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忽然,好像阳光照亮了他的心灵。他听见俄国人说话的声音。听见捷列克河迅速而均匀的流水声音,在他面前两步远,出现了棕黄色的流动着的河面,以及河岸上褐色的潮湿的沙地和沙洲,出现了远方的草原,在水面上显得很清楚的哨所钟楼,在乌荆子丛中走动的绊着脚的备着鞍子的马,还有那山。红色的太阳从乌云里露出一瞬间,它的最后的光线快乐地照亮了一下沿河的一切,照亮了芦苇、钟楼和聚成一堆的哥萨克们,其中卢卡什卡身材特别矫健,不禁引起了奥列宁的注意。

奥列宁又无缘无故地感到自己是完全幸福的。他无意走到了捷列克河上下普罗托茨克岗哨,对岸是归顺的车臣人的村子。他跟哥萨克们问过好,但还是没找到对谁做一件善事的借口,于是就走进屋子里。在屋里也没找到机会。哥萨克们待他很冷淡。他进入一所土坯屋里抽起纸烟来。哥萨克们不大注意奥列宁,首先因为他吸纸烟,其次因为今晚他们别有消遣。从山里来了没有归顺的车臣人——被打死的阿布列克的亲属,他们带着密探来赎尸首。人们在等着从村里来的哥萨克长官。死者的兄弟身材高大而挺拔,留着剪短了的和染红的胡子,虽然他的穿戴是破烂不堪的束腰无领长袍和皮帽,但他却像一个王子似的镇静和庄严。他的面孔非常像被打死的阿布列克。他对任何人都不屑一瞥,也没有看死者一眼,他蹲在阴凉的地方抽着烟袋,不时地吐唾沫,偶尔用粗重的喉音发出几声命令,跟他同来的人恭敬地听着。显然这是一个骑手,他在完全不同的条件下曾不止一次地见过俄罗斯人,而这时在俄罗斯人身上不仅没有什么可以使他惊奇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引他注意的。奥列宁走到死者跟前想看看他,但是这位弟弟镇静而轻蔑地翻起眼来瞅了瞅奥列宁,愤怒地、急促地说了一句话。密探赶快用束腰无领长袍盖上死者的脸。骑手脸上那副威严的表情使奥列宁吃惊;他本想跟他谈谈,问他是哪个村庄的,但是车臣人瞟了他一眼,轻蔑地啐口唾沫,转过身去。奥列宁十分惊异这个山民不愿理睬他,他认为他这种淡漠不过是由于他的愚蠢或者语言不通。他找他的同伴说话。他的同伴是密探也是翻译,他也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但不是红胡子,而是黑胡子,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生着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和一对晶亮的眼睛。密探很乐意谈话,并且要了一支香烟。

“他们弟兄五个,”密探用他那半通不通的俄国话讲道,“已经被俄罗斯人打死了三个,只剩下两个;他是一个骑手,大大的骑手,”密探指着车臣人说,“当艾哈迈德汗(被打死的阿布列克的名字)被打死的时候,他蹲在对岸的苇丛里;他全都看见了:人们怎样把他放到船上,又怎样把他搬到岸上的。他在那儿一直坐到夜里;他想放枪打死那个老头子,别人把他劝住了。”

卢卡什卡走到谈话的人身边坐下来。

“你是哪村的?”他问。

“就在那边山里,”密探回答,他指着河对岸云雾弥漫的蔚蓝的山峡,“你知道苏尤克-苏吧?苏尤克-苏过去再走十俄里。”

“你认识苏尤克-苏的吉列伊汗吗?”卢卡什卡问道,显然对这个相识引以为荣,“他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的邻居。”密探回答。

“好样的!”卢卡什卡显然很感兴趣,用鞑靼话跟翻译交谈起来。

不一会儿,骑着马的中尉和带着两个随从的村长来到了。中尉是一个新上任的哥萨克军官,他向哥萨克们问好;但是谁也不按照军队的规矩向他喊:“祝您健康,大人”,仅仅有人用普通的问好回答他。有几个人,其中也有卢卡什卡,直起身来立正站着。班长报告岗哨上平安无事。这一切都使奥列宁觉得好笑:就仿佛这些哥萨克是在扮演士兵。这套礼节很快就过渡到普通的关系;中尉跟其他的哥萨克一样,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操一口流利的鞑靼话跟翻译谈起来。哥萨克们写好一张文件交给密探,然后从他手里拿过钱,就向尸首走去。

“你们里面谁是加夫里洛夫·卢卡?”中尉说。卢卡什卡脱掉帽子,走向前去。

“关于你的事,我已经向团长打了报告。结果怎样,我还不知道,我请求奖你十字勋章,因为你当班长还嫌早。你识字吗?”

“不识字。”

“嗬,多么漂亮的小伙子!”中尉说,他继续扮演当官的,“戴上帽子吧。他是哪一家的加夫里洛夫?是‘什罗基’家的吗?”

“是他的侄子。”班长回答。

“知道,知道。好,动手吧,帮帮他们的忙。”他转向哥萨克们说。

卢卡什卡快乐得脸上发光,显得比平时更漂亮了。他离开班长,戴上帽子,又蹲到奥列宁身旁。

当尸首搬上小船的时候,那个车臣人的兄弟向河岸走去。哥萨克们不由得闪开给他让路。他用一条有力的腿往岸上一蹬,就跳到小船上。奥列宁看见,他在这时才第一次迅速地扫视一遍哥萨克们,又急促地向同伴问一句话。同伴指着卢卡什卡回答了一句。车臣人看了他一眼,就慢慢地转身往对岸望去。他那一瞥所含的不是仇恨,而是冷淡的轻蔑。他又说了一句什么话。

“他说什么?”奥列宁问那个活泼好动的翻译。

“你们杀死我们,我们宰掉你们。有来有往,以暴易暴。”密探说,他显然是在撒谎,龇着白牙笑了,接着就跳到船上。

死者的兄弟坐在船上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岸。他是这样憎恨和蔑视,他甚至对这里任何东西都不感到兴趣。密探站在船尾,时而这边时而那边地划着桨,麻利地掌着船,不停地说话。小船斜刺地横渡河流,越来越小,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最后,眼看着他们靠了河岸,岸上有他们的几匹马。他们把尸首搬上去;虽然马老是向一旁躲闪,人们还是把尸首放到鞍上,然后都骑上马,顺着从村旁经过的大路缓步走去,成群的人从村子里走出来看他们。这边河岸上的哥萨克们非常得意而且快乐。四面八方洋溢着笑声和戏谑的声音。中尉和村长被请到土屋里去吃饭。卢卡什卡带着满脸快乐的表情,努力装出庄重的样子,但是怎么也装不像,他坐到奥列宁身旁,肘子支着膝盖在削小棍。

“您为什么吸烟?”他好像怀着好奇的心情说道,“这难道是好事吗?”

他说这话,显然只是因为他看奥列宁怪尴尬的,在哥萨克中间没人理睬他。

“没什么,习惯,”奥列宁回答,“怎么?”

“哼!要是我们弟兄吸烟,那可就糟了!您瞧那山好像不远,”卢卡什卡指着峡谷说道,“可是你怎么也走不到!……您一个人怎么回家:天这样黑。您如果愿意,我送您,”卢卡什卡说,“您向班长央求一下。”

“多么能干的小伙子。”奥列宁望着哥萨克的快乐的面孔,想道。他想起玛丽亚娜,想起他在大门后偷听到的接吻,他为卢卡什卡惋惜起来,惋惜他没有受过教育。“多么荒唐和错误!”他想道,“杀了人,他还觉得幸福,得意,仿佛他做了一件大好事。难道无法使他明白,这没什么可欢天喜地的?幸福不在于杀人,而在于自我牺牲?”

“以后可不要碰上他,老弟,”送走小船的一个哥萨克对卢卡什卡说,“你听见他是怎样问你的吗?”

卢卡什卡抬起头来。

“你是说干儿子吗?”卢卡什卡说,所谓干儿子是指那个被打死的车臣人。

“干儿子是站不起来了,我说的是那个干儿子的红胡子兄弟。”

“他自己能够囫囵着回去就托天之福了。”卢卡什卡笑着说。

“你高兴什么?”奥列宁对卢卡什卡说,“如果你的兄弟被打死了,你也高兴吗?”

哥萨克眼睛含笑向奥列宁望过去。奥列宁要对他说的话,他仿佛全都明白,但是他的想法要比这高一着。

“那有什么?难免的事!你当我们弟兄不被他们打死吗?”

二十二

中尉和村长走了;奥列宁为了想使卢卡什卡高兴和不至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树林里走路,他替卢卡什卡去请假,班长准了他的假。奥列宁以为卢卡什卡想看见玛丽扬卡,而他也乐于跟这个样子可爱、喜欢谈笑的哥萨克做伴。在他的想象中,不由得把卢卡什卡和玛丽亚娜联在一起,并且一想到他们就觉得快乐。“他爱玛丽亚娜,”奥列宁暗自想道,“我也可以爱她。”他们在黑暗的树林里走回家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对他来说是一种新的激情占有了他。卢卡什卡也是满心高兴。在这两个如此不同的青年之间,令人感到存在一种类似爱的感情。每当他们目光相遇,他们就想笑。

“你家大门在哪儿?”奥列宁问。

“在村子中间。我把你送到泥坑那儿,再往前您就不怕了。”

奥列宁笑了。

“你以为我害怕吗?你回去吧,谢谢你。我一个人走。”

“没关系的!我又有什么事好干呢?您怎能不害怕?连我们都怕。”卢卡什卡也笑了,为了安慰他的自尊心,说道。

“你到我那儿去吧。咱们谈谈,喝两盅,早晨你再回去。”

“您以为我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啊,”卢卡什卡笑起来,“可是班长叫我回去。”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唱歌来着,还看见你……”

“所有的人都是……”卢卡摇了摇头。

“听说你要结婚,是真的吗?”奥列宁问。

“母亲想给我娶亲。可是我还没有马。”

“你是非战斗员吗?”

