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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 你在乡下住了很久。
法国人: 在那里,我不觉得时间过得快。这段日子,我是和你的朋友一起度过的。
卢梭: 啊!如果哪一天他也能成为你的朋友该多好!
法国人: 从你的建议所产生的效果,你会判断出来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那些很有道理地被人憎恶的书,我终于把它们都看了。
卢梭: 先生!……
法国人: 我都看了。从理解的透彻性来说,我还读得不够。但是对于从中找到、历数、收集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来说,是足够了。这些罪行肯定会使这些书籍的作者成为所有魔鬼中最面目狰狞的魔鬼,成为人类的奇丑之人。
卢梭: 你说什么?说话的确实是你吗?又轮到你说谜语了吗?求求你,赶快解释一下吧!
法国人: 我交给你一份清单,这就是给你的答复和解释。看了这份清单,没有一个讲道理的人会对其作者的命运感到惊讶。
卢梭: 那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奇怪的单子吧!
法国人: 就在这。本来我可以很轻易地叫它变得比这长十倍的。尤其是如果我把关于著作人这一行业和文学界的许多文章也列进去的话,这个单子就要比这长得多了。但是这些文章已经那么赫赫有名,只要放上一两篇作例子就足够了。我只限于各种体裁的文章,而且正如下面所罗列的那样,我只是记了下来,没有加以整理。我只是摘录片断并将其忠实地抄录下来。它们肯定会产生什么效果,其作者应该指望人们读了以后会立刻给他戴上什么帽子而又可以不受惩处,都由你自己去判断吧!
片段摘抄
文人
1.“博学之人知道千百种真事,无知之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些。谁会否认这一点呢?那么,是不是因此博学之人就更接近真理呢?正好相反,他们越向前走,就越远离真理。因为,判断时的虚荣心比学问进步更大,他们获悉的每一个真理只是和一百个错误的判断一起来到的。欧洲的博学公司只不过是谎言的公立学校而已,而且科学院里肯定错误要比整个没有教养的一族中更多。”(《爱弥儿》卷三)
2.“某人在今天成了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和哲学家。出于同一原因,如果是在神圣联盟 时代,他可能只是一个狂热分子而已。”(《第戎征文》序言)
3.“人绝不应该受教育受一半。如果他们应该停留在谬误中,为什么你不让他们留在无知之中呢?这么多的学校和大学为的就是不教给他们任何对他们很重要、需要学会的东西,又何必办这些学校和大学呢?你们的学会、学士院、一切学术基金会,其宗旨又是什么呢?难道是欺骗百姓,破坏他们原先的心智,阻止他们去追求真理么?谎言教授们,难道你们教他们是假而让他们误入歧途是真么?像那些将标志灯放在礁石上的海盗一样,你们让他们睁开双眼为的是毁掉他们。”(《致德·波蒙先生函》)
4.“人们在塞尔莫普莱 的一块大理石石碑上,读到刻在碑上的这句话:‘过路行人,请你到斯巴达克去告诉人们,我们死在了这里是为了服从它那神圣的法律。’人们看得很清楚,这碑文不是碑文学会编写出来的。” (《爱弥儿》卷四)
医生
5.“身体虚弱也叫人心软。医学的权威性便由此而来。这套伎俩对人比医生宣称能治好的所有疾病都更有害。医生们能治好我们什么病,我本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让我们得上一些更可悲的病:懦弱,胆小,对死亡的恐惧。他们治好了肉体,却杀死了勇气。他们能叫死尸走路,这又与我们何干?我们需要的是人,可是我们根本没有看到从他们手里走出一个人来。
“医学在我们当中很时髦。它应该时髦。这是闲人的消遣,他们不知道怎样消磨自己的时间,就把时间用在保存自己上。如果他们不幸生下来就要长生不老,那他们可能就是世人中命运最悲惨的了。一个生命,如果永远都不用担心会失去,对他们来说,这生命可能就毫无价值。对这些人来说,必须得有吓唬他们的医生才能叫他们感到庆幸。而这些医生每天都把他们可能享受的唯一快乐赋予他们,这个快乐就是没死。
“我在这里丝毫没有就医学的自吹自擂大做文章的意图。我的宗旨只是从精神角度来审视它。我情不自禁地观察到,对于医学的用途,人们也像对寻求真相一样,搞同样的诡辩。他们总是设想,治病病就能好;寻求真相,就能找到真相。他们看不到,必须权衡利弊:医生要通过治死一百个人才能治好一个人;发现一个真相,也要经过同时出现的谬误所造成的过错。使人明白道理的科学和治好病的医学当然都很好。但是骗人的科学和把人治死的医学都很糟。所以,请你教教我们怎样识别二者,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如果能够无视真相,大概就永远也不会受谎言的欺骗;我们如果能够违反天性不想治病,大概就永远不会死于医生之手。这两种放弃可能是很明智的。心甘情愿地放弃,肯定会受益。我不是不承认医学对有些人有用,但是我认为医学对整个人类是有害的。
“有人会像人们一贯所做的那样对我说,过错是医生犯的,但是医学本身是无懈可击的。这很好呀!但是,让医学自己来好了,不要让医生来!只要医学和医生一起来,对掌握技艺的人出错的担心要比技艺救人的希望厉害一百倍。”(《爱弥儿》卷一)
6.“依天性去生活,坚韧不拔,赶走医生!这样你免不了要死,但是你只会感受一次死亡,而不是在你心乱如麻的想象中,看见医生每天都背着死神。他们那骗人的医术不但不能延长你的时日,反而剥夺了你生之欢乐。我要一直发问,这一技艺究竟给人类造了什么真正的福?它医治的人,有些还得死,这是确切无疑的。但是它正在屠杀的成千上万的人,说不定还能活下去。有理智的人,请你千万不要去押这个宝,这里头你走背字的可能性太大了。忍受病痛吧,要么死去,要么痊愈,但你千万要活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分钟。”(《爱弥儿》卷一)
7.“要给我们的学生预防接种吗?也要也不要,视机会、时间、地点、情况而定。如果让他得了天花,好处是早已预见而且了解他原来的毛病。这很重要。但是,如果他是自然地得了天花,我们也一定不会叫医生来祸害他。这更重要。”(《爱弥儿》卷三)
8.“说的是找乳母,人们一般是叫产科医生来挑选。因此会发生什么事呢?那就是:谁给他送的钱最多,谁就是最好的乳母。所以,给爱弥儿找乳母,我决不会为此去找一位产科医生。我要自己精心挑选。在这方面讲起大道理来,我肯定没有一位外科医生那么雄辩,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更诚心诚意,而且我的热心总不会比他的贪心更叫我吃亏上当。”(《爱弥儿》卷一)
国王,大人物,富翁
9.“我们生来是要当大人的,法律和社会却又将我们投入童年之中。国王、大人物、富翁全是些小孩子,他们看到别人迫不及待地来减轻他们的痛苦,倒从这里滋长了他们幼稚的虚荣心,全都为自己得到照顾而感到骄傲。其实,如果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人们是不会这么精心照顾他们的。”(《爱弥儿》卷二)
10.“一个时代大概就是这样来到的:在那个时代里,老百姓的双眼受到迷惑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只要引导他们的人对最矮小的人说一句:‘你和你整个一族,当高个子吧!’立刻,这个侏儒在所有的人及其家族眼中,便显得高大起来,而且他的后代离他越远,就显得越高。原因越是时间久远而且无法确定,效果就越强烈。在一个家族中,懒汉越多,这个家族就越赫赫有名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11.“老百姓一旦习惯于有主子,就处于再也离不开主子的状态。如果他们试图挣脱锁链,由于他们将与自由完全相反的疯狂放纵当成了自由,他们的革命几乎总是将他们自己送到了一些诱惑者的手掌中。这些人以自由为诱饵,实际上只是让老百姓身上的锁链更加沉重,结果他们也就离自由更远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12.“特米斯托克莱斯 对他的朋友们说:‘你们看到的这个小男孩,他就是希腊的主宰。因为他管着他母亲,他母亲管着我,我管着雅典人,而雅典人管着希腊人。’啊!如果从王子开始,一级一级数上去,一直数到暗中控制的第一把手,人们会怎样常常在最伟大的国度里找到最渺小的领导者啊!”(《爱弥儿》卷二)
13.“我设想自己是个富翁。那么我就必须有不同一般的快乐,破坏性的快乐。这样,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必须有土地,有森林,有看地护林的人,有杂税,有封建主的荣耀,特别是香烛和圣水。
“很好。但是,这土地的四邻唯恐失去他们的权利,而且一心要夺取他人的权利;我们这些看地护林的人要相互打架,说不定,各家的主人也要相互争吵。这样至少就有了口角、吵架、仇恨、诉讼。这已经不怎么叫人开心了。再加上,我的子民看见我的兔子去扒他们的麦田,我的野猪去拱他们的蚕豆,肯定不高兴。他们每一个人虽然不敢打死毁坏他们劳动成果的敌人,但是至少打算将这些敌人从他们的田里赶出去。他们白天种地,晚上还必须守田。他们会使用大猎犬、鼓、号等等。这么大的声响,他们会打扰我的安眠。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些可怜人的贫困,也会禁不住为此自责。如果我很荣幸是个王子,这一切都不大会触动我。但是,我是个新贵,刚刚发了财的富人,我的心还有点平民味。
“这还没完。猎物丰盛引来打猎的人,我就有偷猎者要惩治。我又必须修监狱,养狱卒,设弓箭手,罚苦役。这一切看上去都相当残酷。这些倒霉蛋的老婆会前来围堵我的门,哭着喊着打扰我。必须叫人将她们赶走,粗暴地对待她们。那些根本没有偷猎而是我的野物糟蹋了他们的庄稼的可怜人也前来抱怨。前一种人因为打死了野物受到惩处,这后一种人又因为饶过了野物而被弄得倾家荡产,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从哪个方面来看,我都只看到可怜的对象,我听到的都是哀叹。成群的山鸡和野兔几乎就在自己脚下,可我仿佛觉得,可以任意杀戮的快乐似乎大大打了折扣。
“你想从他们的痛苦中汲取快乐么?排除了他们的痛苦,你的快乐也没了……所以,快乐倒也不是微乎其微。但是,当你既没有田地要看守,也没有偷猎者要惩罚,也没有可怜人要去折磨时,弊病也就去掉了。所以,这是一个占第一位的站得住的理由。不论干什么,都绝对不要没完没了地折磨人,折磨他们,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何况老百姓长期诅咒你,早晚会叫野味变成苦味。”(《爱弥儿》卷四)
14.“社会的所有好处,难道不都是给有钱有势的人预备的?所有报酬优厚的职位,难道不是都让他们给占了么?所有的优惠,所有的免征,不是都给他们保留的么?国家难道不是全都对他们有利么?一个受到器重的人敲了他的债主一把或者干下其他欺骗行为,难道不是总有把握不受到惩罚么?他痛打别人,他犯下暴行,甚至他担有罪责的谋害性命及暗杀,难道不都是一时沸沸扬扬,后来就将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了六个月便再也不提不念了么?可如果是这个人自己被盗了,那么整个警察系统都会立刻行动起来,那些被他怀疑的无辜的人可就倒了霉了!若是他经过一个有危险的地方呢?你看吧,护卫成群!若是他坐的轿子弹簧断了呢?嗬,所有的人都跑来救他!有人在他门口喧哗呢?他说一句话,立刻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人群熙熙攘攘,叫他心烦呢?他一比画,立刻一切都井然有序了。一个赶大车的正好挡住他的道呢?他的下人们已经准备好对那人大打出手了。宁愿一百次轧死五十个忙着去办事的老老实实的行人,也不能叫一个坐着马车的游手好闲的臭无赖稍稍耽搁一会。这一切的优待,他都没花一个大子。这都是富人的权利,而不是财富的代价。穷人的图景又该是多么不同啊!人类应该给予他的越多,社会拒绝给予他的就越多。他本来有权利叫所有的大门朝他打开,但是所有的大门都向他关闭。即使他偶尔会得到公正,那为此所花费的力气也比另一个人获得恩惠花的力气大。但是如果要服劳役,要去当兵,人家倒总是把优先权给他的。除了自己的捐税,他还要负担他的阔邻居的捐税,他的阔邻居有办法让人给自己免税。他若碰上个小小的意外之灾,每个人都离他远远的。如果他那可怜的车翻了,不但没有一个人来帮他的忙,若能躲过路过的一位年轻公爵的随从对他的百般凌辱,就已经是万幸了。一言以蔽之,正因为他没钱,当他需要的时候,一切不花钱的救助都避开他。如果他不幸心地正直,有个可爱的女儿,还有一个有钱有势的邻居,那我就要当他是完蛋了。”(《论政治经济学》)
女性
15.“巴黎和伦敦的各位女性,请你们原谅我!如果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具有真正坦诚的心灵,那我对我国的各种制度可就一窍不通了。”(《爱弥儿》卷四)
16.“他享有公众的尊重,他也值得被人尊重。有了这一条,哪怕说他是最卑劣的人,恐怕也不应该动摇。因为丧失了贵族资格也比缺德强。一个烧炭人的妻子比一个王公的情妇更值得尊敬。”(《新爱洛伊丝》第五部分,书信13 )
英国人
17.“自从我写了(1756年)这段文字以来,事情已经起了变化,但是我的假说将一直是正确的。例如,很容易预见到,此后二十年 ,英国将和它的全部荣耀一起垮台,而且要失去它剩下的自由。所有的人都肯定地说,在这个岛上农业要大放光华。但我敢打赌,岛上的农业要衰落下去。伦敦每天在扩大,所以,王国人口日趋减少。英国人想当征服者,所以他们不久就会成为奴隶。”(《和平计划片断》)
18.“我知道英国人对他们的人道主义和他们国家民众的善良天性(他们称之为good natured people)吹得很厉害。但是他们怎么大喊大叫都是徒劳,没有一个人会鹦鹉学舌一般跟着他们这样说。”(《爱弥儿》卷二)
要一一例举完毕,你得累死。而且你看到了,也用不着如此。我知道在让—雅克的著作中,所有的国家都没有得到好待遇。但是当我看到,尽管如此,所有的国家又都对他那么温情脉脉、产生兴趣的时候,对于他对每一个国家犯下的罪行不可原谅究竟到什么程度,以前我真是大惑不解,但在我看这些书的过程中,我明白了。你只要读这些文章,你就会和我一样感觉到,一个人,孤独无助,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居然敢这样谈论医学和医生,他肯定是个投毒犯;一个这样对待现代哲学的人,他只能是一个无耻的大逆不道的人;一个看上去那么不尊重风流女子和王公贵族的情妇的人,只会是一个荒淫的魔鬼;一个不相信时尚书籍无懈可击的人,应该看到刽子手亲手烧毁他写的书;一个反抗新的神示却胆敢继续相信上帝的人,他本人就应该像一个伪君子和一个恶棍一样在哲学裁判所里被烧死;一个敢于反对那么令人尊敬的狩猎权、为那些下等人农民要求天赋人权的人,就应该受到王公对待野生动物那样的对待,他们保护野生动物只是为了自己能随心所欲地以自己的方式杀死它们。关于英国,最后两段文字对于让—雅克那些好心的朋友那么热心地让他去英国,对大卫·休谟那么热心地带他去英国,都作了极好的解释。对于整个这件事当中保护人怎样善良厚道以及被保护者怎样忘恩负义,人们是不可能怀疑了。所有这些不可饶恕的罪行,与其发生的时间、地点的具体情况结合起来加以考虑,就更加严重了。这证明,罪犯的命运丝毫不足为奇,他完全是咎由自取。我知道,莫里哀也拿医生开玩笑。但是,除了只是开开玩笑以外,他一点不怕医生,因为他有撑腰的,路易十四喜欢他。医生那时尚未在女人内阁中接班当领导,还没有像如今这样精通密谋术。对他们来说,现在一切都大变样了。二十年来,他们在私人事务和公共事务中都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即使是受宠信之人,胆敢放肆地谈论他们也是不谨慎的。你想想,一个让—雅克如此胆大妄为,来的该多么是时候!不过,我们这里就不去谈那些无用而危险的细节了,只请你读一下这个清单上的最后一条吧!只这一条就大大超过了前面所有各条。
19.“如果说管理好一个大国很困难,只由一个人来管理就更困难得多。国王自己再指定代理人,会发生什么事,每个人都是知道的。
“一个根本性的、无法避免的缺陷使君主制政府对共和制政府总是居于下风:在共和制政府中,差不多唯有开明而能干的人,公众舆论才会把他们提升到高位上来,而他们也会光荣地履行职务的;而在君主制国家中,最常见的占据高位者只是些小糊涂虫,小骗子,小阴谋家。小小的才气使他们爬进了有大大的广场的宫廷之中。但是,对他们来说,一旦爬上高位,那小小的才气只会用来向公众显示他们的无能。老百姓在这种选择方面较少犯错;而且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在内阁中罕见的程度,几乎与一个蠢人为共和国之首相等。所以当偶尔碰巧幸运地有一个天生就是管理国家的栋梁之才在一个已被那些一堆一堆的长着漂亮小白脸的管理员们糟蹋得一塌糊涂的君主国家中掌权管事的时候,人们对于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本事大为惊讶。这在一个国家中便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社会契约论》卷三,第六章)
对这最后一条,我不作任何补充了,只要读一遍便什么都告诉你了。对了,先生,在这一切当中,只有一件事叫我惊讶不已,那就是一个孤立的外国人,没有亲戚朋友,没有撑腰的,在世间毫无依恋,要把所有这些事情都说出来,他一定是以为可以说出来而不受惩罚了。
卢梭: 我向你保证,他丝毫都没有这么以为。他肯定料到了要受到所有为真相所冒犯的人的残酷报复,而且他果然预料得正确。他知道,大人物们、大臣们、法官们、金融家们、医生们、教士们、哲学家们以及所有结党营私把社会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土匪强盗帮的那些人,永远不会因为他看到了他们的行径并且如实地揭露了他们而饶恕他。他肯定料到了要受到仇恨,要受到各种各样的迫害,但是他肯定没有料到会遭受破坏名誉、羞辱和造谣诬蔑。他肯定料到了要在贫困与不幸压迫下生活,但是没有料到要在耻辱与轻蔑压迫下生活。我再说一次,有些类别的不幸,甚至不容许一个正派人有思想准备。人们挑选来要把他压得喘不上气来的,正是这种不幸。由于他们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第一次打击一来,他就让自己给打倒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站了起来:他肯定花了一定的时间才重新鼓起勇气,恢复平静。为了一直保持这种勇气和平静,他本需要有一种并非是理所当然的先见之明,但他没有预见到人家给他预备的命运。不,先生,请你丝毫不要认为,他深陷其中的命运就是他起劲地、毫无畏惧地说出了他认为是真、善、有益、有用的一切的自然结果。不,不是这样的。这有更隐蔽、更出人意料、更可笑的其他原因,与他的著作毫不相干。这是一个策划已久的计划,甚至在他出名之前就已开始了:这是一个魔鬼般的、城府极深的天才人物的杰作 。在他的学校里,恐怕迫害约伯 的人在怎样使一个世人倒霉的技巧上都能学到很多东西。如果这个人压根儿没生出来,即使检查他著作的审查官胆子再大,让—雅克也会生活在虽贫穷却有荣耀之中;人们压在他身上的那些不幸,不但不会使他声名狼藉,可能还会使他更加声名显赫。这样卑鄙的计划,恐怕怀着极大的干劲投身于执行这个计划之中的那些人自己都永远发明创造不出来。虽然全民族都迫不及待地泼他一身脏水,让—雅克仍喜欢还这些人这一公正。阴谋是在这个国度之内形成的,但是,它并非来自全民族。法国人是这个阴谋热心的实施者。当然,这也太过分了,但是至少他们不是这个阴谋的炮制者。要当阴谋的炮制者,必须有蓄意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恶毒心肠和卑劣,法国人干不出来。要当阴谋的策划者,只有某种敌意是不行的。这种敌意只是某些情形和他们不论好事还是坏事都愿意沉溺其中的性情的偶然结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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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 不论阴谋的起因是什么,也不管这阴谋的策划者是谁,对任何一个读过让—雅克作品的人来说,其后果更加令人惊异。他道出的严酷的真相,虽说普遍存在,但是箭箭命中,在感觉到被击中的人的心中,这伤口是永远不会愈合的。所有那样炫耀自己给他当保护主和保护人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不被某一箭触到痛处的。这些高尚的心灵,受到如此剧痛,却只激起他们对一个恶棍的仁慈和热爱。他们本来应该对他憎恶之极,却把他当成最温情关怀的对象。这些高尚的心灵是怎么炼成的呢?
