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将近傍晚,主人捕鱼回来了,他得知他可以得到房租,就劝慰了妻子,满足了瓦纽沙的要求。

新居一切都安置好了。房东搬到冬天住的房间,把夏天住的房间以每月三卢布的租金让给士官生。奥列宁吃过东西,就睡了。傍晚醒来,他洗了脸,把身上收拾干净,吃了中饭,就坐在朝街的窗户跟前抽起烟来。炎热减退了。带有镂花屋脊的茅舍的斜影,移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已经爬上对面房屋的墙根了。对面房屋陡峭的芦苇顶盖,在落日的光辉下闪闪发光。空气清凉了。村子里是一片寂静。士兵们分头住下,安静下来。牲畜还没有赶回来,人们还没有干完活儿回家。

奥列宁的住处几乎是在村头。有时,从捷列克河对岸的远方,就是从奥列宁来的那些地方,传来低沉的枪声,——这是从切奇尼亚或者卡尔梅克平原传来的。过了三个月的野营生活,奥列宁觉得非常好。在刚刮过的脸上,他感到凉爽,在强壮的身体上,他感到行军后异乎寻常的清洁,在歇过乏的四肢上,他感到宁静和力量。在他的心灵上也感到清新和明净。他回忆起危险已经过去的行军生活。回忆起他在危险中表现得很好,并不比别人差些,他被认为是勇敢的高加索军人中的一员。莫斯科生活的回忆已经飞到九霄云外。旧生活一扫而光,新的生活,全然崭新的、还没有犯过错误的生活开始了。他可以在这里的新人中间做一个新人,赢得一个新的好名声。他体验到一种无缘无故的生活的喜悦——这是一种青春的感觉。他时而往窗外看看在屋旁阴影里转陀螺的孩子们,时而看看刚收拾好的房间,他不住地想,在这对他说来还是新鲜的哥萨克村庄的生活中安顿下来,他是多么愉快。他再看一看山和天空,一种庄严的大自然的严峻感情,掺进他的一切回忆和幻想里。他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了,并不像他离开莫斯科时所想的那样,而是出乎意外美好地开始了。山啊,山啊,山啊,他所想所感的一切,都含有它的气息。

“亲母狗!舔瓦罐!叶罗什卡大叔亲母狗!”在窗下转陀螺的孩子们忽然对着小巷子喊道,“亲母狗!卖了剑,喝了酒!”孩子们一面喊,一面挤做一团跑开了。

这是对叶罗什卡大叔喊的,这时他挎着枪,腰间挂着野鸡,打猎回来了。

“我的罪过,孩子们!我的罪过!”他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面用力甩开两手,往街两旁的窗户张望着,“把母狗也卖掉喝了酒,是我的罪过!”他重复着说,看样子是生气了,但装作满不在乎。

孩子们这样招呼老猎人使奥列宁觉得奇怪,而使他更惊奇的是那个被称做叶罗什卡大叔的人那副富有表情的聪明的面孔和强壮的身体。

“老大爷!哥萨克!”他对他说,“到这里来。”

老汉往窗口望了望,停住了。

“你好,好人儿。”他说,在剪得短短的头发上举了举他的小帽。

“你好,好人儿,”奥列宁回答,“孩子们对你喊些什么?”

“逗着我老头子玩呢。这没什么。我喜欢。让他们取笑大叔好了。”他说,腔调硬朗而且好听,受人尊敬的老年人都是这样说话的,“你是军队的官长吗?”

“不是,我是士官生。你在哪里打到的野鸡?”奥列宁问道。

“在森林里打到三只野鸡。”老汉说着,就转身把宽阔的背脊对着窗户。在他背后挂着三只野鸡,它们的脑袋掖在腰带里,束腰无领长袍上染着斑斑的血迹。“难道你没见过吗?”他问。“你想要就拿去两只吧。给你!”他从窗口递进来两只野鸡。“怎么,你是猎人吗?”他问。

“是猎人。我在行军的时候亲手打死过四只。”

“四只?这么多!”老汉嘲笑地说,“你爱喝酒吗?喝奇希尔吗?”

“为什么不啊?我爱喝一盅。”

“啊,我看出你是一条汉子!咱们要交个朋友。”叶罗什卡大叔说。

“来吧,”奥列宁说,“咱们喝一杯奇希尔。”

“我就来,”老汉说,“你把这野鸡拿去吧。”

从老汉的脸上看得出,他很喜欢士官生,并且他马上就懂得,在士官生这里可以白喝酒,所以可以送给他一对野鸡。

几分钟后,屋门口出现了叶罗什卡大叔的身影。这时奥列宁才清楚地看出:虽然这个人留着雪白雪白的大胡子,枣红色的面孔全都刻画着老年的、有力的、劳动的皱纹,可是他的体格是多么魁伟和粗壮。他的胳膊、腿、肩膀,是这样丰满和滚圆,只有年轻人才是这样的。在他的头上,从短发下面露出几道深深的疤痕。青筋暴露、粗壮得像公牛似的脖颈满盖着纵横交错的皱褶。长满老茧的双手僵硬而且全是伤痕。他轻快利落地迈过门槛,把枪取下放在墙角,迅速地扫视了一下而且估了估屋里摆设的家当,于是迈开包在鹿皮里的外八字脚轻轻地走到屋子中间。一股强烈的、然而并不难闻的奇希尔、伏特加、火药和晒干的血的混合味道,跟他一起涌进屋里。

叶罗什卡大叔对圣像行了礼,捋了捋胡子,走到奥列宁跟前,向他伸出一只粗大的黑手。

“科什基利德!”他说,“这是鞑靼话,意思是祝你健康,祝你平安。”

“科什基利德!我懂。”奥列宁回答,也把手伸给他。

“嗨,你不懂,你不懂规矩!傻瓜!”叶罗什卡大叔责备地摇着头说,“人家对你说科什基利德,你就说:阿拉 拉兹 博松,意思是托天之福。要这样说,我的老弟,不要说科什基利德。我全教给你。以前我们这里有个伊利亚·莫谢伊奇,是你们俄罗斯人,俺俩是朋友来着。是条好汉。酒鬼,小偷,猎人,一个好样的猎人!我把什么都教会了他。”

“你要教我什么?”奥列宁问,他对这个老汉越来越感兴趣。

“我带你打猎,教你捕鱼,叫你认一认车臣人,你愿意的话,给你找个相好的。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是滑稽家!”老汉笑起来,“我坐一坐,老弟,我累了。卡尔加?”他又问了一句。

“卡尔加是什么意思?”奥列宁问。

“意思是:好,是格鲁吉亚话。我常这样说;我的口头语,卡尔加是我喜爱的话;我说卡尔加,是我开玩笑呢。怎么样,老弟,吩咐把奇希尔拿来。老总,你有勤务兵吗?有?伊万!”他喊道,“你们当兵的都叫伊万。你的勤务兵也叫伊万,是不是?”

“对了,叫伊万。瓦纽沙!向房东买点奇希尔来。”

“瓦纽沙也好,伊万也好,反正都一样。为什么你们当兵的都叫伊万?伊万!”老汉喊了一声,“老弟,你要新开的那桶酒。他家的奇希尔是全村最好的。要注意,三十戈比一两,多要不给,这就够那个老巫婆高兴的了……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地道,蠢得很,”当瓦纽沙走出屋子的时候,叶罗什卡大叔用推心置腹的声调继续说,“他们不把你们当人看。他们觉得你比鞑靼人还坏。他们说俄罗斯人都是世俗的人。可是我看,你虽说是兵,但仍然是人,也有一颗人心。我说的对吗?伊利亚·莫谢依奇是个兵,可是,他为人多么好啊!是不是,老弟,就是为了这,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我无所谓。我是个乐天派,我谁都爱,我是叶罗什卡嘛!就是这样的,老弟!”

说到这里,老汉亲热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十二

在这工夫,瓦纽沙已经整顿好自己的家务,甚至在连部的理发师那里理了发,并且把裤脚儿放在靴子外面,这表示连队已经住在宽敞的宅院里,他的心情十分舒畅。他聚精会神地但不怀善意地把叶罗什卡打量了一番,像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野兽一样,他看了看被他弄脏了的地板,摇摇头,从条凳下面拿出两个空瓶子,就到房东那里去了。

“您好,亲爱的,”他下决心表现得特别和善,“我们老爷吩咐买酒来了;给我们倒一点,善人们。”

老太婆一句话不答。姑娘在一面鞑靼式的小镜子前戴头巾;她默默地回头看了看瓦纽沙。

“我们给钱,敬爱的,”瓦纽沙摇了摇兜里的铜币,“你们待我们好,我们也待你们好,这样才好。”他加添了几句。

“要多少?”老太婆突然问道。

“二斤。”

“亲爱的,你去给他们倒二斤,”乌莉特卡老大娘对女儿说,“倒那个刚打开的,好孩子。”

姑娘拿起钥匙和大肚长颈瓶就同瓦纽沙一起走出了屋子。

“请问你,这个女人是谁?”当玛丽扬卡经过窗口的时候,奥列宁指着她问老汉。

老汉眨眨眼,用肘弯捅了捅年轻人。

“你等一下。”他说着就把头伸出窗外。“喀姆!喀姆!”他咳嗽了几声,就低沉着嗓子喊道,“玛丽亚奴什卡!哎,小妞儿玛丽亚奴什卡!爱我吧,亲爱的!我是个滑稽鬼。”他又对奥列宁低声说了一句。

那姑娘头也不转地均匀而有力地甩开两手,用哥萨克姑娘所特有的潇洒而矫健的步伐从窗口走过,她慢慢地转动被长睫毛遮着的黑眼睛,仅仅向老汉瞟了一眼。

“爱我吧,你会幸福的!”叶罗什卡喊道,又对奥列宁眨眨眼,疑问地看着他,“我是个好汉子,我是个滑稽鬼,”他又说,“这姑娘是个皇后?对吧?”