“我哪儿是?我刚入伍。还没有马,又没地方去买。所以不能结婚。”

“一匹马值多少钱?”

“前些日子在河对岸有匹马要卖,给六十卢布还不肯脱手,马是诺盖种。”

“你跟我当护兵吧?(在行军中,护兵是跟随军官执行传令兵的职务的)。我来给你张罗,马,我可以送你一匹,”奥列宁忽然说道,“说真的,我有两匹,我不需要。”

“怎么说不需要?”卢卡什卡笑着说,“为什么要您送?等我们过上好日子,上帝会赐给的。”

“说真的!你不愿意当护兵吗?”奥列宁说,他很高兴他想起了送卢卡什卡一匹马的念头。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惭愧。他思索着,但不知说什么是好。

卢卡什卡首先打破了沉默。

“您在俄罗斯有自家的房子吗?”他问道。

奥列宁不禁讲起他不仅有一所房子,而且有好几所。

“房子好吗?比我们的大吗?”卢卡什卡憨厚地问道。

“大得很,大十倍,三层楼高。”奥列宁讲道。

“也有像我们这样的马吗?”

“我有一百匹马,每匹都值三四百卢布,不过跟你们的不一样。三百银卢布!都是赛马,你懂吧……可是我还是更爱本地的马。”

“您为什么到这里来,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卢卡什卡问道,仿佛他老是在笑似的。“看您走到哪儿去了,”他指着他们从旁走过的小道说道,“您应当向右转。”

“是的,我是自愿,”奥列宁回答,“想看看你们这地方,还想作几次出征。”

“我希望现在就有机会去出征,”卢卡什卡说,“你听,豺狼在嚎呢。”他又说,侧耳倾听着。

“怎么样,你杀了人,你不怕吗?”奥列宁问。

“怕什么?我希望去出征!”卢卡什卡重复说,“我非常想去,非常想去……”

“也许咱们会一块儿去的。我们的连在节前就出发,你们的中队也一齐去。”

“您为什么自愿到这儿来!又有房子,又有马,又有仆人。要是我,就要痛痛快快地玩。您是什么官级?”

“我是士官生,现在已经保举我当军官了。”

“如果您不是吹牛,您的日子真那么好,要是我,我就蹲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就是这样,我也哪儿都不要去。您在我们这儿觉得好不好?”

“好。非常好。”奥列宁说。

他们这样说着话快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森林中昏昏沉沉的幽暗仍在包围着他们。风在树梢的上空低鸣。豺狼仿佛就在他们附近,忽而嚎叫,忽而哈哈大笑,忽而哭泣;前面,已经可以听见女人说话和犬吠,清楚地显露出房屋的轮廓,闪烁着灯火,并且传来干粪炊烟的特别气味。特别是在今天晚上,奥列宁有这样的感觉,在这村子里有他的住屋,有他的家,有他的一切幸福,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没有像在这村子里过得这样幸福,而且将来也不会过得这样幸福。今天晚上他爱所有的人,特别是爱卢卡什卡!回到家里,使卢卡什卡大为惊讶:奥列宁亲自从贮藏室里牵出他在格罗兹尼买的那匹马——不是他常骑的那匹,而是另外的一匹。虽然老点,但还不错,他把这匹马送给了他。

“您为什么要送给我?”卢卡什卡说,“我还没有给您做一点事呢。”

“在我算不了什么,真的,”奥列宁回答,“收下吧,以后你也送我点什么……咱们还一块儿出征呢。”

卢卡什卡不知如何是好。

“这怎么行呢?一匹马值不少的钱。”他眼睛不望着马说道。

“收下吧,收下吧!你要是不收下,我要生你的气了。瓦纽沙,把这匹灰马牵给他。”

卢卡什卡拿起了缰绳。

“好,那就谢谢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奥列宁像十二岁的孩子一样感到幸福。

“把马拴到这儿吧。这是一匹好马,我在格罗兹尼买的,跑起来很猛。瓦纽沙,给我们拿点奇希尔。咱们进屋子坐吧。”

酒拿来了。卢卡什卡坐下来拿起酒杯。

“上帝保佑,我也要报答您的,”他一边说一边干了一杯,“你叫什么名字?”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奥列宁。”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奥列宁,上帝保佑你。咱们要交个朋友。什么时候也到我们家里坐坐。我们虽然不是富人,朋友还请得起。你要是需要什么,熟奶油或者葡萄,我告诉母亲。如果你到哨所来,我侍候你去打猎,去过河,随便你要到哪儿去。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打死一个多么大的野猪!都分给哥萨克弟兄们了,不然我就送给你。”

“好的,谢谢。你可别用这匹马拉车,不然它就不好骑了。”

“怎么能用马拉车!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卢卡什卡低下头说,“不知你肯不肯,我有个朋友,吉列伊汗,他叫我在路上——就是从山里出来的路上——打埋伏,咱们一块儿去。我不会出卖你的,我做你的穆里德[34]。”

“一块儿去,什么时候咱们一块儿去。”

看来,卢卡什卡完全安心了,他已经弄明白奥列宁对他的态度。卢卡什卡谈话时的态度之沉着和单纯使奥列宁惊异,甚至有点使他不愉快。他们谈了很久,卢卡什卡喝了很多酒,但是没有醉(他从来没醉过)。天已经很晚了,他握了握奥列宁的手,就离开他走了。

奥列宁向窗外望去,看他离开他后做什么。卢卡什卡低着头轻轻地走出去。然后,把马牵到大门外,忽然一抖脑袋,像猫似的跳到马身上,把马笼头的缰绳甩到脖颈两旁,尖叫一声,就沿着大街驰骋开了。奥列宁以为他要去和玛丽扬卡分享快乐;虽然卢卡什卡并没有这样做,但是奥列宁心情之好是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他像孩子似的高兴,忍不住向瓦纽沙不仅讲起他送给卢卡什卡一匹马,而且还讲了为什么要赠送,以及他的全部关于幸福的新学说。瓦纽沙不赞成这个学说,说是拉尔让 伊利尼扬帕[35],说啥都是假的。

卢卡什卡跑回家,从马上跳下来,把马交给了母亲,嘱咐把它放到哥萨克马群里;他在当天夜里就应当回哨所去。哑巴姐姐牵走了马,并且打手势表示,她要是看见那个送马的人,就这样拜倒在他脚下。老太太听了儿子的话只是摇头,心里想,马是卢卡什卡偷来的,所以吩咐哑巴趁着天不亮就把马牵到马群里。

卢卡什卡一个人向哨所走去,不住地思索奥列宁的举动。虽然他觉得马不算是好的,然而至少也值四十卢布,卢卡什卡对这个赠品很高兴。但是为什么要赠送,这一点他不能理解,因此他体验不到一点儿感激之意。相反,他头脑里老是萦回着一种模糊的猜疑,觉得士官生不怀好意。但是怀着什么恶意,他不能清楚地知道,他老是有这样的想法:一个陌生人把一匹价值四十卢布的马赠给他,什么也不图,只是为了行善,他觉得是不可能的。如果他喝醉了酒,那倒可以理解:想摆摆阔。可是士官生是清醒的,这样看来,他准是想收买他做什么坏事。“办不到!”卢卡什卡想道,“反正马在我手里,咱们走着瞧吧。我也不是傻瓜蛋。看谁能骗着谁!咱们瞧吧!”他一边想,一边觉得对奥列宁必须多加小心,因此对他起了一种恶感。他对谁也没有讲起他是怎样得到这匹马的。他对一些人说是买的;对另外一些人只是支吾其词。然而村里很快就知道了真相。卢卡什卡的母亲、玛丽亚娜、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及其他一些哥萨克知道了奥列宁无缘无故赠马的事,感到莫名其妙,并且对士官生开始存有戒心。虽然存有戒心,但这个举动却引起他们对奥列宁的单纯和富有怀着莫大的尊敬。

“听说没有,那个士官生,就是住在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家的那位,轻易地就把一匹值五十卢布的马送给卢卡什卡,”一个说,“阔佬!”

