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关系都完全变了。每逢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快乐了。有些问题我们避而不谈,有第三者在场,我们谈话反倒比两人单独相对时更容易。只要一谈到乡村生活或者舞会,我们就好像怪别扭似的,彼此都不好意思瞧着对方。我们俩好像都知道,把我们分开的鸿沟在哪儿,可是又都怕接近它。我确信他又骄傲,性子又急躁,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不去碰他的弱点。他也确信,我没有社交生活就活不下去,我不喜欢乡村,因此必须迁就这个不幸的趣味。我们俩都避免直接谈到这些话题,而且互相误解对方。我们早就谁也不把谁当做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人了,而且总拿对方和别人作比较,在心里互相批评对方。在离开彼得堡以前我身体不好,我们非但没有到乡下去,反而搬进了一所别墅,我丈夫便从那儿独自回去看母亲。他动身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可以和他一起走,可是他硬劝我留下来,好像是担心我的健康似的。我感到他并不是担心我的健康,而是担心我们在乡下会不快活;我没十分坚持,便留了下来。他不在,我感到空虚和寂寞,可是当他回来以后,我又感到,他已经不能在我的生活中增加从前增加过的东西。从前我要是不把任何一种思想和感受告诉他,我就会像犯了罪似的感到痛苦,他的一言一行对于我都似乎是完美无缺的典范,只要彼此看着对方,我们就会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得想笑,——现在,我们的这种关系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另一种,我们甚至没有发现,它已经不见了。我们俩都出现了各自的兴趣和须要操心的事,可是我们已经不再想把它们变成共同的了。我们俩各自有了自己的彼此无关的天地,这也不再使我们感到烦恼了。我们对这种想法已经习惯了,一年以后,当我们彼此对看的时候,也不再感到别扭了。他那和我在一起那种突发的孩子般的欢乐,也完全消失了,以前使我愤慨的他那原谅一切、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也消失了;以前使我又难为情又高兴的那种深沉的眼光再也没有了,以前一同祷告一同欢乐的情景也没有了。我们甚至不大见面,他经常出门,不怕也不惜把我一个人留下;我也经常出入社交界,在那里我不需要他。
我们俩之间再也不发生口角和争执了,我尽量依着他,他也极力满足我的一切愿望,我们似乎很相爱。
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不大有的事),我和他在一起既不感到快乐,也不感到激动,也不感到慌乱,好像旁边没有人似的。我非常清楚,他是我的丈夫,不是个什么不认识的生人,而是个好人,他是我的丈夫,我熟悉他,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我深信:他要做什么,他要说什么,他有什么看法,——我都知道;万一他的做法和看法不像我所预料的那样,我就会认为他做错了。我对他没有任何期望。一句话,他是我的丈夫,如此而已。我觉得这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们俩之间没有别的关系,甚至从来也不曾有过别的关系。他出门的时候,尤其是在一开头,我感到孤独和害怕,他不在,我就更加强烈地感到他的支持对我的意义;当他回来的时候,我会快乐得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然而两个钟头以后,我就会把这种快乐忘得一干二净,我会感到跟他无话可说。只有在我们俩之间有时发生的那种平静温和的柔情脉脉的瞬间,我才觉得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有点痛苦,而且,我觉得,我从他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心情。我感觉到这种柔情有个界限,他现在好像不想越过它,而我又不能越过。这有时候使我悲伤,可是我没有工夫来思虑这一切,因此我就尽量把我模糊地感到的这种变化的悲伤,忘却在我经常能得到的消遣里。社交生活,最初以它的五光十色和虚荣心的满足使我眼花缭乱,而且很快就完全支配了我的癖好,变成了习惯,把它的枷锁套在我身上,占据了我心里用于容纳感情的全部地方。我从不独自一个人待着,我怕考虑自己的处境。我所有的时间,从晌午起到深夜,都没有空,即使我不出去,我的时间也不是属于我的。这对于我,已经既不是快乐,也不是无聊,似乎一向是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