“美女,”奥列宁说,“叫她到这里来。”

“那可不行!”老汉说,“人家正要把她说给卢卡什卡呢。卢卡是个能干的哥萨克,骑手,前几天打死一个阿布列克。我给你找个更好的。给你找个浑身上下穿绫罗戴金银的。我说得出就办得到;找一个美人。”

“这么大年纪,还说这种话!”奥列宁说,“这是罪过啊!”

“罪过?有什么罪过?”老汉坚决地回答,“看看漂亮的姑娘就算罪过?和她玩玩就算罪过?难道爱她也算罪过吗?你们那里都是这样的吧?不,老弟,这不算罪过,这是超度灵魂。上帝造了你,上帝也造了姑娘。老弟,他造了一切。所以看看漂亮的姑娘不算罪过。造出她来,就是让人爱她,让人从她身上得到欢乐。我是这样看法,亲爱的。”

玛丽亚娜穿过院子走进一间摆满了桶的黑暗冰冷的贮藏室,她习惯地念着祷词走到桶跟前,把端子放了进去。瓦纽沙站在门口,微微含笑地看着她。他觉得她穿的那件长衫,后面紧箍着,前面往上吊着,太可笑了,更可笑的是她脖颈上挂着一串银币。他想,这不是俄罗斯式的打扮,他们仆人要是看到这样装束的姑娘,会哄然大笑的。“拉非利 科姆 塞 特雷 比耶,[19]别有风味,”他想,“我现在就去告诉老爷。”

“干吗挡着亮,鬼东西!”姑娘忽然喊了一声,“把瓶子拿过来嘛。”

玛丽亚娜把瓶子灌满红色的凉葡萄酒,就递给瓦纽沙。

“把钱交给妈妈。”她推开瓦纽沙拿着钱的手,说。

瓦纽沙微笑一下。

“您为什么这么凶,亲爱的?”他和和气气地说,犹犹豫豫地不知怎样办是好,这时姑娘已经把酒桶盖好。

她笑了起来。

“难道你们和气吗?”

“我和我们老爷都很和气,”瓦纽沙确信地回答,“我们可和气呢,不管住在哪里,我们的房东总是感激我们。因为他是贵族。”

姑娘停下来听他讲。

“他结过婚吗,你们家老爷?”她问。

“没有,我们老爷还年轻,没有结婚。因为贵族老爷从来不在年轻时候结婚。”瓦纽沙用教训的口吻反驳道。

“看你说的!吃得像头水牛似的,还说年轻不能结婚!他是你们军队的长官吗?”

“我们老爷是士官生,意思是说,还不是军官。可是这个称号比将军还大,是个大人物。因为不光是我们的团长认识他,连沙皇也认识他,”瓦纽沙骄傲地说,“我们不是那种叫花子军队,我们老爷是个枢密官,有一千多农奴,给我们寄钱一寄就是上千卢布。所以人家都喜欢我们。就是当个连长又怎么样,没有钱还不是白搭?……”

“走了,锁门了。”姑娘打断了他的话。

瓦纽沙把酒拿回去,对奥列宁说,拉非利 塞 特雷 茹利[20],接着哈哈傻笑一阵就走开了。

十三

在这工夫,广场上号声响了。人们做完工回来了。大门口牲畜群哞哞地吼叫,在金色的尘土云雾里拥挤着。姑娘们和女人们在街上和院子里忙着赶牲口。太阳完全隐没在远方的雪山后面。一片淡蓝色的阴影遮着了天和地。在黑暗的果园上空,露出刚刚发亮的星星,村子里的声响渐渐静下来。哥萨克女人们收拾好牲口,都嗑着葵花子走到街的拐角,在土台上坐下来。玛丽亚娜挤完了两只黄牛和一只水牛的奶,也加入了其中的一伙儿。

这一伙儿里面有几个妇女和姑娘,还有一个哥萨克老人。

他们正在谈论打死阿布列克的事情,哥萨克老人讲,女人们问。

“我想,会给他很大的奖赏吧?”一个女人说。

“哪还用得着说?听说要给他寄来十字勋章呢。”

“就是这样,莫谢夫也想欺负他。把枪没收了去,基兹利亚尔的官长都知道了这件事。”

“真下流,这个莫谢夫!”

“听说卢卡什卡回来了。”一个姑娘说。

“和纳扎尔卡一起在亚姆卡(亚姆卡是一个没有结婚的放荡女人,她开设一个小酒店)那里玩呢。听说他们喝了半维德罗酒。”

“这个快手真幸运!”有一个人说,“简直是一个快手!没有说的!小伙子是好样的!多么麻利!一个真正的小伙子。他父亲基里亚克就是这样的人;完全像父亲。他被打死的时候,全村都为他哭了……瞧,好像是他们来了,”那个说话的人指着顺着街向他们走来的哥萨克,继续说,“叶尔古绍夫也和他们一起来了!瞧那个醉鬼!”

卢卡什卡和纳扎尔卡、叶尔古绍夫喝完了半维德罗酒,向姑娘们走来了。他们三个人,特别是那个年纪大的哥萨克,面孔都比平常红。叶尔古绍夫踉踉跄跄的,老是放声大笑,撞着纳扎尔卡的腰。

“骚货,你们怎么不唱歌?”他对姑娘们喊道,“我说,唱个歌给我们助兴吧。”

“你们好?你们好?”响起了一阵欢迎声。

“唱什么歌?又不是过节。”一个女人说,“你灌足了,你唱吧。”

叶尔古绍夫哈哈大笑,推了推纳扎尔卡:

“你唱一个,怎么样!我也唱,我能干,我说。”

“怎么,美人儿,睡着了吗?”纳扎尔卡说,“我们从哨所来喝庆贺酒来了。我们刚才庆贺了卢卡什卡。”

卢卡什卡走到那伙人跟前,慢慢地举了举皮帽子,就在姑娘面前站住了。他那宽宽的颧骨和脖颈都是红的。他站在那里轻轻地、庄重地说话;但是这种缓慢而庄重的动作比纳扎尔卡的信口胡扯和忙忙乱乱却更能活跃气氛,而且增加力量。他好似一匹小马驹撒过欢,摇了摇尾巴,打了一个鼻响,四蹄像钉在地上似的站住了。卢卡什卡静静地站在姑娘们面前;眼睛含着笑意;他很少讲话,时而看看喝醉了的同伴,时而看看姑娘们。当玛丽亚娜向拐角走来的时候,他稳稳地、不慌不忙地举了举帽子,让到一旁,然后又在她面前站着,一只脚微微向前伸出,大拇指插进腰带里,摆弄着短剑。玛丽亚娜慢慢地低下头回答他的鞠躬,坐到土台上,从怀里掏出葵花子。卢卡什卡目不转睛地望着玛丽亚娜,她嗑着葵花子,慢慢地吐着壳儿。当玛丽亚娜走来的时候,大家都安安静静的。

“怎么样?这次回来要住很久吗?”一个哥萨克女人打破了沉默,问道。

“明天早上回去。”卢卡什卡庄重地回答。

“是啊,愿上帝保佑你得到好处,”那个年老的哥萨克说,“刚才还说来着,我很高兴。”

“我也是说嘛,”喝醉了的叶尔古绍夫笑着接过去说,“瞧这些客人!”他指着过路的士兵又说,“士兵的伏特加真好,我爱喝!”

“三个魔鬼派到我家住,”一个哥萨克女人说,“老爷爷到村公所去一趟;说是没关系,没法子可想。”

“啊哈!你尝到苦头了吧?”叶尔古绍夫说。

“大约他们用烟熏你们了吧?”另一个哥萨克女人问,“在院子里抽多少都可以,可不能让他们在屋子里抽。就是村长来说,也不行。他们还会偷东西呢。你瞧吧,他准不让住在自己家里,我是说村长那个鬼儿子。”

“你不乐意吧!”叶尔古绍夫又说。

“又有人说,要命令姑娘们给士兵铺床叠被呢,还要把奇希尔掺上蜜给他们喝。”纳扎尔卡说,他也学卢卡什卡伸出一只脚,也像他那样把皮帽子推到脑后。

叶尔古绍夫爆发出一阵大笑,抓起坐在他身旁的姑娘就拥抱。

“我是说真的。”

“唉,黑鬼,”姑娘尖声叫道,“我要告诉你老婆!”

“告诉去吧!”他叫道,“纳扎尔卡说的是实话;来过公事,他识字。是真的。”说着,他又挨排地搂第二个姑娘。

“胡缠什么,混账东西!”那个红润的圆脸的乌斯坚卡笑着尖声叫道,一面挥起手来打他。

哥萨克向旁边一闪,险些儿摔倒。

“瞧,谁说姑娘没有劲儿:差一点把我打死。”

“嗨,你这个黑鬼,鬼把你从哨所里送来了!”乌斯坚卡说,躲开他,又哄然大笑起来,“你睡过头了,没有打死那个阿布列克,是不是?要是他把你杀死,那才好呢。”

“那你会痛哭的!”纳扎尔卡笑道。

“瞧,她一点不难过。还说痛哭呢?纳扎尔卡,你看?”叶尔古绍夫说。

卢卡什卡始终默默地看着玛丽亚娜。他的注视显然使姑娘不好意思。

“玛丽扬卡,听说有个当官的住在你家里?”他向她走近一点说。

玛丽亚娜像平时一样,不马上回答,她慢慢地向哥萨克们抬起眼睛。卢卡什卡的眼睛含着笑,仿佛在他和这个姑娘之间这时发生一件特别的、与正在进行的谈话无关的事情。

“是的,他们家倒好,有两间屋子,”一个老太婆替玛丽亚娜答话,“福穆什金家里也搬进一个当官的,听说所有的角落都堆满了东西,弄得家里的人没地方住。村子里开进了大队人马,真没听说过!”她说,“他们来这里搞些什么鬼名堂!”