“听说了,”另一个沉思地回答,“大约他替他做了什么事了。咱们瞧吧,瞧他出的是什么鬼点子。快手卢卡什卡真幸运。”

“这些士官生都是些滑头鬼,滑极了!”第三个说,“你瞧他非放火不可,或者搞点别的什么鬼名堂。”

二十三

奥列宁的生活单调而平静。他跟长官和同事们很少往来。在高加索,一个有钱的士官生在这方面是有特别有利的条件的。不论是工作或训练,都派不到他。他为了参加一次远征已经被保荐为军官,而在这之前,长官先不打扰他。军官们认为他是贵族,所以对他都持自尊的态度。打牌和有歌队伴唱的军官们的纵酒豪饮,他在连队里是体验过的,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同时他也远离村里军官的社交界和军官们的生活。在哥萨克村子里的军官生活早已有其固定的方式。就像每个士官生和军官在要塞的时候一样,经常喝黑啤酒,打什托斯[36],谈论因参加远征所得的奖赏,在哥萨克村子里也是经常地和房东们喝奇希尔,请姑娘们吃东西和蜜,跟他们中意的姑娘纠缠;有时也和本地的姑娘结婚。奥列宁总是过着独特的生活,他对于这条被人走得烂熟的路子,有一种不自觉的反感。所以在这里他没有走高加索军官们生活的旧辙。

自然而然地,天一亮他就醒了。他喝了茶,站在自己门前台阶上欣赏一会儿山、晨景和玛丽亚娜;然后穿上破烂的牛皮上衣,穿上哥萨克叫作碎皮编成的靴子的浸湿了的鹿皮靴,腰间挎上短剑,拿起枪,带着装有食物和烟草的口袋,唤着狗,早晨五点多钟就从村子出发到森林里去了。晚上六点多钟回来,他又累又饿,腰带上系着五六只野鸡,有时带回来野兽,还带着没有动用的装着食物和烟卷的口袋。如果他的头脑里的思想也像口袋里的烟卷一样,那么就可以看出,在这十四小时内,没有一个思想是活动过的。他回家时神清气爽,精神饱满,感到非常幸福。他说不出在这全部时间他在想什么。在他头脑里萦回的不是思想,不是回忆,不是幻想,而是这三种东西的片断的综合。清醒了一下,他问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是,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园子里和妻子一起干活的哥萨克,再不然就是山中的阿布列克,或者是离开他本人跑掉的野猪。他整天都是在倾听着、守候着和等待着野鸡、野猪或者鹿。

晚上照例是叶罗什卡大叔在他那里闲坐。瓦纽沙打来一瓶奇希尔,他们俩不紧不慢地谈天,喝足了酒,就心满意足的各自回去睡觉。明天又是打猎,又是有益于健康的疲倦,又是饭后过足酒瘾,又是感到幸福。有时,在节日或者在休息日,他整天在家里消磨时光。每当这时,他的主要的事情就是看玛丽亚娜,连他自己也不自觉,他从窗口或从台阶上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看玛丽亚娜,爱她(他是这样觉得),就像他爱群山和天空的美一样,并不想跟她发生任何的关系。他觉得,他和她之间不可能存在她和哥萨克卢卡什卡之间可能存在的那种关系,更不可能存在有些富有的军官和哥萨克姑娘之间可能存在的那种关系。他觉得,如果也尝试一下他的同事们所做的事情,那他就会失去旁观者的无穷乐趣,而得来的却是无限的痛苦、失望和悔恨。而且他对这个姑娘已经做了一件使他得到极大乐趣的自我牺牲的功绩;主要的,不知为什么他怕玛丽亚娜,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轻易对她说一句爱情的话。

夏天有一次奥列宁没有去打猎,在家里待着。完全出乎意外,一个莫斯科的熟人,一个在上流社会常和他见面的年纪很轻的人,进来找他。

“啊哈,mon cher[37],我亲爱的,当我知道您在这里,我是多么高兴!”他用莫斯科口音的法语开始说,并且继续夹杂着法语说下去,“有人告诉我:‘奥列宁’。哪个奥列宁啊?我是这么高兴……命运又使我们见面了。哎,您怎么样?干些什么?为什么?”

于是这位别列茨基公爵讲起自己的全部经历:他是怎样暂时到这团里来的,总司令怎样叫他去当副官,在出征后他就到他那里去,虽然他对这并不感兴趣。

“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服务,至少也要挣个前程……十字勋章……一官半职……将来调到近卫军。这一切都是必要的,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亲戚朋友。公爵待我很好;他是一个很有体面的人,”别列茨基滔滔不绝地说,“为了这次出征,已经呈请奖我一枚安娜勋章。在没有出征以前我住在这里。这里好极了。多么漂亮的女人!哎,您的生活如何?我们的上尉对我说——您知道吧,就是那个善良的蠢家伙……他说您过着可怕的野人的生活,跟谁都不来往。我是了解您不愿意跟本地的军官接近的。我很高兴现在咱们能够常常见面。我住在哥萨克班长家里。那里有一个多么好的姑娘,乌斯坚卡!我告诉您——简直迷人!”

从他嘴里越来越多地倾泻出的法语和俄语,这是奥列宁以为他永远离开了的那个社会的语言。大家都认为别列茨基是一个可爱的温厚的小伙子。也许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但是奥列宁却觉得,虽然他有一副温厚而漂亮的面孔,但是他非常令人不愉快。在他身上发散出一股他与之决裂的龌龊味道。使他最可气的是,他不能、而且简直无力断然推开这个来自另外社会的人,就仿佛他从前生活过的这个旧社会对他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权力。他对别列茨基和对自己都很恼火,并且违反自己的意愿,在自己的谈话里也插进一些法语,打听总司令和莫斯科熟人的消息,又因为只有他们俩在哥萨克村庄里说法语,所以鄙夷地谈起同事的军官们,谈起哥萨克们,并且对别列茨基的态度很友好,答应拜访他和请他常到自己这里来。但是奥列宁本人仍然没有去找别列茨基。瓦纽沙却赞赏别列茨基,说他是真正的贵族老爷。

别列茨基一下子就过起村里富有的高加索军官们惯常过的生活。奥列宁眼看他一个月的工夫就成为村里的老居民:他请老人喝酒,举行晚会,他本人也参加姑娘们的晚会,夸耀胜利,甚至弄到这步田地,不知为什么姑娘和女人们都喊他老爷爷,而哥萨克们对他也习惯了,认为这是一个爱酒和爱女人的人,甚至喜欢他甚于喜欢奥列宁,因为他们觉得奥列宁是个谜。

二十四

一天早晨五点钟,瓦纽沙在茅屋台阶上用靴筒子吹着了茶炊的火。奥列宁已经骑着马到捷列克河洗澡去了(不久前他想出一件新鲜的娱乐——到捷列克河给马洗澡)。女房东在藏奶室里烧炉子,又黑又浓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姑娘在棚里挤牛奶。“不乖乖地站住,该死的东西!”从那里传来姑娘不耐烦的声音,接着就听见均匀的挤奶声。在宅院附近的街上,传来急驰的马蹄声,奥列宁骑着一匹不备鞍子、身量不高、深灰色的皮毛发着亮光的湿漉漉的骏马来到了大门前。扎着红头巾的玛丽亚娜的美丽的头,从棚子里伸出探望一下,又缩了回去。奥列宁身穿红色粗绸子衬衫和白色束腰无领长袍,紧束着佩有短剑的皮带,戴一顶高筒皮帽。他优雅地骑在膘肥体壮的潮湿的马背上,扶着背后的枪,弯身把大门推开。他的头发还是湿的,脸上焕发着青春和健康的光辉。他以为他美好,矫健,像一个骑手;其实不然。任何一个有经验的高加索人一眼就看出他仍然是一个大兵。看见姑娘伸出头来,他特别活泼地把腰一弯,把篱笆大门用力一推,收住缰绳,扬了一下鞭子,就进了院子。“瓦纽沙,茶预备好了吗?”他快乐地叫了一声,眼睛不去看棚子;他高兴地感觉到,那匹漂亮的马放松了臀部,紧挣着缰绳,全身的肌肉颤抖着,四蹄准备跳越围墙,在院子里的干燥的地上踏着步子。“塞 普雷!”[38]瓦纽沙回答。奥列宁觉得,玛丽亚娜的美丽的头还在从棚子里往外探着,但是他不回头看她。奥列宁从马背上跳下来,他的枪挂住了台阶,做了一个笨拙的动作,他惊慌地回顾一下棚子,那里谁也没有,只听见跟先前一样均匀的挤奶声。

他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带着一本书和烟斗到台阶上,面前摆着一杯茶,在倾斜的晨曦还没有射到的地方坐下来。这一天午饭前他不打算到哪里去,想写几封搁延很久的信;但不知为什么,他舍不得离开台阶上那块小天地,像进监牢似的不愿回屋里去。女房东生好了炉子,姑娘把牲口赶走,又回来收捡和在围墙上粘贴粪饼子。奥列宁还在读书,但他一点儿没有看懂他面前打开的书页上的字句。他的眼睛不断地离开书本去看那在他前面走来走去的强健的年轻姑娘。他怕漏掉她的任何一个动作——不论这个姑娘走到房屋投射的早晨潮湿的阴影里,或者走到被喜悦的晨曦照耀着的院子中间,她那鲜艳的衣服,匀称的体态,投在地上的黑影,都使得满院生辉。他高兴地看见,她一弯腰,是怎样潇洒优美,她那件最好看的衣服——粉红的长衫,在胸前和沿着端正的两腿,是怎样打成一道道的褶儿;她又是怎样直起腰来,在她那紧身的长衫下面,明显地露出胸脯起伏的轮廓;那一双虽然穿着红色的旧靴子而不走样的秀丽的脚,是怎样站到地上;她那卷起袖筒的强壮的胳膊是怎样绷紧了肌肉而且仿佛气愤地挥动着铁锹,她那又黑又深的眼睛有时是怎样向他看看。虽然细长的眉毛紧皱着,但是眼睛里却流露着快乐和觉得自己很美的神态。

“怎么,奥列宁,您早就起来了?”别列茨基穿着高加索军官的常礼服,走进院子来对奥列宁说。

“啊,是别列茨基!”奥列宁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您怎么起得这么早?”

