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法莲山的利未人
序言(第一稿)
说到这第三篇 ,它只不过是类似散文小诗的东西,是对《士师记》最后三章的发挥和改写。我承认,我将永远视它为珍宝,从来重读的时候总是怀着一种内心的满足。这并非出于作者那种愚蠢的虚荣,在这方面那种虚荣之愚蠢之荒谬几乎是不可原谅的,而是出于一种更诚挚的情感,我甚至敢以此为荣。为了叫别人相信我的话,只要说这部作品是1762年6月10日、11日和12日在旅途中写就的就足够了。那是我一生中最严峻的时刻,被不幸压得喘不过气来。对这些不幸,甚至不容许一个重视荣誉的人有思想准备 。虽然我几乎被厄运的海洋所淹没,被我那些忘恩负义、野蛮的同时代人加给我的种种不幸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唯有一件不幸我能不顾他们的意愿而躲过,而且为了对我进行报复,他们就剩这一招了,那就是仇恨。
这个倒霉的真理捍卫者,在这样危险而又动荡的时刻,本来怒气和愤慨应该撕碎他的心,可是他考虑的却是这些事。我的仇敌想用他们的狂怒胆大包天地设想出来的一切不幸压垮我,但是这是枉然。他们还剩一招以便对我进行报复,而我看他们未必能让我感受到这种情感,那就是仇恨的折磨。
……仇敌,我甚至不认识他们,我从未伤害过他们,也从未想过要伤害他们
……我以为他们一直很喜欢
……他们恨我,无非因为他们害过我
可惜这个时代太大名鼎鼎,足以谅解作品的平庸,足以描绘作者的……(缺字)。如果哪一天有一个公道人肯为我辩护,对这么多的侮辱以文字作为补偿,我只希望得到下面这句话作为颂辞:在他生命中最严峻的时刻,他创作了《以法莲山的利未人》。
对我来说,我可以自我安慰。我希望的唯一颂辞,我毫不羞愧地赋予我自己,因为这是我应该得到的:在他生命中最严峻的时刻,他创作了《以法莲山的利未人》。
序言(第二稿)
高等法院发布了通缉令之后,我心情十分悲痛地离开巴黎。我似乎觉得,除了要求人们不要害我之外,我从未向他们要求过任何其他的恩惠。我本来是应该得到这种恩惠的。即使假设我犯下了最危险的过失,我的意图也是相当纯正、相当明确,足以得到某种宽容。这个社会,人们对它那样大吹大擂,对于常常掩盖着恶的善从不加以奖赏,对于恶惩罚起来也总是没有表面上那么严厉,这个社会又是什么呢?在最揪心的痛苦中,我一面为自己作证,一面这样自忖:没有哪个有良知、心地善良的人能拒绝为我作证的。这些悲哀的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也使我的旅途变得令人不快,我挥之不去。我极力驱赶这些不快的念头,除了想到人们可能错待了我之外,我的心就不愿意想别的。比起我身受的不公平来,对于我眼见的不公平,我要更加气愤得多。我想用考虑一下某个题目的办法来转移一下我的胡思乱想。这个题目便来到了我的头脑中,我觉得它与我的看法相当合适。在我所处的状态和我希望进入的状态之间,它给我提供了一种过渡。我可以不时地陷入我郁闷的心情之中,然后又用更甜美的东西来代替它。我的题目一旦允许我这样做,我便模仿起来,但是……(缺字)格斯纳 先生那甜美动人的景象。就这样我差不多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愉快地结束了我的旅途。这个小东西被我遗忘了很久。我在一个差不多相似的机会中 ,又将它拾起来并加以润色,同样很成功。我祝愿读者们在阅读这个作品时也能得到一点我构思它的时候所享受的快乐。考虑到创作它的时机,对它评论太严可能就太苛刻了。但是我确信它有值得正直人士赞许的一面。他们一定会感觉到,一个正在遭受折磨却这样给自己找事做的人,不是一个很危险的敌人。
第一节
美德的神圣的愤怒啊,请你来让我的声音更响亮吧!我要高声道出便雅悯 人的罪行和以色列人的复仇。我要高声道出闻所未闻的恶行和更可怕的惩罚。地上之人啊,请你们尊重美貌、美德、殷勤好客吧!请你们公正而不残忍、仁慈而不懦弱吧!请你们善于宽恕犯罪之人而不是惩罚清白无辜之人吧!
啊,你们,宽厚的人,一切非人道行为之敌,你们害怕面对你们弟兄犯下的罪行,宁愿让他们逍遥法外。我来呈现在你们面前的,将是怎样的景象?一个女子,被碎尸万段,她的四肢被砍成一块块,还在抽动,被分别送到了十二个部族。整个民众,吓破了胆,齐声呼喊,喊声震天,直达天庭。他们齐声喊道:不,从我们的父辈走出埃及那一天直到今日,在以色列从未发生过此等事件。圣民们,集合起来!对这可怕的行为表态,让它付出应得的代价!面对这样的暴行,谁扭过头去,谁就是懦夫,谁就是逃避正义的逃兵。真正讲人道的人仔细打量这样的暴行,为的是了解这样的暴行,审判这样的暴行,憎恶这样的暴行。让我们敢于讲出详情,让我们对这些内战寻根溯源。这些内战让一个部族彻底覆灭,让其他部族付出了那么多的鲜血。便雅悯,你这悲惨的痛苦之子,你的母亲为你付出了性命 ,这罪行正是从你的内部而来,这罪行也要将你毁灭。能犯下这罪行的,正是你那大逆不道的部族,而应该为之付出太过惨重代价的,也是你那大逆不道的部族。
在那没有人统治上帝子民的自由自在的日子里,曾有过一个无拘无束的时代。那时,谁也不承认什么法官、审判官,每个人自己为自己作主,觉得什么好,就干什么。以色列那时分散在乡野之间,大城市很少,民风纯朴使得法律统治成为多余之事。但是,不是所有的人心地都一样纯洁,坏人以为在德性带来的安全当中,做坏事也不会受到惩罚。
这些平静和平等的短暂空隙已经为人所遗忘,因为那时没有人对他人发号施令,人也根本不作恶。就在这样的一个空隙里,以法莲山的一个利未人 在伯利恒看见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很讨他喜欢。他对她说:“犹大的女儿,你不属于我的部族,你也没有兄弟。你就像萨勒法的女儿一样,按照上帝的法律,我不能娶你为妻。但是我的心已经给了你,跟我来吧,让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将结合在一起,同时又是自由的。你营造你的幸福,我营造我的幸福。”利未人年少英俊。少女嫣然一笑。他们结合了,然后他把她带回自己的大山里 。
在那里,温馨的生活流淌,温柔多情而又纯真的心灵十分珍惜这种生活,利未人在他偏僻的居地品尝着心心相印的爱情。在那里,他常常弹起用于歌颂上帝的金色西斯特尔琴,歌唱年轻妻子的美貌。赫贝勒山的山丘上,多少次回荡着他那动人的歌声?多少次,他将她带到绿荫之下,希闪 的山谷之间,采摘田野间的玫瑰,在溪边乘凉?有时他在岩缝间寻找如金色蜂蜜般的阳光,她也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有时他在橄榄树的枝叶间布下捕鸟的罗网,给她带来一只惊慌的斑鸠。她一面亲吻着小鸟,一面赞美小鸟的美丽。她将斑鸠搂在自己的怀里,感到小鸟在挣扎、在扑腾,她快乐得浑身颤抖。他对她说:“伯利恒的女孩,为什么你总要为思念你的家人和你的故乡悲伤叹息?以法莲山的少年难道不是也有快乐?秀丽的希闪姑娘难道就没有风韵没有欢乐?古老的阿塔洛 居民难道就缺少力量和智慧?你来看看他们的游戏,让他们更美好吧!噢,我的心上人,给我快乐吧!对我来说,除了你的快乐,难道还会有别的欢乐?”
然而,少女对利未人厌倦了,可能是因为他没有什么让她还想欲求的。她偷偷溜走,逃回父亲身边,逃回温柔的母亲身边,逃回爱玩爱笑的姊妹 身边。她以为在那里可以重新找回自己童年时代那些天真无邪的快乐,似乎她仍是原来的年龄、原来的心。
遭到遗弃的利未人忘不了他那轻浮的妻子。在孤独中,一切都使他忆起在她身边度过的幸福时光、他们的游戏、他们的快乐、他们的争吵和他们充满柔情的重归于好。不论初升的太阳为日勒包埃的山顶洒上金光,还是傍晚时分海风阵阵,使山上烫人的岩石变得凉爽,他都在不忠之人曾经钟爱的地点留连、叹息。长夜来临,一人独卧新婚床榻,他以泪洗枕。
他就这样一会气恼一会惋惜地游荡了四个月,像一个孩子被别的孩子逐出游戏,先是装作再也不想玩耍,心里却热切希望再加入进去,后来便一面哭着一面要求回到游戏中去。四个月后,利未人在爱情驱使下,骑上自己的驴,仆人随后,两头埃法驴子驮着干粮和给少女父母的礼物,再次前往伯利恒,为的是与她和解并极力将她带回。
少妇远远瞥见他,浑身颤抖,迎着他跑去,柔情万种地接待他,将他领到自己父亲家中。父亲得知他来到的消息,也十分高兴地急忙跑来,拥抱他,接待他,接待他的仆人及随行人员,百般殷勤,热情相待。利未人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然而,这家人的热情接待使他深受感动,他抬头望了自己的少妻一眼,对她说:“以色列姑娘,为什么你躲避我?我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少女掩面大哭起来。然后,利未人对父亲说:“把我的伴侣还给我吧!看在我对她的爱的分上,把她还给我吧!为什么她要一个人独自过着被人冷落的生活?我已得到处女的她,除了我还有谁能让她作为自己的妻子满面荣光?”
父亲定睛望了女儿一眼,女儿的心为丈夫到来所深深感动。于是父亲对女婿说:“我的孩子,给我三天时间吧!咱们高高兴兴地过上三天。到第四天,你和我女儿安安静静地上路。”于是利未人与他的岳父以及他的全家人一起待了三天,跟家人似的与他们一起吃饭喝酒。到了第四天,太阳尚未升起,他便起身想走。他的岳父用手拦住他,对他说:“怎么!你们想饿着肚子走?来,填饱你们的肚子,然后再走!”于是他们入席。吃了饭喝了酒之后,父亲对他说:“我的儿子,我求求你,今天再和我们快活一天。”然而利未人站起身来想走,他觉得远离自己偏僻的家乡度过这么长的时光,而且这段时光送给了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心上人,这等于抢走了爱情。但是那位父亲下不了决心与女儿分手,鼓动女儿再争取到这一天。女儿对自己的丈夫百般温存,让他一直待到第二天。
第二天一大早,他正要走,又被岳父拦住,非要他上桌吃饭,等天大亮再走。时间就在他们不知不觉中过去。待小伙子站起身来要和自己的妻子和仆人动身,把东西全都准备停当时,他的岳父又对他说:“啊,我的儿子!你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太阳都快落山了。不要这么晚上路吧!求求你,这一天剩下的时光,再让我的心快活快活吧!明天天一亮你们就走,绝不会迟。”这么说着,善良的老人十分动情,双眼充满了父爱的泪水。但是利未人毫不让步,非要当时就走。
这悲惨的离别带来多少惋惜!多少告别的话说了又说!少女的姊妹们在她的脸上洒下多少泪水!多少次,她们一个挨一个地先后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她的母亲泪眼婆娑,再次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中,多少次感受到再次分离的痛苦!但她的父亲拥抱她时却没有哭:那无言的拥抱又忧郁又痉挛,痛心的叹息让他的胸膛时起时伏。啊!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将永远再也看不见黎明了,如果他知道这一天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终于动身走了,全家人柔情的祝福和应该得到实现的祝愿跟随着他们。幸福的一家,在最纯真的团结一心中,在友谊的包围中,过着他们平静的日子,似乎所有的成员只有一颗心。噢,纯朴的民风,美好的心灵,古老的纯真,你们是多么可爱可亲!在你们之中,粗暴的罪行怎能找到位置?野蛮的疯狂怎能不尊重你们的快乐?