“听说要在捷列克河上修桥。”有一个姑娘说。

“可是我听人家说,”纳扎尔卡向乌斯坚卡走近一点,说,“他们要挖一个坑,把姑娘都填进去,因为她们不爱年轻小伙子。”他又做出一个他所喜爱的姿势,接着大家都哄然大笑,而叶尔古绍夫随即就去拥抱那个老女人,而放过应该轮到的玛丽亚娜。

“为什么不拥抱玛丽扬卡?挨着次序把大家都搂一遍嘛。”纳扎尔卡说。

“不,我的这个老家伙更甜蜜。”哥萨克喊道,一面亲吻正在挣扎的老太婆。

“勒死我了!”她笑着喊道。

街头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了笑声。三个穿着军大衣、挎着枪的士兵齐步行进着,他们是到连部辎重堆栈去换岗的。上等兵是个年老的勋章获得者,他忿忿地看了看哥萨克们,他领着士兵向卢卡什卡和纳扎尔卡站着的街道走来。纳扎尔卡让开了路,但卢卡什卡只是眯缝着眼睛,把头和宽阔的背转过去,动也不动。

“有人站在这里,绕路走吧。”他说,斜着眼轻蔑地向士兵摆了摆头。

士兵们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踏着整齐的脚步,从旁边走过去。

玛丽亚娜笑起来,接着所有的姑娘都笑起来。

“嗬,穿得多么神气!”纳扎尔卡说,“像穿长衫的唱诗班似的。”他模仿他们在路上正步走了几步。

又爆发了一阵大笑。

卢卡什卡慢慢地向玛丽亚娜移近。

“你们那位官长住哪间屋子?”他问。

玛丽亚娜想了想。

“我们让出那间新屋子。”她说。

“他是怎么样的人,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卢卡什卡在她身旁坐下,问道。

“我又没问,”姑娘回答,“我去给他打奇希尔的时候,看见他和叶罗什卡大叔坐在窗口,像是红头发的。拉来满满一车家当。”

她垂下了眼睑。

“我很高兴,能够请假从哨所回来一趟!”卢卡什卡说,他在土台上向姑娘更近移一点,老是注视着她的眼睛。

“怎么样,回来要住多久?”玛丽亚娜微微含笑问道。

“明儿一早就走。给我点葵花子。”他伸出手来,又说了一句。

玛丽亚娜咧嘴微笑了,她解开长衫的领子。

“别全拿走。”她说。

“说真的,我老想你,说实在的。”卢卡用抑制的沉静的低声说,一面从姑娘的怀里掏出一把葵花子。他把身子向她凑得更近,向她耳语了几句,眼睛含着笑。

“我不去,说不去就不去。”玛丽亚娜忽然大声说,躲开他一点。

“真的……我给你说真的!”卢卡什卡低声说,“来吧,玛申卡[21]。”

玛丽亚娜摇头表示不愿意,但是微笑着。

“玛丽扬卡姐姐!姐姐!妈妈叫你吃饭呢。”玛丽亚娜的弟弟一面喊,一面跑来。

“我就去,”姑娘回答,“你回去吧,亲爱的,你一个人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卢卡什卡站起来举了举皮帽子。

“看样子我也该回家了,还是回去好些。”他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强忍着微笑,他拐过屋角不见了。

这时,夜已经完全降临村镇。明亮的星星撒满了黑暗的天空。街上漆黑,空旷无人。纳扎尔卡和姑娘们留在土台上,可以听见他们的笑声,卢卡什卡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姑娘们,忽然像猫似的弓着身子,按着晃动的宝剑,不出声地跑开了,他不回家,而是朝着少尉的家跑去。跑过两条街,转进一条小巷子,他拢起长袍的下襟,就坐在篱笆的阴影里地上。“少尉的女儿好神气,”他是在想玛丽亚娜,“玩一玩都不肯,鬼东西!走着瞧吧。”

一个渐渐走近的女人的脚步声引起他的注意。他侧耳倾听,暗自笑起来。玛丽亚娜低着头,迈开快速均匀的步子直向他走来,一面用树枝敲打着篱笆的桩子。卢卡什卡站起身来。玛丽亚娜一哆嗦,站住了。

“哎哟,该死的鬼东西!吓死我了。你没有回家。”她说着高声地笑起来。

卢卡什卡用一只手搂着姑娘,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脸。

“我有话想对你谈谈……我敢发誓!……”他的声音颤抖了,中断了。

“有什么话偏要在夜里谈,”玛丽亚娜回答说,“妈妈在等着我呢,你去找你的相好的去吧。”

她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往前跑了几步。她跑到自己的院子篱笆跟前,站住了,转过身来对着哥萨克,他和她并排地跑着,不住地央求她等一会儿。

“你要说什么,我的夜游神?”她又笑起来。

“你别笑我,玛丽亚娜!真的!我有相好的又怎么样呢?见她的鬼去吧!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不要命地爱你,你要什么,我都办得到。你听!(他摇响了口袋里的钱。)现在咱们可以过好日子了。人人都过得乐呵呵的,可是我呢?从你身上半点欢乐也得不到,玛丽亚奴什卡!”

姑娘一言不发,站在他面前,用指头的迅速动作把树枝折成一段一段的。

卢卡什卡突然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老让我等了又等!难道我不爱你吗,亲爱的?你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忽然愤愤地皱着眉头说,并且抓住她的双手。

玛丽亚娜没有改变脸上沉静的表情和声调。

“你别胡闹,卢卡什卡,你听我的话,”她回答,并不把手挣脱,但是身子离他远一点,“当然啰,我是个姑娘,可是你得听我的话。如果你是爱我的,你听我说,我做不了主。你放开我的手,让我自己说。我愿意嫁给你,可是你别指望我干什么蠢事。”玛丽亚娜没有把脸转过去,说。

“嫁给我?婚事咱们做不了主。你先爱爱我,玛丽亚奴什卡。”卢卡什卡说,他的态度忽然从阴郁而粗暴又变得和善、顺从和温柔了,微笑着逼视她的眼睛。

玛丽亚娜紧贴着他,用力吻了吻他的嘴唇。

“好兄弟!”她猛一使劲抱紧了他,低声说着。然后,挣脱了身子就跑掉了,头也不回地转进自己的大门口。

虽然哥萨克央求她再等一会儿,他有话要对她说,但是玛丽亚娜没有站住。

“走吧!人家看见!”她说,“可不是,好像那个鬼房客在院子里闲逛呢。”

“少尉的女儿要嫁给我!”卢卡什卡心中想道,“嫁给我自然好,可是你先爱爱我啊。”

他在亚姆卡那里找到纳扎尔卡,他们俩饮酒取乐了一阵,他就到杜妮亚什卡家去了,虽然她是不忠实的,他还是在她那里宿了一夜。

十四

的确是这样,在玛丽亚娜进门的时候,奥列宁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听见了她说“那个鬼房客在闲逛”。他和叶罗什卡大叔在他的新房子台阶上消磨了整个晚上。他吩咐把桌子、茶炊、酒、点着的蜡烛,都搬出来,他对着一杯茶,抽着一支雪茄,听着老汉(他就坐在他的脚边台阶上)讲故事。虽然空气平静,蜡烛还是溶泻,烛光向四面摇曳,时而照到檐下的柱子,时而照到桌子和杯盘,时而照到老汉的短短的白发。飞蛾在盘旋,扑打桌面和杯子,翅膀上撒下白粉,它们有时飞到烛火上,有时飞到亮光圈外的黑暗中。奥列宁和叶罗什卡两个人喝了五瓶奇希尔。叶罗什卡每次斟满杯子,总是把一杯递给奥列宁,跟他一起干杯;他谈起来没完没了。他讲哥萨克的古老生活,讲他的父亲什罗基[22]——他一个人能背一只十普特[23]重的野猪,一口气能喝两维德罗奇希尔。讲他从前的生活和他的好友吉尔奇克,他们俩在瘟疫盛行期间到捷列克河对岸偷运毡斗篷。讲打猎——一个早晨曾打死过两只鹿。讲他的相好的——她每夜都偷跑到哨所去找他。所有这一切都讲得有声有色,以致奥列宁不觉得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就是这样的,我亲爱的朋友,”他说,“你没有看见我的黄金时代,要是那时认识我,你会看见我的本领的。如今叶罗什卡舔瓦罐,那时我叶罗什卡,团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有头等的马?谁有古尔达[24]宝刀?到谁那儿去喝酒?跟谁一起游玩作乐?派谁到山里杀死阿赫麦特汗?全都是我叶罗什卡。姑娘们爱谁?也是我叶罗什卡。因为我是真正的骑手。我是醉汉,是小偷——从山里偷来成群的马,是歌手;样样我都在行。如今这样的哥萨克不多见了。看去简直叫人恶心。这么高(叶罗什卡把手抬高离地三尺),穿一双笨靴子,眼睛老是瞅着那双靴子,他们的乐趣只有这么一点儿。他们也醉酒;但是喝起酒来也不像一条好汉,不像样。从前我是什么人啊?我是小偷叶罗什卡;不光是每个村镇,就是山里也知道我。王公也是我的朋友,常来找我。我跟谁都交朋友:鞑靼人也好,亚美尼亚人也好,士兵也好,军官也好,都是朋友。我无所谓,只要是酒友就行。他说,你要戒绝跟世俗的人们往来:不同士兵一起饮酒,不同鞑靼人一起吃饭。”

“是谁说的?”奥列宁问道。

“是我们唱诗班领唱人说的。可是你听鞑靼的教士是怎样说的。他说:‘你们是不信教的,是吉亚乌尔[25],为什么吃猪肉。啊?’那就是说,各有各的规矩。可是我看都是一样。都是上帝创造出来为人享乐的。什么罪恶都没有。就拿野兽说吧,它生活在鞑靼人的芦苇丛里,也生活在我们的芦苇丛里。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上帝给他什么,它就吃什么。可是我们的人都说,为了这我们要到地狱里舔烙铁。我想这都是假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加添了一句。

“什么是假的?”奥列宁问。

“领唱人的话是假的。老爷,我们在契尔夫列纳亚的时候有个班长,是我的朋友。是一个跟我一样的好汉。在切奇尼亚被人杀死了。他说领唱人的话都是脑子里凭空想出来的。他说,人死了,坟头上不过长长青草,再没别的。”老汉笑起来,“是个不顾死活的人!”