“有什么办法!我被撵出来了。我那儿今天晚上有舞会。玛丽亚娜,你也到乌斯坚卡那儿去,是不是?”他转过去对姑娘说。

奥列宁觉得奇怪,别列茨基怎么能就这样随便地对这个姑娘说话。但是玛丽亚娜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低着头,把铁锹扛到肩上,迈开她那矫健的男人的步伐向屋里走去。

“她害羞了,小妞儿,害羞了,”别列茨基望着她的背影说,“对您害羞了。”他快乐地微笑着,跑上了台阶。

“怎么,您那儿有舞会?谁把您赶出来了?”

“在乌斯坚卡那儿,就是在我的女房东那儿,有舞会,也请您去参加。舞会,就是馅儿饼加上一群姑娘。”

“我们去能做什么呢?”

别列茨基狡猾地微笑一下,挤了挤眼,向玛丽亚娜进去的那间屋子摆了摆头。

奥列宁耸耸肩膀,脸红了。

“说真的,您是个怪人!”奥列宁说。

“哎,您给我们讲一讲啊!”

奥列宁紧皱着眉头。别列茨基看出这一点,就讨好地笑了笑。

“得了吧,那怎么可能,”他说,“你们住在一个院里……这么可爱的丫头,这么好的姑娘,地地道道的美人儿……”

“美得惊人!我还没见过这样美的女人呢。”奥列宁说。

“那么怎么样呢?”别列茨基完全不能理解,问道。

“这种事也许令人觉得奇怪,”奥列宁回答,“但是我为什么不说实话呢?自从我住在这里以后,女人对于我就仿佛不存在似的。这样很好,的确很好!我们跟这些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呢?叶罗什卡是另一回事;我和他有共同的爱好——打猎。”

“噢,原来这样?您说在我和阿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呢?就是这么回事。您会说,她们都是乱七八糟的,这是另一回事了。A la guerre,comme à la guerre![39]”

“阿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之流的女人我不认识,而且从来不善于和她们打交道,”奥列宁回答,“但是对那种人不能尊重,对这种女人我是尊重的。”

“那您就尊重好了!有谁妨碍您吗?”

奥列宁没有回答。看来,他想说完他已经开始说的话。这些都是他急于要倾吐的。

“我知道我是例外。(他显然有点窘。)我这样安排生活,我不仅看不出有改变我的生活规律的必要,而且,我要是照您那样生活,我就不能在这儿生活下去,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幸福地生活了。再说,我和您不同,我所寻求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在她们身上看见了不同的东西。”

别列茨基不相信地抬起了眉毛。

“晚上还是请您到我这儿来吧,玛丽亚娜也来,我给您介绍。请您来吧!您要是觉得没意思,就离开。您来不来?”

“我可以去;但是,我对你说实话,我怕我认真地着了迷。”

“噢哟,哟,哟!”别列茨基喊道,“您只管来好了,我能使您安心。您来吧?说真的?”

“我可以去,但是,老实说,我不明白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要扮演什么角色。”

“我请求您。您来吧?”

“好,我去,也许会去的。”奥列宁说。

“得了吧,哪儿能看见这样迷人的女人,可是您却过着和尚的生活!何苦呢?干吗要毁坏自己的生活而不享受现成的东西?您听说咱们的连队要到沃兹德维仁斯卡亚去吗?”

“恐怕不是吧!我听说第八连要去。”奥列宁说。

“不,我收到了副官的信。他说公爵要亲自出征。我很高兴我又要跟他见面了。我开始厌倦这个地方了。”

“我听说不久要举行一次袭击。”

“没听说;我听说克里诺维岑为了一次袭击得到安娜勋章。他原希望升为中尉的,”别列茨基笑着说,“他算是倒了霉。他到司令部去了……”

黄昏来了,奥列宁开始在想晚会的事。邀请使他苦恼。他想去,但一想起那里的情景就觉得奇怪,荒唐,甚至有点可怕。他知道,那里除了有姑娘,不会有任何人,既没有哥萨克,也没有老太婆。那里会发生什么事?他怎样应付?说些什么话?她们会说些什么话?他和这些野性的姑娘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别列茨基讲过这种奇怪的、厚颜无耻的、同时又是严重的关系……他一想起就觉得奇怪:他在那里将要跟玛丽亚娜在一间屋里,也许,他得和她说话。当他想起她那一副庄严的姿态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而别列茨基却把这一切说得极为普通。“难道别列茨基对待玛丽亚娜也是这个样子吗?这倒有趣。”他想道,“不,最好是不去。这一切都是这样讨厌,下流,而主要的,是毫无意义。”但是,“那里会有怎样的情景?”这个问题又使他苦恼。而且他仿佛是受着诺言的束缚。他去了,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就已经走到别列茨基的住处,并且走了进去。

别列茨基住的房子和奥列宁住的房子一样。它建筑在离地二俄尺高的支柱上,有两个房间。奥列宁顺着陡梯进去的第一间里,摆放着鸭绒褥子、地毯、被子,还有按照哥萨克式样在正面墙上一个挨着一个摆得好看而且雅致的枕头。屋子两边墙上挂着铜盆和武器;长凳下面放着西瓜和南瓜。在第二个房间里,有一个大炉子、一张桌子、几条长凳和几幅旧教的圣像。这里是别列茨基的卧室,里面放着行军床,可以驮载的箱子;小块壁毯上挂着武器;桌子上摆着化妆品和画像。长凳上扔着一件绸睡衣。别列茨基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穿着内衣躺在床上读《Les trois mousquetaires》[40]。

别列茨基跳下床来。

“您瞧我布置的。好吧?您来了很好。她们正忙得够呛。您知道馅儿饼是用什么做的吗?用面和猪肉还有葡萄。但主要问题不在这儿。您来瞧瞧那儿忙成什么样子!”

的确,他们从窗口望过去,看见房东的屋子里忙成一团。姑娘们时而拿着这、时而拿着那从屋子出出进进。

“快好了吗?”别列茨基喊道。

“马上就好!你饿了吗,老爷爷?”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乌斯坚卡长得胖胖的,脸儿红红的,模样儿怪可爱,她卷着袖筒走进别列茨基的房间拿盘子。

“看你,走开!把盘子给摔了,”她对别列茨基尖叫道,“你最好去帮帮忙,”她笑着对奥列宁喊道,“别忘了给姑娘们准备点糖果。”

“玛丽扬卡来了吗?”别列茨基问。

“当然啰!她带来一块面团。”

“您要知道,”别列茨基说,“如果把这个乌斯坚卡穿戴起来,打扮一下,再保养保养,她会比我们所有的美人都美呢。有个哥萨克姑娘博尔谢娃,您见过吗?她嫁给了上校。她那dignité[41]才迷人呢!从哪儿能找到……”

“我没有见过博尔谢娃,可是依我看来,再没有比这种服装更好看的了。”

“啊哈,我对什么生活都能适应!”别列茨基快乐地叹息着说,“我去看看她们。”

他把睡衣一扔,跑了出去。

“您来照管一下糖果!”他喊道。

奥列宁打发勤务兵去买糖饼和蜂蜜,给钱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厌恶,仿佛他在贿赂什么人似的,所以当勤务兵问买多少薄荷饼、多少蜜糖饼的时候,他没有作肯定的回答。

“你看着办吧。”

“把钱全买了吗?”老兵郑重地问道,“薄荷的贵些。十六戈比一个。”

“全买,全买。”奥列宁说,靠近窗口坐下,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心跳得这么厉害,仿佛他在准备做一件重要而不好的事情似的。

当别列茨基走进姑娘们的房间的时候,奥列宁听见那里响起一阵喊叫声和尖叫声,几分钟后,他看见别列茨基随着一阵尖叫、喧哗和笑声跳出了屋子,顺着小梯子跑下来。

“被赶出来了。”他说。

几分钟后,乌斯坚卡走进房间,宣布一切都准备好了,郑重地邀请客人。

他们走进房间一看,果然一切都准备好了,乌斯坚卡正在整理靠墙的鸭绒垫子。在铺着一块小得不成比例的桌布的桌子上摆着干鱼和一瓶奇希尔。屋子里散发着生面和葡萄的味道。六七个穿着美丽的衣裳、没有像平时那样扎着头巾的姑娘挤在炉后墙角里,她们低语着,笑着,时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恭请诸位向我的天使祈祷。”乌斯坚卡请客人们入座,说道。

奥列宁在一群毫无例外都很漂亮的姑娘中看见了玛丽扬卡,他在这种庸俗而难堪的场合和她相遇,他觉得痛苦而懊恼。他感到自己蠢笨而且难为情,决定别列茨基怎样做他就怎样做。别列茨基颇为庄重地、并且自信而又洒脱地走到桌前,为乌斯坚卡的健康干了一杯,并且请大家也干一杯。乌斯坚卡说姑娘们不喝酒。

“掺点儿蜜可以喝。”姑娘群里一个声音说。

叫来刚从铺子里买了蜜和甜食回来的勤务兵。勤务兵皱着眉头,不知是羡慕还是轻蔑,他环视着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吃喝玩乐的老爷小姐们,小心翼翼,勤勤恳恳,把灰纸包里的一块蜂蜜和甜饼递上来,开始交待价钱和找回的零钱,但是别列茨基把他撵了出去。

别列茨基把蜜掺进盛着奇希尔的杯子里,把三俄磅[42]甜饼往桌子上阔绰地撒开,把姑娘们从角落里硬拖了过来,让她们挨着桌子坐下,把甜饼分给她们。奥列宁不由自主地看见玛丽亚娜的那只晒黑的、但还纤巧的手拿着两块圆形的薄荷甜饼和一块棕色的甜饼,不知怎么办是好。谈话进行得不自然而且不愉快,虽然乌斯坚卡和别列茨基态度洒脱而且希望大家高兴。奥列宁踌躇了,他想应当说些什么,他觉得他引起了人家的好奇心,也许引起了嘲笑,他的羞怯也传染给别人。他脸红了,觉得特别是玛丽亚娜态度不自然。“大约她们在等待我们给她们钱,”他想道,“我们怎样给呢?怎样快点给了就走掉才好!”