第二节
年轻的利未人和他的妻子、仆人一起,带着行李赶路,为把心上人带回家而欣喜若狂,又担心风吹日晒,像一位母亲从乳母家带回自己的孩子,担心他受风着凉一般。右手边已经远远望见耶步斯城 了,它那与世纪一样古老的城墙会在夜晚降临时给他们提供过夜的场所。仆人对自己的主人说:“您看,白天就要过去。趁黑夜降临到我们头上之前,进到这城里去吧!我们在那找个安身之处。明天我们继续赶路,就能抵达杰巴了。”
利未人说:“但愿我不要住到不诚实的老百姓家里,让一个迦南人招待上帝的使臣 吃饭。不,我们一直走到基贝亚 到我的弟兄家里投宿吧!”于是他们把耶路撒冷抛在身后,日落之后到了基贝亚附近。这里属于便雅悯部族。他们转过头去准备在那里过夜。进城以后,他们就去坐在广场上。但是没有一个人给他们提供留宿之处,他们就待在露天里。
当代的人们,请你们不要诽谤你们祖辈的风俗习惯。在古代,确实不像你们这个时代这样。那时候,生活上的舒适是不多的。劣等的金属不足以应付一切,但是人有热心肠,热心肠能成全其余的事;殷勤好客不待价而沽,也不倒卖高尚品德。便雅悯的子孙大概也并非绝无仅有,他们的铁石心肠越来越硬。但这种狠心并非普遍如此。怀着耐心,到处可以找到弟兄。一无所有的旅人什么都不会缺少。
利未人等了很久,毫无用处。他正要解开自己的行李,打算给少女铺一张比光板地总要软一些的床,就在这时他远远看见一位老者从自己田间干完农活迟迟而归。这个人和他一样,以前也是以法莲山人,后来来到这个城市,在便雅悯的子孙中定居下来。
老者抬眼望见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坐在广场中间,还有一个仆人、数头牲畜和行李。他于是走到他们面前,对利未人说:“异乡人,你是哪里人?你到哪里去?”利未人答道:“我们这次是从犹大之城伯利恒来,回以法莲山山坡上我们的住所去,原来我们即从那里来。现在我们正寻找上主的留宿地,但是没人愿意留我们住宿。我们有喂牲口的粮草,有我、你的婢女和跟随我们的小伙子吃的面包和葡萄酒,必需之物我们全有,只缺一张餐桌。”老者回答说:“兄弟,放心吧!你们决不会就待在广场上的!如果叫你们缺这少那,那我就罪过了 !”于是他把这几个人带到自己家中,让他们卸下行李,给他们的牲口在槽里加上草料,叫他的客人洗了脚,然后给他们摆上主人的盛宴,简单而不铺张,但是十分丰盛。
就在他们与主人及其女儿 (这女儿已经许配给了当地一个小伙子)一起进餐,而且宾主尽欢,大家很舒服地消除疲劳的时候,城中的无赖之徒行为毫无约束,行事毫不克制,像埃特那山上的独眼巨人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们,前来围住了房屋,粗暴地敲门,以威胁的口吻对老者喊道:“没有得到允许,你就在我们的城墙以内接待这个异乡人。你把他交给我们,让他的美貌向我们付出留宿的代价,叫他来抵偿你的胆大包天吧!”原来他们已在广场上见过这个利未人,出于对所有的义务中那最神圣的义务还有一点点尊重,他们不愿意将他留宿在自己的家中以便强暴他 ,但是他们已经策划好了要在半夜里回到广场上去对他进行突然袭击。待他们知道老者给了他栖身之地,便跑来不讲道理、不知羞耻地要把他从老者家中抢走。
老者听到这些疯子的话,心慌意乱,十分害怕,他对利未人说:“我们算完了!这些恶人不是讲道理能说服的人,而且他们决定干什么从来不改主意。”但他还是出门向他们走去,想尽量叫他们软下心来。他匍匐在地,将他干干净净没有干过任何坏事的双手朝天举起,对他们说:“噢,兄弟们!你们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啊,千万不要在上帝面前干这种恶事吧!请你们不要这样违情悖理,不要违背神圣的殷勤待客原则吧!”但是他看出来,他们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而且准备对他本人也要施虐,他们就要强行闯入家门。绝望的老人顿时打定了主意,在一片喧嚣之中,他挥挥手,叫别人听他讲话。他嗓门更大地接着说:“不行!只要我活着,就决不能叫这种恶行辱没我的客人的名声和玷污我的家门!你们这些狠心的人,请你们听听一位不幸的父亲的哀求吧!我有一个女儿,还是处女,她已经许给了你们之中的一个人。我把她领出来给你们当牺牲,唯独你们那渎圣的手不要碰这个上帝的信徒,这个利未人!”他不等他们答复便跑去找他的女儿,以便用伤害自己的骨肉为代价来赎回自己的客人。
利未人直到此刻都被吓得呆若木鸡,看到这可悲的情景才清醒过来。他扑到这位仗义的老人面前,强行要求老人和他的女儿回到家中。他自己抓住心爱的伴侣,没有对她说一句话,也没有抬眼望她,将她一直拖到门口,把她交给了这些该死的家伙。顿时,他们围住了吓得半死的少女,将她抓住,毫无怜悯之心地撕扯起她来,那粗野和疯狂,就如同在冰冷的阿尔卑斯山脚下,一群饿狼撞着了一只饮水归来的软弱无力的小牝牛,顿时扑到它身上将它撕碎一般。啊,你们这些伤天害理之人,那种快乐本来是用于繁衍人类的,你们却用这种快乐摧残人类!那垂死的美女怎么就一点都不能叫你们那凶残的欲火冷却下来呢?请你们看看她那已经对光明合上的双眼,她那暗淡下去的面部轮廓,她那没了血色的面庞!死亡的惨白盖住了她的双颊,青紫色赶走了玫瑰色,她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的双手再也没有力气击退你们的污辱。天哪!她已经死了!你们这些野蛮人,根本就不配称作人,你们的嚎叫酷似鬣狗的狂吠,而且你们也像鬣狗一样,吞噬死尸。
天将破晓,将野兽赶回它们的巢穴,这些强盗也作鸟兽散了。不幸的女子用尽还剩下的气力,拖着自己的身体,回到老人的住所。她跌倒在门前,脸贴着地,双臂伸到门槛上。利未人一整夜都在主人的房屋里诅咒和哭泣,正准备出去。他打开门,看见自己曾那样热爱的人成了这个样子。对他那已经受伤滴血的心,这又是怎样的景象啊!他向复仇的上天发出哀怨的呼喊,然后对少女说:“起来,让我们逃离覆盖这块土地的噩运吧!来,我的伴侣!我是你失身的因,我也一定是安慰你的人。哪个不公道的卑鄙小人责备你的不幸遭遇,叫他不得好死!你比我们遭此不幸之前更值得我尊敬。”少女根本不回答。他心慌意乱,恐惧攫住了他的心,担心会有更大的不幸:他再次叫她,仔细观看,触触她:她已经死了!啊,你这个女孩,太可爱了,也曾那样被爱过,难道我把你从你父亲的家中接出来就是为这个吗?难道我的爱情为你准备的就是这样的命运么?他说完这几句话,就想随她而去。但他活了下来,为的就是给她报仇。
从这一刻开始,他心中充满了这个唯一的计划。他一心一意要实现这个计划,对任何其他的情感都毫无反应。爱情,悔恨,怜悯,在他心中,一切都变成了狂怒。甚至看见这具尸体,本来应该令他泪如雨下的,却再也叫他发不出悲叹,再也哭不出来。他用干涩、阴沉的目光注视着她,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狂怒和绝望的物件。在仆人的帮助下,他把尸体驮在驴身上,把她运回了家。到了家里,这个野蛮人毫不犹豫、手不发抖地大着胆子把这尸首切成了十二块。他的手坚定而准确,胆不颤心不惊地砍下去,剁了骨头又剁肉,把头和四肢分开,然后将这可怕的东西派人送到各个部族去。他本人也先于部族到了米兹帕 ,撕破了自己的衣裳,以圣灰盖头,随着各部族来到,不断匍匐在地,高声呼喊,恳求以色列上主主持公道。
第三节
这时候你会看见,以色列的全体子民激动起来,集合起来,走出自己的住所,从各个部族奔往米兹帕,来到上主面前,就像一大群蜜蜂嗡嗡嗡地集合在它们的蜂王周围。他们全体前来,从各个方向、各个地区来到,全体同心协力就像一个人一样,从丹到贝尔舍巴 ,从基利阿得到米兹帕。
利未人身着丧服出现,就少女被害接受长老问讯。他对他们说:“我和我的妻子进入属于便雅悯人的城市基贝亚,想在那里过夜。当地的人包围了我过夜的住宅,打算污辱我并杀死我。我不得不交出我的妻子以供他们享乐,她从他们手中出来就死了。我运回了她的尸体并将她剁成碎块,遍送你们各地。上主的子民,我已道出真相,请你们在上苍面前,做你们认为正确的事吧!”
顿时,在整个以色列发出一声呼喊,声音响亮,万众一心:“让少妇的血再落到杀死她的人的头上!上主万岁!我们决不回家,消灭基贝亚之前,我们当中任何人都不会回家!”利未人这时声音洪亮地高喊:“以色列惩治邪恶,为无辜者报仇,请上主保佑以色列吧!伯利恒姑娘,我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你死后的声名决不会失去荣耀!”说完这句话,他便倒地而死。人们对他的遗体进行了公祭。少妇的四肢被集合在一起,与他放在同一墓穴中,整个以色列都为他们洒下热泪。
人们准备打仗。准备工作由庄严的誓言开始:任何人若粗心大意,不关心战争,将一律处死。然后统计所有手执武器的希伯来人数目,每百人抽十人,每千人抽百人,每万人抽千人,以整体子民的十分之一组成一支四万人的大军对基贝亚作战,另有同样数目的人负责给军队运送粮草。然后民众来到贝特尔上主的圣约柜前,说:“哪个部族统率其他部队对便雅悯的子孙作战?”上主回答:“呼唤复仇的是犹大的血脉,让犹大作你们的统帅吧!”
但在向他们的弟兄宣战之前,他们派了使者到便雅悯部族去。他们对便雅悯人说:“为什么在你们当中发生了这样的恶事?把那些干这件坏事的人交给我们,让我们处死他们,以便从以色列内部铲除邪恶。”
便雅悯凶恶的子孙们对于米兹帕的全体会议以及会议所作的决定不是不知道,从自己那方面已经作好了准备。他们以为只要自己勇猛,就可以不讲道理。他们本来应该满足前来使者的条件,却不但不这么做,反而从各个城市手持武器出来,奔到基贝亚来保卫这座城池。他们没有被对方人数众多吓住,决心独自与聚集起来的全体子民作战。便雅悯人大军有两万五千拿刀的,基贝亚的居民尚未计算在内。这些人中有七百精兵,能左右开弓,同样灵巧,所有的人都能用机弦抛石,毫厘不爽。
以色列军队集合起来并选出首领以后,来到基贝亚安营,指望轻取这一城池。但是便雅悯人井然有序出阵,向以色列军队攻击,破了以军阵角,疯狂追击以军,使以军处于恐惧与死亡的夹击之中。人们看到以军的精兵溃不成军,数以千计倒在便雅悯人剑下,拉玛的田野间布满了死尸,就像埃拉特沙漠布满了热风吹来的一片片蝗虫,一天之内这些蝗虫全被热风烤死一般。这次战斗中死了两万二千以色列人。但是,他们的弟兄毫不松劲,比起相信自己事业的正义性来,他们更相信自己的力量和人数众多。第二天,他们又来到同一个地方布阵,准备作战。
以色列的子民在冒险前去再次作战前,前一天上到贝特尔,在上主面前哀哭直到晚上,就战争的命运问题向上主问询。上主对他们说:“去吧,打吧!你们的义务难道取决于发生的事情么?”
他们于是又向基贝亚进发。就在这时,便雅悯人从各个城门出击,比前一日打败他们更加疯狂地向他们扑来,拼命地追击他们。结果这一天以色列军中又有一万八千人战死。于是全体子民再次来到贝特尔,匍匐在地并在上主面前哀哭,禁食直到晚上,在上主面前献了全燔祭与和平祭。他们一面悲叹一面说:“亚伯拉罕的主,你的子民,有那么多次都在你正义的怒火中得到幸免,这一次难道要因为想从自己内部铲除邪恶而灭绝么?”然后他们出现在约柜前,再次通过伊拉查尔之子菲内之口向上主求问。他们说:“我们应再去与我们的弟兄便雅悯人作战,还是与他们休战?”上主回答他们说:“进军吧!再不要相信自己人数众多,而是要相信上主,他想给谁勇气就给谁勇气,想让谁泄气就让谁泄气。明天我必将便雅悯人交到你们手中。”
他们立刻在自己心中感受到这一诺言所产生的效果。冷静而有把握的勇猛代替了原来粗暴的急躁,这给他们照亮了道路,指引着他们。他们从容地准备战斗,再也不以狂怒之人的身份出现,而是以明智而勇敢之人的身份出现,这些人善于不怀着狂怒而战胜,不心怀绝望而死去。他们将一些部队藏在基贝亚山坡上,以其余的人出阵,将便雅悯人引到远离城池的地方。这些便雅悯人仗着头几天打了胜仗,满怀虚假的信心,出得城来,不是为了战胜他们,而更多地是为了杀死他们。他们凶猛地追击以色列人军队。以军便步步退让,故意在他们面前撤退。他们一直追到两条大道交会的地方,一条通往基贝亚,一条通向贝特尔。他们大喊大叫,杀人杀得起劲。他们说:“他们像前几次那样在我们面前倒下了。”他们被虚假的胜利晃花了眼,看不到复仇的天使已经在他们的队伍中飞翔。他们是靠利剑杀人的军队。
这时藏在山坡后的队伍从埋伏的地方井然有序地走了出来,足有一万人。他们漫布在城市周围,向城市发起攻击,强行打开城门,将城中居民全部杀死,然后燃起大火,烟火升腾,向军队发出事先约好的信号。而拼命的便雅悯人那时还在为自己继续获胜而兴高采烈呢!