如果说这就是德性,这很怪。不过,这很高尚,它只会属于远远高于渺小、庸俗的激情之上的一些心灵。但是,怎么能把如此高尚的动机与那些自称出于这样高尚的动机的人所使用的卑劣手段这二者调和起来呢?你知道的,不论我对让—雅克怎样有成见,怎样对他反感,不论我对他的性格和作风有什么样的负面看法,我都从未能赞赏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做法,也从未下决心实践他们的原则。我对他们那种心怀叵测地炫耀他们的恩泽,一直觉得既卑劣又虚伪。其实他们那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贬低其施恩的对象。当然,对那么大量那么清楚的证据,我也没料到有任何毛病,我从未有一刻怀疑过让—雅克是个令人憎恶的伪君子和一个本就不该生下来的恶魔。这是真的,我同意。但是我承认,他们说他们那么轻而易举地就会把他搞得一败涂地,我很佩服他们的耐心和他们的温厚:任他叫嚣挑衅,从不因此动气,作为全部答复,除了越来越紧地把他收入自己的圈套之中,倒也没有其他后果。他们本来可以那么轻易地叫他认罪的,但我却看到他们什么事都不做,表现出颇有英雄气概的克制。甚至就在我谴责他们希望使用的方法时,我对他们一直坚持这种泰然自若的冷静,也只能钦佩不已了。
在我们前面的几次谈话中,你使我对一些那么有力的证据产生了动摇,虽然这些证据处理得很神秘。自那以后,我反复考虑这些的时候,我对他们极其小心翼翼地对被告隐瞒这些证据感到震惊,其程度更甚于我以前对他们的能量惊讶不已。这时我开始觉得,他们为这种行事方式所摆出来的动机甚为诡辩而且软弱无力。我又对他们对这样一个恶棍故作关切和仁慈进行了思考。越是思考,我的这些怀疑就越重。美德可以叫人只憎恶恶行,但是美德叫人热爱恶棍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眼看着他继续犯罪,却又固执地要让他处于自由状态,要这么做肯定得有什么动机比天生的恻隐之心和人道主义更重要。只是天生的恻隐之心和人道主义的话,甚至会要求正好与此相反的行事方式呢!你对我说过这个,我也感觉到了。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对于罪犯不受惩处以及对他进行造谣诬蔑莫名其妙地特别起劲,向我显示出一堆一堆的矛盾和前后不一。这些事情开始搅乱我最初的平静。
在你的鼓动下,我开始浏览让—雅克写的书。先后碰上了上面我摘录下来的段落时,我就是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之中。对这些段落,我从前毫无概念,因为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对我谈起他那些很厉害的讽刺挖苦话语时,隐瞒了与他们相关的那些话;再加上他们对书籍作者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永远都不会想到他们对他特别不满。这一发现以及他们对我的隐瞒终于使我看清了他们真正的动机。我对他们的整个信任灰飞烟灭了,而且我再也不怀疑,我以前相信了他们的话,以为是乐善好施和慷慨仗义的东西其实是残忍的敌意之作,只不过很巧妙地用善的外表加以掩盖而已。
另外一个思考又使上述的思考得到加强:这些如此高尚的德性绝不会只是孤零零的。它只不过是德性的几个树枝而已。我寻找树干,但根本找不到。我们这些大人先生们,在别处虚荣心那么厉害,那么爱记仇,那么报复心重的,怎么就想起要一辈子仅此一次地不仅仅在口头上那么有人情味、那么宽宏大量、那么温厚了呢?还偏偏是对这么一个人?照他们的说法,这个人是最不配得到他们的怜悯和仁慈的,可是他们却对他怜悯、仁慈备至。这种全新的而且用得不是地方的美德,如果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加遮掩,不加伪装,肯定我会觉得可疑。待我看到它那么精心地陷入了黑暗而曲折的道路,通过背信弃义捕捉住了其目标,然后违反那人的意愿让他背上他们那可耻的恩德,我又该作何感想呢?
就这样,我把我自己的观察所得加到你叫我进行的思考上。我越是对这同一个题目沉思默想,对于我直到那时对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盲从,我越是感到惊讶。于是,我对他们的信任烟消云散,达到了对他们的虚伪再也不存怀疑的地步。但是他们运作的双重性以及他们隐瞒自己的真实动机之巧妙,在我眼中,并未动摇他们的证据的可靠性。我认为他们是在看法不公正之中完成一个公正的行动,我从他们夹击他们受害者的巧妙中得出结论说,这是恶人吃恶人。
让我确信这一见解的是下面这一看法:让—雅克根本不是署着他名字的那些作品的作者,我见过你本人也持这种见解。唯一能叫我对他有良好看法的东西就是这些作品本身。你也在我面前对这些作品那么赞赏备至,以前我也有几次曾听别人说过这些作品很不错。但是,既然他不是这些作品的作者,那在我心中就再也剩不下任何对他有利的看法可以抵消我以前对他这个人所得到的可怕的印象了。一个在任何事情上都那么可恶的人,卑鄙无耻到将别人的著作据为己有,也并不奇怪。
对于我们的第一次交谈,对于我零零散散、草草率率的阅读,我所作出的思考大抵就是如此。这零散而快速的浏览使我对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为人醒悟了过来。我开始读这些作品,只是出于一种好意,因为你似乎对那些作品很有兴趣。但我仍然停留在认为这些书籍的作者是另外一个人的见解上,这使我阅读这些作品时给我留下的只是一种满足好奇心的兴趣。
如果这里面没有加上另一个原由,我不会继续读下去。这另一个原由与你的看法更相符合。那就是在我阅读这些书籍的时候,我很快就感到,关于这些作品的内容,别人骗了我。人家原来对我说,文笔夸张华丽,缀以漂亮的辞藻,却东拼西凑而且充满矛盾,结果我看到的是经过深刻思考的东西,构成一个连贯的体系。这体系可能并不真实,但是没有任何矛盾的地方。为了判断这些作品的真正宗旨,我并不致力于这里那里摘几个零散、孤立的句子,而是自己思考,而且在阅读过程中和结束阅读的时候,如你所希望的那样,我审视了这些作品将我置于怎样的心态之中。我像你一样,认为这是深入作者写这些作品时的心态以及他预定要产生什么效果的最佳办法。我无须对你说,我在其中找到的非但不是人家归之于他的恶毒用心,而只是一种既有益又朴素的学说。这种学说既没有伊壁鸠鲁主义,也没有伪善,它只是致力于人类的福祉。我感觉到,一个心中充满这些情感的人对于财富和尘世生活的各种琐事大概是不太重视的。我都担心如果过分沉溺其中,我自己可能也会堕入漫不经心和寂静主义 之中,而不是变得叛逆、好闹事、无条理。有人宣称这些作品的作者就是如此这般,而他希望把他的弟子们也变成这样。
如果只是事关这位作者,那我可能从那以后对于让—雅克的为人便醒悟过来了。但是读了这些书,一方面让我内心对作品的作者充满了最诚挚的敬意,另一方面对于让—雅克,我仍然停留在与从前一样的情形之中,因为你似乎将他们当成是两个不同的人,你让我对一个(作者)产生了尊敬,而同时我自己对另一个(让—雅克)仍感到厌恶。对于我来说,读了这些作品唯一发生了变化的事就是:与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从前就这些作品对我说的话一比较,我明白了,他们确信这些作品是让—雅克写的,但是用一种与作者写这些作品时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来阐释这些作品,他们将自己对作品内容的阐释强加于我。所以,我通过阅读只是完成了我们的谈话所开始的事情,那就是我原来对于那个联盟的全部敬重和信任都一扫而光了,但是对于这个联盟所诬蔑的那个人,我的情感没有改变。人家以前对我说这些书籍那么危险,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它们使人产生的情感,与人们栽在其作者头上的完全相反。但是,如果让—雅克不是这些书籍的作者,这些书籍对于为他正名又能起什么作用呢?你让我细心阅读这些作品,对于让我改变对他本人的看法完全没有用处。我仍然停留在你给我灌输的那个见解里,以为这些书籍是另一个性格与他完全不同的人的著作。直到如今,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感到这样的思想滋养的头脑与一颗充满阴暗卑劣的心是相容的,对此我不能不感到相当惊讶。
我一直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你的观察所得以便知道关于这个人我到底应该相信谁。因为我对于自己从前根据那么多的证据所作的判断已经有所犹疑,自从我们第一次交谈之后又一直惴惴不安。自从我读了作品使我确信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不怀好意以来,我就变得更加惴惴不安了。我再也无法敬重他们。难道就应该不敬重任何人而且到处只碰到恶人么?我感到自己心里一点一点地萌生出一种愿望,那就是希望让—雅克不是一个恶人。独自感到自己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情感,又找不到一个人与自己分享这些美好情感,这种状况太残酷了。于是,我恨不得相信自己受了内心的欺骗,而将美德当成是虚幻之物了。
听了对你亲眼所见的叙述,我十分震惊。与别人之所说相比较,从中我找得到的共同之处那么少,以至于我不能不选择你这独家见闻。我还倾向于要把这独家见闻完完全全讲给那些我对他们已失去全部敬重的人听。他们的证据再有力也拦不住我。感觉到他们在那么多的事情上骗了人之后,我开始认为他们很可能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骗人的,而且我慢慢地倾向于这样一种想法,那就是:让—雅克是无辜的,是遭受迫害的。而这样的想法直到那时以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在一张如此的欺骗大网里,确实非得设想有极其巧妙之心计和迷惑力不可,这二者对我来说都似乎是无法设想的。我从自己顽固坚持自己的第一感觉之中,找到了堆积在其中的更多的荒谬之处。
不过,在我下定决心之前,我决定比从前更连贯、更仔细地把他的作品再看一遍,因为我以前感到书中某些见解和警句非常似是而非,还有一些,我未能充分理解。我感觉到书中瑕瑜互见,甚至有矛盾的地方。我没有充分地抓住著作的整体来有根有据地对一个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体系作出判断。这些书籍与如今那些把一些零散的思想拼凑在一起的书籍不同,读那些书的时候,读者的头脑可以在每一个想法上停下来。而让—雅克的这些书是一个孤独者的沉思默想,它要求注意力连续集中,而这不大适合我们这个民族的口味。如果你坚决地想要很好地顺着作者的思路走,你必须花力气而且不只一遍地反复阅读。我感到他对道德、自由、秩序十分热衷,而且非常激烈,这种激烈常常把他带到目标之外去了。总的说来,我感到他是一个热情迸发的人,非常杰出的人,但是他的个性及其原理在我看来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我认为,如果对他的著作进行非常专注的思考,仔细地将作者与你给我描绘的那个人进行比较,我会做到将这二者相互映照而且能肯定是否一切都相互一致,是否这一切都无可辩驳地属于同一个个体。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在我看来,应该能够使我完全从对他的为人犹豫不决的状态中走出来,而且能够使我对这些研究有更强烈的兴趣(直到这时,情形并非如此)。我给自己规定了一个义务,要以你为榜样,将我的思考与我从你那里得到的信息结合在一起,做到最终将自己从你将我置于其中的怀疑里解脱出来,由我自己先对他的原告作出评判,再来对被告作出评判。
为了更连续、更聚精会神地进行这一研究,我到乡下去度过数月,把让—雅克的作品都带到那里去,尽可能排除盗用他的名字出版的伪作。从我第一次阅读开始,我就感到这些作品是按照某种顺序前行的,必须找到这个顺序才能摸到串起这些作品内容的链条。我认为我看出来了这个顺序与作品发表的时间顺序是反向的,作者从原理追溯到原理,在他最后的几部作品中才接触到最首要的原理 。所以,要用综合法前进,必须从阅读最后的作品开始。我就是这样做的:我首先致力于阅读《爱弥儿》,他是以这部作品来结束他的体系的。他此后发表的另外两部作品并不是他的体系的组成部分,而仅仅是用来为他的祖国和他的声誉作个人辩护用的 。
卢梭: 别人天天用他的名字出版其他的书籍,精心地给这些书籍贴上他的作品集的标签,好让人们再也分辨不出哪些是他的真实的作品。那么你是再也不把这些书算到他头上了?
法国人: 我之所以搞错,就是因为我听信别人的话进行判断。但是亲自读了他的书以后,我很快就知道怎么办了。我曾经密切注视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运作,我很奇怪,从他们很轻易地将别人写的书栽在他头上来看,为什么他们现在不把更多的作品归于他的名下了。因为他们已经将公众对他的态度置于那样的一种精神状态之中,只要印刷出来的任何东西极为平平淡淡或者可能受到惩处,他们一旦想那么肯定地说,人们就会急急忙忙地相信那是他写的了。
对我来说,自他封笔十二年来 ,即使我还做不到只要往人家归到他头上的作品上看上一眼,我就足以感觉到那不可能属于其他作品的作者(这并非因为我自认为在文风方面是个万无一失的审判官。我知道这样的人很罕见。我还不知道一个巧手可以模仿另一个著作人的文风到什么程度,就像布瓦洛模仿瓦蒂尔 和巴尔扎克 那样),但是根据内容本身我确信自己不会搞错。我觉得让—雅克的作品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情感,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我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了一些感受与观察的方式,很容易将他和他那个时代的所有作家以及在他之前的大部分作家区别开来。正如你以前常说的那样,他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居民,那里没有任何事情与我们这个星球相似。他的体系可能是错误的。但是在展开他的体系的时候,他以那样有特性而确切的方式真实地描绘了自己,以至于在这个问题上我绝对不会弄错。对于那些笨拙地或狡猾地模仿他的那些人的作品,我还没读到第二页就能感觉到他们的猴子把戏 。而且我确信可以像他那样说,他们感受和思考的情形与他相比,那是差远了。他们即使是抄袭他的东西,通过上下文衔接的方式方法,也歪曲了他的原意。假造他的句式很容易 ,对任何人都很困难的是抓住他的思想、表达出他的情感。那些弄虚作假模仿他的人总是谈到本世纪的哲学精神,没有什么比他们之所言与本世纪的哲学精神更背道而驰的了。
我这第二次阅读比第一次更有条理,思考更深,我尽量跟随他的思路走,我在书中到处看到对他的伟大原则的发挥、展开:他的原则就是:人天生是幸福而善良的,但是社会使他堕落使他变坏了。尤其是《爱弥儿》,多少人读过这本书,但是读懂的人是那么少,对它的评价是那么糟。这本书无非是讲人之初性本善的一部专著,其目的是要指出恶习和谬误本来与人的天性格格不入,但是这些东西从外部渐渐进入人的心中,不知不觉地使人变坏。在他最初的作品中,他更致力于摧毁残存的错觉,这种残存的错觉让我们对于造成我们软弱无能的人产生一种愚蠢的钦佩;也更致力于纠正一种错误的评价方式,这种评价方式使我们对于有害的天才崇拜备至,而对有益的德性轻蔑忽视。他处处叫我们看到初始时更优秀、更聪明、更幸福的人类以及随着其远离原始阶段变成了盲目、卑鄙和心怀恶意的人类。他的目的就是纠正我们判断中的错误,以推迟我们恶习的进展,并向我们指出,在我们寻求荣耀和显赫的地方,实际上我们只会找到谬误和卑劣。
但是人的天性不会逆转,人一旦远离了洁白无瑕和平等的时代,就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时代。这是他最最强调的另一条原则。所以,他的目标不可能是让人数众多的民众以及大国回到他们原始的单纯和纯洁上去,而是如果可能的话,制止一些人前进的步伐:这些人的渺小以及他们的处境防止了他们那么快地朝着社会的完美和人类的退化走去 。这些独特的见解很有价值,却根本没有得到重视。人们坚持谴责他想毁灭科学,毁灭艺术,毁灭戏院,毁灭学术机构,并将宇宙重新投入最初始的野蛮与愚昧中去 。事实与此相反。他一直强调保留现存的机制,他认为摧毁现存机制只会拿掉姑息养奸,各种弊病仍然存在,而且是用掠夺代替腐败。他致力于拯救自己的祖国以及体制与他的祖国相同的小国。如果他的学说可能对别人有某种用处,那就是这些人在一面通过他们错误的理解加速他们的衰落的同时,一面又通过改变他们敬重的对象并可能因此推迟了他们的衰落。虽然这些独特的见解被经常地很强调地反复地论述过,但是那帮文人的虚荣心极力说服每个人相信他们,甚至在人们根本不考虑他们的时候;文人的恶意和愚蠢的虚荣心使得大国采取了只以小共和国为目标的措施。对于这个世界上最最真正尊重法律、尊重国家政体,对革命及各种各样的阴谋者最最厌恶的人,他们却坚持将他视为动荡和骚乱的鼓动者。这就是对他的回报!