二十五

“你怎么不认识自己的房客啊!”别列茨基对玛丽亚娜说。

“他从来不到我们那儿去,怎么认得他呢?”玛丽亚娜向奥列宁看了一眼,说道。

奥列宁不知为什么吓了一跳,忽然涨红了脸,连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就说:

“我怕你母亲。我头一次去你们那儿,她给我一顿好骂。”

玛丽亚娜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你就怕了?”她向他看了一眼说道,然后转过头去。

在这里,奥列宁第一次看见了这位美女的整个面庞,先前他只看见用头巾遮到眼睛的脸。无怪乎她被认为是村中第一美人。乌斯坚卡是一个俊俏的姑娘,她娇小、丰满、红润,有一对愉快的深棕色的眼睛,红嘴唇永远含着微笑,她永远是有说有笑的。玛丽亚娜却相反,她丝毫不俊俏,然而是美人。她的脸型可能使人觉得太刚毅,甚至近乎粗野,但是她身材高大挺拔,胸脯和两肩强壮,主要的,她那双黑眉下被阴影遮着的长长的乌黑的眼睛含着既严厉又温柔的表情,还有她那嘴的表情和微笑非常甜蜜。她轻易不笑,但是她一笑总是妩媚动人。她身上洋溢着处女的魅力和健康的气息。在座的姑娘都很美,但是她们,以及别列茨基,拿甜饼进来的勤务兵,——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玛丽亚娜,对她说话也就是对姑娘们说话。她在姑娘中间是一个高傲而快乐的皇后。

别列茨基竭力保持晚会的体面,不停地瞎扯,逼着姑娘们敬酒,跟她们胡闹,不断地用法语向奥列宁说几句有关玛丽亚娜的美貌的不体面的评语,把她称作“您的la vôtre”[43],请他也照着他那样做。奥列宁越来越觉得难堪。他想出一个脱身逃走的借口,这时别列茨基宣布乌斯坚卡过命名日应当敬酒献吻。她同意了,但有个附带条件,就是像在婚礼上那样,要向她的盘子里放钱。“鬼把我带到这个讨厌的宴会上来的!”奥列宁自言自语地说,他站起来想走。

“您到哪儿去?”

“我去把烟拿来。”他嘴里这样说,心里想溜走,但是别列茨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有钱。”他用法语对他说。

“不能走,到了这儿就得破费点,”奥列宁想道,他又对自己的窘态感到恼火,“难道我就不能像别列茨基那样举动吗?不应当走,既然来了,就不该破坏他们的兴致。要像哥萨克似的喝酒。”于是他拿起木碗(能盛七八杯酒)斟满酒,然后几乎一饮而尽。姑娘们都莫名其妙而且惊慌失色地望着他喝酒。她们觉得他的举动奇怪而且不礼貌。乌斯坚卡又敬他们每人一杯,并且吻了吻他们俩。

“姑娘们,咱们狂欢吧。”她说,把他们俩放在盘子里的四个卢布抖搂得哗哗地响。

奥列宁已经不拘束了。他的话多起来。

“玛丽亚娜,现在轮到你来敬酒献吻了。”别列茨基捉住她的手说道。

“我就这个样亲你!”她开玩笑地拍打着他说。

“可以免费亲老爷爷。”另一个姑娘接过去说。

“这才是聪明的姑娘!”别列茨基说着就去吻那个挣扎的姑娘。“不行,你得敬酒,”别列茨基对玛丽亚娜坚持说,“你来给房客敬酒。”

他捉住她的手,把她领到长凳跟前,让她坐在奥列宁身旁。

“多么漂亮的姑娘!”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头转成侧面的姿势。

玛丽亚娜不挣扎,她骄傲地微笑着,用她那细长的眼睛打量奥列宁。

“漂亮的姑娘。”别列茨基重复说。

“你瞧我多么漂亮!”玛丽亚娜的眼神仿佛这样重复说。奥列宁没有弄清他做的什么事,就抱起玛丽亚娜要接吻。她忽然挣脱了身子,撞了一下别列茨基的腿和桌子,跳到炉子跟前。响起一阵叫喊声和笑声。别列茨基对姑娘们低语了几句,他们忽然从屋子跑到过厅里,随手把门锁上。

“你为什么亲别列茨基而不愿意亲我?”奥列宁问。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有什么。”她把上唇往上一撇,眉毛往上一挑,答道。“他是爷爷。”她微笑着补充一句。她走到门前,开始敲门。“干吗把门锁上,鬼东西?”

“就让他们在那儿好了,咱们在这儿。”奥列宁挨近她,说道。

她紧皱着眉头,严厉地用手推开了他。奥列宁又觉得她是如此庄严美丽,他忽然醒悟过来,开始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耻。他走向前去拉门。

“别列茨基,开门!开些什么愚蠢的玩笑?”

玛丽亚娜又笑起来,她的笑声是这么快乐而幸福。

“你怕我了吧?”她说。

“你像你母亲一样地凶,怎么不怕。”

“你和叶罗什卡再多混一混,姑娘们就会爱你了。”她微笑着,目光又直又近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要是我常到你们那儿去坐坐……”他突然说出这句话。

“那就不同了。”她震了震头说道。

这时,别列茨基推了一下,把门推开了,玛丽亚娜一闪,跳到奥列宁身上,她的胯股碰到他的腿。

“我以前所想的:什么爱情啦,什么自我牺牲啦,什么卢卡什卡啦,全是扯淡。幸福才是唯一的;谁是幸福的,谁就是对的。”奥列宁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他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他把美丽的玛丽亚娜抓过来就亲她的太阳穴和腮帮。玛丽亚娜没有生气,只是放声大笑,向其他的姑娘们跑过去。

晚会就这样结束了。老太婆——乌斯坚卡的母亲,干完活儿回来,大骂一场,把所有的姑娘都赶跑了。

二十六

“是啊,”奥列宁回家的时候想道,“只要我放松一点缰绳,我就会疯狂地爱上这个哥萨克姑娘的。”他躺下睡觉,这些思绪还在心头萦绕着,但是他以为这一切会过去的,他会回到先前的生活上去的。

但是先前的生活没有回来。他对玛丽亚娜的态度变了。先前把他们隔开的墙毁坏了。奥列宁每次碰见她,都跟她问好。

男主人回来收房钱,听说奥列宁有钱而且慷慨,就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老太婆和蔼地接待他。从晚会那天起,奥列宁晚上常到房东家里去,在他们那里一直坐到夜里。他觉得他在村子里的生活依然如故,但是他心中的一切都翻转了。他在森林中消磨一天,一到八点钟,天刚黑,他就独自一人或者和叶罗什卡大叔一起到房东家里。房东对他已经习以为常,他不去反倒使他们觉得奇怪。他付酒钱很痛快,人也老实。瓦纽沙给他送茶;他靠近炉子坐在墙角里;老太婆一点不拘束地做自己的事,他们一面喝茶或者喝奇希尔,一面谈些哥萨克人的生活,谈邻居,谈俄罗斯的事情(关于俄罗斯的事情,由奥列宁来讲,别人来问)。有时他捧着书在那里默读。玛丽亚娜像只野山羊,跪坐在炉炕上或者黑暗的角落里。她不参加谈话,但是奥列宁看见她的眼睛、脸,听见她的动作、嗑葵花子的声音,感觉她用全副精神听他说话,并且当他默默地看书时,他感到她就在跟前。有时他觉得,她的眼睛注视着他,跟她那神采奕奕的目光相遇时,他不由得停止了说话,端详着她。她于是马上藏起来,他假装忙着跟老太婆谈话,而其实是在静听她的呼吸,静听她的一举一动,并且又在等待她的目光。在别人面前,她对他多半是快乐而且和蔼,可是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她是生硬而且粗暴。有时他到他们那里去,玛丽亚娜还没有从外面回来:忽然听见她的有力的脚步声,她的蓝色印花布的长衫在打开的门里闪了一下。她走到屋子中间,看见他,她的眼睛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于是他就觉得快乐而且可怕。