以色列的精兵远远望见信号,向敌人转过身来。便雅悯人看到以色列各营排列整齐,扩展开来,向自己扑过来,都大惊失色。他们开始丧失了勇气。再一转身,他们惊恐地看到了烟火冲天,这等于向他们宣告了基贝亚的大祸。这回该他们惊慌万状了。他们承认上主的双臂击到了他们,于是向旷野落荒而逃。他们被包围,被追击,被杀死,被践踏,而进入各城池的各支队伍,将各城居民悉数杀死。
在这怒火中烧和大肆杀戮的日子里,人数为两万六千人的便雅悯部落,几乎全死在以色列的利剑之下。其中一万八千人从诺哈首先撤退一直到东方之地,五千人溃败朝旷野逃去,两千人在吉东附近被追上,其余的死在被焚烧的地方。那里的全体居民,男女老少直到牲畜全被杀死,无一幸免。结果是这一美丽的国度,从前那样生机勃勃,人口众多,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现在被火与铁一扫而光,只剩下了可怕的孤寂,到处是灰烬和白骨。
这个不幸的部族最后只剩下六百人躲过了以色列的利剑。他们逃到了黎孟岩,在那里他们藏身四个月,为他们的弟兄所干的坏事而哭泣,为这坏事将他们置于如此悲惨的境地而哭泣,但已为时太晚。
但是获胜的各个部族,看到自己所流的血,感受到给自己造成的创伤。民众前来聚集在无所不能的上主面前,在那里筑了一座祭坛,献了全燔祭与和平祭。然后,提高了嗓门放声大哭,先哭自己的失败,再哭自己的胜利。他们伤心地大叫道:“亚伯拉罕上主啊,你的诺言到哪里去了?你的子民怎么会碰上这种倒霉事,竟使以色列中一个部族绝了后?”可怜的人类啊!你们不知道什么对你们好,你们只希望发泄你们的狂热。可是,狂热让你们犯下过火的罪过,为此,你们总要受到惩罚。正是在实现你们那不合理的愿望时,上天让你们的愿望破灭。
第四节
以色列的子孙哀叹自己在怒火中烧时干下的坏事之后,寻求用什么补救的办法可以重建整个被肢解的雅各一族 。他们很可怜躲在黎孟岩的六百个人,他们说:“他们是我们这一族中那几乎绝种的一个部族最后残留下来的人,十分宝贵。我们怎样才能把这个部族保留住呢?”他们早已以上主的名义起过誓,说:“我们之中任何人都不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便雅悯人为妻,不可将自己的血统与便雅悯人的血统混杂起来。”为了回避一个如此残忍的诺言,他们又考虑进行新的杀戮。他们将军队数了一个遍,为的是看看是否他们当中有哪个部族虽然有这个庄重的承诺但是没有来到上主的面前。果然这其中没有一个基利阿得雅贝士的居民。这一分支,与惩治罪行相比,把兄弟阋于墙造成流血看得更重,拒绝进行比恶行更残忍的复仇,却没有考虑到背信和逃避共同的事业比残酷杀戮更糟。可叹!死亡,野蛮的死亡是他们为不正当的怜悯所付的代价。从以色列军队中分出一万二千人,给他们下了下面这个可怕的命令:“去,把基利阿得雅贝士及其全体居民都消灭掉!将男女老少一律杀死,只留下处女。你们把这些处女带到营房里,以便将她们嫁给便雅悯的子孙。”就这样,为了补赎屠杀了那么多人造成的破坏,这些野蛮的子民又犯下更大的杀人罪。从其疯狂来说,他们与我们机械扔出去的燃烧的铁球十分相似。这些铁球第一次产生作用以后,落到地上,然后再次猛烈跳起,那出人意料的跳跃,将整排整排的士兵掀翻、杀死 。
就在这可悲的屠杀过程中,以色列向躲在黎孟岩的六百便雅悯人派出了谈判讲和的人。这六百人回到了自己的弟兄身边。然而他们的归来决不是欢乐的归来。他们个个神情沮丧,双眼低垂,满面羞惭与悔恨。所有的以色列人看到受到祝圣的部族之一只剩下这些可怜的人,十分懊丧,发出声声悲叹。对这个部族,雅各曾经说过:“便雅悯是一只吃人的狼。早晨他会把自己的猎获物撕碎;晚上,他会与他人分享战利品。”
派到基利阿得雅贝士的一万名士兵回来之后,人们清点了他们带回来的少女,只有四百人。把她们送给了四百个便雅悯人,就像是刚刚给他们捕获的猎物。对于这些羞涩的少年处女,这是怎样的婚礼啊!人们刚刚在她们眼前杀死了她们的兄弟、她们的父母,她们又从自己近亲那还滴着鲜血的手中,接受了这亲情与爱情的锁链!这一性别,总是要么为奴隶,要么为暴君,不论男子压迫她们还是宠爱她们,只有让她们与男子平等,才能使她们幸福。
虽然采用了这一可怕的权宜之计,可还剩下二百个男子需要满足。以色列的民众,即使在怜悯之中也很残忍。对他们来说,自己弟兄的鲜血是那么不值钱,这些人可能又考虑为了他们再去制造新的寡妇了。这时,力波纳的一位老者与前辈们交流之后,对他们说:“以色列人,请你们听听你们一位弟兄的见解吧!你们的手什么时候能对屠杀无辜感到厌倦呢?你们看,现在正是在史罗举行上主庆节的日子 。你们对便雅悯的子孙说:‘去吧,埋伏在葡萄园里!等到看见史罗的童女出来伴着笛声跳舞,你们就把她们团团围住,每个人各抢一个为妻。然后你们回到便雅悯地方去,跟她们在那里成家立业。’待少女的父兄出来向我们抱怨,我们就对他们说:‘看我们的情面和你们自己的面子,可怜可怜他们吧!你们也是他们的弟兄。既然打了这场战争之后,我们未能给他们找到妻子,而且我们也不能违反誓言把我们自己的女儿给他们为妻,如果我们让他们断了子嗣死去,我们就有罪了。’”
便雅悯的子孙就照着人们对他们说的话那样做了。当少女们出了史罗城跳舞时,他们扑上去将她们团团围住。这些女孩很害怕,四处逃散。她们刚刚经历了纯真的快乐,紧接着来到的则是恐怖。每个人都高喊着,呼唤着自己的女伴,全力奔跑。葡萄枝蔓撕破了她们的面纱,地上撒满了她们的饰品。她们跑得满脸通红,更叫劫持者劲头十足。年轻的美人儿,你们往哪里跑啊?逃脱了追你们的人、压在你们身上的人,你们又掉进了搂抱你们的人的臂弯里。每个男子都抢到了自己的姑娘。当他们极力想让姑娘平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爱抚反倒比暴力更叫她们害怕。喧闹声越来越大,远处也听到了呼喊声,所有的民众都奔了过来。父母推开人群,想解救出自己的女儿。得到允许的抢亲者要保卫自己的猎物。最后,人们听到了长辈们的声音,民众对便雅悯人也动了怜悯之心,关心起他们来。
但是,那些为父的,对于侮辱他们女儿义愤填膺,一直高声叫骂。他们激愤地喊道:“怎么?就在上主的眼前以色列女孩要被人制服而且被当作奴隶对待?便雅悯人也要成为我们祖祖辈辈的仇敌?上主子民的自由在哪里?”民众开会意见不一,有的主张正义,有的主张怜悯,最后宣布恢复被抢的女子自由,由她们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抢亲者不得不向这一判决让步,很不情愿地放了她们,极力用更有力地打动她们年轻的心的办法来代替暴力。顿时,她们溜了出来,全都一起逃走。他们跟随着女孩,向她们伸出手臂,对她们喊道:“史罗姑娘,难道你们跟别人就会更幸福么?便雅悯的残部就不配打动你们的心么?”其中有数个女孩,已经暗中心有所属,能逃出抢劫者的手心,高兴得心花怒放。这其中就有阿克莎。温柔的阿克莎,看见自己的母亲奔过来,一跃扑进她的怀里,一面偷偷地望了艾勒玛辛一眼。她本已许配给了艾勒玛辛。艾勒玛辛正满怀痛苦和愤怒前来,要以自己的鲜血为代价将她解救出来。艾勒玛辛与她重逢,张开双臂,喊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奔跑和激动让他喘不上气来。那个便雅悯人看出了这种激动的心情,看出了这一瞥。他猜出了一切,叹息一声,准备后撤。就在这时,他看见阿克莎的父亲来到了。
这就是给便雅悯人出主意的那位老者。他本来自己选中了艾勒玛辛作他的女婿。但是他很正直,没有事先警告他的女儿会遇到这个风险,既然他要让别人的女儿冒着这个风险。
他走到跟前,用手拉住阿克莎,对她说:“阿克莎,你深知我的心。我喜欢艾勒玛辛,他很可能是我老年的安慰。但是你的部族的前途和你父亲的声誉应该占上风。我的女儿,尽你的义务吧,把我从对弟兄们的不仁不义中拯救出来吧!因为干出来的这些事,都是我出的主意。”阿克莎低头不语,只是叹气。最后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与自己可尊敬的父亲的目光相遇。这目光道出的话语比他口说的还要多。于是她打定了主意。她那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在最后的告别中勉强道出艾勒玛辛的名字。她不敢正眼望他,立刻转过身去,半死的模样,跌进那个便雅悯人的怀抱。
众人中发出一阵欢呼。艾勒玛辛走上前去,作了一个手势。他提高嗓门对她说:“噢,阿克莎,请你倾听我庄严的祝愿。既然我不能属于你,我也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他人。天真无邪和爱情使我们的青春时代那样美丽多彩,记住这一切对我已经足够。刀剑从未从我头上挥舞过,酒从未沾湿过我的双唇,我的肉体和我的心一样纯洁。活着的上主的祭司啊,我献身于他,请接纳上主的拿撒勒人 吧!”
顿时,好似突然开了窍一样,在阿克莎榜样的带动下,所有的少女都仿效她的牺牲,放弃了自己的初恋,投入跟随她们前来的便雅悯人的怀抱之中。看到这一动人的景象,民众中发出欢乐的呼喊。以法莲山的童贞女们,便雅悯部族将通过你们而得到新生。让我们父辈的神明得到保佑!在以色列还有美德。
* * *
卢梭对《以法莲山的利未人》插图所作的指示:
下列四个主项 与《以法莲山的利未人》相关,因此应该穿最早的希伯来人的服装,而且呈现出巴勒斯坦的景色。
Ⅰ
景色秀丽的山谷,有小溪穿过(人们依稀望见橄榄树、芦苇、石榴树),山谷中满是芦苇、石榴树和其他灌木。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利未小伙子将一只下网刚刚捕到的斑鸠送给他心爱的姑娘。着了迷的姑娘抚摩斑鸠并将它抱在自己怀中。
一把古琴放在地上。绿荫中,山坡上,可见到橄榄树,景深处可见山峦。
Ⅱ
利未人黎明时走出留他过夜的人的房屋,发现他心爱的女子匍匐在地,双臂伸向门槛。他发出一声哀叫。他呼唤她,凝望她,碰碰她:天哪,她已经死了!这一场景的地点是一条街,可依稀望见景深处有一个广场。
Ⅲ
身穿丧服的利未人讲述他那悲惨的故事并强烈要求以色列的子民去复仇。子民聚集在米兹帕存放约柜和圣物的圣幕前,听到他的讲述,全体子民发出愤怒的呼喊。
2 《忏悔录》第十一章中关于《以法莲山的利未人》源起的叙述
我已经讲过我年轻时怎样失眠。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习惯,天天晚上躺在床上看书,感觉到眼皮发重了,我就熄灭蜡烛,勉强眯盹一会儿,时间总是长不了。我晚上通常读《圣经》,我这样把它周而复始地读着,至少接连有五六遍了。那天晚上,我比平时睡意更少,就把读书的时间拖得很长,我把由以法莲山的利未人作结的那一卷《圣经》整个读完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一卷就是《士师记》,因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读过这卷书。这卷史书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正在朦胧中思考着,忽然被响声和灯光惊醒。戴莱丝掌着灯,照着拉·罗什先生。拉·罗什先生见我突然坐了起来,便对我说:“不要惊慌,是元帅夫人派我来的。她给你写了一封信,还把孔蒂亲王的一封信带来了。”果然,在卢森堡夫人的信中,我看到这位亲王刚派快差送给她的一封信。信里通知说,尽管他尽了一切努力,人家还是决定用最严厉的方式对我起诉。“局势紧张到极点了,”他对她说,“怎么也挡不住了;朝廷交办,法院要办;早晨七点钟就要发出逮捕令,登时就要差人去逮捕他;人家总算答应我,如果他走了,也就不追了;但是如果他执意要让人家抓住他的话,他就一定会被捕的。”拉·罗什传达元帅夫人的意思,催我起来去跟她商量。当时是凌晨两点,她刚刚睡下。“她在等你,”他又补充说,“见不到你就不肯入睡。”我赶紧穿上衣服就去了。(《忏悔录》第二部第十一章)
×××
从动身的第二天起,我就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在整个旅途中,除了无时无刻不予以提防的那些事情外,什么法院啊,蓬巴杜尔夫人啊,舒瓦瑟尔先生啊,格里姆啊,达朗贝尔啊,以及他们的阴谋和他们的同伙啊,连想都不去想了。然而代替这一切而涌上我心头的,是我动身前夕读的那一卷书。我也想起了格斯纳的《牧歌》——这是他的译者于贝尔前些时候寄赠给我的。这两个念头老是浮现在我的脑际,它们是那样清晰,那样交织在一起,以至于我想尝试一下,把二者结合起来,用格斯纳的诗体,写“以法莲山的利未人”这个题材。这种歌咏田园的纯朴风格似乎是颇不适于写这样一个惨烈的题材的,同时我眼前的处境也不能给我提供多少欢快的思想来把这个题材写得活泼些。然而我还是勉力为之,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供我在车中消遣,绝不抱成功的希望。可我刚一尝试,就惊讶地感觉到,我的思路是那么通畅,表达起来又那么得心应手。三天工夫就把这首小诗的头三章写成了,后来在莫蒂埃又完成了全作。我敢说,我一辈子从未写过任何东西比这篇诗有更动人的美德、更鲜艳的色彩、更朴素自然的描写、更准确的风俗习惯、更古色古香的质朴。而这一切,并没有受到那根本上是可憎的恐怖题材的影响。除了其他优点以外,我还有战胜困难的优点。《以法莲山的利未人》即使不是我的最好的作品,也永远是我最喜爱的作品。我从来不能也永远不能重读这篇诗作而不感到一种无怨无艾的心灵的欢乐——这颗心绝不因自己遭遇的不幸而愤愤然,却反而能自宽自慰,从自身找到一种东西来予以补偿。请你把所有那些在著作中对他们并未经历的逆境显得那么豁达大度的大哲学家都集合起来,把他们放在与我的处境相似的境况之中,让他们在感到自己的声誉受到了侮辱的最初一阵愤慨之中去写这样一部作品吧,那时你就会看到他们怎样处理这部作品了。(《忏悔录》第二部第十一章)
3 致卡尔·林奈函
先生,请接受您一个弟子的敬意,此人虽极其无知,却十分虔诚。他在备受迫害之中能保有平和的心境,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对您的著作的思考。这种迫害越是隐蔽,越是用善意和友情的假面遮掩着魔鬼激起的最可怕的仇恨,就越是残酷。只有与大自然在一起,与您的著作在一起,我才在漫步田野中度过甜美的时光,我从您的著作《植物哲学》 中所受到的教益,比从所有的道德著作中更为真切。现在我得知,您对我并不完全陌生,您甚至愿意将您的某几部著作馈赠于我。先生,请您确信,这些著作一定会是我心爱的读物,而因为得之于您,会使我更加愉快。我人虽老,童心未泯,搜集果实与籽仁聊以自娱。如果在您的这类珍藏中,有什么无用之物想扔掉,您又愿意用这些东西造就一个幸福之人,请您千万想着我。先生,我会满怀感激地接受这些东西。虽然这感激是我能给您的唯一回报,但是这感激所出自的内心不会使之愧对您。再见,先生,请您继续向人们打开和阐释大自然这本书。至于我个人,能在植物界的书页中跟随着您解读出其中的几句话,我就很心满意足了。我读您的书,我研究您的著作,我对您的著作进行思考,我衷心地尊敬您、爱戴您。
让—雅克·卢梭
1771年9月21日于巴黎
4 B.布思比告读者
《对话Ⅰ》出版人告读者
本作品于1776年4月由其作者交付于我,我将满足其附带条件视为我的神圣义务。
作者在其生存的时代所受到的对待,肯定会对他那样敏感的心灵产生很大的影响,我有一阵子曾经以为这里可能就是审视这种影响的场合了 。但是我在这方面的工作取得若干进展之后,我事先未曾料到的一个想法,迫使我放弃了这一工作。因为如果我那样做,我将不得不引用一些事实,进到一些细节中去。我看出来,那样我就无法避免在其中摆出卫道的姿态。而卫道士的角色,与卢梭先生使我对他产生的尊敬之情相比,是太低下了,我是一分钟都不愿担当这种角色的。加之,作品已经千锤百炼,可以不加任何评论。富有同情心、道德高尚的人,“理想世界的居民”,顿时就会辨认出他们的乡亲来,因为他“当地话说得那么好”。一颗美好而伟大的心灵,沦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他大概看到整个地球都联合起来让他不得安宁,毁坏他的声誉。他们会为这颗心灵的忧伤流下泪水,他们会开始为他报仇雪恨。这复仇现在已经在整个后代的蔑视和憎恶中等待着那些迫害他的懦夫们。
对于那些由于本书作者赫赫有名可能会叫他们想在这些书页中找乐子的人,我要事先告知他们,他们在这里既找不到任何可以迎合他们趣味的事,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满足他们好奇心的东西。冷静的哲学家可能愿意从中看到对人类思想史有益的一个有趣片断。
如果有一支笔能够描绘最朴实最高尚的品行、同情人类一切不幸的仁慈之心、随时准备为真理的事业牺牲自己的勇气特别是对最高尚美德的持久不断的追求(可能太高尚了,我们的弱点无法达到,但这种追求使感受到它的人一直保持在远远高于普普通通心灵状态之上的状态之中)的话,那么,就请这支笔写出让—雅克·卢梭的生平吧 !