这样过了三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关系始终都是那样,它好像是停止了,冻结了,既不可能变坏,也不可能变好。在这三年里,我们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可是这两件事也没有改变我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孩子的出生和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的去世。起初,做母亲的感情用这样的力量充满了我的心,而且在我心里引起了这样一种意外的欢悦,因此,我想,我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可是过了两个月,我又开始出去了,这种感情就越来越淡,终于变成了一种习惯和一种毫无生气的履行义务。我的丈夫,恰恰相反,从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世起,又变成从前那样,又温存,又平静,不喜欢出门了,而且把他原有的温柔和喜悦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常常,当我穿着赴舞会的衣服走进育儿室去给孩子在临睡前画十字,在育儿室遇见我丈夫的时候,我似乎总感到他用责备的、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我,使我感到惭愧。我对孩子的冷漠突然使我自己吃惊,我问自己:“难道我比别的女人坏吗?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我想道,“我爱我的儿子,可是总不能整天跟他坐在一起,这会使我感到无聊的;可是我也决不会装假。”他母亲的死对他是巨大的悲哀;他说在她去世以后还住在尼科尔斯科耶会使他痛苦,至于我,虽然也悼念她,虽然也同情我丈夫的悲痛,可是我却觉得现在住在乡下更愉快、更清静。这三年我们多半是在城里度过的,我只有一次在乡下待了两个月,第三年我们就出国了。
我们在温泉度过了一个夏天。
那时候我二十一岁,我们的经济状况,我想,是最好的时候;家庭生活所给予我的东西使我不再有任何需求;我觉得,所有我认识的人都爱我;我的健康状况良好,我的服装在温泉是最考究的;我知道我长得很美;天气又好;我周围充满了美和优雅的气氛,我真是快活极了。这种快乐和在尼科尔斯科耶时并不一样,那时候我感到我本身就是幸福的;我幸福是因为我应该得到这种幸福;我固然非常幸福,可是还应该更幸福,总想越来越幸福。那时候是另一回事;可是在这个夏天,我也很快活。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什么都不希望,什么都不害怕;我觉得我的生活很充实,心里也很平静。在这个季节里,在所有的年轻人里,没有一个人能使我另眼相看,甚至不比对我大献殷勤的我们的老公使K公爵强些。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是淡黄色头发的英国人,有的是留胡子的法国人,对我来说他们都一样,可是他们都是我必不可少的。这些全都毫无区别的人,在我周围形成了一种快乐生活的气氛。其中只有一个人,意大利的Д侯爵,以他那对我表示的大胆的赞美,引起了我比对别人更多的注意。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和我在一起的机会,和我跳舞、骑马、去娱乐场等等,还说我美。有几次我从窗口看见他在我们家的周围徘徊,他那双发亮的眼睛的怪讨厌的凝视,常常使我脸红,扭过头去。他年轻、漂亮、文雅,尤其是他的微笑和额头的神情很像我丈夫,虽然他比我丈夫漂亮得多。他和我丈夫的这种相似使我感到惊讶,虽然总的来说,他的嘴唇、目光和长下巴上,没有我丈夫那种善良和富有理想的宁静的美,有的只是一种粗鄙的、兽性的东西。那时候我以为他热烈地爱上了我,而且我有时候也怀着高傲的怜悯想到他。有时候我又想让他冷静,使他的态度转变成一种半是友谊的、平静的信赖,可是他断然拒绝了我的尝试,继续用他那按捺不住的、随时都会爆发的热情使我心烦。虽然我没有对自己承认这一点,可是我怕这个人,而又常常违背自己的意志去想他。我丈夫认识他,跟他比跟我们的别的朋友更熟(在那些人眼里,我丈夫不过是自己妻子的丈夫而已);对他冷淡而傲慢。在这个季末,我病了,两个礼拜没有出门。当我病后头一次在晚上出去听音乐的时候,我知道了在我生病期间,有位被人们盼望已久的、以自己的美貌闻名的C夫人来了。一群人簇拥着我,兴高采烈地欢迎我,可是却有一群更体面的人簇拥着那位新来的交际花。我周围的人也一个劲地在谈她和她的美丽。人家把她指给我看,她的确很迷人,不过她脸上那洋洋得意的神情却使我很不舒服,我把这个意见说了出来。以前我觉得是那么快活的一切,这天在我看来都索然无味。第二天,C夫人安排去游一座古堡,我谢绝了这一邀请。和我一起留下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因此,在我眼睛里一切都完全变了。我觉得一切事和一切人都是愚蠢和无聊的,我想哭,想赶快结束我的疗程回俄国去。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情,可是我还不肯对自己承认它。我借口身体不适,再也不在盛大的集会上露面了,只是有时候早上独自去喝点矿泉水,或是和一位俄国女友ЛМ坐车去郊外。这时我丈夫不在;他要在海得尔堡待几天,等我的疗程结束一同回俄国去,只是偶尔来看看我。
