斥性的感受力(我从中区分出第一反应产生的强烈而飞快的印象,它产生的是愤怒,而不是仇恨),我在他身上只从与道德本能相关的方面找到一些遗留,也就是说对不公正和恶意的仇恨能使一个不公正、心怀恶意的人在他眼中变得面目可憎。但是他在这种憎恶中没有掺杂任何与虚荣心有关的个人成分。在他身上你感觉不到一点点著作人和文人的虚荣心。在他的内心深处,仇恨和嫉妒任何人的情感从来不会扎根。从来没有听到他贬低名人以损害他们的声誉。他一辈子,甚至在他短暂的成功期间,从未试图拉帮结伙,也从未试图在什么地方自称龙头老大。在他生活过的所有的圈子里,他总是让别人定调子,自己则不假思索地坐在他们的车上,因为他觉得他们有长处,他们的思想也免了自己去费力思考。如此这般,在任何这样的圈子里,都从未有人会预料到今日公众赋予他的不同寻常的天才。而人们今天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将他变成自己所利用过的工具。现在仍然如此,如果他生活在事先不知情的人之中,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曾写过数本著作,我敢肯定,所有这些人不但根本不会相信他能写书,而且要一致认为他既没有干这一行的兴趣爱好,也没有干这一行的志向。

这种既热烈又温和的天性在他所有的著作中和他的话语中均随时随地能叫人感觉得到。他既不费力也不回避谈到他的敌手。他谈到这些人的时候,怀着一种并无蔑视的自豪,开着并不刻毒的玩笑,带着责备而又没有苦涩,带着直爽而没有恶意。同样,他谈到其声名上的竞争对手时,只是用他们值得的赞美之辞。在这些赞美之辞下面,没有隐藏任何恶意。对于这些人有时对他的赞美之辞,肯定就不能这么说了。但是,就一个著作人甚至就任何一个感受力极强的人而言,我在他身上感到更罕见的,是在情感和见解方面极大的宽容,远离任何宗派意识,哪怕宗派意识对他有利。愿意在需要时无拘无束地道出他的见解和他的理由,甚至在他热血澎湃,其中放进了激情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他既不指责别人不接受他的感情,也不会为别人想剥夺他的情感而感到难过。他为自己要求思考自由,也留给每个人同样的思考自由。我听到所有的人谈论宽容,但真正的宽容者,我只见过他一个。

总而言之,我在他身上找到的这类感受能力,会使为这种能力所制约的人不大明智而且十分倒霉。但是这种能力既不会把这些人变成头脑狂热的人,也不会使他们变成魔鬼:它只会把他们变成轻率而且常常自相矛盾的人。如果像这个人一样,爱激动的心与思考缓慢二者集于一身,他们会以只顺着自己的天性始,以希望与此相反而终。待他们迟来的理智最后警告他们,说他们已误入歧途时,已为时过晚矣!

他的天性中最基本成分之间的这种对立,我们可以从他大部分的品质中,从他的全部行为中感觉到。其品质皆由此衍生而来。他的行为少有连贯性,因为他的自然反应与他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计划从来不把他往同一条路上引。自然反应每时每刻都叫他远离他给自己划定的路。结果是他做了很多事,但是根本没有前进。从冲动、热情来说,没有任何他不能为的伟大、美好、豪爽仗义之事。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立刻重又堕入他那种惰性,没有生气的状态之中。有时在他鼓起勇气时不乏高尚美好的行为,但这是徒劳,因为很快便随之而来的疏懒和腼腆又牵制住了他,使他颓丧下去。这就是为什么他有时虽然有高尚而伟大的情感,但在行动上他总是渺小而无能。

那么,你想深入了解他的行为和他的道德、品行吗?请你仔细研究一下他的爱好和他的品味吧!这种了解肯定会让你见到截然相反的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不依据原则和规矩行事,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盲目地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行事。谨慎,理智,小心,预见,所有这一切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无效的空洞词语。他受到诱惑时,便抵挡不住;没有受到诱惑时,便停留在他那无精打采的状态中。从这里你可以看到,他的行为方式应该是变化无常的,跳跃式的,偶尔慷慨激昂,几乎总是萎靡不振,或者毫无作为。他不是向前走,他是跳几下,然后又落在老地方。他进行的活动其目的甚至不在于将他带到事情之必然将他拉向的位置。如果他只是受到自己最持久不变的意愿的推动,他可能就会一直原地不动。总而言之,从来就没有过比他更容易动感情而又天生更不善于行动的人。

让—雅克不曾总是躲着人,但他一直喜欢孤独。与他拥有的朋友在一起,他非常高兴,但他更高兴与自己在一起。他珍视与朋友们的交往,但有时他需要自省。与其总和朋友在一起,可能他更喜欢总是一个人生活。他对《鲁滨逊漂流记》的钟爱使我得出一个判断,即他并不认为自己与被困在荒岛上的鲁滨逊一样倒霉。对一个容易动感情、没有野心、没有虚荣心的人而言,独自生活在荒漠中与独自生活在同类中相比,恐怕后者更残酷、更困难一些。这种对退隐和孤独生活的爱好,当然没有任何恶意和厌世的东西。尽管如此,这种爱好毕竟十分奇异,这种癖好达到此种程度的,我也只在他一个人身上找得到。所以,有必要理出此种癖好的准确缘由,否则在他身上注意到这种倾向的这个人,就只能放弃对他的深入了解了。

我首先清楚看到,表面的亲切随便与真正的保留占主导地位的一般社会尺度不可能适合于他。无法畅所欲言、无法隐瞒其内心活动,使他对其余的人而言,处于一个极大的不利地位。其他的人善于掩饰他们之所感,隐藏起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表现出来的纯粹是在他们看来适于别人看到的模样。在他们之间只有十足的推心置腹才能与他重建平等。在与他们的相处中,当他以推心置腹相待时,那些人却只是摆出推心置腹的假样子来。这种推心置腹,对他而言,便成了不谨慎,而对他们而言,便成了设圈套。他一旦感到自己成了这种欺骗的受害者,就肯定叫他一辈子对这些人都敬而远之了。

说到最后,他失去了与人类交往的甜蜜温馨之时,他用什么来代替这个,而这个替代物既可以补偿这种损失,又可以叫他比起另一种状态来更喜欢这种状态,虽然这种状态也有弊端呢?我知道,尘世的喧嚣使多情而温柔的心灵很害怕,他们在人群中很拘束,很受压抑,在他们之间无法放松和相互倾诉,只有在两人单独谈话时才会有真正的感情抒发,而且这种构成友情真正享受的甜美的推心置腹恐怕只能在隐居之中才能形成,才能培养起来。但我也知道,绝对的孤独是一种令人悲哀的生存状态,而且违反天性,因为感受深情滋养人的心灵,思想交流使人的精神充满活力。我们更美好的存在是相对的,是群体性的,而我们真正的“自我”并不完全在我们自身。总之,现实生活中人的构成就是如此,没有他人的参与,我们在生活中永远做不到充分享受自我。所以,孤独的让—雅克大概就是心情抑郁,寡言少语,而且总是过得不开心。在他所有的肖像上,他确实显得就是这个样子。自从他倒霉以来,人家也总是将他向我描绘成这个样子。在一封已发表的来信中,人家甚至叫嚷,说他一辈子只笑过两次。叙述了这两次的情形,两次居然都是心怀恶意的笑。但是,以前人家对我谈到他时说得完全相反。我也见过他一旦与我在一起完全放松下来,他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使我感到特别惊讶的是,当人们让他一人独处,让他安安静静的时候,或者他独自散步归来(只要上来与他搭话的不是个马屁精)时,我从未见他神情那么快活,那么平静过。这时他的谈话便比平时更加坦率,更加轻柔温和。一个刚刚享受了快乐的人,谈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他既已成了同时代人的笑料和憎恶之物,在自己悲惨的命运中只看到流泪和绝望的缘由,那么他独自一个人还会忙什么呢?

啊,上苍啊!啊,大自然啊!你们是穷人的珍宝,倒霉蛋的精神源泉。幸亏有了你们,感受到、了解并相信你们神圣法则的人,内心平和、肉体亦不痛苦的人,决不会完全被逆境所吞噬。虽然有人为的各种阴谋,虽然有恶人的种种得逞,这样的一个人是不会变得绝对悲惨可怜的。虽然他被残酷地剥夺了一生的全部财富,但是将来希望会补偿他这一切,甚至就在此刻,想象力也将这一切还给了他:美好的想象对他来说能代替真正的幸福。我说什么来着?他独自一人时是确确实实很幸福的。地上的财富可以在每时每刻以千百种方式从自认为拥有这些财富的人手中溜走,而对于任何一个善于享受想象的人来说,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夺走想象的财富。他拥有这些财富,既不用担惊受怕,也不冒任何风险。无论是时运还是他人,都无法剥夺他的这些财富。

你一定要说,靠想象来对抗大的逆境,这是多么脆弱的精神源泉!嘿,先生,这些想象说不定比所有这些看得见的财富更具现实意义。人们对这些看得见的财产那么看重,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心怀对幸福的真正感受,而且拥有财富的人也不得不一心扑在未来上,而不能从眼下找到使他们心满意足的享受。

有人对你说,一个人,而且是特别倒霉的人,他每天很有规律地在几个风雅的社交场合度过五六小时。这些圈子由男女组成。男士们个个富有正义感,坦坦荡荡,性情快活,和蔼可亲,心地单纯而又学识渊博,生性温和而又品德高尚。女士们个个魅力十足而又文静,充满感情而又优雅,谦和而不做作,爱开玩笑却不说蠢话。他们只将各自性别的长处和对他们的魅力的掌控能力用在在人与人之间培养对伟大事物的热情和对高尚品德的热心上。这个人还对你说,他在这些圈子里很有名望,受到尊重和爱戴,他和组成这些圈子的所有人员在信任、眷恋和亲切随便的气氛中生活在这里,他在这里按照他的选择找到可靠的男性朋友,忠实的情妇,温存而又稳固的女性朋友(这些人可能更有价值)。听了人家对你说的这些话,你难道不认为每天这样度过的半日能很好地补赎另外半日的愁苦么?对如此温馨生活的回忆总在眼前,下次再去的希望又有保证,这难道不会大大减弱其余时间的苦涩么?难道你认为,把什么都算在内,在这同一空间里,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所能享受的如此温馨的时刻会更多么?我认为,而且我肯定你也认为,这个人虽然有他的种种不幸,但是能以这种方式度过跟任何其他人一样既充满享受又充满幸福的一生,他可以以此自庆了。嘿,先生,这就是让—雅克在他的忧愁和想象之中的现状,这个让—雅克被人那样残忍、那样固执、那样不公正地丑化、鞭挞、诬蔑,那些机灵的、强大的迫害他的人,用尽了心机,花费了大量金钱,长期以来毫不松懈地极力要把他变成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在他们所有的业绩的包围之中,他逃脱了他们的掌心,躲避在空气清新的地区,不顾他们的所为,在那里幸福地生活 。纵然他们有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也永远无法一直到这里来追击他。

受虚荣心及其可悲的伴随物控制的人,再也体会不到想象的魅力及效果。对这种能安慰人的能力,他们歪曲了其用途,他们使用这种能力不是为了减轻对痛苦的感觉,而只是为了让这种感觉更强烈。比起叫他们高兴的事情来,他们更多地惦记着伤害他们的事情,他们到处看到什么令人难受的事项,他们总是保留着什么令人悲伤的回忆。待他们在孤独中对于最触动他们的事进行思考时,他们那千疮百孔的心又用千百种令人沮丧的事物来填满他们的想象。竞争啊,偏爱啊,妒忌啊,争风吃醋啊,冒犯啊,报复啊,各种各样的不满啊,野心啊,欲望啊,计划啊,手段啊,障碍啊,这些令人不安的想法充塞着他们短暂的休闲时光。如果有什么令人愉悦的影像敢于带着希望出现,它立刻会被千百个痛苦的影像抹掉或者被弄得暗淡无光,对成功的怀疑很快就会来将它取代。

但是,一个人跨过了个人利害和世俗的渺小激情的狭窄牢笼,展开想象的双翅飞到我们大气层的云雾之上;一个人没有穷尽与命运作斗争的力气和能力,善于奔向空气清新的地域,在那里翱翔,在那里用美好的展望支持自己,他可以从那里迎击命运的打击和人们失去理智的论断。他飞得很高,他们无法击中他,他并不需要他们的选票就能当智者,也不需要他们的青睐就能幸福。总而言之,在我们心中,想象力的支配力就这么大,想象力的影响就这么大,以至于不仅美德和恶习由此而生,人类生活的甘与苦也由此而生,使人在人世间变得善还是恶,幸福还是不幸,主要地就是人们致力于想象的方式。

一颗活跃的心和疏懒的天性大概会使人爱好遐想。只要稍微借助于想象力,这种爱好就会穿透一切并成为极其强烈的嗜好 。东方人常常碰到这种情形。让—雅克在很多方面与东方人相似,他也碰到过这种情形。在他的想象力游戏中,当他过分受制于自己的感官,无法摆脱感官的束缚时,也许他不会毫无困难地上升到纯粹抽象的思考,而且他的纯粹抽象的思考坚持不了多久。但是,对他来说,这种知性薄弱可能比长了一个更善于哲学思考的头脑更有利。感性事物的协助使他的思考不那么枯燥,更温馨,更具幻想性,对他整个的本人更合适。在他的眼中,大自然披上形状最迷人的衣衫,用最鲜艳的色彩描绘自己,按照他的心愿生长各种生物,为他所用。而在不幸之中,令人疲倦的高深概念还是令人沉醉的将沉迷其中的人带到圣福怀抱之中的笑意盈盈的想象,哪一个能使他的心得到最大的安慰呢?他理性思考得不够,确实如此。但他享受得更多:他不浪费任何时光去享受,而且只要他独自一人,他立刻感到幸福无比。

遐想虽然很甘美,但是时间久了,它也叫人疲劳,令人筋疲力尽,需要休息。这时,人们看到他垂下头,唯有将自己的感官交付给外界事物的印象。最无关紧要的景色,由于它给我们带来放松,也具有其甜美之处;只要获得的印象不是完全无意义,它使我们产生的轻轻的心动便足以使我们摆脱迟钝麻木状态。虽然并未操练我们的各种官能,却在我们心中激起生之欢乐。喜好沉思的让—雅克,在任何其他时刻,对于他四周之物是那么不注意,却时常特别需要这种休息,而且怀着孩子般的贪婪品尝着这休息的味道,这是我们的圣贤都不大料想得到的。如果他的耳畔和眼前没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便什么都觉察不到。但是,有了这个对他便已足矣!不仅仅集市的滑稽表演,轻松的歌舞演出,士兵的操练,某种仪式行列能叫他开心,而且吊车、绞盘、夯锤,任何一台机器的运动,一艘驶过的船只,旋转的风车,耕地的牛,玩滚地球或网球的人,流淌的河水,飞翔的鸟儿,都能令他注目。他甚至停下脚步观看没有动作的表演,只要花样翻新。一堆一堆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塞纳河边打开的旧书(他只看看书名),贴在墙上的小画(他傻傻地望上一眼),当他的想象力已经疲倦需要休息的时候,这一切都能令他驻足。他这样东游西逛时一直跟随他、窥视他的我们这些现代智者们,对于他关注的缘由,却按照他们的方式从中得出一些结论,而且总是离不开他们必然赋予他的可爱的性格。有一天,我看到他在一幅木刻前驻足,时间相当长。一些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要知道是什么这样吸引他的注意力。但是他们比起一般人来又相当有礼貌,没有去站在他和那物件之间。他们怀着可笑的急不可待的心情等待着。待他一走,他们立刻跑到那幅木刻前去看,发现是攻打开勒要塞 的地图。我看见他们然后便长时间地、热烈地忙于交谈,十分活跃。我明白了,在活跃中他们是绞尽脑汁要想出一个人注视攻打开勒要塞地图会考虑去犯什么罪。

先生,这是一桩伟大的发现。我暗自庆幸,因为我将其视为破解这个人其他怪异之点的钥匙。我看到,从这个喜欢温馨遐想的天性中衍生出让—雅克所有的爱好、所有的性情、所有的习惯,甚至他的恶习以及他可以看到的美德。他在思考上不大有连贯性,不能形成真正的计划。但是长时间地注视一件物品会使他热情迸发,有时在房间里会下定伟大而仓促的决心,但在还没有走到街上之前,便已将这些决心遗忘或放弃了。为了分析或者找到这些决心,又用尽了他的全部意志力,所以再没有意志力去将这些决心付诸实践了。他的一切均来自第一次的前后不一。他的性格构成各部分之间显示出来的同样矛盾,也能在他的爱好、习惯和行为中找到。他很活跃、热情、勤奋、不知疲倦,但他也萎靡、疏懒、缺乏活力;他很自豪、有胆识、不惧一切,但他也战战兢兢、腼腆、拘谨;他冷漠、傲慢,严词拒绝甚至到生硬的地步,但他也温和、柔顺,易于接近甚至到懦弱的地步,而且无法制止自己干出或忍受自己最不喜欢干的事情。一言以蔽之,他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极端,其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甚至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变化,自己也不记得此前的瞬间自己是什么样子。要把这各种各样的果归结到其最初的因上,那就是:只要理智激励着他的时候,他就是懦怯和软弱的,而一旦有什么激情将他激活,他就变成了一团火。你要对我说,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可我认为正好相反。如果我在“理智”这个词的地方用的是“利害”这个词(从根本上说,“理智”在这里与“利害”是一个意思),你本人大概就不会这么认为了。因为,什么是实用的理智?如果不是牺牲目前的、瞬时的好处用以在某一天得到更大的或者更实在的好处,那又是什么呢?而什么是“利害”?如果不是增加和不断扩大这些手段,那又是什么呢?为利害所左右的人考虑享受较少,考虑怎样为自己增加享受的手段更多;他像一个吝啬鬼一样,根本没有真正的激情,或者说他战胜激情,出于极为精明的预见,完全致力于为自己赢得某种地位,以便自由自在地消受可能会在某一天来到他心中的激情。真正的激情在人类当中,比人们想的更难得,而且日益罕见。利害考虑磨损了它,削弱了它,将它全部淹没。而自负自夸只不过是虚荣的蠢行之一,更有助于扼杀激情。在我们今日人们的所有行为上,弗奈斯特男爵 的名言都能用大字读到:这是为了装模作样。这些惯常的心理状态是不大适宜于让真正的内心反应发挥作用的。

让—雅克没有稍微前后连贯的预见性,而且完全为每一个让他动心的情感所左右,他甚至一辈子都不知道,是否有一天他能够停止为情感所苦。他只在绝对平静之中考虑自己的利害,也就是未来。但是这时他总是堕入那样的迟钝麻木之中,结果是等于根本没考虑。与福音书里的人和当今的人截然相反,他完全可以说,他的心在哪里,他的珍宝也在哪里 。一言以蔽之,根据人们审视他的不同角度,可以说他的心灵极度脆弱或极度强健。他的力量不在行动中而在耐力中。世界上的一切强权都不会让他的意志有片刻的改变方向。也许只有友谊具有使他迷失方向的力量,除此之外的一切考验他都经受得住。他的弱点不在于任凭自己离开自己的目标,而是缺少达到目标的活力以及遇到第一个障碍便任凭自己止步不前,虽然这障碍不难克服。在这个人们只能曲折前行的世界上,请你判断一下,这些状况是否使他能够走自己的路呢?

从他幼年时代起,各种因素便共同起作用,使他的心灵脱离开他的肉体所居住的地方,将其心灵提升到我前面向你提到的那些空气清新的地区。普鲁塔克 笔下的名人,在他还处于孩童们会看书实属罕见的年龄上的时候,便是他首先阅读的作品。这些古代人的足迹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此后他又读了《卡桑德拉》及古老的传奇故事,这些书籍减弱了他那罗马人气质的自傲,使他萌动的心向所有外露、温柔的情感开放,他的天性早已倾向于此。从这时开始,他对人、对社会都形成了虚幻而错误的概念,那么多的反面经验都从未能改掉他的这个毛病。由于在自己周围找不到任何可以将他的思想变为现实的东西,他在少年时代便离开了他的祖国,怀着信心投入社会,到那里去寻找阿里斯特代斯 、吕库尔戈斯 、阿斯台 一类的人,他以为社会上充满了这样的人。他的一辈子都花在以心换心(他以为别人的心也是敞开心扉的)上,都花在以为找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又从受骗上当中醒悟过来上。青年时期,他找到了纯朴而善良的心灵,但是没有热情,没有活力。成年时期,他找到了充满活力、有教养而又情感细腻的心灵,但是虚假、两面派而又心怀恶意。只要这些人居于高位,就显得很爱他。但是,一旦这些人自以为受到了冒犯,便只把他的信任用在使他饱受耻辱和不幸上。最后,他看到自己成了这个世纪的笑柄和玩偶而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时他明白了,他正在公众的仇恨中老去,他对人不再抱任何希望。他从欺骗了他那么久的幻觉中醒悟过来,但已为时过晚。他于是全身心地投入每天都可以实现的幻觉之中,以自己仅有的幻想滋养自己的心事了。而他的心曾一直被爱的需求吞噬着。其实他的全部兴趣爱好,他的全部激情的对象是在另外一个领域里。比起我熟悉的任何其他凡人来,他这个人对那个领域的依恋要差些。并非他的态度叫这另一个领域里的人不爱他,而是这些人感到自己要依赖所有的人,也希望所有的人依赖他们。

从他一生经历的大事中总结出来的这些原因,本来就足以让他躲避人群、追求孤独了。从他的天性中总结出来的天然原因本来也足以产生同样的效果。请你判断一下他是否能够躲开这各自不同的原因之相加而变成今日这个样子。要更好地感受这种必要性,让我们暂时把所有的事实放在一边,假设我们只了解我给你描述过的他的气质。让我们看一看,如果是在一个我们毫无概念的虚构的人身上,其自然的结果会是怎样。

他拥有一颗非常敏感的心和极丰富的想象力,但思考很迟钝,很难理清自己的想法,更难安排好自己的话语,所以他必然躲避使他难堪的场合,寻求使他感到合适的场合。感受到自己的优势他很高兴,他在甜美的遐想中舒舒服服地享受自己的优势。他肯定最最厌恶在人多的场合露出自己的笨拙;虽然尽力总是十分注意倾听别人说什么,总是聚精会神以便能作出应答,但结果却总是徒劳。这就使他觉得无关紧要的社交场合既累人又令人不快。许许多多的事情起初他并未听明白,当时被迫作答,由于没有时间思考,他便胡乱回答一气。待过后回忆起来、思想起来,就使他的这种厌恶之情更加强烈。但是,他天生热爱真实的感情,心灵的聚会和亲密的相处对他来说十分宝贵。他跟朋友在一起感到更自由自在,因为他们很了解他,或者他自以为如此。他不担心他们会根据快速闲谈中他可能漏嘴说出来的蠢话对他进行判断。所以只与他们一起生活的快乐在他的双眼中和举止中展露无遗。一位不速之客的来到却顿时会叫他的信任和快乐烟消云散。

他感觉到自己内在的价值,而感受到自己在外面那种无法克服的无能,可能会经常叫他对自己很气恼,有时对那些迫使他露出这种无能的人,他也很恼怒。对于那些无非是借此叫人注意自己并挑起唇枪舌剑而道出的滔滔不绝的恭维之辞,他肯定也是极其厌恶的。尤其爱使用此种巧计并乐此不疲者,是女人,她们确信自己在这方面具有优势。虽然我们这位男士对柔情蜜意有癖好,虽然他天生对女人有兴趣,他也受不了与这些女人的一般交往。在这些交往中,必须不断献殷勤,而他自感支付不起。在二人相对时,也许他也和别人一样会很好地道出爱情语言,但是在一个交际圈子中说起风流话来,他一定比任何人都糟糕。

一般人只会从自己之表面所见来评断他人。在这个人身上,除了最多只看到平庸和普普通通之外,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对他的评价肯定低于他之所值。他的双眼时而炯炯有神,许下的诺言,可能是他根本不可能信守的。他的双眼有时因火热的激情而熠熠生辉,这种火热与睿智之火迥然不同。只了解睿智之火的人因为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它大概不会向前跨进一步的,他们根据外表对他进行评断。他们大概会说:“从画像上看这是个睿智之人,但真人却是个蠢货。”甚至他的友人们也会和别人一样在对他的衡量上搞错。如果某一意外事件迫使他们最终不得不承认他的天才和智慧要比他们先前赋予他的更多,那他们的自尊心也决不会因此而原谅他们在对他的评价上先前犯下的错误。他们可能会因此恨他一辈子,仅仅是因为没有首先对他作出正确的估价。

这个人,对大自然魅力的沉思冥想和想象使他沉醉,其想象中充满了各种各样品德高尚、美丽、尽善尽美的人物。他在人世上长久地寻思着在什么地方能找到这一切。他的这种欲望太强烈了,可能常常以为找到了他寻求的东西。极微小的表面现象在他看来可能都是些真正的优点,很小的申明在他眼中可能都会成为证明。在所有的用情中,他总是以为找到了他本人所用的情。他的期待总是上当受骗,而他又总是轻轻放过自己的错误。他的青年时代就在以为实现了自己的幻想中度过。成熟的年龄和经验教训终于向他显示出这些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有一辈子的过失、错误和补赎,恐怕只有最残酷的不幸来帮忙,才能击碎他钟爱的幻想并叫他感觉到,他所寻找的东西在世界上是根本找不到的,或者只有在事理与他在其中寻找的事理完全不同的某个地方才能找到。

沉思冥想的生活使人对行动没有兴趣。一颗多情而温柔的心的想象,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有诱惑,这颗心在他为自己随意创造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舒张开来,舒展开去,从这个世界中压抑他的严酷羁绊中解脱出来。忧烦和费力的思考和预见是不大接近沉醉于沉思冥想的魅力之中的心灵的。充满活力的生活中所有累人的细活对他来说都成为不可忍受的事,对他似乎是多余的。既然距离那么可怜的、那么没有把握的成功希望很遥远,又为什么自讨那么多的苦吃呢?而眼下,立刻可以在甜美的遐想中自由自在、舒舒服服地享受自己感到自身对之有能力和有需求的全部幸福快乐。于是他变得无精打采、懒懒散散,如果不是出于天性的话,就是出于兴趣爱好,甚至出于理智。如果偶尔什么追求荣誉或雄心勃勃的计划能打动他的心,他首先会充满干劲、心怀狂热实施这个计划,但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困难,一个很小很小的障碍都会叫他停顿下来,使他灰心气馁,将他重新投入无所作为之中。只要对成功没有把握,就会使他脱离任何还说不准的大业。他的懒散告诉他,对这世上的某件事抱着指望,为那么不稳定、不可靠的未来折磨自己,这都是发疯;而放弃预见只心系目前才是明智的,只有眼前在我们的能力之中。