这是与众学者发生争执的一位学者么?不是。这是一部歌剧、两部遭到“嘘”声的喜剧的作者。这是一位好人瞎起劲对一些品德高尚的人进行口无遮拦的谴责么?我们痛心、汗颜地承认,这是一个至今还带着其糜烂生活留下的可悲印记的人,而且他装扮成流浪艺人,从村庄到村庄,从这山到那山,拖着一个不幸的女人。他已经弄死了她的母亲,又把她的孩子放在一家收容所的门口示人,既拒绝一个有慈悲之心的人希望对他们进行的照顾,又抛弃了一切天然的情感,就像他抛弃了荣誉感和对宗教的情感一样。
对这段文字,卢梭先生用下列方式作了应答:
这篇文章似乎要求我作出申明。我愿意很简要地申明如下:文章作者所说的性病,不论是大的,还是小的,从来没有任何这种病沾过我的身。我为之受罪的病,与这个毫无关系:正如现在仍在世的在我童年时给我诊治过的人所知道的那样,我这个病是一生下来就有的。马伦先生、莫朗先生、季埃里先生、达朗先生以及科姆教士都知道我有这种病。如果这里面有一点点生活糜烂的印记,我请他们来戳穿我,叫我为自己的做人座右铭感到羞耻。在我病痛时照顾我、在我痛苦时安慰我的那个明智而普遍受到敬重的女人,只是由于她分担了一个非常不幸的男子的命运才遭到不幸。她的母亲虽然年迈,现在仍充满活力,身体健康。我从来没有也从未让人将任何孩子放在任何收容所的门口或任何其他地方。一个人如果有人们所说的慈悲心肠,也一定会有保守这份秘密的慈悲心肠的。而且每个人都会感觉到,我从未在日内瓦生活过,而对我那么大的敌意,是从日内瓦散布出来的,人们不应该期待着从日内瓦得到有关我的言行的信息。对这段文字,我将不再做任何补充,除了还有一句话,那就是:除了杀人,我宁愿干了其作者谴责我干的那些事,也不愿意写这么一段文字……
另一段文字在《塞内克传》之类的书中,这本传记是卢梭死后在巴黎印刷出版的。在这本书中,匿名作者(狄德罗)怀着与他的学派相称的激情,借口维护一个已经死了一千五百年的人的声誉,竟胆大包天地无情地给一个与他同时代的人的声誉抹黑。这位作家谈及一个叫苏伊利乌斯(Suilius)的人,他将这个人称为“天生的告密者”。然后他加了一个注解如下:
由于并非无前例的莫名其妙的原因,偶然有一部作品,书中一些正派人受到一个狡猾的恶棍无情的诽谤。这个恶棍为了赋予他那些不公正、苛刻的指责有点像真的模样,自己也给自己涂上一些可恶的色彩。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请你们提早自问一下:一个甚至自己都承认干得出千百种坏事来的无耻之徒,是不是个值得人相信的保证人?进行这种诽谤,他是否会花很大的力气?再多干一件坏事还是少干一件坏事,对于他那五十多年来一直隐藏在最最厚重的虚伪的假面之下暗中干卑鄙无耻勾当的一辈子,还能增加什么?把他那些无耻的文字扔得远远的吧!当心你受到恶毒雄辩的诱惑,受到狂热吹捧他的人幼稚而无知的赞美的影响,最后成了他的同谋。一个毫不犹豫地丑化自己老朋友的恶人,请你们憎恶他!对别人向他倾诉的秘密或是他生前获悉的秘密,要在自己的坟墓上揭示出来的懦夫,请你们憎恶他!就我自己而言,我发誓,我的双眼永远不会被阅读他的作品而弄脏!我申明,与他的赞扬相比,我更喜欢他的斥骂……(《评塞内克传》)
上述两段文字,写作时间前后相差十六年。这十六年间充满了诸如此类的辱骂。读到这两段文字,谁能不为其倒霉的攻击对象感到庆幸呢?庆幸他终于找到了唯一的避难所,在那里他可以免受嫉妒、怒气、狂热和毒箭的攻击。
5 致德·圣日耳曼先生 函
我们这些可怜的盲人!
上天啊,请你揭去骗子们的假面
迫使他们那残忍的心
暴露在人们的目光之前吧!
正直的圣日耳曼 ,你现在何方?什么时候我能拥抱你并且在你的勇气之火上将我的勇气重新点燃?我需要这种勇气去忍受我命运的坎坷。对于一个最有爱心的人来说,当他看到自己的同类以憎恶来回报他对他们温存的爱恋,是多么残酷、多么令人心碎啊!而且对此种疯癫,你既无法得知其原因,也因此无法治疗它!怎么回事?恶人不共戴天的敌意居然能够如此这般地叫整个一个民族、整整一代人头脑大翻个、良心变样?把白说成黑,把他们应该爱的事物变成丑恶不堪,让他们将不公正当作公正,将背信弃义当成心灵高尚?啊,让判断力、情感、理性如此屈从于这种敌意,而且为此抛弃一切使我们成为人的东西,这也未免太仗势欺人了!
我对德·舒瓦瑟尔先生有什么错?只有一个错,而且是大错特错,那就是得以敬佩他。我在隐居中,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的内阁:他的家族协约 让我对他的才具产生好感。他也曾显得对我颇有好感。这种好意又使我对他产生好感。我对他的秉性、爱好、口味、性情一无所知。在我这么多年以来被打入的暗无天日的冷宫里,我长时间地对这一切都毫无所知。我只是根据我之所知进行判断,我对他进行过称颂。可是他与我的称颂太不相称,无法与我的称颂一一对上号,结果他自认为受到了侮辱。他对我的仇恨以及我身上的一切霉运皆由此而来。他用惩治我的过错的方法,狠狠地教训了我。如果他现在因为我还他公道而惩治我,他肯定不会过于严厉,因为确实我做得很好。
为了更好地过足他的报复瘾,他既不叫我死(一死,我的一切不幸也就结束了),也不将我监禁起来(如果将我监禁起来,至少我能得到安静)。他估计,对于一颗高傲而且热爱荣誉的心灵来说,最重的酷刑就是蔑视和羞辱,而且对我来说,绝对没有比被人仇视这种折磨更糟糕的了。他的计划就是指向这双重的目标。他极力将我装扮成吓人的魔鬼:他秘密地策划了对我进行诽谤、诬蔑的勾当;他叫我受到他的喽啰全方位的包围,他叫这些人将我拖进泥潭,他使我成为民众奇谈怪论的对象和流氓无赖的玩偶。为了更进一步用公众的仇视将我压得抬不起头来,他精心地叫这种仇视通过他派来将我包围的那些诡计多端的家伙们带讽刺嘲弄意味的甜言蜜语表现出来。最最精细的地方,是他做得似乎尊重和关心到处都追随着我,以便待我对各种侮辱实在无法忍受而发出一些抱怨时,我反倒显得是一个跟自己过不去、因为对自己不满而去抱怨别人的不知足的人。
为了孤立我,叫我失去一切支持,手段很简单。一切都向权势让步,几乎一切都向阴谋退让:他们知道谁是我的朋友,他们对我的友人做了工作,结果是没有一个人扛得住。通过邮局,他们把我所能进行的所有通信都曝了光。他们不时地将一些寻找职位的、乞求主意的小人物派到(现在还在派)我身边来,为的是通过他们了解到是否还有人(包括现在)对我怀有慈悲心肠;如果有,则立即想方设法将这个人从我身边轰走。对这一诡计,我太熟悉了,我也极充分地感觉到了这个计谋的成效,以至于如果我不知道德·圣日耳曼先生这样有英明远见,如果我对他的明智和坚定不这样了解,我可能也会对这位先生担忧了。在如此众多的加以警戒的目标中,我的文件也不曾被忽略。本来我将所有的文件都托付在友人或我认为是友人的手中,但是现在所有的文件全任凭我的仇敌支配了。最终的结果是:他们用一些承诺将我本人约束住了。本来我以为用这些承诺可以买得我的平静,结果是枉然,这些承诺反倒只用来捆住我的手脚将我送给他们想给我准备的命运。他们只给我留下了苍天和我的清白为我辩护。对苍天,他们才不在乎。我的清白,他们无法夺走。
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其余的一切也就自然而然而且没有任何困难了。负责处置我的人再也没有任何障碍了。将我包围的那些心怀叵测而又戒备十足的一群群奸细们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好去拍马屁。如果有好事,他们则闭口不言或者处心积虑颠倒是非;如果有坏事,他们则会夸大其词;如果没有坏事,他们会编造出来。他们可以随意让我把什么都背起来。他们不担心看见我在这里揭穿他们的谣言。每个人都想参加这个盛大节日而且献出最美丽的花束。一旦说好了我是个邪恶的人,那就比赛着来,看谁能给我找到的罪行最多。能编出一个来的,也能编出一百个来。你会看到,很快我就会为了我自己小小的快乐到处去强奸、纵火、投毒、杀人了,全然不顾窥视着我、监视着我的一大群人,也根本不考虑我头上的天花板长着眼睛,我四周的墙壁长着耳朵,我迈的每一步都有人数着,我的手指头动一下都有人记录。而且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也没有一个人慈悲心大发,愿意为公共安全效力,阻止我继续干这一切可怖的事情,他们只满足于安安静静地记录我干的这一切可怖的事情,我也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安安静静地干这些事!在心怀叵测中,仇恨变得多么盲目而又愚蠢啊!可是,没关系,只要事关将恶行(罪行)强加于我,我向你保证,善良的德·舒瓦瑟尔先生对于是否有证据是会十分通融的。而且在我死后,所有这些蠢话都会变成一件件无可辩驳的事实,因为甲先生和乙先生,甲女士和乙女士,所有最最正直的人都已经证实了这一切。何况我也不会再活过来以对此作出申辩了。
一切都再一次变得易如反掌,而且从今以后人们想把我说成怎么坏就能说成怎么坏。如果我安安静静地待着,那就是我在预谋犯罪,可能是所有罪行中最恶劣的罪行:道出真相;如果为了让我自己分分神,解解闷,不去想我那些倒霉的事,我研究研究花草以自娱,那就是为了在其中寻找毒物。我的天哪!待将来哪一天知道了我的天性是怎样的那些人得知人们曾经把让—雅克说成是一个投毒犯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问,他那个时代曾存在过何种生物,他们会无法相信这么干的家伙也是人。
人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使人认为其他的恶行也令人相信的第一桩恶行是什么?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这正是令人惊异的谜。必须将这第一步解释清楚,而这第一步在我看来只是个无法探测的深渊。德·圣日耳曼先生,从你本人对我的认识中,你找得到构成一个恶棍的原材料么?一年多以来 ,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将近六十年来我就是什么样。我从来只有过高尚的品味,温柔而多情:可以说我自己提升了自己。我经过精选,投身于最好的学习,我只培养可爱的才能。我一直喜欢隐居,喜欢平静而孤寂的生活。我的青年时代和成年时代在我所有朋友的钟爱中度过,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十分欢迎我。我那时安安静静,十分幸福,对自己的命运很满足。只有一次与一个怪僻的人 起过争执,而这唯一的一次争执完全转到对我的名声有利的一面。可惜的是,已经过了成年之后,我最终任凭自己受到诱惑,向公众公布了一些著作。这些著作只具有我认为对我的同类十分有益的准则性质,或者是对艺术进步有益的一些新想法。从此我就成了一个卑劣可怕之人。怎么回事?我一无所知。而那些其丝毫不外露的龌龊灵魂里潜伏着犯罪的可怜虫又是谁?难道是一些专心致志写书、写小说、写音乐和歌剧这种安安静静的营生的著作人、文人么?那些可怜虫们,他们有坦荡、信任他人、很容易向人倾诉衷肠的心胸么?而像我这样心如水晶一般透明、每时每刻都把心中的每一个感受挂在脸上、流露于目光之中的人,诸如此类的秘密在我心中又能在哪里隐藏片刻呢?我孤身一人,身处异乡,无党无派,在隐居中一心投入诸如此类的兴趣爱好之中,干坏事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能有什么办法,又达到什么目的呢?什么!当爱情、理智、美德在我的笔下以其最优美、最强有力的色彩出现之时,当我沉醉在以前从未进入人心灵之中的最美妙的情感之中之时,当我被迷人的、几乎天使般的尤物所环绕,在苍穹中飞翔之时,正是在这时,而且是首次,我那肮脏而凶残的灵魂策划着、琢磨着、犯下了可怕的暴行?人们现在把这些暴行记到我的头上,只不过是为了剥夺我自我辩护的手段,而干下这一切,无动机,无理由,无对象,除了能满足最最穷凶极恶的残暴欲望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好处!而且他们还可以……如果此种矛盾百出,此种骇人听闻,此种荒谬绝伦偶尔真能在哪一个人的心中找到信赖,对,我敢毫不担忧地说,就应该把这个人掐死!
