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寓言
在英格兰,早在那贵为国君的摩门[1]
亨利八世王发现出家人招摇撞骗,
从那些可怜人那里夺取土地和现金,
把修道院在他们背后摧毁之前,
有一座某个诺曼人建立的小村,
这家伙向所有旅行人征收税捐;
在这村子附近有一座隐修寺,
里面居住着一伙快活的修士。
他们拥有着广阔而富饶的土地,
还有苹果园、葡萄园和乳品厂;
每当有某个邪恶的老男爵一死,
就给他们添加积蓄——他以往
可从未施舍过——他们的财产就增倍,
就好像他们受一位好心的精灵供养。
咳!根本就没有精灵到他们那里做客,
噢,不;比那糟得多,他们倒有个鬼。
有个坏透的信奉邪说的老罪犯,
或许,他曾因犯罪被关进牢笼;
不论如何,他有时候会来赴宴,
只要众修士正在纵情行乐之中。
他偷走了肥牛——剩下的瘦小枯干
供应所有的奶水——搞乱了编钟,
还有一回他令住持坐在寺塔尖上,
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惊慌。
圣诞节临近的时候住持发誓
他们将不受游魂野鬼打扰好好吃喝,
那恶人必须待在屋内——不许鬼
参与这内部的宴会。他自个儿
掏钱从海外购买来了一大堆
一位西班牙圣人的遗骨遗物——他说:
“如果鬼不请自来,那么,当然,
我将被迫施展法力把它们驱赶。”
他用圣水浸透自己身穿的法衣,
以及他们将要吃的野猪、火鸡、阉鸡,
他甚至把站在门外毫无怨言的守卫
也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
长话短说,总而言之,
他杜渐防微,无不周密;
他在将举办宴会的大厅处处洒水,
除了葡萄酒之外样样东西都沾水。
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停当之下,
快活的众饕餮在餐桌前坐定。
那时候的菜单食谱我恐怕
所知不多——只能尽我所能
略述一个大概:他们突袭宰杀
伊索[2]寓言中的各种走兽和飞禽,
用来充庖厨,做烙饼和布丁,
好吃的还有肉冻、馅饼、蛋糕等。
一只硕大的孔雀两条腿站立,
艰难地保持着平衡而不翻倒;
下一道菜是用斑鸠蛋烹治的;
接下来是一块鸻鸟肉馅大糕;
还有也许能盛好几升啤酒的
大酒桶和用罩子盖着的奶酪。
最后,一个野猪头,四人抬进厅堂,
嘴里叼一颗苹果,脑壳里塞着香肠。
众修士在圣诞节盛宴上酒酣醉眠,
现在虽已过时,古时就这般大喝——
每个人都把双脚搁到了餐桌上面,
都希望自己本不该吃那么多鹅。
住持频频举杯不停地敬酒祝愿,
喝下的葡萄酒比他该喝的多得多。
灯火开始明显地变蓝,
就像鬼故事里的灯火那般。
房门,尽管都紧紧地关严闩牢,
全都敞开——我的话没有人怀疑,
都知道众所周知的事实,你也肯定知道——
鬼是你无法关在外面的伙计;
这等滑不溜丢的家伙竟到处乱跑,
这可是令人痛心疾首的一件事;
它们常常在令人尴尬的时刻闯入,
读到这篇传奇的人个个都会耳熟。
住持的眼睛瞪得像银币那么大,
他好像粘在了椅子上,呆坐不动;
那鬼当时粗暴地抓住他的头发,
命令他跟它走,话音空空洞洞。
众修士只能眼睁睁张大了嘴巴;
那幽灵粗鲁地拽着他的脖领,
谁都还来不及惊呼一声“噫吁兮”
人鬼双双就迅速通过烟囱而消失。
当然,人人都四处找寻搜索,
可找不到住持的一根汗毛,
有人问起,众修士就声称圣彼得[3]
把他们著名的主子接上天堂去了,
尽管坏蛋(这类流氓还真不少)说
那住持走的是通往地狱之道;
可是教会径直给他的名字冠以圣人
称号,以此驳斥所有此类谣传丑闻。
但是从此后众修士变得极为虔诚,
完全只靠淡奶和蔬食维持生计;
每天清晨四五点钟一人拿一根短棍
痛殴同伴直到他们变得蹈矩循规。[4]
从那时起他们就再也没碰见过幽灵,
成了乡民们的活榜样。我辈
从遗址中发现的一部古代手稿
得到了这些事迹的实录资料。
傅浩 译
* * *
[1] Mormon,指摩门教信徒。摩门教是1830年在美国创立的一种新宗教,内部实行一夫多妻制。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1491—1547)先后娶妻六人,并与天主教罗马教廷决裂,取缔天主教修道院制度,故诗人以摩门教徒目之,而无视时代错误耳。
[2] Aesop(生活于前620—前560年间),古希腊奴隶,善说寓言,其中多以动物为故事角色。
[3] St. Peter,耶稣的大弟子,基督教会的创始人,被罗马天主教廷奉为圣人和第一世教皇,认为他死后升天成为天堂的守门者。
[4] 贪食被天主教视为七大重罪之一。此处暗示修士们又在犯着另一桩重罪。对天主教修士的辛辣讽刺可溯源至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
[一曲抒情诗]
如果时间和空间,如哲人们所讲,
是实际上不能存在的东西,
那从不感到衰败的太阳,
并不比我们有多大了不起。
那末爱人啊,我们为什么要祈想
活上整整一个世纪?
