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彼得·阿夫杰耶夫在沃兹德维任斯克病院里去世那天,他的老爹、他代她丈夫当兵的嫂嫂、侄女——一个已经到结婚年龄的姑娘,在寒冷的打谷场上打燕麦。头一天落了一场大雪,所以早晨冷得厉害。鸡啼三遍的时候,老头子就醒了,看看结着冰花的窗户上明亮的月光,便下了炉炕,穿上鞋子和皮袄,戴上帽子,到谷仓里去了。老头子在那里干了两小时的活,才回到屋里叫醒儿子和女人们。当女人们和孙女来到谷仓的时候,打谷场已扫得干干净净,一柄木锨插在酥软的白雪中,它旁边插着一把头朝上的扫帚;在洁净的打谷场上,燕麦禾束分成两排,穗对穗的摆成长长的一行。各人拿起自己的连枷,打谷开始了,有节奏地响着三声击打。老头子用一个沉重的连枷着着实实地拍打,把禾秆拍碎;姑娘均匀地从禾头上打;儿媳妇把燕麦打翻转过来。
月亮下去了,天色渐渐亮了;当大儿子阿基姆穿件半截皮大衣,戴顶帽子,走到正在干活的人群中的时候,已经打完了一行了。
“你干吗躲懒?”父亲停住打谷,拄着连枷,向他叱责道。
“要收拾马呀。”
“要收拾马,”父亲嘲弄地说,“你的老娘会收拾的。拿起连枷来。把你养肥了,酒鬼。”
“是你灌了我酒啦?”儿子嘟嘟囔囔地说。
“什么?”老头子紧蹙着眉头,放过一次拍打,威严地问道。
儿子默默地拿起连枷;现在是四个连枷在拍打:搭拍—搭—拍—搭,搭拍—搭—拍—搭……搭拍!这是响了三下之后,老头子沉重的连枷声。
“瞧他脖梗子肥的,像大老爷的一样,我可瘦得连裤子都穿不住了。”老头子说道,放过一次拍打,不过为了不致失去节奏,把连枷在空中转了一下。
又完了一行,女人们把禾秆耙走。
“彼得真傻,替你去当兵。你要是在军队里也许能把你那坏坯子改一改,他在家里顶你这样的五个。”
“得了,爸爸,”儿媳妇说道,一面把打碎了的捆禾结子扔开。
“可不是,白养你们六口,一个能干活的都没有。以前彼得干起活来一个顶两个,并不是说……”
从院子里沿着一条踩成的小径,走来一个老太婆,她那紧紧绑着毛布带子的新的树皮鞋踩在雪上咯咯吱吱地响。男人们把没有扬过的谷粒耙成一堆,妇人们和姑娘在打扫。
“村长来了。要各家出官差运砖头去,”老太婆说,“我去准备早饭去,你们去应官差吧。”
“好的。你把那匹灰毛马套上,拉去吧,”老头子对阿基姆说。“要当心,不要像上次那样,替你担不是。记着彼得的好处。”
“他在家的时候,你也照样地骂他,”这时阿基姆向父亲顶嘴了,“他不在,就拿我出气。”
“那是你自己招的,”母亲也生气地说,“不该把彼得来换你。”
“哼,算了吧。”儿子说。
“当然算啦。面粉都给你换酒喝光了,还说:算了吧。”
“跑了的都是大鱼。”儿媳妇说。于是大家放下连枷,走回家去。
父子的不和已经很久了,差不多自从送彼得当兵的时候起就开始了。那时老头子就已经感觉到,他用鹞鹰换来一只斑鸠。不错,老头子认为,按照法律没有子女的应当替有家小的去当兵。阿基姆有四个孩子,彼得没有一个,然而彼得却像老头子,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他矫捷、伶俐、有劲、耐劳,最主要的是爱劳动。他总是在干活。如果他从正在工作的人们身旁走过,他也像老头子一样,立刻上去帮一阵——或是割上两垄麦,或是装车,或是伐树,或是劈柴禾。老头子心里怜惜他,可是有苦说不出口。当兵就等于死。当了兵的人,犹如出了嫁的女儿,连想都不用想他了,想起枉叫人心痛。仅仅有时为要刺痛一下长子,像今天似的,老头子才提起他。母亲时常惦记着小儿子,并且很久以前,就在第二年,就叫老头子给彼得寄点钱去。可是老头子没有说出可否来。
阿夫杰耶夫家是富裕的,老头子手头藏点钱,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肯动用这笔私房钱。现在,老太婆听见他提起二儿子,她决定再央求他,卖掉燕麦后寄点钱给儿子,即使寄一个卢布也是好的。她就这样做了。当年轻夫妇去应官差,只剩下老两口的时候,她劝丈夫从卖燕麦的钱里给彼得寄一个卢布。这样说妥后,从扬过的燕麦中,用麻布口袋装了十二俄斗[33],放在三辆雪橇上,麻袋是用木针缝得严严密密的,她交给老头子一封信,信是教堂执事照她的口述写成的,老头子答应进了城放一个卢布在信封里,照着地址寄出去。
老头子穿上新皮袄和长衫,用洁净的白毛布包脚,把信放到钱袋里,祷告过上帝,坐在前头一辆雪橇上,就进城了。后面一辆雪橇上坐着小孙子。到了城里老头子叫客栈主人读信给他听,他一面凝神地听,一面赞许地点头。
在彼得母亲的信中,开头写的是祝福的话,其次是家中人的问好,和关于一个农奴死亡的消息,结尾是关于阿克西尼娅(彼得的妻子)的消息,“她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过活,出外做用人去了。听说她过得不错,很本分。”又提到送给他的一点小意思——一个卢布,又添上几句她亲口说的话,苦命的老婆子含着满眶的泪水,叫教堂执事逐字逐句地写上:
“还有,我的乖孩子,我的宝贝彼得鲁申卡[34]啊,我想念你,想念得泪都哭干了,心都碎了。我心爱的小太阳,你把我撇给谁啊……”说到这里老婆子放声大哭起来,她哭着说道:
“就这样算啦。”
信上也就是这样写的,但彼得注定接不到关于他妻子从家里出走的消息,接不到一个卢布,接不到母亲最后的话。这封信和钱退了回来,里面附着一个通知,说彼得“为保卫沙皇、祖国和正教而阵亡了”。军营的文书这样写道。
接到这个消息后,老太婆大哭一场,直哭到该干活的时候才收起眼泪。在第一个星期日老太婆就上教堂祭祷亡魂,把彼得的名字记入追荐亡者名录里,并且为了纪念彼得这个神的奴仆把圣饼分给善人们。
彼得的妻子阿克西尼娅得知“仅同居一年的亲爱的丈夫”死了,也大哭一场。她可怜丈夫,也可怜自己被毁掉的一生,她在号啕大哭中念起“彼得·米哈伊洛维奇的亚麻色的鬈发,他的爱情,她同孤儿万卡的悲惨生活[35]”,她悲痛地谴责彼得鲁沙[36],说“他可怜哥哥,而不可怜苦命的她,不可怜一个妇道人家在这冰冷的人间流浪”。
其实阿克西尼娅在灵魂的深处对彼得的死是高兴的。她和一个地主管家同居又怀孕了,她就住在管家那里,现在谁也不能骂她了,管家可以娶她,当他向她求爱时,曾对她这样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