“你多大年纪?”奥列宁问道。

“只有上帝才知道!总有七十了。你们女皇[26]在世时,我已经不小了。你算算我有多大了。七十岁有吗?”

“有。可是你还是一条好汉呢。”

“当然啰,谢谢上帝,我很健康,完全健康;不过有个女人,妖婆,毁了我……”

“怎么啦?”

“就是这样毁了我……”

“那么你死了,坟上也长草吗?”奥列宁重复他的话。

叶罗什卡显然不愿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在想什么?喝酒!”他喊道,微笑着把酒递给奥列宁。

十五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他回忆着,继续说,“对了,我是说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是猎人。全团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不论什么飞禽走兽,我都能给你找到和指出;它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全知道。我有几条狗,有两支枪,有几张渔网,有一匹母马和一只鹰,——我全有,谢谢上帝。如果你不吹牛,你是一个真正的猎人,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是个什么人?我能找到踪迹,因为我知道野兽的习性,我知道它在哪儿睡觉,在哪儿喝水,到哪儿闲躺着。我做了个坐墩,整夜地坐在那儿守着。干吗要坐在家里!在家里净作孽,酗酒,还有女人们来瞎扯;小孩子吵闹;弄得你发疯。可是那就太美了:傍晚出去,找个好地方,挤进苇丛里,坐下来,像个好汉爷似的,坐那儿等着。树林里不论有什么动静,你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抬头看天,星星在移动,细细地看它们,你就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周围望望——树林在微微作响,你老是等着,马上就要听见劈劈啪啪的声音,野猪就要来泥塘里打滚了。你听见年轻的鹰唧唧地叫,村里雄鸡彼此呼应,还有鹅叫。鹅叫表示到了半夜。这一切我全知道。有时远方传来枪声,于是引起种种念头。你就想:这是谁在放枪?也像我一样的哥萨克等到了一只野兽吧,他打中它没有,或者只是打伤了它,于是它在芦苇里乱窜,白流了鲜血,怪可怜的。我不喜欢这样!太不喜欢了!为什么把野兽打伤?傻瓜!傻瓜!或者你暗自想:也许是阿布列克打死一个蠢笨的哥萨克。这一切念头都在你脑子里出现了。有一次我坐在水边,看见一个摇篮从上游漂来。一个非常完整的摇篮,只是边儿破掉一点。于是念头又来了。这是谁的摇篮?我想,一定是你们当兵的魔鬼到了车臣人的村子,抓车臣女人,不知哪个魔鬼把小孩弄死了:抓起腿来就往墙角上摔。他们做不出这种事吗?唉,人是没有心肝的!一想到这里,就怜惜起来。我心里想:扔了摇篮,抓走了女人,烧了房屋,他们的骑手就拿起枪,到我们这边抢劫来了。老是在那里坐着,想着。当你一听见一群野猪在密林里乱窜,你的心就跳。亲爱的,你们来吧!它们到处闻来闻去,你心里想;坐着别动,可是心一个劲地咚,咚,咚!简直把你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今年春天,有一次来了一大群野猪,黑压压的一片。‘圣父圣子保佑……’我刚想放枪。母猪向小猪一哼哧鼻子,说:‘不好,孩子们,有人在守着呢,’于是全都从灌木丛里跑掉了。母猪离得这么近,好像用牙都可以咬住它。”

“母猪怎么会对小猪说有人在守着呢?”奥列宁问。

“你是怎样想的?你以为野兽是傻瓜?不,它比人还聪明呢,尽管你叫它猪。它啥都懂。举个例子说吧:你在别人的脚印上经过,没注意到它。可是野猪一碰到你的脚印,马上就跑得远远的;这就看出它有智力,你闻不到自己的气味,可是它能闻到你的。所以说:你想杀死它,它想活着在林子里游玩。你有你的法律,它有它的法律。它是猪,可是它并不比你差;它也是上帝造的。哎呀!人是愚蠢的,人愚蠢啊,愚蠢啊!”老汉重复了几遍,垂下头思索起来。

奥列宁也思索起来,下了台阶,背着两手,默默地走来走去。

叶罗什卡重新打起精神,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飞蛾,它们在摇曳的烛光上盘旋着,掉进火里。

“傻瓜,傻瓜!”他说,“往哪儿飞?傻瓜!傻瓜!”他欠起身来,用粗大的手指赶走飞蛾。

“会烧死的,小傻瓜,地方多得很,偏向这儿飞,”他一面柔声细语地说着,一面用他那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捉它的翅膀,然后再放走它,“你自取灭亡,可是我可怜你。”

他一面闲扯一面喝酒,坐了很久。而奥列宁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忽然,大门外的低语声使他吃了一惊。他不由得屏住气息,听见女人的笑声,男人的说话声和接吻声。他故意踩响草地,走到院子另一边。过了一会儿,篱笆响了。穿黑色束腰无领长袍和戴白羊皮帽的哥萨克(这是卢卡)顺着围墙走过,扎着白头巾的女人从奥列宁身旁过去了。“我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跟我也没什么关系。”玛丽亚娜的坚决的步子好像这样对他说。他目送着她,直送到主人门前的台阶,甚至隔着窗户看见她取下头巾,坐在长凳子上。忽然,一种忧郁孤独之感,一些模糊的意愿和希望以及对某人的羡慕占据了年轻人的心。

最后几家灯火熄灭了。村里最后的声音静下去了。篱笆、院子里闪着白光的牲口、屋顶、挺拔的白杨——一切都仿佛进入健康的、寂静的、经过一天劳动的梦境。只有嘹亮的不断的青蛙叫声从潮湿的远方传来,使人感到聒耳。东方星稀了,仿佛溶化到越来越亮的天空里。可是头上的星星却更加深远和繁密。老汉把头歪到一只手上打盹儿。对面院子的公鸡啼了一声。奥列宁还是走来走去,在思索着什么。传来几个人唱歌的声音。他走到围墙跟前倾听着。几个青年哥萨克的声音合唱出一支快乐的歌儿,其中一个青年的声音唱得特别起劲。

“你知道这是谁在唱歌吗?”老汉清醒一下,说,“这是骑手卢卡什卡。他打死一个车臣人,所以这么高兴。为了这也值得高兴?傻瓜,傻瓜!”

“你打死过人吗?”奥列宁问。

老汉忽然支着两肘直起身子,把脸凑近奥列宁的脸。

“鬼东西!”他对他喊道,“你问的什么话?不该说这种话。毁灭生灵可非同小可啊,可不是小事!再见,老弟,我酒足饭饱了,”他一面站起来一面说,“明天去打猎吗?”

“去。”

“注意,早点起身,睡过了头要受罚的。”

“大约我会比你起得早。”奥列宁回答。

老汉走了。歌声停了。可以听见脚步声和快乐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歌声又起了,但是比较远,叶罗什卡洪钟般的声音加入了先前的几个声音。“什么样的人们,什么样的生活啊!”奥列宁想道,他叹息了一声,独自一个回到自己的屋里。

十六

叶罗什卡大叔是非现役军人,是单身的哥萨克;他的妻子在二十年前改信正教,离家私奔,嫁给一个俄罗斯的司务长;他没有子女。他讲他从前是村里头条好汉,并非夸口。全团无人不知他昔日的勇敢。在他的记忆中,他不止杀死一个车臣人和俄罗斯人。他常到山里打劫,到俄罗斯人那里盗窃,坐过两次牢。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森林里打猎,他能在那里一连几昼夜只吃一块面包,只喝一点水。可是在村里他能从早玩到晚。从奥列宁那里回来,他睡了两个钟头,天没亮就醒了,睡在床上暗自品评他昨晚认识的人。奥列宁的单纯使他欢喜(所谓单纯,就是奥列宁不吝惜酒)。奥列宁本人也使他欢喜。他惊奇的是,为什么俄罗斯人都是单纯而且富有,为什么他们啥都不懂,可是都是有学问的。他思索这些问题,还思索他能从奥列宁那里讨点什么。叶罗什卡的屋子相当大而且不旧,但一看便知它缺少女人的照料。跟哥萨克人经常爱干净相反,整个屋子肮脏不堪,杂乱无章。桌子上扔的是血痕斑斑的上衣,半块油饼,旁边是摘了毛和撕烂了的喂鹞鹰的穴鸟。长凳上凌乱地放着皮靴、枪、短剑、口袋、潮湿的衣裳和破布。墙角有一个木桶盛着又脏又臭的水,水里泡着另一双鹿皮靴子;那里还放着一支枪和赶野鸡的盾牌。地上横七竖八地扔着网和几只打死的野鸡,桌子旁有一只缚着腿的母鸡走来走去啄着脏污的地板。在没有生火的炉子上放着一个盛满牛奶似的液体的瓦罐。炉子上还有一只青鹰尖声地叫,它老想挣脱绳子,一只脱毛的鹞鹰乖乖地坐在炉边,斜着眼瞅那只母鸡,有时向左右歪歪头。叶罗什卡大叔仰面躺在吊在墙和炉子之间的短床上,他穿一件衬衫,把两条粗壮的腿跷在炉子上,正在用粗大的手指抠那被鹞鹰抓破的两手上的痂,因为他总是不戴手套把鹞鹰带出门。整个屋子的空气,特别是老汉周围,充满了老汉身上经常发出的那股强烈的、并不难闻的、混合的气味。

“大叔,乌依杰麻?(意思是:大叔在家吗?)”他从窗口听见尖利的叫声,他立刻就知道是邻人卢卡什卡的声音。

“乌依杰,乌依杰!在家,进来吧!”老汉喊道,“邻居马尔卡,卢卡·马尔卡,是到大叔这里来还是到哨所去?”