他对她无所求,也不希望什么,可是,能有她在跟前,对于他一天比一天变得更为必要了。

奥列宁对哥萨克村子的生活是如此习惯,过去对于他仿佛完全成为陌生的了;未来,特别是在他现在生活的环境以外的未来,简直使他不感兴趣。接到家里或者亲戚朋友的信,他感到受了侮辱,因为他们把他当做一个似乎毁灭的人而为他悲伤,可是,他在这村子里却认为那些不愿像他这样过生活的人才是毁灭了的。他深信,他脱离了从前的生活,并且这样离群索居和与众不同地在这村子安顿下来,他永远不会后悔的。在出征时,在要塞驻扎时,他觉得很好;但只有在这里,只有在叶罗什卡大叔的庇荫下,在这森林里,在这所村头的茅屋里,特别是在想起玛丽亚娜和卢卡什卡的时候,他对他从前所过的生活的全部的虚伪才看得清楚,那种虚伪当时已经使他愤怒,而现在简直使他觉得难以形容地厌恶和可笑。他一天比一天感到自己在这里更自由,更是一个人。他觉得高加索跟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在这里,他找不到任何与他的一切幻想和与他所听到和读到的关于高加索的一切描写相像的东西。“这里没有什么毡斗篷、悬崖、阿马拉特-别克、英雄和强盗,”他想道,“人们像大自然一样地生活着:死,生,结合,再生,战斗,喝酒,吃饭,欢乐,然后又死,除了受自然加之于太阳、青草、野兽、树木的那些条件限制之外,不受任何条件的限制。他们没有其他的法则……”因此,这里的人跟他本人比较起来,他觉得是美好的,强健的,自由的,看见他们,他就为自己羞愧而且难过。他常常真的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扔掉一切,入哥萨克籍,买一所小茅屋和牲口,娶一个哥萨克姑娘——就是不娶玛丽亚娜,他把她让给卢卡什卡了,和叶罗什卡住在一起,同他去打猎,捕鱼,跟哥萨克一同出征。“为什么我不这样做呢?我还等什么呢?”他这样问自己。他怂恿自己,羞辱自己:“难道我怕做那自己认为合理而且正确的事吗?难道愿意做一个普通的哥萨克,接近大自然,不损害任何人,而且还给人们做好事,难道幻想这一些比我从前所幻想的更愚蠢吗?比方说,从前曾幻想做部长,做团长。”但是有一种声音对他说,叫他等一等,先别忙决定。有一种模糊的意识使他踌躇不决,他仿佛觉得他不能完全过叶罗什卡和卢卡什卡的生活,因为他有另一种幸福,他老是在想,幸福在于自我牺牲。他对卢卡什卡的慷慨行为仍然不断使他快乐,他经常寻找为别人牺牲自己的机会,但这种机会没有出现。有时他忘记了这个重新被他发现的获得幸福的单方,认为自己可以同叶罗什卡大叔的生活交融起来;但是后来忽然醒悟过来,立刻抓住这个思想——自觉的自我牺牲,并且凭借这个思想,他心安理得地、骄傲地看待所有的人和别人的幸福。

二十七

快要收获葡萄之前,卢卡什卡骑着马来找奥列宁。他看上去比平时更显得英俊了。

“怎么样,要结婚吗?”奥列宁快乐地迎着他问道。

卢卡什卡没有直接回答。

“我在河对岸把您的马换了!这才是一匹好马!是洛夫-塔夫罗养马场的卡尔巴达种[44]。我最爱好马。”

他们细细地观察了新马,在院子里骑了几趟。果然是一匹非常好的马:这匹枣红的骟马身量又宽又长,皮毛发亮,尾巴蓬蓬松松,马鬃就像纯种的马那样细长而且柔软。它的膘水是那样好,正像卢卡什卡所说的,在它背上简直可以睡觉。蹄子、眼睛、牙齿,无一不优美,精致,只有最纯种的马才能这样。奥列宁不禁欣赏着这匹马。他在高加索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骏马。

“骑起来才好呢!”卢卡什卡抚摩着马颈,说,“多么好的跑相!而且聪明!它老是跟着主人。”

“要找补不少的钱吧?”奥列宁问。

“没有算钱,”卢卡什卡笑着回答,“是从一个朋友那里牵来的。”

“好极了,一匹美丽的马!给多少钱你肯脱手?”奥列宁问道。

“有人出过一百五十卢布,我一个钱不要就可以给你,”卢卡什卡快乐地说,“只要你说句话,就给你。我把鞍子卸下,你就牵了去。你只要随便给我一匹服役的马就行了。”

“不,这可不行。”

“你看,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说着,卢卡什卡就解开腰带,从挂在皮带上的两个短剑中解下一个,“从河对岸得来的。”

“那就谢谢你了。”

“母亲答应亲自把葡萄送来。”

“不需要,咱们的账会算清的。这把剑我就不给钱了。”

“怎么能给钱呢,朋友嘛!吉列伊汗把我领到河对岸他家里,说:拣你喜欢的拿吧。于是我就拿了这把刀。这是我们的规矩。”

他们走进屋里,饮起酒来。

“怎么,你在这里要住些日子吗?”奥列宁问道。

“不,我是来告辞的。现在我从哨所调到捷列河对岸中队里了。今天就要跟一个同伴纳扎尔卡一起去。”

“什么时候结婚呢?”

“我不久就回来订婚,办完事还要回队里去。”卢卡不乐意回答。

“不看看未婚妻就走怎么行呢?”

“就是这样嘛!她有什么看头,您将来出征路过我们那里,请到中队问卢卡什卡·什罗基,就找到我了。那里野猪可多啦!我打死了两只。我送给您。”

“再见!基督保佑你。”

卢卡什卡骑上马,没有去找玛丽亚娜,就施展着高超的骑技,直向街上驰去,纳扎尔卡已经在那里等候着他。

“怎么?咱们不去吗?”纳扎尔卡向亚姆卡住的地方挤了挤眼,问道。

“去!”卢卡什卡说,“拿住,把马牵到她那里,要是总见不到我的话,你给马一点干草。反正早晨我要到中队的。”

“怎么,士官生又送了点什么吗?”

“没有!幸亏我回送他一把剑,不然他会要这匹马的。”卢卡什卡说着,下了马,把马交给纳扎尔卡。

就在奥列宁窗户下面,他溜进了院子,向主人的房屋窗户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玛丽亚娜穿着一件衬衣在梳辫子,准备睡觉。

“是我。”哥萨克低声说。

玛丽亚娜的表情本来是严峻冷漠的,但是一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就忽然容光焕发。她掀起窗户,又惊又喜地把头伸到窗外。

“什么?你要干什么?”她说。

“打开,”卢卡什卡说,“放我进去一会儿。我闷极了!闷得要命!”

他从窗口搂着她的头,吻她。

“真的,打开。”

“说什么废话!我已经说过不放你进来。要住几天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吻她。她也不再多问。

“你瞧,在窗口连好好地抱抱你都不行。”卢卡什卡说。

“玛丽亚奴什卡!”传来老太婆的声音,“你跟谁说话来着?”

卢卡什卡脱掉帽子,为了不叫人看见帽子就认出他来,他在窗下蹲下身来。

“快走吧。”玛丽亚娜低声说。

“卢卡什卡来了,”她回答母亲,“找爸爸来着。”

“那就让他进来吧。”

“他走了,说是没有工夫。”

果然,卢卡什卡加快了脚步,弯着身子,在窗户下跑进院子,然后向亚姆卡家里跑去;只有奥列宁一个人看见他。他和纳扎尔卡喝了两大杯奇希尔,就出了村子。夜是温暖的、黑暗的、寂静的。他们骑着马默默地走着,只能听见马蹄声。卢卡什卡开始唱一支赞扬哥萨克明加尔的歌儿,但是第一段还没唱完就停住了,他对纳扎尔卡转过身去。

“她不让进去。”他说。

“哦!”纳扎尔卡应道,“我就知道她不让进去。亚姆卡对我说,士官生常到他们那里去。叶罗什卡大叔吹嘘说,因为他给士官生撮合玛丽亚娜,士官生送他一支枪。”

“他吹牛,鬼东西!”卢卡什卡气愤地说,“她不是那种姑娘。老鬼,小心我打断他的腰杆。”于是他唱起他心爱的歌儿:

从伊斯梅洛沃村庄里,

从主人心爱的花园里,

逃走一只英武的雄鹰,

年轻的猎人紧紧去追赶,

他举起右手向雄鹰召唤。

英武的雄鹰答道:

你不会把我养在金笼里,

你不会把我架在右手上,

现在我飞向碧青的海洋:

我要啄死一只雪白的天鹅,

把那甜美的天鹅肉,

饱餐一场。

二十八

房东家里举行订婚礼。卢卡什卡回来了,但是没有到奥列宁那儿去。奥列宁接到少尉的邀请,也没有去参加订婚礼。自从他在这个村子住下,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愁闷过。傍晚,他看见卢卡什卡穿着新衣裳同母亲一起到房东家里去了;有一个念头使他苦恼:为什么卢卡什卡对他这样冷淡?奥列宁锁在自己屋里。开始写日记。

“近来我反复地思索,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奥列宁写道,“于是我懂得了在识字课本里就讲到的道理。为了做一个幸福的人,要做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要爱,自我牺牲地爱,爱一切人和一切物,爱的网要伸展到四面八方:谁落进网里,就捉住谁。所以我捉住了瓦纽沙、叶罗什卡大叔、卢卡什卡、玛丽亚娜。”