倾向于犯罪的激情与其不幸的后果相似。我的这种激情在哪里?我从未体验过带仇恨性质的激情。忌妒、恶意、报复从来不曾进入我的心中。我是火性子,容易冒火,有时发怒,但是我从不狡诈,也不记恨,而且当我不再喜欢谁了,很快就能看出来。我恨想伤害我的敌手,但是,一旦我不再怕他了,我立刻就不再恨他。格里姆是我的第一个敌手,隐匿得最深,最起劲,最不共戴天,是他给我招来了所有其他的敌手,是他剥夺了我给他介绍的我所有的朋友。让狄德罗,尤其是格里姆,说说他为什么恨我。难道是因为我对他做了什么坏事么?不是,是因为他对我做的坏事,因为常常是被冒犯的人原谅了别人,而冒犯者却永远不原谅。要我说出我对他犯下的过错么?我知道的有两桩:第一桩,我以前过分喜欢他了;第二桩,“他的心被不是对他的赞美撕碎了” 。如果他和狄德罗还有什么别的不满,让他们说出来好了!有人会说,他们发现了我是一个恶魔。啊,这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一直确定无疑的是:这个恶魔从未伤害过他们。
德·布弗莱伯爵夫人恨我,而且是作为女人恨我。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的不满是什么呢?她的不满如下:
第一,我在《新爱洛伊丝》中说过:一个烧炭人的妻子比一个王公贵族的情妇更值得尊重 。我写这一段的时候,既没有想到她,也没有想到任何一位具体的女子。那时我甚至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位德·布弗莱伯爵夫人,更不知道她会受到这一笔的冒犯。我只是很久以后才与她相识。
第二,德·布弗莱夫人曾经以她的方式就一部散文悲剧征求我的意见,也就是说她向我讨要赞美之辞。我给了她我认为她应该得到的赞美。但是我提醒她,她那个剧本与一个英国剧本十分相似,我也向她指出了那个英国剧本的剧名。结果我遭到了吉尔·布拉斯在讲道的大主教面前遭到的命运 。
第三,德·布弗莱夫人那时和蔼可亲而且尚青春年少。她对我的友好表示使我受宠若惊,感动我的程度可能超过了应该有的程度。她觉察到了这一点。此后不久,我得知了她跟何人有恋情。可当时我在冲昏头脑之中,还不知晓此事。我认为让—雅克·卢梭与一位宗室亲王竞争不合适,于是打了退堂鼓。先生,我不知道你对这一罪过作何感想。我一生的所有不幸均来自过分的小心谨慎,而我却一直是很不谨慎的人,这岂不是怪事!
德·卢森堡元帅夫人恨我。她是对的。我对她干了一些蠢事,虽然在我心中这些蠢事完全是无害的,不是故意为之的。但是,女人永远不会原谅这种蠢事,虽然别人不曾有冒犯她的用心。不过我无法相信她本质上是居心不良的,我也无法忘记我在她和德·卢森堡先生身边度过的幸福时日。在我所有的敌手中,她是唯一我认为可以回心转意的人,但不是在我生前。我热切地希望她能比我活得长久,确信我死后她会怀念我,也许会为我洒下热泪。
在这个短短的名单上,请你加上德·舒瓦瑟尔先生。我已经谈过他的事情,可惜他一个人就顶一千个;请你加上特龙香医生。对他,除了跟他一样在日内瓦住过,而且也得到了和他一样大的名气以外,我没有做过别的错事,虽然我挣的钱没有他多。最后再加上德·霍尔巴赫男爵。对他的盛情我抵制了很久,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太富有。对于他的坚请,我对他道出了这个理由作为答复。很不幸,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这个理由实在是太正确不过了。我发表了最初的几部著作而且这些作品产生了轰动之后,他对我便产生了那么大的仇恨,以致后来在他家中,他毫无理由地那么闻所未闻地粗暴待我,我还以为是受格里姆的唆使。狄德罗和国王侍从德·马尔让希先生亲眼看到了这场争执。自那以后,马尔让希先生常常对我说,他非常佩服我的耐心和克制。
先生,这些细节都完全准确真实。你在这里能在可怜的让—雅克身上找到什么居心不良么?这些人便是我所有的私敌。所有其他的仇敌只不过因妒忌而结怨,如达朗贝尔,其实我与他少有瓜葛;或者凭道听途说,如公众;或是因为一般说来懦夫喜欢用把有权有势者压迫的人欺负到家的方式向有权有势者讨好。对这些,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本性好记仇、好妒忌、居心不良的人是不大伪装自己的。他们的言谈话语,他们的文字很快就会透露出他们的秉性。他们总是干涉别人的事情。讽刺、刻薄的话语到处穿插在他们的言谈和作品之中。隐语、恶毒的影射会在他们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我的著作拿在所有人的手中,你也了解我的风格。先生,请你自己作出评断,看看我肚子里是否有坏水吧!
赌博,我无法忍受赌博。我一辈子确实只赌过一次,在威尼斯的“棱堡”。我赢了很多钱,觉得很没意思,后来再也不赌了。下棋,什么也不赌的,是唯一叫我开心的游戏。我不怕成为一个波威尔莱 。
野心,贪婪,吝啬。我太疏懒,我太讨厌拘束,我太热爱我的独立自由,不会有这些要求一个人必须勤勤恳恳、警觉十足、会阿谀奉承、头脑灵活、会搞阴谋诡计的爱好,这都是世界上与我的性情最最格格不入的事情。有人在妇女的化妆室里或者大人物的候见室经常见过我么?而幸运之门正是在这些地方。我拒绝过很多职位,而且从未寻求过什么职位。我是出于疏懒才特别看重自己的所有,担心一旦没有钱了还要辛辛苦苦地去找钱。但我认为,我一辈子都没有过当时衣食无忧而觊觎超过此限的事。我以前过的是正正当当的富裕生活,而自己的晚年眼看就要食不果腹。我对此已作好思想准备,并不十分忧愁。我这一辈子由于漫不经心、马马虎虎、随随便便,没有拉住或抓住,让多少东西溜走了啊!就说一件事吧!一位王室金库收入的收取官,我与他关系密切已经很久。他让我掌管他的现金收入,我接受了。过了半个月,局促不安,受限制,受约束,尤其是对那些该死的现金的担心,搞得我病倒了。最终我离开了他的现金,当了一个每页六个苏的乐谱抄写人。我向德·弗朗格依先生宣布我的决定时,他还以为我是发烧说胡话呢!他来看我,跟我谈话,鼓励我,但没有动摇我的决心。他又等了一段时间,没有用。后来他看到我决心已下,十分坚决,终于对他的现金作了安排,给我找了一个接班人。在我看来,仅仅这一件事便足以证明我没有贪财的毛病。我还可以举出比这个证据更新近、更有力的证据。再说,富有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厌恶奢华,我喜欢隐居,我只喜欢简朴,我无法忍受有仆人在我身边。如果我有了十万利弗尔的年金,我既不希望比现在穿得更好,也不希望住得更好,吃得更好。我希望富有只为了做善事,而人们是不会通过犯罪去极力满足这种爱好的。
女人!……噢,这是大头文章!因为奸污了贞洁的维尔吉埃 的家伙肯定对女人来说是个可怕的人。干了这个活之后,赫拉克勒斯 最困难的工作,他干起来也不费多少力气了。如果是十五年以前,听到指责我干下了诸如此类的卑劣勾当,人们一定会惊讶万分的。但事到如今,德·舒瓦瑟尔先生和德·布弗莱夫人想干什么,你就叫他们干好了!他们已经充分操纵实现了另外的一些变化,我现在看见他们正在停下手来,因为再也无法编造出什么了。我怀疑有哪个男子的青年时代比我更清白、更纯洁。我年过三十还仅仅有过唯一的一次爱恋 ,对她仅仅有过一次不忠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的余生重复了一次这种放纵 ,而没有走得更远。我一点都不是拿我这点残留的明智来炫耀,其实这更应归之于我的腼腆,而且我承认由于腼腆我错过了许多我觊觎的桃花运。如果我尝试了去干那些风流韵事,这些好运说不定还不至于使我堕入同样的罪过。照维尔吉埃的说法,是她的魅力迫使我犯下的罪过。
为了满足更甚于感官需求的心灵需求,我给自己找了一个正直而忠诚的伴侣。经过二十五年的考验和敬重,她成了我的妻子。如果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生活糜烂,那我倒要以此为荣,至少她不是在公共场所混生活的。这个我珍爱的女子,她的榜样,她的拮据,她的名声,还有其他一些更重要的理由,使我把我的孩子托付给了为此而开办的机构,而且阻止了我亲自去履行天性中最神圣的首要的义务。在这件事情上,我不但不原谅自己,我是自我谴责的。当理智对我说,在我的处境中我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我并不比我那痛苦呻吟而且否认这种理智的内心更相信这一点。对我的行为,我丝毫没有向我的朋友们保密,我不希望在他们眼中我显得比实际上更好。那些残忍的人对此是怎样地加以利用了啊!他们用了多么巧妙的手法将其暴露于最最丑恶的天日之下啊!他们怎样因为我很可怜而开心地将我描绘成不近人情、反常的父亲啊!他们是怎样试图从我的性情深处找出一个缺陷,而这缺陷正是我的不幸造成的啊!似乎犯罪不是人之所为,甚至是正派人之所为!诚然,我的作为很严重,是不可原谅的。但这也是唯一的一桩,而且我为此确实付出了很大的代价。除了这一点,除了只对我自己有害的毛病之外,我可以向所有人的目光展示我内心世界的全部秘密中无可指责的一生。啊!让这些对别人的过失如此严厉的人躬身自省一下吧!如果他们当中每个人都感觉到,到了一切都毫无例外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一天,他自己会花很小的代价了结一切,那就让他为此庆幸吧!
对于因他们父亲的过错本身而十分可怜的我的子女们,上苍予以了垂青。天哪!如果他们要分担我的命运,他们的命运会是怎样啊?在我的灾难中,他们会怎么样呢?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将成为工人或农民,他们将在默默无闻中过平静的日子。我怎么就不曾有过这同样的幸福呢?我至少要感谢上天只让我一个人一辈子饱受苦难,而保护了他们免遭此厄运。我宁愿他们不知道我而靠自己双手的劳动过活,也不愿看见我的仇敌那奸诈、背信弃义的慷慨使他们堕落、将他们养大。我的这些仇敌可能会教他们仇恨并背叛他们的父亲。我百倍地宁愿当这个犯了过错并为这过错而痛悔的倒霉的父亲,也不愿当那个怀着最阴险的快乐纠正这个过失、扩大这个过失、夸大这个过失、加重这个过失的恶人,也不愿当那个背信弃义的朋友。此人背叛了朋友对他的信任,而且为了对朋友进行诽谤,将朋友对他推心置腹道出的秘密到处传播。
有些过错,不论多么巨大,并不能由此推断出与其相矛盾的过错来。放荡的人很少处于犯此类过错的境地,就像在码头上忙于给船只装货的人,很快他们就再也看不见这些船只了,他们是不大考虑怎么叫这些船只保险平稳的。我的情感固定,防止了我胡来乱来,所以我总是反复重申,我的生活作风是很规矩的。我甚至不怀疑,我青年时代的生活作风有助于后来在我的作品中散发出那种强有力的热情。毫无感受的人把这种热情当成是技巧,但是技巧是无法假造出热情的,而放荡使之变得贫乏的血液也无法提供热情。那些卑鄙小人竟敢指责我在我根本没去过的地方得了我自己更不清楚的毛病。为了对他们作出应答,我想只举出《新爱洛伊丝》就够了。人是在荒淫放荡中学过这么说话的么?把放荡之徒叫来,想叫多少个叫多少个,而且个个要多聪明有多聪明!我敢打赌,他们所有的人之中没有谁能写出一页来,可与这部小说中比比皆是的那些火热的信件中哪一封相媲美!不会,绝不会!对品德高尚的心灵,有一份奖赏,那就是使这心灵充满活力。爱情与放荡无法同行。必须二者择一。将二者混为一谈的人只体验过后者,而且他们根据自己的情形来品评我的情形。但是,他们错了。爱慕女性和占有女人是两件很不相同的事。他们做了一件,而我做的是另一件。有几次我体验过他们的快乐,但是他们从未体验过我的快乐。
我设想的爱情,我得以感受到的爱情,一想到爱恋对象的完美幻影就燃烧起来,而这种幻觉本身又将爱情推向对美德的热切追求,因为这种想法总是进入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子的想法之中的。如果有时爱情能将我们推向犯罪,那原因就在选错了人,这个错误使我们误入歧途;或者就在妒忌的冲动之中。但是,我从未处于这两种状态中的任何一种当中,而且这两种状态是瞬间性质的,根本不会将一颗高尚的心灵变成丑恶的灵魂。如果爱情使我犯下了一桩罪行,那确实应该为此惩罚我和告发我,但这不会叫正直的人对我产生憎恶。
我看也就这些了,除非有人还想加上喜欢孤独,因为这种爱好似乎是狄德罗认为我是一个恶棍的第一个标志。其实在我去退隐庐生活之时,他与格里姆的密谋已经开始了。此后不久他发表了《私生子》,在里面插了下面这个警句:“只有恶人才是孤独的。”我满怀柔情地给他写信,抱怨说他在这段话里没有放上一点点委婉。他很生硬地给我回了信,而且没有作任何解释 。在我看来,虽然这个警句中有点什么东西耳朵听起来很响亮,但我从中只感到某种荒谬。说“只有恶人才是孤独的”是那样错误。事实正好与此相反:一个善于独居的人不可能是恶人,一个恶人也不可能愿意独居。因为,如果这样,他向谁去使坏?他又跟谁一起搞阴谋?所以,这个警句本身至少要求有一个说明。在我看来,从一个著作人的角度来说,对这个警句就更需要有一个说明,因为当他这样对读者说话的时候,他正好有一个朋友六个月以来正处于独居状态。至少作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警句,他不仅应该把这位朋友,而且应该把那么多受人尊敬的哲人贤士当作一个可敬、正确的例外。各朝各代都有这样的人,他们在隐居中寻求平静和安宁。作为一个作家,居然有史以来第一次大笔一挥毫无顾忌、不加区别地将他们全都变成了恶棍!所以拒绝作出说明,是既令人吃惊又有背道义的。但是狄德罗有他的看法,不为不讲道理而感到为难,只要能远远地准备下面对我的打击就行。
我要作一个注解。这个注解可能显得比较轻率,但是在我看来,对于判断一位作者的内心真实状态是最可靠不过的。人们从我在巴黎写的作品中感觉到一个被这座大城市的喧嚣搞得心烦意乱、被持续不断搬演其恶习弄得脾气暴躁的人的恶劣情绪 。自我隐居到退隐庐以来,我写的作品则散发出只能在小树林中才能找到的内心柔情、灵魂温馨的气息,这证明了隐居和乡间对我产生的效果。对于任何一个能感受到隐居和乡间的魅力、能和我一样心甘情愿地在这里生活的人,它总会产生这样的效果。文笔刚劲有力的杨 写道:“对于一个以为独处便是孤独的人,对道德的雄健思考,天才的高贵奔放,一颗多情善感的心那火热的冲动,全都失去了!这个可怜的人注定要永远也感受不到这些了!上帝和理智!多么广阔无垠的社会!他们之间的交谈是多么崇高!他们之间的结合是多么充满柔情!”请看,杨先生与狄德罗先生的见解有些不同,更无须加上维吉尔 的见解了。对我来说,我对效仿了恶棍笛卡尔的榜样引以为荣,他曾心怀叵测地到北荷兰的孤独之中去研究哲学。
我刚才差不多作了一个准确的回顾,至今我尚未从中看到有任何东西能赋予我邪恶的倾向。那么,还剩下什么了呢?喜欢荣誉。怎么!这一高尚的情感将心灵提升到崇高的思考境界,使心灵高耸入云,也可以说将心灵扩展到整个后代。这种高尚的情感难道会叫他去干坏事吗?他会为了给自己赢得荣誉走上为非作歹的道路?唉!谁不知道,没有什么能像罪恶那样使人心灵堕落,叫人痛心疾首,压抑人的灵魂了,从腐朽堕落的内心世界中产生不了任何伟大而崇高的东西。不可能!不可能!请你寻找一下以卑鄙的激情为动机的卑鄙行为吧!有人可以是一个有背道义的人却能写出一本好书。但是天才的美妙喷涌永远不会为一个坏蛋的心灵增添光彩。如果我本来可以敬重的某个人,他的怀疑能够达到贬低我的心灵这种程度的话,那么,作为答复,我将给他拿出《论不平等》 ,对他说:“看看,脸红去吧!”