一听主人叫喊,鹞鹰全身抖动一下,扑打着翅膀,在系绳上猛挣。

老汉爱卢卡什卡。他瞧不起年轻一辈的哥萨克,只有卢卡什卡例外。此外还因为卢卡什卡和他母亲这两位邻人常常送老汉酒、熟奶油及其他叶罗什卡所没有的家常吃喝。一辈子都是热心的叶罗什卡,总是用一种实际的观点来解释他的动机。“为什么不这样呢?人家过的不错,”他自言自语,“我送给他们一点鲜肉,一只野鸡,他们也不会亏待大叔的,下次他们就会把包子和薄饼送来……”

“你好,马尔卡!我很高兴看见你。”老汉快乐地喊道,动作迅速地把一双赤脚放下床来,跳到地上,在轧轧作响的地板上迈了两步,看了看他那外八字脚,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好笑:他咧咧嘴,跺一下赤裸的脚后跟,又跺一下,做一个滑稽的动作。“挺利落的,是吧?”他问道,他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卢卡什卡微微含笑。“怎么,回哨所去?”老汉说。

“给你送奇希尔来了,大叔,这是在哨所里答应的。”

“主保佑你。”老汉说,他把扔在地上的宽大的裤子和内衣拾起来穿上,束上皮带,从瓦罐里倒点水洗洗手,往旧裤子上擦擦,用一截梳子梳梳胡子,站到卢卡什卡面前。“好了!”他说。

卢卡什卡找到一个碗,擦干净了,倒了酒,坐到小凳子上,把酒递给大叔。

“祝你健康!圣父圣子保佑!”老汉庄严地接过酒,说,“祝你得到你所希望的,愿你做一个英雄,获得十字勋章!”

卢卡什卡也念着祷词喝一口酒,然后把碗放到桌子上。老汉站起来,拿来一条干鱼,把它放在门槛上用棍子敲得软和点,然后用他那粗糙的手捧着它放进他的唯一的青色碟子里,摆到桌子上。

“什么我都有,下酒的菜也有,谢谢上帝,”他骄傲地说,“莫谢夫怎么样啦?”老汉问道。

卢卡什卡把班长没收他的枪的事情讲了一遍,显然他是想知道老汉的意见。

“为了一支枪不值得,”老汉说,“舍不得枪,就得不了奖。”

“哪里!大叔!人家说,还没有当上骑兵的哥萨克能得什么奖呢?那支枪是支好枪,克里木造的,值八十卢布呢。”

“咳,算了吧!有一次我跟中尉发生了争执:他要我的马。他说,把马给我,我就保举你做少尉。我没有给他,也就没当上少尉。”

“你不知道,大叔!我要买一匹马,据说在河对岸没有五十卢布就买不到。妈妈还没有把酒卖掉。”

“咳!咱们不发愁,”老汉说,“大叔叶罗什卡像你这样岁数,他已经从诺盖人那里偷来成群的马了,还把它们全赶过捷列克河。有时,一匹好马只换一俄升[27]伏特加或者一件斗篷。”

“为什么这么便宜就换掉了?”卢卡什卡问。

“傻瓜,傻瓜,马尔卡!”老汉轻蔑地说,“不许的,——对待偷来的东西不许小气。你们大约连见都没见过怎样偷马。干吗不说话啊?”

“说啥,大叔?”卢卡什卡说,“我们显然不是那种人。”

“傻瓜,傻瓜,马尔卡!不是那种人!”老汉学着卢卡什卡的腔调嘲弄他说,“我在你那么大岁数可不是那样的哥萨克。”

“是什么样的呢?”卢卡什卡问道。

老汉轻蔑地摇了摇头。

“叶罗什卡大叔为人单纯,一点不吝啬。所以走遍切奇尼亚到处都有我的朋友。有朋友来找,我就请他喝个够,把他招待得乐滋滋的,同床睡觉;我找他去,总是带着礼物。人们都是这样行事的,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尽干些孩子玩意儿,嗑嗑葵花子,吐吐皮儿。”老汉一边鄙夷地作出结论,一边把面孔做出如今的哥萨克怎样嗑葵花子和吐皮的样子。

“这我是知道的,”卢卡什卡说,“的确这样!”

“你要想做一个好汉,那你就得做一名骑手,不要做一个乡巴佬。连乡巴佬买马也大大方方地掏出钱来,才把马牵走。”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不论是在村里或者在哨所里,大叔,都是闷得慌;没有地方可以去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场。所有的人都是胆小鬼。就拿纳扎尔卡来说吧。前几天我们到车臣人的村子里。吉列伊汗约我们到诺盖去偷马,谁也不肯去;我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你看大叔怎么样?你以为我老了!不,我不老。给我牵马来,我现在就到诺盖去。”

“光说空话有啥用?”卢卡说,“你告诉我怎样跟吉列伊汗打交道。他说,只要把马牵到捷列克河就行,哪怕赶来一群,他也能藏好。要知道他也是个光脑袋的鞑靼种,怎能叫人相信他。”

“吉列伊汗信得过,他全家都是好人;他的父亲是个忠实的朋友。不过要听大叔的话,我不会教错你的:你叫他发誓,那就没错了;跟他一起走路,随时要把手枪准备好。特别是在分马的时候。有一次我险些儿给一个车臣人宰掉,因为我问他要十卢布一匹马。相信是相信,可是睡觉时枪可不能离身。”

卢卡什卡注意地听老汉讲话。

“大叔,是不是真的?人家说你有虎耳草[28]。”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虎耳草我是没有的,不过我可以教你怎样去找,因为你是个好孩子,你不会忘掉老汉的。教你,好不好?”

“教我,大叔。”

“你知道乌龟吗?它是个鬼啊,那个乌龟。”

“我怎么不知道!”

“你找到它的窝,用篱笆把窝围起来,叫乌龟进不去。它来了,围着篱笆转了一圈,就走开了;它找到虎耳草,衔了来,篱笆就垮了。第二天早晨你要赶快去看看:在篱笆开口的地方,就有虎耳草。拿着它,你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不论是锁或者门栓都挡不住你了。”

“你试过了吧,大叔?”

“试倒没试过,是好人告诉我的。我只会念咒语,我一骑上马,就念‘平安咒’,那就谁也打不死我。”

“什么是‘平安咒’啊,大叔?”

“你不知道吗?咳,你这人啊!你问大叔就算问对了。你听着,跟着我念:

平平安安住在西奥尼。

这是你的皇上老爷子。

我们骑上骏马。

索福尼哭,

扎哈里叫。

我主曼德雷奇

永远爱护人。

永远—永远—爱护人,”老汉重复着,“你知道了吧?你念一遍!”

卢卡什卡笑了。

“真有意思,大叔,一念咒就不会打死你?也许是碰巧了吧。”

“你们都变聪明了。你把它全学会,念它。这不会有什么坏处的。你念了‘曼德雷奇’,就对头了,”老汉自己也笑了,“可是你别到诺盖去,卢卡,说真的!”

“为什么?”

“不是那个年月了,你们也不是那样的人了,你们这些哥萨克都是狗屎。你看开进来多少俄国兵!他们会判你重刑的。真的,丢掉这个念头吧。你们哪行!想当年我跟吉尔奇克……”

于是老汉又讲起他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可是卢卡什卡往窗外瞧了一眼。

“天大亮了,大叔,”他打断了他的话,“我该走了,改日再来吧。”

“基督保佑,我要到那个军人那里去了:我答应带他去打猎;人看来倒是好人。”

十七

卢卡什卡离开叶罗什卡就走回家去。在他回家的时候,潮湿的饱含露水的晨雾从地面升起,笼罩着村镇。只听得见叫声的牲口开始从四面八方动弹起来。雄鸡啼得也更勤更高了。空气变得透明,人们开始起身了。卢卡什卡走到跟前,才看清楚被雾弄湿的自己院子的围墙、屋子的台阶和敞着门的贮藏室。从雾里可以听见院子里劈柴火的斧头声。卢卡什卡走进了屋子。他的母亲站起来,站在炉子前面添柴火。小妹妹还在床上睡着。

“怎么样,卢卡沙,玩够了吧?”母亲轻轻地说,“昨天在哪儿过了一夜?”

“就在村子里。”儿子不乐意回答,从套子里取出枪来检查。

母亲摇了摇头。

卢卡什卡向枪上火药池里倒点火药,取出小袋子,从里面掏出几个空的弹药套,开始填火药,用破布裹着子弹把火药仔细地捣结实。他用牙试试装满火药的弹药套,察看一遍,就把它们放进小袋里。

“妈妈,我给你说过要把口袋补一补,补了没有?”他说。

“当然补了!哑巴昨夜在补什么东西来的。你该回哨所了吧?连多看你一眼也捞不到。”

“收拾好就走,”卢卡什卡回答,一面包着火药,“哑巴呢?出去了吗?”