他就这样执拗地沉醉在他那甜美的无所事事之中,用他自己那种方式的享受来填充他的闲暇时光,而对人类智慧作为不可缺少的事情所规定的种种所谓义务则不放在心上。他不屑于装模作样,而人家可能会当他是践踏规矩。总而言之,他不但不培养自己的理智以便学会在众人之中小心行事,实际上只是从中寻找新的理由以远离他们而生活,全心全意投入自己的幻想。

这种疏懒而又看重感官享受的天性总是把心思固定在一些令人喜悦的目标上,这样他便从那些令人难过、令人不愉快的想法中转移出来了。于是痛苦的回忆迅速地从他心中抹去,给他制造痛苦的人也不比这些痛苦本身在他心中能占据更大的位置,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一切都被忘得一干二净。除非他还要担心的痛苦、他还要惧怕的敌手要重新唤起他对曾经为之遭受的折磨的回忆,否则,很快这一切对他来说就都不值一提了。这种事发生的时候,他可能会被将要来到的痛苦吓得不轻。更准确地说,并不是因为痛苦本身,而是由于这会扰乱他的平静,剥夺他的闲暇,导致必须这样或那样作出反应,而这些将不可避免地发生,更多地是惊扰了他的惰性。这种惊恐胜过对痛苦本身的恐惧。但是这种突然而转瞬即逝的惊恐不会持续很久就完全无效。他更多地是害怕行动,而不是害怕痛苦。他可能宁愿看到痛苦增加而又安安静静地待下去,而不是绞尽脑汁以减轻痛苦。这种精神状态,如果他会有仇敌,一定会叫他们大占便宜的。

我说过,让—雅克不是道德高尚的人,我们现在说的这个人大概也不是。他意志薄弱,完全被自己的嗜好所驾驭,从来只受自己心灵的指引,而从来不受自己的义务和理智的指引,他又怎么可能是品德高尚的人呢?美德无非是劳作和战斗,在懒散和甜蜜的休闲中,美德又怎能占据统治地位呢?他可能是善良的,因为天性使然。他可能会行好事,因为做好事他觉得很愉快。但是,如果事关克制他最宝贵的欲望,撕裂他的心去尽他的义务,他也会这么做吗?我怀疑。至少天性——他内心的声音——没有扩展到这一步。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另一种规律起主导作用,必须压抑天性。

但是,产生如此残酷的义务的这些带强制性的境况,他也会置身其中么?我更加怀疑。从社会动荡中产生出许多新的关系。这些关系又常常是相互对立的,它将劲头十足走在社会大道上的人往完全相反的各个方向上拉扯。于是,除了克制他们的一切天性,总是做与他们特别想做的事——他们想做这些事情仅仅是因为想做——相反的事,他们几乎没有其他的良好司法准则。但是身处边缘而且逃避这些危险的争斗的人,他不需要接受这种残酷的道德。而且由于他根本没有被大流所带走,也没有被迫向其汹涌的激情让步或者为了克制这种激情而让自己变得冷冰冰,他自然就服从另一伟大的道德准则了。这个道德准则对于整个社会秩序是破坏性的,那就是:自己永远不要置身于能够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好处这样的境况之中 。愿意严格遵照这一准则的人,除了为此完全从社会引退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而脱离社会生活的人,唯其如此,不需要考虑便能遵照这一准则。

所以,我们说的这个人不会是道德高尚的,因为他不需要这样。出于同一理由,他也不会是恶习甚多和居心不良的。懒散和游手好闲在社会上虽是一个毛病,但对任何一个为了不忍受为自己得到好处而奔波辛劳而懂得放弃自己的利益的人来说,这就不再是一个毛病了。居心不良的人之所以居心不良,无非是因为他需要别人,而这些“别人”有的给他的方便不够,有的挡了他的道,而他既不能随意利用他们,又不能按自己的心愿将他们挪到一边去。独处的人只需要活命之物。而这活命之物,他更喜欢在自己的退隐之地通过自己的劳动来获得,而不是通过在人世间搞阴谋。搞阴谋对他来说,是吃力得多的一个活。此外,只因为他的心需要爱恋他才需要别人。他给自己想象出一些朋友,因为他未能找到真正的朋友。他之所以躲避人群,只是由于他曾在人群中寻找他应该热爱的人而终为徒劳的缘故。

我们说的这个人不会是道德高尚的,因为他意志薄弱,而高尚的品德只属于坚强的心灵。但是,这个他无法企及的美德,又有谁比他对此更赞赏、更珍爱、更崇拜呢?又有谁怀着更生动的想象为自己描绘出道德高尚的神圣偶像呢?是谁怀着一颗更温柔的心对它倾注更多的爱而自我沉醉呢?秩序、和谐、美、完美,这些都是他醉心思考的对象。他对各种类型的美都崇拜得五体投地,难道他只会对最高尚的美冷若冰霜么?不,这种美将以其不朽的魅力来装点充实他的心灵、使他的心得到美好享受的所有备受珍爱的形象。他每一次最初的动心都会是强烈而纯洁的。而第二次对他则少有影响。他总是企望着善事,有时也行善。他之所以常常出于自己的弱点任美好愿望熄灭,无非是因为再度坠入了他那种萎靡不振之中。要作出很大的努力,这足以吓住他的惰性,这时他便停止下来,不好好干了,甚至根本就不开始,但是他永远都不会故意干坏事。一言以蔽之,他像应该做的那样做很罕见,像不应该做的那样做就更为罕见。他的全部过错,甚至是最严重的过错,都只是疏忽的罪过。正因如此,他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愤慨。人们首先将道德分成若干小条文,对于没有作的恶,忽略不计,而对于小小的行为能戴上标签的,就全算。所以他们更注意发现你未尽什么义务,而对你尽了什么义务却不那么注意。

具有我说过的上述秉性的人就会是如此。我刚刚研究过的这个人,我觉得他也是这样。他的心灵,在决不任凭自己从自己的目标转移上,很坚强。但在克服障碍上,很脆弱。他的心灵不大会走邪路,但走正道也松懈疲沓。他是个人物时,他很善良,但更常见的情况下他一文不名。正因如此他很坚定却没有韧性,苦难的种种特征对他的影响要远远小于对所有其他人的影响。虽然他遭遇了种种不幸,他仍然是满怀深情而胜于痛苦。他的心贪婪地追求着幸福和快乐,无法留下任何令人难过的印象。痛苦会一时撕裂他的心,却无法在他心中生根。令人苦恼的想法从未能长时间占据他的心。我见过他身处一生中最大的灾难时,很快地从最深沉的悲痛过渡到最纯粹的欢乐之中,此刻在他心中,刚刚撕裂他的心的痛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些痛苦不久的将来还要撕裂他的心,而这便构成了他的惯常状态。

他最最倾心的深情甚至从一些体征上能够看出来。只要他一受感动,他的双眼立刻湿润。单是痛苦却从未叫他掉过一滴眼泪。一切温柔而甜蜜或者伟大而高尚的情感,只要是真情实感穿过他的心间,肯定叫他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水。他大概只会因感动或赞美而哭泣:柔情和仗义是仅有的两根敏感的弦,拨动这两根弦,人们可以确确实实地叫他感动。他可以用干干的眼睛去看待自己的种种不幸,但是想到自己的无辜和他的心灵佩得的奖赏,他会痛哭。

有些不幸甚至不允许一个正直的人有思想准备。人们为他准备的不幸就是这样。这些不幸搞得他措手不及,一开始就将他击倒了。可能就应该如此,但是这却未能使他改变。偶尔他能任凭自己堕落,直到卑鄙、懦怯,却永远未曾达到不公正、说假话、背信弃义的程度。他从一开始的大吃一惊中缓过神来以后,自己重新站立起来,而且很可能永远不再任人打倒,因为他的天性重又占了上风,而且终于了解了自己要去对付的人,他对一切都作好了思想准备。那些人将自己的疯狂向他投射穷尽以后,便处于无法对他再变本加厉的境况之中了。

我见过他处于几乎令人无法置信的别无可能的处境中,置身于巴黎,却比鲁滨逊在荒岛上还要孤立无援、与人隔绝,而将他隔离起来的人群本身又迫不及待地将他包围起来,以阻止他与任何人结成朋友。我见过他与迫害他的人一起,心甘情愿地协助他们把自己弄得不断地更加孤立,而那些人毫不停顿地致力于使他处于与别人隔离的状态,叫他越来越疏远他人和这些人自己。这些人希望留在他身边以便给他充当藩篱,提防所有可能接近他的人,欺骗他们、争取他们或排斥他们,观察他的言谈话语、他的举止,慢慢地品味、享受他穷愁潦倒的好模样,怀着好奇的目光寻找他那被撕碎的心中是否还有什么位置,他们还可以往这个地方去捅上一刀。从他那方面来说,他真希望把他们弄远点,或者更确切地说,真希望远离他们,因为他们的狡诈,他们的口是心非,他们残忍的目光,从各个方向刺伤他的双眼,仇恨的场景令他悲伤,比仇恨的后果更撕裂他的心。这时他的官能驾驭着他,只要他的官能受到某一令人难受的对象刺激,他就立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心怀敌意的人在场,就能使他心绪不宁,达到无法掩饰自己的惶惑不安的地步 。如果他看到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对他百般恭维以便对他进行突然袭击,他便会怒火中烧,从口气、目光、举止,从各方面表露出来。可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前脚一走,后脚就被忘掉了。想到一个人要去搞密谋都不会让他有一分钟忙着去寻找防备这些阴谋的办法。他之所以愿意独处,正是为了将这个令人难受的对象从他眼前移开,其外貌令他心烦意乱。他希望独处以便与他给自己赢得的朋友一起过舒心的日子。对于那些戴着朋友的假面以便更紧密地骚扰他的人来说,这一切只是更增加了一条理由而已。如果可能的话,他们甚至也不愿意将幻想的源泉给他留在这种生活中。

我见过他中了他们的圈套却很少挣扎以便从圈套中解脱出来,他被谎言和黑暗包围,却并不呻吟等待着光明和真理来临,他被活活钉在棺材里,却相当安静地待在那里,甚至不祈求一死。我见过他虽很贫穷却被当作阔佬,虽已年迈却被当作年轻人,虽然性情温和却被当作残暴,虽然百依百顺而又脆弱却被当作不屈不折而又强硬,虽然生性快活却被当作郁郁寡欢,虽然单纯到愚蠢的地步却被当作老奸巨猾到了专搞阴谋诡计的地步。我见过他被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抛给公众去嘲笑,受到正人君子的曲意奉承、挖苦、嘲讽,给流氓、恶棍当玩偶,亲见这一切,感受这一切,为此而呻吟,哀叹人类的卑下并耐心地忍受自己所处的境况。

在这种处境中,难道他应该如此委屈自己以致到社会上去寻找不加掩饰的侮辱吗?人们经常让他背负这种侮辱而自以为乐的。难道他应该到这些野蛮人面前去出洋相吗?这些野蛮人拿他的痛苦给自己当开心的对象,就是要千方百计用各种各样悲伤和痛苦来压迫他叫他心里难受呢!而这种压迫对他来说,可能是最最痛心的事情。所有这一切都使得他被迫采取的生活方式成为必然,或者说得更清楚些,是人们把他逼到了这份儿上。别人的目的也正是如此,人们极力把他与人交往变成对他来说那么残忍、那么撕心裂肺的事,以致最终他不得不完全放弃与人交往。他常说:“你问我为什么要躲着人?请你问他们自己吧!他们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但是一个感情外露的心灵会因此而改变本性,会因此而疏远一切么?他的一切不幸均来自对爱的需求,这种需求从他童年时代起便一直噬咬着他的心,而且直到现在仍然令他心神不宁、心慌意乱,以致虽然他孑身一人留在这世界上,他仍然等待着走出困境的时刻到来以便最终看到他心爱的梦想变为现实,并且在更好的事理中重见祖国和一些朋友。

他到了成年并过了成年还没有想到要写书,还没有片刻感受到成名的需要。这致命的成名根本就不是给他预备的,他只尝到了成名的苦涩,人们让他为此付出了那么昂贵的代价。其实他心爱的幻想为他代替了一切,在他青春年华火一样的激情中,他那丰富的想象力承载着过多的东西,被迷人的对象压垮,迷人的对象不断来到,充满了他的想象,使他的心处于持续的沉醉中,这既没有给他留下整理和固定自己想法的能力,也没有给他留下将这些想法写下来的时间,也没有给他留下将这些想法公之于众的欲望。只有当这些巨大的心灵动荡开始平静下来,他的想法前行得更规律更舒缓时,他才得以遵循其足迹将它记录下来。所以我说,只有到这时对他来说用笔才成为可能。于是,仿效他当时与之一起生活的文人的榜样,也是在他们的怂恿之下,他一时异想天开,将这些他在心中孕育了很久,而且他认为对人类有用的想法公之于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甚至是出人意料之举,事先并没有形成投身这倒霉行当的计划。说不定在这一行里,从那时起,人们就已经在他的脚下挖了不幸的深坑将他扔了进去。

从他青年时代起,他常常自问,为什么他觉得并非所有的人都善良、明智、幸福,而他似乎觉得人天生就应该是善良、明智、幸福的呀!他在心中寻找着是什么妨碍人们如此,却没有找到这个障碍是什么。他自忖,如果所有的人都与他相像,可能在他们各自干的那一行里,极其怠惰就占据统治地位了。他们可能很少有主动性,也只有在受到骤然的、难得的触动时才会有。但是他们之间会生活在一个非常温馨的集体里。为什么他们不这样生活在其中呢?为什么他们一面怪罪上天让他们受苦受罪,一面又不断地致力于增加自己的苦难呢?他一面赞美人类精神的进步,一面又很惊讶地看到公众的不幸以同比增长着。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在人的构成与我们社会的构成之间有一种隐秘的矛盾。但是,毋宁说这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一个模糊的概念,而不是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已得到充分发挥的判断。公众舆论以前对他的制约太强了,他不敢对如此一致的决定提出抗议。

在一期《信使》杂志上,他读到了一个不幸的学院问题。这个问题突然来到,擦亮了他的双眼,将他头脑中的混沌理清,向他指出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真正的黄金世纪,纯朴、明智、幸福的人类社会,通过破除从前制约着他本人的那些固定之见,将他的全部幻想变成了希望。他那时认为看到了人类的恶习和苦难都来自这些固定之见。从那时他心中的思绪沸腾中,产生出天才的火花,人们在十年 中看到这些火花在他的著作中闪耀着狂热的光芒。但是直到那时为止他并未出现任何的威望。如果入了这个门以后他愿意继续写作下去的话,后来那些天才的火花可能会更加光芒四射的。

对这些伟大作品的沉思使他激情澎湃,他把这些作品一直牢记在心中,而且拿它们与事情的真实状况相比较,他每天从对他来说全新的不同角度来看它们。他心中怀着可笑的希望,以为最终可以让理性、真理战胜固定之见和谎言,向人们指出他们真正的利害所在就能使他们变得明智。想到人类未来的幸福和自己为此奉献了力量的光荣,他的心就热乎乎的,心中也就流淌出与一项如此伟大的事业相称的语言。由此他不得不长时间地努力忙于同一题目,迫使他的头脑饱受思索之辛劳,他学会了深刻的思考。在一段时间内,他以一些作品震惊欧洲。庸俗之辈在这些作品中只看到雄辩和机智,但是居住在我们这纯洁高尚的地域的人十分高兴地从这些作品中认出了他们的一分子。

3

法国人: 我刚才一直让你说话没有打断你,但是请你允许我在这里打断你一下……

卢梭: 我猜得出来……这里有个矛盾,是不是?

法国人: 不,不是,我看到的是矛盾的表象。有人说这种表象是个陷阱,让—雅克向冒冒失失的读者布下陷阱以自娱。

卢梭: 如果有这事,他也因此而受到心怀叵测的读者重重的惩罚,他们装作掉入陷阱,以便指责他不知所云。

法国人: 我根本不属于这后一种人,我也尽量不做前一种人。所以,我在这里责备你的根本不是有什么矛盾,而是我要你给我澄清一下。前面你说过,你确信写着让—雅克名字的书籍并不是他写的,正如《塔索》的译文那么忠实那么流畅,以致人们满怀深情将其到处流传,说是他译的,你也说不是。现在你看上去是相信相反的说法了。如果你确实改变了看法,请你告诉我,这种改变的依据是什么呢?

卢梭: 研究这个问题曾是我细心工作的第一个目标。我确信这些书籍的作者与你向我描绘的魔鬼不会是同一个人。为了解除我的怀疑,我只限于解决这个问题。然而,我根本没想到,我用相反的方法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我想首先了解作者以便解决那个人的问题,而实际上我是通过了解这个人而解决了著作人的问题。

为了让你感受到这两项研究怎样只进行其中一项就免了我作另一项的情形,必须重拾我为此而进入其中的详情。然后你便会从中很轻松地归纳出我得出的结果了。

我对你说过,我见过他给人抄写乐谱,十个苏一页。这种活对一个著作人的尊严不大合适,而且与不论在好的方面还是在坏的方面为他赢得那么大的名气的劳作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这第一条已经向我提供了要做的两项研究:其一,他从事这项工作是否很正经,还是仅仅为了欺骗公众让他们看不清他真正在忙于干什么;其二,他是否真正需要干这一行以活命,还是假装朴素或贫困以充当伊壁鸠鲁或狄奥根尼 ,你那些大人先生们就是这么肯定的。

我从审视他的活计开始。如果他只是马马虎虎地干,我肯定会从中看出心烦的痕迹。这活大概早就叫他烦了。他笔下的音符形状不好看,在我看来,抄得很笨拙,很缓慢,很不容易,也不优雅,但是很准确。看得出来他是极力用劳作和细心来代替他缺少的情绪。但是他在活计上放进去的细心,只有检查时才能发现,只在演奏时才会产生效果。在这一点上,那些音乐家因为不喜欢他,没有总说真心话,没有在公众面前校正那些一眼就可看出的缺陷。

他总是心不在焉,自然心思也不在这个工作上,尤其是不速之客川流不息,迫使他将工作与人们喋喋不休的谈话合在一起的时候。他抄错的地方很多,然后就在纸上擦掉改错,浪费的时间、所费的力气令人难以置信。我看见有的几乎整页都这样擦过,他宁愿这样擦也不愿将整页重新抄过。其实如果将整页重抄一遍,可能快得多就干完了。但是他的性格就是懒惰,他下不了决心将已经完成的活重新来一遍,虽然那活干坏了。他使上倔劲要把它改好,要花上很多时间和辛苦才会满意。再说,时间最长、最枯燥无味的劳动也不会让他失去耐心。他一错再错时,我常看见他擦了又擦,一直到把纸都擦出了洞,然后他再往纸上贴补丁。没有任何事情能使我作出这项工作令他心烦的判断,过了六年 ,他似乎仍投身其中,乐此不疲。

我知道他对自己的工作有记录,我特别想看看这个记录本。他拿给我看了。我从中看到,在这六年当中他一笔一画抄写了六千多页乐谱。其中一部分是竖琴和羽管键琴的乐谱或者是小提琴独奏和协奏的乐谱,非常复杂而且纸的开张更大,要求注意力非常集中而且要花很多时间。除了用简谱以外,他还发明了一种新的抄写一般乐谱的方法,使之更便于阅读。为了防止和解决各种难题,他还用这种方式写了大量的各种形式的剧本,有的是总谱,有的是分开的各部。

除了这项工作和他创作的歌剧《达夫尼斯与克洛埃》(其中一幕已经写好,其余的大部分也进展顺利)以及《乡村卜师》(他重新创作了几乎全部音乐的第二稿)外,在同一段时间里,他还谱写了各种体裁的一百多段音乐,大部分是声乐带伴奏,既为了对于给他提供歌词的人尽自己的义务,也为了自己开心。他根据原稿把这些音乐抄写了多份并散发出去,既有总谱,又有分部的,原稿自己保留起来。至于这全部音乐,是他创作的还是他剽窃的,我们这里暂且不论。即使不是他创作的,但是他亲手写了并将乐谱誊抄了数遍,这总是可以肯定的吧?如果这音乐不是他创作的,他花了多少时间去寻找,从现成的一些音乐中挑选出适合人家向他提供的歌词的音乐,或者把音乐调整得那么好,使其与歌词配起来正好完全合适,这也正是他称之为己有的这些音乐所独具的价值。在类似的剽窃中,大概不会有这么多的创造。但这些音乐中,有更多的艺术性,有更多的劳动,特别是花费了更多的时间,这正是当时我研究的唯一对象。

他把所有这些成果放在我眼前,成品也好,准确分解的细部也好,共有八千多页乐谱,全部是自他回到巴黎以来亲手写的。

这些活并没有妨碍他投身于植物学的消遣之中。数年之间,他把好大一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他频繁地大量地采集植物标本,收集了许多植物。他无比细心地将这些植物晒干,十分工整地将它们贴在纸上,然后用红色的镜框镶起来。他极力保留植物的模样以及花朵和叶子的颜色,结果是将如此加工制作的植物标本变成了小巧精致的艺术品集册。他将一部分送给、寄给不同的人,剩下的大概也足以让那些知道这个工作要求花费多少时间、多大耐心的人确信,他曾把这项工作当作他唯一的营生。

法国人: 还要请你加上他需要多少时间来深入研究所有这些植物的特性,来把它们加以归类、摘取、干馏、加工,以从中归纳出他准备使用的方法。因为归根结底,不论你可能对他抱着怎样的成见,你一定十分理解,一个人不会毫无目的地研究植物学。

卢梭: 大概如此吧!我明白,研究大自然具有的魅力对于所有多愁善感的心灵都有一定的意义,而对于一个独处的人,意义就更重大。至于你说的各种准备工作,这与植物学毫无关系,在他身上我倒没有看到任何痕迹。我根本没发现他对植物的特性进行过什么研究,甚至也没发现他很相信这些东西。他对我说:“我凭着我双眼之所见,凭着对大自然的信仰了解大自然向我显示的植物构造和结构,大自然绝对不说谎。但我只是根据对人的信任来了解它们的品性,而人是无知而且爱说假话的。人的权威一般来说对我影响很小,所以在这方面,我也不赋予这种研究多大的权威性。再说,这种研究不论正确还是错误,都并非像植物学研究那样是在田野里进行的,而是在实验室内,在病人身上,它要求专注而深居简出的生活,我既不喜欢这种生活,这种生活对我也不合适。”确实,我在他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显示出这种药房味道 。我在那里只看到了一些纸箱,装满了我刚才对你说过的植物茎秆,还有一些籽实,也像提供这些籽实的植物一样,按照林奈 的体系分装在分门别类的小盒子里。

法国人: 啊,小盒子!先生,这些小盒子是用来干什么的?你对此有什么话说?

卢梭: 问得好!是用来给人下毒的,他叫人把这些籽实一碗一碗地吞下去。举例说,你不小心吞下了一盎司 或两盎司罂粟的籽实,就能叫你永远地睡去,以此类推。植物里也差不多是这样。他叫你像吃草一样把那些东西吃下去,或者他叫你喝那些东西熬出来的汤汁。

法国人: 不对,先生!人们清楚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干!我们那些决定干这种事的医生对付受过教育的人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匙毒芹汁对苏格拉底量不够,非得喝了第二匙才死。所以让—雅克必须让他的那群人喝几盆的草汁或者吃上几升籽实才行。噢,他不会这么做的!由于经常操作,经常实验,他会把植物的毒素大大地浓缩,使之比矿物性的毒药作用更厉害。他把这些毒药伪装起来,让人们不知不觉地吞下去,甚至让它们远远地起作用,就像迷魂粉那样。或像罗勒那样,他会注视谁就让谁中毒。他从前学过化学课 ,没有比这更确切无疑的了。一个虽不是医生也不是药剂师却上过化学课而且种植植物的人是什么人,会是什么人,你一定很清楚!可是你说在他家没有见到过任何化学制作的痕迹。怎么!压根儿没有蒸馏器、坩埚、蒸馏器的盖子、曲颈瓶、甑式炉这些东西?没有任何与实验室有关的东西?

卢梭: 请原谅我,确实没有!我在他的小厨房里看见了一个炉子,几件白铁的咖啡具,几个盘子,几个缸,几只陶碗。

法国人: 几只盘子,几个缸,几只陶碗!嘿,老实说,这就行了!要毒杀整个全人类,有这些就足够用了!

卢梭: 有米尼奥 及其接班人作证!

法国人: 你会对我说,在缸子里准备好的毒药应该拿勺吃,而浓汤并不加以遮掩……

卢梭: 哪里!我向你发誓,我根本不会对你说这些,也不会说任何与此相似的话。我只会赞叹不已!噢,为了当投毒犯学植物学,这是多么学识渊博、方法讲究的进展啊!这就好像为了当杀人犯而学数学一样!

法国人: 我看到你满怀蔑视的嘲讽的笑容。你会一直对这个人那么热衷吗?

卢梭: 热衷?我热衷!还我点公正吧!甚至请你放心,让—雅克被控为投毒犯,卢梭是永远不会为他辩护的!