你会给我举出厄洛斯特拉特 的例子。对此,我的答复如下:厄洛斯特拉特的故事本来就是杜撰。但是让我们假设它是真的好了!厄洛斯特拉特没有天才没有才能,有一阵异想天开想要出名,实际上他根本没戏。他走上了他的心和他那狭窄的眼界能叫他想出来的唯一捷径。但是,请你算一算:如果他感到自己有能力写《爱弥儿》,他就根本不会烧毁以弗所神庙。不,先生,人们可以通过美德获得的奖赏,绝不会渴望通过犯罪去得到它。正是这一点使得针对我的所谓欺诈之说变得更加可笑。我为什么需要荣誉和名气呢?我早已经有了完全赢得的荣誉和名气了呀!而且不是通过阴险狡诈和卑鄙无耻的行为,而是通过很讲道德的很正直的手段,通过杰出的才能,通过有益的书籍,通过令人尊敬的品行,通过尽我所能得以做过的全部善事得到的。这荣誉和名气是美好的,是无瑕的。从今以后,如果不是用坚持不懈继续我这令人尊敬的生涯(我已经看到这生涯相当接近其终点了),我还能为它添加什么呢?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我早已达到了这个目标,我只要休息和享受就行了。难道能够设想,我本人发自内心高高兴兴地要通过作恶去竭力抹去我的荣誉的光辉,毁掉我的荣誉,让我已经合理合法赢得的无法估量的奖赏从我手里失落,或者更确切地说在狂怒之中将它扔掉吗?怎么?睿智而勇敢的圣日耳曼要故意地重返战场,为的是在那里通过可耻的懦弱行为去践踏他已经在其下面白了头的桂冠么?难道人们不知道,在这世界上好名声是对美德最最高尚、最最甜美的报偿么?人们难道希望一个很有尊严地为自己赢得了美好声誉的人要去故意地将它浸在罪行里以便将它玷污么?不,不会的,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恐怕只有没有声誉的人才无法体会到这种不可能性。
但是,我有比著作更好的东西,有四十年的荣誉和正直的品格已经完全赢得的良好声誉,这么晚了,我却毫无顾忌地用恶行去玷污它。到底这些恶行是什么呢?噢,这可是深奥的秘密,永远不应该叫我知道,只有在我死后才能公开宣布,虽然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已经搞得只除了我一个人之外所有的人均已知晓。这期间,为了迫使我喝下这丑行的苦酒,他们精心地叫这些事暗中在我的周围不断地传来传去,叫它一滴一滴滴下来,一点一点地流到我的头上,以便叫它把我浇湿,把我淹没,令我窒息而死,却又从来不叫一丝光亮让我看见这事,让我分辨出来这里面包藏着什么。他们还要隔断我与他人的交往,哪怕是与之一起生活的人。一切对我来说都将是秘密、神秘和谎言,他们要叫我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却又不要显出来是把我从上流社会中赶出来了。他们要在我的周围修起一座无法穿透的黑暗大厦,他们要把我活活地葬进棺材里。在法国,人们确确实实没有什么借口,也无权这样对待一个自由人、一个根本不是国王子民的外国人的。虽然这个人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自己的言行,但在这里他仍然继续一如既往地那样尊敬国王、遵守法律、尊重法官和国家。如果他有罪,叫人们控告他、审判他、惩处他好了!如果他无罪,那就让他自由吧!不是表面上自由,而是真正自由!先生,这样才公正。超过此线的一切,不论用什么托词来包装,都是背信弃义、欺骗、不公正。
不,表面上我根本不会被控告,不会被逮捕,不会受审判,不会受到惩处。但是他们要极力叫我的生活变得无法忍受,比死亡还要糟糕一百倍,而表面上又显不出来。他们要找人监视我,我每迈一步都有人跟随。他们将剥夺我了解任何事情的能力,不论是与我有关的,还是与我无关的。最无关紧要的公开的消息,甚至报章杂志,都要禁止我阅读。他们将只允许我的信件和包裹在那些背弃我的人之间传播。他们要切断我与任何他人的通讯联系。对我的每一个问题都适用的答复,将总是“不知道”。我一到哪里,所有聚在那里的人将立刻不言不语。妇女再没有舌头了,理发匠也将守口如瓶、安静无语。我将像生活在全都是哑巴的民众中一样生活在话最多的民族当中。如果我要旅行,他们会提前做好一切准备,以便在我想去的任何地方都能把我掌握在手中。他们会禁止我与旅客、车夫、小酒馆老板说话。在乡村客栈中,我将几乎找不到一个什么人可以和我一起进餐,几乎找不到一个不是与人隔绝的住处。总而言之,他们会在我的沿途精心散布对我的极大憎恶,以致我每走一步,每看到一个物件,都要心碎。但这并不妨碍我受到桑丘一般的对待,到处得到含有讽刺嘲弄意味的鞠躬,还带着同样多的恭维、尊敬和赞赏。老虎马上要将你撕成碎片时,似乎就以这种彬彬有礼的姿态向你微笑的。
先生,如果可能的话,请你设想一下有没有比这更侮辱人、更残忍、更野蛮的待遇,而且请你设想一下,在整个一个国家之内,令人难以置信、协调一致地这样对待一个倒霉鬼使他处于怎样完全孤立无援的地位。这就是舒瓦瑟尔先生对待细节的高等才能,这就是要害人的时候他所使用的精心设计。然而如果事关一项慈善事业、热心助人的事业、正义的事业,他在其心腹、亲信中能找到同样的忠诚么?我很怀疑。他本人是否会有同样的积极性?我怀疑更甚。
我极力寻找在哪些情况下可以允许背着当事人对他进行控告、审判、诬蔑,但是枉然。不想听当事人申述,不容他答辩,甚至不容他讲话。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我愿意设想一切可能的证据。正当大晌午之时,全城市的人都看见了一个人在公共广场上杀害了另一个人。即使如此,在审判被告时,人们也不会阻止他进行申辩,更不能没有对他进行审问就对他进行判决。在调查时,人们向被告隐瞒揭发他的人,这我承认。但至少人们告诉他他成了被告,至少人们不会没有听他讲话就给他判罪,至少人们不禁止他讲话。一个告密者告发了,但是他证明不了。他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都无法证明。因为,他怎么证明呢?通过一些证人么?但是被告可以用一些拒绝的办法来对付这些证人,而法官不知晓这些办法。通过手迹么?但是被告可以叫人从中发现作假的痕迹,而别人辨识不出来这些。一个不露面的告密者一贯是一个懦夫:如果他采取一些措施以便让被告不能对指控进行申辩,甚至让被告无法知晓他成了被告,他就是一个骗子。如果他同时还对被告有友好的表示,那他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而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提出的证据永远不足以证明,或者只能针对他自己进行反证明,而且任何一个成了背信弃义者的家伙很可能还是一个骗子。啊,伟大的上帝啊!如果容许背着老百姓对他们起诉,然后到他们家将他们抓走,然后立刻将他们带到刑场上去,借口证据是那么明显无须听取他们本人说话了,那老百姓的命运该如何呢!
先生,我请求你特别注意,考虑到我那时享有的无可指摘的并有我的为人和我的著作相支撑的声誉,这第一次的指责肯定会显得多么不同寻常。肯定地说,那些第一次来告知国民领袖说我是个恶棍的人一定叫他们惊讶万分,而且为了证明这样的指控大概什么都不缺,为的是让这指控被人接受。但是至少缺一个小小的情景,那就是听取被指控的人讲话。他们非常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而他受到了审判。各位先生!各位先生!即使一般来说允许不听取被告的申述而对他进行判决,至少也有一些人恐怕是有资格被排除在外的。而在我看来,让—雅克·卢梭似乎可以指望被列入这种人的行列之中。
他们会说,“没有对你进行判决呀!”那你们是干什么了,无耻的东西!你们一面装作饶了我个人,一面剥夺了我的荣誉,使我蒙受耻辱;你们给我留下活命,却对我的一生加以诽谤诬蔑,使我的一生变得可憎可恶。你们对待我要比你们把我弄死残酷一千倍!而你们就把这叫作没有对我进行判决。骗子!你们的野蛮暴行只差一层宽宏大量的釉彩了!
人们从来不曾见过如此为自己的背信弃义而骄傲的人。他们小心谨慎地躲在自己的黑窝里,为自己的卑劣行为而自鸣得意,他们害怕我仗义执言而对我的仗义执言进行辱骂。为了扼住我的脖子不叫我呼喊,他们先是给我套上一个口衔。如果人们看见他们那厚道的泰然自若的样子,恐怕会把他们当成是倒霉的堂·卡尔洛斯的刽子手。堂·卡尔洛斯宣称,由于他们将他绞死要费力气,他还要感激他们 。
先生,说老实话,我越是对这一奇异的行为进行思考,越是觉得卑劣、不公正和诡计交织其中,正是这一点使得此种行为不可想象。使我更加不能理解的是,这一切显得是整个国家都同意这么干,不仅仅我那些所谓的朋友,而且还有一些确实值得尊敬的正直人士似乎都首肯,就连德·圣日耳曼先生本人在我看来也尚未显得相当义愤 。不过,即使我是有罪的,即使我确实完全是他们谴责我的那个样子,只要他们还没有证实我犯罪,对我的这种做法就仍是不公正的、错误的、无法原谅的。对于自感清白的我来说,我应该觉得这是什么行为呢?
让我们一直保持公道吧!我丝毫不相信舒瓦瑟尔先生是这一骗局的始作俑者。但我也丝毫不怀疑,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场骗局,正因为如此他才采取了那么多的措施以阻止我得知此事。否则,就凭着这一切透露出来的他对我的那种深仇大恨,他是永远都不会拒绝享受证实我有罪并叫我狼狈不堪的快乐的,哪怕这么一弄,他又剥夺了自己看见我更长时间遭受痛苦折磨的快乐。
我的洞察力天生迟钝,但是由于在黑暗中经常磨炼已变得尖锐。虽然这种洞察力使我相当准确地猜测到人们极力向我隐瞒的很多事情,但是对我来说,这个阴险的秘密仍然被一层无法穿透的遮羞布包裹着。对一些偶尔抓住的迹象进行综合、加以比较之后,通过偶然间又想起的早已忘记的往事回忆,我推定格里姆和狄德罗是这整个阴谋的始作俑者。十八年以前,我已经看见他们开始一些诡计,当时我丝毫不解。但是我肯定看出来了那些诡计掩盖着某种秘密。我当时并未为此而感到不安,因为那时我衷心地喜欢他们,我指望着他们也同样喜欢我。这些阴谋诡计达到了什么目的呢?这又是一个同样猜不透的谜。我最合情合理地所能推测的一切,就是他们编造了几篇糟糕透顶的作品,将那归之于我。然而,人们就凭他们嘴上一说就会相信他们,这不大自然。他们必须早已积累了一些逼真相似的东西才行,更不能忘了模仿文风和笔迹。说到文风,一个很高超地掌握了写作技巧的人将另一个人的文风一直模仿到某种程度是很容易的事,即使另一个人的文风很有特点。布瓦洛模仿瓦蒂尔和巴尔扎克的文笔达到了自己都认不出来的程度就是这样的,而模仿我的文风对于狄德罗来说可能尤其容易,因为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特别研究过他的措辞。在我最初的几部著作中,他甚至放进去数个他写的片断,与其余的文字一点都不显得对照鲜明,至少从文风上人们区别不出来。尤其在我最初的著作中,我的措辞像他的措辞一样有些跳跃式,且好使用格言警句,他的表达方式和我的表达方式在我们的同时代人当中是最相像的两个,这是肯定的。何况,能够对文风的相异或相同发表意见的鉴定者是那么少,具有这种能力的那些人他们自己也会那么容易搞错,以致在这个问题上每个人都可以高兴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而无须担心被人证明犯了错误。
笔迹是更难造假的。在一部长时间写成的著作中,我甚至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推测他们更喜欢用一些信件。信件没有那种难度,却能实现同一目标。至于说到担负这一仿造任务的作家,找到这么一个人对狄德罗来说,要比对所有其他人更为容易,因为他在《百科全书》中负责艺术部分,他与各种类型的艺术家有很密切的关系。此外,当强权插手时,很多困难都变成坦途了。例如事关决定一种笔迹是仿造还是不是仿造的时候,我认为,找到一些随时准备要表示讨舒瓦瑟尔先生喜欢的意见的专家,恐怕是没有很多困难的。
如果不是这事,就是伪证人的事,此外我就想象不出任何事情了。我甚至有些更倾向于这后一种见解,因为,肯定地,那个老实厚道的台沃南 ,不论人们说他什么,都不是毫无理由地被布置在那里的。对这个乡巴佬的杜撰和对将他布置在那里的人信任他的那种巧妙的方式 ,除了想事先测试一下我会怎样面对一个伪证人的对质以外,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我的敌手们本来以为已经使我彻底地失去了声誉。待他们看到我在蒙莫朗西城堡里和孔蒂亲王于家中待得好好的,真是气疯了。他们通过达朗贝尔让他们的阴谋诡计实施起来,利用我说过的那些暗中梭镖,通过圣殿骑士团,把他们的阴谋伸展到了卢森堡公馆。很容易想象得出,舒瓦瑟尔先生为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怎样与神圣联盟合伙而且自封为领袖。这就使得很可能是格里姆提供了计划的地下活动方式从此得到了不可避免的成功。这一阴谋也可能是以与此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方式策划出来的,但是这种方式是我看到的种种迹象与之最贴切的方式。在开始从民众方面进行任何尝试之前,必须事先将我远远支开。否则,阴谋每时每刻都有被发现的危险,阴谋的策划者都有被搞得狼狈不堪的危险。《爱弥儿》给他们这样做提供了机会。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以便用一个威吓性的逮捕令 来吓唬我,他们希望待我已决定逃走之后逮捕令才来。但是,他们看到,虽然伴随着这个逮捕令的威胁他们搞出了很大的动静,我依然岿然不动,不想开溜,他们于是大胆想出了一个对我的情感会产生极大影响的办法。德·布弗莱夫人以其雄辩让我看到,如果我受到审讯,那就会不可避免地要么连累德·卢森堡夫人,要么我要撒谎,二者必居其一,而后者是我下定决心不会干的事。这个理由我无法抗拒,因此我最后还是走了。只在我下了决心而他们也得以知晓此事之后,他们才发出了逮捕令。似乎从这时开始,德·布弗莱夫人与休谟先生之间便已安排好了处置我的计划。德·布弗莱夫人不遗余力地要把我打发到英国去。我顶住了,想去瑞士。这不是反卢联盟的打算,他们通过自己的阴谋诡计,终于好不容易将我赶出瑞士,更热切地煽动我去英国。我在这方面进行了新的抵抗。我马上要动身去柏林找元帅勋爵去。联盟看出了我即将逃出他们手心的时机。如果人们没有在斯特拉斯堡给我下那么多圈套,以致我终于落入其中,任凭别人将我交给休谟而且与他一起动身去了英国的话,他们的阴谋可能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他们早已在英国等着我。从这一刻起,他们将我死死抓住,我再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了。
我多么怀念法国啊!我怀着怎样的热情、怎样的坚韧克服了人们为对付我的归来精心设置的所有障碍甚至所有的危险啊!而这一切的结果是回到这个那么热切向往的国度来遭受这样的对待!这又使我怀念起英国来了。我在英国度过了十六个月的时光,联盟倒一点没浪费这段时间。我一回到法国,便发现法国和欧洲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我的偏见和我的愚蠢真是太厉害了,我对大卫·休谟及其同伙的阴谋诡计惊讶莫名,在伦敦时还挖空心思寻找我在特里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原因何在呢!自从我不再待在英国了我才醒悟过来,而且我要还英国人以公道,虽然他们拒绝给我公道。如果他们确实如人们所推测的那样,那他们就会说:“我们不要仿效法国人的轻率吧!对于人们那么精心地向被控告的人加以隐瞒的指控证据,我们还是多加提防吧!对于一个人们那么虚伪地加以奉承又怀着那么大的敌意叫他背负那么多罪名的人,没有听到他本人的申述,我们还是避免作出评断吧!”