“大概在劈柴。她老是想你想得伤心呢。她说她总是看不见你。她用手指指脸,舌头弹个响,两只手按着胸口,意思是说:‘我可怜他。’去叫她,怎么样?打死阿布列克的事,她全懂得。”

“叫她来吧,”卢卡什卡说,“我有一块油脂放在那里的,拿给我。刀该涂油了。”

老太太出去了,几分钟后,卢卡什卡的哑巴姐姐沿着轧轧作响的台阶走进了屋子。她比弟弟大六岁,面貌非常像他,只不过有着聋哑人常有的那种迟钝、粗野而且变化无常的表情罢了。她穿着一件打补钉的粗布长衫;两只脚赤裸着,非常肮脏;头上顶一块旧的蓝头巾。她的脖颈、手和脸都像农民的那样茁壮。从衣着和从其他一切可以看出,她是经常担负着男人干的重活。她抱进一捆柴火扔到炉旁。然后,她高兴地微笑着(微笑使她整个脸布满了皱纹)走到弟弟跟前,推了推他的肩膀,于是用两只手、脸和整个身子向他做出迅速的手势。

“好,好!能干,斯乔普卡!”弟弟点头回答,“把一切都准备好,修补好,真能干!这是给你的酬谢!”他从衣袋里掏出两块甜饼递给她。

哑巴脸红了,她高兴得粗野地吼叫起来。她抓起甜饼,更快地打着手势,时时指着一个方向,用粗大的手指画着眉毛和脸。卢卡什卡懂得她的意思,不住地含笑点头。她是说,弟弟应该送姑娘们一点吃的,还说,姑娘们都爱他,有一个姑娘,那就是玛丽亚娜,长得最美,她也爱他。她比画玛丽亚娜的时候,很快地指指她的院子,指指自己的眉毛和脸,咂咂嘴,摇摇头。她把手贴近胸口,亲亲自己的手,作出拥抱的样子,这是表示“她爱他”。母亲回到屋里,看出她在说什么,微笑着摇了摇头。哑巴把甜饼拿给她看,又高兴得吼了一声。

“前些日子我对乌莉特卡说,我要托人去说媒,”母亲说,“我这话她还听得进。”

卢卡什卡默默地看了看母亲。

“怎么样啦,妈妈?要把酒运到市上。需要买匹马。”

“到时候我就会运的;先得买几个桶。”母亲说,看样子她不愿儿子干预家务。“你走的时候,”老太太对儿子说,“想着把过厅里几个口袋带走。是向人家借的,准备给你带回哨所去的。要不要放进褡裢里啊?”

“行了,”卢卡什卡回答,“如果吉列伊汗过河来找我,你叫他到哨所去,得有些日子请不准假。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他准备走了。

“叫他去,卢卡沙,叫他去。你怎么老是在亚姆卡那里玩?”老太婆说,“我夜里起来照料牲口去,听见像是你唱歌的声音。”

卢卡什卡没有回答,走到过厅里,把口袋挎到肩上,把衣襟掖到腰里,拿起枪,在门口站住了。

“再见,妈妈,”他倚着大门对母亲说,“你装一小桶酒托纳扎尔卡带来,我答应请弟兄们喝一杯;他等会儿来取。”

“基督保佑你,卢卡沙!上帝和你同在!托他带去,倒新桶里的酒托他带去。”老太婆回答,她向围墙走去。“你听我说。”她把身子探到围墙外边,又说起来。

哥萨克停住了。

“你在这里游游逛逛,倒也罢了,谢天谢地!年轻人不取乐谁取乐啊?上帝赐了你运气。这很好。可是到了那边,可要注意,孩子,不能那样……最要紧的是把长官服侍好,可不许胡闹!我把酒卖了,给你准备买马的钱,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得了,得了!”儿子皱着眉头回答。

哑巴为了引起弟弟的注意,叫了一声。她指指头和手,意思是说:剃光脑袋的车臣人。然后紧皱眉头,装出瞄准的样子,大叫一声,摇着头很快地唱起来。她是说,希望弟弟再打死一个车臣人。

卢卡什卡懂得她的意思,咧嘴笑了笑,迈开轻快的步伐,扶着背后斗篷下面的枪,在浓雾中消失了。

老太婆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到屋里,就立刻干起活儿来。

十八

在卢卡什卡走回哨所时,叶罗什卡大叔吹了一声口哨,把狗唤到跟前,就翻过篱笆,从屋后绕到奥列宁的住处(他出门打猎讨厌碰见女人)。奥列宁还在睡觉,甚至瓦纽沙虽然醒了,也没有起来,他东张西望,正在寻思是不是该起床的时候了,就在这时候,叶罗什卡大叔挎着枪,全副猎人装束,推开了门。

“拿棍子!”他用他那沉重的声音喊道。“警报!车臣人来了!伊万!给老爷升茶炊。你也起来!快!”老汉喊道,“我们就是这样的,好人儿。连姑娘们都起来了。你从窗口往外瞧,瞧,她都挑水去了,你还在睡着。”

奥列宁醒来了,从床上跳下来。他一看见老汉,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感到神清气爽,快乐起来。

“快!快,瓦纽沙!”他叫唤着。

“你不是要去打猎吗!人家都吃早饭了,你还在睡觉。良姆!你到哪儿去?”他这是喝狗。“枪准备好了吗?”老汉大声喊叫,就好像屋子里有一大群人似的。

“我错了,没办法。准备火药,瓦纽沙!把火药填好!”奥列宁说。

“罚款!”老汉喊道。

“久 捷 乌列乌?”[29]瓦纽沙得意地笑着说。

“你不是我们的人!不说我们的话,鬼东西!”老汉龇出牙根,向他呵斥。

“第一次可以饶恕。”奥列宁一边穿大皮靴,一边开玩笑地说。

“原谅你初犯,”叶罗什卡回答,“下次再睡过头,罚你一桶酒。天一热,就碰不到鹿了。”

“就算你能碰到它,可是它比咱们人还聪明啊,”奥列宁重复昨晚老汉说的话,说道,“你骗不了它的。”

“好,你笑吧!等会儿打死一只,咱们再说。快点!瞧,房东到你这儿来了,”叶罗什卡往窗外望着,说,“瞧他打扮的,穿上了新衣裳,他是要叫你看出他是一个军官。咳,这个人头儿啊!”

果然,瓦纽沙报告房东来见老爷。

“拉尔让。”[30]他意味深长地说,他这是向老爷示意少尉来访的目的。接着,少尉穿着带军官肩章的簇新的束腰无领长袍和光亮的皮靴——在哥萨克这是稀罕东西,脸上堆着笑,一摇一摆地走进屋子,他表示欢迎他的到来。

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哥萨克,他到过俄罗斯内地,现在是教员,主要的,他是个“高贵的人”。他想显示他是高贵的人;可是一看见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怪相:坐立不安、自以为是、语无伦次,就不由得使人把他当做叶罗什卡大叔一类的人。这从他晒黑的脸上、手上、发红的鼻子上也可以看出来。奥列宁请他坐下。

“你好,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仁兄!”叶罗什卡说,他站起带着讽刺意味(奥列宁这样觉得)鞠了个大躬。

“你好,大叔!你也在这儿?”少尉回答,随便向他点点头。

少尉四十岁上下,留一撮山羊胡子,又干又瘦,但人倒漂亮,而且对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来说,还显得很嫩少。他到奥列宁这里来,显然是怕人家把他当做普通的哥萨克,所以想让人一下子就感到他的身价。

“这是我们的埃及的宁录[31],”他得意地微笑着,指着老汉对奥列宁说,“‘在主面前是个英勇的猎户。’他在我们这里样样都是第一把能手。您老已经知道了吧?”

叶罗什卡大叔看着自己那双穿着浸湿了的生皮靴子的脚,沉思地摇摇头,仿佛是对少尉的博学多才表示惊奇,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说:“野鸡的泥路!他真会胡诌!”

“是啊,我们正想去打猎呢。”奥列宁说。

“是了,是了,”少尉说,“我找您有点小事。”

“有何见教?”

“我知道您是个高尚的人,”少尉开始说,“正像我了解自己一样,我们都有军官的头衔,正因为我们都是高尚的人,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慢慢商量。”他停了一下,含着微笑看了看老汉和奥列宁,“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就请依照我的意见,因为我的妻子在我们阶层中是个愚蠢的妇女,她现今完全不能了解您昨天说的话。因为我的房子租给团部副官,不带马棚也要六卢布一月,可是,我是一个高尚的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免费让人使用。因为您乐意,我本人是个有军官头衔的人,而且作为本乡的居民,我可以亲自同您商谈一切,不必按照我们的习俗,在一切方面我都可以遵照条件……”

“他说得真干脆利落。”老汉咕哝着说。

少尉还说了很久类似的话。从他的话里,奥列宁挺费劲才弄明白少尉是希望租金每月六个卢布。他欣然同意,并请客人喝一杯茶。少尉谢绝了。

“按照敝乡的陋俗,”他说,“我们认为使用世俗的杯子是一桩罪过。虽然以我的教育,对这种事是可以理解的,但我的妻子,由于人的弱点……”

“那么,您请不请用茶呢?”

“如果允许的话,我把我的茶杯取来,专用的茶杯,”少尉回答,他走到门廊下,“把茶杯拿来!”他喊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从门外伸进一只穿着粉红袖子的晒黑的年轻姑娘的手,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少尉走过去接过杯子,跟女儿咕唧了几句。奥列宁给少尉在专用的杯子里斟了茶,给叶罗什卡在世俗的杯子里斟了茶。

“但是,我不想耽误您,”少尉说,茶很烫,他忍耐着喝完了自己杯里的茶,“我对于捕鱼也有强烈的嗜好,我在这里不过是短期休假,如同暂时休假一样。我也有意思试试运气,看看捷列克河的赠品[32],是不是也有我的份儿。我希望,您也到寒舍坐坐,按照敝乡的风俗,喝一杯房东的酒。”他加添着说。

少尉告辞,握了握奥列宁的手就走了。在奥列宁准备出发的时候,他听见少尉向家里人发出威严的、有条有理的命令。几分钟后,奥列宁看见少尉穿着卷到膝盖的裤子和破旧的外衣,背着渔网从他的窗前走过。

“骗子手,”叶罗什卡喝完他那世俗茶杯的茶,说道,“怎么,你真的付他一月六个卢布的房租?真没听说过!村里最好的房子也只能租两卢布。这个滑头鬼!三个卢布我就把我的租给你。”

“不,我就在这里住下了。”奥列宁说。

“六个卢布!明明是捉冤大头。咳!”老汉说,“伊万,拿酒来!”

