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圣母升天节[8]的斋期,所以家里谁也不奇怪我想在这个时候斋戒。
在这一个星期里,他一次也没有来看我们;我不但不奇怪,不焦灼,不生他的气,而且,相反,我很高兴他不来,我只盼着他能在我生日那天来。在这一周间,我每天都很早起床,趁仆人替我套马的时候,我就独自到花园里去散步,逐一回想昨天的罪过,考虑今天我应该做什么,以便对今天能感到满意,一点罪也不犯。当时我觉得,要做到一点罪也不犯是非常容易的,只要稍微努点力就行。等马车一来,我就和卡佳或是女仆坐上车,我们便向三俄里外的教堂驶去。我走进教堂,每次都想起为所有“怀着对上帝的敬畏走进去的”人祈祷,而且我正是尽量怀着这种感情走上教堂门前长着青草的那两磴台阶。这时候到教堂里来做斋戒祈祷的只有八九个农妇和家仆;他们向我鞠躬,我就尽量谦逊地向他们还礼;然后我亲自向蜡烛箱走去,向那从前当过兵的教堂管事[9]要了几支蜡烛,把它们插上,我感到自己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从圣障的门往里看,可以看到妈妈绣的祭坛的帷幔,圣障的上方站着两个木雕的托着星星的天使,我小时候觉得他们大极了,墙上还有一只放出金光的鸽子,那时候我觉得它很有趣。在唱诗班的席位后面,可以看见那只残破的圣水盘,我曾多少次用它给我们的家奴的孩子们施过洗礼,而我自己也是用它的水受洗的。老司祭穿着那件用我父亲的棺罩做的法衣走出来,用那同样的声音念着祷文——从我记事起,他就是用这种声音在我们家里做法事:索尼亚的洗礼,父亲的追荐和母亲的葬仪。诵经士那同样的颤动的声音从唱诗班里传了出来,还有教堂里每次做法事必到的那个老太婆,正弯着腰站在墙边,眼泪汪汪地望着唱诗班中的那尊圣像,交叉着的手指紧贴着褪了色的头巾,瘪嘴在低声说着什么。这一切已经不是好奇,也不是仅仅由于回忆才使我感到亲切,——现在这一切在我眼里都变得伟大、神圣,而且我觉得它们满含深刻的意义。我仔细听着祷文中的每个字,尽量使自己的感情和它相通,要是有的地方我不理解,我就默默地祷告上帝给我启发,或是编一些祷告词来代替我没听懂的词句。当念到忏悔的祈祷文时,我就回想自己的过去,而这个天真幼稚的过去跟我现在欢快的心情比较起来,我觉得是那么黯淡,因此我哭了,并且对自己感到害怕;可是同时我又感到这一切都是可以饶恕的,即使我有更大的罪过,忏悔对我就会更加,更加甜蜜。当司祭在礼拜结束时说“主降福于你们”时,我在这一刹那似乎感到一种肉体上的幸福。好像有一种光和温暖突然注入我的心头。礼拜结束了,神父出来走到我跟前,问我要不要哪天让他们到我们家来做彻夜祈祷;我很感动地谢谢他想要为我(我是这样想的)做的事,我说,我自己会走路来或是坐车来的。
“那不是要让您受累了吗?”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不犯傲慢的罪过。
做完礼拜以后,要是不带卡佳,我总是让马车先走,我独自步行回家,对所有碰到的人都谦逊地鞠躬问候,尽量找机会帮助人,劝导人,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帮助别人扶起大车,给人家摇晃孩子入睡,为给人让路而弄脏自己的脚。有一天黄昏,我听见管家禀报卡佳说,有个庄稼人西蒙来讨块木板给他女儿做棺材,还要一个卢布办丧事,他都给了他。“难道他们这样穷吗?”我问道。“穷极了,小姐,连盐都吃不上。”管家答道。听到这话,我的心都酸了,同时又好像感到高兴似的。我骗卡佳说我要去散步,我跑上楼,拿出我所有的钱(钱固然很少,可是尽我所有),然后画了个十字,穿过凉台和花园,独自向村子里西蒙的小屋走去。小屋在村头上。我走近窗口时,谁也没有看见我;我把钱放在窗台上,敲了敲窗子。门轧地响了一声,有人从小屋里走出来,叫了我一声;我像犯罪似的吓得浑身发冷,直哆嗦,赶快跑回了家。卡佳问我上哪儿去了?我怎么啦?可是我简直不明白她跟我说的是什么,也没有回答她。我忽然觉得一切都非常渺小和不足道。我把我的房门锁上,独自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很久,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也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到他们全家的快乐,想到他们会用什么言词来称道这位施主,同时我又惋惜我没有亲手把钱交给他们。我还想到,要是谢尔盖·米哈伊雷奇知道了这件事,他会说什么,而且我又很高兴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我觉得所有的人,连我自己在内都很坏,我又常觉得我自己和所有的人都非常可亲,于是关于死的想法就像关于幸福的梦想一样,浮上了我的心头。我微笑,我祈祷,我哭泣,在这一瞬间我是多么强烈地热爱世上所有的人和我自己啊。在两次礼拜之间,我经常读《福音书》,我越来越理解这本书,神的一生的事迹也就更平易、更动人,我在他的教义中找到的感情和思想也就变得更令人敬畏、更深奥了。可是,当我放下这本书,再观察和思考我周围的生活时,我又觉得一切是多么明白,多么简单啊。我觉得,过不好的生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而爱所有的人和被人们所爱却是非常简单的。所有的人都对我那么好,那么温存,甚至我一直教她读书的索尼亚也完全不同了,她极力想了解我,讨我喜欢,不惹我心烦。谁待我都像我待他们一样。