总而言之,带着那么多的计谋和神秘制定出来的这个阴谋,现在正在实施之中。我说什么呢?这个阴谋已经成功了。我现在成了这个国度蔑视、嘲笑、憎恶的对象。而十年以前,我享有这同一个国度的尊敬和善意,我甚至敢说,还有重视。这个巨大的变化,虽说发生在一个出身平民的人身上,也将是舒瓦瑟尔内阁最伟大的作品,是他最放在心上的作品,是他为之献出了最多的时间和精力的作品。它将用一个有损人类名誉的事例证明,恶人为作恶而结成的同盟是多么厉害!而善良的人结成的同盟,即使存在,也那么松懈,那么软弱,而且总是那么容易破裂。
为了完成这项高尚的事业,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一个伟大王国的全部权势,一个专搞阴谋诡计的大臣的全部才具,其亲信、心腹的全部狡猾,其密探的全部警觉,著作人的笔,诽谤者的舌头,我诸位朋友们的诱惑,我众多敌手的鼓动,恶意研究我的生平以便玷污它,恶意研究我的话语以便毒化它,恶意研究我的著作以便篡改它,对有权有势的人来说是那么轻而易举的歪曲一切的伎俩,在各个阶层里将我搞臭、在各个国家对我进行诽谤的伎俩,全都用上了。如果我能在这里仅仅摆出那些我知道的事实,所有这些事情的细节恐怕也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他们向我放出各种各样的密探、冒险家、文人、神父、军人、马屁精。他们派了一些密使到不同的国家去,为的是在那里将我描绘成他们给这些人画出的模样。我在萨瓦地区有一个能为我的青年时代作见证的人,一个我尊敬的朋友,我还挺指望他的 。结果我发现他与舒瓦瑟尔先生有书信来往。我在巴黎有一个老乡,一位朋友,一位非常善良的人 。他们将他关进了巴士底狱。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就是说,以什么为借口。他在狱中已经待了很长时间,这倒给他赢得了光荣。他们会发现他并没有他们原来想象中的那么听话。我希望他们不会令他不厌其烦,十六个月以后,他会和进巴士底狱时一样正直地出狱。我也强烈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出版商居伊身上。他们同样将他投进了巴士底狱,监禁了几乎同样长的时间了。他们说,在我前一位朋友的文件中,找到了我为在日内瓦建立纯粹民主所写的计划,而我不论在日内瓦,还是在其他各地,一直是谴责纯粹民主的。他们说,在我朋友那里还找到一些信件,我通过那些信件挑起日内瓦的争执、不和。事实上我不仅一直谴责日内瓦的争执、不和,而且我还不遗余力地促使各派代表达成和平。他们硬将这些强加于你,任意说谎,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凭空道出的谎言总会产生其效果的,尤其是当这个谎言来自某内阁办公室又是针对着我的时候。
我与巴黎出版商居伊只有过那么少的关系,想得一点都不漏的舒瓦瑟尔先生居然想到了他。他会不会忘了我的荷兰出版商 ?我不知道。但是在他执意要题献给我的一本书中(虽然我在书中受到粗暴对待,而且他不愿意事先告诉我那本书的献词),我觉得那卷首题词的表达方式那么莫名其妙,那么不自然,从中恐怕很难猜测不到有什么隐瞒起来的目的与那个大阴谋的某一根线相联。
最后,为了从各方面歪曲我的形象,处处都注意到了,甚至到了人们想象不出来的地方,那就是他们很注意叫与我相像的我的各种肖像消失,而大张旗鼓地传播另一张。在这张肖像上,我显得很凶恶的样子,面容则是独眼巨人的模样。人们将这张肖像与大卫·休谟 的肖像配成对放在一起。休谟确实长着独眼巨人的脑袋,可是肖像上他却被赋予迷人的表情。他们也怀着同样的忠实,像画我们的面孔一样来描绘我们的心灵。一言以蔽之,实施这个关乎我的计划所涵盖的细节详情数不胜数,令人想象不到!啊!如果至今我尚不知晓的全部详情,我全知道了;如果只是推测、臆测的那些事,我看得更清楚了;如果十年以来针对我的所有事情,我能一览无余,该多好!虽然我的心不会那么痛,却可以给我一点自豪感啊!如果舒瓦瑟尔先生把他用在解恨上一半的时间、才具、金钱和精力放在好好管理国家上,他可能就是法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位大臣了!
除了这一切,请你再加上远征科西嘉吧!这次极不公道、可笑的远征触犯全部正义、全部人道、全部政治、全部理性。远征成功使这次远征更加可耻,因为未能用铁血征服这个背运的民族,不得不用黄金来征服他们了。对这一毫无用处而代价高昂的征服,法兰西当然可以说皮洛斯 对自己获胜说的那句话:“又一次胜了!”而实际上我们败了。可叹啊!欧洲再不会向舒瓦瑟尔先生提供另一个供他毁灭的初生民族了!除了那个声名卓著而又品德高尚的首领 以外,再也不会向他提供另一个伟大人物供他抹黑了!
由于过分听任自己敌意的摆布,最精明的人就这样自我暴露了。舒瓦瑟尔先生很清楚地知道用什么最残忍的创伤能撕碎我的心,没有免了我这一击。但是他未曾希望这一野蛮的报复怎样使他真面目大暴露,而且可能泄露了他的阴谋。我还真不信,他能用会叫一个有良知的人满意的任何理由、任何借口来遮掩这一远征!人们有一天会知道,在整个欧洲还只把这个民族视为一伙叛民和强盗的时候,是我首先看出了那是一个可以循规蹈矩的自由的民族;我看到了从这个新生的民族中胜利正在萌芽。他们选择了我去浇灌这象征胜利的棕榈,而这一选择造成了他们的不幸和我的不幸。他们最初的数次战斗是胜利了的,人们看征服不了他们,才不得不收买他们。至于说到与我有关的结论,我希望,虽然舒瓦瑟尔先生搞了各种各样的假象,但是人们会在哪一天推想出来,只有一个令人尊敬的人才会招致他如此疯狂的憎恨。
先生,就是这些让我怀着比似乎我的困难境地显示不出来的勇气更大的勇气下定了决心。你看见了我处于怎样的困境之中。就在这时我第一次发现了我从来都想不出来的可怕的事情。对这些事,甚至不容许一个正直的人有思想准备。我感到自己被恶毒的阴谋所包围,真是被吓坏了。我赋予了骗子太多的能量,我也把阴谋对未来所产生的效果延伸得太远了。我看到,我百年以后,我的名字将被它蒙上永久的耻辱,而不是我心中感觉到的应该得到光荣和荣誉。想到这一残酷的景象,我痛苦、愤怒得浑身颤抖。那时这些想法对我是全新的。如今,我已经有了习惯于这些想法、反复衡量这些想法、将它们加以比较的时间,已经有了通过我的理性将人们不公正的做法抛进时间与真相的垃圾堆的时间,我再也不担心劣质混杂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了。硫和铅一定会化为灰烬离去,待我的敌手死去我也死去再也不会使其变质之时,纯金早晚会留存下来。在数量如此众多的阴谋诡计中,连至少某一项都不会最终被揭示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不可能的。而有一项也就足以断定其他了。善良的人讨厌恶人,对恶人避而远之,但是他们不会针对恶人搞密谋。一旦从恶人鼓动的盲目仇恨中醒悟过来,哪一天我的同类不会从我的作品中再次认出一个凭良心说话的人来,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在谴责、可怜我犯下那些错误的同时,却又不赞扬我的良好用心、不祝愿我身后有个好名声、不为我的种种不幸所打动,也是不可能的。惧怕永背耻辱使我寝食难安,但只要想到下面这一点就足以还我以安宁了。这就是:我考虑到压迫我的人为了继此之后再去将现在的一代引入歧途,他们走上了什么道路,但是这条路肯定不会将后代引入歧途了,对这一代人他们不会再有现在他们滥用的优势。
到那时,人们会说:“他的敌手像龌龊的乌鸦一样盯在他的死尸上。他活着的时候,怎么没有一个人敢面对面对他发起攻击呢?他们将他当背信弃义的人对待。可他们钻进地道里在他的脚下挖坑,他却走在阳光下,他就不信,谴责他犯过罪的人敢于正视他的目光!怎么!难道正义和真理要这样在黑暗中爬行么?正直和品德高尚的人变成了骗子和背信弃义之徒,而罪犯大喊大叫呼唤控告他的人前来?”如果这样的思考能叫他们怀着少一些片面性重新进行同样的审视,那我真是求之不得了。
对于大地上的未来放下了心之后,我向往着不公正的事情不会侵入其中的安息时日。等待着这个时刻来临的时候,我有义务,如果可能的话,深挖这一卑鄙龌龊的阴谋。在这人世上我要做的事,就剩这一件,别无其他了。所以,为此我要在我这微薄的能力之内不遗余力。我知道,在必须以我的性命去付出代价、必须将骗子驳得哑口无言时,我那胆怯、怕羞、腼腆的天性既不会给我以冷静,也不会给我以机智,也不会给我以良好的记忆力。我甚至承认,我眼看自己降低身份去扮演这种不称职的角色,而我天生又那么不适合干这个,这都叫我产生自己克制不住的全身颤抖和心里发紧。如果是在更幸运的时刻,我可能不会如此强烈地为这种情绪所控制。如果在十年以前,将一件恶行强加在我的头上,可能就是令我一笑置之,如此而已。但是,自从这些狠心的人这样歪曲我的形象,甚至不给我留下任何自我辩护的办法,我在人们心中看到的一切带侮辱性的怀疑都叫我深深陷入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乱如麻之中。由于犯罪而心肠越来越狠的恶棍们脸皮很厚,但无辜的人看见自己被泼了一身污水则会脸红而且痛哭。高贵而骄傲的心灵怎么想让自己心肠变硬并进行回击也是枉然,腼腆的气质无法重新塑造。在我一生中的各种境况中,我的天性总是将我死死地控制起来,不论是不得不在一个小圈子里讲话也好,还是在被一位爱冷嘲热讽的女人所激怒的面对面谈话之中也好,或是在与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对质中被人说成卑鄙、堕落也好,我总是一样的局促不安,心慌意乱,而我感到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勇气,拒绝在我的举止中表露出来。我既不会讲话,也不会回话,我从来只是在事后才会想起当时要说的话或者应该使用的词语。乌尔班·格朗济埃与我处境相同时还很自信,而且言语表达自如,而我缺乏这些。他也死了。我本来指望,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的命运会好一些。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那么想也是不对的。让我还是不惜一切代价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吧!让我最后得悉我的罪行是什么吧!让他们把证实我的罪行的证人和证据都拿出来给我看看吧!这些驳不倒的证据,虽然由那么可疑的手秘密制造出来,却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丝的怀疑,甚至没有一个活人想到,恐怕还是知道一下对此是否我完全无话可说才好。最后,请他们肯于,我不说叫我承认,就是当着我的面对我提出指控就行 ,这样我就会死而无憾了。
那么,这人世间还剩下什么能叫我喜欢活着呢?我已经年迈,身体不适,没有朋友,没有靠山,没有安慰,没有经济来源,眼看着贫困已准备好来折磨我。即使人们给我留下挣面包吃的自由,吃着这口面包时,我又享受到什么呢?不就是天天看见虚伪、记仇、心怀恶意的一些人,天天看见一些假面具么!天天看见背信弃义之徒么!在远离你的地方,就没有一张人的面孔么?再也不能在一位朋友的怀抱中尽情倾诉了么?再也没有长期习惯使之甜美无比的那种温柔感受了么?啊!用这种代价换来的生命对我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如果这生命的结束只会是我的痛苦的结束,我会很希望走出这生命。那将是永久幸福的开始,我感到自己天生就是要享受这永久幸福的,而且我在这大地上曾徒劳地寻找它。让我向往这幸福的时代吧!谁能让我进入这个时代,我一定会爱他!我是人,我犯下了过失。我犯下了很大的过错,我也确实为此付出了代价,但是罪恶从未接近过我的心。我感到自己正直、善良、品德高尚,与这人世间的人一样。这正是我满怀希望、内心平静的原因。虽然我似乎已完全被上苍所遗忘,但我从未因此而感到绝望。既然上苍对人世间善良的人忽视到这种程度,但愿他对这些人的酬报会很美好吧!不过,我承认,看见他睡觉睡了这么久,有时我真的很沮丧。但这样的时刻很罕见,不怎么持久,丝毫不会改变我的心态。我希望死亡不会在这样的一个悲伤时刻来到。即使它在这样的时刻到来,对我也就是安慰少一点而已,并不会更可怕。那时我会自忖,我将什么都不是了,或者我将舒服了。对我来说,这总比现在的这种生活好。