在上路以前吃了东西,喝了酒,早晨七点多钟,奥列宁和老汉一块儿走上了大街。

他们在大门口碰见一辆已经套好的大车。玛丽亚娜拉着拴在牛角上的绳子,正在牵着牛拉车;她用白头巾遮到眼睛,长衫上套一件上衣,穿一双皮靴,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子。

“小妞儿!”老汉说,做出要捉她的样子。

玛丽亚娜用树枝子抽他一下,一双美丽的眼睛快乐地向他一闪。

奥列宁兴头更高了。

“咱们走吧,走吧!”他说,把枪背到肩上,感觉姑娘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

“呵!呵!”在他后面响起玛丽亚娜吆喝牲口的声音,接着,开始走动的大车发出轧轧声。

在村后牧场的路上,叶罗什卡一路走一路谈。他不能忘记少尉,老是骂他。

“你为什么这样生他的气?”奥列宁问。

“吝啬鬼!我不喜欢。”老汉回答,“挺尸的时候,啥也带不走。为了谁积蓄?盖了两所房子。跟弟弟打官司又赢了一个园子。这个狗东西还是个刀笔吏呢。别的村里都来请他写状子。他怎样写,官司就怎样判。正做到节骨眼上。可是攒了钱给谁呢?统共只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子一出嫁,就没有什么人了。”

“攒了钱陪嫁啊。”奥列宁说。

“陪什么嫁啊?姑娘有人要,是个好姑娘。他是这么一个鬼东西,嫁女儿也要嫁个有钱的。想敲一大笔聘礼。卢卡是个哥萨克,我的邻居,并且是我的侄子,是个能干的小伙子,打死一个车臣人,前些时候给他说过媒;可是他总不答应。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托;说是姑娘还年轻。可是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他想让人家磕头作揖地求他。如今还拿着姑娘耍这一套,真丢人。反正卢卡什卡要说成这头亲事。因为他在村里是拔尖的哥萨克,骑手,打死一个阿布列克,奖他十字勋章。”

“可是那是怎么回事呢?昨晚我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看见房东的姑娘同一个哥萨克在接吻呢。”奥列宁说。

“你胡说。”老汉停住脚步叫了一声。

“说实话!”奥列宁说。

“女人是个鬼,”叶罗什卡沉思地说,“什么样的哥萨克?”

“我没有看清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帽顶是白羊皮的?”

“是的。”

“上衣是红的?有你这么高?”

“不,比我高些。”

“就是他。”叶罗什卡哈哈大笑,“就是他,我的马尔卡。他是卢卡什卡。我叫他马尔卡,是耍笑。就是他。我喜欢他!我以前也是这样的,老弟。看管他们有什么用?从前,我的情人跟母亲、跟嫂子一块儿睡,可是我还是钻了进去。她常常住在楼上;她母亲是个妖婆,鬼东西,恨透了我,我时常跟朋友——他名叫吉尔奇克,一块儿去。我们来到她的窗下,我爬到他的肩上,掀开窗门,就摸了进去。她睡在条凳上。有一次我弄醒了她。她差点儿喊起来!没有认出是我。这是谁啊?我又不能说话。她母亲已经动弹了。我摘下帽子,向她的脸上伸过去,她一看见帽子上的线缝,就认出来了。她跳了出来。那时候我啥都不缺。熟奶油啦,葡萄啦,她什么都拿给我,”总是从实际的观点看一切的叶罗什卡加添了一句,“不止一个相好的。好日子啊。”

“现在如何?”

“现在,咱们跟着狗走,看见野鸡落到树上,就射它。”

“你也跟玛丽亚娜胡缠吗?”

“你注意着狗。晚上我再说。”老汉指着自己的爱犬良姆,说。

他们沉默了。

谈着话走了百十步,老汉又停下了,他指了指横在路上的树枝子。

“你对这有什么想法?”他说,“你是想这没有什么吧?不,这根棍子这样躺着不吉利。”

“怎么不吉利?”

他咧嘴笑了笑。

“你啥也不懂。你听我说。棍这样躺着的时候,你可别迈过去,要么你绕着走,要么你把它从路上扔开,并且要念祷词:‘圣父圣子及圣灵保佑’,然后再走,上帝就会保你平安。啥事都没有。这还是老人们教给我的。”

“别胡说了!”奥列宁说,“你最好谈一谈玛丽亚娜。她是不是跟卢卡什卡相好?”

“嘘!现在不要吭声了,”老汉又低声打断了这个谈话,“好好听着。我们走到四面森林里来了。”

老汉无声地踏着软皮靴,沿着通向茂密的、野生的森林的窄狭小道向前走去。他几次皱着眉头回头看奥列宁,因为奥列宁咯咯咚咚踩着他那大皮靴弄得沙沙作响,而且漫不经心背着枪,有好几次挂着沿路的树枝子。

“不要响,轻点儿走,当兵的!”他忿忿地低声对他说。

从空气中可以感觉太阳已经升起。雾散了,但还遮盖着森林树梢。森林显得非常之高。每走一步地势都有变化。以为是棵树,原来是棵灌木;而一棵芦苇却像一棵树。

十九

晨雾一部分上升,露出了湿漉漉的芦苇房顶;一部分变成露水,湿润了围墙附近的道路和青草。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涌出来。人们开始往村外走——有的去干活儿,有的去捕鱼,有的去哨所。两个猎人顺着潮湿的、长满着草的道路并肩走着。猎狗摇着尾巴在路旁跑着,不时地回头望望主人。成群的蚊虫在空中飞舞,追击着猎人,围攻他们的背、眼和手。空气中散发着青草和树木的潮湿味道。奥列宁不断地回头望那辆大车,坐在车上的玛丽亚娜拿着树枝子正在赶牛。

周围静悄悄的。村子里的声音原先可以听见,现在已经传不到猎人的耳边了;只有狗走在乌荆子上发出毕剥声,有时鸟儿此呼彼应地啼叫。奥列宁知道森林里是有危险的,阿布列克常常在这里出没。他也知道,在森林里行路,枪是有力的防御武器。他本人并不害怕,可是他觉得,要是别人处在他的地位会害怕的。他怀着特别紧张的心情注视着雾气弥漫的潮湿的森林,倾听着偶尔响起的微弱的声音。他紧紧抓住枪,心中有一种愉快而新奇的感觉。叶罗什卡大叔走在前头,每经过有一对对野兽脚印的泥潭,他就停下来细细地观察,指给奥列宁看。他几乎不说话,仅仅偶尔低语几句。他们走的道路曾经被大车压过,现在早已长满了青草。路两旁的榆树和梧桐长得如此茂密,简直无法透过它们看见东西。几乎每棵树从上到下都被野葡萄缠满了;地上是长得密密实实的发黑的乌荆子丛薮。每一小块林中空地都长满了黑莓和摇曳着灰色芦花的苇子。有些地方,野兽走的大道和像隧道似的野鸡走的小径,从人行的路上伸向森林的深处。这座没有被牲口践踏过的森林,处处使奥列宁吃惊,他从未见过植物的生命力这样旺盛。这座森林、危险、老汉和他那神秘的低语、玛丽扬卡和她那英俊挺拔的身段、群山——这一切都使奥列宁觉得是在做梦。

“落下一只野鸡。”老汉低语道,四外张望着,把帽子拉下来压着自己的脸。“把脸遮起来,”他忿忿地向奥列宁挥挥手,然后几乎是用四肢向前爬去,“野鸡讨厌人的嘴脸。”

当老汉停下来向树上端详的时候,奥列宁还落在后面。野鸡朝着向它吠的狗叫了一声,奥列宁也看见了它。正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叶罗什卡的粗筒子枪像大炮似的打响了,那只野鸡扑闪一下翅膀,羽毛纷纷落下来,接着就掉到地上。奥列宁在向老汉走去的时候,惊起了另一只野鸡。他拿起枪,瞄了瞄,就射了出去。野鸡腾空飞起,然后像一块石头似的,碰着树枝落到树林里。

“好样的!”不会打飞鸟的老汉笑着说。

他们把野鸡拾起来,又往前走。被运动和夸奖弄得兴奋的奥列宁,一路走,一路跟老汉谈话。

“别说!到这儿来,”老汉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我在这儿看见鹿的脚印。”

他们转进森林深处,走了三百来步,来到生满芦苇和有的地方浸着水的空地。奥列宁还是落在后面,叶罗什卡大叔在他前面二十来步的地方弯下身来,意味深长地点着头,招手叫他。奥列宁走到他跟前,看见老汉指给他看的是人的脚印。

“你看见吗?”

