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生火的尼科尔斯科耶的空房子,又有了生气,不过这儿存在过的事物,有的却不能复返了。妈妈已经不在了,只有我们俩朝夕相对。可是现在,我们不但不需要这种单独相处,它甚至使我们拘束。对我来说,那个冬天过得更糟,因为我一直在生病,直到生了第二个儿子以后才恢复。我和丈夫还是保持那种冷漠的友好关系,就像我们在城市生活时期一样,可是在乡村,每块地板、每堵墙、每张沙发都使我回想起他从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回想起我失去的东西。好像有一种未被饶恕的宿怨横在我们中间,好像他为什么事情在惩罚我,但又装作自己没有觉察似的。我没有事情要请求原谅,也无需请求赦免;他惩罚我的方法只是:他不像从前那样把他的整个身心都交给我了;然而他也不把它交给任何人或任何东西,好像他已经没有心了似的。有时候我想,他只是装成这样来折磨我,从前的感情还活在他心里,所以我就极力想唤醒它。但是他每次都好像不愿意以诚相见,好像怀疑我在装假,而且害怕任何情意绵绵的场面,好像怕显得可笑似的。他的目光和声调似乎在说:我全知道,我全知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想要说的话,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说的是一回事,干的是另一回事。起初我对他这种害怕以诚相见的态度感到受侮辱,可是后来也就习惯了,我想:他并不是不肯以诚相见,而是没有以诚相见的要求。现在要我突然对他说我爱他,或是求他和我一起念祈祷文,或是叫他来听我弹琴,——这些话,我现在实在难以启齿。我们俩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相敬如宾的默契。我们各过各的生活。他有他自己的工作,这个工作不需要我管,现在我也不想去管,我有我自己的闲散的生活,这种生活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使他生气或是使他伤心了。孩子们还太小,还不能把我们俩结合起来。
但是春天来了,卡佳和索尼亚到乡村来消夏;因为我们在尼科尔斯科耶的房子开始翻修,我们便搬到波克罗夫斯科耶去住。波克罗夫斯科耶的那座老宅还是和从前一样:凉台、折叠桌、摆在明亮的客厅中的钢琴、我那挂着白窗帘的旧时的卧室,以及似乎被忘却在那儿的我的少女时代的梦想。这个小房间里有两张小床——一张是我从前睡的,现在在这张床上睡着伸手伸脚的胖乎乎的可可沙,每天晚上我都给他画十字;另一张小床上,从襁褓中露出万尼亚的小脸。给他们画完十字,我常常站在这静悄悄的房间中间,这时从各个角落里,从墙壁上和窗帘上便突然浮现出旧时的、被忘却的青年时代的幻影。旧时的声音唱起了我少女时代的歌,这些幻影到哪儿去了?这些可爱的、甜蜜的歌到哪儿去了?我过去几乎不敢希望的一切都实现了。那些不清楚的模糊的梦想都变成了现实;而现实却变成了一种沉重的、难堪的和毫无乐趣的生活。可是这里却一切如旧:从窗口看见的还是那同样的花园,同样的草坪,同样的花径,同样的长凳放在那边的峡谷之上,从池塘边传来同样的夜莺的歌唱,同样的盛开的丁香,同样的月亮高悬在房屋上面;然而人事的变迁真是太大了,也太难以置信了!本来应该是那么宝贵亲近的一切却成了这么冷冰冰的!像过去一样,我和卡佳两个人坐在客厅里悄悄地谈话,谈论着他。可是卡佳已是满脸皱纹,脸色也变黄了;她的眼睛也不再闪烁着快乐和希望,只是现出同情的哀愁和惋惜。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赞赏他了,我们议论他,我们并不惊奇为什么和何以我们会这么幸福,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把我们的想法告诉全世界了;我们像阴谋家似的彼此窃窃私语,而且我们第一百次地互相讯问,为什么一切会变得这么凄凉?而他还是从前的那个他,只是他眉心的皱纹加深了,两鬓的白发增多了,可是他那深沉专注的目光却常常被乌云笼罩住,和我隔开。我也还是从前的我,可是我心中既没有爱情,也不希望爱情。我没有工作的要求,也不满意自己。以前的宗教的欢悦、以前的对他的爱、以前的充实的生活,现在似乎都是遥远的、不可能的了。为别人活着就是幸福——以前我觉得这句话是非常明白合理的;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明白它的意义了。当一个人甚至不想为自己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还要为别人活着呢?