法国人: 算了!这些讥讽嘲弄的话,咱们都别说了!你再继续讲述吧!我洗耳恭听。你的讲述叫我越来越感兴趣了。

卢梭: 如果可能或被允许在这里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完全确信,这会叫你更感兴趣的。如果我占用你的注意力,叫你倾听我都花了哪些细工夫以确定他真正的时间使用方式,他的各种活计的性质和他投入其中时处于什么精神状态,那可能就浪费你的注意力了。最好是只限于得到的结果,然后,如果这些研究因此也使你相当感兴趣,便让你去亲自细心地核实一切。

对我刚才叙述的细节,我还得补充一句,那就是:就在这些体力劳动之中,在同一时间内,让—雅克还用了六个月去研究一个不幸国家的宪制,而且就怎样纠正这种宪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件工作是应这个国家最杰出的爱国者之一多次甚至不屈不挠的坚请而做的,此人把自己强加给让—雅克的细心劳作当成是他应尽的一件人道主义的义务,而且为了感谢让—雅克在这一工作中投入的热情和时间,后来此人曾向他表示自己不愿欠他的情,希望送他一些葡萄酒。这不过是这种命运的一个样板,他一生致力于使自己值得人们的善意,但结果命运却使他在别人的恶意中度过一生。

总之,虽然在抵达巴黎时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考虑自己的不幸,也不再为这个题目重新拿起笔来,但是他在巴黎遭受持续不断的侮辱和欺凌。由于害怕他写作而让他不断受到骚扰,人们厚颜无耻地不断将些新书归在他的名下,公众对此也愚蠢地或恶意地加以相信。这使他的耐心到了头,而且让他感觉到,他沉默不语丝毫不能使他赢得平静。他又作了一次努力,再次关照一下自己的命运并回应迫害他的那些人。他用对话的形式写了评论一类的东西,对他们和自己作出评价,与我们的谈话可能产生的评论相似。他经常向我申明,说在他一生所写的作品中,这部作品是他怀着最大的厌恶开始的,怀着最大的烦恼完成的。如果不是不断增强的、最后发展到极端的侮辱迫使他违心地把这部作品写下去的话,他早已经放弃这部作品一百次了。而且由于他远不能长时间地连续地从事这一写作,如果没有他的日常劳作来打断并且叫他忘记这个活计,他恐怕甚至都忍受不了因此而感受到的苦恼。结果是他在这上面难得每天花上一刻钟以上的时间。这种分割式、间断式的写作便是这部作品中不够连贯和不断重复之处比比皆是的一个原因。

我肯定了这抄写乐谱的工作根本不是游戏之后,剩下的事情,便是要知道这项工作是否确实为他的活命所必需。他有别的才能,发挥出来可以对他自己和对公众都更有用,却为什么更偏向于对此孜孜不倦呢?为了缩短我的研究时间而又不违背我对你的承诺,我很自然地向他表明了我的好奇。但是,关于你告诉我的他很富有的情况,我没有告诉他,只是反复地对他说那些我听人说过一千遍的话,说只从他出版的书籍收入一项,还没有向他的出版商索取高价,他大概已经相当富有,可以靠他的收入舒适地生活了。

他对我说:“如果你的意思只是可能会如此,那你说得对。如果你认为可以由此得出结论说,事情确实如此,说我确实很富有,那你至少是错了。在这个错误之下可能隐藏着非常残酷的诡辩。”

于是他就一项一项仔细地道出他每一本书从出版商那里收到多少钱,他在别的地方能有多少经济来源。在八年的时间里,人家拿他寻开心,让他和他的女伴(如今成了他的妻子)花高价旅行,他因此不得不大量开销。把这一切都仔细算好并且得到充分证明之后,得到的结果是:他与歌剧院的合同,出售他的植物学著作的收入以及原来在里昂的一千埃居年金的剩余(他取出来在巴黎安家),这三项加在一起,他现在的全部财富就是八百法郎没有把握的终身年金(他没有任何凭据),还有三百法郎,也是终身年金,但是只要支付年金的人有支付能力,这项年金便有保证的。他对我说:“非常诚恳老实地说,我的全部财产就只限于此了。如果某个人说他知道我还有任何其他的资金或收入,不论可能属于何种类型,我都要说,他在说谎,我可以出面与他对质。如果某个人说他掌握着我的钱财,那让他给我四分之一,我就给他开全数的收据。”

他接着说:“你可能会像许多其他的人那样说,对于一个生活清苦的哲学家来说,一千一百法郎的年金,至少在我享有这些钱的时候,大概够我活命的了,不需要再加上一份工作。说这工作我不怎么在行,我干这个活更多的是出于要卖弄,而不是出于必须。对此,我的答复是,首先,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清苦。你那些先生们很开心地把这种艰苦的生活定为我的义务。但是这种艰苦的生活从来既不是我的爱好,也不是我遵循的原则。只要通过正当、正直的手段,我能够避免沦落到那种地步。我做乐谱抄写员,根本没有宣称进入清苦和禁欲的状态,而是与此相反,是选择一个合我口胃的活。它既不叫我懒惰的心太劳累,又能向我提供生活的舒适。没有这个补充,我那微薄的收入是不能给我带来这些舒适的。在我心甘情愿放弃一切属于奢华和虚荣的东西的同时,我丝毫没有放弃真正的快乐,甚至为了在其全部的纯粹中品尝这些快乐,我才将一切只与舆论有关的东西与它分离开来。大吃大喝、荒淫无度从来不合我的胃口。但是,虽然我从来没有富有过,我却一直生活得很舒适。拿一千一百法郎的年金(而且还没有保证),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在我的小家庭里生活得舒适的。用我随时可能会被减掉的三百法郎,那就更不行了。让我们抛开这种看法吧!为什么你希望我在已经年老之际在并非必需的情况下而要去艰难地尝试过一种比俭朴还要清贫的生活呢?我的身体根本不习惯过这种生活。而一项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快乐的工作,却能给我带来继续过同样舒适生活的可能性。对我来说,习惯已经把这种生活变成了一种需要。而以任何其他方式,这些舒适都可能没有这样触手可及,或者要我付出更大得多的代价。你的那些大人先生们,他们给我规定了要清苦,他们自己却没有身体力行。他们宁愿搞阴谋诡计或者借钱,也不愿承受一项体力劳动。在他们看来,这劳动是卑下的、耗体力的、无法忍受的,而且不会一下子就能打劫般地弄到五万法郎。对于真正的尊严,我与他们想法不同,我在劳与逸的相互过渡中得到非常甜美的享受。通过我给我的意愿量身定做的合乎我的胃口的一项活计,给我的微薄收入增加一点它所缺少的东西,以便给我带来自在的生活。而且正因为这全靠我自己,我享受着稳定而朴素的生活的温馨。绝对的无所事事可能会使我忍受烦闷之苦,可能迫使我去寻找总是花费昂贵、常常吃力、难得天真无邪的消遣。而在劳作之后,简单的休息独具魅力,加上散步,对于我所需要的消遣,此已足矣!总之,至少将我还力所能及的全部休闲投入这里面去,以尽量让我的生活不那么辛酸。我怕清苦的生活会使我的痛苦苦上加苦,这种感觉在我的心中滋生,会产生出仇恨和报复的精神状态。这种状态的本性是要使我变得心怀恶意和更加不幸。而上述做法说不定是我在如此凄惨的境况中理应对自己采取的一种细心关照。用尽我所能给自己找到的一切享受将我的心武装起来,对抗仇恨,我觉得在这方面我一直做得很好。这一方法的成功会让我觉得它越来越宝贵,我的命运越是悲惨,我越要努力用温馨使它散发出芬芳,以使我自己一直保持善良。

“但是,他们又说,在我可以选择的那么多活路里,为什么优先选择了我看上去最不在行,大概给我带来的收入也最少的活呢?为什么抄乐谱而不写书呢?如果写书,可以赚更多的钱又不降低自己的身份。对这个问题,我很愿意将它反过来作答。既然我喜欢抄乐谱这个工作,这件工作也比任何其他工作更适合于我,其产出是正当、诚实的收益,而且对我已足够,那为什么要写书而不是抄乐谱呢?思考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辛苦的活,使我劳累,使我受尽折磨,我很不喜欢。用手来干活而让我的大脑休息,使我得到轻松,使我得到愉悦。如果偶尔我喜欢思考,那也是自由地、毫无拘束地让我的想法任意驰骋而不让它们受到任何约束。但是出于义务,出于行当,考虑这个或考虑那个,给我的作品加上语气和缓的措辞,加上条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苦役犯干的活。而为了生活而思考,在我看来,那是所有的活当中最辛苦也最可笑的活计。别人按照他们喜欢的方式使用他们的才华,我并不因此而责备他们。但是对我来说,我从未同意过给我的才华定个价,出卖自己的才华。我确信这种唯利是图的做法本身就会使我江郎才尽。我出售用我的手干出的活,我的心灵产品却决不是待售的东西。可能正是因为这些产品不计较利害得失,才能赋予它们力量和高尚。我如果为了钱而创作,其成果可能就没有什么价值,也会使我更不值钱了。

“为什么希望我再写些书呢?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而只剩下在我看来极其贫乏的资源,那不过是翻来覆去去重复同样的想法。何必把我尽最大可能说过一次就说得好的话再说第二遍而且还说得不好呢?那些不说话就喉咙痒痒的人总能找到什么话可说,对于一个只想咬文嚼字的人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而我从来是拿起笔只是为了道出伟大、新鲜、必要的事情,而不是为了反反复复地说同样的话。我写过一些书,这不假。但我从来不是个写书狂、写书匠。为什么假装希望我再写书呢?实际上他们是那么害怕我写书,他们那么提高警惕要剥夺我写书的一切可能。他们向我关上了所有人家的大门,阴谋庇护者、支持者的大门除外。人们极为精心地向我隐瞒所有人的住处和地址。门卫和门房除了他们主人的命令之外,全都有针对我的秘密指令。他们再不允许我与人类进行交往,甚至说话,那他们还会允许我写作么?可能他们让我把我的思想表达出来是为了了解我的思想,但是肯定他们会阻止我向公众道出我的思想。

“在我现在所处的地位上,如果我要写书,我也只是为了维护我的声誉,为了揭露玷污我的声誉的骗子们并叫他们无地自容才应该写作,才愿意写作。已经不再容我阐述任何其他主题而不违背我自己的意愿了。待我有了必需的亮光能够揭穿人们将我抛进其中的黑暗深渊,能够将所有这一切地下的阴谋诡计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时,还能理智地设想他们会让我写作,那些将我握在手中的人会容忍我将他们的阴谋和我的命运告知民众么?我找谁去印我写的书呢?不是他们的一个密使,或者不会很快就成为他们的密使的这个人在哪里?他们给我留下了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么?难道他们不是每日每时都知道我跟谁说了话,我说了什么吗?自从我们见面以来,你自己也和我一样受到监视。对这一点,难道你怀疑么?什么人难道看不见,像我这样四面被包围,受到监视,我根本不可能让任何地方听到正义和真理的声音?如果他们看上去给我留下这么做的办法,那很可能就是个陷阱。我说了‘白’,他们会叫我说‘黑’,甚至我对此一无所知 。既然他们完全公然地篡改已在所有人手中的我从前的著作,难道他们能够不篡改我根本尚未出版的著作么?而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实他们进行了篡改,因为我的抗议是不算数的。喂,先生,你难道看不见,他们害怕我犯下的唯一可怕的大罪,就是我的自辩么?这种惧怕的心情使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呢!

“为了生存而写书还会将我置于依赖公众的境地。自那时起,重要的不再是教导和纠正,而是要讨人喜欢并获得成功。如果沿着我已经选择的路子走下去,这种事是再也做不成的。时代变化太大了,在我看来,读者也变化太大了。我发表头几部书的时候,读者还是自己作主的,他们根本没有全盘接受什么宗派之见,他们能够倾听真理和理性的声音。但是时至今日,他们完全受到控制,他们不再思考,他们不再推理,他们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他们只跟着自己的向导赋予他们的印象走。从此他们能够品味的唯一学说就是:任凭自己激情发泄,用道德这一层釉彩来掩盖其人生活糜烂。对于任何一个希望取悦于读者的人,他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本世纪那些灿若明星的著作人走,像他们一样在虚伪的道德中,鼓吹热爱美德,仇恨恶习。但首先要像他们一样宣称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只是空话,造出这些空话是为了逗老百姓玩的;而在人心中既没有美德也没有恶习,因为人的意志中没有自由,其行动中也没有道德观念,一切甚至这个意志本身都是盲目需求的产物。最后,良心和悔恨只不过是固定之见和虚幻之想,既然人们既不能为被迫做的一件好事而自鸣得意,也不能为无权不为的罪过而自责 。这些无情的学说叫享福的人和富人心满意足,而叫不幸的人和贫苦的人痛苦不堪。对前者这是解除了一切约束、一切恐惧、一切克制,对后者这是夺去了一切希望、一切安慰。如果我想这么做,那我在这些无情的学说中会加上怎样的火热、怎样的激动、怎样的确信不疑和至高无上的真理的语气呢?总而言之,我怎么能让这些与我自己的著作协调起来呢?我自己的著作中是充满了对所有这些诡辩的驳斥呀!不,我已经说出了我之所知,至少是我认为真、善、慰人心灵、有益的东西。对于衷心希望倾听我的人,我说的已经足够;对于我不幸生活在其中的时代,我说的已经太多。我再多说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效果,何况我说得不好,我既不像时髦作者们那样受到希望成功的鼓动,也不像从前受到高度勇气的鼓动。那高度的勇气胜过一切,只有对真理的热爱给它以动力,没有掺杂任何个人的利害。”

看他想到这些时那么怒火中烧,我就没有向他谈起关于书和小册子的那些烂事。这些书和小册子,据说是他每天神秘而头脑清醒地胡编乱造并发表出版的。像他那样受到监视,他还指望能够保持片刻的匿名,这岂不是令人无法想象的愚蠢么?人们那样责备他不应该对什么人都加以提防,他又怎么能那么愚蠢地相信他可能委托发表其手稿的那些人呢?如果他对某个人真是这样愚蠢地信任,依他现在所处的地位,他利用这种信任却仅仅为了发表一些枯燥无味的译文和无聊的小册子,难道这能叫人相信么? 总之,难道人们能够认为,他看到自己这样每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还会怀着同样的神秘感,怀着同样的严守秘密之情,不论是在继续相信那些背信弃义的人方面,还是在选择同样忠诚的新的心腹方面,依然照常进行么?

我想强调一下。虽然不重操叫他那么不喜欢的著作人旧业,但为什么不选择什么更体面或更来钱的事做以作为生活来源而非要抄乐谱呢?如果他果真懂音乐,为什么不去创作或者教音乐来代替抄乐谱的活呢?如果他不懂音乐,他拥有或看起来掌握其他知识,可以教授有关课程,例如教意大利文、地理、算术啊什么的,什么都行,因为在巴黎教自己不懂的东西是太容易了!为了帮助自己讨生活,更应教最平庸的人而不是最不平庸的人,对于后者他难于驾驭,所得甚微,哪怕他要价很高。如果这样做,就丝毫不会像他曾经那样,将自己置于依赖他人的地位上了,什么拿着一张破乐谱来对他胡说一气的人啊,什么举止傲慢态度蛮横前来向他透露主人藏而不露的情感的仆人啊,等等。他就根本不会那么经常丢掉自己工作的报酬,也根本不会受到平民百姓的蔑视,并且因为干这个活而被哲学家狄德罗当作犹太人了 。所有这些蝇头小利均受到伟大心灵的蔑视。鼎鼎大名的狄德罗是绝不会为一个挣钱的活弄脏自己的双手的,他也看不上耗人精力的小利,他在全欧洲人的眼中是一个既品德高尚又不计物质利害的圣贤。而为了帮助自己讨生活,每一页活计拿十个苏的抄乐谱的让—雅克,却是一个因其贪婪而受到全世界蔑视的犹太人。尽管命运很严酷,在这里,似乎他还是理顺了一切。我丝毫没看到,犹太人让—雅克放的高利贷使他变得特别富有,也没有看到哲学家狄德罗的不计物质利害使他受穷 。如果让—雅克干抄乐谱这个活仅仅是为了欺骗公众或者出于装腔作势,那么他不会错过机会来打掉自己仇敌手中的这一武器,他干这个活肯定会跟别人要一样的价,甚至还更低,并为他的行为赢得荣誉。人们怎么能感觉不到这一点呢?

法国人: 贪婪不会总是考虑得很周全。

卢梭: 敌意常常考虑得更糟。如果审视一下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举止和他们那些莫名其妙的论断,就能极好地感受到这一点。在任何一个想看看事实真伪而又不赞同他们那种狂热的人眼中,他们这些莫名其妙的论断都很快就能暴露出他们的真面目。

当我开始观察我们说的这个人的时候,这些异议就已经在那了。但是随着越来越熟悉地见到他,我很快就感觉到,而且日甚一日地更强烈感觉到,决定他全部行为的真正动机很少能在他的最大利害中找得到,在众说纷纭的舆论中更是永远找不到。如果人们不想不断犯错误的话,必须更靠近他去寻找。

首先,人们怎么能感觉不到,为了利用人们所说的所有这一切小小的才能,必须有一种才能,那就是让这些才能发挥出来的才能,而他恰恰缺乏这种才能。必须会搞阴谋诡计,在他这把年纪一家一家地跑,向大人物、富人、女人、艺术家,向所有人们让他接近的人献殷勤。因为对于人们容许他接近的人和容许接近他的人,人们会作出同样的选择,而在这些人当中,没有你也没有我。

如果为了演奏他的作品而任凭他们摆布,就像他为了能够从中得到好处而不得不那么做那样,乐师们会怎样对待他,他在里昂可有了一次公开的记忆深刻的体验 。我补充一句,即使通过什么手腕,他可以成功,他大概也会总是觉得,用这种代价买来的成功过于高昂。我至少对于真正荣誉的想法与公众不同。在我看来,待在自己家里多少钱一页抄写乐谱,得到的荣誉要比挨家挨户地跑,忍受仆人粗暴无礼的对待,忍受主人的任性,到处干献殷勤、讨好这一行多得多。任何有判断力的、明智的头脑都应该自己感觉到这一点。但对这个人的特殊研究又给这一切增加了新的分量。

像所有一切爱沉思默想的人一样,让—雅克很懒散。但这种怠惰只在他的头脑里。他只是思考要费力,一思考就感到劳累。一切迫使他思考的事,哪怕程度不高,他也害怕。如果他必须对一句巧妙道出的问候作答,他也要为此伤透脑筋。然而照他自己的方式他又很有活力,很勤劳。他无法忍受绝对的无所事事,他的手,他的手指,他的脚,都必须动,他的身体必须锻炼,而他的头仍然休息。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散步有一种嗜好,因为散步时他身体在运动而不一定要思考。在遐想中,人根本不用主动。一幅幅图景在头脑中绘出,在头脑中组合起来,就像在睡梦中一样,无需意志的协助。人们让这一切任意驰骋,不用做什么事便能享受 。但是如果想停下来,将看到的东西固定住,理出顺序,排列起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要在里面加上自己的东西。只要推理与思考加在里面,沉思冥想便不再是一种休憩。它变成了非常辛苦的行为,正是这种辛苦构成了让—雅克的恐惧,一想到这个就叫他痛苦不堪,就叫他懒惰起来。我只是在所有必须叫头脑活动的事情上见到他如此,哪怕是叫头脑活动一点点。他既不吝惜自己的时间,也不吝惜辛苦,他不会无所事事而不难受。他可以心甘情愿地高高兴兴地在一个花园里翻土来度过一生,为的是能在那里自由自在地遐想。但是要让他在一张靠背椅里度过一生,劳心劳神去寻找一些毫无意义的词语以便取悦于女人,那对他可就是最残酷的刑罚了。

加之,他讨厌不自在,正如他喜欢有活干一样。干活他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是在自己想干的时候干,而不是在别人规定的时候干。他毫无困难地背负着生活拮据的枷锁,却承受不了他人意志的桎梏。他宁愿优哉游哉地完成双倍的任务也不愿意在人们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一份简单的任务。

他要办一件事,要去访问一个人,要出去旅行一次,如果没有什么事催着他,他会马上动身前往。要说必须立刻去做,他就要抗拒。他放弃一切发财的计划而过一天算一天,将自己的表卖掉的那个时刻,是他一生中最最甜蜜温馨的时刻之一。他在欣喜若狂中高喊道,感谢上天,我再也不需要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他之所以很难屈从他人的心血来潮,并非因为他自己主动地有很多心血来潮的想法。从来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不善于见样学样,也从来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从不反复无常。妨碍他这样做的,不是他的理智,而是他的怠惰。因为心血来潮是意志的震撼,他怕这很累。他反抗任何他人的意志,他甚至不懂得遵从自己的意志,或者更正确地说,他觉得甚至有意志都很累人。在生命的进程中,他宁愿跟着纯粹不由自主的印象走。是这个印象带着他,而自己用不着费劲去引导它。没有人比他更充分地从青年时代起便背负着脆弱的心灵和老年人的心灵特有的桎梏,即习惯的桎梏了。正因为如此,他如今仍喜欢做他从前做的事,除了因为这是他从前做的事以外,并无其他原因。路已经开出来了,沿着这条老路走,要比费大力气取一个新的方向省劲。这种懒得有新的意愿的惰性在极大程度上制约着他,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甚至从他散步上也可看到这一点:他总是走同一条路线,直到某种原因绝对迫使他改变路线为止。否则他的双脚便自动地将他重新带到曾经带他去过的地方。他喜欢一直笔直向前走,因为不需要想往哪就能做到。可能他就这样一直沉思冥想着一直向前走,到了中国,自己都没发现或者没有走烦。这就是他喜欢长距离散步的原因。但是他不喜欢公园。公园里,在每一个小径的尽头,都必须小心地改变方向,才能拐回原处。有伴的时候,他跟着别人,没考虑这事,就这么做了,因为不需要考虑走哪条路。所以,不是一个人独自走过的路,他一条也记不住。

所有的人都是天生懒惰的,甚至他们的利害都鼓不起他们的劲头来,只有最迫切的需求通过震撼才能叫他们行动起来。但是随着虚荣心的觉醒,这虚荣心激励着他们,推动着他们,不断地让他们气喘吁吁,因为这是唯一的一直与他们内心进行对话的狂热。人们看见他们每一个人在人世上都是如此。虚荣心不占主导地位的人,根本不到离自己老远的地方去寻求自己幸福的人,是唯一能体验什么叫漫不经心,什么叫甘美闲暇的人。就我所知,让—雅克就是这个人。没有比他的生活方式更千篇一律的了:他总是在同一时间起床、睡觉、吃饭、工作、出门、回家,并非就愿意这样,也不知道就是这样。每天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等于是同一天的不断重复。他的生活习惯代替了任何其他的规律:他非常准确地遵循着他的生活习惯,既不违背,也不特意往那想。这种毫无生气不仅仅影响到他那些小小不然的行为,也影响到他的整个行事方式,甚至影响到他内心的爱情。他那么狂热地找寻适合于他的男欢女爱时,真正成就的从来只是偶然向他提供的私情。怠惰和爱的需求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使他对于接近他的一切都很盲目。一次偶然的邂逅,时机,一时的需求,很快便养成的习惯,决定了他所有爱恋的命运,由此又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的内心要求他进行挑选,但这无济于事,他那过于随便的性情根本不容他这样做。可能他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们从他的私情中得不出任何结论的人。因为他自己的口味从来没有造成任何私情,他总是在还未来得及选择时便已被掌控住了。此外,在他身上,这种习惯还丝毫未因厌倦而结束过。他可能要永远靠同一盘菜活命,不断重复同一支曲子,总是反复阅读同一本书,总是只见同一个人了。总而言之,我从未见过他对于曾有一次让他喜欢的任何东西表示讨厌过。

正是用这些观察以及与此有关的其他观察结果,正是用对这个人的天性和兴趣爱好的仔细研究,人们学会对他行为的古怪之处作出解释,而不是用虚荣心的疯狂去解释。而虚荣心的疯狂噬咬着他们的心的那些人,正是从未接近过他的内心而对他作出评断的人。让—雅克抄乐谱,正是出于怠惰,出于缺乏生气,出于厌恶依赖他人和讨厌不自在。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干,怎么高兴怎么干。他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自己一天是怎么度过的,自己的时间是如何支配的,自己的工作怎么样,自己闲暇时刻都干了什么。他不需要安排任何事,不需要预先估计任何事,不需要为任何事而忧虑,也不需要有任何劳心费神。他就是他,每一天,一整天都属于他自己。晚上当他消除疲劳出门散步时,他的心灵从平静中走出只是为了投入美好的激情,而不须以自身去付出代价,亦无须用引人注目的或学识渊博的谈话去支撑名人的重负。这类谈话简直会造成他的终生之痛而不会迎合他的虚荣心。

他这活干得缓慢、笨拙,出很多错,不断地擦了又写或者重新来过,这就迫使他给自己的活计定价很高,虽然他比任何人都感觉到活计干得并不尽善尽美。然而他既不吝惜花钱也不吝惜花工夫,为的是要让物有所值,而且他在这个活上花的专注并非没有效果,人们如果期待别的抄谱人也这样专注,那是徒劳的。如果从中扣除人们寻开心使他受到的损失,这个价钱即使再怎么高,恐怕也比那些人低:要么不来取叫他做的活,要么根本不付钱,要么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转移他对工作的注意力。这最后一条,其他抄谱人是免受其苦的。他虽然在这件事上滥用了他的名气,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为此而感到难过。但是,比起他的名气给他带来的那么多不幸,这确实是个很小很小的便宜,他也没有其他做法不给自己招惹一些自己没有勇气承受的弊端。多亏用他自己的劳作换来这笔小小的额外收入,他现在的境况还属于舒适一类,其程度正好是他的秉性所必需。他不为富有的锁链所苦,又适度地享受着财富赋予他的全部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从舆论得到的好处减少了,这种好处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却又是最昂贵的。如果更贫困,他会感到缺吃少穿,感到受苦;如果更富有,他会有财富带来的麻烦,会有操不完的心,会有各种事务,那就必须放弃漫不经心。而漫不经心对他来说则是一切享受中最甜蜜的享受。如果拥有更多的财富,他享受的就要少得多了。

当然,这也是真话:他已经相当高龄,不能指望还长时间地干这个活优哉游哉了。他的手已经有些发抖,拒绝轻松地给他帮忙了;他抄出的音符也走形了,他的活力下降了,他费时更多,而干的活量少质差了。如果再老去很多,有那么一天,就要夺去他给自己安排的经济来源,就要迫使他艰苦地尝试过迟来的非常清苦的粗茶淡饭的日子了 。他甚至不怀疑,你们那些先生们为这一日益接近的时刻(他们说不定知道怎样加速其到来)已经制订了一项新的慈善计划。也就是说,他们想出了新的办法让他吃辛酸的面包,喝屈辱的酒。他清清楚楚地感到和预见到所有这一切,但是距离生命的尽头已经这样近,他再也看不出这有多么大的坏处了。又何况,既然这一坏处不可避免,为此自寻烦恼岂不是发疯,岂不是提前跳入火坑而不是极力防止。他目前供养着依靠他的人,将来的事,他就留给上苍去操心了。

所以我看到了让—雅克全心全意投入我刚才给你描述的活计,看到他总是独自散步,很少思考,遐想很多;他几乎机械般地工作,从不灰心气馁地不断地忙着同样的事;过着这种几乎木头人一般的生活,比以前将所有的时间都贡献给了著作人那可悲的营生更快活,更满意,身体更好。而干那一行对自己是那么残忍,对他人也那么少有益处。