“看见了。怎么?”奥列宁尽可能保持镇静地说,“是人的脚印。”

不由得在他脑子里闪出了库珀的《探路人》[33]和阿布列克,他看了看老汉那副神秘的样子,不准备问他,他不知道他那副神秘的样子是由于危险还是由于猎物的发现而引起的。

“不,这是我的脚印。”老汉随便地答道,他又指指草,那下面有刚能看得见的野兽的脚印。

老汉向前走去。奥列宁紧跟着他。走了二十来步,向洼地走下去,他们来到密林中一棵枝叶茂盛的梨树下面,这里的土地发黑,有野兽刚拉下的屎。

这地方缠满了野葡萄,像是一座舒适的亭子,又暗又凉快。

“早晨它在这儿来着,”老汉松了口气说,“瞧见吗,窝还发潮,刚睡过的。”

忽然,离他们十步开外的树林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喀嚓巨响。两个人都吓一跳,抓起了枪,但是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响起一阵均匀的、迅速的疾驰的蹄声,转瞬就听不清了,嚓嚓的脆响变为咚咚的低音,在寂静的森林中越去越远,越来越扩散开来。奥列宁心里仿佛有块东西坠落下去。他向葱绿的密林里看了半天才看见老汉。叶罗什卡把枪顶住肩窝,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帽子推到脑后,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张着嘴,嘴里露出被蛀的黄牙,就这样僵着不动了。

“是一只带角的,”他说。他把枪往地上一扔,绝望地揪住自己的白胡子。“站在这儿!本该从小路过来!傻瓜!傻瓜!”他愤恨地揪住自己的胡子。“傻瓜!笨猪!”他反复地说,用力扯自己的胡子。在雾气弥漫的森林上空仿佛有什么东西飞过;惊跑的鹿飞奔的蹄声越去越远,越来越扩散开来……

直到黄昏,奥列宁和老汉才回来,他又累又饿,可是精神饱满。午饭准备好了。他和老汉一起吃了饭,喝了酒,开始觉得暖和而且快乐起来,又走到门廊底下。在他的眼前又现出夕阳中的群山。老汉又讲起他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打猎、阿布列克、相好的、无忧无虑的勇敢的生活。俊美的玛丽亚娜又出出进进地从院子里走过。长衫下衬出美女的强健的少女身姿。

二十

第二天,奥列宁独自一人去他们把鹿惊跑的地方。他不走大门,也像村里人那样,从有很多荆棘的篱笆翻过去。他还没来得及把挂在刺上的束腰无领长袍摘掉,他那条跑到前面的狗已经惊起了两只野鸡。他一进入乌荆子丛里,每走一步都有野鸡惊起(老汉昨天没有把这个地方告诉他,他是想留着用网子来捕的)。奥列宁放了十二枪打死五只,他披荆斩棘地寻找打死的野鸡,累得汗流浃背。他把狗唤回来,拉开扳机,把子弹放进霰弹里,用长袍袖子挥着蚊子,不声不响地向昨天那个地方走去。但是唤着狗是不可能的,它在路上还是跟踪追迹,他又打死两只野鸡,去捡它们又耽搁了一会儿,直到中午他才找到昨天到过的地方。

天气十分明净,寂静,炎热。早晨那股清凉,甚至在林中也灼干了,无数的蚊虫简直把脸、背和手叮得满满的。狗由黑的变成青灰色的:它的背上落满了蚊子。那件长袍也变成这样的颜色。奥列宁打算逃开这些蚊子;他觉得,夏天简直无法在村里居住。他已经走回家去了;但是他想到,这里也是人住的地方,于是决心忍受着,让它去咬。说也奇怪,快到中午时分,这种感觉甚至使他愉快。他甚至觉得,如果在他四周没有被蚊子包围的气氛,没有在汗湿的脸上一抹就是一手的蚊虫稠浆,以及周身坐立不安的痒痒,那么,这里的森林就会失去它的特色和魅力。这无数的蚊虫跟这里无比丰富的野生森林,跟这里充满森林的无数鸟兽,跟这里深绿的叶子,跟这里芳香的暑热的空气,以及跟这里到处从捷列克河渗透出来的、在低垂的树叶下潺潺流水的浑浊的沟渠,都极相称,因此先前他觉得可怕而且无法忍受的,现在反倒觉得愉快了。他把昨天发现鹿的地方走了一遍,但他什么也没遇见,他想休息一下。太阳高悬在森林上空,当他走到空地或者路上的时候,阳光一个劲地直射到他的背上和头上。七只沉重的野鸡压得他的腰酸背疼。他找到昨天的鹿的蹄印,从灌木丛里钻到森林的深处,钻到昨天鹿睡觉的地方,他就在鹿窝旁边躺下来。他观察了一下周围深绿的树木,观察了一下被鹿汗湿的地方、昨天的鹿粪、鹿的膝盖的印记、鹿掘起的一块黑土以及昨天自己的脚印。他觉得又凉快又舒适;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忽然,他心头涌现一种奇怪的感情——无缘无故的幸福和对一切的爱,于是他按照童年的老习惯画十字,并且对某人表示感谢。他忽然特别清醒地感觉到:“我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现在独自一人躺在天晓得什么地方,躺在鹿住的地方,这是一只美丽的老鹿,也许它从来没见过人,躺在从来没有人坐过、也没人想到的地方。我坐在这里,周围是小树和老树,其中有一棵缠着野葡萄藤;离我不远有野鸡互相追逐,四处乱窜,它们也许已经闻到被打死的弟兄们。”他摸了摸自己的野鸡,把它们察看一遍,在长袍上擦了擦温暖的血淋淋的手。“也许豺狼也闻到了,露出不满的面孔钻到别的地方去了。在我周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百个、一千个、百万个蚊子,在它们看来像巨大的绿洲似的树叶之间飞来飞去,它们在空中嗡嗡地叫,它们在我附近全都嗡嗡地述说着什么和为了某事而述说着,它们每个也都像我似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他清清楚楚地想象到蚊子在想什么和嗡嗡地叫什么。“到这儿来,到这儿来,弟兄们!这儿有人可以吃。”它们嗡嗡地叫着说,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攻。他这时明白了,他并不是什么俄国贵族,莫斯科交际场中的人,某人某人的朋友和亲戚。而不过是一个蚊子,或者是一个野鸡,或者是一只鹿,就像现在活在他周围的一切生物一样。“就像他们一样,像叶罗什卡大叔一样,活些时候就死去。他说得对:不过坟头上长长青草罢了。”

“坟上长青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继续想下去,“还是要活下去,要活得幸福;因为我只希望一件事情——幸福。不管我是什么,就算是一个野兽,跟一切动物一样,在它坟头上只长青草,此外什么也没有,或者我是一个躯壳,其中安装着上帝的一部分,即使这样,我还是要以最好的方式生活。为了要活得幸福,应当怎样生活呢?为什么我以前是不幸福的呢?”于是他开始回忆他从前的生活,可是他对自己厌恶起来。他觉得自己曾是一个苛刻的利己主义者,虽然他当时实在并不需要什么。他不住地往四外张望,看看被阳光穿透的绿荫,看看落日和明朗的天空,始终觉得自己跟刚才一样幸福。“为什么我现在是幸福的?以前我为了什么而生活?”他想道,“我为了自己曾是多么苛求,曾是如何挖空心思而一无所得,得到的只是耻辱和痛苦!而我现在并不需要什么却得到了幸福!”忽然有一道新的光明使他豁然开朗。“幸福原来是这样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幸福乃在于为他人而生活。这一点是明确的。人人都有获得幸福的要求;因此,这种要求是合乎情理的。用自私自利的方法满足这种要求,也就是说,为自己寻求财富、荣誉、舒适的生活、爱情,可是,有时由于种种情况,不可能满足这些欲望。由此看来,不合乎情理的是这些欲望,而不是想获得幸福的要求。不论外界的条件如何,而永远都可以得到满足的是什么欲望呢?究竟是什么呢?是爱,是自我牺牲!”发现了这个在他看来是新的真理以后,他是如此高兴和激动,他跳起来,急不可待地想寻找他可以为之快点牺牲自己的人,可以为之做善事的人,可以爱的人。“既然我什么都不需要,”他老是在想,“为什么不为他人而生活呢?”他拿起枪,一心想快点回家去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并且找一个做善事的机会,他于是就走出了密林。来到空地上,他张望了一下:太阳已经从树梢上看不见了,空气有点凉意,地形变得完全认不出了,不像是村子四周。忽然一切都变了——气候和森林的性格都不同了:天空遮满乌云,风在树梢上簌簌作响,周围只能看见芦苇和年深日久的折断的树木。他唤那条离开他去追逐什么野兽的狗,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荒野发出的回声。他忽然不寒而栗。他害怕起来。他想到阿布列克和人家给他讲的谋杀事件,他在等待着:马上就会从随便哪棵灌木里跳出一个车臣人,那他就得保卫自己的生命,或者死去,或者贪生怕死。他想起了上帝和未来的生活,好像很久没想起这些了。周围是同样阴暗的、严酷的、荒野的自然景物。“值得不值得为自己而生活,”他想道,“而你眼看就要死去,而且没有做一件善事默默无闻地死去。”他朝着他认为是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他已经不再想打猎的事,他感到难以支持的疲倦,他特别注意地、几乎是带着恐怖张望每棵灌木和每棵树,每分钟都在期待着生命的终结。转了半天,他走到一条沟渠,沟渠里流着从捷列克河流来的带沙的冰冷的水;为了不再乱撞,他决定沿着沟渠走。他走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条沟渠会把他引到什么地方。忽然芦苇在他背后响了一声。他吓了一跳,抓起了枪。他害羞了;原来是过于热心的狗呼呼地喘着气跳到凉水沟里,在那里喝水呢。

他和狗一起喝足了水,朝着狗奔跑的方向走去,他认为狗会把他领到村子。虽然有狗做伴,但是他总觉得周围愈来愈阴惨。森林发暗了,风愈来愈厉害地刮着折断了枝子的老树顶梢。有几只大鸟一边尖叫,一边绕着这些老树上的巢盘旋。植物变得更贫乏了,更常碰见簌簌作响的芦苇和满是兽类足迹的不生草木的林中沙地。在轰隆的风声中,还夹杂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单调的呜呜声。他心里简直变得阴森森的了。他摸了摸腰后的野鸡,有一只不见了。那只野鸡坠断了绳子,丢掉了,只剩下血淋淋的脖颈和头矗在腰后。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可怕。他开始祈祷上帝,他只怕一件事——没做一点善事和好事就死掉;他是这样希望活着,为了完成自我牺牲的伟绩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