自从我们搬到彼得堡以来,我就把音乐完全抛弃了;可是现在,这架旧钢琴和这些旧乐谱又使我动心。
有一天,我不大舒服,独自待在家里;卡佳和索尼亚跟他一起到尼科尔斯科耶去看新房子去了。茶桌已经摆好,我下了楼,坐在钢琴前等他们。我打开quasi una fantasia奏鸣曲,开始弹奏。看不到什么人,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朝花园的窗子开着;熟悉的、忧伤庄严的琴音便在房间里鸣响着。我弹完第一乐章,便完全无意识地照老习惯回头瞧了瞧那个角落,以前他总爱坐在那儿听我弹琴。可是他并不在那儿;那张好久不曾搬动过的椅子还摆在原来的角落里;从窗口可以看见那丛浴着落日余晖的丁香,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窗口飘进来。我两肘支在钢琴上,用手捂着脸,沉思起来。我这样坐了很久,痛苦地回想起无法挽回的过去,胆怯地想着未来。但是我的前面似乎什么都没有,我好像既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希望。“难道我的生命已经过去了吗?”我想道;我恐怖地抬起头来,为了忘却和不再思索,我又弹起了琴,还是弹那个andante[15]。“我的上帝!”我想,“我要是犯了罪,就请你饶恕我吧,或者把以前曾在我心里如此美好的一切赐还给我,或者请你指点我该怎么办,现在我该怎样生活?”传来了车轮驶过草地的声音,接着声音就到了台阶跟前;然后就听见凉台上有那小心翼翼的、熟悉的脚步声,接着就沉寂了。可是我的心对这种熟悉的脚步声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什么反应了。当我弹完这个乐章的时候,我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接着便有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真聪明,竟想到弹这支奏鸣曲。”他说。
我没有做声。
“你还没喝茶吗?”
我摇摇头,也没有回头瞧他,免得让他看见我脸上留下的激动的痕迹。
“她们马上就来;马捣乱,她们干脆离开大路走回来。”他说。
“等等她们吧。”我说完这话,就走上了凉台,希望他也跟过来;可是他问了问孩子的情况,就去看他们了。他的出现和他那亲切随便的声音又使我怀疑我是不是失去了什么。我还能希求什么呢?他又善良,又温柔;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缺少什么。我走到凉台上,在帆布篷下的长凳上坐下;在我们定情的那一天,我就是坐的这条长凳。太阳已经西沉,天开始黑了,一小片春天的乌云悬挂在房屋和花园的上空,只有在树林后面才看得见一片晴朗的天空,染着即将消逝的晚霞,一颗刚升起的黄昏的星星正在天边闪烁。薄云的阴影笼罩着一切,而一切正在等待着一场静静的春雨。风息了,连一片叶子,一棵小草都不动了;丁香和稠李的香味十分浓郁,似乎整个空气都像开了花似的,花园里,凉台上都是花香,一阵阵,忽浓忽淡,使人真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一个劲儿闻着这种甜甜的芳香。大丽菊和一丛丛玫瑰还没开花,一动不动地挺立在被掘松的黑色狭长的花畦里,好像它们顺着刨光的白色支架在慢慢地往上长;在峡谷下面,青蛙好像要趁下雨之前(雨一下就会把它们赶下水去)拼命鼓噪,齐声而响亮地阁阁叫着。只有一种潺潺不断的流水声盖过了这片蛙鸣。夜莺在互相唱和,可以听到它们在惊慌地从这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这个春天又有一只夜莺想在窗下的灌木丛中筑巢,我走出去的时候,听见它飞到林荫路的对面去了,由那儿啼叫了一次,就不再叫了,它也在等着下雨。
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在等待什么,又在惋惜什么。
他从楼上回来,在我身旁坐下。
“看来,她们要被雨淋了。”他说。
“是的,”我说,然后我们俩沉默了很久。
没有风,乌云越压越低;一切变得更寂静了,花香也更浓了,树木更是纹丝不动,突然掉下一滴雨点,好像还在凉台的帆布遮阳上跳了一下,接着另一滴雨点打在小径的砾石上;接着便噼噼啪啪地打在牛蒡叶上,于是便开始下起一阵雨点很大的、凉爽的骤雨来。夜莺和青蛙都沉寂了,只有那潺潺的水声,虽然在雨声中似乎显得更远,却还在空气中回荡;有一只小鸟,大概是躲进了靠近凉台的干叶子里,在不紧不慢地唱着它那两个单调的音符。他站起来想走。
“你上哪儿?”我喊住他,问道,“这儿多好啊。”
“得叫人把雨伞和套鞋送去。”他答道。
“用不着,雨马上就会过去的。”
他同意我的意见,我们便一起留在凉台的栏杆边。我把一只手支在滑腻潮湿的栏杆上,把头伸出去。清新的雨纷纷落下,把我的头发和脖子打湿了几处。乌云逐渐变亮变薄,在我们头上掠过;从天上和从树叶上掉下来的稀疏的雨点代替了均匀的雨声。青蛙在下面又阁阁地叫起来,夜莺又抖擞起精神,开始一会儿从这边,一会从那边,从湿漉漉的灌木丛中鸣叫起来。在我们眼前的一切都明亮起来了。
“多好啊!”他说着便坐在栏杆上,一面用手抚摩着我的濡湿的头发。
这种简单的爱抚在我身上起了责备似的作用,我真想哭。
“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他说,“我现在心满意足了,什么都不需要,我简直幸福极了!”