不过,让我们也不要对这种行为评价太高。只要这种简朴而勤劳的生活不是装出来的,一位著名的作家能够屈尊到这种地步,大概也很高尚了。在让—雅克身上,这只是很自然的,因为这不是任何努力的结果,也不是理性的结果,而是生活必需所决定的性情的简单冲动。投身这种生活的人,其唯一的优点就是不加抵抗地向自然的倾向作了让步,而且没有出于难为情或愚蠢的虚荣心而任凭他人摆布改变方向。我越是通过他度过每一天的详细情形,通过这种机械般生活的千篇一律,通过看上去他对这种生活产生了兴趣,通过他从这种生活中找到满足这些方面来审视这个人,我越看到这种生活方式就是他天生就是要如此生活的方式。人们总是依照自己的方式来想象他,一会把他当成一位高深莫测的天才,一会又把他当成一个小小的江湖骗子,先把他当成一位道德高尚的奇人,后来又当成一个卑鄙无耻的魔鬼,总是把他当成这世上最奇怪、最莫名其妙的人。上天只是把他造成一位善良的艺术家;容易激动直到癫狂,这也是真的;崇拜美,热衷于公正;在热血沸腾的短暂时刻,可以生机勃勃、品德高尚,但是其常态过去是将来也会一直是思想怠惰、活动机械。一言以蔽之,他之所以罕见,只因为他很单纯。他自己庆幸的事情之一,是他在暮年时重又与他出生时处于几乎同样的社会地位,在生命过程中,从未提高很多,也从未下降很多。命运重又将他置于天意将他置于之处,他每天都为这一巧合而感到高兴。

我最初的怀疑得到如此简单而且在我看来如此明晰的解答,使我越来越感到,我是走了唯一正确的道路以求这个人种种奇异之处的源头。人们对他作了那么多的评断,而对他又那么不了解。评断他的人最大的错误,不是根本就没有猜透他行为的真正动机(如此精明的一些人恐怕永远都料想不到这一点 ),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愿获悉这些动机,他们一直就全心全意地求助于既定的手段以阻止他将这些说出来,阻止他们了解这些。甚至最公正的人也倾向于为不同寻常的行为寻找奇奇怪怪的原因,而实际上,与此相反,让—雅克的行为不同寻常,正是因为它总是自然的,不矫揉造作的。但是,只有对他的秉性、脾气、兴趣爱好以及整个体质进行了全神贯注的研究之后才能感到这一点。人们相互判断是不这么费事的。他们相互给出动机,这些动机可能会促使判断者如此行事,正如如果被判断者处于他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一样。他们常常能碰对,因为他们全都受到舆论、成见、虚荣心、一切伴随这些东西的嗜好的制约,尤其受到未雨绸缪和养家糊口的强烈利害关系的驱动。这种强烈的利害关系总是将他们抛到远离当前的地方,而对于一个纯朴的人,这什么都说明不了。

他们与追溯到这种自然的纯洁冲动和体会这些冲动相距是那么遥远,以致即使他们到最后终于明白了让—雅克之所以行事与他们那样不同,完全不是出于自我炫耀,绝大多数人也许立刻会得出结论说,那么这是出于灵魂卑贱;有几个人可能会得出结论说,那么这是出于英雄般的美德。他们全都弄错了。心甘情愿地选择一个活该受人蔑视的职业,或者通过请求施舍得到可以通过工作赚来的东西,这才是卑劣。依赖诚实的工作而不是施舍为生,不是靠搞阴谋诡计向上爬,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灵魂卑贱。克服自己的习性来尽自己的义务,是高尚的;而顺着自己的习性走,全身心投入符合自己口味的一些活(虽然这些活在人们眼中很下贱),这里面便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尚可言了。

对让—雅克作出错误判断,其原因是人们总是设想,他必须作出重大的努力才能与他人不同,而不是认为,像他那种性情,他必须作出极大的努力才能与他人相同。我最肯定无误的观察结果之一,而且是公众最料想不到的事就是,他虽然缺乏耐心,容易激动,很容易大发雷霆,但是他不知仇恨为何物,复仇的欲望从未进入他的心中。如果某一个人能够接受这样一个与人们对这个人的概念如此大相径庭的事实,人们立刻会将其原因归结为这是作了极大的努力,这是很痛苦地战胜了虚荣心,这是饶恕敌手的伟大而不容易做到的美德。其实都不是,这不过是我向你描述过的那种气质的自然结果。他总是忙着自己的事,或者说总是为自己而忙,太专注于自己的好处而没有时间想到他人的坏处,他丝毫觉察不到那些满怀忌妒的虚荣心攀比,而我所说的满怀仇恨的激情正是由此而产生。我甚至斗胆说,绝对没有比他的人格更远离心怀叵测的了。因为他占主导地位的毛病就是顾自己胜于顾别人,而心怀叵测的人的毛病正与此相反,是顾别人胜于顾他们自己。正因为如此,如果我们取“利己主义” 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他们全都是利己主义者。而他丝毫都不是,因为他既不将自己置于任何人之上,也不将自己置于任何人之下,也不与任何人相提并论,因为任何人的换位对他的幸福而言都是不必要的。他的沉思冥想全都是温馨、甜蜜的,因为他喜欢享受。在逆境中,只有逆境迫使他去想的时候,他才往那儿想。所有能够逃避逆境的时刻都献给了沉思默想。他善于摆脱令人不快的想法,设想自己生活在没有恶的他处。他对自己的痛苦都顾及得那么少,他又怎么会对那些让他忍受痛苦的人顾及很多呢?他复仇的方式就是一点都不想这个,但并非出于复仇之心,而是为了摆脱苦恼。他既怠惰又追求享乐,他怎么会好记仇而又报复心重呢?难道他想把他的安慰、他的享受和人们在这个世界上留给他的仅有的快乐变成痛苦折磨么?爱烦恼而又居心不良的人,只有当他们忧伤的时候才寻求退隐,而退隐又叫他们更加忧伤。在孤独中,复仇的酵母在发酵,因为人们沉醉其中会感到快乐。但是这悲哀、残忍的快乐噬咬、消耗着沉醉其中的人,使他焦躁不安,蠢蠢欲动,爱搞阴谋诡计。这样,他所寻求的退隐对他那爱记仇和饱受折磨的心很快就成了酷刑,他在退隐中一丝一毫也品尝不到那种可爱的漫不经心,那种温馨甜蜜的懒散,正是这些东西构成真正孤独者的魅力。他愁苦的思考所激发起来的狂热极力要自我满足,所以他很快就要离开自己暗淡无光的退隐之地,满世界东奔西跑,煽风点火,他要用这火将他的敌人烧死。这样的一个独处者,如果从他手中产生出一些作品,这些作品肯定既不像《爱弥儿》,

也不像《新爱洛伊丝》。不论作者使用什么艺术手法乔装打扮,这些作品都会带着苦胆汁的印记,正是这苦胆汁促使了这些作品的产生。对于让—雅克来说,他独居的成果则证实了他在独居中沉浸其中的情感。只要他生活在社会中,他就情绪恶劣。一旦独居,他就再也没有坏心情了。

对沉浸在消极悲观、令人不快的想法之中的厌恶,不仅在他写的作品中以及他的谈话中能叫人感觉得到,尤其在耗时很长的作品中,更叫人感觉得到。在这些作品中,作者有更多的时间展露本人。在这些作品中,也可以这么说吧,他的心更放开了。在由他正在做的事所引发的最初几部作品中,世风日下的景象使他义愤填膺,与他一起生活而且从此可能对他有了看法的人惹恼了他,有时他允许自己描绘恶人和恶习,用的是生动而犀利的笔触。但他总是一带而过,人们看到他只热衷于令人快乐的形象,他一直喜欢关照这种形象的。他在《新爱洛伊丝》的末尾,为自己在长达六卷的过程中用这些来保持读者的兴趣而没有借助于任何居心不良的人物和任何恶行而庆幸。在我看来,这似乎毫不含糊地证明了一位著作人的真正品味。

4

法国人: 嘿,你是大错特错了!善良的人描绘恶人并不担心,他们不怕从恶人的肖像中被人认出自己。而一个居心不良的恶人不敢描绘自己的同类,他害怕自己沾边。

卢梭: 先生,这种解释那么自然,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吗?

法国人: 不是,这是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创造出来的。嘿,若是我,恐怕从来就没有能找到这种解释的机灵劲!

卢梭: 至少你是很认真地认为这个解释很好喽?

法国人: 不过我向你坦白,我丝毫不喜欢和恶人生活在一起,而且我认为从这里并不能得出结论说我自己就是个恶人。

卢梭: 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恶人不仅喜欢与恶人一起生活,而且他们的作品也和他们的演说一样,充满了对各种各样恶行的吓人的描绘。有时善良的人也极力描绘这些,但仅仅是为了叫这些恶行显出其丑恶。恶人利用同样的描绘并不是为了叫恶习显出其丑恶,而仅仅是为了让他们针对的人显出其丑恶。这些区别,在阅读时,能叫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出来。这些人的批评和指责虽然激烈,却是泛泛而谈的,而那些人是个人嘲讽,这二者的区别,阅读时很容易辨别出来。一个著作人优先处理最符合他的兴趣爱好的原材料,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让—雅克的兴趣爱好,一方面将他与孤独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方面又通过他在孤独中专心写出的作品证明了,是哪一种魅力得以吸引他独处并且将他留住。在他的青年时代以及在他那短暂的幸运时刻还没有任何人要抱怨的时候,他喜欢退隐的程度也不亚于他身处逆境之时。他那时怀着快乐的心情分身于他以为拥有的朋友与沉思默想的甜美之间。现在他那么残酷地醒悟了过来,他不用分身了,而是一心投入自己占主导地位的兴趣爱好。这种兴趣爱好既不折磨他,也不噬咬他;既不叫他悲伤,也不叫他心情低落;他从未这样满意过自己,也从未这样少为别人的事操心,从未这样很少顾及那些迫害他的人;从未更高兴,也从未更幸福,生活在逆境中为自己的事能高兴和幸福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如果他是人们给我们描绘的那样,他的敌手的成功,他们叫他忍受的屈辱,自己无能为力对此进行报复,这些早就把他气死了,在他寻求的孤独中,他大概只会找到绝望和死亡。他却从中找到精神的安宁,心灵的温馨、健康、活力。你那些大人先生们的一切莫名其妙的论据永远都不会动摇这一论证在我心中产生的信念。

但是,这温和之中是否有什么高尚之道呢?没有,一点也没有。只有一个天生多情、性情温柔的人的癖性,甜美的想象滋养着他,他无法摆脱这些去照应消极的想法和撕心裂肺的感觉。可以享受的时候,为什么要苦恼呢?可以用仁慈和爱浇灌心灵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心灵淹没在痛苦与辛酸之中呢?而这种如此合情合理的选择既不是由理智作出的,也不是由意志作出的。它是纯粹本能的产物。他大概不具有坚韧不拔这个品质,但是他也没有情绪不稳这个品质。一个在六十年的时间里只沉浸在天性的冲动之中的人,肯定是永远也抵制不了天性的冲动的。

虽然这些冲动没有总是将他引向正路,将他引向邪路的时候也是罕见的。他长处不多,从来没有对他人做过什么大好事。他的毛病要多得多,但这也就是对他自己一个人做了坏事。在道德观上,他的行动道德观较少,节制道德观更多:是他的怠惰赋予他这种道德观,他的理智也已经常证实了这一点。永不作恶似乎是他的一个信条,比起行善这个信条来,永不作恶更有用,更高尚,也更难得多。因为从某个角度来看人们做了好事,而从许多别的角度来看,这好事常常会变成一件坏事。而在自然范畴里,只有实在的恶(确实落在我们身上的恶)才是真正的恶。为了不伤害别人,常常除了什么事也不做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照他的看法,无论是道德上还是身体上,最好的摄生法就是纯粹消极的摄生法。但是这种方法对于炫耀哲学的信奉者是不适宜的,他们只希望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对于自己那一帮派的人除了教他们大大显耀自己之外,不教其他任何东西。不作恶这一信条与另一信条很相近。那另一个信条也源于他的怠惰,但是对于任何一个将这一信条变成一项义务的人来说,这个信条就变成了美德。这就是:永远不要将自己置身于能够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好处这样的境况之中 。但是没有一个人畏惧这样的境况。他们个个都十分坚强,品德十分高尚,从不担心他们的利益会诱惑他们去违背自己的义务。在他们高傲的自信中,他们毫无畏惧地面对诱惑。对于这些诱惑,他们自感有非常大的优势。让我们为他们的坚强而祝贺他们吧,但是让我们也不要责备软弱的让—雅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坚强,宁愿躲避诱惑而不是去战胜诱惑,他对这样一场战斗的胜利太没有把握了。

虽然他没有给社会带来其他的恶习,但是只漫不经心这一条就叫他在社会上失败了。待尽的小小的义务使他觉得这社会令人难以忍受,而忽略了这些小小的义务给他带来的怪罪,与不正当的行为会给他带来的怪罪相比,要大一百倍。人们的道德就像虔诚教徒的道德一样,已被分成细小的宗教仪式、细小的条文、程序标签,其余的都不管。谁若是小心谨慎地对所有这些小小的细节严格照办,哪怕他阴险毒辣、表里不一、狡猾骗人、背信弃义、居心不良,都没关系。只要他照着程序规则办事,他会一直被认为是十足的正人君子。而你在诸如此类情况下怠慢了谁,他们的虚荣心会把你这种疏忽描绘成极大的伤天害理或者是可怕的忘恩负义。一个人把自己的钱包送给别人,给别人输血,但是一次见面时礼节不够周到,就永远不会得到原谅。让—雅克对于一切纯属规矩而好人、坏人、朋友和无关紧要的人都一一照办的事十分蔑视。他轻视这些,为的是只致力于实实在在的义务,而这些义务没有任何日常用途,也不会造成多少轰动,反倒给你那些大人先生们提供了一些口实,他们是那样巧妙地利用了这些口实。他本来可以不声不响地去尽伟大的义务,而任何人对此都永远不会有任何话说。但是他忽略了一些毫无用处的小节,导致了他的失败。这些小节有时也是一些不容违背的义务,而且我也不主张在这些事情上原谅他。我只是说这件祸事本身,本来也不是从根源上就是的祸事,只不过落到了他的头上。这仍然来自他那漫不经心的性格,这种性格在他身上占主导地位,叫他忽略他的利害,也不亚于忽略他的义务。

让—雅克看上去从未非常热切地觊觎过物质财富,这并非出于人们可以归之于他的节制,而是因为这些财产远远不能给他带来他孜孜以求的东西,还要剥夺他的享受和兴致。不论是真正的损失还是希望受挫都从未使他特别难受过。他太热切希望幸福了,而不会非常热衷于富有,即使他有几阵有过雄心壮志,他的这些欲望也与他做出的努力一样,是强烈而又短暂的。第一次打击的第一个障碍,他未能克服,这时他便灰心气馁了,立刻重又堕入他那种萎靡不振之中,将他无法期待的东西丢在了脑后。他一直是那样少于行动,那样不善于耍手腕,而为了在任何大事上成功,这后一点都是必要的,以致对别人来说最容易的事对他来说总会变成难事。他的怠惰使得这些事对他来说变成不可能,也就免了他去做必不可少的努力以获得成功。在任何一件虽然容易但费时较长的事情上,从他来说,另外一个懒惰的借口便是时间花了而成功不确定,而从将来来看,成功似乎是最有把握的。千百个无法预料的障碍会在每时每刻使筹划得极好的计划流产。只生活不稳定这一条对我们来说,就会将所有未来的大事化为简直不可能。必须吃的苦是确定的,辛苦的代价又总是值得怀疑的,对于一个怠惰多于雄心的人来说,遥远的计划只会显得似乎是诱人上当受骗的圈套。让—雅克过去一向如此,现在也如此。从气质上他是热情而充满活力的,在他青年时代,他也未能免除有各种各样的垂涎和贪欲,如果他一直如此,甚至今日也一直如此,那就很不简单了。但是,不论他能形成什么强烈的欲望,不论这种欲望的目标会是什么,如果他做了最初的努力而未能达到目标,他就放弃了,他一直不能长期坚持去追求自己向往的目标。

现在他似乎再也一无所想。对于自己的事业所余部分,他已经无所谓。他高兴地看到这事业的尽头已经来临,但他甚至不会通过自己的祝愿加速它的到来。我怀疑从未有过哪个凡人会更诚恳地更好地对上苍说过“让你的意愿实现吧!”对于一个在大地上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能安慰、抚慰他的心的人,这可能不是非常值得称赞的逆来顺受 。但是,在他青年时代,气质和青春年少之火肯定经常燃起他的欲望。他因此得以形成一些欲望。这些欲望虽然很强烈,却难得有相当持久让他足以克服拦路的障碍。有时这些障碍是完全可以克服的。虽然想要的很多,但他可能得到的很少,因为不是只有内心冲动就能叫人达到目标的,还必须有其他的方法,而他从来不善于使用这些方法。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腼腆,最最极端的打不起精神来,有时可能就使欲望的强度有所减弱。他在这强度中并未找到可以回避精心努力的技巧,而强烈的欲望似乎要求必须做出精心的努力。这里又是他性格的关键问题之一,这个关键极好地暴露了他缺乏毅力的问题。一直想着他垂涎的目标,一直出于自己的欲望向那个目标走去,他那大有裨益的想象力能跳过拦住他或吓住他的障碍而达到目的。不仅如此,他的想象力将他与垂涎之物之间一切不相符合的东西完全移开,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从各方面与他的欲望都完全相符的目标。因此,对他来说,他的想象变得比现实本身更甜美,它把现实的缺陷和困难移开了,将特意为他准备的现实送交给他,使得向往和享受对他来说无非是一回事。一个天性如此的人对活生生的生活没有兴趣,难道令人惊异么?为了远远地给他带来一些并不完美而且没有把握的享受,这种生活可能会剥夺他更价值百倍而且总在他掌握之中的享受。拥有他创造的想象出来的财富,比起拥有可以说是更实实在在的财富来,他更幸福,更富有。真实存在的财富并不那么令人向往。

就是这个想象力,富于令人愉快而又充满魅力的图景,却固执地摈弃痛苦和悲愁的东西,或者至少可以说,它从来不向他那么生动地描绘痛苦和悲愁,以至于他的意愿可以将这些抹掉。前途未卜,又经历过那么多的不幸,可能使他对于威胁着他的不幸极度恐惧,让他一心想着用什么办法可以避免。但是这些不幸已经来了吗?有一会儿他很强烈地感觉到确实来了,然后便将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对将来的一切都作了最坏的打算,也就轻松、安静了。一旦不幸来临,肯定必须忍受痛苦,但是再也不是为了免灾而不得不想那些事了。这至少在心中减少了一个很厉害的折磨。对于担心的祸事提前作了打算,这就去掉了最大的辛酸。待这祸事来到,发现他已完全作好了承受的思想准备。如果这祸事不来,那当然是好事,而正因为根本没打算它不来,就会怀着更大的快乐品尝这件好事的滋味了。由于他更喜欢享受而不是受苦,他拒绝回忆那些悲哀的、令人不快的事。这些回忆毫无用处,他将整个心灵都投入令他愉悦的回忆。当他的命运已是如此这般,他从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令人愉快的东西可以回忆时,他便将这一切完全忘却往前面想,回忆自己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幸福时刻。他常常在回忆中重温这些幸福的时刻。有时思绪跳到彼世,他希望自己不久就会到这另一个世界去。他也感到他应该有一个来世,这时他便尽量想象这另一个世界的甜美,让它与人们在这个世界上不公正地让他忍受的痛苦成正比。他更常常让自己的感官助上自己的想象一臂之力,按照自己的心愿创造一些人,在一个自感配得上的社会里与他们一起生活。他翱翔在太空中,四周是曾经包围着自己的迷人的、几乎是天使般的对象。难道你能设想,在天生就这样脆弱的心灵中,仇恨的酵母会轻易发酵么?不,不,先生,请你相信,一个在某一时刻得以感受到让—雅克习以为常的那种美妙心情的人,永远都不会琢磨什么坏念头。

最高尚的品德,要求极开阔的心胸、极大的勇气和极高贵的心灵的品德,是谅解对自己的辱骂和爱自己的敌人。软弱的让—雅克甚至达不到普普通通的品德水准,难道能达到这个高度么?我远不能相信,也不能肯定。但是,如果他那深情而又平和的天性将他提升到高尚品德能叫人达到的高度,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知道了仇恨为何物,在他的心中这仇恨又能怎么样呢?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一种从未接近他的心灵的情感,他怎么会知道会将他引向何处呢?在这一点上,他根本不曾有过内心要进行的斗争,因为他从未有过邪念和受到过诱惑。剥夺他享受的能力,将其交付给狂躁的、撕心裂肺的激情,对他来说这甚至不构成一种诱惑。这是被虚荣心吞噬而又根本不知道除此还有其他的爱的灵魂所受的折磨。他们并非选择了这种激情,而是这种激情束缚着他们,根本没给他们的能力留下任何别的激情去消受。

《忏悔录》是人类独一无二的作品。他将这部作品朗读给最不适宜听到它的耳朵 ,真是糟蹋了这部作品。他着手写《忏悔录》的时候,已经过了成年时代,对于逆境还一无所知。他很有尊严地实施这个写作计划,一直到生命中的不幸来到。从那时起,他看到自己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他习惯于进行那些美好的遐想,而这时他找不到勇气和力量去支撑对那么多可怕事情的思考。即使他固执地要这样做,他甚至想不起来那些可怕的事是怎样交织在一起的。他的记忆力拒绝用这些可怕的回忆玷污自己。他只能回忆他可能会快乐地见到其复生的时代的景象 。这样,他给恶人当猎物的时代的回忆就会永远被抹掉。如果不是那些恶人继续给他造成痛苦,有时叫他并非心甘情愿地唤起他对这些人曾经叫他忍受的痛苦的回忆的话,他甚至会将这些使他的回忆变得那么悲惨的残忍的人也一起忘掉。总而言之,多情而软弱的天性,使他倾向于最温馨感官享受的萎靡不振的心灵,叫他摈弃一切痛苦的情感,将一切令人不愉快的目标排除在他的回忆之外。他没有宽恕冒犯的特点,因为他已经忘记了过去对他的冒犯;他不喜欢他的敌人,但是他根本不去想他们。这就把整个优势放在了他们一边。他们永远不会看不着他,不断地关注他,以便越来越厉害地把他缠在他们的圈套里;而且觉得他既注意力不够,看不见他们,又不够主动,保护不了自己,他们对于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给他来个措手不及,总是很有把握,无须害怕报复。就在他忙着自己的事的时候,他们也忙着注意他。他自爱,而他们憎恨他。这就是一方忙的事和另一方忙的事。对他来说,他自己就是一切;对于他们来说,他也是一切。说到他们自己,不论对他还是对他们自己而言,他们都一钱不值。只要让—雅克穷愁潦倒,他们便不需要别的幸福。所以,不论是他们还是他自己,他们都各有各的重大体验要完成:他们是要看看人在一个无辜的人心里可以积累多少痛苦,他则是要看看无辜的人只从自己身上能掏出多少本钱来承受痛苦。这里面最值钱的,是听到你们那些老实厚道的大人先生们,在他们那可怕的阴谋诡计中哀叹仇恨对于沉浸在仇恨之中而不能自拔的人是多么有害,并满怀柔情地可怜他们的朋友让—雅克成了如此折磨人的一种情感的猎物。

他肯定很麻木不仁或者很愚蠢,才看不到、感觉不到自己的处境。他对自己的痛苦太不在意,不会为此而非常难过。对于人类的不公,他自我安慰。他扪心自问,在自己心中找到一些非常美妙的补偿。只要他独自一人,他便非常幸福,而当仇恨的场景令他伤心或者蔑视和嘲讽使他义愤填膺时,这无非也就是转瞬即逝的冲动,引起他激愤的那个对象一旦消失,这种冲动也就立刻停止了。他的激动来得很快而且很强烈,但是去得也快,不怎么持久。这看得出来。他的心像水晶一样透明,心里想的事,一点都隐藏不住。他感受到的每一次心动都传送到他的眼中、他的脸上。他什么时候激动起来或平静下去的,他怎样激动起来或怎样平静下去的,什么时候他发起怒来或者受到感动,他怎样发起怒来或怎样受到感动,人们都看得见。只要他之所见所闻使他有所感触,他绝不会将他的印象憋在心中或遮掩起来一小会儿。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在四十年的时间里,在他的性格上,居然成功地欺骗了所有的人。只要人们稍微把他从他那心爱的萎靡不振中拉出来(可惜这不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我看他也未必能在哪个人面前藏得住内心深处所发生的事。正是这同一个既热情迸发又言语不慎的人,人们用了不起的魔法,把他变成了世界上所能存在的最精明强干的伪君子和最狡猾的骗子。

这个见解非常重要,我对此予以最大的重视。所有的恶人,他们首要的技巧便是小心谨慎,也就是说装蒜。他们有那么多的意图和情感要藏匿,他们善于制造表象,控制自己的眼神、自己的表情、自己的举止,成为控制外表的大师。他们善于发挥他们的长处,用一层明智的彩釉盖住吞噬着他们的邪恶激情。火热的心容易着火,容易动怒,但是一切都显露在外。恶人很冷静,很稳重,毒涎都放在、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只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才起作用。直到那时之前,没有任何流露。而且为了使效果更巨大或者为了更有把握,他们还按照他们的意愿将时间推迟。这些区别不仅仅来自性情,也来自激情的性质。热情而易激动的心,他们的激情是天然的作品。它不顾怀着这些激情的人,自己流露出来。这些激情的首次迸发纯粹是不由自主的,不取决于他个人的意志。他拼命抵制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在激情产生后果之前阻挡住激情的发展,而不是在这激情或通过眼神,或通过脸红,或通过声音,或通过举止,或通过某一个其他的敏感信号流露出来之前。

虚荣心以及从中衍生出来的冲动只是思考所产生的次生激情,这二者对人的机体产生的影响并不那么显著。这就是为什么为这些类型的激情所控制的人,与沉浸在天性直接冲动之中的人相比,更能控制自己的外表。一般来说,虽然生性热情而暴烈的人更多情,他们也更容易冲动,不大沉得住气,更容易发火。但是这些大叫大嚷的冲动是没有后果的,脸上愤怒的表情一消失,怒火也立刻在心中熄灭了。与此相反,黏液质的冷静的人外表上那么温和,那么耐心,那么有节制,而在内心是容易记仇、报复心重、无情无义的。他们善于将仇恨存储起来,加以伪装,加以滋养,直到报仇雪恨的时机来到。一般来说,前一类人爱多于恨;第二种人恨远远多于爱,如果说他们还懂得爱的话。非常坚强的心灵常常属于这后一类人,正像他们能超越激情一样。真正的圣贤都是一些冷静之人,对此我毫不怀疑。但是在普通人这一层次中,如果没有感受能力的反作用,虚荣心肯定在天平上总是占上风。如果他们又始终一无所长,这种虚荣心就会使他们变得居心不良。