我在加以更多思考的阅读中,逐渐地通过其各个分支抓住了这个体系。但我没有首先停留在对这一学说作直接的审视上,而更多地着眼于它与这个学说创建者的性格有什么关系。根据你给我描绘的他的肖像,这种关系是那么突出,以致我对这种显然的事实无法拒绝赞同。如今他的天性受到那样的歪曲,受到那样的诬蔑,那么画家和卫道士如果不是从自己的内心又会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原型呢?他们是照着自己的自我感觉来描绘他了。让—雅克并没有被成见所制服,并没有成为那些编造出来的恶习的牺牲品。这些成见和恶习在他眼中,在别人眼中,根本遮掩不住他那些最重要的特征,虽然这些特征是那么普遍地被忽略或者不为人所了解。这些特征对我们来说是这么新,这么真,一旦被勾画出来,人的内心深处就会更加感到其准确性得到了证实。但是如果博物史家没有首先去掉遮掩这些特征的铁锈,这些特征永远不会自己再次显露出来 。远离尘世和孤独地生活,对沉思和遐想的强烈爱好,躬身自省和在内心的平静中寻求激情的习惯,这些都是在芸芸众生中已经消失的最重要的特征,只有这些能使他们重新找到上述那些特征。一言以蔽之,一个人必须自己描绘自己才能向我们显示出这个人初始的模样。如果著作人不是和他的作品一样不同寻常,他也永远写不出这些书来。但是,确实过着人的生活、根本不把他人的舆论当回事、只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和自己的理智来行事、根本不考虑公众是赞成还是责骂的这个自然人,他在哪里?在我们当中寻找,那是徒劳。所有话语上涂了美丽釉彩的人都极力在他们的真实目的这个问题上欺骗别人。虽然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讲话,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当,没有一个人受他人的骗。表面上看,所有的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幸福,却没有一个人考虑现实。所有的人都把他们的存在放在“显得如何”上;所有的人都是虚荣心的奴隶,受虚荣心的蒙骗,他们根本不是为活着而活着,而是为了让别人相信他们曾经生活过。如果你不曾向我描绘过你的那个让—雅克,那我可能就要相信自然人再也不存在了。你向我描述的那个人与我读过其作品的那个人,二者之间共同之处突出,虽然我没有任何其他理由相信他们就是一个人,但是确实让我不再怀疑他们就是一个人。这种突出的共同之处使我下定了决心。我没有被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那个让—雅克所困惑。比起你这个让—雅克依然距离我们这么近而与众不同来,那个让—雅克因为远离自然就更加如魔鬼一般。我完全接受你灌输给我的思想,虽然你那个让—雅克还没有完全成为我认为的让—雅克,但是他更有了一份荣幸,那就是已经赢得了我的敬重,而我的秉性没有为他而发生任何改变。可能我永远都不会热爱他,因为这不取决于我自己;但是我尊敬他,敬重他,因为我希望自己是公平的,我相信他是无辜的,我看到他受到压迫。我从前把他想得那么坏,错怪了他,是犯了一个几乎无法饶恕的错误的结果。对于这个错误,我无须对自己的良心进行任何责备。当我对他的厌恶之情非常强烈时,我当然不会因此而处于要敬重他、要可怜他的心态之中。他的遭遇是一切可能受到的侮辱的一个例证,而且可能是唯一的例证。同时也是忍受这些侮辱的几乎无与伦比的耐心的一个范例,也可能是唯一的范例。总之,对于他的问题,我走出了错觉,对这件事的回忆给我吃了一剂强有力的预防药,叫我对于随意相信自己之所知和满足于错误的信息,今后都要严加防范。
卢梭: 这样从叫自己摔倒的错误中学会不要将我们自己的判断作为圣谕,学会在我们想专断地将一个人的声誉和命运掌握在手中的时候,永远不要忽视公平和理性为了证明真相所规定的任何一种方法、方式,这真叫吃一堑长一智啊!如果采取了所有这些措施,我们还是犯了错误,那就是人类弱点产生的结果了,我们至少不会因为我们自己的过错造成失误而自责。但是有些人固执地、毫无道理地摒弃最不可违背的形式,与大人物和王公贵族一起干极不公道的事并为此而感到特别自豪,肆无忌惮地判处一个被告,以主子的身份处置他的命运和他的声誉,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认为他有罪,因为他们喜欢看到公正和罪证显现。而在这个公正和罪证显现的过程中,对于不抱成见的眼睛,弄虚作假和欺骗是一目了然的。对于这些人,难道有任何理由可以原谅他们吗?
对于让—雅克,我丝毫无须这样自责。如果断定他无辜是我错了,至少在那之前我采取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措施以防止犯错误。但是你还不能完全说同样的话,因为你既没有亲自见过他,也没有亲自研究过他。在如此众多的诱惑、错觉、成见、谎言和伪证的包围之中,在我看来,这是唯一可靠的了解他的办法。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亦为不可或缺的办法。如果容许按照自然顺序来排的话,这另一个办法可能应该是第一个办法。这就是:由双方自己来辩明相互矛盾的事实,让原告与被告来对质,让人们听到被告的答辩。这种如此神圣的形式似乎叫原告们十分恐惧,他们固执地加以拒绝。我要承认,他们的恐惧和拒绝使人们对他们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非常有道理的先入为主的看法。如果不是他们那么令人震惊、那么叫人头晕目眩的证据其数量之多其力量之大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这一拒绝所产生的效果的话,只这一条就足以叫他们完蛋。被告会答辩什么,人们想象不到。但是直到他进行答辩或拒绝答辩之前,任何人都无权替他宣布说他没有任何话要说,也不能假设自己完全知道他会说什么或不会说什么;只要他没有认罪,就不能认为他认罪了,或者只要他还没有与他的原告对质,就不能认为他已经完全被还以清白了。
先生,这正是要叫我们对这一案件的判断下个定语还缺少的东西。我们是人,而且是会犯错误的人。我们可能会搞错,认为一个有罪的人是无辜的,或者认为一个无辜的人是有罪的。前一个错误似乎更值得原谅一些,确实如此。但是如果犯了一个会伤害人而且自己可以避免的错误,会不会值得原谅呢?不,只要还有一种可能弄清真相的方法,而人们忽略了这种方法,错误就根本不是无意的,而应归咎于那个愿意停留在错误之中的人。所以,如果你对你读过的这些书籍相当感兴趣,足以希望对其作者下个断语,如果你相当仇恨不公正,足以希望弥补你得以以那么残酷的方式对他犯下的不公正,我首先就要向你建议去见见这个人。来吧!我会毫无困难地把你引荐到他家去。他已经事先得到消息。关于你我能说的而又不损害我的承诺的话,我已经全都对他说了。他事先知道,如果你偶尔登他的家门,肯定是为了结识他,而不是为了欺骗他。你从前和所有的人一样看待他,拒绝见他,而现在主动前去拜访。你的首次拜访对他来说肯定是一个具有安慰性质的证据,证明你还抱着希望,要把自己对他的敬重还给他,而且要补赎对他的过错。
一旦停止了用你那些大人先生们的眼睛去看他,而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他,我丝毫不怀疑,你的判断会证实我的判断,你会在他身上再次见到他那些作品的著作人,你会像我一样确信他是纯朴的人,而根本不是人们给你描绘的叫这个名字的魔鬼。但是,不论怎么说,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在缺乏正面的和惯常的证据的情况下作出的某些判断上可能会搞错,我们总会剩下一个正当的担心,这个担心是基于有看错的可能,基于很难以令人满意的方式解释那些对他进行攻击所引证的事实。于是为了确认真相,为了向他致敬而且在所有人的眼前出示真相,我们只剩下唯一的一步要走。那就是:我们聚集在一起,以便最后迫使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当着他的面大声地说明理由,说明原因,叫一个如此卑鄙无耻的罪犯狼狈不堪,哑口无言,或者至少将我们从他们强加于我们的保守秘密的状态之中解脱出来,允许我们自己把他搞得狼狈不堪、哑口无言。如此合情合理的要求将是第一步……
3
法国人: 别说了……听你这么说,我浑身都发抖。我丝毫不拐弯抹角地向你招认了我认为自己有失公正和不明真相。我希望自己是公正的,但是我不要鲁莽、冒失。我丝毫不想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这样也并不能拯救我为他牺牲的那个无辜的人。如果我听从你的建议,我就得这么做。如果你想把这个建议付之于行动,你自己也要这么做。请你一定弄明白我能做什么,我想做什么。任何超过这个的,请你不要对我有什么期待。
你主张,我应该去见让—雅克,以便我亲眼证实关于他你对我所说的话以及我自己从阅读他的作品中所推论出来的东西。这种证实对我来说是多余的,用不着借助于这种做法,我事先已经知道在这点上我应该怎么办。奇怪的是,在你费了那么大的劲让我接受的情感上,我现在比你还坚决。不过,从理智上说,这是有根有据的。你现在仍然强调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对他进行攻击所引证的那些证据究竟是否有力。对我来说,从今以后,是一点力量也没有了。自从我从近处加以审视以后,我已经看透了那些证据完全是假的。在这上面,我还有很多事实,连你都不知道。我已经那么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们心里,对于被告可能会说什么怀着极度的不安,他们最热切的愿望就是剥夺他自我辩护的任何手段。在为了得到这个结果而采取的措施中,我看到了那么多的协调一致、精心设计、上蹿下跳、热心投入,以致那么狂热的一些人以这种方式经营的证据,面对你的观察结果,在我心中失去了全部威信。公众受了骗,我看出来了,我也知道。但是,他们喜欢受骗,而且可能不喜欢看到自己醒悟过来。曾经我自己就处于这种状况之中,摆脱这种状况也不是没费劲。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那时享有我的信任,因为对他们赋予的这种倾向,他们极尽吹捧之能事,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充分享有我的敬重,即使在我向你吹嘘他们的美德时,我也未能下定决心效仿他们。我从来就没想要接近一下他们的猎物,以便像他们那样抚慰他、欺骗他、迷惑他。我看到你心里对此充满了厌恶,这同样的厌恶也在我的心里,虽然我极力要将它压制下去。我那时赞成他们的做法,虽然我自己并不愿采取这些做法。他们将自己的虚假称为善心。但是他们的虚假不能诱惑我,因为对于那个成为他们行善对象的人,我不但没有善心,我只感到憎恶、厌恶、反感。我很高兴地看到,他们对他怀着一种轻蔑而又可笑的情感,这种情感其实具有最不共戴天的仇恨的全部效果。但是我不能因此欺骗我自己,他们早已把我变成了那样面目可憎的人,以致我发自内心、毫不做作、毫不隐瞒地憎恨他。我怕接近他,就像怕接近一个可怕的魔鬼一样。我宁愿尝不到伤害他的快乐,也不愿领略见到他的厌恶之情。
你一步一步地让我回归理智,使我对他的耐心和温厚产生了敬重,同时对他的不幸产生了怜悯。他写的书完成了你开始做的事情。阅读他写的书的时候,我感受到是怎样的激情使他的心灵具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使他的措辞那么慷慨激昂啊!那不是一瞬而过的爆发,而是能够持续十年的占主导地位的、常态的情感,产生了十二部作品,部部充满同样的热情,部部具有同样的说服力!是的,我对他的感受和对他的支持像你一样,只要他是那些署着他名字的作品的作者,他只会长着一颗好人的心。
这次专注的、加以思考的阅读在我的头脑中彻底完成了你已经开始的革命,正是在怀着阅读他的作品要求的那种细心来进行这次阅读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那些用讽刺挖苦对他的作品加以评论的人的全部恶毒和全部令人厌恶的狡诈。在我阅读的全部原文中,我感受到的是一颗高贵而率直、没有敌意的心灵的诚挚和正直,这颗心灵不加防备地、不担心不害怕地将自己展现出来,开诚布公地批评,毫不勉强地赞扬,没有任何情感要遮遮掩掩。相反,我在对他的答复中读到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种极度的粗暴或者是阴险、背信弃义的彬彬有礼,用赞美的甜来掩盖讽刺挖苦的苦和造谣诬蔑的毒。请大家仔细地读一读关于演戏致达朗贝尔先生那封诚恳而又直言不讳的书信吧,请大家比较一下这封信和达朗贝尔先生的复信吧!这封复信尺寸拿捏得那么精心,那样充满了故作姿态的慎重,那样充满了不酸不甜的恭维,那么恰当地叫人想到是坏话而又装作说的是好话!然后请大家根据阅读的这两封信,极力去发现一下这两个作者当中哪一个是坏人。难道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哪一个人会厚颜无耻到说那是让—雅克吗?
这种差异从一开始就在他们的题词中显示出来了。你的朋友的题词取自《埃涅阿斯纪》,是祈求上天保佑好人不犯那么致命的错误,而让敌人犯这个错误。达朗贝尔的题词取自拉封丹 :
让你的砍柴刀离我远远的,
那是伤人的工具!
一个人只想着防备一件坏事;另一个人则从一开始就忘了谈的是什么问题,只想着伤害他的对手,在研究戏剧有什么用的时候,很恰当地把这句诗送给了让—雅克,而在拉封丹的作品中,这是蛇对人说的 。
啊,机智而狡猾的达朗贝尔,虽然你没有砍柴刀这个非常有用的工具,不论蛇说什么,你总还有非常锋利的小尖刀啊!这小尖刀尤其在你手中,不大会是乐善好施的工具吧?
你看到了吧,在你自己进行的研究工作中,我比你还进了一步。因为你对这个问题还要小心谨慎,而我再也无须如此了。不,先生,我甚至不需要亲眼看见让—雅克才会知道对于他我该怎么办。以他为受害者的那些伎俩,我已经亲眼看见了,一切可能由此产生的后果,都不会在我的头脑中产生任何影响。他发表第一部作品时,在公众眼中他是什么样,现在在我眼中他又恢复成了什么样,因为自那时以来人们为了给他抹黑所做的一切,其残留已被摧毁。从一切还让你感到吃惊的证据之中,我看到的只有弄虚作假、谎言和错觉。
你一直问是否有阴谋存在。是的,毫无疑问,存在着阴谋,而且是空前而绝后的阴谋。通缉令那年 以前,不明显。通缉令一来,所有攻击这个倒霉鬼的印刷品、报纸、杂志、小册子都突然出版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个通缉令是这一切疯狂举动的发令枪。所有这些文字的作者,不论他们怎样妒忌心重,心眼怎么坏,怎么卑鄙无耻,他们如此步调一致地如解开了锁链的疯狗一般向一个人肆意狂吠,而这个人从此就成了最最残酷的悲惨命运的牺牲品,你能相信么?如果写这些东西的人和利用这些东西的人没有那个联盟的授意,他们会那么狂妄地在让—雅克自己的作品集当中塞进所有那些恶毒诽谤的文字,你能相信么?而这个联盟的行动默默地逐步升级由来已久,此后便公开地蓬勃发展起来。我在阅读让—雅克作品的同时,也读了这些被精心掺进去的毒汁四溅的产品。如果我早些阅读这些作品,说不定那时就会立刻明白其余的一切了。对于一个可以冷静地浏览这些作品的人来说,这并非难事。联盟的成员们也感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很快便采取了另一个方法。这个方法对他们来说更加有效得多。这个方法就是:在公开场合他们只是含沙射影地对让—雅克进行攻击,最寻常的做法是既不指名道姓,也不提及他的作品,而是暗指得那么清楚明白,使得每个人立刻能对号入座找到他。他们使用这个方法已经十年。这段时间,比起粗暴的侮辱来,这一方法产生了更大的效果。而粗暴的侮辱,只凭这一点,就可能使公众不悦或者在公众眼中变得可疑。只有在私人谈话中、小圈子聚会上、秘密小集团里、女性当庭长的小文学法庭上,人们才把匕首磨得十分锋利,秘密地将他刺得遍体鳞伤。狂热的伏尔泰首先干净利落、不拐弯抹角地喷射出他那惯常的辱骂。但是那个狡猾、假惺惺的达朗贝尔,借口去意大利旅行(他根本不想去意大利,也根本没去意大利 )去了费尔奈 。在那里,他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与伏尔泰进行了会晤,让他明白了这种公开讲公开干的方法根本不属于联盟的体系,联盟根本不赞成;他应该遵照约定的方法行事,即不断行动却从不自己露面,在公开场合甚至要装模作样说让—雅克的好话,赞美他的才华,要显出一直对他很温和关切的样子,实际上是通过不断阴险地对他进行百般侮辱,极力逼他最终绝望自杀,而在公众中很容易将其解释为他似乎是气死的。请你不要怀疑,这正是联盟不为人道的真实目的。不过,不论你对此会有何评论,在这一点上,联盟至今尚未失去总有一天会取得成功的希望。达朗贝尔经常对伏尔泰说:“闭上你的臭嘴!你千万不要提起他,让我们来搞。很快,我们就能摆脱这个家伙了!”从那时起,伏尔泰一直遵照这个指示行事,一直期待着那个承诺出成果。他是迫不及待地希望看见那个承诺兑现呢!