那仅仅活了一天的蝴蝶,一样
也把永恒经历。
当露水还在藤上颤抖时,
我给你的那朵鲜花
已经枯萎了,而野蜂还未飞去
把那野玫瑰吮吸一下。
那么让我们快去采撷新的花朵,
看到花朵憔悴,也不会泪下,
虽然我们爱情的日子屈指可数
但让它们放出神圣的光华。
裘小龙 译
歌
如果空间和时间,如哲人们所讲,
是实际上不能存在的东西;
苍蝇仅仅活了一天的时光,
也就和我们活得相差无几。
让我们生活吧,只要我们还能这样,
只要爱情和生活都是自在,
因为时间就是时间,时间奔向远方,
虽然哲人们大惊小怪。
当露水还在藤蔓上颤抖时,
我送你的那朵鲜花
已经枯萎了,而野蜂还未飞去,
把那野玫瑰吮吸一下。
但让我们加快采撷新的花朵,
看到花朵凋零也不会泪下,
虽然生活中的花朵寥寥无几,
但让它们放出神圣的光华。
裘小龙 译
毕业的时刻
一
站在我们已知的一切的岸上,
稍带疑虑地停留片刻,
然后哼一支曲子,我们驶出
港口——既无航海图来展示前途,
也无灯光警告在海底的礁石,
但让我们勇敢地乘风破浪。
二
当殖民者告别这片海滩,
去异国的海岸寻求财富,
他们明白所失去的,时间
无法恢复,他们离开时清楚,
虽然他们会又一次重见祖国,
却再也不是那里的公民。
三
我们向前去,就像夏日暴雨后,
插上闪电翅膀的云朵一般,
越过汪洋,匆匆去北方、南方、
东方,或去太阳用无穷色彩
渲染着的西方天际,直到
最后消逝,再无踪影可见。
四
纵然道路曲折,只能慢慢而行,
纵然沿途遍布成千上万的惊恐,
在青春充满希望的眼睛里,却依旧
是长满玫瑰与山楂树的小径。
我们希望就是这样;祈愿我们知道,
祈愿在未来的岁月中就这样看到。
五
巨人的责任在呼唤——二十世纪,
远比过去的世纪更多彩多姿,
在召唤——谁知道时间会带来什么,
未来的年代要见证怎样伟大的业绩,
什么将能征服痛苦与不幸,
产生比以往更了不起的英雄。
六
但如果这个世纪要比过去的世纪
更加伟大,她的儿子就必须努力使她这样,
我们正是她的儿子,就得尽我们的力量,
帮助塑造她的命运,充满急切的期望;
尽力做到:她将获得如此骄傲的产业,
还会在将来的世纪,把这份产业赐赏。
七
一笔如此丰厚的遗产——愿我们
在将来的岁月里能被列入那样的人:
他们为了美好的事业,工作了一生,
不要任何其他的报酬,只要心中深明,
他们曾经帮助这个事业获得胜利,
因为他们的援力,旗帜飘荡在上空。
八
在遥远岁月的某一时刻,我们都将是
鬓角灰白,老态龙钟,无论命运怎样,
我们都将会渴望着重新见到这块地方,
那时无论已做了什么,或成了什么样,
或已踏上了一片多么遥远的国土,
我们将仍然永远不会忘掉这块地方。
九
因为在灵魂的避难所里,
在清澈、纯洁、一尘不染的庙宇中,
祭坛上的烟将向你冉冉升起,
哦我们的学校!岁月滚滚流消失,
我们向着目标前进,没有
任何力量可以磨灭这一切记忆。
十
我们将回来,届时会看到
不同于现在所熟悉的校园;
但那些仅仅是外表上的改变,
使其伟大的一切并没有丢下,
我们将来会见到同样的学校,
虽然作为学生,我们此刻正在离开。
十一
我们前行,就像在梦中闪掠的脸庞,
多亏你的关怀和教导,我们走入
未知的世界——经过了女王似的
学校中一堂堂课——这一刻的闪亮。
像溪流上的一个水泡,
像清晨草叶上的一颗露珠。
十二
你不会逝去——每一个新的年头来临,
你的光荣与名声都将随之俱增,
愿能有比这更有力的词语能宣扬
你的辉煌,所有的人们都可听闻,
愿你更有价值的儿子们,无论远近,
把你的名字传播到遥远的土地和海洋。
十三
于你,对正离去的儿子们就像
对那些后来要离去的人们一样,
在他们辞别你的关爱去踏上未知的
土地前,给予告诫指导,还有朋友的
