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龙佐夫非常满意,满意他,只有他,能够诱降和接收这个主要的、最强大的、仅次于沙米尔的俄罗斯的敌人。只有一件事是不愉快的:在沃兹德维任斯克区的司令长官是梅勒—扎科梅利斯基将军,按正规手续,应当通过他办这件事。而沃龙佐夫没向他报告就全都办好了,这样会闹别扭的。就是这个思虑有点使沃龙佐夫扫兴。

到家后,沃龙佐夫把哈吉穆拉特的穆里德们托付给团部副官,他领着哈吉穆拉特到自己的住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这位盛装艳服、满脸堆笑的公爵夫人,同一个鬈发的漂亮的六岁儿子在客厅里迎接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把双手贴到胸前,颇为庄严地通过和他一起进来的翻译员说:他认为自己是公爵的库纳克,因为公爵请他到自己家里,他觉得库纳克的全家也同他本人一样感到无上的光荣。不论哈吉穆拉特的外表或者态度都使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喜欢。当她向他伸出她那大大的雪白的手,他的脸突然发红了,这更引起她对他的好感。她请他坐下,问他喝不喝咖啡,吩咐人端上来。但哈吉穆拉特谢绝了人们端给他的咖啡。他懂得点俄语,但不会说,当他不懂的时候,就微笑。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也和波尔托拉茨基一样,很喜欢他的微笑。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鬈发的、眼睛灵活的小儿子(妈妈叫他布利卡),站在妈妈身旁,眼睛始终注视着哈吉穆拉特,他听过人家讲他是一个非凡的武士。

把哈吉穆拉特交给太太,沃龙佐夫到办公室去办理向长官报告关于哈吉穆拉特投降的事。写完了呈送格罗兹纳亚区左翼长官科兹洛夫斯基将军的报告和一封给父亲的信,沃龙佐夫赶快回家,怕太太不满意他把一个可怕的陌生人推给她招待,同这样的人周旋应当是不得罪,也不太亲热。然而他的恐惧是多余的。哈吉穆拉特坐在靠背椅里,把沃龙佐夫的继子布利卡抱在膝头,侧着头,注意地倾听翻译员传达笑着的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话。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对他说,如果他把这个库纳克所夸奖的每一件自己的东西都送给库纳克,那么他很快会变成亚当[24]了……

公爵进来时,哈吉穆拉特从膝头上抱下那个因为把他抱下而惊异的、并且生气的布利卡,站了起来,他脸上活泼的表情立刻换为严峻而庄重的表情。沃龙佐夫坐下后,他才坐下。继续谈话,对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话,他回答说:他们的规矩是这样,库纳克所欢喜的东西,应当送给库纳克。

“你的儿子是个库纳克,”他看着那个又爬上他膝头的布利卡的鬈发,用俄国话说道。

“他挺可爱呢,你的这位绿林豪杰,”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用法语对丈夫说道。“布利卡看中了他的短剑。他把短剑送给他了。”

布利卡把短剑拿给继父看。

“C’est un objet de prix.”[25]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说道。

“Il faudra trouver l’occasion de lui faire cadeau,”[26]沃龙佐夫说道。

哈吉穆拉特坐着,垂下眼来看着小孩子的鬈发,说道:

“一个骑手,一个骑手。”

“好漂亮的剑,”沃龙佐夫把磨得锋利的鱼脊形的宝剑抽出半截,说道,“谢谢您的好意。”

“你问他,他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沃龙佐夫对翻译员说。

翻译员转达了,哈吉穆拉特立刻回答说,他什么都不需要,但他请求马上给他一个地方,好让他祈祷。沃龙佐夫叫来了勤务兵,吩咐他执行哈吉穆拉特的愿望。

当哈吉穆拉特一个人留在拨给他的房间里的时候,他的脸色立刻改变了:那愉快的、时而殷勤时而庄严的表情消失了,露出满脸忧虑的表情。

沃龙佐夫对他的招待,比他预料的要好得多。但是这个招待越是好,哈吉穆拉特对沃龙佐夫和他的军官们越是不信任。他惧怕一切:惧怕人们把他逮捕起来,钉上脚镣手铐,充军到西伯利亚去,或者干脆杀掉,所以他怀有戒心。

他问走进来的埃尔达尔:穆里德们安置在什么地方,马在什么地方,有没有没收他们的武器。

埃尔达尔报告说马都在公爵的马棚里,人安置在窝棚里,武器还带在他们身上,翻译员请他们吃东西和喝茶。

哈吉穆拉特狐疑地摇摇头,脱了衣裳开始祷告。祷告完了,他吩咐把银鞘的短剑拿来,穿了衣服,系了腰带,盘腿坐在长凳上,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