对一个没有职业、没有计划、无党无派、没有威望的个人进行诽谤,怎么就成了一件如此重要、如此将所有的人都卷了进去的大事呢?一般的人真是无法想象。这样的勾当居然能显得是一桩美好的事业,社会各界毫无例外地全都急急忙忙尽一切可能,用各种手段对它作出贡献,就像对一项最最光荣的事业一样,一般的人就更加无法想象了。如果这一令人惊异的阴谋的炮制者,领导了这一阴谋的头头们对于哪一项可歌可颂的事业,哪怕花上比执行这一美妙计划毫不吝惜地投上的精心、力气、劳作、时间、花销的一半,他们也就会以比实现这个阴险的大业少得多的代价戴上永垂不朽的荣誉桂冠了!而这项阴谋大业,对他们来说,其结果既不会有好处,也不会有荣誉,而只会是暗中满足所有怪癖当中最最卑鄙龌龊的怪癖的快乐,可他们那个受害者的耐心和温厚又永远不会叫他们享受个痛快。
对于你那位让—雅克的处境和他受到怎样的夹击,他绝不可能有一个正确的概念。在对待他的问题上,一切都相互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即使一位天使下凡来保护他,恐怕都无能为力。以他为目标的阴谋不属于那些偶然制造出的骗局之类。那些骗局生效虽然很快,但是转瞬即逝,一小会就能被发现、被击碎。正如他本人所感觉到的那样,这是一项酝酿已久的计划。执行这项计划要慢慢来而且逐步升级,既要小心翼翼,又要讲究方法,才能让计划实现。随着步步前行,既要将沿途留下的足迹抹掉,又要使其抹去的真相不留痕迹。这一阴谋的策划者和头头们如此精心地避免要作出任何性质的解释,他们会忘记毁掉和歪曲一切有朝一日会被用来使他们狼狈不堪的东西,你能相信么?自从大肆推行这个计划的十五年来,难道他们没有做成此事所需的足够时间么?今后他们越是往前走,他们就越容易将过去抹去或将过去打扮成适合于他们的模样。所有的见证都供他们调遣,他们可以毫无风险地掀开他们蒙在受害人双眼上的不透亮的黑布,这样的时刻应该来到了。谁又知道这样的时刻不是已经来到了呢?谁又知道,通过他们有充分的时间所采取的那些措施,是否从现在开始他们就不会面临使无辜的人一败涂地而使骗局大获全胜的对质呢?他们仍然回避这个,恐怕只是为了不要显得自己改变了行事准则,恐怕他们还是有些担心,担心从来都不会预想得十分周全。这种担心与谎言紧密相关。我再向你重说一遍,他们不懈地致力于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为的是如果哪一天他们被迫同意进行正常的辩论时,他们不会有任何可担心的事情。我似乎觉得,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和一切手段使他们的大业取得成功而避开任何预想不到的重大事情。嘿,如果让—雅克竟敢站出来,他本人以及为他辩护的人此后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到哪里能找到没有参与阴谋的法官、没有被收买的证人、不会令他迷失方向的忠诚军师呢?面对着加入联盟的整整一代人,他是孤军作战。在谎言代替真理的地方,他到哪里去呼唤真理呢?他能找到什么保护人、什么靠山来抵抗这个铺天盖地的阴谋呢?在那些有地位的人当中,有一个人,他很正直,足以自责;很勇敢,足以敢于保护一个这么长时间以来遭到公众仇恨的受压迫者;很仗义,足以为这份热诚所驱动,除了为了伸张正义以外并无任何其他利害需求。这样的人有没有甚至会不会有?请你确信,那个敢于提高嗓门为他说好话的人,敢于要求对他实行最基本的公正法律条文的人,不论他多么有威信,多么有权威,他自己一定会完蛋,还救不了他的当事人。整个联盟会团结一致对付这个胆大包天的保护人,以采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将他排斥始,以与从前一样任意蹂躏他们的受害者终。做什么事都再也无法使他摆脱他的命运。一个关心他命运的智者所能做的一切,就是默默地寻找真相的遗迹以指导自己的判断,但是永远都不要为了让芸芸众生接受这一判断。因为这芸芸众生没有能力通过理性来放弃一时冲动让他们接受了的偏见。
从我来说,我愿意在这里直截了当地向你作出我的忏悔。我现在相信让—雅克是清白无辜的,是品德高尚的,这在我的内心深处已深信不疑,不需要其他的证实。我对他的清白无辜确信不疑,将来永远也不会做那种说违心的话、与舆论相应和反对他的缺德事。此前我持有另一种见解,却是那样做的。不过,也请你不要期待着我会莽撞地公开充当他的辩护人,迫使那些告密者摘下他们的面具面对面地高声控告他。我如果这样做,恐怕也是走了既不谨慎又毫无益处的一步。我根本不想冒这个险。我要保住我的饭碗、我的朋友,我要养家糊口,我要照应我的东家、我的主人。我丝毫不想在这件事上充当一个堂·吉诃德跟有势力的人去斗,以便让人家一时都在谈论我,却葬送了我的余生。如果我能补救我对那个倒霉的让—雅克做下的错事,给他帮点什么忙而不会早早地自冒风险,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去做。但是,如果你期望我能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连累了我自己,又让我受到自己亲人的责骂,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你自己也不能比从前之所为走得更远而不违背自己的承诺,而且将我和你一起置于尴尬的处境之中。一旦如此,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不会如你所推测的那样很容易地摆脱困境。
卢梭: 请你放心吧!我宁愿顺从你的决定,也不会要求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在我希望采取的步骤上,我的目标主要是我们完全满意,我们二人共同满意,而不是使公众和你的那些大人先生们回到公平正义的情感和真相的道路上来。虽然在我内心和你一样确信让—雅克是清白无辜的,但是我并不是时时刻刻对此深信不疑。因为我未能将人们栽在他头上的那些事告诉他,所以我未能通过他沉默无语叫他局促不安,也未能通过他的答复而宽恕他。在这方面,我坚持自己对那个人所持的即刻判断,而对否定这个判断的那些事情未加表态,因为这些事情不具备在我眼前证实其确实存在或者不存在的性质。我对自己之所知没有足够的信心,还不能认为这些信息就不会欺骗我。如果不是最合情合理而又最强有力的先入为主的见解证明了我自己的意见,向我指出拒绝证实真相的一方的谎言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我可能仍处于怀疑状态之中呢!让—雅克不但不害怕对席辩论,而且一直要求进行对席辩论,大声疾呼向控告他的人挑战,高声道出他要说的话。那些人则与此相反,他们一直逃避,潜入水中,总是在他们之间嘀嘀咕咕,极为精心地向他隐瞒他们的诉状、他们的证人、他们的证据尤其是他们的人员,怀着最显而易见的恐惧躲避任何类型的对质。所以,他们害怕对质是有充分理由的,而他们为此所摆出来的理由是那样的荒谬、愚蠢,以至于达到了对于他们想以此收买的人来说甚至是侮辱的地步。而这些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真以此为满足。如果是我,我是永远不会以此为满足的。鉴于这种情况,他们全部保密的证据对我就没有任何权威性了。你现在与我的处境相同,但对被告清白的确信程度比我差一级,因为你从未用你的双眼亲自审视过他,你对他的判断仅仅根据他的作品和我的见证。但你更密切注视过迫害他的人干的那些勾当。如果不是这些勾当对你构成一种冲抵的话,你的顾虑应该比我的顾虑更大。从这个立场出发,我考虑过,为了保证我们是在真理一边,我们应该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让这个真理接受最后的最可靠的考验,而这正是你的那些大人先生们处心积虑回避的事情。我觉得我们可以这样对他们说(这不会太连累我们):“我们不能赞同,你们损害了法律和公共安全,对一个恶棍施以无言的恩赐。他根本不接受这种恩赐,而且说这只是你们用美名来掩盖可怕的暴行。如果这确实是一种恩赐,但由于这是强加于人的,它也改变了性质。它非但不是一种恩德,而是变成了一种残酷的侮辱。迫使一个人违心地对我们感恩戴德,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公平、更霸道的了。这无疑是让—雅克的罪行之一,那就是他本来应该对你们感激涕零,却对你们以及你们的运作怀着比不屑更加严重的轻蔑。他这种厚颜无耻尤其值得受到适当的惩处,这是你们对他负有的义务和你们自己的责任。这一惩处就是要叫他狼狈不堪,以便他最后不得不承认你们的宽宏大量,再也不给促使你们行事的动机抹黑。就让一个那么傲慢的伪君子狼狈不堪成为对他唯一的刑罚好了!但是要叫他为了自己受到感化,为了公众的安全,为了当今一代人的荣誉去感受这种狼狈不堪!看上去他对当今一代人是那么不屑。只有待他真正认了罪,真正地被撕去了假面具时,人们才能毫无风险地让他怀着羞愧之情在我们中间游荡。罪恶竟敢怀着清白无辜的安全感傲慢地向美德挑衅,而美德在他面前溜走,到暗处去藏身。这样令人厌恶的丑恶现象,你们还会忍受到什么时候?他一在场,你们就保持着不合适的沉默,而实际上必须闭口不言的正是他。否则,将来的人永远不愿意相信一个毫无顾忌地单独抛头露面的人是罪犯,而虽然前呼后拥却不敢等他来到的人是无辜者。”
我们这样对他们说的话,就会迫使他们公开解释自己的言行,或者迫使他们无言地承认他们搞的骗术,通过对事实的对席辩论,我们可能就会对各位原告和被告有个肯定的判断,并且在他们和他之间作最后的表态了。你说法官和证人全都加入了联盟,他们可能会轻而易举干出渎职的事,而且很难被人发现。可能会这样。但是,被告找到什么出人意料而又不容置辩的答辩词,一下子拆穿他们的全部计谋,叫他们的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切都跟他作对,这我知道:政权、诡计、金钱、阴谋、时间、成见、他的无能、他的心不在焉、他的健忘、他的表达困难,总之,一切,只有清白和真相除外。唯有这二者给了他镇定与自信,强烈地去寻求、要求、挑起那些解释。如果他问心有愧的话,他会有多少理由害怕和担心这些解释啊!现在,只能等待奇迹出现才有成功的希望,也曾有过如果恢复名誉会令他心花怒放的想法,但是,不论是前一种希望,还是后一种想法,都再也不能激起他的欲望了。他的欲望已经冷下去了。请你设身处地为他想想吧!请你感受一下他应该对这一代人以及他们对他的行为作何想法吧!他们以一面对他谄媚奉承、一面对他进行造谣诽谤为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他还能指望什么时候再恢复对他的尊重呢?这些人曾经怀着充满憎恶的心极力对他进行假意的吹捧,在他看来,再叫同一些人对他进行诚心诚意的恭维,这些恭维会是什么代价呢?他们的口是心非,他们的背信弃义,他们的恶毒,能给他留下对他们的一点点好感吗?以前他们那么长时间地用那些表演嘲笑他,把他当成恶棍玩偶,现在如果他看见自己又被同样的表演诚心诚意地加以歌颂,难道他不会愤怒胜于欢欣么?
不,先生,他的同时代人直到现在对他是那么虚伪而残酷,待他们怀着同等的悔恨和真诚终于纠正了他们的错误,或更确切地说,纠正了他们的仇恨之时,待他们补救了他们长期的不公正之时,当他们极力用各种荣誉让他忘记他们的侮辱之时,难道他会忘记他们言行的卑鄙和龌龊么?难道他会不再这样自忖:不论怎么说,他曾经是他们乐于将他视为的恶棍;他们对这个所谓的恶棍的做法,即使极不公正的程度稍减,也是很卑鄙无耻的;在一个魔鬼四周,布下那么多阴险的圈套自轻自贱,难道不是将自己置于比这个魔鬼还要低微的地位上了么?不,他的同时代人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叫他对他们满怀轻蔑,现在他们再也不能将这种轻蔑去除了。对他们的侮辱他甚至都麻木不仁了,他又怎么能被他们的赞扬所感动呢?他又怎么能接受他们对他那姗姗来迟而又被迫回归的敬重呢?他本人也再也不能对他们怀着敬重了。不,来自那样可鄙的公众的这种回归,恐怕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的快乐,也无法将任何荣誉归还给他了。他不但不会对此感到心满意足,反而会因此而更加心烦意乱。所以,他一直强烈希望而从未能得到的法庭方面具有决定意义的解释,对我们反倒比对他更重要了。即使附带着最最轰动的平反昭雪,这种解释恐怕再也无法给他的暮年洒上任何真正的温馨了。从今以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是个局外人,对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他不会有任何与个人有关的兴趣了。他再也没有足够的理由采取行动,他安静地待在那里,等待着他苦难的终结与死亡一起来到。他在世上已余日无多,对这无多的余日里命运如何,他也只能怀着无所谓的态度来看待了。
不过,某些安慰对他来说还是触手可及的。我献出我的生命来给他安慰,我也鼓动你帮帮忙。对于以他为目标的联盟的机密,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没有参与;联盟成员的虚假言行,我们都丝毫不赞成;我们丝毫不曾使用骗人的甜言蜜语极力对他来个出其不意。只要你恨过他,你肯定躲着他,而我追寻他只是抱着一种希望,希望看到他值得享有我的友谊。为了对他形成清楚明了的评判所必需进行的检验,他自己曾经长期寻求过,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也曾长期回避过,结果形成了一种成见。这成见尽可能地代替了这种检验,也证实了我在既长期又不偏不倚地对他进行了审视之后我对他的想法。他上百次地对我说过,如果他能找到一颗心向他的心敞开、感受他的痛苦、怜悯他的痛苦,对于公众对他的不公平,他就可以自慰了。如果有一个人对他满怀率真的敬重,也会补偿所有其他人的轻蔑。我可以给他这一补偿,我也向他许下愿。如果你和我一起来做这件善事,我们可以在他的暮年将一个真正的小圈子的温馨还给他。这种温馨,他已失去那么久了,他再也不指望能在人世上重新找到它了。让公众错下去好了,他们还挺得意,他们与这错误也很相配。对于他们的受害者,让我们只是向他表示,我们并不跟他们持同样见解。他对我已经不再看错,对你他也丝毫不会看错。如果你怀着你应该对他怀着的情感向他走去,你一定会觉得他已准备好要用同样的情感来回报你。我们对他的感情,由于他已不再指望有任何人会给予他,所以他会更加为之感动。我了解他的心。怀着他那颗心,他不需要这么长时间被剥夺了这种情感才会感受到这种情感的价值。让迫害他的人继续大获全胜好了!他看到他们兴旺发达心里并不难受:报复的欲望永远不会折磨他。身处他们的一切成功之中,他仍会可怜他们,觉得他们比他要不幸得多。确实,他们给他制造了痛苦,为此他们得到了可悲的快感。这种快感可能会叫他们心中充满一种真正的志满意得,但是这能保证他们永远都不会担心有朝一日被人发现、被人揭露么?这么多年来他们那样小心谨慎,不断采取那么多的措施,这难道不表明他们总是心惊胆战,总怕这些措施还采取得不够么?他们将真相封闭在谎言和欺骗的双层大墙里,而且不断地加厚、加固这些大墙,仍是枉然,一想到真相会从哪个缝隙里露出来就浑身发抖。他们在他四周盖起的阴谋大厦并不足以叫他们高枕无忧。只要他活着,某个令人难以预料的偶然就可能将他们的秘密在他眼前揭开,使他们面临着眼见自己狼狈不堪的境地。就是他的死亡本身也不但不能叫他们安下心来,还可能使他们更加惊慌。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某个守口如瓶的心腹之人,待到斯人已逝,他的存在再也挑不起公众的敌意之时,这个心腹之人便会抓住时机让大家听他说话,而大家就会在这一刻开始睁开双眼了呢?谁知道某一个忠实的受托人会不会在某一时间某个地点拿出证明他清白无辜的证据,到那时公众不得不去听去看,一听一看便感觉到自己长期的错误而为此哀叹呢?谁知道在他们数不胜数的同谋者当中,会不会有某个人因悔恨而开口说话呢?他们把一切能想出来的计策都事先想到了,都安排好了,但这也是枉然。他们总怕还漏下了什么计策事先没有想到,而正是这个遗漏的计策在他们最没有想到的时刻让人发现了真相。先见之明白费了脑筋,担心越来越厉害,这样一个计划的炮制者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仇恨,他们牺牲了自己余生的平静和安宁。
如果他们的投诉是货真价实的,让—雅克确如他们所描绘的那般,那么,一旦为了自己良心的平静揭露了他,而且将他们的秘密交给了应该维护公共秩序的人,以后剩下的事就靠这些人去办,他们自己就不用去管那个罪犯,也不用再想着他了。但是他们仍不停地将焦虑和警觉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周围布满了密探,不断采取各种措施以封住他进行解释的全部道路,为的是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逃不出他们的手心,这一切都与他们的惊恐不安一起揭示出使他们坚持不懈、百折不挠的到底是什么勾当。不论他们干什么,他们都再也无法停下脚步。不论这个人死了还是活着,总会令他们心神不安。如果他喜欢复仇,从他们这种恐惧不安中便可找到很可靠的复仇方式了。虽然他们小心戒备的措施堆积成山,他们将永远不间断地被恐惧不安扰得心惊肉跳。
