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赫柳多夫起居用的小房间里有一张挺旧的钉着铜钉的大皮沙发、几张同样的安乐椅、一张有雕花和镶饰的旧式包铜大牌桌,牌桌上摆着文件;还有一架古色古香的黄色英国大钢琴,开着盖子,琴键比较窄,已经磨损,而且不平整了。窗间墙壁上挂着一面镶在古老的镀金刻花框子里的大镜子。桌旁地板上是一堆堆的报纸、书籍和帐簿。总之,整个房间看上去没有自己的特色,而且杂乱无章。这种富有生气的凌乱同宅第中其他房间的古板的旧式贵族气派形成强烈的对比。涅赫柳多夫进屋以后,气呼呼地把帽子往桌上一扔,就在钢琴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垂下了头。
“开饭吗,大人?”一个又高又瘦、满脸皱纹、戴一顶包发帽、围一条大披巾、穿一件印花布连衣裙的老妇走进来问。
涅赫柳多夫回头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考虑。
“不,我不想吃饭。”他说完又沉思起来。
保姆生气地对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唉,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老爷,干吗不高兴?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都能过去,真的……”
“我并没有不高兴啊。你怎么这样说,马拉尼娅·菲诺格诺夫娜妈妈?”涅赫柳多夫勉强笑着说。
“怎么没有,我还看不出来?”保姆激烈地说,“整天价一个人待着。什么事都往心里去,什么事都亲自过问,连饭也不吃了。这合适吗?也得进一趟城,看一看邻居啊!有像您这样的吗?您年纪还轻,就这么操心!老爷见谅,我坐下了,”保姆说着靠门边坐下来,“给您惯的,谁也不怕了。老爷们能这样做事吗?一点好处也没有:自己吃亏,老百姓也惯坏了。老百姓就是这样,他才不领这个情呢。您还是到姑妈那儿去一趟吧,她信上说的是实话……”保姆告诫他说。
涅赫柳多夫心里越来越难过。他的右手支在膝上,有气无力地触了几个琴键。产生了一组和声,第二组和声,第三组和声……涅赫柳多夫向前挪动了一下,把左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开始弹琴。他弹的和弦有时没有经过思考,甚至不完全正确,往往平淡到庸俗的地步,显得他毫无音乐天才,然而这样做却给他一种莫名的忧伤的快感。每变一次和弦,他都屏息等待由此产生的效果;如果出现了某种效果,他便在想象中模糊地弥补不足之处。他觉得他听到了千百种旋律,有合唱,有管弦乐,都与他的和声一致。他主要的快感来自紧张的想象,虽然断断续续,却极为明晰地向他呈现出过去和未来的各式各样相互交织着的怪异形象和图景。有时他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一看见母亲的青筋暴突的黑拳头就怕得连连他的白眼毛的达维德卡·别雷的肥胖身影,出现了他的浑圆的脊背和两只以忍耐和听天由命的态度回答虐待和贫困的长满白汗毛的大手。有时他看见的是那个因为在东家院里干活而变得活跃、胆大的奶妈,想象她正在各村串来串去,教唆农民把钱藏起来不让地主知道,他便下意识地反复对自己说:“对,得把钱藏起来不让地主知道。”有时他脑海里忽然出现他未来的妻子的淡褐色小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泪流满面,极其悲哀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有时他看见丘里斯的善良的蓝眼睛温柔地望着他唯一的大肚儿子。在他眼里,这孩子不仅仅是儿子,而且是帮手,是救星。“这就是爱!”涅赫柳多夫喃喃地说。后来他又想到尤赫万卡的母亲,想到他在她那苍老的脸上察觉到的一种忍耐和宽恕一切的表情,别看她的一颗牙齿露在外面,相貌奇丑。“她活了七十年,我大约是发现这一点的第一个人,”他想,并且喃喃地说,“奇怪!”他继续下意识地触击琴键,倾听它们发出来的乐音。后来他又生动地回想起他从养蜂场逃跑出来的情景和伊格纳特、卡尔普两人脸上的表情,他们两个显然想笑,但是做出没有看他的样子。