你一定要对我说,有些性情暴烈容易激动的人也居心不良,爱记仇,爱怀恨在心。我根本不信,但是必须彼此统一意见。有两种激烈:感情激烈和思想激烈。爱激动的心灵动情强烈而迅速。骤然激动起来使之热血沸腾,这沸腾的热血立刻把标志着激情的冲动带到眼神上,带到声音里,带到脸上。相反有些思想激烈的人倒与铁石心肠相搭配,他们只在头脑里产生激动。这种激动也表现在眼神上、动作上,而且伴随着话语,但其特征完全不同:他们是矫揉造作的、演员式的,而不是热情冲动、激情迸发。这些人想法很多,生出想法来极其容易:他们的舌头听使唤,反应敏捷而且思考深刻的头脑不断给他们提供新想法、俏皮话和巧妙的回答。不论人们在向他们说的话里加进什么有劲的、巧妙的东西,他们都会用反应之迅速、巧妙回答之风趣叫人大为惊讶,他们永远不会卡壳。在感情的事情上,他们也会使用小小的套话,而且装饰得那么巧妙,如果表达的准确性本身不是恰巧证明这只是他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东西,别人可能真还以为他们一直感动到灵魂深处去了呢!而其他的人,一心只顾自己的感受,很少修饰自己的话语,不会那么字斟句酌。他们受不了话语连贯呆板,他们对语速缓慢十分气恼,在他们飞快感受到的内心冲动中,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感受应该表露出来了,从一颗心深入另一颗心之中,而不需要话语冷静的帮助。对于机灵人来说,一般是思想以完全安排好的语句形式出现。而对于情感而言,就并非如此。必须寻找、组织、选择适合表达人们感受到的情感的语言,哪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会有那种耐心,会打断激动着他的情感的进程去每时每刻进行这种斟酌呢?非常强烈的激动有时会让你灵机一动找到强有力的表达方式,但是这种幸运的巧合不是同样的情形总能提供的。再说,一个非常激动的人难道会仔细注意人家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仔细注意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以便让自己的回答或自己的话语与这些完全适宜么?我的意思不是说,所有的人都像让—雅克那样心不在焉、那样莽撞、那样愚笨,但是我怀疑任何一个从上天得到真正火热、激烈、敏感而又温柔的性情的人会是一个应对非常迅速的人。

所以让我们不要像人们在社交界那样,把头脑发热当成是容易激动的心灵吧!头脑发热的人,他们唯一的欲望是出人头地。他们的言谈话语、行动和作品均受这种欲望的驱动,为了得到青年人和女人们的赞赏,极力装出很有感受能力的样子,而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感受能力。他们的全部心思都在他们那唯一的目标,即出名上。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叫他们热血沸腾,他们对任何事都不会产生真正的兴趣。念头来得飞快使他们头脑发热,而内心空空,除了虚荣心这种情感以外,没有任何真情实感。虚荣心是他们惯常的心态,不会让任何他人从其外表上感觉、发现什么心动。所以,他们在一切事情上都很平静、冷静,只考虑与他们小小的自我有关的好处,不放过任何机会,不断地忙于贬低他们的敌手,排斥他们的竞争对手,在社交界出人头地,在文学界拔得头筹,叫一切没有拴在他们的战车上的人消沉下去。他们居然很成功,这一点也不奇怪。说这样的人居心不良、干坏事,这不是什么奇迹。但要说他们除了主导他们的自私自利以外还能感受别的激情,他们有真正的感受能力,他们能够有亲情、友情甚至爱情,我是不承认的。他们不仅不懂得钟爱自己,而且只知道仇恨不像他们那样的人。

一个善于控制自己的内心,善于约束自己的全部激情的人,任何个人利害以及感官的欲望对他没有巨大影响的人,不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独处而且没有见证人,在任何情况下不考虑自己内心秘密的希冀,只做正确和正派的事的人,只有他才是品德高尚的人。如果确有这样的人,那我真是为了人类的荣耀而感到无比高兴。我知道从前在这世界上有过很多品德高尚的人。我知道费讷隆 、卡蒂纳 ,还有其他不这么有名的人都曾经为近几个世纪增光。在我们中间,我看到乔治·吉斯 也遵循着他们高贵的榜样。除此之外,我在外表品德高尚的人身上只看到吹牛、虚伪和虚荣。但是与我们更接近一些的,至少在自然界中更多得多的,是这样的人:他出身高贵,从上天只得到一些外露而又温柔的情感,多情而可爱的习性;一颗火热的有欲望的心,但在欲求中敏感而又多情;他不知荣誉和财富有何用,但是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享受,什么是真正的爱恋;他把事物的外表完全不当一回事,也不把人们的舆论当多大的事,他寻求自己内心的幸福,不考虑习俗和固定之见。这个人不会是品德高尚的,因为他战胜不了自己的习性。但在任着自己习性来的时候,他不会做出任何与克服自己的习性只听从道德的声音行事的人相反的事情来。善良、怜悯、慷慨仗义,这些天性的首要倾向,不过是自爱的流露,在他的头脑中根本不会升格为严酷的义务,而是他心灵的需求。他满足这些需求更多地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他也不大会考虑将这个原则降格为规定。与道德规则相比,天生的本能可能不那么纯洁,但是肯定更可靠,因为要做恶的话,人们常常将自己置于与自己的义务相矛盾的地位,而永远不会将自己置于与自己的习性相矛盾的地位。

自然人受到理智的启示之后,有了一些更精细的胃口,但这些胃口并非不如他最初的粗野那样单纯。权势、知名、优越感,这些异想天开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一钱不值。他希望被认识只是为了受到爱戴,他希望只是因为他确实拥有的东西真正值得赞美而受赞美。聪明和才华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价值的装饰物,并不构成价值。它们在事物前进中是必要的发挥,对生活舒适有它们的好处,但是它们从属于使人变得真正容易相处、真正善良的更宝贵的能力,这些宝贵的能力叫人高度赞赏秩序、正义、正直和纯洁,把它们看得高于一切其他优点。自然人学着在一切事情上背负起必要性这个枷锁,屈服于这个桎梏,从来都不低声抱怨上苍。上苍开始时给他很多宝贵的赠予,现在仍向他的心灵许诺要给他更加宝贵的财富。为了补救命运和人的不公,上苍要选择对他合适的时刻而不是对我们合适的时刻。上苍远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他不会向我们报告他用什么办法的。自然人被上苍征服,为了保存自己,他屈从于暴躁的瞬间发作,屈从于怒火升腾,屈从于发火,屈从于愤怒,但从未屈从于仇恨而又久久不忘的情感,这种情感对于作为其猎物的人和作为其对象的人都是有害的,只会导致作恶和破坏,对善对保存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最后,自然人不会耗尽他们的微薄之力要在这人世上建造圣幕,制造庞大的幸福或快乐机器。他享受着自己和自己的存在,不大操心人们对此作何想法,也不大在意未来会怎样。

这就是我见到的疏懒的让—雅克,毫无做作,毫无虚假,出于爱好沉醉在他甜美的遐想中。他有时深刻思考,但这对他来说总是疲倦多于快乐。他更喜欢任凭令人愉快的想象来主宰自己,而不是费力地用理智去主宰自己的头脑。我看见他出于爱好过着有规律、俭朴、单调的生活,从不为此而灰心丧气。这种生活的单调和他从中找到的温馨、甜蜜,表明他的心灵很平静。如果他自己心里不好受,他最后就会厌倦在其中生活了。他需要散心、解闷,但我根本看不见他寻找这些东西。如果他是出于难以设想的什么灵机一动,固执地要把这种酷刑强加于自己,那么时间长了人们可能就会看到这种约束对他的性格、对他的脸色、对他的健康产生什么效果。他可能会面色蜡黄,日见衰弱,变得忧郁而悲伤,会萎靡下去。而事实上与此相反,他身体从未这么好过 。原来十年中即他搅进写作之中的那一整段时间里一直有的惯常的那些病痛、瘦弱、苍白的面色、垂死的样子,全不见了。写作这个行当既对他的体质很不好,又完全不符合他的口味。如果他继续干这一行的时间更长,可能早就最后将他送进坟墓了。自从他重拾了自己青年时代甜美的消遣,也就重拾了青年时代的平静。他让身体忙碌,让大脑休息。因此他在各方面都感觉良好。一言以蔽之,正像我在他写的书里找到了一个自然人一样,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他写的书里的那个人,不需要特意去寻找他是否真是那些书的作者。

我只有一个好奇的地方,我想满足我的好奇心,这就是关于《乡村卜师》。你在这上面对我说过的话,让我那么震惊,以致如果我没有特别搞清这个问题,我肯定不会心安的。人们不大能想象得到,一个有些天赋和才华的人,本来用这天赋和才华可以向往与其相称的荣光,怎么会为了肆无忌惮地用一种他可能不具备的才华来装点自己,并非必要地钻进在这方面露怯的一切机会中去。人们不大能想象得到,在巴黎大庭广众之下,在最不打算给他以宽容的艺术家中间,这么一个人居然毫不客气地自称是一部作品的作者,而他是没有能力写出这部作品的。人们不大能想象得到,一个那么腼腆、那么不自满的人居然在大师林立之中去充当一门艺术的家庭教师。他自己对这门艺术一窍不通,反倒责怪大师们对此一窍不通。这确实是人们可以举出来的最令人无法相信的一件事。何况,这样用从他人那里掠夺来的东西来美化自己真是太卑劣了!这种做法也叫人估计这个人那么缺乏头脑,虚荣心那么幼稚,判断能力那么有限,以致任何一个能下决心干这种事的人,在任何一行永远都干不出任何伟大、高尚、漂亮的事情来,以致有人说,让—雅克能冒充《乡村卜师》的作者,那么他归在自己头上的其他作品,肯定也没有一件是他自己创作的。那些作品那么雄浑有力,那么高尚,出自一个无耻的小剽窃者的小脑袋,肯定不可能。尽管我对他作了那么多的观察,但是在我看来,这恐怕一直就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这一切似乎是那样的不相容,以致我又回到了我的另一个结论:要么全是他写的,要么全不是他写的。

还有一件事激发着我研究的热情。《乡村卜师》的作者,不论他是谁,他都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作者,也不会比署同一名字的其他作品的作者更普通。在这个剧本中,有一种甘美、一种魅力,特别是一种朴素,这些都使它与同类的任何其他作品截然不同。在歌词中既没有激烈的情景,没有美丽的格言,也没有夸夸其谈的道德说教。在音乐中,既没有渊博之笔,也没有加工的段落,既没有合奏的歌,也没有哀婉动人的和声 。其主题是滑稽多于令人感动,然而剧本触动人,感动人,动人心弦,叫人落泪。人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感动却不知道是为什么。这种在心中流淌的谜一般的魅力,他是从何处找到其源泉的呢?这绝无仅有的源泉,没有任何其他人在这里汲取过。它不是神马泉 ,它来自别处。与剧本独特新颖一样,其作者大概也与众不同。如果我已经认识了让—雅克,我第一次看《乡村卜师》而人们没有向我道出作者的名字,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此人就是《新爱洛伊丝》的作者,就是让—雅克,而且只会是他。科莱特 也像朱莉 一样,并没有情景的魔力,也没有浪漫传奇事件的诱饵,却一样引起人们的兴趣而且打动人,一样的自然,一样的甜美,一样的风格。她们是姊妹,要么我就完全搞错了。我就会这么说,或者我就会这么想。现在,与此相反,人家向我保证,说让—雅克冒充这个剧本的作者,而这个剧本是另外一个人写的。那好,叫人家把这个“另外一个人”指给我看看,叫我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如果这个人不是让—雅克,至少他与让—雅克十分相像,既然他们那么独特新颖、那么有特点的作品那么相像!我不可能见过让—雅克的音乐作品,既然他不会创作。这是实话。但我确信,如果他会,这些作品的特性肯定与让—雅克十分接近。如果相信我自己的判断,这音乐是他写的。从人家给我的证据来说,这音乐不是他写的。我应该相信什么呢?我决定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把这个问题搞个清清楚楚,叫它对我来说再不可能留下任何怀疑。为了达到目的,我用了最简便而且最有把握的办法去做这件事。

法国人: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跟所有的人做法一样,你拿出一段乐谱让他识。你看到他只是结结巴巴的时候,你就得出了结果,而且你就到此为止了。

卢梭: 我根本不是这么做的,问题也根本不在这里。因为据我所知,他并不是冒充蹩脚的音乐家,也不是冒充大教堂的唱经班成员,而是拿别人的乐谱冒充是自己的,他只是冒充会音乐创作。这才是我要核实的事。所以我没有向他提出要他识谱,而是要他创作音乐。我似乎觉得这是尽可能直奔问题的真正症结而去。我请他当着我的面就一些歌词谱曲。这些歌词他是陌生的,是我就地提供给他的。

法国人: 你心眼真好。因为,归根结底,你肯定了他不识谱,难道不就肯定了他不会作曲了么?

卢梭: 对此我一无所知。一个脑子里满是自己的想法的人,既抓不住也表达不出别人的想法,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可能。他口才那么不好,并不是由于脑子不行;他识谱能力那么差,也可能并不是由于无知。但是有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如果说从现实到可为,其结果是有效的,那么看见他在我眼前作曲,就能使我肯定他会作曲。

法国人: 嘿,这倒怪了!那么,先生,他是拿什么借口对付你的呢?大概他故作狂傲,很傲慢地拒绝了你的提议吧?

卢梭: 没有,他对我的动机看得太清楚了,不会觉得受到冒犯的。看上去,他对我的提议更多的是感激而不是觉得受到侮辱。但是他请我比较一下处境和年龄。他对我说:“请你考虑一下,时隔二十五年,长时间的揪心、各种麻烦事、气馁、年老,会使同一个人的创作出现多么大的差异!再加上你强加给我的这种约束,当然这约束并不令我不快,因为我看得出来你这样做的理由,但是这并不因此就不给一个人的思想带来束缚,而这个人从来就不会束缚自己的思想,创作任何东西,都是只在自己喜欢的时间,凭着自己的意愿,自由自在地进行。”

法国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是用一大堆漂亮话拒绝你提出的测试了?

卢梭: 没有。与此相反,作了这个小小的开场白之后,他便诚心诚意地听从安排了,而且结果比他原来希望的还要好。他有点慢,但一直在我的面前,创作出了乐曲,其音乐与《乡村卜师》的音乐一样清新、悦耳,处理得非常好,其风格与上述剧本的风格相当近似,虽没有那时那么新颖,却仍然一样自然,一样有表现力,一样令人惬意。对他的成功,他自己也感到很惊讶。他对我说:“我看到你非常希望看到我成功,是这一愿望使我得到了更大的成功。不信任使我晕头转向,使我反应迟钝,使我头脑发紧就像使我揪心一样。信任使我头脑活跃,使我思路绽开,让我展开翅膀飞翔。上天造我就是叫我为友情而生:有了友情,就使我的各种能力有了新的动力,友情使我价值倍增。”

先生,这就是我想亲自核实的事情。如果这一实验还不足以证明是他创作了《乡村卜师》,它至少足以将你坚持的该剧本不是由他创作的这一个证据摧毁。你也就知道了,为什么所有其他的证据对我根本不具有权威性。这又是一项观察结果,它终于将我的怀疑全部摧毁,而且使我坚信或使我再次回到我原来确信的事情。

在这一测试之后,我又对自他回到巴黎以来创作的全部音乐进行了审视。这些乐谱足以集成一大册了,我从中找到了一致的创作风格。如果不是歌词(最最经常的情况是他自己选定歌词)之间关系密切容许或者可以原谅音乐的单调,这种一致的创作风格可能有时就会堕入单调之中了。让—雅克怀着一颗过分倾向于柔情的心,他对乡村生活一直有强烈的兴趣。他的全部音乐创作虽然根据主题不同有所变化,但是全都带有这种兴趣的痕迹。人们觉得听到了芦笛的田园音调,这种音调到处都能叫人感觉到,与在《乡村卜师》中一模一样。一位行家里手在这上面不会搞错,其程度更甚于人们对于画家的创作不会认错。此外这全部音乐均非常朴素,我大概还敢说,均非常真实,而在我们当中,任何其他现代音乐都不具备这种朴素性和真实性。这音乐不仅仅不需要颤音,不需要小小的符号,也不需要任何种类的装饰音或修饰,这种音乐甚至一点都受不了这些。他的全部表现力都在强弱的细微差别上,这才是好旋律的真正特点。这种旋律在该歌剧中一直如此而且很突出。伴奏使它更为生动,又没有盖住歌唱。用不着不停地对伴奏人喊:“轻点,再轻点!”这一切只适用于《乡村卜师》一部戏。如果这个剧本不是他创作的,那肯定是每一次他喜欢用自己的名字创作的时候,这个剧本的作者一直听命于他以便给他创作新的乐谱来着,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能创作出像这样的音乐。但我的意思不是说,在仔细剥离这整部剧本的音乐时,人们从中既找不到与其他作者的相似之处,也找不到不自觉受记忆中他人作品影响的地方,更找不到取自或模仿其他作者的经过音群。我所知道的任何音乐作品都并非如此。但是,这些模仿之处是碰巧也好,是真正的剽窃也好,我要说的是作者使用得真是恰如其分。我还要说,他头脑里满是想法,他把这些想法与这些音乐配在一起,不会叫人设想这是由于他自己肚子里无货才这样将别人的东西归于自己的。这是疏懒或者匆忙,但这不是贫乏。他自己创作音乐太容易了,永远用不着抄袭 。

我建议他将所有这些音乐创作收集起来,设法将它卖掉,以便在再也无法继续工作时能帮助自己生活,并尽量让这部作曲集只落在忠实可靠的人手里。这些人既不会叫人将它毁了,也不会叫人将它分散开。因为待人们停止感情用事决定与它有关的判断之时,这部作曲集在我看来将会提供一项有力的证据,证明集子中的全部音乐只属于同一个创作者 。

一切在让—雅克才华横溢时期出自他笔下的作品都带有不可能认不出、更不可能模仿的印迹。他的音乐,他的散文,他的诗歌,总之在那十年当中他创作的一切,其色彩,其色调,是另一个人永远找不到的。是的,我再说一遍,如果我不知道《乡村卜师》的作者是谁,我也会从这种一致性当中感觉到作者就是他。对这个剧本我的怀疑消除了,也就将我对其作者的其余怀疑全部解除了。

人们有证据证明这个剧本不是他写的,这些证据强有力,却只会用来在我的思想中将人们指控他的罪行的证据摧毁。这一切只给我留下一件意料不到的事,那就是:这么多的谎言怎么能够得到那么好的证明呢?

让—雅克天生就是搞音乐的,不是为了全力以赴搞演奏,而是要促进音乐的进步和从中有所发现。在艺术上和关于艺术方面,他的想法十分丰富,永不枯竭。他找到了一些方法,更明了,更实用,更简单,有的使作曲更方便,有的使演奏更方便。为了叫人接受这些方法,只差由另外一个人将其推荐出去。他在和声上有个发现,他甚至不屑于将其公布出来,因为他事先就确信这个发现会被当废物扔掉,要么就像《乡村卜师》一样,只会给他招来指责,说他将他人东西据为己有。他能就同一歌词谱出十个曲子来,而如此高产并不让他费力,也不会叫他才思枯竭。我也见过他识谱能力特别强,比好几个教识谱的人都好。在这门艺术上,在没有任何东西吓住他、没有任何东西干扰他的灵性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即席演奏,而在一切其他事情上,他都没有这个本事。这种灵性,他难得有,却又那么容易失去;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唤回。三十年以前,人们见过他在巴黎看着乐谱就能流利地唱出来。为什么如今他再也不能了呢?这是因为那时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才华,而如今所有的人都拒绝承认他有这种才华。只要有一个不怀好意的观众,就足以扰乱他的头脑和双眼。让一个他信任的人给他一段他根本不知道的乐谱好了!我可以打赌,除非这段音乐是巴洛克风格的,或者毫无意义,否则他看第一眼就能辨识出来,而且能唱出来,唱得还过得去。但是,如果他观察这个人的内心,看出他是不怀好意的,那他一个音符也说不出来。这就是观众之中无须经过其他审查而得出的结论。在音乐上和在他最擅长的事情上,让—雅克就像他昔日下棋一样 。当他与一个比他厉害但他以为不如他的人对弈时,他十有八九会赢。而当他与一个不如他但他以为比他厉害的人对弈时,他就会输。他人的志得意满就能把他吓住,而且必定使他泄气。在这方面,舆论一直制约着他,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一切事情上,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的信心达到什么程度,他的能力就发挥到什么程度。在这里,最糟糕的事就是:他感觉到自己的能力,为了让那些对此有怀疑的人清醒过来,他毫无畏惧地投身于显示这种能力的一切机会之中,总是指望着这一次能始终控制住自己。但是不论他干什么,总是被人吓住,结果他只能露怯。这方面的经历白白给了他教训,从未把他给纠正过来。

一般说来,从一个人的天性能看出一个人的爱好,反之亦然。在让—雅克身上,也是如此。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像他那样热衷于音乐,但仅仅热衷于能与他内心交流的音乐。所以他喜欢创作音乐甚于喜欢听音乐,尤其是在巴黎,因为在巴黎除了他自己创作的音乐以外根本没有那么适合于他听的音乐。他用虽微弱而沙哑却仍然动人而柔和的嗓音唱出这些乐曲,用颤抖的手指,并非不吃力地给乐曲伴奏。手指颤抖是年龄又增长了10岁产生的后果,但更多的是无法克服的腼腆的缘故。最近几年以来,他怀着从未有过的热情投入这一自娱自乐之中,不难看出他把这当成一种令人愉悦的消闲解闷以便解除他的痛苦。当痛苦的情感使他伤心的时候,他在琴键上寻找安慰,而人们是拒绝给他安慰的。这样,他的痛苦就失去了其干巴巴的性质,同时向他提供了歌唱和泪水。走在大街上,他在脑子里寻找着曲调,便不再注意行人向他投过来的侮辱性目光了。数首带有他的特点的浪漫曲,歌曲忧伤而萎靡,但又柔和而令人愉悦,更是由此而产生。一切带有同样性质的东西都叫他高兴,使他着迷。他热衷于黄鹂的歌唱,他喜欢斑鸠的低吟,在一支曲子的伴奏中,他将这种低吟模仿得惟妙惟肖,因为他对与爱恋相关的惆怅十分感兴趣。他最强烈也最枉然的热衷之事便是为人所爱。他自感天生就是为了如此的。至少他和动物在一起满足了这种天花乱坠的想法。他一向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和精心关照来吸引动物,抚摸动物。他是自己养的狗、自己养的猫、自己养的金丝雀的朋友,也几乎是它们的奴隶。他养的一些鸽子到处跟着他,飞到他的手臂上、头上,甚至闹得他心烦。他驯养鸟儿、鱼儿,那种耐心令人难以置信。在蒙甘时,他甚至做到了让燕子在他的卧房里筑巢。他怀着那样的信任之情以至于这些燕子任人将它们关在房间里也不害怕。一言以蔽之,他的消遣娱乐、他的快乐与他的劳作、他的爱好一样,都是无伤大雅、纯洁无瑕、温和甜蜜的。在他的心灵中,没有一种爱好是反常的,也没有一种是要花费昂贵或者要犯罪才能满足的。为了在人世上尽可能的幸福,财富对他是没有用的,出名就更无用。他需要的只是健康、生活必需之物、安静与友情。

我向你描述过我亲眼看到的这个人的主要特点。在我的描绘中,我不仅只限于任何一个别的人都能看到的东西(如果这个人对这种审视用的是非常专注的目光而不是先入为主的目光),而且局限于其本身既不好也不坏、无法让虚伪长期伪装的东西。至于那些虽然真实却又不很像确有其事的事,一切本可以值得一般人了解却只有上天和我了解的事,或者即使别人了解但是自身说出来不相宜的事,你别指望我会对你谈起,我也更不会说那些尽人皆知的事。如果他的全部价值是在人们的赞同与否中,那么说这些也是白搭。我也不会向你谈起他的恶习。倒不是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大的恶习,而是因为这些恶习从来只是害他自己,他不需要向别人作任何汇报。当人们对补赎了恶的善事闭口不谈的时候,对于根本不伤害他人的恶也可以闭口不谈了。他在《忏悔录》中并没有这样守口如瓶,说不定后来他也不曾比那做得更好。除此以外,对上面所述,我可以补充的全部细节无非是其结果如何而已。如果认真思考,每一个人都可以很轻易地将这些补充上去。要深入了解这个人的天性和他的性格,这些就足够了。我如果走得再远,恐怕就要违背你约束我的承诺了。只要这些承诺在持续,我能要求让—雅克和期待让—雅克的,就是像他已经做的那样,对于他在各种场合的行为给我一个合乎情理的、说得过去的解释。对于控告他的罪行,他自己完全不知晓,又不允许别人向他宣布,要求他对这些罪行作出应答,恐怕既不公平,又很荒谬。我自己对这些能做的补充,就是倾注我的全部注意力核实一下,他给我的这一解释与我本人从他身上看到的一切是否相符。这件事我已经做了。所以我就此打住。现在,请你要么让我感觉到我在什么事情上搞错了,要么向我指出,我的这位让—雅克怎么能与你那些大人先生们的让—雅克相符,要么就最终承认,这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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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 我聚精会神地听了你所说的话,你大概应该满意了。我没有用我的想法来打断你,我一直跟着你的想法走。虽然偶尔我也不自觉地打断你几次,那都是在我本人赞同你的意见,我希望你能对一些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异议作出答复的时候,我是担心把它给忘了。现在我请你反过来把我对你的聚精会神给我一点。我一定避免啰嗦。如果可能,也请你别不耐烦。