这就是他们的成就和他们一切兴旺发达的另一面。他们使出了全身解数,为的是将他搞成最不幸的人。由于不断地在手段上加手段,他们把手段全使尽用绝了。他们不但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反倒产生了相反的结果。他们叫让—雅克发现了自身的一些本事,如果没有他们,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些本事。他们对他干了极尽所能的最坏的坏事之后,将他置于这样的一种境地,结果反倒是:他什么都不怕了,不怕他们,也不怕任何人,而且用最最无所谓的态度来看待一切人间之事。他们对他的伤害,他根本不感到痛心了。但是,过去,他们一面极尽伤害他之能事,一面逼他躲进了一些避难所。现在,到了这里,他们是再也进不来了。现在他可以向他们挑战并嘲笑他们的无能了。他们现在无法叫他更加不幸了,他们自己倒变得一天比一天更难受,因为他们看到,费了那么大的劲,最后的结果只是使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坏,而他的处境反而改善了。他们狂怒,但是无能为力,只会叫自己大动肝火,一面又希望自己的意愿得到满足。
此外,他丝毫不怀疑,尽管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但是时间最后会揭开欺骗的面纱,会发现他的清白。他确信有一天人们会感受到他的耐心所花的代价。这种信念有助于他将耐心持续下去。迫害他的人虽然剥夺了他的一切,但是未能夺去他的信心和希望。他说:“如果对我的回忆要随着我的消亡而灰飞烟灭,我也会为人们曾经那样不了解我而感到自慰。他们很快就会将我忘记。但是,在我死后,通过我写的书,尤其通过我的不幸遭遇,人们大概会得知我曾经存在过。我承认,我这个自我感觉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善良、更有正义感的人,是绝对不甘心这样想的:人们只会像回忆起一个魔鬼一样回忆起我;我的作品是用心写出来的,每一页都打上了我心灵的烙印,而这些作品将被人当作是一个一心只想欺骗公众的答尔丢夫 的夸大其词。如果他们的纪念碑不但对善良人 没有益处,还只会刺激和酿成恶人的敌意;如果热爱高尚品德叫我毫无畏惧、毫无个人利害考虑所说出的一切将来也与今天一样只会激起对我的提防和仇恨,永远不会产生任何益处;一切都应该使我的名字变得值得尊敬,如果将来人们道出我的名字的时候,不但没有怀着我应该享有的感恩,而只是怀着诅咒,那么我的勇气和我的热情又有什么用!不,我永远无法忍受如此残酷的想法,它会将我的余勇和尚余下的韧性全都吸掉。我可以毫不费力气地接受,在人们的记忆中根本没有我,但是我承认,我不能接受,在人们的记忆中,我仍受到诽谤。不,这是天理绝对不容的!不论命运将我置于何种状况之中,我对上苍都不会绝望,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挑选的是他的时机,而不是我们的时机,他喜欢在人们已不再期待他的时候叫报应来到。这并不是因为我还有什么权势,尤其考虑到我本人,考虑到我的时日已所剩无多。即便如此,我仍然可以从中看到生活中的一切温馨为我再生,他们已经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让我的温馨之流干涸了。我对幸福日子遭难体验太多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不会对幸福时日迟迟而枉然的归来激动万分。不论怎样不大令人置信,对他们来说改正错误仍比对我来说重新品尝幸福时日的味道更容易。对于在我有生之年看到发生重大变革可能会叫公众在我的问题上醒悟过来,我已经不再抱什么指望,欲望也很不强烈了。让那些迫害我的人,如果他们能够的话,一辈子安安静静地享受他们用我的痛苦给自己造成的幸福吧!我既不希望看到他们狼狈不堪,也不希望看到他们受到惩处。只要最终人们了解了真相,我根本不要求以损害他们为代价。但是在人们心中恢复我的名誉和本应得到的公众敬重,我不能将这看成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人们对待我的做法成了模式和榜样,如果个人的声誉要取决于狡猾的骗子,如果社会任意践踏司法方面最神圣的律令,社会只是暗中背信弃义和欺骗的黑帮,他们的这些行为不进行对质、对席、核实,就被接受,而不允许被告进行任何辩护,那对人类就是太大的不幸了!如果这样,那么很快,一些人受另一些人的摆布,这些人只会有力量和行动去在他们之间相互厮杀,不会有任何力量、任何行动去进行抵抗;好人完全落入坏人手中,他们首先成为坏人的猎物,然后成为他们的门徒;无辜的人再也没有避难之地;大地成为地狱,布满了忙于相互折磨的魔鬼 。
不,上苍绝不会让这样丑恶的榜样给犯罪开辟一条新的道路。直至今日,这条道路还不为人所知。总会有一天,正直的人们赞美我纪念我,为我的命运而哭泣。对此我非常有信心。虽然我不知道这样的一天何时来到,但我确信这样的事肯定会发生。这就是我很耐心和我能自我安慰的依据。即使在大地上,正常秩序也早晚会恢复,对此我不怀疑。迫害我的人可以推迟为我正名的时间,但是无法阻止这个时刻的来到。这就足以让我在他们的各种阴谋勾当包围之中心平气和了。让他们在我活着的时候继续任意处置我吧!但是,让他们快点!我很快就要逃脱他们的魔掌了。”
在这一点上,让—雅克的情感就是如此。这也是我的情感。由于那个通缉令,他大概要在轻蔑和侮辱中度过他的余生了。那个通缉令的高深,我这样的人是探测不着的。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他死后以及迫害他的那些人死了以后,他们的阴谋将会被发现,他死后的名声会得到昭雪。在我看来,这种感觉是那么有根有据,只要人们考虑一下,就没有理由会对此表示怀疑。真相迟早会大白于天下,这是公认的原则。有多少事例都证实了这一条,实践经验再也不容许人们对此有所怀疑。一个如此复杂的阴谋仍能瞒过后代的眼睛,至少在这个问题上,这是无法设想的。甚至都不能设想,就在我们这一代,它能长时间隐瞒得住。这个阴谋的迹象太多了,随便哪个人只要想仔细瞧瞧,就逃不过他的眼睛。一旦让—雅克停止了呼吸,有这种愿望的就肯定不只一个人了。而在那么多被利用来迷惑公众视线的人当中,多数人都察觉不到操纵他们的那些人居心不良,是不可能的。他们感到,如果这个人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那么非要把这个强加给公众、使用那么多骗术将他没做的事栽赃到他的头上,而又把他做的事给遮掩起来,这岂不是多余之举!如果是利害考虑、敌意和恐惧让他们如今还轻易地给这些勾当推波助澜,但是总有一天,他们的狂热平静下来,他们的利害考虑发生变化,会叫他们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他们今天是这些勾当的见证和同谋。到那时,这些下层合作分子当中,会没有一个人向任何人推心置腹地谈起他见过的事、人家叫他干的事、这一切为了欺骗公众的事所产生的效果,这能叫人相信么?到那时,这些下层合作分子遇到了迫不及待寻找被歪曲的真相的正直人士,他们丝毫就不想对发现真相起到必不可少的作用而仍如今天这样对隐瞒真相起到必不可少的作用一般,他们丝毫都不想显示一下他们曾经被大人物当作心腹、他们知道一些公众不知道的轶事以表明自己有些了不起,这能叫人相信么?而且,为什么我就不能相信,因为曾经帮忙给一个清白的人抹黑而感到内疚,这种内疚把几个人变成了嘴不严实或者爱说实话的人,尤其是到了他们已经准备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的良心会鼓动他们不要把自己的罪过带走呢?最后,当不少人冷静地审视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和那些人通过这些作为那么轻易地就把这个人描绘成了他们希望的模样的时候,为什么你我今天所进行的思考,那时就不会来到他们的头脑之中呢?那时候人们将会感到,真有这样的一个人,这才是更令人无法相信的;正是公众的轻信使骗子们胆子更大,才促使他们先后这样描绘他,而且总是不断地添油加醋,却没有发现他们甚至已经越过了可能性的界限。此种行径,对狂热来说十分自然,实际上是个揭露狂热的陷阱,也是狂热很少能够提防的。谁如果愿意将你们那些大人先生所说的自他们控制了他的人身自由以来他之所为、所说、所写、所出版的全都准确地一一记录在案,再与他真正所做的事放在一起,他就会发现,他要做这么多的事,一百年的时间都不够。所有人家归到他头上的书,所有人家叫他说的话,都和人家栽在他头上的事一样,既相互符合又十分自然。而且这一切又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得到了证实,以至于这些事情中只要你承认了一件,你就再也没有权利否认任何另外一件了。
不过,只要稍加计算和稍有良知,人们就会看出来,这么多的事情是不相容的,他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那么多不同的地方干出所有这些事来。所以在所有这些堆积如山的奇闻轶事里,虚构要比真相多。最后,同样的证据既不妨碍有些是谎言,也不能确定另外一些就是事实。所有这些证据的力度本身及其数量就足以让人怀疑这是个阴谋。而自那以后,所有没有经受得住法律检验的证据就将失去其力量,所有没有与被告对质的证人也将失去其权威性,只剩下那些与他见了面的、他无法为自己辩护的证据才能成为站得住的针对他的罪名。也就是说,除了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大加利用而他本人首先宣称是自己的过错的以外,人们将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谴责他的地方。
在我看来,他这么确信是合情合理的。正是怀着这种信念,他才能不再为他同时代的人的侮辱和他们的不公正而感到痛苦。不论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他的著作传之后代将会显示出其作者根本不是别人极力描绘的那样,这么多年来他那规律、简朴、单调、始终如一的生活永远不会印证人们希望赋予他的那种可怕的性格。那个在深度保密情况下形成又那么小心谨慎地加以扩展、又怀着那么大的狂热加以实施的阴险图谋,也和人的狂热所干出来的一切事情一样必然是转瞬即逝、不能持久的。总有一天,人们对于让—雅克生活过的世纪,会怀着这个世纪对他怀着的厌恶一样的厌恶,这一阴谋会叫其策划者如厄洛斯特拉特 一般“永垂不朽”,被人当作是天才的杰作,更是居心险恶的代表作。这样的时刻一定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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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 我衷心地将我的祝愿加到你的祝愿上,希望这个预言能够实现。但是,我承认我对此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心。如果看到这件事的进展过程,我可能要认为,历史上加以描述的很多人和大事,除了大着胆子对此进行肯定的那些人的杜撰外,可能也没有别的依据。让时间叫真相大获全胜吧!这恐怕是经常发生的事。但是,这样的事是否总会发生,人们又怎么知道呢?又根据什么证据人们能保证这一点?有些真相长期被隐瞒,而最终通过某些偶然的情形被发现。可能还有千千万万的真相由于谎言而永远被掩盖,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得知真相并叫它们大白于天下。因为,只要这些真相还处在被隐瞒的状态中,对于我们,它们就像不存在一样。如果没有叫人发现了某个真相的那个偶然,真相就会继续被隐瞒下去。这个偶然性永远不会落到他头上的人,谁知道还有多少?所以,让我们还是不要说时间总会叫真相大获全胜吧!因为这是我们不可能知道的事,而一步一步抹去了谎言的痕迹,时间更常常叫谎言大获全胜,倒是更可信得多,尤其是当人们维系谎言对自己更有利的时候。你根据推测,认为这一阴谋的内幕肯定会被揭示出来。我对这一阴谋更就近观察过,这些推测在我看来,其合乎情理的程度要比你认为的差多了。这个联盟太强大了,人数太众多了,联系太紧密了,不会轻易解体。只要它像现在这样继续存在下去,脱离这个联盟,叫人除了关切正义并没有其他利害去撞大运,那实在是太危险了。在构成阴谋这块布那么多的经线纬线中,在引导这块布的那些线中,每一根只看见它应该管着的那一根,最多能看见与它相邻的那几根。而整体协作的情况,只有领导者才看得见。是这些人不停歇地劳作,将搅在一起的分开,将相互牵扯的各种矛盾去掉,让整体以和谐统一的方式运作起来。他们安在让—雅克头上的那许许多多互不相容的话语和事情,可以说只不过是原料商店而已。在这个商店里,承销商对这些东西进行分拣,任意挑选出相搭配的可以协调起来的东西,摒弃那些扎眼的、相互抵触、相互矛盾的东西。待这些东西一旦产生了效果,他们很快就能做到叫人将这些原料全部忘掉。他们对下级加盟者说:“你们就不断地编造吧!然后由我们来挑选和组合。”正如我已经对你说过的那样,他们的计划就是将他们的喽啰收集或编造的一切奇闻轶事来一个通盘大改写,将它们改造成那么巧妙安排、那么精心制作的一个故事整体,以至于一切荒谬之极和相互矛盾的东西非但显不出粗制滥造反而显出那个人前后不一的效果。那个人有各种各样恶魔般的嗜好,又要黑,又要白,由于无法实现他那罪恶的意图,一辈子都在织了又拆,拆了又织。
他们首先为他死后给公众献上的那部作品,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这部书通过给它配备的文章和证据,应该将公众对他一生的看法牢牢固定住,以至于不会有任何人甚至敢胆大包天在这个问题上提出哪怕是一点点怀疑。他活着的时候,他们表面上装得很像对他很关切很有感情的样子,产生了那么多的效果。在这部书中,他们要装出对他怀着同样关切、同样深情的样子。为了表现出更加不偏不倚,为了好像很不情愿地要赋予他很可怕的性情,他们要在书中加上对他的文笔和他的才华最过分的赞美。但是表达这种赞美的方式正是为了使他变得更可恶、更可憎,似乎说出又证明了赞成什么反对什么,说服了一切又什么都不相信,是他头脑中最喜欢的游戏。总而言之,过着这种生活的作家,简直就像塔索笔下的阿勒代斯一样,这个典型真是选择得再恰当不过的了 :
巧鼓舌簧说假话
害人妙计样样通
赞美之辞甜如蜜
包藏讽喻刺人心
你说他的著作传之后代会对书籍的作者极为有利。我承认,对于像你我一样对这些书籍抱着同样想法的人来说,这将是一个十分强有力的论据。但是,他们可以将这些书籍歪曲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他们为此所干的一切,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难道不是证明了人们可以为所欲为而公众既不相信也不认为这是坏事么?从他的著作中得到的这个论据一直叫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心神不安。他们无法将书籍消灭,他们那些最恶毒的阐释也不足以对那些书籍进行任意的诋毁和诽谤,于是他们对这些著作进行了篡改。这件大业,开始时好像几乎不可能,通过公众的默契,居然成了最最容易操作的事。每一本书,著作人只出了一版。这些分散的印刷品早已消失了,只有不多的册数可能还藏在几间书房里。它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心,拿它们去与那些人故意使之到处泛滥的文集作对比。所有这些文集,加上侮辱性的评论及毒汁四溅的诽谤性文字使其成为厚厚大本。出版它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歪曲原作,篡改其基本原则,一点一点地叫原作者的想法变样。从这个角度出发,人们对这些文集十分巧妙地进行了编排和篡改。首先是通过删节。这些删节由于取消了对上下文必不可少的澄清和说明,就使留下来的文字改变了意义。其次是通过表面看上去的疏忽。他们可以叫人把这些所谓的疏忽当成是印刷的错误,但是这样的疏忽会叫人产生可怕的误解、曲解。这些地方每次新版都忠实照搬,如此以讹传讹,最后是错误的版本代替了正本。为了使这个计划获得更大成功,他们想出了制作非常漂亮的版本的主意。这些非常漂亮的版本,排版印刷精美,让人扔掉了从前的版本,而这些版本留在了书柜里。为了让这些版本更有信用,他们甚至还极力用收益作诱饵让著作人本人对此产生兴趣,为此他们通过负责这些运作的书商向他提出了相当富丽堂皇足以很自然地能诱他上钩的建议 。他们的目的是这样可以建立起公众的信任,只让正确的校样从著作人眼皮底下过,而瞒着他印刷那些针对公众的版页。在这些版页里,已经根据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的观点对原文进行了重新编排。由于他处在这样被包围的状态之中,向他隐瞒这个小小的诡计,将他本人这样用于给欺诈开许可,岂不是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而他自己既是这欺诈的受害者,又对这欺诈毫不知晓,还以为给后代留下了一个忠实于他的作品的版本呢!但是,或许是讨厌,或许是疏懒,或许是他有点听到了这个计划的风声,他不但拒绝了那位书商的建议,还在一份署名的抗议信中声明,一律不承认此后以他的名字印刷的东西 。他们于是决定不用他了,但仍然决定就像他参与这项大业一样继续干下去。出版通过认购进行,据说在布鲁塞尔印刷,纸张漂亮,字体漂亮,版画漂亮。他们不遗余力地在整个欧洲鼓吹这个版本,尤其是吹嘘这个版本是如何准确和忠实,人们对于友人休谟在书中发表的作者肖像是否与本人相像也不再怀疑。由于这个版本包括了很多由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编造或加以改写的新篇什,他们精心地为读者给这些篇什配上了绰绰有余的题目,读者巴不得全都相信,也不会到这么晚才大着胆子在这些东西的真实性上矫情。
卢梭: 怎么?你刚才提到的让—雅克的声明对于防备这些欺诈竟然一点用也没有么?难道不论他说什么,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都会叫任何他们喜欢用他的名字印刷的东西都毫无障碍地通过么?