有一天,C夫人带着大伙去打猎,我和ЛМ在午饭后坐车去逛古堡。我们的马车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缓缓前进,两旁净是百年的栗树,透过古树,展开一片迎着落日余晖的巴登郊外的美丽恬静的景色。一路上我们严肃地交谈着,以前我们从来也没有这么交谈过。虽然我早就认识ЛМ,可是我今天头一次觉得她是个又好又聪明的女人,跟她可以无话不谈,跟她做朋友是很愉快的。我们谈到家庭,谈到孩子,谈到这里生活的空虚,我们真想回到俄国,回到乡村去,不知怎么我们变得又忧愁又愉快起来了。在这种严肃心情的影响下我们走进了古堡。里面绿荫蔽日,凉气袭人,阳光在废墟的上方嬉戏,可以听到什么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从门口望去,像镶在画框里似的,现出了一幅美妙的、而在我们俄国人看来却是冰冷冷的巴登的风景。我们坐下来休息,默默地望着落日。说话声听得更清楚了,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提我的名字。于是我侧耳倾听,无意之中听清楚了每句话。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原来是Д侯爵和我也认识的他的那个法国朋友。他们在谈论我和C夫人。法国人在拿我跟她比较,分析我们俩的美。他并没说什么侮辱人的话,可是当我听清楚了他的话时,我的血便涌上了我的心头。他详详细细地说明,我有什么优点,C夫人有什么优点。我已经有了孩子,而C夫人只有十九岁;我的头发固然好看些,可是她的体态却更轻盈婀娜;C夫人是位贵妇人,而“您的那位呢,”他说,“不过尔尔,不过是一位小小的俄国公爵夫人罢了,现在这类人这儿有的是。”他的结论是:我的做法很好,不打算同C夫人竞争;说我在巴登已被彻底埋葬了。
“我很可怜她。”
“只要她不是想和您在一起得到安慰。”他愉快而又冷酷地哈哈一笑,补充道。
“如果她离开这里,我就跟她走。”另一个带意大利的口音粗鲁地说。
“幸运的人!他倒还能恋爱!”法国人笑了起来。
“恋爱!”另一个人说,接着又沉默了片刻,“我没法不恋爱!没有爱情,我就活不下去。人生在世,恋爱乃是唯一的乐事。我的风流韵事从不半途而废,这一次我也要干到底。”
“Bonne chance,mon ami.”[12]法国人说。
因为他们拐过了墙角,下面的话我们就听不清了;接着我们从另一个方向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们在下楼梯,过了几分钟,他们就从旁门出来了,看到我们,他们感到非常惊讶。当Д侯爵走近我的时候,我的脸都红了,走出古堡的时候,他向我伸出手来让我挽着,我觉得很害怕。我没法拒绝,于是我们便跟在和他的朋友走在一起的ЛМ后面向马车走去。我觉得那法国人对我的议论侮辱了我,虽然我心里承认,他只是把我自己所感到的说了出来;可是侯爵的话太粗鲁,使我吃惊和愤慨。一想到虽然我听见了他的话,而他却不怕我,我就感到痛苦。他离我这么近,使我感到厌恶,因此,我匆匆地跟在ЛМ和那个法国人后面,不看他,也不理他,尽量松松地挽着他的胳膊,好不去听他说话。侯爵谈到美丽的风景,谈到能遇见我是意外的幸福,还有别的什么话,可是我没有去听他。这时候我想到我的丈夫、孩子和俄罗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惭愧,有点悲伤和烦闷,我想赶快回去,回到Hôtel de Bade[13]我那孤零零的房间去,以便无拘无束地考虑一下刚才在我心里涌起的种种纷乱的情绪。可是ЛМ走得很慢,离马车还很远,而我的伴侣呢,我觉得他在尽量放慢脚步,好像打算让我停下。“不能这样!”我这样想时,便坚决地加快脚步。可是他真的拽住了我,甚至还挟紧了我的胳膊。ЛМ拐了弯,就剩下我们两人了。我感到害怕。
“对不起,”我冷冷地说,想把我的手抽出来,可是我袖口的花边挂在他的钮扣上了。他弯下腰,开始来解开花边,他那没戴手套的手指碰了一下我的手。一种不知是害怕还是愉快的新奇的感觉,使我的脊梁骨一阵发冷。我瞧了瞧他,想用冷淡的目光来表示我对他的无限轻蔑;可是我的目光没有把这一点表达出来,它只表现出惊慌和激动。他那双燃烧着的、润湿的眼睛正紧靠着我的脸,狂热地瞧着我,瞧着我的脖子和我的胸部;他的两手抚弄着我的手臂,他那张开的嘴唇在说着什么,说他爱我,说我是他的一切,于是他的嘴唇越来越靠近我了,他的手把我的手也越抓越紧,灼痛了我。一团火通过我的血管,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浑身哆嗦,我想说的阻止他的话也在我的喉头哽住了。我突然感到他在亲吻我的脸颊,于是我浑身哆嗦,发冷,我停下脚步望着他。我既说不出话来,也不能动弹,只是感到害怕,有所期待和盼望。这一切只持续了一刹那。不过这一刹那是可怕的!在这一刹那间我看清了他的一切。我把他的面貌看得清清楚楚:草帽下那低低的、凸出的前额很像我丈夫的前额,那鼓着鼻孔的美丽的、笔直的鼻子、那抹了刺鼻的香膏的长长的小胡子和络腮胡子、那刮得光光的面颊和晒得黑黑的脖子。我又恨他又怕他,我觉得他是那么陌生;可是在这一刹那间,这个可恨的陌生人的激动和狂热却在我心里引起了那样强烈的反响!我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想让那粗野而又美丽的嘴尽情地吻我,听凭那露出纤细的青筋、手指上戴着宝石戒指的胳膊来拥抱我。我一心只想不顾死活地投进那个突然在我面前张开的、富有诱惑力的、充满被禁止的欢悦的深渊……