我从完全同意你的结论开始。我坦率地承认,你的让—雅克与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让—雅克不会是同一个人。我还承认,似乎一个让—雅克无缘无故地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他与另一个让—雅克相对比的。我甚至看出在他们之间有一些不相容之处。这些不相容的地方,可能除了我之外不会使任何其他人感到震惊。例如,受制于习惯,爱好体力劳动,在我看来,这两条就与恶人阴险而暴躁的狂热不可调和、互不相容。我保证,一个死心塌地的坏蛋永远不会去做漂亮的植物标本,也绝不会在六年时间里抄八千页乐谱 。所以,从第一份草图开始,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和你就无法一致了。双方当中肯定有一方要么搞错了,要么在撒谎。谎言不在你一方,对这一点我很有把握。但是其中有错误是可能的。谁能向我保证其中确实没有错误呢?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贬低他的时候,你责备他们抱有成见。你对他那么褒赏有加的时候,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抱有成见么?你倾向于他,就使这种怀疑变得非常合情合理。为了确有把握地摘出真相来,必须有不偏不倚的观察结果。不论你采取了什么提防的措施,你的观察结果并不比他们的观察结果更不偏不倚。不管你会说什么,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卷进了阴谋。我认识一些正派人,他们一点都不憎恨让—雅克,也就是说,他们丝毫不鼓吹对他搞那种背信弃义的仁慈。在你看来,这种仁慈不过是更致命的仇恨而已。他们尊崇他的才华,但对他本人既不热爱也不仇恨,而且对于人们赞赏备至的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大吹大擂的整个那些宽宏大量、慷慨仗义,并不大相信。然而在许多点上,这些公正的人对他的看法与公众相一致。他们亲眼看到的,他们彼此所了解到的,使他们对于他的品行、他的正直、他的温和、他的人道、他的淡泊名利、所有他大肆渲染的美德,都产生了不大好的看法。对他的一些缺点,甚至一些恶习,应该原谅,他也是人嘛!但是有些恶习实在是太卑鄙了,是不可能在一个正直的心灵中萌发出来的。我根本不寻求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但我蔑视一个卑鄙下流的人。我永远不会相信,你在让—雅克身上找到的那些美好习性能与他被指责的那些恶习相容。你看到了,对于既存在又被证明了的一些事实,我并不加以强调。但是正如你所说,故意漏掉这些事实的任何程序则会削弱所有的证据。对于好些事,我就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寻开心强奸妇女,虽然没有比这更没必要的了;在酒馆里他骗取过路人的钱财,后来他予以否认,说是向人家借的;给人家抄的乐谱,让人家付两次钱;有的乐谱,他故意算错账;人家付钱给他时,他把钱昧起来;还有成千上万其他诸如此类的指责 。这些事情虽然都已被证实,但我希望这也和其他事实一样只不过是无理取闹、没事找茬的题目。但是,一般来说,已被所有的人看见的事不会是这样。这个人,你在他身上找到了谦逊、处女般的腼腆,可他是个人人皆知的厚颜无耻的好色之徒,以至于那些他刚到巴黎时尽量招引他的人家,后来他一出现,人家就让自家的女儿退场,以便不让女儿承受他那粗鲁的言谈和举止。这个人,你看上去那么温和,那么有人缘,但是他不加区别地躲避所有的人,对所有的友好表示均采取蔑视的态度,对任何要亲近他的表示都加以拒绝,他像一个狼人那样独自生活。照你的说法,他靠想象生活,沉醉在海市蜃楼之中。但是,如果他蔑视并拒绝人类,如果他的心向人类社会关闭,那么你赋予他的那个由想象出来的人组成的社会,对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自从人们大着胆子更细心地对他进行严格查验以来,人们发现他不仅仅与人们以前认为的他大相径庭,而且与他自己宣称的完全相反。他自称正派而朴素,而人们发现他恬不知耻而生活糜乱;他自吹道德高尚,而实际上他腐化堕落道德败坏至极;他说自己淡泊名利,而实际上他最最贪婪不过;他自称非常有人情味,慈悲为怀,而实际上他对一切要求他救助的人都生硬地加以拒绝;他自称有恻隐之心,性情温和,而实际上他残忍嗜血;他自称好心肠,但不给任何人任何东西;他自称为人随和,容易为人所左右,但是别人处处对他客气相待,他一律傲慢地加以拒绝。你越是追求他,便越是受到怠慢。接近他的时候,你用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也好,阿谀奉承、悲伤痛苦或哀怨的口气也好,给他写叫人感动得流泪的信也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如果他不接受你,你立刻就去自杀也好,这一切都是徒劳,什么都不能感动他,他大概就是任凭你愚蠢到真这么干也不会拉住你的那种人。到他门前去诉苦的人,回来时一律没有得到安慰。现在他身处那种境况之中,看到自己如此就近被人观察,难道他不应当尽量让所有接近他的人对他感到满意,用甜言蜜语和彬彬有礼让他们丢掉对他的恶劣印象,在他们心中用好感来代替他失去的敬重,虽然再也不能赞美他,至少迫使他们可怜他么?但是他不但不这样做,反而用野蛮的态度、粗暴的方式来帮忙,似乎恣意地要助长他们对他的恶劣看法。看到他这样生硬,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不好说话,他们轻易地认出了人们曾给他们描述过的恶人。他们回来时自己被自己说服,确信对那个人的性格别人丝毫不曾夸大其词,他就是和他的肖像一样阴险。

你大概要再次对我说,这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但这是只有你除外所有的人看到的那个人。你会说,你只根据你自己的观察说话。你揭穿他们谎言的人当中,大部分也是只根据他们的观察说话的。他们看见黑的地方,你看出来是白。但是他们全都同意说那是黑,除了你的双眼,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眼睛看到白。你是以一抵众。真实性会在你一边么?理智是否允许赋予你这唯一的一票更大的力量,大于整个公众的全票?关于这个人,大家都是一致的,只有你一个人不顾这么多的证据固执地认为他是无辜的。而面对这些证据,你找不到任何可以驳斥的东西。如果这些证据个个都是谎言和诡辩,那么对整个人类又该作何感想?怎么!整整一代人都一致要诬蔑一个无辜的人,泼他一身污泥浊水,可以这么说,让他在诽谤和造谣中伤的泥潭中窒息而死?而按照你的说法,只要睁开双眼看看他,就能说服自己承认他是无辜的,承认他的敌手的阴险。卢梭先生,请你当心!是你自己证明得过分了!如果让—雅克确实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是否可能你是第一个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从这个角度看到他的呢?那么,这世界上是否只剩下你一个公正且有良知的人了呢?如果还剩下另一个,而他在这个问题上与你想法不同,那么你的全部观察结果就被毁了,而且只有你一个人承受你对所有的人的指控,你被控看到了你想看到的东西,而不是看到了确实怎样的东西。请你只答复这一个异议吧!但是请你正确地回答,其余的我都可以让步。

卢梭: 为了直爽对直爽,我这里首先要向你申明,你指定我答复的这个唯一的异议,在我看来是个黑暗的深渊,我的理解力要在这里迷失方向。让—雅克本人恐怕跟我一样,也是满头雾水。他承认自己没有能力解释和理解公众对他的行为。整整一代人如此一致地急急忙忙接受了一个那么可憎的计划,这种一致使他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理解。他在里面既看不见好人,也看不见坏人,也看不见一般的人,他看到的是一些有生命的活物,他对这些活物毫无概念。他既不赞美他们,也不蔑视他们,也不凭空想象他们。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他那不会憎恨的心灵更喜欢在这完全的无知中休息,而不是通过十分可怕的阐释,沉浸在对于感受这些的人来说总是非常痛苦的情感中,当这些情感的对象是他无法尊重的有生命的活物时。我赞成这种心态,我也尽量取这种心态以免对我的同时代人有蔑视的感觉。但在我心灵深处,我经常无意中发现自己在情不自禁地评断他们:我的理智违背我的意志在起作用,我请上天作证,如果这种判断对他们是那么不利,这绝不是我的过错。

所以,如果你要让我的研究结果必须能够解决你的异议你才能赞同我的研究结果,那么极大的可能是你让我保留我的意见,你也保留你的意见。因为我承认我无法解决这个难题。但是与此同时,这种不可能也无法摧毁我心中确信的东西。这种确信首先是由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搞地下的、转弯抹角的行为引起的,然后又为对这个人的直接了解所证实。你们那些与此相反的证据都是从更远的地方得出来的,这些证据碰到下面这句格言全都要撞得粉碎。那就是:同样一件事情,不可能既是此又不是此。这句格言影响着我,不可抗拒。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所说的他们看到的一切,你自己也承认,与我确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是完全不相容的。

我把自己亲眼所见之事用在对这个人所作的判断里,正像用在我的信仰里一样。我向直接的信念让步,不会停留在我无法解释的异议上。因为首先,在我的头脑中,这些异议所依据的原则,没有形成我的信念的原则那么明确,那么有根有据;其次,因为如果我向这些异议让了步,那我大概就会掉进其他的更无法解释的异议之中。所以我这么一变,我就会失去显而易见的事情所具有的力量,而同时又回避不了处于困境之中的尴尬。你说我的理智选择的是我的心更偏爱的感情,这一点上,我不为自己辩护。在信息不够、无法不借助于意志的帮助来决定判断时,所有的决定都是这么作出的。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那么起劲地站在对立面上,你难道以为是一个更不偏不倚的动机让他们下定决心的么?

我并不极力要叫你大吃一惊,我首先就要向你这样申明。现在,让我们来朝你们的难题看一眼。如果不是为了解决这些难题,至少也为了从中寻找某种解释,如果可能的话。

主要的而且构成所有其他难题之基础的难题,就是你上面向我提出的关于整整一代人亲眼看到欺骗和不公正的阴谋却一致去对这件事推波助澜。其一,对这一阴谋,如果假设没有一个人声明他是否看到其不公正,这么说就是对人类很大的侮辱。其二,既然这种不公正和我看到的一样显而易见,相信没有任何别人发觉这种不公正,那么我就太傲慢了,而且这也是对常识的羞辱。只有这两种可能,别无其他。

咱们作一个很粗俗的假设吧,说所有的人都得了黄疸,唯独你没有……我已经预见到你已经准备打断我……“多么平庸的比方!这黄疸病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所有的人都得了这个唯独你除外?这是换句话来提同一个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甚至没有把问题搞清楚!”你还想说别的话来打断我吗?

法国人: 不,不,你继续说下去吧!

卢梭: 那好,我来答复。不论你会说什么,我认为把问题说清楚了。我想叫人明白,可以说,有些精神上的传染病,与某种具体的传染病一样,也会叫人一个传一个地传上。因为人的头脑天生懒惰,喜欢别人怎么想自己也怎么想,免得自己费劲,特别是在迎合自己爱好的事情上。这种任凭别人拖着自己跑的倾向,在人的嗜好、兴趣爱好、恋爱上,就更普遍。普遍着迷,是你们这个民族的通病,它丝毫没有别的根源。我要拿你本人当例子,你肯定绝对否认不了我的话。请你回忆一下上面关于假设让—雅克清白无辜你对我的坦白,你说你根本不会因为你对他不公正而原谅他 。所以,由于想起他来就叫你难受,你宁愿加深这种不公正也不愿补救这种不公正。这种情感,对于被虚荣心所吞噬的心灵来说,是完全自然的。在你的心中,热爱公正热爱理性占统治地位,那这种情感会不会也很自然呢?如果你对此认真思考过以便在你的内心深处寻找如此不公正而对你又是那么格格不入的情感的缘由,你可能很快就会发现,你在让—雅克身上憎恨的,不仅仅是人们给你描绘的恶棍,而是让—雅克本人;你会发现,首先由他的恶行所激起的这种仇恨已经变成了并不依赖这些恶行而存在的东西,它已经与他本人结成了一体。不论他是清白无辜还是有罪,他都在你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你厌恶的对象。今天你更加不偏不倚地仔细听我说话,如果我让你回忆一下在我们前面的谈话中你讲的那些道理,你大概会感到那根本不是判断的产物,而是一种狂热的产物。这种狂热控制了你,而你不知不觉。先生,就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诱惑了你那颗那么有正义感的心,诱惑了你那么健全的判断能力,这二者都处于自然状态中。对于一切来自这个倒霉蛋的事,你看到的全是坏的一面;而对于一切倾向于诋毁他的事,你看到的全是好的方面。当目标是他的时候,恶毒阴险、背信弃义、谎言在你眼中便失去了其阴暗的色彩。只要你自己不参与其中,对于别人干这些事,你已经习惯于见而不怪了。这在你身上不过是一时的迷茫,而在公众那里,已成为习惯性的梦呓和行为的固定准则,成为人皆有之的黄疸病了。这黄疸病是苦胆扩散的结果,它不仅损害视物感,而且腐蚀所有的体液,最后完全毁了有道德的人。如果不得这个病,他的身体会一直很结实的。如果让—雅克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说不定就没有任何可以自责的事。一把这个使他们无法自制的狂热大肆发作的唯一对象拿走,在别的方面,他们也和所有的人一样是正派人。

这种对让—雅克的敌意,比简单的厌恶更强烈、更起作用,我似乎觉得这是现在整个一代人的普遍心态。他从街上走过时人家看他的眼神,只这一样就很明显地表明了这种心态。在有时遇到他的人身上,这种心态自己都觉得不自在,要自我克制一下。但是这种心态还是情不自禁地表露出来,让人察觉得到。本来在马路上东游西逛,现在突然急忙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盯着他看,跟着他走;带着冷笑交头接耳,同时将厚颜无耻的眼神朝着他射过来。从这种样子来看,人们不大会将他们当作是正派人倒霉遇上了一个吓人的魔鬼,而更容易将他们当作是一帮土匪为捕捉到他们的猎物而兴高采烈,并把无视他的不幸当作与自己很相称的乐事。请你看看他去看戏的狼狈相:一走进戏院,他立刻被伸出的手臂和手杖组成的密密实实的围墙所包围。你可以想象一下,他在这围墙之中该是多么自在!这道壁垒是干什么的呢?如果他想穿越这道壁垒,这道壁垒会抵抗么?大概不会。那么这又是干什么用的呢?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要看他被关在这个笼子里而自己取乐,那就是要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所有包围他的人很开心。对他来说,一个个都成了小狱吏和弓箭手。每次他路过,只要够得着,人们一定会朝他吐唾沫,也可能这么做而他没有发觉。难道这也是出于善心么?朝他吐唾沫,又给这同一个人寄荣誉酒 ,这是叫荣誉比侮辱更残酷。仇恨、蔑视甚至狂怒,人们可以无言地向一个人作出种种表示,不需要加上公开而直接的污辱。从各个方面,人们都慷慨地向他作出了一切表示,而同时又用最最乏味的恭维压在他头上,又把献给漂亮女人的那些甜言蜜语之类的小殷勤假意送给他。待他真的需要帮助了,人们则会高高兴兴地眼看他死去而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救助。我在圣奥诺雷街见他非常危险地摔了一跤,跌到了一辆马车底下。有人朝他跑去,可是一认出是让—雅克,人们立刻散开了,行人继续走他们的路,商人回到他们的店铺里。如果不是一个可怜、土气、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卖针头线脑的小商人让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如果不是一个同样不大明理的女仆给他送来一杯水,很可能他就得一个人那么待下去了。幸福的让—雅克作为人们那么强烈而又那么饱含深情的关切对象,这种关切的真相就是如此。

这类的敌意,当它既强烈又持久时,为了得到满足,走的不是最短的捷径而是最有把握的路线。这条路线在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计划中已经完全勾画出来了。他们很巧妙地将公众置于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地位,公众只要沿着这条路线走就行了。所有的人,怀着他们之间的同一个秘密,对实行这个计划协同作出贡献。事情正是这么干出来的。但是事情是怎么得以干出来的?这是反复出现的你的难题。这种敌意一旦挑起,便麻痹了投身于其中的人的官能,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他们在所有最恶毒的阴谋勾当中,看到的是善良、大度和宽容。没有比这更容易设想的了。每个人都太知道了,狂热总是以叫人的理智误入歧途开始,狂热可以使人变得在事实上不公正和心怀恶意,而他自己却不知晓,在内心里还一直是公正和善良的,或至少还是一直热爱正义和美德的。

但是这种饱含毒汁的仇恨,人们是怎样终于将它点燃起来的呢?世界上天生最不懂仇恨的人,从来没有兴趣也没有欲望去伤害他人的人,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做过坏事也从来未想过做坏事的人,既不妒忌,也不与人竞争,没有任何奢求,一直在自己的道路上独立前行,对任何他人均不构成障碍的人,与出名相连带的好处一点没得到,从自己的出名中只找到了侮辱、屈辱、贫困与诋毁的人,人们是怎样得以将他变成面目可憎到这个程度的呢?我从这一切当中隐约看出叫阴谋策划者狂怒的隐蔽的缘由了。那就是:让—雅克所走的路与他们所走的路太大相径庭了;他作出的榜样,他们不愿意效仿;他引起的对照,他们受不了;因此,他们饶不了他。除了这些一般的缘由和你本人指出过的缘由之外,你们那些先生女士们这种野蛮、不共戴天的仇恨还有其他特殊的、与每个具体的人有关的缘由。这些事说出来不相宜,也难以叫人相信,我是不会说出来的。但是产生的效果如此之大,就使其缘由变得不能不叫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人们就不会怀疑其真实性了。从他们一面报仇雪恨一面又千方百计隐瞒这种仇恨的做法当中,我们可以判断出来,这仇恨是多么强烈。但是,这种个人的仇恨越是显示出来,人们就更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做到叫所有的人都参与其中,甚至包括那些使之产生仇恨的任何原因对他们都不会起作用的人。虽然阴谋的头头们很精明,但指引着他们的狂热太显眼了,不会不叫公众在这方面对于一切来自他们的东西提高警觉。他们是怎样排除了这么合情合理的怀疑,那么轻易、那么充分地叫公众接受了他们的全部观点,甚至使公众与他们一样起劲地去推销这些观点的呢?这正是不好理解也不好解释的事。

他们的地下活动太隐蔽了,叫人不能不跟着他们走。我感觉只是这里那里隐约望见这些竖井洞顶上的几个通风孔。这些通风孔标志着竖井的走向。在我们的第一次谈话中,你本人向我描述了好几起这样的行径,你认为这些行径合情合理,因为其目的是为了揭露一个恶人的真面目。反过来说,这些行径本来就是要使一个人的真面目如实显露出来的,也必然产生其效果。不论他值得被人憎恨还是不值得被人憎恨,他肯定要被人憎恨,因为他们采取了很有把握的措施要成功地把他搞臭。一直到这里,人们对这些事还能理解。但是,到了这里,效果走得更远了。不仅仅是仇恨了,成了敌意了,成了所有的人非常积极地推波助澜,致力于实施一小撮人所策划的计划了。实际上大概只有这一小撮人会从中得到足够的好处,所以他们才如此起劲地干。

说一个人居心不良,这个概念本身就很吓人。对一个恶人,即使从个人来说对他并无可抱怨之处,但是人们对他的本能反应就是惧怕他和躲开他。不当他的受害者,人们已经很满意,没有人竟敢要当他的刽子手。一个可以干很多坏事而且想干很多坏事的恶人站在那里,通过恐惧就能激起敌意,而人们担心他要干什么坏事,则可能叫人想到要尽力防备着他。无能加恶意只能产生蔑视和疏远。一个作不了恶的恶人会叫人厌恶,但丝毫不会叫人产生敌意。看见他,人们就会浑身发抖,人们不但不会追寻他,反而要躲着他。碰见他时,给他一个辱骂性、嘲笑性的微笑,与他相遇所产生的结果,也就如此罢了。一个正派人把他应该受到什么惩处这件事留给公共权力机关去管,自己不会将人格一直降低到希望给公共权力机关帮忙的程度。当这个惩处中甚至没有其他的体刑,而只有耻辱和承受公众的嘲笑时,想给这一司法工作以协助、给犯罪的人戴上枷锁的爱护自己声誉的人又是什么人呢?一般说来,人们对坏人根本没有敌意,如果看到一个坏人被司法机关追击而且就要被捉住,大多数人不但不会将他交出,反而是,如果可能的话,叫人搭救他。他遭难遇险,让人忘记了他是一个罪犯,只想着他是一个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这就是善良的人对恶人的憎恨所能产生的一切。这种憎恨属于厌恶、疏远、反感、惧怕性质,而不属于敌意性质。这种憎恨是躲开其对象,掉过头去眼望别处,不屑于理他。但对于让—雅克的憎恨是强烈的、狂热的、不倦的。这种憎恨不但不躲开其对象,反而急急忙忙地寻找,让他成为仇恨的对象,这样自己才高兴。让—雅克种种不幸的交织,协同作战对他进行诋毁,表明有一个非常紧密而又积极行动的联盟,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加入进去。每个人都怀着最激烈的好胜心同心协力将他团团围住,用背信弃义、陷阱将他包围,阻止他收到任何有益的见解,剥夺他自我辩护的一切手段,剥夺他拒绝给他带来的伤害、维护他的荣誉和名气的一切可能,向他隐瞒所有他的敌人、所有指责他的人以及所有他们的帮凶究竟为何人。人们怕他写什么东西自我辩护而吓得浑身颤抖,为他说的一切、做的一切、能做的一切而惴惴不安。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紧张,怕见到他有什么自辩书出版 。人们怀着最大的细心观察他,窥视他,为的就是尽量避免这桩祸事。人们不差毫厘地盯着他周围的一切,盯着接近他的一切人,盯着任何跟他说一句话的人。他的健康状况,他的生活,对公众来说,是新的焦虑题目:人们担心他这样老当益壮会揭穿他患了性病的谣言。看到他因性病而死,人们会很高兴的。人们担心,时间长了,他们采取的种种防范措施再也不足以阻止他开口讲话。如果清白无辜的声音终将透过一片嘘声叫人听到,对于文学界、医学界、大人物们、法官们和所有的人们,难道这不是可怕的祸事吗?是的,如果他迫使他的同时代人承认他是正派人,终将叫那些指责他的人哑口无言,完全还他以公正,就会叫公众伤心至极。

这一切都无可辩驳地证明,以让—雅克为目标的仇恨,恨的根本不是恶行,也不是居心叵测,而是恨的他本人。善良或者心怀恶意,这都无关紧要。他只要成了公众仇恨的祭品,他就再也逃不掉了。只要对人心的历程有一点点了解,人们就会看到,承认他的清白只会使他更加面目可憎,而且将以他为目标的敌意转化为狂怒。现在,因为他在摇撼每个人希望加在他身上的沉重枷锁,人们饶不了他;如果人们相互责备整他整错了,那人们可能更饶不了他。既然你本人有一阵也感受到这种如此不公正的感觉,那些如此浸透了虚荣心的人难道能够无酸楚地忍受与他的耐心和温和相比他们自己则很卑下的想法么?请你确信,如果他确实是个魔鬼,人们会更避开他,但是对他的仇恨要小得多。

至于我嘛,为了解释诸如此类的心态,如果不是有人利用一些理由(这些理由与使之在阴谋策划者心中产生敌意的理由很相似)来激起公众心中这种强烈的敌意的话,我真无法想到别的。他们亲眼见到这个人采取与他们的原则完全相反的原则,他不愿加入任何党任何派,也不跟着任何党任何派走,只说他觉得是真、是善、是对人有益的话,在这种事上既不问问自己会得到什么好处,也不问问某某个人会得到什么好处。这种行为方式以及这种行为方式赋予他的高他们一头,便是他们仇恨的主要源头。他们不能原谅他,因为他不像他们那样让自己的道德向自己的利益屈服,他那么不重视自己的利害以及他们的利害,他那么直率地指出文人的弊病以及著作人这一行的吹牛夸口说大话而不考虑人家一定会叫他们将他们立起来的箴言应用在自己身上,他也不考虑他立刻会叫那些自吹自擂的人怎样火冒三丈。他们吹嘘自己就是声誉的裁定者,是人和行为的荣誉和声望的颁发者。但是据我所知,这些人并不自吹他们是怀着公正和无私搞这种颁发的。正如他热爱真理一样,他痛恨嘲讽。当他提出一些他们可能会受到冒犯的普遍真理时,人们看到他总是正大光明地对个人作出区分,而且对这些人极尽衷心之赞美。他使人感觉到,恶与事情的性质有关,而善与个人的品德有关。不论是对自己的朋友还是对他认为值得尊敬的著作人,他都同样列出他认为值得赞美的例外之处。阅读他的著作时,人们感到他的心为这些可尊敬的例外而感到快乐。但是自感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值得赞美的人,他们的良心暗中拒绝他的赞美,随着他们越来越不配受到这样的赞美,他们为此十分恼火。由于他那样好地理清了这一行的弊病,而他们极力让普通老百姓对这一行欣赏备至;由于他用自己的作为无言而又并非故意地贬低了他们的作为,他们永远都饶不了他。这些思考使得他们心中生出带有毒涎的仇恨,这种仇恨又启发他们,用什么办法在其他人的心中也激起相似的仇恨。

他们开始时先是歪曲他的全部原则,将一个严格的共和主义者歪曲为煽动暴乱的计划,将他对合法自由的热爱歪曲为放纵无度,将他对法律的尊重歪曲为憎恶王公贵族。他们指责他想推翻整个社会秩序,因为有人竟然胆敢借社会秩序之名让最有害的混乱长久下去,无视人类的苦难,将最罪恶滔天的弊端当成法律。他们就是这些弊端的祸根,而他对此义愤填膺。他对公然劫掠的愤怒,对于支持这些劫掠的有钱有势的骗子的憎恨,他那天不怕地不怕敢于道出对每一个阶层都不舒服的真相的勇气,桩桩件件都是用来惹恼他们、让他们都来反对他的理由。为了让他在组成这些阶层的人眼中变得面目可憎,人们指责他蔑视他们个人。他对所有的人作出的严厉但却是普遍性的指责,每一条都被歪曲为针对个人的嘲讽。人们很巧妙地给它们派了最恶毒的用场。

亲自见证一颗正直的心从其纯洁的动机中汲取了大无畏的精神,高声而毫不畏惧地宣布自己的判断,这些判断只凭对正义和真理的热爱而形成。没有任何东西能像这种见证这样给人这么大的勇气,同时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种勇气使人面临来自精明仇敌方面的这么多的危险。它将一个热情的人投入仇敌为他设置的所有陷阱之中,听任他没规没矩的狂热和冲动,让他针对小心谨慎犯下千百个过错。只有率直而仗义的心灵才会坠入这些过错中去,但是仇敌很善于将每一桩过失都一一变成可怕的罪行。凡夫俗子们自己无法具有崇高、高尚的情感,对于那些热情奔放之人,只能设想他们具有的情感是为利害所驱动的。他们无法相信热爱正义、热爱公众的福祉可以激起这样的热情,他们总是给这些人捏造一些纯属个人的动机,与他们自己在冠冕堂皇的词语下所藏匿的动机相似。如果没有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语,人们恐怕永远看不到他们为任何事情而激动了。

最无法原谅的事是理所应当的蔑视。让—雅克表现出来的对于所谓的整个社会秩序的蔑视(这个社会秩序事实上掩盖着最残酷的秩序),针对各个等级的构成要比针对组成这些等级的个人多得多。正是由于这种构成,这些人才必然成了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对个人和社会地位,他一直是很明智地加以区分的。尽管人受到其所属等级思想的支配,但当天性不时对他们的利害产生巨大影响时,就像经常发生在一些出身良好的人身上那样,他还是会经常尊重他们。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从完全不同的观点来看事物,将他出于对人的热爱而对人们相互伤害的憎恨说成是憎恨人类。他们似乎并不只限于这些一般性的责难,而是将一些符合他们目的的演说、文章、作品强加在他的头上,为此他们在各个等级内,在所有的个人中,不惜任意虚构和编造谎言,以激发起这些人的虚荣心来反对他。

让—雅克甚至有一种见解,如果这个见解是正确的,它可以帮助对这种普遍的敌意作出解释。他确信,在别人归于他的名下的著作中,人们尤其精心地要他粗暴地攻击社会的各个等级,将他有时对这些等级所作的直率而有力的指责变成可恶的个人攻击。这种怀疑来到他的脑子里,是因为在数封匿名和不匿名的信件中,有人叫他回忆一些事,说是从他的著作中摘出来的。但是他脑子里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些事放在他的作品中 。在其中一封信中,他们说,他极其开玩笑地质疑海员是否也是人。在另一封信中,一位军官谦虚地向他坦白说,照让—雅克的说法,他,一个军人,也像他的大部分同伴一样,整天啰啰嗦嗦,说话颠三倒四。每天他都这样收到一些段落的引文,是人们怀着极大的信任错误地归之于他的,而这些引文总是对某人带有侮辱性质。不久以前他获悉,他认识时间最长、对其一直保有敬意的一个文人,表示了一点对他的深情。可能表示得过分了,人家就给这个人治一治这个毛病,极力说动他,说让—雅克正在针对他的作品写一篇很尖刻的评论文章 。燃起以让—雅克为目标的这种如此强烈而普遍的敌意,让这种敌意像面粉中放了酵母一样发酵,人们得以使用的手段差不多就这些了。这种敌意尤其致力于对他进行造谣中伤,破坏他的名誉,用对他本人虚假的关切,更通过那种宽容和怜悯的样子来掩盖处心积虑贬低他的意图。对我来说,我只能想出这个方法来解释人们对他心怀仇恨的各种不同程度,沉湎于其中的人所处的地位,越是能与他对自己所处时代和对自己同时代的人所作的指责对上号,他们对他的仇恨就越强烈。他揭穿其行径的尽人皆知的骗子、阴谋家、野心家,破坏一切宗教、一切良心、一切自由、一切道德的狂热分子,更是被他的指责触到了痛处。他们会憎恨他,而且确实要比上当受骗的正派人更加憎恨。只要听到说出他的名字,上述的第一种人已经很难控制自己。如果他们不需要戴上假面具以满足他们的狂热,他们极力装出的克制很快就会露馅了。如果对人的憎恨只是对恶习的憎恨,那么比例就会反过来,好人的憎恨大概更突出,坏人可能更无所谓。与此相反的观察结果却是普遍、令人震惊、无可辩驳的,它可以提供很多结论。我们在这里姑且就只限于验证了我的解释之正确性这一结论吧!

