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梦想哪里去了?”年轻人结束了访问,快回到家的时候心里想,“我在这条道路上寻找幸福已经一年有余,我找到了什么呢?不错,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满足了,然而这是一种索然无味的理性的满足。不,我简直是对自己不满!我不满的原因是,我在其中并未体验到幸福,而我希望,热切地希望幸福。我未曾体验到欢乐,倒是弃绝了能带来欢乐的一切。这是为什么?目的何在?对谁有利?还是姑妈的话对:使自己幸福比使别人幸福容易。我的农民富裕起来了吗?他们受到了教育,或者道德水平提高了吗?一点也没有。他们的情况并没有改善,而我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沉重。哪怕我能看到我的事业有一点成就,哪怕有人感谢我……可是我看到的却是错误的因循守旧、恶习、不信任、束手无策。我在浪费人生最好的岁月。”他这样思忖着,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保姆说邻居们称他为纨袴子弟;他的帐房里一点钱也没有了;他弄来的新脱粒机第一次在脱谷棚里当着众人的面开动的时候只会呜呜地叫,引起庄稼人的一阵哄笑;最近一两天他得等地方法院来人登记财产,因为他一心尝试种种新的经营方法而误了付款期。忽然,他脑海中十分清晰,如同往日对乡野林中的漫步和地主生活的设想一样清晰地浮现出他在莫斯科做大学生的时候住过的房间,以及他和他的同学,朋友,他所崇拜的十六岁少年在一支烛光下坐到深夜的情景。他们往往一连五小时在一起反复阅读枯燥的民法笔记,读完以后就命人拿夜宵来,两人凑钱买一瓶香槟酒,边喝边畅谈他们的前程。在年轻的大学生眼里,前程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在那个时候,前程充满欢乐、各式各样的事业、辉煌的成就,而且无疑将引导他们两人取得当时在他们看来是世上最高的幸福,即名望。
“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而且走得很快,”涅赫柳多夫想到自己的朋友,“而我……”
这时候他已走到自家的阶前,十来个有事求见的农民和家奴站在那里等候他,他只得丢开遐想,面对现实。
一个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血迹斑斑的农妇,她哭着控告她的公公,说公公要打死她。此外是两兄弟,他们为分家吵闹已有两年,彼此怒目而视。另一个是没有刮脸、须发皆白的家奴,因为酗酒两手不停地颤抖着;他的儿子,园丁,把他拉到老爷跟前来,控告他行为不轨。还有一个农民把他妻子赶出了家门,说她一个春天都不干活;他妻子是个病病歪歪的农妇,也在场,却不说话,只坐在阶旁草地上哭泣,并且露出一只红肿的、用一块脏布胡乱包着的脚给大家看……
涅赫柳多夫听了所有的要求和控诉,给这几个人出了主意,给那几个人断了是非,又答应了一些人的要求,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心中交织着疲倦、羞惭、无能为力和悔恨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