奥列宁刚写到这里,叶罗什卡大叔进来了。

叶罗什卡兴高采烈。奥列宁前几天晚上去找他,在院子里正碰见他对着一只野猪,带着幸福而骄傲的表情熟练地用小刀剥它的皮。周围卧着几条狗,他的爱犬良姆也在里面,这些狗轻轻摇动尾巴,望着他干活儿。孩子们怀着敬意隔着篱笆围墙看他,甚至不像平时那样戏弄他。邻居的女人们一向对他不大亲热,也向他问好,送他东西——有的送一罐奇希尔,有的送熟奶油,有的送面粉。第二天早晨,叶罗什卡坐在自己牲口圈里,浑身血痕斑斑,论斤出售鲜肉——有的人用钱买,有的人用酒换。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上帝赐福让我打死一只野猪,现在大叔有用了。”在这以后,自然,他不出村子拼命地喝起酒来,一连喝了四天。这还不算,在订婚礼上他又喝了一顿。

叶罗什卡大叔从房东家来到奥列宁这里,他喝得烂醉,脸通红,胡子乱糟糟的,但是穿一件镶金边的红色新上衣,携带一个从河对岸取来的葫芦做的三弦琴。他早就答应弹三弦琴给奥列宁取乐,现在他正在兴头上。看见奥列宁在写东西,他烦恼起来。

“写吧,写吧,老弟。”他低声说,仿佛觉得写字的人和纸之间有个神灵,他生怕惊动它,所以不出声地、悄悄地坐在地板上。叶罗什卡大叔喝醉的时候,地板是他爱坐的地方。奥列宁回头看看,吩咐人拿酒,一面继续在写。叶罗什卡觉得一个人喝酒怪无聊的,他想谈谈话。

“我赴房东家订婚筵席来的。去他的吧,一群猪猡!我不高兴他们!所以到你这儿来了。”

“哪儿弄来的三弦琴?”奥列宁问,继续写下去。

“我到河对岸去了,老弟,弄到一个三弦琴,”他也轻轻地说,“我是个弹琴的能手:不论什么曲子——鞑靼的、哥萨克的、老爷们的、士兵的,都行,要什么就弹什么。”

奥列宁又向他看了一眼,咧嘴笑了笑,继续写日记。

微笑鼓起了老汉的勇气。

“别写了,我的老弟!别写了!”他忽然坚决地说,“人家得罪了你,去他们的,唾弃他们!干吗老是写呀,写呀!有什么用?”

于是他挖苦地学奥列宁写字,用他那粗壮的手指头咚咚地在地板上乱划,扭歪了自己的肥胖面孔,做了一个鄙夷的鬼脸。

“干吗要写状子?你要是个好样的,就痛痛快快地玩玩!”

在他的头脑中,写东西就是意味着写损人利己的状子,此外再没别的理解。

奥列宁哈哈大笑起来。叶罗什卡也跟着笑了。他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开始显示他弹三弦琴的本领,并且唱起鞑靼歌曲。

“干吗老是写,好人儿!你最好听一听我唱的歌儿。你死了,就听不见歌儿了。痛快地玩吧!”

他先唱一支自己编的歌儿,一面唱一面舞:

阿狄—狄—狄里,

在哪儿见过他?

在市场的铺子里,

他在那儿卖别针。

然后他唱一支他从前的朋友——司务长教他的歌儿:

星期一我爱上了她,

星期二我痛苦了一整天,

星期三我表白了爱情,

星期四我等待回答,

星期五答复终于来到,

叫我从此死了这份心。

在那快快乐乐的星期六,

就决心结果自己的生命,

可是为了拯救我的灵魂,

星期日我又变了卦。

接着又唱:

阿狄—狄—狄里,

在哪儿看见了他?

然后,他挤挤眼,耸耸肩,一面跳一面唱:

亲吻你,拥抱你,

鲜红的缎带编在你的辫子里,

我叫你娜杰仁卡[45],

你是我的娜杰仁卡,

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他玩得劲头儿上来了,他急速地低声弹奏着,忽然做了一个漂亮的动作,一个人在屋里跳开了。

“狄—狄里”歌儿及其他类似的歌儿是老爷们的歌,是他专为唱给奥列宁听的;但是接着他又喝了三杯奇希尔,回忆起往事,于是唱起真正哥萨克的和鞑靼的歌儿。在唱一支他心爱的歌儿唱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他停住不唱了,三弦琴的弦还弹得锵锵地响。

“唉,我的朋友啊!”他说。

奥列宁听见他的声音有点怪,回头一看:老汉哭了。泪水盈眶,有一滴顺着腮帮滚下来。

“我的好时光啊,你一去不回头了。”他抽抽搭搭地说,接着就沉默了。“喝啊,你干吗不喝!”他忽然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喊了一声,也不把眼泪擦掉。

有一支达格斯坦山民的歌儿特别使他感动。歌词很短,但是它最动人的地方是它那“咿!达咿!达拉拉咿!”悲怆的重唱。叶罗什卡把歌词译了出来:“小伙子赶着羊群从村子里上山去了,俄罗斯人来到把村庄烧光,杀死了所有的男人,掳走了所有的女人。小伙子从山上回来:村庄成了瓦砾场;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兄弟,没有了家园;只剩下一棵树。小伙子坐在树下哭起来。就像你一样,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了,小伙子唱道,‘咿!达咿!达拉拉咿!’”这一声如诉如怨、扣人心弦的重唱,被老汉重复了好几次。

唱完最后一次重唱的时候,叶罗什卡忽然从墙上抓起一支枪,急急忙忙跑出院子,朝天举起双筒枪射开了。然后更哀伤地又唱起:“咿!达咿!达拉拉咿!啊!啊!”忽然沉默了。

奥列宁跟着他跑到台阶上,默默地朝着弹光划过的方向眺望繁星闪烁的黑暗天空。主人的房屋里灯火明亮,人声嘈杂。院子里姑娘们聚在台阶和窗户旁边,从藏奶室往过厅跑来跑去。有几个哥萨克从过厅里闯出来,情不自禁地重复着叶罗什卡大叔的歌儿的尾声和枪声喊叫起来。

“你干吗不待在订婚酒席上了?”奥列宁问。

“去他们的,去他们的吧!”老汉说,显然那里有人得罪了他,“我不爱,我不爱!嘿,这种人!我们回屋里去吧!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奥列宁回到屋里。

“卢卡什卡怎么样?他高兴吗?他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他问道。

“问卢卡什卡干吗!有人向他造谣,说我替你撮合那个丫头,”老汉低声说,“那个丫头有什么了不起?只要咱们愿意,姑娘就是咱们的,多出点钱——咱们就弄到手!我来替你办,真的。”

“不,大叔,如果她不爱,钱也帮不了忙。最好别谈这个吧。”

“咱们俩没有人疼,一对孤儿!”叶罗什卡忽然说道,又哭起来。

奥列宁听着老汉讲故事,喝了比平时更多的酒。“是啊,现在我的卢卡什卡幸福了。”他想道;但是他心中难过。这天晚上老汉喝得躺在地板上起不来,瓦纽沙不得不叫士兵来帮他的忙,一边啐着唾沫,一边拖他出去。他对老汉这个德行如此恼火,以致连一句法国话也说不出了。

二十九

已经是八月了。一连好几天,晴得万里无云;太阳下热得令人难耐,一早就刮起热风,从草原的沙地和大路上掀起云雾般的热沙,在空中飞扬着掠过苇丛、树木和村庄。草和树叶都蒙上一层尘土;大路和盐沼地都裸露着,干得当当的响。捷列克河水位早已下降,并且还在很快地降下去,沟渠也干了。村子附近池塘,被牲口践踏的泥岸也是光秃秃的,整天可以听见男孩子和女孩子玩水的声音和喊叫声。在草原上,浅滩干涸了,芦苇枯萎了,牲口白天吼叫着跑进庄稼地里。野兽迁到遥远的芦苇里和捷列克河对岸的山地里。蚊子和蠓虫像乌云般的在洼地和村庄上空飞舞。雪山笼罩着一层灰色的雾。空气稀薄而且难闻。听说阿布列克涉过变浅了的河,到这岸伺机抢劫。每晚太阳落山的时候,都烧成一片炽热的红光。这时正是农忙季节。村子里所有的居民都聚在西瓜地和葡萄园里。满园子交错盘绕的青枝绿叶和清凉的浓荫,遮得密密实实。透过宽大、透亮的叶子,到处露着黑紫色的、熟透了的、沉甸甸的葡萄嘟噜。一辆辆咿咿呀呀的大车,在通往园子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行走着,车上满载着发黑的葡萄。满是尘埃的大路上,到处可以看见被大车压过的成嘟噜的葡萄。男孩和女孩跟在母亲身后跑来跑去,他们满身涂染着葡萄汁,手里拿的,嘴里吃的,都是葡萄。路上不断碰见身穿破衣的雇工,他们用强壮的肩膀扛着成筐的葡萄。头巾遮到眼皮底下的姑娘们赶着满载葡萄的牛车。士兵碰见牛车,就向哥萨克姑娘们要葡萄,车子一边走着,姑娘一边爬到车上,抱起成抱的葡萄丢到士兵的衣襟里。有些院子已经在榨葡萄。空气中充满了葡萄汁的味道。在屋檐下可以看见血红的猪槽;院子里还可以看见卷着裤腿、小腿染得紫红的当雇工的诺盖人。猪哧哧哼哼地吃葡萄皮,在葡萄皮里打滚。平顶屋上摆满了晒软了的黑琥珀色的葡萄。乌鸦和喜鹊在屋顶附近飞来飞去啄葡萄籽。