法国人: 更有甚者,他们居然想出了利用他的不赞成、不承认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他们自己印他的书,从中又为他们自己讨到了一个新的便宜。他们公开宣布说,他看到了自己那些错误的原理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在他的作品中被一一记录在案,他于是用叫人怀疑其真实性的办法极力为自己辩解。他们很巧妙地对真正篡改或伪造的地方只字不提,暗示说,所有的人都知道没有被篡改的一些段落,他非要说被篡改了,将读者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这些段落上来。这样就转移了读者的注意力,让读者不去核实他们自己那些不忠实的地方。假设一个人对你说:让—雅克说人家偷了他一些梨,他这是撒谎,因为他的苹果是有数的,所以人家根本没偷他的梨。他们的思考方式完全跟这个人一样,而且正是基于这种思考,他们对让—雅克的声明进行嘲弄挖苦。他们对于这个声明不会产生什么效果十分有把握,以至于他们一面叫人印他的声明,与此同时他们也故意印了那个所谓的塔索作品译文,为的就是将它安在他的头上 。他们也确实将它安到了他的头上,公众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似乎那种枯燥无味、跳跃式的、前后不连贯、不和谐、不优雅的写作方法确实是他的。结果是,根据他们的说法,虽然他一面抗议,不允许自那以后以他的名义或者将别人的东西归到他名下出版任何东西,一面他却发表这种胡乱涂鸦的东西,不仅毫不隐藏自己的名字,而且生怕别人不相信译者是他。从他们在卷首放上的那篇狡猾的序言来看,似乎就是如此。
如此拙劣的蠢话,如此大得不能再大的矛盾,本应该叫所有的人都睁开双眼,而且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卑鄙无耻已经达到愚蠢程度,本应激起他们愤怒的。你以为会如此么?根本没有:这些大人先生们根据已经把公众置于怎样的精神状态之中来调整自己的运作,根据他们赋予公众的信任度,他们对成功非常有把握,比干得更精巧更有把握。只要涉及让—雅克,你说的话里,既不需要包含良知,亦不需要包含真实性,说得越是荒谬可笑,人们就越迫不及待地相信。如果达朗贝尔或狄德罗今天敢胆大包天地肯定说他长两个脑袋,那么明天待人们见他从街上走过时,肯定所有的人都会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长两个脑袋,而且每个人对于以前自己不曾察觉到这个鬼模样还会大为惊讶。
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对于这一优势感受那么强烈,那么善于发挥这一优势,以至于在他们最有效的阴谋中,他们使用了一些大胆和无耻的计谋,其程度令人难以置信,目的是如果他得知并且提出申诉,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例如,如果一个正直的印刷商西蒙 将来公开地向所有的人说,让—雅克经常到他那里去看、去修改那些他们对他的著作搞的盗版的校样,有谁会相信让—雅克根本不认识印刷商西蒙,而且当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甚至从来没听说过这些盗版?还有,当人们在贵重图书认捐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堂而皇之地摆在那里的时候,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谁能想象得出所有这些所谓的认捐都是他根本不知晓或者违背他的心愿列在那里的呢?他们这样做无非是要叫他显得十分富有而且十分招摇而已,用以戳穿他自己采用的调门。不过……
卢梭: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向我保证他一辈子只认捐过一次,那就是为伏尔泰先生的塑像认捐。
法国人: 嘿!先生,他这唯一的一次认捐,正是唯一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的认捐。因为是达朗贝尔收的这一认捐款,而达朗贝尔守口如瓶没怎么宣扬这件事。我很理解,这一认捐与其说是慷慨解囊,不如说是报复。但是这是让—雅克式的报复,而伏尔泰对他是不会以牙还牙的 。
从这些事例中你可能感觉到了,不论他怎么做,任何时候,他都不能合情合理地指望在他的问题上,真相能够刺破人家在他四周布下的网,他在网里挣扎,只会使自己被缠绕得更紧。他的全部遭遇都太不合事情常理,叫人无法置信,甚至他提出的抗议也只会为他招致厚颜无耻和满口谎言的谴责。实际上,应该受到这些谴责的正是他的仇敌。
像让—雅克这样四周布满了圈套和陷阱,每走一步都肯定被捉。请你给他出个主意吧,说不定是给他留下的最好的可以照办的主意。那就是尽量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事都不做 ;别人不论以什么为借口向他提出任何建议,一律不接受;只要自己能够不跟着自己的内心活动走,甚至要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活动。一件要办的事,一句要说的话,不论在头脑里以什么有利的面目出现,他都应该算计一下:人家之所以给他留下办这事、说这话的可能,那是因为人家有把握把这事、这话产生的效果扭转到对他不利的地方去,让这事、这话变得对他有害。例如,为了让读者提防对他的著作所作的篡改,提防所有不署真名的天天谣传是他写的作品,表面上看,有什么能比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声明更好的办法呢?而且他们也不大能利用这个声明来伤害他吧?然而,你如果知道了他们怎样利用这个声明让其产生截然相反的作用,你一定会大吃一惊。从他们细心地背着他将声明印了出来这件事上,他自己恐怕也感觉到这一点了:他肯定不会认为人家这么细心周到是为了叫他高兴。关于波兰政府的那篇文字 ,他只是应别人最令人感动的坚请才写的,怀着最最没有个人利害得失的考虑,而且出于最纯正的高尚动机。即使这篇文字错误连篇,似乎也只能为其作者增光,使他令人尊敬。如果你知道这篇文字是谁、为谁、又是为什么来求他写的,他们又急急忙忙拿它去派什么用场以及他们又怎样把这篇文章卷进这样的事态之中,你会充分感觉到,对于作者来说,抵挡住一切阿谀奉承,拒绝“这是件好事”这一诱饵,是多么令人期望的事!对那些那么迫切、坚决要求他做这件好事的人来说,其目的只不过是叫它变成对他有害而已。总而言之,简而言之,如果他了解自己的处境,只要他稍加思考,他就应该明白,别人向他提出的任何建议,不论给这个建议涂上什么颜色,总有一个目的。但是人们向他隐瞒了这个目的,如果他了解这个目的,肯定是不会接受那个建议的。他尤其应该感觉到,从建议他做这个事的人的角度来说,做好事的动机对他只能是一个圈套,而对那些人来说,则是对他作恶或通过他作恶的真正手段,为的是此后可以将这坏事栽赃栽到他的头上;他们已经将他置于既不能对他人也不能对自己作任何有益的事的处境之中,为了欺骗他,他们只能向他摆出这样的动机了;最后,既然他已处于再无能力作任何好事的地位上,从今以后,他能做的最好的事便是完全不做事,怕的是在自己看不清又非所愿的情况下把事情做坏。每一次他向自己周围的人的坚请让步,因为那些人对于他们要建议他做的事总能说出一大套现成的道理来,可是到最后,每次他的遭遇都肯定是如此;尤其是他绝对不要让自己被别人责备他拒绝做什么好事、善事说动了心;相反,他要确信,如果这真正是一件好事、善事,人家不但不会鼓动他去做,反而要齐心协力阻挡他去做,唯恐他因此捞到了功劳,产生什么对他有利的后果。
通过他们采取不同寻常的措施篡改并歪曲他的作品,又把他从未想过的作品安到他的头上,你应该判断得出来,这个联盟的目标并不只限于当今的一代人。对这些人来说,这些精心的措施已不再是必要的了。既然他的著作就摆在他们眼前,而且差不多就是他原来写出来的样子,这些人都没有对于他们赋予其作者的可怕人格提出异议,而在你我看来,这异议应是极其强烈的;既然与此相反,他们居然能够将这些著作列入他的罪行之中,本堂神父的讲道成了亵渎宗教的作品,《新爱洛伊丝》成了色情小说,《社会契约论》成了煽动暴乱的书籍 ;既然他们不经他的同意刚刚在巴黎上演了《皮格马里翁》 ,完全故意地为了激起可笑的丑闻,但是这没有叫一个人发笑,也没有一个人感受到那喜剧性的荒谬;最后,既然这些照原样存在的作品并未使其作者在其生前免受诬蔑诽谤,难道在作者死后它们能更好地叫他免受诬蔑诽谤么?到那时候,人们已经将这些作品置于他们计划中的状态以使其作者臭名远扬了,阴谋的策划者已经有了充分的时间将他清白无辜和他们骗术的全部痕迹抹去了!作为考虑周到、有先见之明地给别人提供弹药的人,他们采取了一切措施之后,难道能忽略你提出的那个假设么?你曾经假设哪个同谋后悔了,至少是在他死去的时候。他们难道会忽略,如果他们不安排停当,会由此而可能出现叫人不舒服的声明么?不,先生,请你断定,他们的一切措施都采取得那么周到,以至于在这方面,他们没剩下多少可担心害怕的事了。
在能将我们生活的时代与所有其他时代区分开来的特点之中,有一条便是有条理、前后连贯的思维,二十年来,是这种思维引导着舆论。在那之前,这些舆论随着人的狂热无连贯性、无规律地漂荡,而这些狂热不断相互冲突又使公众毫无固定方向地从这一见解漂向另一个见解。如今则不一样了。成见本身有其进程及规律,公众受到这些规律的控制自己却感觉不到,这些规律唯一的依据便是引导公众的那些人的看法。自从哲学帮派在一些领导人物的领导下聚集成一个团体,这些领导人物通过他们致力于阴谋的高超技巧,成了公众舆论的主宰;通过舆论,成了个人声誉甚至命运的主宰;又通过这些个人,成了国家命运的主宰。他们已经在让—雅克的身上做了试验,所获得的巨大成功恐怕叫他们自己都大为惊讶,这让他们感觉到他们的威信可以扩展到什么地步。于是他们想到要和有权势的人合伙,以便通过这些人使自己成为全社会的主宰。尤其是那些像他们一样准备搞密谋和地下阴谋活动的人,肯定是会经常遇到和发现这些自己人的。他们让这些人感觉到,如果他们相互配合一起干,他们可以将坑道的支道在人们的脚下伸展到那么远的地方,以至于没有一个人还能坐得稳,没有一个人不是只能在埋了炸药的地段上行走。他们互送了主要领导人物,这些领导人物根据他们商定的计划,暗中导引着全部公众力量,使得他们所有的计划执行起来都万无一失。哲学联盟的这些头头对这个联盟十分看不起,也不受这个联盟的敬重,但是共同的利害将他们相互紧密结合在一起,因为见不得人的深仇大恨是所有人的巨大狂热,通过相当自然的相遇,这一共同的仇恨又落到了相同的对象身上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怎么就成了仇恨和密谋的时代的原因:在这个时代,一切都联合行动起来,对任何人没有真情;在这个时代,一个人与自己那一派关系密切不是出于喜爱,而是出于对对立面派别的厌恶;在这个时代,只要对别人作恶就行,没有一个人关心怎样对自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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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 可是,正是在所有这些满怀仇恨的人身上,你找到了对让—雅克那么大的柔情啊!
法国人: 你别揭我的老底了!那只是外表,而不是真情。虽然这一联盟的成员们用某种闪烁其词的令人难懂的话语迷惑了我的思想,但是他们那么大肆显摆的所有那些可笑的美德,我看起来也和你看起来几乎一样很不顺眼。我感到这里面有一种自我炫耀,可是我又理不清楚。我的判断能力虽然受到控制,但我并不满足,一直在寻找着解释和阐明。如果不是你给我说明白了,我自己是找不到的。
阴谋已经这样安排停当,通过与此相适宜的办法加以实施,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大人物权威性的意见对于老百姓总是具有很高的威信的。只要再加上神秘的表情,就能叫这些意见流传开去。哲学家们为了保持某种严肃性,一面自封为一派的领军人物,一面给自己弄来很多小学生。他们把这一帮派的秘密传授给他们,也把这些人个个都培养成了替罪羊和暗中作恶的操作人;一面通过他们散布自己编造的诬蔑之词,一面又装作要对这些加以隐瞒的样子,他们就这样在各个社会阶层中(不排除最高的阶层)扩大了他们那冷酷无情的影响。为了将他们的造物牢牢地拴在他们的战车上,这些头目们以利用这些人干坏事开始,就像喀提林 让他手下的阴谋分子喝下一个人的血一样 ,他们确信通过叫这些人弄脏了自己双手的坏事,他们可以将这些人的余生都紧紧地攥在自己手掌心里。你曾经说过,美德只能通过很脆弱的联系将人团结在一起,而罪恶的锁链是无法砸碎的。在让—雅克的经历中,这样的经验很突出。他的正直和待人温和很自然地赢得人们对他的敬重和善意。所有由这种敬重和善意而与他发生联系的人,第一次考验到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四下逃散不再复返了,或者只是为了背弃他才留下来。但是我们那些大人先生的同谋们,不论发生什么事,将来永远都不敢揭露他们,因为怕自己也被揭露;也不敢与他们脱离,因为怕他们报复。对于他们为了实行报复会怎么做,这些人实在是太清楚了。所有这些人出于恐惧而一直团结一心,比善良人出于爱慕而团结一心更厉害,他们构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其中的每个成员再也无法与之分离。
为了达到通过他们的弟子支配舆论和人的声誉的目标,他们将自己的学说与他们的看法协调起来,让他们的宗派成员接受最适于将自己牢牢地拴在他们的战车上的各项原则,不论他们想给这些原则派什么用场。为了防止某种令人讨厌的道德说教来妨碍他们的指令,他们从根上将这种道德砍掉,摧毁了一切宗教、一切自由意志,由此也摧毁了一切悔恨。开始时,他们还秘密宣讲他们的学说,加些小心。后来,当他们再也无须怕什么镇压性的权势时,就完全公开干了。他们表面上显得与耶稣会教士完全背道而驰,实际上他们与耶稣会教士一样自封为帮派领袖,与这些人是殊途同归。耶稣会教士对人的信仰实施神权,以天主的名义自封为善与恶的主宰,使自己变得势大无比。哲学家们无法攫得同样的权威,就极力去摧毁这个权威。然后,作出向他们那样听话的帮派分子解释自然 的模样,自封为自然的最高诠释者,以自然的名义给自己确立了权威。这种权威不比他们对手的权威绝对性差,虽然这种权威显得很宽松,而且只通过理性管辖人的意志。这种相互仇恨,本质上正如迦太基与罗马的强权竞争一样,是一种势力之争。这两个团体,全都是专横无理的,全都是不能容忍异己的。所以,他们之间是不相容的,因为不论哪一个的根本体制都是实行专制。每一个都想单独统治,所以他们不可能分享这个王国,共同统治。他们是相互排斥的。这个新团体,更巧妙地遵循着另一个团体的习惯做法,通过引诱、腐蚀其支持者的方法取代了另一个团体的地位,并且通过这些人终于摧毁了另一个团体。但是,人们已经看到,这个新团体已沿着前者的足迹前进,更加勇猛,更加成功,因为前者一直遭到抵抗,而这一个没有遭到抵抗。它的排斥异己更加隐蔽,其残酷程度却并不逊色,表面上看上去却显得不那么严酷,因为它没有再遇上反叛者。但是,如果再生出几个有神论、宗教、宽容、道德的真正捍卫者,人们马上会看到,要对他们进行最可怕的迫害。很快,比另一个裁判所 更假惺惺、血腥味并不逊色的哲学裁判所会叫人毫不怜悯地将任何敢于相信上帝的人烧死。我丝毫不向你隐瞒,在内心深处,我跟你一样仍然是信徒。在这个问题上,我和让—雅克一样认为,每个人都天生就倾向于信仰他愿意信仰的东西,一个人觉得自己值得为热爱正义的灵魂付出代价,就情不自禁地希望如此。但是在这一点上,也和在让—雅克本人的问题上一样,我丝毫不想大张旗鼓也是毫无用处地鼓吹我的感受,那样可能会毁了我。我愿意尽量将谨慎与正直结合起来,只有到了我不得不发表真正的宗教信仰声明否则就是说谎时我才会那样做。
最狂热的传教士怀着极大的热情鼓吹和宣传这一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学说,其目的不仅是叫头目们对新入教的教徒进行控制,而且在他们利用这些新教徒的密谋中,叫这些人活着不要惧怕任何的内情泄露,死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有任何悔恨。他们的阴谋在取得成功之后,也要与其同谋者一起死掉。对这些同谋者,他们除了反复教导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要担心那个波斯人的布尔—塞罗桥 以外,就别无其他了。让—雅克用这个布尔—塞罗桥来反驳那些说宗教没有任何好处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道德秩序重新恢复这一信条从前叫人在这个世界里补赎了许多过失,骗子们在其同谋者的最后弥留时刻也曾要冒着一种风险,这种危险常常给他们当了制动器,叫他们刹了闸。但是,我们这个哲学将其鼓吹者从这种恐惧中解救了出来,将其门徒们从这种义务中解救了出来,也就一劳永逸地摧毁了一切回到悔恨的归路。透露既危险又无用,何必呢?照他们的说法,如果死了,沉默不语也不冒任何风险;如果又活下来了,那说出去了可就什么风险都有。你难道没看见,很久以来已经再也听不见人在弥留之际说物归原主、道歉谢罪、重归于好这些话了吗?你难道没看见,所有那些既不悔恨也不思悔改的垂死之人内心毫无畏惧地将别人的财产、谎言和欺诈就那么带走了么?而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的良心是一直背负着这些重担的。即使假设一个弥留者会后悔,这种悔恨对让—雅克又有什么用呢?他迟来的申明会被他周围的人扼杀,甚至会被听到这些申明的教士们扼杀。教士们也和别人一样成了哲学家,他们永远不会向外泄露,所以也传不到任何人的耳朵里。你难道不知道,忏悔师已被收买,医生也是同谋,所有入盟的成员相互监视,他们迫使别人、自己也被迫要一直对阴谋忠诚到底。尤其是他们临死的时候,也在受包围之中,至少在关于让—雅克的问题上,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想找一个人倾听他的忏悔,能找到的只有假的秘密受托人,他们只负责将他的忏悔埋进永远的秘密之中。这样,所有的嘴都是对谎言说话,而在活人和死亡将至的人当中,从此以后没有一张嘴是向真相张开的。所以,请你告诉我,当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来帮忙让真相保持被隐瞒的状态时,当任何人都不倾向于将真相揭示出来时,即使假以时日,他还剩下什么办法能够战胜欺骗,在公众面前显现自己呢?