四点多钟的时候,他被叫到公爵那里吃饭。

吃饭时,哈吉穆拉特除了吃点羊肉饭,什么都不吃,羊肉饭是他从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挟过的地方挟来放在自己的碟子里的。

“他怕我们毒死他,”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对丈夫说。“我在什么地方拿,他就在什么地方拿。”她随即又通过翻译员跟哈吉穆拉特说话,问他今天什么时候还要祷告。哈吉穆拉特举起五个手指,又指了指太阳。

“那么快到了。”

沃龙佐夫拿出自鸣怀表,按了按发条,——表打了四点一刻。哈吉穆拉特显然对这个声响很惊奇,他请求再让它响一次,并且看一看这个表。

“Voilà l’occasion.Donnez-lui la montre.”[27]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对丈夫说。

沃龙佐夫随即就把表送给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把手贴近胸前表示谢意,把表收下。他几次地按弄发条,听着,赞赏地点着头。

饭后,手下人向公爵报告,说梅勒—扎科梅利斯基的副官来见。

副官向公爵传达,将军得知哈吉穆拉特出走,对于没有把这件事向他报告,非常不满,他要求立即把哈吉穆拉特送到他那里。沃龙佐夫说他马上就执行将军的命令;经翻译员把将军的要求向哈吉穆拉特传达后,就请他和他一起到梅勒那儿去。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知道了副官来见是为了什么事,立刻就料到她丈夫和将军之间可能闹别扭,不管丈夫怎样劝阻,她还是要陪着他和哈吉穆拉特一块儿到将军那儿去。

“Vous feriez beaucoup mieux de rester; c’est mon affaire,mais pas la vôtre.”

“Vous ne pouvez pas m’empêcher d’aller voir madame la générale.”[28]

“可以改日再去!”

“我要现在去。”

无可奈何,沃龙佐夫只好同意,于是三个人一同去了。

当他们走进的时候,梅勒带着阴沉沉的殷勤把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送到妻子那里,吩咐副官把哈吉穆拉特送到客厅里,没有他的命令不要放他到任何地方去。

“请,”他对沃龙佐夫说,一面推开办公室的门,让公爵在自己的前头走进去。

走进办公室,他站在公爵面前,没有让他坐下,就说道:

“我是这里的军事长官,所以同敌人进行的一切谈判应当通过我。为什么你没有向我报告哈吉穆拉特的投降?”

“一个密探来找我,通知说哈吉穆拉特愿意向我投降,”沃龙佐夫答道,由于预料那盛怒的将军的粗暴态度,激动得脸色苍白,他也被将军的愤怒所感染了。

“我问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我打算这样做的,男爵,可是……”

“我不是您的男爵,是您的大人。”

于是长久以来就压抑在男爵心头的怒气,这时突然爆发了。他把那早就在心中沸腾着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给皇上服务了二十七年,不是为了让那些刚开始供职的人利用亲戚关系,在我鼻子底下管那不应管的事。”

“大人,我请您不要说这不公平的话吧。”沃龙佐夫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不让……”将军更加激怒地说。

在这时候,响起窸窸窣窣的裙子声,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进来了,她后面跟着一个身材不高的、温和朴质的妇人——将军夫人。

“啊哟,算啦,男爵,Simon[29]并没有跟您过不去的意思。”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说道。

“公爵夫人,我并不是说那话……”

“得啦,我们最好别谈这个吧。您是知道的:坏的争论胜似好的吵嘴。我是说……”她笑起来。

生气的将军被美人妩媚的微笑征服了。在他的髭须下面闪了闪笑意。

“我承认我是不对的,”沃龙佐夫说,“但是……”

“我性子也太急了一点。”梅勒说,把手伸给公爵。

和解成立了:于是决定暂时把哈吉穆拉特交给梅勒,以后再送到左翼长官那儿。

哈吉穆拉特坐在隔壁房间里,他虽然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是他明白了他所需要明白的事:他们是在争论他的问题,他的脱离沙米尔对俄国人是一件极重大的事件,因此,只要他不被充军或者杀掉,他便可以对他们有很多的要求。此外,他还看出梅勒—扎科梅利斯基虽然是长官,但他并没有他的部下沃龙佐夫所具有的那样的作用,所以地位重要的是沃龙佐夫,而不是梅勒—扎科梅利斯基;因此,当梅勒—扎科梅利斯基把哈吉穆拉特叫来询问的时候,哈吉穆拉特的态度矜持而且庄严,他说他由山里逃出为的是给白沙皇[30]服务,至于一切详情,他只向总督,即向梯弗利斯[31]的总司令老沃龙佐夫公爵[32]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