这种憎恶之情一旦产生,就在家庭、社交圈子中渐渐地扩展开来,相互感染起来,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这种情感在儿童身上通过教育得到了强化,在年轻人身上通过舆论得到了强化。还需要指出的是,除了你们那些太太先生们的秘密同盟之外,其余的与他同代的人对他的仇恨并不像在下面一代人中普遍传播的仇恨那么强烈。现在的整个年轻一代人,经过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精心努力,全都是在这种情感中长大的。这些大人先生当中最机灵的专门负责这个部门 。所有的哲学生手都是通过他们入了门,孩子的家庭教师、父亲的文书、母亲的贴身用人都是他们亲手安排的。在家庭内部,做任何事都要经过他们的指示,但是表面上看上去他们什么都没参与。他们找到了巧妙的办法,让他们的学说和他们的敌意在神学院中、在中学里流传,于是整个正在成长的一代从摇篮时代起便对他们忠心耿耿。他们是耶稣会会士做法的伟大效仿者,但他们也是这些人最激烈的敌人,可能是出于行业性的妒忌心吧!与那些人统治人的信仰一样,现在他们用同样的权威、同样的巧妙统治着人的思想。而在更善于在行动上隐蔽自己上面,他们比那些教士们更狡猾。他们逐渐地用哲学上的偏执来代替宗教上的偏执,在人们不知不觉中,他们变得与他们的先行者同样危险。现在的新一代肯定是多亏了让—雅克才在童年时代少受了折磨,在各个年龄段体魄更健全的。但是这些人不但不感谢他,反而在对他怀着最丑恶的成见和最残忍的情感中长大。这都是他们干的。几乎与乳汁一起吮吸的敌意毒涎,使这一代人极力丑化他,极力消磨他的精神,其狂热程度比那些让他们在这种仇恨心态中长大的人本人还有过之。请你看看,在大街上,在散步的场所,可怜的让—雅克被人团团围住的情形。这些人更多地是出于嘲弄,而不是好奇,因为大部分人已经见过他一百次了。他们转过身来,停下脚步,用那么一种眼神盯住他看,那眼神里肯定没有一点点法兰西彬彬有礼、文雅的味道。你一直会看到,侮辱人最厉害的,嘲笑人最厉害的,最紧追不舍的,都是些年轻人。他们用具有讽刺意味的彬彬有礼的表情,向他作出各种各样侮辱和仇恨的表示。这些表示会叫他伤心难过,却不会使他们的名誉受到影响。

这一切,如果是在另一个世纪,恐怕不易做到。但是我们这个世纪尤其是一个从性质上属于仇恨和恶意的世纪 。这种残忍而恶毒的精神在所有的交际圈子、在一切公共事务中都能叫人感觉得到,只要叫那些在这方面才华出众的人时兴起来,叫他们在交际场合中大放异彩就行了。现代哲学的傲慢专横已经把虚荣的利己主义推到了最后的极限。所有年轻人都对如此实用的学说产生了兴趣,这种爱好又使得他们狂热地接受了这一学说,而且怀着最激烈的偏执鼓吹这一学说。在社会上,他们也惯于用这同样的大师口气说话,用这种口气宣布他们那个教派的神谕。他们也惯于怀着明显的轻蔑来对待一切胆敢对服从他们的决定有所犹豫的人。那种明显的轻蔑不过是更肆无忌惮的仇恨而已。这种统治他人的兴趣肯定会激起一切与虚荣心有关的躁动的狂热。在师傅作品中与墨水一起流淌的同一敌意浇灌着弟子们的心田。这些弟子们为了成为暴君先成了奴隶,最终以他们自己的名义定出了他们的老师一字一句教给他们的法律,而且视任何抵制为罪莫大焉的反叛。这一代专横暴虐之人既不可能很温文尔雅,也不可能很平心静气,而一种那么高傲的学说,既不容许人心中有恶,也不容许人心中有德,是不宜于以对他人宽容的精神去包容一切的,对自己也不宜于抑制自己这一派人的傲气。标志着这一代人的仇恨倾向,其根源正在于此。在心灵中再也没有克制,在爱恋中再也没有真情。每一个人都仇恨一切不是自己的东西更甚于爱自己。管别人管得太多了,反倒不会管自己了。再也不知道该憎恨什么,珍惜自己的党派根本不是出于热爱,更不是出于敬重,而只是出于对反对党的恨。这就是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同时代人所处于的普遍心态。他们发现这些人处于这样的心态中,或者说,他们将这些人置于这样的心态之中,然后只要将这些归罪于让—雅克就行了 。让—雅克也一样,他不大适合于接受法律,也不大适合于制定法律。只这一件,在这新体制中,他就不能不成为那些头头们仇恨的对象以及他们的弟子们气恼的对象了。因为急急忙忙走在歧路上的人群看见走在与此相反的道路上的人是不会高兴的,因为后者这么做本身似乎就是责备他们犯了错误。

为什么要在各个等级中挑起这种仇恨的狂热?谁如果对于其相辅相成的各种原因以及为此而开动的各种机关了解得清清楚楚,那么,他看到这种狂热逐渐地变成了一种普遍传染的疾病,就不怎么会大吃一惊 。 一旦机器开动起来,每个人都跟着大流走,而且还要加一把力。当人们看到自己的情感也是所有人的情感时,怎么会怀疑这种情感呢?怎么会对如此普遍仇恨的对象是否真正是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产生怀疑呢?于是,栽到他头上的事情越是荒唐,越是令人难以置信,人们就越是有思想准备要相信这些。一切使他面目可憎或可笑的事情仅仅由此便已得到了相当的证明。如果是他干的一件好事,那么对这件事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很快就出来一个很巧妙的解释把好事从白变成黑。居心不良的人既不相信德,也不相信善,必须首先自己是善良的才能相信他人会比自己更好。在一代居心不良的人当中,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一直保持善良或者被别人承认善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人心如此险恶,其余的一切都变得容易理解了。从此,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本可以直截了当地公开地迫害让—雅克而得到公众的赞同了,但是他们的复仇只完成了一半,在对待他的问题上将自己牵连进去可就是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了。他们所采取的体系能贯彻他们的全部意图又防止一切弊端。他们的艺术代表作便是将为他们自己安全所采取的提防措施说成是对他们受害者的关心和照顾。一层人道的釉彩盖住了阴谋的漆黑,完成了对公众的迷惑,于是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来为这一善事添砖加瓦。圣洁地满足了一种狂热,又把美德的功劳贴到了敌意的毒涎上,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呀!每一个在自己内心深处为背叛了一个倒霉蛋而感到自豪的人都会得意地自言自语:“啊,我是多么慷慨大方啊!我诽谤他是为他好,我贬低他是为了保护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但感觉不到我的恩德,反倒受到了冒犯!但是这不妨碍我一如既往地干下去,也不妨碍我用这样的方式给他效劳,虽然他自己并不愿意。”就是这样,以保证他的安全为借口,所有的人一面自我欣赏一面成了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与他作对的追随者,而且正如让—雅克致杜叟先生 函中所说,他们还“为自己背信弃义而那样感到自豪”呢! 你难道能够设想,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能够公正而且实事求是地看待事情吗?如果用如此被迷惑的眼光看人,见了苏格拉底,阿里斯特代斯 ,见了一位天使,甚至见了上帝,恐怕都一直要以为见到了可怕的魔鬼呢!

但是,你要说,不论这种倾向多么容易产生,可这一次它是普遍性的,所有的人都毫无例外地跟着它走,没有一个人进行抵制、提出抗议,同一狂热盲目地卷走了整整一代人,在如此颠覆天赋权利和人权上这样的一致统一,这毕竟是很令人惊讶的。

我承认这件事极为不同寻常。但是如果我们假设它很确切,如果它以德性为原则,那我就会觉得这事更加不同寻常,因为那就非得整个现在的一代人全是受这唯一的德性教育长大的不可,而且必须是让—雅克的这么多故事当中,没有一个人敢自作主张坏了所有其他人的绝妙好事才行。并且这德性成为一种崇高,而这种崇高,年轻一代肯定在任何其他事情上都没有表现出来。在我的解释中,我说,这是一小撮机灵、有权有势、善弄阴谋的人长期以来相互勾结,用虚假的外表欺骗了一些人,又用狂热挑动起本来就已经非常具有这种倾向的另一些人,借助于各种手段,一起来对付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人们已经精心叫他背上了罪名,而且剥夺了他一切洗清自己的办法。另一种解释说,肯定是各代人中最充满仇恨的一代骤然间毫无例外地全都变成了绝世的天使,善待恶棍中最坏的恶棍。虽然他继续从从容容地犯下谋杀及其他罪行,这些人却固执地要对他加以保护并让他自由。人们是那么怕惹他不高兴,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敢想要去阻止他犯罪,甚至不敢谴责他的罪行。这两种假设中,哪一种在你看来最合情合理、最可以接受呢?

再说,说所有的人齐心协力实施一个可恶的阴谋这一提法,可能更多地是看外表而不是看真相。首先,整个阴谋策划者的诡计就是不要把阴谋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他们把核心机密保留在一小撮阴谋家当中。对其他人,他们只让这些人看到必须看到的东西,以便让这些人去推波助澜。每个人只从能让他激动起来的一面看到了那个对象。在阴谋中,他初步了解的只是交给他去执行的那一部分所要求的那些。知道这阴谋底细的,恐怕不到十个人。在这十来个人当中,对他们的受害人有足够的了解而可以肯定他们是在给一个清白人抹黑的,恐怕连三个都不到。头等阴谋的秘密集中在两个人的手里,他们不会将这秘密透露出去。其余的同谋,犯罪的程度有大有小,对于一些做法还抱着幻想。按照他们的看法,这些做法主要倾向于确认那人是一个坏人,而不是迫害无辜。他们从每个人的特殊性格、最强烈的嗜好下手抓住每一个人。这些合作者的乌合之众如果有可能聚集在一起,相互道出知心话来将问题弄清楚,他们自己一定会很吃惊。因为在人们向他们每一个人证实了的事情中,他们会找到一些荒谬的矛盾,一些动机不仅各不相同,而且经常截然相反。正是使用这些手法才叫他们所有的人齐心协力为共同的事业贡献出自己的力量,而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看到了真正的目的。让—雅克本人很善于将无耻之徒与真正有长处的人区分开来。在莫蒂埃,在特里,在蒙甘,他都落入了无耻之徒手中,而真正有长处的人是上当受骗而不是受到诱惑。他们虽然免不了挨骂,但犯了错误怪可怜的。虽然他们对他有看法,但仍然与别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寻求他,居心并不那么残忍。被卷进阴谋中的人,可能有四分之三留在其中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出阴谋的险恶。在大多数人叫他承受的侮辱中,甚至粗鄙胜于恶意,从他们的表情、语气和举止中可以看出,他们将他当作仇恨的目标,憎恶他的成分较少,更多的则是把他当成倒霉蛋来加以嘲笑。

加之,虽然没有人公开反对舆论,因为这样做等于徒然连累自己,但是,难道你认为那里面所有的人都真正赞成么?说不定有多少人看到这么多的阴谋和地下活动,为此而义愤填膺,拒绝推波助澜,暗中为那受压迫的无辜之人悲叹呢!还有多少人,对于一个被这么多的陷阱包围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在没有亲耳听到他说话之前,拒绝对他作出评论。他们只评论那些迫害他的机灵人,认为很容易搞诡计,弄虚作假、背信弃义的人,很可能搞骗术也不会更有顾忌。一方面,人家给他们援引的证据很有力;另一方面,也有证据证明原告很狡猾很恶毒。他们悬在这二者之间,在如此起劲地寻求真相和如此强烈地憎恶之间,在给予他们控诉的被告如此的宽宏大量和如此花样百出地在他面前搬弄是非又回避他的自我辩护之间,没有办法做出协调。人们可以不做不公正的事,却没有勇气去与不公正作斗争。人们可以拒绝给背信弃义的行为当帮凶,却不敢揭露背信弃义的人。一个主张公正却软弱的人于是从人群中隐退,待在他的角落里,不敢露面,低声可怜那被压迫之人,却害怕压迫者,不言不语。谁能知道有多少正派人是处于这种状况之中呢?他们既不让别人看见他们,也不让别人感觉到他们:他们对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听之任之,不加阻拦,等待着张口说话没有危险的时刻来临。我一直认为,人心天生是正直的。以这个观念为依据,我认为情形大概是如此。人们又以什么合情合理的依据为基础,可以认为不是如此呢?先生,这就是对你那唯一的异议我能作出的全部回答。你把你的想法归结为唯一的异议,我也不担当按你的意愿甚至按我的意愿解决这个问题的责任,虽然这个异议并不能动摇我的研究成果在我心中产生的直接信念。

我看到你已准备好打断我的话,我也明白这是为了责备我多此一举向你摆出一个事实,其实你本人对这一事实非常承认,以致将它转化成了一个反对我的异议。这个事实就是:说所有的人都卷进了阴谋,是不确的。但是请你注意,虽然看上去我们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然而我们属于完全相反的情感。在你看来,不属于阴谋一边的人对让—雅克的想法与属于阴谋一边的人完全一样;而在我看来,他们大概想法完全不同。所以,你的除外我不同意,我的除外你也不同意。这两个除外是落在不同的人身上,这两个除外相互排斥,或者至少不相一致。我刚才对你说了我的除外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的除外。

你说的那些没有卷进阴谋、不憎恨让—雅克的正派人,他们在让—雅克身上仍然看到了他的最不共戴天的仇敌所说他们看到的一切。好像他还有一些这样的仇敌,这些人承认是他的仇敌而不吹嘘自己爱他!你在向我提出这个异议时,你没有想起来还有一个异议,它防止了这一个异议,也摧毁了这一个异议。如果有阴谋,通过其后果,对于不属于阴谋一边的人来说,一切都变得很容易证明了。当他们以为在用自己的眼睛看的时候,他们根本料想不到,实际上他们是在用别人的眼睛看。

如果你说的这些人不是居心不良,他们至少肯定像全体公众那样已经抱有成见。就从这一点说,他们就可能像公众那样去看,去判断。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一旦有了让别人相信一切的方便,他们怎么会忽略了将这一优势发挥到极致呢?在这种普遍相信的心态中,避开了区分真伪最可靠的考验的人,在你的眼中,他们不属于阴谋一伙。但是这没有用,仅从这一点来说,他们在我的眼中就在阴谋一边。在我的良知中,我感觉得到,在他们以为看到了正确和真相的地方,实际上只有谬误、谎言、欺骗。他们的确信无疑中有他们的谬误,如果他们衷心地热爱真相,那他们早就看穿了欺骗了他们的骗子的种种骗人把戏,理出真相来了。对这一点,我还能有所怀疑么?但是那些提前就不可改变地对他们仇恨的对象下了断言而且固执己见在他的身上只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的人,按照他们的狂热歪曲一切、扭曲一切,而且一向十分灵活,对于与他们的看法截然相反的事情,他们给予的阐释都能把这些事情又引到他们自己的看法上去。你认为不偏不倚的那些人,他们是否采取了必要的预防措施以战胜这些凭空想象呢?

法国人: 可是卢梭先生,你想想看,你在这里对公众的要求是什么?难道你能认为他们也会和你一样一丝不苟地审视事物吗?

卢梭: 如果他们不采取如此残忍的决定的话,他们本来是可以不这么做的。但是,在对一个人的声誉和命运作出权威性的表态时,他们忽略了采取根本的可能的办法以确保自己表态正确,就不能没有罪过了。

你说你鄙视卑鄙下流的人,而且永远不相信,我以为在让—雅克身上看到的良好习性,可以与他被指责的那些那么下流的恶习相容。在这一点上,我与你的想法完全相同。但是,我也确信,我还不了解任何真相。你指责他的这个卑鄙下流是所有恶习中距离他的天性最远的。反过来,他倒与另一极端距离更近得多,那就是他的心灵太高尚了,不会倾向于卑鄙下流。很可能让—雅克很软弱而且不大能克制自己的激情!但是他只会有与他性格相关联的激情,卑鄙下流的企图绝不会靠近他的心。他全部的安慰,其源泉就在于自尊。如果他的体力服从他的意志,他会是品德最高尚的人。但是就是加上他的全部弱点,他也不会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因为在他的灵魂中没有卑劣的倾向,他耻于向这种倾向让步。唯一可能引导他做坏事的习性,是羞怯 。他一辈子花了很大的力气与之斗争,但都无济于事,因为这与他腼腆的气质相关联,这种气质对他心中火一般的欲望 构成不可战胜的障碍,迫使他以千百种常常是应该受到指责的方式让他的欲望认错目标。他所能做的全部坏事,这是唯一的根源。但是从中也不会生出任何与你们指责他的卑鄙可耻行为相类似的事情。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希望激起你们对这个人的蔑视,而他们离这种蔑视多么遥远,你怎么看不出来呢?他们装出来的蔑视根本不是真的,它只不过是十分透明的薄纱,用来遮掩叫他们撕心裂肺的别人对他的敬重,遮掩他们想藏却藏不住的怒气。对这一点你怎么看不出来呢?证据是很明显的。对于自己蔑视的人,人们根本不这样操心。人们扭过头去,不理他们,让他们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人们对他们根本不干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对让—雅克干的那些事,而是干他本人对他们干的事。他们先叫他背上石头,然后再给他全身抹上泥,这不足为奇:所有这些做法从他们那方面来说都是极为相互配合的。但是他们归之于他的做法从他个人那方面来说,却不大是相互配合的。而且你又提到的这些卑鄙无耻行为,难道就比你现在不再强调了的罪行得到了更好的证明了吗?没有,先生,经过我们前面的辩论之后,我看除了全部接受或者全部摒弃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中间道路可走了。

你假定不偏不倚的见证中,有些是基于一些荒谬而虚假的事实。但由于抱有成见,就使这些事情变成可信的了,例如强奸妇女,粗暴无礼,生活糜烂,厚颜无耻,卑鄙欺骗。另一些是基于确有的事实,但对这些事情进行了错误的、虚假的阐释,例如他的生硬,他的高傲,他易于动怒而又使人讨厌的脾气,固执地向生面孔尤其是向阿谀奉承、哭哭啼啼的人,向没有教养的狂妄自大的人关上家门等等。

正像让—雅克被控谋杀和投毒,我永远不会为他辩护一样,我也不想为他是强奸少女犯、生活糜烂的魔鬼、小骗子辩护。如果你能很严肃认真地接受对他的诸如此类的传言,那我只能可怜他也可怜你了。你作为正义之友,居然抱着你自己都会为之脸红的想法,而你是就近观察过也做了我做过的事的。说他生活糜烂,粗暴无礼,厚颜无耻,对女人冷嘲热讽!嘿!我真怕是与此相反的极端害了他呢!如果他真是你所说的那样,他今日恐怕就不会如此倒霉了!他来了,赶紧叫人把女孩撤离家门,这很容易做到。但是,这除了证明家长对他的恶劣心态以外,还证明什么呢? 人们是否可以举出事例,有什么事实使得如此莫名其妙又如此装模作样的提防确有必要呢?而且他来到巴黎时,这位大臣对他是怎么想的呢?他那时刚刚在里昂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 中非常亲切熟悉地生活过。那个家庭里有母亲和三个迷人的女儿,三个女儿个个都是青春年华,正值美貌无比之时,她们争先恐后对他极尽友情和抚慰之能事。难道是因为他滥用了对这些少女的亲切,难道是因为他与她们在一起时举止轻浮或言语放肆,他才在离开她们以后在巴黎活该受到这种等待着他的不公正的新待遇么?难道是因为这些,甚至直至今日,有些非常规规矩矩的母亲还害怕把她们的女儿带到这个可怕的色鬼家么?据说,在这个色鬼面前,这些母亲不论是在自己的家,还是当着她们的面,一小会都不敢放开自己的女儿。说老实话,如此拙劣的闹剧居然能在某一时刻欺骗有理智的人,真得亲眼所见才能相信。

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如果在他从青年时代便享有的正派人对他的敬重达到了巅峰之时,如果是十年以前有人胆敢公布这一切,这些谣言虽然一直有同样的证据支撑着,那么,现在迫不及待相信这些谣言的人,那时会不会也同样相信呢?不会,肯定不会。他们一定会怀着极大的愤怒加以否认的。他们所有的人都会说:“一个人受到公众的敬重,到了这个年龄,没有祖国,没有财富,没有遮身挡雨之处,处于尴尬的处境,为了活命不得不不断地借助于一些权宜之计,而以前从来只是用很体面办法的,即使在穷愁潦倒之中,也一直令人尊重、受到善待,不会到了成年之后,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才开始离开正路陷入恶习布满泥泞的小路之中,他根本不会把最卑鄙下流的恶棍的卑鄙无耻与勇敢、高傲心灵的崇高混为一谈,也不会把热爱声誉与骗子的伎俩混为一谈。如果四十年的声誉允许某个人这么晚还自甘堕落暴露原形,他很快就会失去强有力的情感、活力、大无畏的爽直——怀着卑鄙情欲的人绝不会有这些品质,名誉扫地之后,这些品质也永远不会继续存在下去。一个骗子可以是懦夫,一个居心不良的人可以是狂徒。但是清白的美妙与高尚品德的自豪只能齐聚在一颗美好的心灵之中。”

他们所有的人大概都会这么说、这么想,他们肯定也会拒绝相信他染上了如此下流的恶习,除非在他们眼前他被证实如此这般。他们至少会希望亲自研究一下这个人,然后再这样明确、残酷地给他下结论。他们可能会做我已经做过的事,而且怀着你给他们假设的不偏不倚,他们可能会从他们的研究之中得到与我从我的研究之中得到的结论完全相同的结论。然而,所有这些事情,他们一点都没做。最不可理解的证据,最可疑的见证,对他们就已足够,无须作其他核实便作出负面的结论,而且他们小心翼翼地回避一切可以澄清的事实,这些事实会向他们指出他们的错误。所以,不论你对此会怎么说,他们是属于阴谋一边的。因为我称之为的“属于”,不仅仅是指进入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核心机密。我估计能进入其中的人很少。我指的是接受他们极不公正的原则:那就是像那些人一样自造一条法律,把自己以为的或装作以为的他的坏处逢人便讲,而唯独向被指控的人隐瞒;而且还要说出这种判断所依据的理由是什么,以便使被告无法对此作出应答,只让别人听到他们的理由。一旦人们任凭自己被人说服,认为对他的审判必须不仅仅不听取他本人的陈述,而且也不要他本人听到,那么其余的一切便都是不可避免的了。人们不可能扛得住那么多、安排得那么巧妙的见证,而且这些见证无须接受被告自我辩护那令人焦虑的考验。由于阴谋的成功与否取决于这一重要提防措施,所以阴谋的策划者绞尽脑汁,赋予这件不公正的事以最冠冕堂皇的外表,甚至用一层恩惠和宽宏大量的釉彩来将它遮盖住。这层美丽的釉彩迷惑不了任何不偏不倚的头脑,但人们会迫不及待地对他们将这样的釉彩用在这么一个人身上表示佩服。人们过去尊敬这个人,只是因为他的才干和勇气,对他的怪癖,不论是谁都会用善意的眼光去看。

一切都是由第一项指控而来。这一指控使他骤然间失去了直到那时他一直戴着的正派人的桂冠,而代之以最可恶的恶棍这顶帽子。任何一个心灵健全而且确信正直的人,都不会轻易放弃他对一个好人心怀的有根有据的敬重。即使我看见马雷夏尔大人犯下一项罪行或者干出一件卑鄙下流的事,我都不会相信我的眼睛 。我相信了你向我证明的关于让—雅克的一切的时候,那是假设这些都已被证实。对于一个一生中一直倍受敬重的人改变看法到这种地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如果迈出了这第一步,其余的一切便不用说了。从一桩到一桩,正如你所说,一个只犯了一桩罪的人变成了什么罪恶都干得出来的人。从居心不良变成卑鄙下流,没有比这种过渡更不叫人吃惊的了,也用不着那么仔细地去衡量一个恶棍与一个骗子之间有时可能会有一段距离。已经开始给一个人抹了黑之后,就可以随便怎么糟蹋他了。当人们已经相信在他身上只有恶的时候,人们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个了。他做的好事或者是不经意干的事,随着偏见再加上点演绎,很快就变了模样。于是人们收回了正确的判断,而且很有把握,就像代替正确判断的新看法更有根据一样。虚荣心使得人们总是希望自己亲眼看到了自己知道的事或者自己以为知道的事。仔细考虑一下,也确实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了。人们为没有早些发现这些而感到羞愧。这是因为人们是那么心不在焉或者那么抱有成见,以致对这方面根本不注意;这是因为人们自己是那么善良,以致料想不到别人会心术不正。

待最后已成为普遍着迷并固定不变的时候,人们就再也不满足于听什么信什么了。为了凑热闹,每个人都极力地加油添醋,所有热衷于这一套的人都为自己对于美化或加强这一套尽了自己一份力量而自鸣得意。这些人起劲地编造,那些人起劲地相信,其程度不相上下。所有的指责又成了打不倒的证据。如果人们今天得知在月球上发生了杀人案,可能明天就会向所有的人清清楚楚地证明凶手就是让—雅克了。

人家强加他的坏名声一旦确定,于是很自然就会产生你向我罗列过的那些效果了,哪怕是在善意的人心里。如果他算错了账,那就总是故意的。他从中得到了好处,那就是骗术。若是吃了亏呢,那就是阴险的计谋。一个人一旦被人看成是这样,不论他是多么健忘,多么马虎,还是多么傻,多么笨,从此以后这些就全没有了。所有他由于疏忽干的事,总是被人看成是故意所为。反过来,对他的疏忽、遗忘、差错,再也没人信。如果他指出这些,他就是撒谎;如果他忍受,那也是白搭。一些胆大妄为的女人,一些轻率的年轻人,搞些张冠李戴的事让他背着。有的仆役被收买了,或者对主人不大忠心,对主人对他的态度了如指掌,如果没有偶尔尝试着从中占点便宜,损害他的利益,那就了不得了。他们确信,这种事不会当他的面弄清楚。如果真碰到这样干的,少许的厚颜无耻,再加上主人的成见帮忙,很容易就能使他们脱身。

像你一样,我曾经推测跟他打交道的人都是诚恳、善意的。但是,如果要设法欺骗他以便抓住他的错,他那么爱冲动,那么昏头昏脑,那么粗心大意,记性那么不好,对此什么方便提供不了啊?