卢梭: 不,告诉你这个的不应该是我,而是你自己,我的答复已经写在了你的心里。现在该你告诉我了,是什么利害关系,什么动机,将你从人们向你灌输的对让—雅克的厌恶甚至是敌意上带到了与此那么不同的情感上了呢?当你原来认为他居心叵测、犯有罪行的时候,你曾经对他恨之入骨。在那之后,为什么你现在认为他清白无辜而又真诚地可怜他呢?所以,是否你认为你是唯一的一个人,公正还能摆脱任何其他利害考虑与你的心进行交流呢?不,先生,这样的人还有,说不定比人们想的还要多。他们更多地是上当受骗而不是受到引诱,他们出于软弱,出于从众心理,如今还做着他们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做的事情。一旦他们回归自我,他们的做法会完全不同。在接近让—雅克的人当中,也有数人,让—雅克对他们的看法比你还积极。他看见他们因为受到所谓他的东家的欺骗,不知不觉地跟着仇恨的印象走,还好心地以为是跟着怜悯的印象走。在公众的心态中,有一种联盟头头们维系的错觉。如果他们有一小会放松警惕,被他们骗人的把戏引入歧路的想法很快就会恢复其自然走势,老百姓最终会自己睁开双眼。待他们看见已经被人带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会对自己的误入歧途大吃一惊。不论你怎么说,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粗暴地作了决定的问题,到了另一个时代,待将公众维系其中的仇恨停止发酵,将会得到更好的讨论。到了更优秀的后代人出现,会对当今的一代人作出恰当的评价,他们的看法将会形成与此相反的固定之见。到那时,曾受到赞扬将是一种耻辱,曾受到憎恨将是一种光荣。即使是在这一代人当中,还是应该将两种人区分开来:一边是阴谋的策划者,其男女头头以及他们的心腹,这心腹是一小撮,可能被吸收到了骗术的机密之中;另一边是公众,受到上述这些人的欺骗,真以为让—雅克犯下了罪行,对于他们为了让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更面目可憎而编造的一切,全都毫无顾忌地接受。前一类人良心泯灭,再也没有悔改的余地。但是其他人误入歧途是威望产生的效果,而这威望是可以消逝的。他们的良知一旦回归,就会让他们感受到这条那么确切而又简单的真理,那就是:人们用来诽谤一个人的恶意,证明这个人受到诽谤决不是因为他有恶意。一旦狂热和偏见得不到维持,如今发现不了的千百件事,到那时,所有的人都一眼就能看清。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期待着产生那么巨大效果的那些盗版,到那时,会产生完全相反的后果,而且会用来揭露他们,在最傻的傻瓜面前也会显示出出版者的恶毒用心。他活着的时候,由那些不讲信义的人小心翼翼背着他给他写的生平,肯定具有最阴险的诽谤文字的一切特点。最后,到那时,一切以他为目标的阴谋诡计都将显现出其本来面目。行了,不需要多讲了。
新派哲学家想通过一种学说防止弥留之人悔恨。不论他们得以让这些人的良心背负上怎样沉重的负担,但这一学说会让他们的良心得到平静。对这一点,我不比你更怀疑。尤其是我发现,对这一学说的狂热宣讲恰巧与实施阴谋同时开始,似乎这与其他的一些阴谋还紧密相关,这个阴谋只是组成部分之一。但是这种对无神论的迷恋是转瞬即逝的一种狂热,是时尚之作,也必将被时尚所摧毁。从民众狂热地投入其中人们看得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对自己良心开的一个玩笑,他们仍然很气恼地感觉到良心在呻吟。享福的人和富人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天堂,他们这个很舒服的哲学,不可能长期成为他们狂热的众多受害者的哲学。这些芸芸众生,这辈子没有幸福,需要至少在这人世间找到希望和安慰,而这个野蛮的学说夺去了他们的希望和安慰。男人从孩提时代起就培养他们偏狭的对宗教的亵渎和蔑视,甚至发展到狂热程度,培养他们肆无忌惮、没有羞耻之心、放纵、放荡;青年人不受纪律约束;女人轻佻、放荡、道德败坏 ;老百姓没有信仰;王国没有法律,没有他们惧怕的最高主宰,从各种各样的约束中解脱出来,一切良心上的义务一笔抹杀,在每个人的心中对祖国的热爱、对王公的依恋全都灰飞烟灭。总而言之,除了势力没有任何其他社会关系。在我看来,不久的将来,这一切的后果会是什么,人们可以很轻易地预见到。欧洲受到一些主子的蹂躏,这些主子从他们的小学教师那里受到的教育就是除了自己的利害没有别的指引方向的东西,除了他们的狂热没有别的上帝;欧洲 一会默默地忍饥挨饿,一会公开地被掠夺一空,到处充斥着士兵、戏子、妓女、诲淫诲盗的书籍和破坏性的恶习;看到一些不配活在世上的种族在自己的怀抱里生生死死,欧洲早晚会在自己的大灾大难中感受到新教育的成果,通过其恶果对其作出评判,对于教师及弟子以及所有这些凶残的学说都会同样地厌恶之极。这些学说将人的绝对权威让给他的感官,将一切局限在享受这个短暂的生命上,使这些学说统治的时代变得既可鄙又不幸。
自然将一些与生俱来的情感刻在每个人的心中,以安慰处于苦难中的人并鼓励人保持高尚的品德。这些与生俱来的情感,由于经常搞阴谋诡计和诡辩,会在一些个体中被扼杀。但是在下面的各代人中仍会很快地复生,这些情感总会将人重新引导到其最初始的心态中,就像一株嫁接的树,其种子总是会重新生出用作砧木的幼树。对这种内心的情感,我们的哲学家们,在对他们合适的时候,他们就承认;当妨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加以否认。但是,这种内心的情感会透过理性的迷失,向所有的人心大声呼喊,告诉他们公正并不以这一生的利害得失为基础,这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合乎我们良心范畴的概念,良心范畴的位置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体系之中,要在这人世间找到它是徒劳的。但是总有一天,在那个体系中,一切都应该回归原处 。 良心的声音在人心中不可能被扼杀,正如理性的声音在认知中不可能被扼杀一样,良心麻木不仁也与疯狂一样是不大顺乎自然的。
所以,请你不要以为,一项卑鄙无耻的阴谋的所有同谋者都会一直平静地活在、死在自己的罪行之中。待到领导他们的人不再挑动驱使他们的狂热时,待到这种狂热已经得到足够的满足之后,待到他们已经叫他们的对象在郁闷之中死掉之后,天性会不知不觉地重新占上风:干下了极不公正的事的那些人,待到回忆起这些事再也没有任何享受的快感相伴随的时候,他们将会感觉到那些事无法忍受的沉重。那些亲眼看见了这些事但是自己未参与其中也不了解真相的人,从欺骗他们的幻觉中醒悟过来之后,将会为他们之所见、所闻、所知作证,而且要向真相表示敬意。他们已经采取了一切措施以防止和阻挡这一回归,但是这是徒劳,自然的秩序早晚会恢复。而第一个揣想让—雅克很可能不曾有罪的人,肯定是几乎对此确信无疑的,而且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去说服他的同时代人。因为到那时,阴谋及其策划者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的同时代人除了为人公正和了解真相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利害考虑了。到那时,所有这些纪念碑才是宝贵的,而今天不过只是不确定的线索的事实将可能导致真相大白。
先生,所有的公正和真相之友可以不连累自己而且应该竭尽全力、极尽所能致力的,正是这个。在这一点上向后代传达一些说明问题的信息,说不定就是为上苍的大业作准备,甚至是在完成这项大业。请你不要怀疑,上苍一定会保佑一项如此正义的事业。对于公众来说,由此要得出两大教训,而且公众太需要这个了:一个教训是,尤其是损害他人的时候,不要那么轻率地相信人类学识之骄子;另一个教训是,从一个这么值得牢记的事例中学会在一切事情上、在任何时候都要尊重天赋权利,学会感受一切建立在侵犯这一权利之上的美德都是假美德,肯定掩盖着什么极不公平的事。所以我尽自己一切之所能致力于这一正义的事业,我也鼓动你对此予以协助,因为你可以不冒任何风险地做这件事,而且你曾经更就近地亲眼看到过许许多多的事情。这些事情可以让有一天愿意研究这件事的人看清问题。我们可以从容不迫、不声不响地进行我们的研究,将研究的成果收集起来,加进我们的思考,而且尽可能循着我们已经发现了其蛛丝马迹的全部勾当的踪迹前进,给继我们之后的来者提供一个在这个迷宫中指引他们的线索。如果我们能就这一切与让—雅克商议,我毫不怀疑,我们能从他那里得到很多永远不会失去其价值的信息。而且他说的几句话就能轻易地解开一些谜团,我们自己对这种轻而易举会感到大吃一惊,但是,没有这几句话,由于他的仇敌所施的巧计,这些谜团就可能永远无法参透。在我与他的交谈中,我常常从他的情绪中得到对于一些事情意想不到的澄清。对这些事情本来我的看法是很不相同的,因为我原来不能猜度出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而这个具体情况便赋予那些事情以完全不同的面貌。但是,我的承诺约束着我,我不得不取消想提出的异议。我常常违心地拒绝他似乎给了我的答案,为的是不要显出我知道那些我不得不向他三缄其口的事情。
如果我们联合起来与他组成一个诚恳相待、不弄虚作假的会社,一旦他确信我们的正直和受到我们的敬重,他将会毫不困难地向我们敞开心扉,也会得到我们对他的倾诉。从他的天性来说,他是随时准备好接受别人的倾诉的。我们将可能从中得到足以构成珍贵回忆录的材料。子孙后代将会感觉到这回忆录的价值,至少这回忆录会使他们够得上对于如今只根据让—雅克的仇敌的报告便一锤定音的问题进行反向的讨论。我的内心向我保证:总有一天,如今既有风险又无益处地为他辩护会给愿意担负起这一任务的人们带来荣誉,而且不冒任何风险地使他们得到荣光,与仗义的美德能在人世间获得的荣光一样美好而纯洁。
法国人: 这个建议完全合乎我的胃口,我很愉快地表示同意,正因为这可能是我力所能及的唯一的办法以补赎我对一个受迫害的无辜之人犯下的过错,又没有对我自己造成什么损害的风险,我就更高兴了。这并不是因为你向我建议的会社完全没有风险。他们对于所有与他交谈的人,哪怕就是一次,都极为注意。对我们,他们也不会疏忽的。对于我厌恶跟随他们在歧路上走下去,像他们一样欺骗一个他们为之描绘出那么可怕的肖像的人,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已经见得太多,他们至少不会不揣测到我在他的问题上已经改变了腔调,很可能我也改变了见解。虽然你千小心万小心,他也千小心万小心,但是你作为嫌疑人被列入他们的名单已经很久了。我要告诉你,不论以这种方式还是那种方式,你很快就会感觉到他们已经注意你了。他们对于一切接近让—雅克的人都特别注意,没有一个人会逃过他们的眼睛。尤其是我,他们已经把我接纳到他们的半心腹圈子里,我确信,我不会接近成了他们的目标的那个人而不会叫他们十分心神不定。我将尽量行事不出娄子,尽可能少引起他们怀疑。他们有某种理由怕我,但是他们也有理由不得罪我。我很自信,他们了解我这个人太看重声誉了,他们无须担心一个从未打算参与他们阴谋的人会背信弃义。
所以,我不拒绝偶尔很谨慎很小心地见见他。只要他一个人知道在他的问题上我与你的情感一样就行了。虽然我不能向他透露他仇敌的秘密,但他至少会看到,我是被迫三缄其口,我并不竭力欺骗他。我将由衷地协助你避过他们的警惕并在最好的时机将他们极力灭掉其痕迹的事实传送出来。有一天,这些事实将会为最终了解真相提供强有力的迹象。我知道,他的文件已经在不同时期怀着信任多于选择的心情交到了他以为忠诚可靠的手中,但是这些文件全都落到了迫害他的人的手里。这些人肯定已经消灭了可能与他们不宜的文件,对其他的文件则按照他们的意愿进行修改。他们这事干得十分随意,因为不怕任何人来审查、核实,尤其是那些对于发现和揭露他们的欺诈十分关切的人。自那以后,他手中还剩有某些文件,他们已经在窥视这些东西,以便最迟在他死的时候将其攫取到手。从他们已经采取的措施来看,任何一份文件逃过这些要掳获一切的手都是很困难的。他保存这些文件的唯一办法,就是如果可能的话,将其秘密地交在真正忠诚可靠的手中。我自告奋勇与你分担这一收藏的风险,而且我发誓要加万分小心,以便让它有一天与我收到它时完全原样地出现在公众的眼前,再加上我能收集到的倾向于揭示事实真相的全部观察结果。这就是谨慎所能允许我做的一切,为的是问心无愧,为的是有利于公正,为的是服务于真相。
卢梭: 这也全是他自己强烈希望的。希望有一天他的名声会在它与之相称的荣誉中得到恢复,希望他的著作通过理应对其作者的敬重成为有用的东西,这是从此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叫他高兴的希望。让我们再加上还能看到两颗正直而真诚的心向他的心扉敞开的温馨吧!让我们这样来减轻一些那可怕的孤独吧!他们迫使他身处茫茫人海却生活在孤独之中。最后,我们也不去做那些为了对他有利却无益的努力了,因为这些努力可能引起天下大乱,即使获得成功他也不会感动。让我们把这一安慰留给友人之手为他合上双眼那最后残留的时刻吧!
上述作品始末
在这里我丝毫不会谈及本书的主题、目的及形式,在本书前面的前言中,我已经做了这件事。我在这里要说说它的用场是什么,它曾遭到怎样的命运以及为什么这份抄本在这里。
我在四年的时间里,不顾写书时从未离开我的揪心痛苦写这些对话。终于,我接近这个痛苦任务的尾声了,不知道也想不出来怎么能给它派个用场。对于至少为此要试图做什么,也下不了决心。二十年的经验早已告诉了我,能从以朋友的名义包围着我的人那里期待什么样的正直和忠诚。杜克洛 那出奇的伪善令我十分震惊,我以前对他是那样敬重,到了将我的《忏悔录》托付给他的地步。可是他把最神圣的友好托付当成了伪善和背信的工具。自那时以来,人们在我的周围安置了一些人,他们所有的勾当都那么清清楚楚地向我宣告了他们的意图,对这些人我还能期待什么呢?将我的手稿托付给他们,与我想自己亲手将它交给迫害我的人,无非是一回事。而我被包围的情形又使我无法接近任何其他人。
在这种形势下,由于我所有作过的选择都受了骗,在人群中只找到恶毒和虚情假意,对自己心灵清白的感觉和对他们邪恶的感受激动了我的心灵,它一跃就跳上了一切秩序和一切真理的宝座,为的是到那里寻找我在人世上再也找不到的办法。由于我再也无法向任何会背弃我的人倾诉我的心声,我决定把我自己只托付给神意,将完全支配托付的事只交给他,我希望将这托付留在可靠的手中。
为此我想出一个办法,把这部作品抄一个誊清稿,将它放在一个教堂的祭台上。为了使这种做法尽量庄严隆重,我选择了巴黎圣母院的主祭台,我认为,在任何其他地方,我的寄存物可能更容易被神父和修道士藏匿起来,转移出去,那样肯定就会落入我的仇敌之手。而我放在这个地方,可能碰巧这一行为传扬开去,会叫我的手稿一直到达国王眼前。这正是我希冀的最佳结局。如果用任何其他方法干,这种事都永远不可能发生。
我一面努力誊清我的作品,一面思考着用什么办法来实施我的计划。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尤其是对像我这样腼腆的一个人。每个星期六,都要在圣母院的主祭台前面唱经文歌。这个过程中,祭坛一直空无一人。我想,一个星期六可能是我最容易进到那里面去、一直走到祭台而且将我寄存的东西放在那里的日子。为了把我的步骤安排得更有把握,我数次到那里远远地审视那里的情形,审视祭坛及其旁边通道的布局。因为我担心的是经过的时候被人抓住,一旦如此,我的计划肯定就要落空了。终于,我的手稿准备停当了,我将它包起来,在上面写上下列标题和附言:
交付给上帝的保管物
被压迫者的保护人,公正与真理之神,请收下放在你的祭坛上、交付给你神意的这包寄存物。托付人是一个外国人,他命运多舛,孤身一人,在这人世上既无靠山,也无保护人,受到整整一代人的侮辱、嘲笑、诽谤和背弃,十五年以来,人们争先恐后地叫他遭受着比死亡还要糟糕的待遇和迄今为止人间闻所未闻的不公正对待,而他本人从未能至少知晓其原因何在。不允许我作任何的解释,剥夺了我任何与人交流的可能,从被他们自己的不公平弄得更加乖戾的人类那里,我所能期待的只有侮辱、谎言和背信。永恒的上帝啊,我唯一的希望就在你的身上。请你垂顾为我看守我的寄存之物,让它落在年轻而忠实的人手中,由他们如实地传给更优秀的一代人,让这一代人知道,一个没有敌意没有矫饰,与不公平为敌却又耐心地忍受不公平,从未想过对任何人做坏事也从未对任何人做过坏事,也从未对任何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做过坏事的人受到现在的一代人怎样地对待,并哀叹他的命运吧!我知道,任何人都无权指望奇迹发生,甚至是受压迫、被人低估、看轻的清白无辜之人。既然有一天一切都应该重回秩序之中,等待就行了。如果我的作品丢失了,如果它被交到了我的仇敌手中,然后被他们所毁或者被他们歪曲,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那我就将更加指望你的丰功伟业,虽然我不知晓其具体时间和方式。我应该已经充分地作出了努力以协助你的大业,现在我就满怀信心地等待、依靠你的公正并且听从你的意志了。
在书名的背面,第一页之前,我写下了下列文字:
神意将你变成了这部作品的主宰。不论你是何人,不论你决定给这部作品派什么用场,也不论你对这部作品的作者抱着怎样的看法,不幸的作者都以你仁慈心肠和他写这部作品时所忍受过的痛苦的名义恳求你,一定要在将整部作品完全看完之后再对它进行处置。请你想想,一颗被痛苦撕碎的心向你请求的这一恩典是神意加在你身上的一项事关公道的义务。
把这些事全做完以后,1776年2月24日星期六那天两点钟左右,我拿着我的包裹到圣母院去了,意图就是要当天在那里献上我的供品。
我想从一个侧门进去,打算从那个侧门进入祭坛。很奇怪,这个侧门关闭了,我就再向下走,从通向中殿的另一个侧门走进去。一进去,我吃惊地看到,有一道栅栏将中殿与祭坛四周的侧道部分分开。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这道栅栏。栅栏门全都关着,所以我刚才说的那个侧道部分确实空无一人,但是无法进入。就在我瞥见这道栅栏的那一刻,我一阵眩晕,就像一个人中风倒地一般,紧接着就是全身震颤。我真想不起来这一辈子曾经感受过类似的震颤。我觉得这教堂完全变了样,以至于怀疑自己是不是确实在圣母院里。我极力镇定下来,将自己看见的东西辨认清楚。我在巴黎三十六年了,以前我经常来圣母院,而且是不同的季节。我以前一直看见祭坛四周的通道是开着的,可以自由通行,而且据我所能回忆起来的,我甚至从未注意到那里有栅栏,没有门。由于我并未将我的计划告诉任何人,我对这个未曾意料的障碍就更加震惊,在一时冲动中我甚至觉得连上苍都为人的不公平帮忙,不禁发出愤怒的低吼。只有能设身处我地的人才能设想出这种话来,也只有善于看透人的内心深处的人才能谅解这种语言。
我飞快走出教堂,决心此生再也不迈进教堂一步。我任凭自己内心的动荡左右,整天都在城内到处奔跑,到处无目的地逛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直到再也走不动了,疲倦和夜晚来临才迫使我回到家中,精疲力竭,痛苦得几乎成了呆子。
待我渐渐地从这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开始更冷静地思考所发生的事。凭着我特有的秉性,既很快地不再为已经来到头上的不幸而灰心失望,又很快地害怕另一桩令人担心的不幸要到来,我不久便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次尝试的失败了。我在上述附言中已经说过,我并不指望奇迹出现,但是很显然,还非得有一个奇迹出现才能叫我的计划成功:因为希望我的手稿直接到达国王手中,希望这位年轻君主 亲自受苦受累阅读这部长篇作品,我说,这种想法真是太愚蠢了 ,以至于我自己都奇怪居然能在一段时间里抱着这样的幻想。我早应该能想到,即使这种做法引起轰动,能叫我的寄存物一直抵达宫廷,那也只不过是为了不落入国王手中,而落入最狡猾的迫害我的人手中或者他们的朋友手中,其结果还不是要么完全被毁,要么按照他们的观点被改得面目全非,以使它对我的名声起到致命的破坏作用?总而言之,我的计划惨遭失败,我曾为此那样痛苦过。但是,反复思考过以后,我倒觉得这似乎是上天的恩赐,它阻止了我去完成一个与我的利害完全背道而驰的计划。我觉得,手稿留在了我的手中,可以更明智地处置它,这有很大的优越性。我给它派的用场便是这个。
那时我刚刚得知一个文人刚回巴黎没几天。他是我认识时间最久的一位老朋友,以前与他有过一些交往 ,我一直很敬重他。他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在乡下度过,这次刚刚回到巴黎。我将他返回巴黎这个消息视为上帝的一个指示,它给我指出了我手稿的真正寄存人。此人确是哲学家、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外省人,那个省的居民在正直方面名声不大好 。但是,在我心目中,他的正直早已树立起来。与这一点相比,所有那些成见又有什么用呢?他是个例外。正因为罕见,这例外就更令人尊敬,这种例外只会增强我对他的信任,而上天为了完成他的大业,除了选择了一个品德高尚的人的手以外,还能选择什么更相称的工具呢?