在我逐一回想在忏悔以前我必须请他们饶恕的那些仇人时,我只想起不在我们家的一位小姐,她是我们的邻居,一年前我曾当着客人的面嘲笑过她,因此她不再和我们来往。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向她认错,并请她原谅。她回信说,她原谅我,并且要我原谅她。我看了这封简单的信,高兴得哭了,当时我从信里看到了一种非常深沉动人的感情。当我请我的奶妈原谅我的时候,她大哭起来。“为什么他们都对我这么好呢?我有哪一点值得大家这么爱我呢?”我问自己。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谢尔盖·米哈伊雷奇,而且想了很久。我不能不这样做,甚至不认为这是罪过。不过我现在想他和那天夜晚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爱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现在想到他,就像想到我自己一样,而且不知不觉地把他和我关于自己未来的每个想法结合了起来。在他面前我一向都感到的那种自卑感,已经从我心里完全消失了。现在我感到我和他是平等的,并且从我当时所处的精神境界的高度,完全理解他。以前我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很怪,现在我才明白了。直到现在我才懂得,为什么他说为别人活着才是幸福,而且我现在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会有无穷的幸福和安宁。我心里想的不是到国外去旅行,不是社交界,不是豪华的气派,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在乡下的宁静的家庭生活,永远克己待人,永远相亲相爱,在一切事物中永远意识到仁慈的、帮助人们的上帝。
我照预定计划在我生日那天领了圣餐。当我那天从教堂回家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我甚至为生活担心,害怕任何的印象,害怕可能破坏这种幸福的一切。但是,我们刚下了马车走上台阶,从桥上便传来那熟悉的轻便马车的辚辚声,接着我就看见了谢尔盖·米哈伊雷奇。他祝贺了我,我们就一起走进客厅。自从我认识他以来,和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早上那么沉着而又独立不羁。我觉得我心中有一个完整的新世界,是他所不能理解,而且还高过他的。我和他在一起毫不感到拘束。他大概明白了这个原因,所以对我特别温存亲切和尊敬。我刚要走近钢琴,他却把它锁上,把钥匙藏进口袋。
“不要破坏您的心情,”他说,“现在,您心里的音乐比世界上任何音乐更为美妙。”
我感谢他说了这句话,可是同时又有点不高兴,因为他是过分容易而又清楚地看透了我心里全部应该说是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吃午饭的时候,他说他是来向我表示祝贺,同时也是来辞行的,因为他明天要去莫斯科。他说这话的时候一面看着卡佳;但是后来他又匆匆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出,他担心会从我脸上看到激动的神情。但是我既没有表示诧异,也没有显得慌张,甚至没有问他是不是要去很久。我知道他一定会把那句话说出来的。我知道他绝不会离开。我是怎么会知道的呢?现在我自己怎么也说不清;可是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我觉得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我都知道。我好像在做一个好梦,将要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已经发生过,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而且这一切还将发生,我知道它一定会发生的。
他原想一吃过午饭就走,可是卡佳因为做礼拜回来累了,去躺一会儿,他必须等她醒来才能向她告别。大厅里满是阳光,我们走到凉台上去。我们刚坐下,我就非常平静地说起我的爱情的命运应该决定的话来。我开始说这话既不早,也不晚,而是在我们刚一坐下来,什么还没说,甚至任何声调和任何性质的谈话也没有,免得妨碍我想说的那话。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的这种沉着、坚决和用词的准确是从哪儿来的。好像不是我,而是某种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借着我的嘴说出来的。他凭栏坐在我对面,把一枝丁香拉到面前,揪它的叶子。我开始说话的时候,他把树枝放掉,用手支着头。这是一个非常平静或是十分激动的人才可能有的姿势。
“您为什么要走?”我意味深长地、从容不迫地正眼瞧着他问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
“有事!”他垂下了眼睛说。
我明白,他在我面前,而且是回答这样一个诚恳地提出的问题,要说谎是十分困难的。
“您听我说,”我说道,“您知道今天对于我是个什么日子。从许多方面来说,今天都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既然我问您,那就不是为了表示关心(您知道我和您相处惯了,而且爱您),我问您,是因为我须要知道。您为什么要走呢?”