“当初你谈到自己的幸福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想,“你说,不管你多么幸福,你总是希望越幸福越好。而现在当你觉得平静和满足的时候,我心里却好像充满了说不出来的后悔和流不出来的眼泪。”
“我也觉得很快乐,”我说,“不过,我忧郁,正因为在我面前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我心里很乱,很空,老在憧憬着什么;而这儿却是这么美好和平静。在你欣赏大自然的时候,难道你就毫不羼杂一点哀愁,会对什么不可能的事物没有追求,对过去没有惋惜吗?”
他把手从我的头上拿开,沉默了片刻。
“是的,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尤其是在春天,”他好像在追忆往事似的说,“我在夜里也老是满怀着憧憬和希望,一直坐到天明,那是些多么美丽的夜啊!……不过那时候,一切都还在前面,而现在呢,一切都在后面了;现在我对现有的一切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觉得幸福极了。”他非常自信而又漫不经心地总结道。我听了这些话不管内心多么痛苦,我还是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难道你什么也不想要了吗?”我问道。
“不想要任何不可能的东西。”他猜中我的心思,答道。“瞧,你把头发都淋湿了,”他接着说时,像爱抚孩子似的爱抚着我,再一次用手抚摩我的头发,“你羡慕被雨淋湿的叶子和草,因此你就想也变成草,变成叶子,变成雨。而我呢,只是在欣赏它们,就像欣赏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年轻和幸福的事物一样。”
“难道你对过去的一点都不惋惜?”我继续问道,我感到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他沉思起来,又一言不发。我看出,他想要完全真诚地回答我。
“是的!”他简短地答道。
“不是真话!不是真话!”我说时转过身对着他,瞧着他的眼睛,“你不惋惜过去吗?”
“是的!”他再一次重复说,“我感谢过去,可是我不惋惜过去。”
“难道你不想让它回来吗?”我问道。
他转过身去看着花园。
“不想,就像我不想长上翅膀一样,”他说,“这是不可能的!”
“你也不想改正一下过去吗?不责备自己或者我吗?”