于是,我下了决心。我寻找他的住所。我终于找到了他的住所,当然不是没费力气。我给他带去了我的手稿,将手稿交给他,怀着极大的快乐,心怦怦直跳,这可能就是一个活人能向道德高尚的人所表示的最崇高的敬意了吧?收到手稿时,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对我说,他一定给我的保管物派一个好的、适当的用场。我对他的看法那么好,已经使这一保证极为多余了。
过了半个月,我又到他家去了,我十分确信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二十年来人们在我的双眼上蒙的黑布就要落下,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我会从我的保管人那里得到一些启示。在我看来,读过我的原稿之后,肯定应该有这个的。我预料的事,一点都没有发生。他与我谈起这部作品,就像谈起我请他审视让他跟我说说他感觉如何的一部文学作品一般!他对我谈到哪些地方要调整一下,以便使我的材料更有条理。但是,对于我的作品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对作者作何想法,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他只是建议我给我所有的作品搞一个像样的版本,同时还问我为此准备找什么人。所有包围我的人都曾经提过这同一个建议,甚至反复强调过,这使我想到,他们的心态和他的心态原来是一模一样的。后来他看到他的建议丝毫没有叫我高兴,又主动提出把我的保管物还给我。我没有接受这个赠品,只是请他将我的东西交给比他年纪更轻的一个人。那个人可以比我、比迫害我的人活得更长,长到足以有朝一日将它发表出来而又不用担心冒犯任何人。他对这后一种想法非常卖力气。从他告诉我的他给包裹封套写的附言来看,我似乎觉得他会正如我请求他做的那样,千小心万小心以使这部手稿在本世纪末之前绝对不会印刷出来,也不会为人所知。至于我的意图的另一部分,即这个期限到了以后,作品得到忠实地印制和发表,为了实现这个意图他都干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自那以后,我再没有去过他家。他来拜访过我两三次,我们好不容易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过去。我呢,对他再也无话可讲;他呢,也根本不想对我说任何事情。
我虽然对我的保管人还不能下一个断语,但是我感觉到我的目的没有达到,很像是我白费了力气,也损失了我的保管物。但是,我还丝毫没有失去勇气。我自忖,我的失败源于我选错了人;我肯定是太盲目、太有偏见才会相信一个法国人、文人、哲学家、院士、上了年纪的人。作为法国人,他太珍惜自己国家的荣誉了,不会不表现出不公正;作为院士,他太珍惜他们那个机构的利害,不会揭发其卑鄙丑恶的勾当;作为上了年纪的人,他太小心谨慎,不会为公道、为保卫一个受压迫的人而头脑发热。即使我故意寻找最不适宜于实现我的想法的保管人,恐怕也不会选得更不合适了。我之所以没有成功,终归是我自己的错。成功只取决于更好的选择。
怀着这个新的希望,我再次开始满怀新的热情抄写、誊清。就在我忙于这一工作的时候,我在武通时与我为邻的一个英国青年从意大利归来路过巴黎,前来看我 。所有的可怜人碰上了任何事都以为是对他们命运的明确指示。我也跟他们一样。我心想:啊,这个人就是神意为我选择的保管人。是神意派他到我这里来,神意让我的选择失败,只不过是为了将我引向选择他。我需要的就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外国人。他身在文人藏污纳垢的地方之外,远离这个国度的阴谋策划者,伤害我得不到任何好处,也没有反对我的狂热。我以前怎么能看不见这些呢?这一切在我看来是那么明明白白,以至于从这个偶然的机遇中,我以为看到了上帝的手指。我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遇。可惜我的新抄稿尚未完成,但我把已经抄好的那部分赶快交给了他。如果对真理的热爱赋予他热情,要回来取其余的部分,我准备第二年再将其余的部分交给他。我当时对此是一点也不怀疑的。
他走了以后,对于这个新的选择是否明智,一些新的思考又在我的思想中投下了怀疑的阴影。无论从这个年轻人接受我的保管品的模样里,还是从他离开我时对我说的所有的话里,我都丝毫没有找到一个意识到我的信任的价值而且为此受到感动的人的语气。我知道,他在以我为目标的联盟里有几个有关系的人。从他与我相处的方式中,我觉得奉承阿谀多于真情实感。我责备自己相信一个英国人真是太傻了。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人都被挑动起来反对我,而且从来没人提过他们违反自己的利益做过任何伸张正义的事。再说了,为什么他来看我?为什么那么温柔体贴对我关心备至?就凭这一件事,难道不应该使我感到他很可疑么?很久以来,没有一个接近我的人不是故意派来的,相信我身边的人就等于自投敌手,我怎能不知道这个?要找一个忠实的心腹,本应该到远离我的地方我无法接近的人当中去寻找的呀!于是,我的指望又落空了。我采取的一切措施都是错误的,我的一切小心、细心都毫无用处。我应该确信,不论我即将把我的这件物品交付给谁,可能他们给这包东西派的最不罪过的用场,就是将它毁掉。
这一想法又使我产生了一个新的意图,我期待这一次产生更大的影响。那就是给法兰西民族写一个通报性质的短笺,作成多份抄件,在散步场所和街道上将其散发给长相最讨我喜欢的陌生人。对我这个新的决定,我必然地又以我惯常的方式作了积极、正面的论断。我自忖,他们只允许我与迫害我的人和布置监视我的人交谈。相信某个接近我的人,无异于相信这些迫害我的人。至少在这些陌生人里面,可能有心地善良的。但任何到我家来的人,只会是怀着恶意前来的。我应该对这一点有把握。
于是我以短笺的形式写了一个小东西,而且耐心地做了大量抄件。但是,为了散发这些东西,我碰上了一个未曾料到的障碍,那就是我向其出示这封短笺的人,他们拒收。信封上写的是:致一切尚热爱公正和真理的法兰西人。我没有想到,按照这个抬头,会有什么人敢于拒收。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接受它。所有的人在看了这个抬头之后,都向我宣称,这不是写给他们的,那种天真纯朴劲让我这个处于痛苦之中的人不由发笑。我一面将短笺收回,一面对他们说:“你说得有道理。我明白我弄错了。”这是我十五年来未曾从任何一个法国人嘴里听到过的唯一一句坦率的话。
此路亦不通。我依旧没有灰心。我收到一些陌生人的来信,他们非要到我家来不可。我把这封短笺的一些抄件作为回信寄给他们,想用同意满足他们心血来潮的心愿的代价换得对我的短笺的一个决定性答复。我以为我很了不起。我又把另外两三封短信交给了碰到我的人或前来看我的人。但是这一切只得到了一些不知所云、模棱两可的答复,向我证明了写信人一贯如此的虚伪。
这最后一招又失败了。本来应该叫我失望至极的,但是却像前面几招失灵一样,丝毫没有使我痛苦不安。我告诉自己,我的命运是无法挽回了,命运也教会了我不要再与必然抗争。我想起《爱弥儿》中的一个段落 ,它叫我自省,而且叫我从中找到了我以前徒劳地向外部去寻找的到底是什么。这一阴谋对你又有什么害处呢?它剥夺了你的什么?它断了你的哪一部分肢体?它叫你犯下了什么罪?只要人们不从我的胸腔中夺走这颗在胸膛中跳动的心而换上一颗恶人的心,我仍然活着,他们又能够在什么地方破坏、改变、损害我的存在?他们按照他们的式样造了一个让—雅克,但是这是枉然。卢梭仍将不顾他们的意愿始终如一,一成不变!
我不是见识过虚浮的舆论么?那只不过是为了将我重新置于它的控制之下,破坏我心灵的平静和内心的平和。如果人们愿意将我视为与真实的我不同的模样,那与我又有何干?我存在的本质难道在他们的目光之中么?如果他们在我的问题上欺骗、愚弄后代,那与我又有何干?我那时已不在人世充当他们谬误的受害者了。我说过的话和做过的有益之事,本来是希望他们好,如果他们给这一切下毒并且往坏处去理解,那损害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会将为我的良心作证的一切一起带走,对他们的一切不公正,我将违反他们的意愿,得到补偿。如果他们是好心犯错误,我还可以在自怨自艾的同时可怜他们,为他们哀叹,也为我自己哀叹。但是,他们对我是怀着无法形容的狂热按照一整套妙计来干的,什么过失能够为他们这样卑鄙下流的整套计谋开脱呢?什么过失能让他们公开地把一个人当成已招认的恶棍来对待,而又千方百计阻止这个人至少知道人家控告他犯了什么罪呢?他们的野蛮真是考究得过了头了,他们找到了妙计,让我处于被活埋的状态,让我忍受漫长死亡的痛苦。如果他们觉得这样的对待还不算残忍,那肯定他们的心灵是卑鄙到极点了。如果他们觉得这样的对待确实很残忍,法拉利斯、阿加多克勒 之流比他们还要宽厚。所以,我曾经希望用向他们指出他们误入了歧途这种办法将他们引回正路,我是大错特错了。问题根本不在这儿。即使他们对我看错了,他们对自己那些不公正的言行,总不会不知道吧?他们对我不公正、恶毒,不是出于搞错,而是故意。他们不公正、恶毒,因为他们愿意如此。你与他们的理智说话是没有用的,你必须对他们那仇恨使之反常的内心说话。任何他们不公正的证据只会使他们变本加厉地不公正,这又增加了他们的一项不满,为此,他们永远不会宽恕我。
但是,我为他们的侮辱感到痛苦,甚至达到为此而堕入沮丧、几乎堕入绝望的境地,这就更是错上加错了。好像改变事物的性质、夺走任何东西都无法剥夺的给予无辜之人的安慰属于人的权力似的!让他们了解我、给我平反,对我永久的幸福又为什么就是必须的呢?为了使我的灵魂幸福,补偿他们不公正地让我承受的痛苦,难道上苍就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了么?待死亡将我从他们的手中拉走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关于我还会发生什么事,我还能知道并且为此感到焦虑不安么?来生的藩篱在我面前打开的一瞬间,这一边的一切都将永远消逝。即使我那时还能回忆起人类的存在,但就从那一刻起,对我来说,人类只会如同已经不存在一般了。
于是,我终于完全打定了主意。我要摆脱与这个世间的一切关联,看淡人们荒谬的评断,甘心忍受在他们之中永远受到歪曲,对于我的清白和我的痛苦能换来什么也不多指望。我的幸福、我的快乐应该属于另一范畴。我再也不应该到他们那里去寻找,他们既没有权力妨碍我的幸福快乐,也没有权力体验我的幸福快乐。我这一辈子注定要充当谬误和谎言的牺牲品,我等待着得到解脱和真相获胜时刻的到来,再也不到活人当中去寻求这两样东西。摆脱一切尘世之柔情,甚至从对尘世的期望这种焦虑之中解脱出来,我再也看不到有什么他们可以以此来扰乱我内心平静的牵挂。我将永远不再压制愤怒、发火、气愤的第一冲动,甚至我现在就再也不竭力那样做了。但是继这瞬间的激动之后而来的平静是一种常态,任何事情都再也不能使我与之脱离。
希望破灭大大扼制了欲望。但是,希望破灭并不消灭义务,我愿意在我与他人的行为中自始至终尽我的义务。他们已下定决心永远否认真相,为了叫他们了解真相而枉自努力的事,从今以后我就免了。但是在取决于我的范围内给他们留下改正的机会和办法,我并没有免,而且这正是我要给这部作品派的最后一个用场。不断地制作许许多多的抄件,将它们像这样东放西放,放到接近我的人手里,大概超出我的力量了,而且无用。坦率说来,我不能指望在这些这样分散的抄件中,会有一份完整地抵达目的地。所以,我要局限在一份抄件上,我要将它读给我认为最不会不公正、最不怀成见的我认识的人听。或者读给另外一些人听,这些人虽然与迫害我的人关系密切,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内心里仍然很有力量,他们可以通过自己成大气候。所有的人仍然会对我的理由充耳不闻,对我的命运麻木不仁,与从前一样既隐秘又不说真话,我对此并不怀疑。这是所有的人普遍打定的主意,而且永不反悔,尤其是那些接近我的人。这一切我事先都知道,但我仍然坚持这个最后的决定,因为这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剩下的唯一能协助神意大业的办法,给神意的大业在取决于我的范围内增加点可能性的办法。经验也提示我,没有人会倾听我的话。但是,会有一个人倾听,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今后人们的眼睛会自己向真相睁开,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理由已经足够将尝试的义务加在我的头上,而并不指望得到成功。如果我只满足于将这部作品留给我身后,这个猎物绝对逃不出掠夺者之手,他们只等着我喘最后一口气好来将一切抓在手中,然后或者将其烧毁或者加以篡改呢!但是,假如在听过我朗读这部作品的人当中碰巧有一个(只有一个)长着人心的或者只是长着真正理智的头脑的,那么,迫害我的那些人就会徒劳了,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于公众眼前。如果这一无望的幸福降临到我的头上,那么,一刻也不会迷失的信念会鼓励我作这个新的尝试。我事先知道,阅读了我的作品之后,所有的人将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这个语气将与从前一样,天真,奉承,友善。他们会非常可怜我,怎么把那么白的东西看成那么黑,因为他们全都像天鹅那么天真,对于我在这里说的一切,他们会一点都听不懂。对这些人,我立刻就会作出评断,他们一点都不会使我感到惊讶,也不大会叫我生气。但是,如果出乎一切预料,碰巧有一个人被我的理由所打动,开始猜测到事情的真相,我对这样的效果一刻都不会怀疑,我有很可靠的迹象能将他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哪怕他不愿向我敞开心扉。我就要把这个人当作我的保管人,甚至不去探究我是否应该指望他的正直,因为我只需要他的判断能力就能使他对忠实于我产生兴趣。他会感觉到,将我的保管物毁掉,他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将这个保管物送给我的仇敌,只是送了他们已经有的东西。因此,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并不能赋予其很大的价值,也不能避免因为这一行为或早或晚受到理所应当的谴责,谴责他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如果保存着我的寄存物,待他想毁掉的时候,依然可以自己作主;如果相当自然而然的演变使公众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哪一天还可以给自己赢来无限的荣耀,而且从这份保管物品中得到很大好处。如果他把这个物品献出去了,他可就得不到这个好处了。如果他善于预见而且能够等待,仔细思考一下,他应该忠实于我。我再说一句:即使在我的问题上公众的心态保持不变,与他们今天所处的心态一样,内心一股非常自然的冲动早晚也要促使他们至少想知道,如果人们给予让—雅克说话的自由,他会说些什么。到那时,就让我的保管人站出来对他们说:“你们想知道他会说什么吗?好啊!他想说的话就在这里!”他用不着跟我站在一边,也无须想为我辩护,也用不着捍卫我的声誉,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我的传话人好了。甚至,如果他能做到的话,即使停留在所有人的立场上,他也能够对那个被盖棺论定的人的品格增添新的认识。知道了这样的一个人敢于怎样谈及自己,总是给他的肖像上增添了新的一笔。
如果在我的读者当中能找到这个有见识的人,为了对他自己有好处,他准备忠实于我,我决心不仅把这部作品交给他,而且连我的《忏悔录》以及还留在手中的所有文件都交给他。有朝一日,人们可以从这些文件中得到许许多多有关我的命运的材料。这里面包括一些轶事、解释和事实,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提供不了。这是很多谜团的独一无二的答案。没有它,这些谜将永远无法破解。
如果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至少在读过这部作品的人的脑海中,还保有对于读这本书的回忆。在我死后很久,当公众的梦呓开始减弱时,那一天,这种回忆会在他们当中某个人的心里唤起对公正和怜悯的某种感受。到那时,这一回忆就能在他心灵中产生某种良好的影响。而在我生前,鼓动他们的那种狂热阻止了这种影响的产生。到那时,无需更多的东西便可开始神意的大业了。所以,如果我找到机会,我一定要利用这些机会介绍这部作品,并不期待什么成功。如果我找到一个保管人,但无法合情合理地委他以该项重任,我也要叫他担负起这个责任,就当我的保管物损失了,事先就想好了不为这个事痛苦。如果正如我料想的那样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人,我将继续看管本来应该交给他的物品,直到我死亡那一天,反倒是迫害我的人将它占有。我的文件将遭到这样的命运,我看已不可避免。但这已经不再叫我惊慌失措。不论人干什么,轮到上苍,他定会完成他的大业。这大业什么时间干,用什么办法干,属何种类,我一概不知。我知道的,就是至高无上的主宰是力大势强的、公正的,我的内心是清白的,我不该遭到那样的命运。这对我已足够。从今以后,向我的命运让步,不再固执地与命运抗争,让迫害我的人任意处置他们的猎物,在我悲哀的暮年余生中依然作他们的掌中物,不进行任何抵抗,甚至将我名字的荣光和我未来的声誉统统抛弃给他们。如果上天高兴,让这一切都由他们来处置好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再也不为任何事伤心痛苦。这便是我最后的决定。让人们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反正我已经做了我应做之事。他们要在我活着的时候折磨我,那是枉然。他们绝对阻止不了我在平静中死去。
上述作品中提及的通报性短笺抄件
致一切尚热爱公正和真理的法兰西人
法兰西人:昔日你们曾是和蔼可亲、性情温和的民族,如今你们怎么样了呢?对一个外国人,你们的变化是多么大呀!这个外国人,命运多舛,孤身一人,任你们宰割,他既无靠山,也无保护人,本来在一个公正的民族之中他也不需要这个;但他是一个没有敌意也没有矫饰的人,与不公平为敌却又耐心地忍受着不公平,他从未想过对任何人做坏事,也从未对任何人做过坏事,也从未对任何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做过坏事。但是十五年来他被他们投入屈辱和诽谤的泥潭之中,被你们在这泥潭中拖来拖去。他看到自己、感到自己被争先恐后地加上了迄今为止人间闻所未闻的不公正的罪名,而从未能至少知晓其原因何在!这难道就是你们的坦率、你们的温和、你们的殷勤好客么?离开“法兰克人”这个古老的名字吧!它应该叫你们脸红得无地自容 !迫害约伯 的人,在怎样叫一个世人变得不幸的技巧上,恐怕还能从指引你们的人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哩!我丝毫不怀疑,他们说服了你们,甚至向你们证明了我受到这样比死亡还要糟糕一百倍的不公正对待是罪有应得。背着被告,这样做是很容易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应该逆来顺受了。因为无论从他们那里还是从你们这里,我都期待不着也不想期待任何的恩惠。但是,在受到这样残忍而又具有侮辱性的判决之后,我希望的,而且至少应该对我做的,是告诉我,到底我的罪行是什么,我怎么受的审判,是谁审判的我?
为什么一定要叫一个如此人人皆知的丑闻唯独对我是一个无法参透的秘密呢?为了向罪犯隐瞒他的罪行搞了这么多的阴谋、诡计、背信弃义、谎言,又何必呢?如果他确实犯下了这些罪行,他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啊!从来对任何罪犯都没有剥夺他这样的一个权利 。如果出于不想让我知道的一些缘由,你们坚持剥夺我这样的权利,你们下定了决心要用焦虑不安、冷嘲热讽、侮辱来浇灌我悲惨的余生,而且不想让我知道是为什么,不屑倾听我的辩诉、我的理由、我的申诉,甚至不允许我讲话 ,那我为了自卫,就要把一颗毫无虚假的心和没有干过任何坏事的纯洁的双手高举到上天面前,并不是请求他为我复仇并且惩罚你们这残忍的民族(啊!但愿他让一切不幸和一切谬误都远离你们!),而是请求他很快为我的暮年打开一个更好的庇护所。在那里,你们的侮辱再也伤害不到我!
JJR
附言:法兰西人,有人使你们处于狂热之中,这种狂热在我生前是不会停止的。但是,待我百年之后,待狂热发作过后,待你们的敌意不再受到挑动,容许天生的公正向你们的良心讲话之时,我希望你们仔细考虑一下别人千方百计瞒着我加在我头上的一切所为、所说、所写,仔细考虑一下关于我的秉性别人让你们相信的一切,仔细考虑一下别人叫你们出于善心为我所做的一切。到那时,你们将会大吃一惊!到那时,你们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十分满意了。我敢大胆地向你们预言,你们会觉得阅读这封短信比今天之于你们有趣得多。待到最后这些大人先生们将他们的全部善心发挥到极致,将他们折磨得痛苦而死的这个不幸之人的生平发表出来之时,那是他们早已那么机密、那么精心地进行准备的不偏不倚、忠实的生平,我确信,你们在相信他们之所言、他们的证据之前,一定会探寻那么起劲其根源是什么,费那么大的劲其动机是什么,尤其是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对我是怎样行事的。待你们这些研究做好了之后,我同意,我声明,既然你们想不听取我讲话而对我作出评断,就请你们根据他们自己的产品,在他们和我之间作出裁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