“我太不幸了,”我想道,“让更多,更多的不幸落到我头上来吧。”
他用一只手搂住我,接着便俯身对着我的脸。“好吧,就让羞耻和罪恶越来越多地落到我头上来吧。”
“Je vous aime.”[14]他低声说,他的声音很像我丈夫的声音。我想起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好像这是老早以前为我所宝贵、现在完全与我无关的人一样。可是就在这时候,突然从拐角那边传来了ЛМ叫我的声音。我清醒过来,把手挣脱出来,然后,没有看他,差不多奔跑着去追ЛМ。我们坐上了马车,这时我才瞧了瞧他。他摘下帽子,笑眯眯地问了一句什么话。他不懂得在这一刻我对他是感到多么难以形容的厌恶。
我觉得我的生活是那么不幸,未来是那么渺茫,过去是那么黑暗!ЛМ跟我说话,可是我听不懂她的话。我觉得她跟我说话只是出于怜悯,为了掩饰我在她心里激起的轻蔑。在她的每句话和每个眼神里,我似乎都感到这种轻蔑和侮辱人的怜悯。那一吻的耻辱灼烧着我的面颊,一想到丈夫和孩子简直使我受不了。我独自待在我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我希望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可是我又怕独自待着。我没喝完给我端来的茶,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心急如焚地准备立刻乘晚车到海得尔堡去找我丈夫。
当我和使女坐上空空的车厢,火车开动,凉风从窗口吹拂着我的时候,我才开始清醒过来,也比较清晰地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从我们初到彼得堡那天起的我的整个婚后生活,我现在忽然用新的眼光来看它,它像一种谴责,压在我的良心上。我第一次清晰地回想起我们在乡村的最初情景和我们的计划,而且我心里第一次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在所有这段时间内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快乐?于是我感到自己对不起他。“可是他为什么不制止我呢,为什么要对我口是心非呢,他为什么要逃避解释呢,为什么要侮辱我呢?”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他不对我行使他对我的爱情的权力呢?难道他不爱我吗?”可是不管他有多大过错,我还是感到那个讨厌的人的吻留在我的面颊上。我越是接近海得尔堡,我丈夫的模样在我想象中就越清晰,我也就越怕我们即将到来的会面。“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他,我要用悔恨的眼泪在他面前求得宽恕,”我想道,“他会原谅我的。”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告诉他的“一切”是什么,而且我自己也不相信他会原谅我。
可是我刚走进我丈夫的房间,看见他那平静的,虽然是诧异的面庞时,我就感到我没有什么可告诉他的,没有什么可承认的,也没有什么需要请求他的原谅。那没有倾吐出来的悲哀和悔恨必须埋藏在我的心底。
“你怎么会想起到这儿来的呢?”他说,“我本来想明天去看你的。”然后,他走近前来细看我的脸,好像很吃惊似的。“你怎么啦?你出了什么事吗?”他说。
“没什么,”我好容易忍住眼泪答道,“我来了就不走了。咱们就是明天回俄国也行。”
他相当久地、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
“你说吧,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他说。
我不由得脸红了,把头低了下去。他眼睛里闪着受了侮辱和愤怒的光芒。我害怕他可能会产生的想法,便用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的装假的本领说道:
“没出什么事,只是一个人待着怪寂寞、怪难受的,我想了很多关于我们的生活和你的事。我早就感到对不起你!为什么你要把我带到你不愿意来的地方来呢?我早就感到对不起你了,”我重复这句话,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们回乡下去吧,永远住在那里。”
“唉!亲爱的,别来这种多愁善感的场面吧,”他冷冷地说,“你想回乡下去,这很好,因为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至于说永远在那儿住下去,那是幻想。我知道你是待不住的。还是喝点儿茶吧,还是这样好些。”他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来按铃叫侍者。
我想象到他可能对我的种种想法,而且,在我一接触到他那注视着我的怀疑而又令人羞愧的眼光时,我就认为他心里一定产生了可怕的想法,为此,我感到受了侮辱。不!他不愿意也不会理解我的!我说我要去看孩子,就离开了他。我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哭,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