“决不!一切都已经好转了。”
“听我说!”我说时碰碰他的胳膊,叫他回过头来瞧着我,“我说,为什么你从来不对我说,你希望我像你所希望的那样生活呢?为什么你要把我不会享用的自由给我呢?为什么你要停止开导我呢?你要是肯这样做的话,你要是肯引导我走另一条路的话,那就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我说话的声调里不含着从前的爱,而是越来越强烈地表示出冷冷的愤懑和责备。
“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转身对着我诧异地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一切都很好。很好嘛。”他笑眯眯地加了一句。
“难道他不懂吗,或者更糟的是,他不想懂吗?”我想道,眼泪夺眶而出。
“就不会发生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却受到你的冷淡甚至是轻蔑的惩罚了,”我突然说道,“就不会发生我毫无过错你却突然夺去了我所珍贵的一切。”
“亲爱的,你怎么啦!”他说道,好像他不明白我所说的话似的。
“不,让我把话说完……你已经从我这里把你的信赖、爱情甚至尊敬都夺去了;因为在发生了过去的种种以后,我不相信你现在还爱我。不,我要一下子把早就使我痛苦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又打断了他,“我以往对生活无知,而你却让我独自去寻找……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现在,当我自己已经懂得我需要什么,而且已经快一年了,我极力设法回到你身边来的时候,你却把我推开,装作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似的,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而且你老是做得你毫无可以责备的地方,而我却是有罪的,不幸的,是的,你是想再把我扔到那种可能会造成我们俩都不幸的生活中去。”
“我怎么会使你有这样的想法呢?”他带着真正的惊讶和诧异问道。
“你昨天不是还说,而且你还不断地说,我在这儿住不惯,我们又得上我所憎恨的彼得堡去过冬吗?”我继续说,“你躲避对我坦率,一句亲热的真心话也不对我说,你还拿什么来支持我呀。可是,等到我完全堕落了的时候,你就会来责备我,对我的堕落称快了。”
“等一等,等一等,”他严厉地、冷冰冰地说,“你刚才这么说不好。这只能证明你对我心怀恶感,你并不……”
“我并不爱你吗?你说呀!说呀!”我一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在长凳上坐下,用手帕捂着脸。
“原来他是这样理解我的!”我心里想,拼命忍住使我窒息的呜咽。“完了,我们从前的爱情完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也没有安慰我。我的话使他感到受辱。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淡。
“我不知道你责备我什么,”他开口道,“如果你是说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爱你……”
“从前爱过!”我用手帕捂着脸说,痛苦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湿透了手帕。
“要是这样的话,时间和我们自己都有过错。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爱情……”他沉默了片刻,“你要是希望开诚布公,要我把全部真情都告诉你吗?在我刚认识你的那一年,我老是整夜不眠地想你,自己制造着爱情,于是这种爱情便在我心里逐渐增长,在彼得堡和在国外也是一样,又有许多可怕的夜晚,我彻夜不眠,我想把这使我痛苦的爱情打碎和毁掉。我并没有毁掉爱情,我只是把使我痛苦的那一部分毁掉了,我平静了下来,我仍旧是爱你的,不过这是另一种不同的爱。”
“不错,你叫这是爱情,但这是痛苦,”我说,“既然你认为社交界那样有害,你还为了这个不再爱我,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出入社交界呢?”
“亲爱的,问题不是社交界。”他说。
“你为什么不行使你的权力呢?”我继续说,“你为什么不把我捆起来,不杀了我呢?这样,比失去构成我的幸福的一切,我现在会好受得多。那我就会很快活,不致感到羞愧了。”
我又捂着脸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候,被雨淋湿的卡佳和索尼亚,高高兴兴地大声说笑着走上了凉台;可是,一看见我们,她们就不做声了,马上走了出去。
她们走后,我们又沉默了很久;我尽情哭了一阵,心里轻松了点。我瞧了瞧他。他坐在那儿用手支着头,他本想说点什么话来回答我的目光,可是他只深深地叹了口气,仍然用手支着头。
我走到他跟前,拿开他的手。他的目光转过来沉思地瞧着我。
“是的,”他好像在继续自己的思索似的开口说道,“我们大家,尤其是你们女人,为了要回到真正的生活中来,一定得亲身去经历一下那荒唐无聊的生活;别人的话你们是不信的。那时候你还远没有尝够那种迷人而可爱的无聊生活,我看着你觉得怪有意思,所以我就让你去体验它,我觉得我没有权力束缚你,虽然对我来说这样的时期早就过去了。”
“你要是爱我,你为什么要和我一块儿去过而且允许我去过那种荒唐的生活呢?”我说。
“因为,当时即使你愿意,你也决不会相信我的话的;你必须去亲身体验,而且你也体验到了。”
“你的考虑,你的考虑不少,”我说,“你的爱却不多。”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