他脸红了,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看保姆,保姆依旧坐在门边,沉默地定睛望着他,间或摇摇头。忽然,他脑海里出现了三匹汗津津的马和伊柳什卡的漂亮、强壮的身材;伊柳什卡长着一头金黄色鬈发,两只细细的蓝眼睛在快乐地闪光,面颊红润,嘴边和下巴颏上刚长出一层浅色绒毛。他想起伊柳什卡是多么害怕不让他出去干拉脚,多么热烈地为他心爱的事业说话。于是他仿佛看见雾濛濛的清晨,滑溜溜的公路,一长列装载得很高、盖着蒲席的三套马车,席子上写着斗大的黑色字母。肥壮的马摇着串铃,弓着脊背,扯紧套绳,齐心协力往山上拉,用马蹄铁上长长的防滑钉紧紧抓住滑溜溜的路面。一辆邮车从山上迎面疾驶而下,它的铃声在大路两旁的森林中远远地回荡。
“哎—哎!”前导马驭者高举长鞭,用孩子气的嗓音大声吆喝着,他的羔皮帽上有一块号牌。
留着火红色大胡子、目光阴沉的卡尔普穿一双大皮靴,迈着笨重的步子,走在第一辆车的前轮旁边。第二辆车上,伊柳什卡那好看的头从前车的蒲席下面伸了出来,他被朝阳晒得很舒服。三辆满载着箱笼的三套马车从他们身旁疾驶而过,车轮声、铃铛声、车夫的吆喝声响成一片。伊柳什卡把他那好看的头缩回蒲席下面去,昏昏欲睡。晴朗、温暖的黄昏降临了。汇集到车马店来的疲乏的三套马车前面吱吱呀呀地敞开了两扇板门,盖着蒲席的高高的大车一辆跟着一辆在大门口铺的木板上弹跳几下就隐到宽大的披屋下面去了。伊柳什卡跟脸蛋白皙而胸脯宽阔的老板娘嘻嘻哈哈地打招呼,老板娘一面用她那亮晶晶的媚眼高兴地望着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一面问:“打远路来的吗?你们吃晚饭的人多不多?”小伙子把马安顿好以后,走进挤满人的热气腾腾的木屋里,画过十字,在一个盛得满满的木碗前面就坐,并且跟老板娘和同伴们交谈起来。他过夜的地方也安排好了,就在披屋下面,在马匹身边的香气扑鼻的干草上,抬头可以看见星空,而马不时倒换着蹄子,喷着鼻息,从木槽里叼起草来嚼着。他走到干草堆前,先面向东方在他宽阔有力的胸膛上画三十来次十字,然后甩一甩他的金黄色鬈发,默念了《主祷文》,说了二十来次“求上帝宽恕”,这才用呢大衣连头一起盖好身子,进入一个年轻力壮的人的健康、无忧的梦乡。于是他梦见一座座城市,基辅与当地的圣徒和一群群的朝圣者,罗缅与当地的商人和货物,敖德斯特与浮着白帆船的蓝色大海,君士坦丁堡与金屋子、白胸脯黑眉毛的土耳其女人——他是插上看不见的翅膀飞到那里去的。他自由地、轻松地飞着,越飞越远,看见下面是洒满阳光的黄金城池、群星密布的蓝色天空、浮着白帆船的蓝色大海,越往前飞他越觉陶然……
“多好!”涅赫柳多夫喃喃自语道,他脑海里竟也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他不是伊柳什卡啊!
(1856年)
陈馥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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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米佳是德米特里的爱称。
[2]法语:《农场》,指一位法国学者于一八三七年出版的《十九世纪的农场》一书。
[3]丘里斯是丘里谢诺克的别名。
[4]俄国农舍中面向入口的西北角一般称为“红角”,是供圣像、放桌子板凳的地方,被视为上座;与它相对的靠门的角落就是“黑角”,又叫做“门角”。
[5]俄国农舍中面向入口的西北角一般称为“红角”,是供圣像、放桌子板凳的地方,被视为上座;与它相对的靠门的角落就是“黑角”,又叫做“门角”。
[6]法语:恶性循环。
[7]指东家未成年、由监护人代管的时候。
[8]叶皮凡是尤赫万卡的本名。
[9]俄国农奴主必须送一定数量的农奴去服兵役,他们的身体要合格,牙齿要完好。
[10]“别雷”一词在俄语中的意思是“白的”。
[11]主日即星期日。
[12]俄历十月一日,公历十月十四日。
[13]1俄亩合1.09公顷。
[14]伊利亚是伊柳什卡的本名。
[15]正确的发音应为: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16]即敖德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