对于不幸的人来说,死亡是甜蜜温馨的。痛苦总是难受的。从这儿来说,我留在世上是任恶人摆布。不过,归根结底,他们又能将我怎样?他们不会比肾绞痛给我的痛苦使我更痛苦,而我在这方面已经尝试过我有多大的力量了。如果我的痛苦很长,它们将锻炼我的心灵使之耐心、沉稳、坚毅;它们会使我配受为美德所付出的代价。最终死亡肯定会到来。我死去的那一天,迫害我的人尽管不情愿,也算是给我帮了忙。不论是谁,处于这种处境中,对他来说,人已经不再怎么可怕。所以,舒瓦瑟尔先生可以用他所有的权势玩他剩下的招数。只要他们不改变事物的性质就行,只要他们不从我的胸膛中摘走让—雅克·卢梭的心而在里面放上一个不正直的、不道德的人的心就行。我对他们作了最坏的打算。
先生,我活够了。我再也看不出有任何东西,哪怕在可能性的范围内,还能在人世间给我真正快乐的一刻。如果人们让我在人世间选择我希望在这里干什么,我会回答说:死。从前让我的心感到快慰的一切事情中,对我来说,任何事情都再也不能存在了。那个如此姗姗来迟的时刻到来之前,如果我还剩下一段时光,我应该叫它为我死后的名声增光。我希望尽量使我生命的尽头为这生命的进程增加光彩而且与其进程相符合。直到现在我忍受了不幸。我还要善于忍受监禁、痛苦、死亡。这不是最困难的事,最困难的是,在人们可以叫我感受到这些的每一点上,在恶人之中忍受嘲讽、蔑视、侮辱,这倒成了他们美德的普普通通的特权。我希望有一天,人们会从我善于忍受的一切中判断出我是怎样的人。你为了叫我心思转向别处而对我说过的一切,虽然充满见识,充满真理,充满雄辩,却只会燃烧起我的勇气。这是在你身边很自然会感受到的一种效果。你都未能使我动摇,我不担心别人会使我动摇。不,为真理而受苦,我觉得没有任何事情比这更伟大、更美好了。我羡慕殉道者的光荣。虽然我在总的方面没有与他们同样的信仰,但我有同样的无辜和同样的热诚,我的心自感到配受同样的奖赏。先生,永别了,我看到自己已处于远离你的前夕,并非不怀有真正的惋惜之情。与你告别之前,我至少期望品尝一下向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心中倾诉我的衷肠的温馨之情。从一切表象来看,这恐怕是我今后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得到的一种荣幸了。
让—雅克·卢梭
1770年2月26日于蒙甘
在我致德·圣日耳曼先生的信函中忘了加的注释:
我记得我年轻时曾经在一部喜剧中用过下面这个诗句:
对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必须用对他背信弃义的办法来惩罚他 。
这诗句出现在一个未公开发表亦未加以修改的剧本中,在创作匆忙中信笔写来。不仅是在一个十分值得原谅的情况下,而且说的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背叛,这诗句丝毫不能证明其作者也与他使之说出这句话的一个妒火中烧的女子想法一样,这诗句对任何人也不具备权威性。如果允许背叛叛徒,那也只是对与叛徒相似的人而言,而恶人的武器永远不曾玷污一个正直之人的双手。正像不容许向一个说谎的人说谎一样,更不容许对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背信弃义。没有这一点,全部道德就会被颠覆、破坏,而美德也只会成为一句空话。因为很可惜,不义之人的数目在人世间最大,如果允许自己对他们采用这些人自己的处世格言,自己岂不常常成了不义之人,而且很快就会走到这一步,假设我们需要跟坏蛋打交道,以此允许自己当不义之人。
6 卢梭生平年表
1712年 让—雅克·卢梭生于日内瓦一个新教家庭。“我的出生使母亲付出了生命,我的出生也是我无数不幸中的第一个不幸。”(《忏悔录》第一部)
1719年 让—雅克与他的父亲一起阅读最初接触的小说。此后,他对普鲁塔克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1722年 他的父亲伊萨克·卢梭与一个上尉发生了一场纠纷,因此离开日内瓦,在尼翁定居,并于1726年在那里再婚。让—雅克被送到包塞,寄宿在朗拜尔西埃牧师家里。他在那里度过两年幸福时光。
1724—1725年 回到日内瓦,先在一个法院书记官事务所里,后在一个镂刻师铺子里当学徒。他在这两处皆不很开心。
1728年 3月14日离开日内瓦,21日(圣枝主日的那个星期日)在安讷西到华伦夫人家中拜谒。她打发他到都灵去以便他发誓弃绝新教。他于4月23日受洗。他成了德·维尔塞里斯夫人家的仆从。他在那里偷了一条丝带而且诬陷说是厨娘玛丽永偷的。
1729年 回到安讷西,在华伦夫人家安身。在遣使会神学院度过两个月的时光(8月至10月)。
1730年 卢梭冒充巴黎音乐教师在讷沙泰尔教别人音乐。
1731年 他在巴黎小住三个月,为一位瑞士上校的侄子做事。然后回到尚贝里华伦夫人处。在“妈妈”身边开始了很长时期的幸福,是这位“妈妈”使他初尝爱情滋味。
1735—1736年 最初几次在尚贝里附近的沙尔麦特小住。
1737年 卢梭患病并以为自己有生命危险,长途旅行到蒙彼利埃去找菲茨医生看病。旅中发生与德·拉尔纳热夫人的风流韵事。回来以后,发现自己在“妈妈”身边的位置已为温赞里德所占据。
1739年 单独住在沙尔麦特,读书,自学。
1740—1741年 他成了里昂司法长官德·马布利先生儿子的家庭教师,写出《德·圣马里先生的教育计划》,在此文中,他批判了当时的教育方法。
1742年 回到沙尔麦特继续学习和进行研究。他研究出一套新的记录乐谱体系,提交给巴黎科学院。他以《论现代音乐》为题,发表了这个新的记谱体系并开始创作一部歌剧(《风流诗神》)。结识狄德罗。
1743—1744年 接受了驻威尼斯大使馆秘书的职位。他对意大利音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1745年 回到巴黎,开始与戴莱丝·拉瓦瑟同居。戴莱丝是个洗涤和缝补女工,后来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全都送进了育婴堂。他的《风流诗神》上演了,又修改了伏尔泰和拉摩的一部歌剧《拉米尔的庆祝会》。
1746—1747年 在舍农索城堡小住,卢梭在那里担任杜宾夫人的秘书。
1749年 达朗贝尔请求卢梭帮助起草《百科全书》中关于音乐的辞条。狄德罗在发表了《论盲人书简》后被关在凡塞纳监狱。让—雅克去看望他。在路上,他看到了第戎学院提出的征文题目(《科学与艺术的进步是有助于伤风败俗还是敦风化俗?》),“突然来了灵感”,这个灵感向他揭示出“社会制度的一切矛盾”。他从中提炼出一种新的人生哲学和对文明进步的悖论的看法,将这些全部写进他的第一篇论文。
1750年 《论科学与艺术》获得第戎学院奖并成功发表。
1751年 让—雅克“自省”开始:他放弃了秘书的职位,成为乐谱抄写人。
1752年 他的歌剧《乡村卜师》在国王面前上演,又在法兰西剧场(现在的法兰西喜剧院)上演了他写的剧本《那喀索斯》。他写了《论法兰西音乐书简》,第二年引起轩然大波。
1754年 偕戴莱丝去日内瓦旅行。卢梭被重新接纳加入新教教会,并恢复其日内瓦公民身份。
1755年 卢梭请人在阿姆斯特丹出版《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再次掀起轩然大波。伏尔泰致卢梭的信中说道:“先生,我收到了你那本反人类的新书,向你致谢……”
1756年 卢梭与戴莱丝在蒙莫朗西的退隐庐安下身来。这是德·埃皮奈夫人(她称卢梭为“我的狗熊”)借给他的住所。就里斯本地震,他给伏尔泰发出了《论天意书简》。在散步过程中他虚拟出《新爱洛伊丝》的人物,写出了其中最初的几封信函。
1757年 与狄德罗和德·埃皮奈夫人第一次发生龃龉,临时重归于好,然后绝交;卢梭离开退隐庐来到蒙莫朗西的路易山花园。这期间,他经历了对圣朗贝尔的情妇索菲·德·乌德托的无望恋情。
1758年 以《致达朗贝尔函论戏剧书简》对《百科全书》中“日内瓦”辞条(由达朗贝尔撰写)作出回应。完成《新爱洛伊丝》。
1759年 卢梭在卢森堡元帅府第安顿下来,并在此创作了《爱弥儿》第五部。
1760年 完成《爱弥儿》,致力于写作其政治理论巨著《社会契约论》。
1761年 《新爱洛伊丝》在巴黎获极大成功。卢梭让马尔泽尔布看自己的《语言起源论》。最初的胡思乱想:他想象《爱弥儿》的手稿落到了耶稣会教士的手中,这些人想篡改《爱弥儿》。
1762年 继这次胡思乱想大发作之后,是“极度的沮丧”,这种情绪促使他给马尔泽尔布写了四封自传性质的长信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经过许多艰难曲折,《社会契约论》于5月出版,然后是《爱弥儿论教育》。附在这部作品中的《萨瓦副主教信条录》引起教会当局的狂怒,因此《爱弥儿》被巴黎法院所禁。在日内瓦,上述两部书被烧毁,当局发出命令要对作者进行人身逮捕。卢梭逃至瑞士,又被伯尔尼邦驱逐,后来在讷沙泰尔邦(属于普鲁士大公国)的莫蒂埃村找到隐身之处。同年他创作了一部“抒情独幕剧”《皮格马里翁》。华伦夫人在尚贝里逝世。
1763年 卢梭的仇人以出版物的形式(如日内瓦检察长特龙香的《乡间来信》)开始发起一系列的进攻,迫使卢梭写出数篇为自己正名的文章(《致巴黎大主教克里斯朵夫·德·鲍蒙函》)。他放弃了日内瓦市民的资格。
1764年 他以《山中来信》为题发表了对特龙香的答复。在《山中来信》中,他维护了《社会契约论》和《萨瓦副主教信条录》中的论点。在狄维尔诺瓦博士身边初涉植物学。伏尔泰在日内瓦匿名发表一侮辱性的帖子《公民情感》,揭露了卢梭遗弃自己子女的事。让—雅克决定写自己的《忏悔录》。
1765年 在海牙和巴黎,《山中来信》均遭禁。9月1日,蒙莫兰牧师宣布对作家的一份训诫。9月6日,有人向卢梭在莫蒂埃的住所抛掷石块。他在比埃纳湖上的圣皮埃尔岛找到避难所,但10月16日被伯尔尼当局驱逐。他动身去柏林,途经斯特拉斯堡时,人们上演《乡村卜师》欢迎他。12月,他到了巴黎孔蒂亲王府中。所有的人都想见见这位遭受迫害的著作人。
1766年 1月,他在哲学家休谟的陪伴下抵达伦敦,在武通安顿下来。7月与休谟发生龃龉并绝交(这场争执由巴黎的各位哲学家提供材料)。卢梭起草其《忏悔录》前几章。
1767年 5月他重返巴黎,在其保护人孔蒂亲王在特里的府中安顿下来,称自己名叫让—约瑟夫·勒努。他的《音乐辞典》出版。杜·贝鲁在特里重病病倒。让—雅克以为别人怀疑他给杜·贝鲁下了毒。
1768年 在写给狄维尔诺瓦的信中,卢梭很清醒地陈述了他的受迫害妄想。所有的人一起搞阴谋的想法仍然纠缠着他。去里昂和格勒诺布尔旅行,在大沙尔特勒兹采集植物标本。8月30日,在布尔固安市长面前正式与戴莱丝结婚。
1769年 他在布尔固安附近、蒙甘的一个田庄安顿下来,在这里写出了《忏悔录》的几乎整个第二部分(第七章至第十二章)。1770年 就“所有的人一起搞阴谋”给德·圣日耳曼先生写了一封带自传性质的信。返回巴黎,在勃拉特里依哀尔街(石膏厂街)安下身来,恢复了自己的真名,重操抄写乐谱的旧业。开始在德·珀泽侯爵和诗人多哈家中秘密朗读其《忏悔录》。
1771年 在瑞典宗室亲王及德·爱格蒙伯爵夫人面前朗读《忏悔录》。德·埃皮奈夫人要求警察局长禁止朗读。应起义反抗篡权者波尼亚多夫斯基的巴尔联盟派密使卢里埃尔的请求,卢梭写了《论波兰政府》一文。他也为植物志写了一个序言:《植物学基础通信》。
1772年 开始写作《卢梭评判让—雅克》之《对话录》。采集植物标本以给“这个痛苦的任务”消闲解闷。
1774年 开始编写《植物学常用词汇辞典》,未完成。出席观看格鲁克的歌剧《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
1776年 2月24日,他想把《对话录》的手稿放到巴黎圣母院的主祭台上,但是发现唱诗班的栅栏关闭了。4月,他试图将题为《致全体仍热爱正义与真理的法国人》的一份为自己辩护的文告散发给路上行人。夏季,他写了《上述作品始末》(《对话录》)。8月2日,孔蒂亲王逝世。秋季,他写了《孤独漫步遐想录》中的第一次漫步。10月24日,发生了在第二次漫步中所讲述的梅尼勒蒙当事故。
1777年 很可能在夏季,他继续创作《遐想录》并誊清前面的七次漫步。秋季写了第八次,12月开始写第九次,此前由达朗贝尔发表了热奥夫兰夫人的赞美。
1778年 4月12日他开始写第十次漫步,将《忏悔录》的一份手稿交给穆勒杜,到爱尔莫农维尔的德·吉哈尔丹侯爵家去。6月,他采集植物标本。7月2日去世,葬于杨树岛。
1779—1780年 《致德·马尔泽尔布函》出版,此后出版了《对话录》中的《对话Ⅰ》。
1781年 《植物学基础通信》出版。
1782年 由让—雅克的三位朋友(牧师穆勒杜、杜·贝鲁和德·吉哈尔丹侯爵)出版了卢梭的自传性作品。《忏悔录》第一部分,《对话录》对话Ⅰ、Ⅱ、Ⅲ,《上述作品始末》及《孤独漫步遐想录》在日内瓦出版。
1784年 《植物学常用词汇辞典片断》出版。
1789年 《忏悔录》第二部分出版。
1794年 卢梭遗骨移入先贤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