人们欢欢乐乐地收获一年的劳动果实,而今年果实特别丰富而且良好。

在园子的绿荫里,在海洋般的葡萄园之间,四面八方都洋溢着笑声、歌声、欢乐声、女人的说话声,到处闪动着女人们鲜艳的花衣服。

正晌午,玛丽亚娜坐在园子里桃树荫下,从卸了套的大车下拿出全家的午餐。她对面,在铺开的马衣上,坐着从学校回来的少尉,他正从罐子里倒水洗手。刚从池塘里跑回来的小男孩——她的弟弟,正用袖子擦脸,不安地望着姐姐和母亲,等待着吃午饭,喘着粗气。年老的母亲卷着袖子,露出强壮的晒黑的胳膊,往低矮的小圆桌上摆葡萄、干鱼、熟奶油和面包。少尉擦干了手,脱掉帽子,画个十字,向桌子凑过去。小孩抓起罐子就贪婪地喝起来。母亲和女儿在桌旁盘腿坐下。树荫下也热得难耐。园子里的空气有种难闻的味道。吹过树枝的强烈的热风没有带来一点凉意,只是一个劲地吹弯了散布在园子里的梨树、桃树和桑树的树梢。少尉又祈祷一次,从背后拿起用葡萄叶盖着的奇希尔酒罐子,从长颈的罐口喝了一气,然后交给老太婆。少尉上身只穿一件衬衫,脖颈前的扣子解开,露出肌肉强健的毛茸茸的胸脯。他那细长而狡猾的面孔流露着喜悦。不论是从他的姿态和言谈中都看不出他平时那种诡计多端的气味;他的神情怡然自得。

“到晚上我们能收完棚子后面那块地吗?”他擦着沾湿了的胡子,说道。

“收得完,”老太婆回答,“只要天帮忙就行。焦姆全家连一半还没收完呢,”她加添了一句,“乌斯坚卡一个人干活儿,累死了。”

“他们也只能那样!”老头骄傲地说。

“玛丽亚奴什卡,拿去喝吧!”老太婆把罐子递给姑娘,说道。“上帝保佑,这样收成,办喜事不犯愁了。”老太婆又说。

“办喜事还有些日子呢。”少尉微微皱起眉头,说道。

姑娘低下了头。

“干吗不说呢?”老太婆说,“葡萄一收完,办喜事的日子就近了。”

“先别胡猜乱想,”少尉又说。“现在收葡萄要紧。”

“你看见卢卡什卡的那匹新马吗?”老太婆问道,“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送的那匹没了:他换了一匹新的。”

“没有看见。今天我和房客的仆人谈了谈,”少尉说,“他说家里又给他寄来一千卢布。”

“是个财主,没得说的。”老太婆肯定说。

全家都快乐而且满足。

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葡萄比他们所期望的还多还好。

玛丽亚娜吃过午饭,把青草堆到牛跟前,折起上衣当枕头,就在大车下踩软了的多汁青草上躺下来,她头上扎着红绸子头巾,身上穿一件褪了色的天蓝印花布衬衫;但是她热得受不了。她的脸滚烫,两只脚不知放哪儿是好,眼睛蒙上一层睡梦和疲倦的湿润;嘴唇不自觉地张开,胸脯一起一伏粗重地呼吸着。

农忙已经开始两个星期了,沉重的、不停歇的工作占据了年轻姑娘的全部生活。天刚亮她就一跃而起,用凉水洗了脸,用头巾包了头,赤着脚跑去喂牲口。急急忙忙穿上鞋袜,穿上上衣,拿起一包面包,套好牛,就到葡萄园里去,一去就是一整天。那里只有一小时的休息,其余时间都是摘葡萄,搬运筐子,直到傍晚,她又快乐又疲倦,牵着牛,用长树枝子赶着,走回村子。黄昏的时候,收拾好牲口,抓些葵花子放在长衫的宽大袖筒里,走出门来,躲在角落里和姑娘们说笑。晚霞一熄灭,她就回家,在黑暗的藏奶室里和父亲、母亲、弟弟吃饱饭,她无忧无虑,身体健康,走进屋里,坐到炕炉上,睡意矇眬地听着房客的谈话。等他一走,她就往床上一躺,香甜地酣睡到天亮。第二天又是这样。订婚后她再没有见到卢卡什卡,安心地等待结婚的日子。她对房客已经习惯了,并且对他那凝神的注视自己感到高兴。

三十

虽然热得无处可躲,成群的蚊子在大车的阴凉地方飞舞,小弟弟老是翻来覆去地推撞她,玛丽亚娜用头巾盖上脸,已经入睡了,这时她的邻居乌斯坚卡忽然跑来,爬到大车底下,在她身旁睡下。

“睡吧,姑娘们!睡吧!”乌斯坚卡说着就在大车底下躺好。“等一下,”她又爬起来,说道,“这样不行。”

她一跃而起,折了些绿枝子,挂到两边的轮子上,然后把上衣搭在上面。

“让我进去,”当她又往车底下爬的时候,她对小男孩喊道,“难道这是哥萨克爷儿们和姑娘们在一起的地方吗?走开!”

车底下只剩下她和女友的时候,乌斯坚卡双手抱起玛丽亚娜,把她搂到胸前,开始亲吻她的腮帮和脖颈。

“我的亲爱的!小兄弟。”她一边尖声地、清晰地笑着,一边说。

“你瞧,都是跟老爷爷学来的,”玛丽亚娜躲闪着,答道,“得了,得了!”

她们俩笑得那么厉害,以致母亲呵斥了她们。

“你羡慕吗?”乌斯坚卡低声说。

“胡扯什么!睡觉吧。你干吗来了?”

但是乌斯坚卡不肯安静:

“我告诉你一件事,真的!”

玛丽亚娜支着肘子欠起身来,整理好歪到一边的头巾。

“你告诉我什么?”

“我知道你的房客的事。”

“没有什么可让你知道的。”玛丽亚娜答道。

“咳,你这个狡猾的丫头!”乌斯坚卡说,一边笑着用胳膊肘捣捣她,“什么话都不肯说。他常到你们那里去,是吧?”

“常去。那又怎么样呢!”玛丽亚娜说,脸忽然红了。

“我是个直心肠的姑娘,对什么人我都可以说。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乌斯坚卡说,她那快乐的绯红的面庞显出沉思的表情,“难道我对谁做了坏事吗?我爱他,就是这么回事!”

“爱老爷爷,是不是?”

“就是的。”

“罪过!”玛丽亚娜反对道。

“我说,玛申卡!做姑娘的时候,自由自在,不好好地玩玩更待何时?我嫁给一个哥萨克,我就得生儿养女,受苦受穷。就比方你吧,要是嫁给卢卡什卡,那你连想也甭想什么欢乐,除了生孩子,再就是干活儿。”

“那有什么,别人出了嫁,生活也满好的。反正都是一样!”玛丽亚娜静静地回答。

“你就告诉我这一回,你和卢卡什卡有过啥吗?”

“能有个啥?订了婚。爸爸把出嫁的日子推迟了一年;可是今天他们又商量,说是秋后就办。”

“他对你说过什么?”

玛丽亚娜微笑了一下。

“说什么,那还不是明摆着的。说他爱我。总是要求我跟他到园子里去。”

“你瞧,多么坏!你大概没有去。如今他变得可能干了!第一名骑手。在连队里也老是寻欢作乐。前些日子我们的基尔卡来了,他说:他换了一匹好马!大概他总是想你。他还说过什么!”乌斯坚卡问玛丽亚娜。

“你什么都要知道,”玛丽亚娜笑了,“有天夜里他骑着马回来,走到我的窗户下,醉醺醺的。他央求我。”

“你没有让他进去吗?”

“怎么能让他进来!我说了就算数,刚强得像石头。”玛丽亚娜严肃地说。

“真是好样的!只要他愿意,随便哪个姑娘都不会嫌弃他。”

“让他找别的姑娘去吧。”玛丽亚娜骄傲地回答。

“你不可怜他吗?”

“可怜,可是我不做蠢事。这样不好。”

乌斯坚卡忽然把头贴到女友胸脯上,两手抱住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浑身直打颤。

“你真是个傻丫头!”她喘息着说,“你不想要幸福。”说着,她又胳肢起玛丽亚娜来。

“咳,得了!”玛丽亚娜透过笑声尖声地叫道,“把拉祖特卡[46]压坏了。”

“瞧你们,鬼东西,玩疯了,不知道累。”从大车上又传来老太婆睡意矇眬的声音。

“你不要幸福,”乌斯坚卡低声重复说,微微欠起身来,“你真幸运!人家都爱你!你长得粗里粗气的,可是都爱你。咳,要我是你的话,我要好好地追你们的房客,你看他的眼睛恨不得把你吃掉。我的老爷爷——他什么不送给我啊!你们那位,听说是俄国人里面头号大财主。他的勤务兵说,他们还有农奴呢。”

玛丽亚娜欠起身来,沉思地微微一笑。

“有一次,他,就是那个房客,对我说,”她咬着一根小草,说,“他说:‘我真希望我是哥萨克卢卡什卡或者是你弟弟拉祖特卡。’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扯呗,想到哪儿就扯到哪儿,”乌斯坚卡回答,“我的那位什么话不说!就像着了魔似的!”

玛丽亚娜枕着叠起的上衣,把一只手甩到乌斯坚卡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今天他想到园子来干活儿;爸爸叫他来的。”她说,停了一会儿不说话,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