还有其他的一些原因也给这些错误的论断帮了忙。这个人通过他的《忏悔录》(他们称之为他的回忆录 )给了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一个把柄,他们绝对不会忽略的。他向那么多的人谈过他的《忏悔录》,但是很少有人能听懂,有资格听的人就更少了。但是,这种朗读把他全部的弱点、全部最秘不示人的错误都告诉了公众。他本来希望这部《忏悔录》在他死后才叫人看的。正是这一希望给了他勇气,将一切都说出来,而且常常甚至过于严格、公正地对待自己。当他看到自己在众人中受到歪曲,甚至达到将他当作魔鬼的程度时,良心使他感到自己身上善大于恶。良心给了他勇气,这种勇气可能过去只有他一个人有过,将来也只有他一个人会有,他将自己如实地展露出来。他以为完全展示出自己灵魂的深处,将他的《忏悔录》示人,那样直截了当、那样简单明了、那样自然地向人们对他的行为可能感到奇怪不解的一切作出了解释,以此给自己作证,这样就会使人感觉到他自己的申明是真,而他看到的针对他散布的那些可怕的、荒诞无稽的看法是假。这些看法,他只见其到处散布,却无法发现其来源。他那时根本没有怀疑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这个对别人那么提防的人,对他们却一直十分信任。这种信任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不但向他们朗读了这部他心灵的历史,而且还把书稿存在他们那里相当长时间。他们给这种粗心大意、疏于谨慎所派的用场,就是利用这部书去中伤犯下这一错误的人。最神圣的出于友情的存放,在他们手中变成了背信弃义的工具。他们将他的缺点歪曲为恶习,将他的过失歪曲为罪行,将他青年时期的弱点歪曲为成年时期的污点。天性置于他心灵中的一切可爱和善良所产生的作用,有时很可笑。他们歪曲了这些作用,容易激动的性情受到天生腼腆的抑制,势必有些奇特之处。而这些纯属奇特的地方,经过他们的精心处理,就成了可怕的道德败坏和趣味低下。总之,他们对待他的一切做法和我有所耳闻的一些行径都促使我相信,他们先是从《忏悔录》中汲取了一切对他们有利的东西来对付他,然后为了贬低《忏悔录》,他们又在他生活过的所有地方(这些信息还是他自己向他们提供的)大搞阴谋诡计以便歪曲他的一生,巧妙地制造谎言,用谎言给他的《忏悔录》定调子,以便将他在不利于自己的坦白交待中所体现出来的率直坦诚这个优点也抹掉。唉!既然他们对摆在所有人眼前的他的著作都善于放毒,他们又怎么能不对他的生平(公众对他的生平的了解只根据他们的转述)放毒呢?

《新爱洛伊丝》将女人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对于一个这样描写爱情的人,她们具有天赋的权利。但是她们只对他的外貌有少许的认识,她们以为只有非常强烈的感性需求才会给人以灵感写出如此百般柔情,这使她们对于表达出了这种情感的人产生更大的好感。也可能这个人不配得到如此的好感。请你设想一下,如果这种好感在某些女子身上一直发展到好奇的程度,而这种好奇又没有很快被身为好奇对象的那个人所猜透或使之得到满足,这种笨拙会对他的命运产生什么结果,你会很容易设想出来。

至于说到他对前来造访他的、傲慢或哭哭啼啼的人给予冷淡而生硬的接待,我倒经常亲眼见过。我承认,在这类场合中,如此行事太不谨慎。作为一个已被揭露的伪君子,人家愿意装作上当受骗前来拜访,他应该乐不可支才对,应该也以同样的装模作样来顺应这种装模作样,顺应人们装出来的对他表面上的容忍才对。可是,你难道胆敢指责一个被侮辱的、看重声誉的人不以罪犯的身份行事,指责他在逆境厄运之中竟没有一个卑鄙小人的懦怯吗?那你希望他用什么眼光去打量那些对他纠缠不休的背信弃义之人那些恶毒的殷勤呢?实际上这些人在装出最纯洁的热情之时,除了要叫他越来越深地陷入布下陷阱之人的陷阱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目的。要接待他们,非得他确实如他们所设想的那样不可,他必须也和他们一样狡猾,装作看不透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背信弃义还他们的背信弃义不可。他全部的罪过就在于:他们有多虚伪,他就有多直爽。不过,说白了,他热情抑或冷淡地接待他们,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不耐烦或是不屑,就是以最清楚明白的方式表现出来,也丝毫不会使他们泄气。哪怕他公开地侮辱他们,他们也不会为此走开。所有的人相互唱和,要在他的门前留下他们可能会有的体面情感,而实际上在他面前表露出来的只有铁石心肠、口是心非、卑鄙无耻、恶毒。如果他确如他们所形容的那样,大概他也会以他们对他的那种态度对待他们。既然他们尽心竭力不给他留下敬重,你又怎么能希望他对他们表示出敬重?我承认,一个被别人蔑视的人所表现出来的蔑视更容易忍受,但是也不应该非去他家寻找这种蔑视的表现不可呀!虽然他们故作姿态假意奉承,但是只要他以为在别人的灵魂深处窥见了天生正直的情感和某些良好的心态,他还是任凭自己被人征服。我嘲笑他的单纯,我也让他为此嘲笑自己。他总是希望,人们见他如此,至少会有几个人再也没有勇气憎恨他;他以为自己不断以坦诚相待,最后会感动这些铁石心肠。他是否能成功,你一定可以料想得到。他自己也看到了,经过这么多可悲的教训,他最后大概也知道该怎么对付了。

如果你在那么严厉地评判一个倒霉蛋之前作过一次理智所启发的思考,作过一次公正所要求的查究,你就会感觉到,处在像他那种境况中,作为那么令人憎恶的阴谋的受害者,对于包围他的人,他再也不能至少再也不应该任凭自己的天性行事。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已经那么长时间地利用了他的天性,而且那么成功地叫他落入网中。在任何事情上他再也不能心地单纯地行事,否则就是自投罗网。所以即使人们对他现在的作品会有一个忠实的陈述,也不应该凭他现在的作品来对他进行评断了。应该回到从前,回到没有任何东西妨碍他是自己本色的时代,或者更深入他的内心,intus et in cute ,才能立刻看出其真正的心态,那么多的不幸都未能使他的心灵变恶。如果你曾经跟随他走过他生命中幸福的年代以及他已经成了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猎物自己却还没有料到的年代,你会找到一个乐善好施、性格温和的人。人们还未对他进行歪曲之前,他就是这样的,而且别人也认为他如此。在他昔日生活过的一切地方,在人们让他频繁居住以便留下其性格痕迹的住处,当地居民对他的思念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的退隐之地。曾在英国生活过的所有外国人当中,他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在动身离去的时候看到武通 的百姓流泪痛哭的。你们那些大人先生、太太小姐们那么精心地抹去了所有这一切痕迹,结果是只有当这些痕迹还新鲜的时候,人们才能分辨得出来。蒙莫朗西距离我们更近,为这种对照提供了一个突出的例子。多亏了一些我不想指出其姓名的人以及一些奥拉托利会会员 (这些人不知怎么变成了阴谋同盟最干劲十足的帮凶 ),你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任何爱慕的痕迹和那里的人从前对让—雅克敬仰的痕迹。我敢说,不论是他在那里生活时,还是他从那里走了之后,那里的人对他一直是十分敬仰的。至少关于这种敬仰的传说仍然留在那时频繁光顾那个地方的正派人的头脑中。

他仍然喜欢沉醉在自己的嗜好之中,而且常常是快乐多于谨慎。与此同时,他有时推心置腹地将他的苦难讲给我听。我看到,虽然他怀着耐心忍受着这些苦难,但是这耐心丝毫减轻不了这些苦难对他心灵的影响。时间能淡化得最少的苦难可以归纳为两大要点,他将此称作他的仇敌给他造成的仅有的真正的不幸。第一是剥夺了他对他人有用和可以救助不幸之人的快乐。要么剥夺了他的生活来源,要么在这个幌子之下只让一些骗子接近他。这些人极力要他对他们产生兴趣,只是为了攫取他的信任,窥视他和背叛他。他们自我介绍的方式,与他交谈时采用的口气,他们给予他的枯燥无味的赞美,加在这上面的曲意奉承,不能不在里面掺上的恶意和刻毒,总之他们身上的一切都揭示出,他们是些只会扮鬼脸的蹩脚小演员,不会或者不屑将自己的角色演得更好一些。他收到的信件,除了中学水平的老生常谈和关于他对写信人的义务这些呆板的说教以外,就只是针对大人物和富人而发的愚蠢的夸张语句(他们以为用这个就能叫他上钩);对各个等级的挖苦话;心酸地指责命运不公,剥夺了像写信人这样的伟人及其同类和收信人这个伟人本应属于他们的荣誉和财产,而将这些慷慨大方地送给了不配得到的人;从这里得到证据证明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上苍;感人地宣称迫切需要的救助,后面紧接着便骄傲地抗议说自己并不想接受任何救助。这一切,一般以向你说心里话作为结束。这心里话便是他已下定决心自杀,并且通知你,如果不能很快就收到对信件令人满意的答复,这一决心便会在几点几点钟加以实施。

他曾经数次很愚蠢地上了这些威胁性自杀的当,最后便对这些威胁满不在乎而且自嘲自己的愚蠢了。当他们发现用这种夸张的手法再也不能轻易地进入他的家门时,便很快故态复萌,为了强行打开他的家门,用老虎的凶残代替了蛇的柔软。他的妻子被迫不断地阻止强行攻门,每天她都要忍受侮辱和谩骂。所有那些普普通通的崇拜者、所有那些品德高尚的不幸的人,只要他们感到你稍加抵抗,便大肆进行侮辱和谩骂。你必须看到这些才能判断出让他们前来的动机是什么,才能判断出来是什么人派他们来的。他拒不接见这帮无赖,不想让自己被他们左右,难道你认为他有什么过错么?人家来求他审阅、修改、润色的手稿,只要全看一遍,可能就得花上二十年的工夫。对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而言,他的时间和他的辛苦是一钱不值的 。他得长十只手,请十位秘书才能应付得了人们随意前来要他写的那些诉状、申诉书、信函、回忆录、贺词、诗歌、请帖等等。人说他妙笔生花而且心地善良,这也总是那些诚心诚意的人的老生常谈。一群群的胡蜂学会了在他四周嗡嗡叫着“人情”这个词,众胡蜂们认为这样就可以任意用毒针将他刺个遍体鳞伤,而他不敢躲避。能落到他头上的最幸运的事,便是摆脱这一切,包括他们用来感谢他的钱。他们先给点钱,然后便用辱骂向他表示感谢了。

好多次他都是将毒蛇放在自己怀中焐热之后,经过简单的思考,终于下定决心像现在这样对待所有这些新来乍到的人。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对他多次行善并对他悉心照料之后,也终于让他在所有的人眼中变得面目可憎,再也没给他留下一个人的敬重。对一个被歪曲得如此面目全非的人,所有心存正直和荣誉感的人对他只能是憎恶和避而远之了。没有一个有理智的人能指望他干出什么好事来。在这种状况下,对那些宁愿跟他打交道,追寻着他,对他满嘴的恭维,要么求他办事,要么索要他的友情,虽然对他有看法仍然期望与这个最大的恶棍结成朋友或感谢他的恩惠的人,他能作何想法呢?难道他们居然会不知道,他不但在任何人面前都既没有威信,也没有权力,也得不着恩惠,而且如果他对他们有兴趣,这种兴趣无论对他们还是对他自己都只会有害;他的劝告或是建议只会有两种后果:如果他们是诚心诚意地求助于他,便毁了他们;要么便是把这些人变成了新的忘恩负义之人,因为他们注定要用他做的好事来纠缠他。不论作何种可能的假设,由于世上对他有看法,谁一定要求助于他,这个人自己难道不就成了人家对他也有看法的人了么?哪个正派人会对这一类的恶棍感兴趣呢?不是骗子,大概也是无耻之徒!谁如果要求一个他看不起的人对自己施恩,那他自己不是比这个人更叫人看不起么?

如果所有这些献殷勤的人前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看一看寻一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么他拒不接见这些人肯定就错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以此为目的的。肯定是对人了解得太少,对让—雅克的境遇了解得太少,才会指望这些人说真话、忠于友情。被收买的人想把自己那份钱挣到手,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为此他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说人家喜欢听的。说他的好话,他们是不受欢迎的。那些受自己的狂热驱使,主动来窥视他的人,看到的只会是迎合他们狂热的东西。没有一个人前来是为了看他看到的东西,而是为了以他自己的方式来解读他看到的东西。黑与白,正与反,对他们的用处是一样的。他施舍么?啊,装善人呢!他拒绝施舍么?哼,这还是乐善好施的人呢!谈到美德时他情绪很激动,人家会说:“这是个伪君子!”谈到爱情时他精神焕发,人家会说:“这是个好色之徒!”他读报纸,人家会说他在策划阴谋 ;他采摘一朵玫瑰,人们就要研究这玫瑰花含有什么毒素。被人这样看待的一个人,请你给他找出一句什么话是清清白白的,一件什么行为不是犯罪。我看你未必找得到!

如果官方自己不抱有那么大的成见或者稍有诚意,他那规律而简朴的生活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可能早就使他们醒悟了。官方会明白,他们看到的将永远只是同样的事情,监视一个这样生活的人纯粹是浪费金钱、浪费时间和浪费精力。但是,由于人们寻求的不是真相,人们只想给受害者抹黑,人们不想研究他的性格,而只想对他进行恶意诽谤,所以他品行端正还是品行不端,他是清白的还是有罪的,都无关紧要。全部重要的事情,就是了解他之所为以便抓住固定的几点,以便可以将以他为目标的整个欺骗体系建立在这几个点之上,使自己不要面临承认说谎的危险。暗中监视的唯一目的就是如此。如果你在这里指责我将控告他的人让他背负的责难又还给了这些人,我毫无困难地承认这一点。不过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当卢梭谈到他们时,他并不避着他们。我想到这一切,说出这一切,只是怀着极大的厌恶。我衷心地希望能够相信政府对他是好心办了错事,但我做不到。在我没有任何其他证据证明与此相反时,人们对他所采取的做法就给我提供了一个确凿的证据。人们干出所有这些事情绝不是针对坏人干的,这是坏人针对他人干的。

请你衡量一下由此而产生的后果吧!如果政府,如果警察局自己染指于在让—雅克问题上欺骗公众的阴谋,世界上哪个人,哪怕他再怎么明智,能保证自己在对他的问题上不犯错误呢?

有多少理由让我们感觉到,在这个倒霉蛋所处的莫名其妙的境遇中,再没有一个人能够确有把握地对他作出评判,既不能根据他人的报告,也不能根据任何种类的证据。甚至只是亲眼看到都不够,还必须亲自去核实一切,比较一切,深入一切,要么就放弃评判。这里举个例,如果相信他人的证言,指责他铁石心肠和无动于衷,不论他是否如此,对他来说这一指责都是同样不可避免的。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请你设想一下,假设他竭尽全力尽了人道、慈悲、行善这一切任何人都不断被包围的义务,那么有谁会在公众中为他说句公道话,说他已经这样做了呢?大概不会是他本人,除非他这么做时就夹杂着这种故意炫耀的想法,而这种想法本身便由于动机不纯而毁了做的好事。这也不会是他尽了这些义务的对象,这些人与他一接近,立刻变成了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意愿的执行者和造物。更不会是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本人,他们起劲地大叫大嚷地宣布他们自称悄悄地对他做的好事,也不会不起劲地隐瞒他本人千方百计做的好事。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给他规定了应尽的义务,为的是指责他没有尽这些义务;而对他全心全意尽到了的真正的义务,他们定会一字不提,而且还要对他进行同样的指责,而且会获得同样的成功。所以,这种指责什么也证明不了。我只是发现,当他毫不拘束地放任他的天性,完全自由自在地跟着他的秉性走的时候,他是心地善良、乐善好施的。而现在他自感受到千百个圈套的羁绊,被间谍、暗探、监视人所包围,他知道自己每说一句话都会被收集起来,每做一个动作都会被记录在案,难道他偏偏要选择这个时刻以便揭去虚伪的假面,沉醉于公众如今指责他的这迟来的铁石心肠和干强盗的小偷小摸勾当么!如果那样,那就请你承认他是个很愚蠢的伪君子和一个很笨拙的骗子吧!我自己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只要这么一思考,就叫我对如今人们赋予他的坏名声产生了怀疑。人们大肆渲染的他的收入问题也是如此。如果确有那些收入,处在他的地位,难道他不得是傻而又傻才会试图躲过公众的知晓,哪怕是一小会儿么?

对于他开始搞诈骗、他再也不施善的这些思考,可以扩大到他正在写和正在发表的著作上。他对这些著作隐瞒得那么成功,以致这些著作刚一发表,所有的人便得知书的作者是他。怎么,先生!这个那么阴险那么凶狠的家伙,他几乎看不到有一个人接近他,他不知道或不认为这个人是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他知道或者他认为特意负责警察和书局两个部门的警惕性十足的法官已经将他捉在无法摆脱的网中,不会容许他永远涂写一些不值钱的书,而且面无惧色地将其交给第三者和第四者,以便将这些书秘密印刷出来。可是这些书印出来了,公开发表了,高价出售了,而且署着他的名字,甚至可笑地装作似乎很担心别人不知道是他的样子。而我这位傻瓜对这些没有看出来,甚至对这个如此尽人皆知的计谋毫不怀疑,从未以为会被人发现,仍然小心翼翼地做着他的事,一直写那些蹩脚的东西,一直印刷,一直向一些那么守口如瓶的知心人倾诉,一直不知道这些人在嘲弄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能干出这么多傻事!那么好怀疑的人怎么这样相信人家!这一切在你看来,都是那么精心安排,那么自然而然,那么令人相信么?依我说,这两个极端我在让—雅克身上一个也没看到。他没有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那么精明,但是他也没有公众那么傻,也不会像公众那样用诸如此类的谎言来招待自己。当一个书商大张旗鼓地来到他家门口安营扎寨,别的书商给他写非常友好的信,许诺一定给他出很漂亮的版本,装作与他关系非常密切的时候,他知道得很清楚,这样与他为邻,这些拜访、这些信件都是远道而来。而那么多的人绞尽脑汁要让他写一些书,连最糟糕的学究也要为自己是这些书的作者而感到脸红!他为自己花了生命中的十年工夫写了也就稍微不那么平庸的书而流下苦涩的泪水。

先生,就是这些原因迫使他对那些接近他的人改变了做法,抵制自己内心的爱好,以便不要自己主动钻进在他周围布满的圈套中去。对此,我还要补充一句,他那腼腆的天性以及他对远离一切炫耀的爱好都不适于将他那做好事的倾向凸显出来。甚至在这样悲惨的境遇中,还会在他似乎要登场的时候将他拦住。我看见他在巴黎一个非常热闹的街区,违心地放弃了一件摆在那儿的好事,因为他下不了决心让两百个人恶意的目光盯住他。而在另一个不太偏远但是路人较少的街区,我看见他在一个相类似的场合行事完全不同。这种羞惭或者说这种应该责备的高傲,出现在一个事先便确信他能做的一切好事都会被恶意理解的人身上,在我看来,是很自然的。也许最好是无视公众的不公正。但是对一颗高傲的心和一个腼腆的天性来说,谁又能下定决心做一件好事却让人家指责为虚伪的同时,又在观众的目光中看到他们对这般不公正的判断呢?在这样的境况下还想做好事的人,恐怕要像做坏事一样躲躲藏藏了,而这个秘密,人家恐怕也不会去窥视以便将其公之于众了。

折磨他的野蛮人给他造成的第二桩也是令他最难受的痛苦,他默默地吞食着。这痛苦深藏在他内心深处,他从未在这个问题上向任何人敞开心扉。如果他要向我隐瞒这一点,连我也不会知道。就是用这个,他们剥夺了他还能伸手可得的一切安慰,使得生命对他成了一个无辜之人所能承受的最大之重。如果从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对他的全部行为来判断他们的真实目的,这个真实目的似乎就是一步一步地而且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将他引向最深最深的绝望,而且在关心他和怜悯他的外表之下,通过不断地叫他内心忧伤,迫使他最终自己将这些解脱。只要他活着,他们就永远不会不担心看到自己被人发现,虽然他们一直警惕性很高。虽然他们在他四周不断加强三重阴谋的包围,但是一想到有一丝光线从某一个缝隙里穿过并将他们的地下工程照亮,他们总要浑身发抖。他们希望待他不在世了,好来更从容地享受自己的成果。但是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做完全支配他的生死的事。要么他们担心,无法像别人一样将这害命的事长久隐瞒下去;要么他们还有所顾忌,不想自己亲自动手去干,但是他们会毫无顾忌地迫使他自己去干;要么他们更眷恋折磨他的快感,宁愿等待着通过他自己的手将他软弱的完整证据送上来。不论他们真正的动机是什么,反正他们采用了一切可能采用的手段,通过不断地叫他品尝撕心裂肺的滋味,将他变成以他为目标的仇恨的实施者。他们特别处心积虑地对准他内心所有敏感的地方,给以深深的持续不断的伤害,叫他难受。他们知道他对自己所有的朋友是多么热情和真挚,所以他们从不放松、处心积虑地要让他留不下一个朋友。他们知道他对声誉和正派人对他的敬重看得很重,而对只通过才华便能获得的名气不大重视,所以他们故作姿态大肆宣扬他的才华,而同时让他的个性蒙受耻辱。他们吹嘘他的智慧,为的是糟蹋他的心灵。他们了解他性格开朗爽直甚至到不谨慎的地步,讨厌神神秘秘和虚虚假假,于是他们用背信弃义、谎言、阴谋和两面派言行将他包围。他们知道他多么热爱自己的祖国,所以他们不遗余力地让他的祖国变得令人蔑视,让他憎恨自己的祖国。他们了解他对著作人这一行的轻蔑,他怎样哀叹自己为这可悲的一行并在从事这一职业的强盗中间浪费了自己生命中短暂的时光,所以他们不断地让他胡乱写一些书。虽然这些书丝毫无愧于它们出自的那支笔,但是他们十分需要这些书去糟蹋他们叫这些书背负的名字。他哀叹百姓的贫困,赞美善良人的美德,他是妇女的偶像,但是他们叫他痛恨百姓,痛恨善良的人,厌恶妇女和所有其仇恨会叫他最最痛心的人。通过不断的血腥却又无声的侮辱,不断的人群聚集,窃窃私语,讥讽嘲弄,残忍而又凶狠或侮辱性而又带嘲笑意味的目光,他们终于做到将他逐出一切集会、演出、咖啡馆、公共散步场所。他们的计划是最后将他赶出街区,把他关在自己家中,让他在他们的帮凶包围下困在自己家中,最后叫他生活得极为痛苦,以致他再也无法忍受继续生活下去。一言以蔽之,他们让他背负着伤害(他们知道对他来说这是最为痛苦的事),又叫他无法阻挡任何伤害,只给他留下逃避伤害这唯一的一条路。很明显,他们希望逼他走上这条路。他们什么都算计到了,却唯独没有算计到清白和逆来顺受的本领。虽然年事已高并且身处逆境,他的身体反倒强壮了,而且保持着健康:内心的平静似乎使他更加年轻。虽然他对人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远离绝望。

对你的异议和怀疑,我已经尽我之所能予以阐明。我再重复一遍,这一阐明不可能使乌云消散,甚至在我看来也是如此。所有这些原因聚在一起也远远没有达到其后果,因此不可能没有某些超出我想象的更为重大的原因。但是,即使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反驳你的东西,我仍会坚守我的感受。这并非出于可笑的固执,而是因为在我和被品评的人物之间,调解人更少了。在所有的眼睛中,我应该相信的眼睛,我最不需要怀疑的眼睛,便是我自己的眼睛。我承认,人家给我们证明的事情,有些我无法核实,但可能一直让我存疑,因为对于很多别的事情,我很肯定是虚假的,人们也能证明得一样好。那些善于将真相的一切标志贴在谎言上的人,什么权威能够长期存在让他们相信哪怕是一点呢?再说,请你回忆一下,我已对你说过,我在这里根本不打算让我的判断对你具有权威性。但是你在听了我刚才所说的所有详细情形之后,你总不能指责说,他做那些事就是为了叫我看的。不论人们背着被告向我摆出什么证据系列,只要不是在当他的面而我也在场的情况下证实他确实如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所描绘的那样,我便自信,据我自己亲眼之所见来对他进行评判是非常靠得住的。

现在,我已经做了你希望我做的事,该轮到你进行解释并且告诉我,根据你读的书,你从他的著作中怎样看他了。

法国人: 今天天太晚了。我明天动身去乡下。待我回来时,我们见面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