“你刚才说的话固然很厉害,不过这倒是实话,”他说时突然站起来,开始在凉台上走来走去,“是的,这是实话。我错了!”他在我对面站住,接着说道,“要么我根本不应该让自己来爱你,要么用比较简单的方式来爱你,对。”
“咱们把一切都忘了吧。”我胆怯地说。
“不,过去了的事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当他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一切都已经回来了。”我说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拿下我的手,紧握着它。
“不,我说我不惋惜过去,那是假话;不,我惋惜,我为那已经没有了、而且不可能再有的过去的爱情而哭泣。这是谁的过错呢?我不知道。爱情还存在,但已不是旧时的爱情;它的位置还存在,但它已经历尽沧桑,再也没有力量和光泽了,只剩下了回忆和感激,但是……”
“别这么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让一切再恢复原状吧……要知道这是可能的,对吗?”我瞧着他的眼睛问道。他的眼睛是明亮平静的,然而却并没有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
我虽然这么说,可是我已经感到,我所希望和我向他请求的事是办不到的。他平静而温存地微微一笑,我觉得这是老年人的微笑。
“你还多么年轻啊,可我已经老了,”他说。“在我身上已经没有你所寻求的东西,何必欺骗自己呢?”他又补了这几句,仍在同样地微笑着。
我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旁,我心里觉得平静了些。
“我们不要极力去让生活重复,”他继续说,“我们也不要对自己说谎了。谢天谢地,以前的焦虑和激动都没有了!我们用不着再去寻找和激动了。我们已经找着了,而且我们已经够幸福的了。现在我们必须引退,给他让路,”他说时指着抱着万尼亚出来、在凉台门边站住的奶妈,“正是这样,亲爱的。”他说完这话,就弯下腰来亲吻我的头。不是一个恋人,而是一位老朋友在吻着我。
一阵夜的清香从花园里逐渐更浓烈、更甜蜜地飘起,声息和寂静变得更庄严了,星星开始越来越密地在天空闪烁。我望了望他,我心中突然轻快起来,好像使我痛苦的那根无形的、有病的神经被摘除了似的。我突然清楚而又平静地明白了:那时候的感情,就像时间本身一样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要它回来不仅不可能,而且是痛苦和令人难堪的。算了吧,我觉得非常幸福的那个时代真就那么好吗?而且,这一切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了!
“可是,该喝茶了!”他说,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客厅走去。在门口我又遇上抱着万尼亚的奶妈。我接过孩子,盖上了他那裸露的红红的小腿,把他紧贴在我胸前,然后用嘴唇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吻他。他好像在睡梦中动着他那有皱纹的手指张开的小手,睁开了睡意惺忪的小眼睛,好像在寻找或是在回想什么;突然那双小眼睛看着我身上,眼睛里闪出思想的火花;胖乎乎地撅着的小嘴开始闭拢来,又张开笑了。“我的,我的,我的孩子!”我想,我把他紧贴在胸前,四肢都感到一种幸福的紧张,我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把他弄疼。我开始吻他的凉丝丝的小腿、肚子、手和那刚长出头发来的小脑袋。我丈夫走到我身边,我连忙盖上孩子的脸,接着又让他的脸露出来。
“伊万·谢尔盖伊奇[16]!”我丈夫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去碰碰他的小下巴颏。可是我又赶快把伊万·谢尔盖伊奇盖上。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许多瞧我的孩子。我瞟了我丈夫一眼,他的眼睛望着我的眼睛,在笑,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我也头一次轻松而且快乐地望着他的眼睛。
从那天起,我和我丈夫的恋爱关系结束了;旧的感情变成了一种宝贵的、不能复返的回忆,而爱孩子们和爱我孩子们的父亲的一种新的感情,却给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幸福生活打下了基础,而且这种幸福生活一直继续到现在……
(1859年)
芳信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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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玛丽亚的爱称。
[2]意大利语:恰如一支幻想曲。
[3]圣彼得节在俄历六月二十九日。
[4]卡佳的本名和父名。
[5]舒尔霍夫(1825—1898),捷克钢琴家和作曲家,他曾将莫扎特、贝多芬和海顿的作品改编成钢琴曲,而本人并无任何值得称道的作品传世。
[6]法语:缩小地。
[7]在俄国北方,夏夜很短,黄昏以后,几乎紧接着就是黎明。
[8]圣母升天节在俄历八月十五日。
[9]由教区选举产生或由教堂聘请的主管教堂财务和其他收入的人。
[10]法语:妈妈。
[11]法语:最好是好的仇敌。意即好了还要更好。
[12]法语:我的朋友,祝你成功。
[13]法语:巴德旅馆。
[14]法语:我爱你。
[15]意大利语:行板。
[16]这是她丈夫对孩子的戏称。孩子叫万尼亚,这是小名。他的本名和父名应是伊万·谢尔盖伊奇,这样的称呼,只能用于大人,并含有尊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