“我很难把真情告诉您,我为什么要走,”他说,“在这个星期里,关于您、关于我自己,我都想了很多,并且决定了我必须走。您懂得这是为什么吗?您要是爱我,就别再问了。”他用手擦擦前额,并且遮住了眼睛,“这使我很难受……可是您会理解的。”
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
“我无法理解,”我说,“简直无法理解,您就对我说吧,为了上帝的缘故,为了今天的缘故,您就对我说吧,什么话我都会平静地听着。”我说。
他换了一个姿势,瞧了瞧我,又把丁香的枝子拉过来。
“不过,”他沉默片刻以后,便用一种故作坚定的声调说道,“虽然这要用言语来表达是愚蠢的,而且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很难受,可是我要尽量给您解释明白。”他又补充了一句,好像因为肉体上的痛苦而皱紧眉头。
“说吧!”我说。
“您不妨设想一下,有一位A先生,假定这么说吧,”他说,“他老了,年纪一大把了,还有一位Б女士,年轻,幸福,既没有见过世面,又没有阅历过生活。由于种种家庭间的关系,他像爱女儿似的爱上了她,而且也不怕用另一种方式去爱她。”
他停住了,但是我并没有打断他。
“可是他忘了Б非常年轻,生活对她还是游戏,”他突然很快、很坚决地继续说道,也不瞧着我,“他要爱上她很容易,而且她还会觉得这很有趣。于是他做了件错事,他突然感到他心里涌起了另一种类似忏悔的痛苦的感情,因此他害怕了。他害怕他们以前的友谊关系会遭到破坏,所以他就下决心在这种关系遭到破坏以前走掉。”他说这些话时又像漫不经心地用手揉揉眼睛,把眼睛遮住。
“为什么他要害怕用另一种方式去爱她呢?”我克制着自己的激动,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的声调很平静;可是,他一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他用好像受了侮辱似的声调答道。
“您年轻,”他说,“我不年轻了。您想闹着玩儿,而我需要的是另一种东西。您去玩儿去吧,可是别和我闹着玩儿,要不然,我会信以为真,这对我是不好的,您也会感到问心有愧。这是A说的话,”他又加了一句,“不过,这都是胡说,总之,您是了解我是为什么要走的。咱们别再谈这个了。请别谈了吧!”
“不!不!就要谈!”我说;我的声音发抖,都要哭了,“他爱她呢,还是不爱她?”
他没有回答。
“要是他不爱她,那他为什么要把她当小孩似的逗弄她?”我说。
“对,对,这是A的不是,”他连忙打断了我的话,答道,“可是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友好地……分手了。”
“不过,这太可怕了!难道就不能有别的结果吗?”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并且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害怕。
“不错,是有的,”他说,把手拿下,露出他那激动的脸,两眼直视着我,“有两种不同的结果。只是看在上帝面上,请您别打断我,请您心平气和地了解我。有人说,”说到这儿,他站了起来,现出痛苦的微笑,“有人说:A疯了,疯狂地爱上了Б,并且把这件事告诉了她……而她只是笑笑。对她来说,这是个笑话,而对他来说这却是终身大事。”
我哆嗦了一下,想打断他的话,叫他不要替我说话,可是他拦住了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等一等,”他用发抖的声音说,“又有人说:她似乎可怜他;而且她,这个可怜的姑娘,由于不懂得人生,以为她真能够爱他,因此同意了做他的妻子。于是他,这个疯狂的人,便信以为真,相信他的整个生活要重新开始了,而她自己却看出,她是欺骗了他……他也欺骗了她……咱们别再谈这个了吧。”他结束了这段话,显然无法再往下说了,接着他就在我对面一言不发地踱来踱去。
虽然他说“咱们别再谈了”,可是我却看出他整个身心都在等待着我的答复。我想说,可是说不出来,我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瞧了他一眼,他脸色苍白,下嘴唇直颤。我可怜起他来了。我猛地用力挣脱了束缚我的沉默的力量,开始用一种低低的、发自内心的声音说起来,我害怕这声音随时都会中断。
“还有第三种结果,”我说到这里停住了,可是他一言不发,“第三种结果是:他并不爱她,而是使她痛苦,痛苦;他还自以为正确,于是他就走了,还以此自豪。把这件事当儿戏的是您,而不是我;我从第一天起就爱上了您,爱上了您。”我重复了两遍,而且在说“爱上”这个字时,我的声音不由得从轻轻的、发自内心的声音变成了一种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野性的叫喊。
他站在我面前,脸色苍白,他的下嘴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流到他的面颊上。
“这不好!”我差不多大叫起来,感到气愤的、哭不出的眼泪使我憋气。“这是为什么?”我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来,想离开他。
可是他不放我走。他的头靠在我的膝盖上,他的嘴唇吻着我那还在发抖的双手,他的眼泪把我的双手都弄湿了。
“我的上帝,我早知道该多好。”他说。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反复地说,而我心里却感到了幸福,一种永远不会再有的幸福。
五分钟后,索尼亚跑到楼上卡佳那儿,对全家嚷嚷说:玛莎要娶谢尔盖·米哈伊雷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