祝福,让这是你骄傲而宁静的座右铭,
岁月流逝,依旧是“进步”这一个字。
十四
于是我们告一段落,再不延缓;
这是每一个故事的结尾:“再见”。
一个词,像丧钟一般回响,
我们都不愿说出口的一个词,
但这是我们不得不服从的召唤,
大家都走吧,最后说一声“再见”。
裘小龙 译
歌
当我们越过山岭回家,
不见树叶从树上飘下;
煦风温柔的手指,
还没撕碎颤抖的蜘蛛网丝。
灌木丛中花朵依然姹紫嫣红,
不见飘零的花瓣躺在丛中;
但你花环上的野玫瑰啊,
叶子棕黄,早已凋谢枯萎。
裘小龙 译
破晓之前
灰色的云,红色的云,编织在东方,
窗台上的花朵啊,转身迎向黎明,
一瓣接着一瓣,等待着阳光,
新鲜的花,枯萎的花,花朵在黎明。
今晨的花盛放,昨天的花也曾盛放,
晨光熹微,房间里飘过了芳香,
花色正浓的芬芳、花事阑珊的芬芳,
新鲜的花,枯萎的花,花朵在黎明。
裘小龙 译
瑟西[1]的宫殿
围绕她的喷泉,水流汩汩
传出人们痛苦的声音,
那里尽是人们不认识的花朵,
一片片花瓣,镶有毒牙,颜色殷红,
带着可怕的斑点和条纹;
花朵从死者的肢体苏生,
这里,我们不会再次来临。
黑豹从它们的洞穴中跃起,
森林中,低荫处越来越密,
在花园的台阶上
躺着懒洋洋的巨蟒[2];
孔雀踱着,庄严又缓慢,
它们望着我们,用人的眼睛,
这些人我们很久前就已熟知。
裘小龙 译
* * *
[1] Circe,《奥德修纪》中引诱男子的女妖。
[2] 希腊神话中阿波罗杀死的巨蟒。
一幅肖像
在一堆稀薄的梦中,我们不得安详的
头脑与疲倦不堪的双脚所熟知的梦中——
永远赶在街头,来来回回、急急匆匆——
房中,她独自伫立,在薄暮的时光,
不像一尊石雕的静穆的女神像,
而是瞬息即逝,仿佛林荫深处人们
会遇见的一个沉思中的娇美精灵,
人们自己的一个虚无形体的幻想。
没有欢悦的抑或不祥的沉思
扰乱她的红唇,激动她的纤手,
她漆黑的眼睛藏着我们不知的秘密,
在我们思想的圈子外,独立悠悠。
木栏上的鹦鹉——一个间谍,默默无话,
以一种耐心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裘小龙 译
歌
白月光菊向白飞蛾绽开花瓣妖娆,
薄雾从海面上慢慢地爬来;
一只白色的巨鸟——羽毛似雪的枭
从白桤树枝梢上悄悄飞下。
爱啊,你手中捧着花朵
比海面上的薄雾更为洁白
难道你没有鲜艳的热带花朵——
紫色的生命,给我吗?
裘小龙 译
夜曲
罗密欧,极其严肃[1],又来纠缠,
吉他和帽子拿在手,与朱丽叶
在大门旁,在厌烦但有礼的月
下,一如往常那样把爱情激辩;
交谈终归于失败,便弹起一曲
老调;对他们的命运出于怜惜
我安排了个仆人在院墙后伺机,
猛刺,那贵族女倒地昏死过去。
鲜血在月光下的地上效果明显——
男主人公微笑;以我最得意的斜睨格调
朝月亮翻了狂乱而深沉的一眼,
(无需“永以为好?”——“下周再好?”)
女性读者就全都在泪水中沉湎:——
“所有真心爱人追求的完美高潮!”
傅浩 译
* * *
[1] 原文为法语,grand sérieux。
幽默
(戏仿拉福格之作)
我的一个小傀儡已呜呼哀哉,
虽然还未对游戏感到腻,
但是,头部弱,身体也已衰,
(一个跳娃娃有这样的骨子)。
可这个死去的小傀儡啊,
我相当喜欢:一张普普通通的脸
(我们会把那种脸忘记)
在滑稽的、沉闷的鬼相中撮尖。
半是声势赫赫,半是苦求连连,
嘴巴一扭,吹出最流行的曲子;
他那“你到底是什么人”的瞪眼;
上去,也许,一直上到月亮去。
长篇大论的鬼魂,把小傀儡
和地狱里其他无用的东西放在一边;
去年春天以来最时髦的款式,
地球上最新的式样,我敢断言。
你们为什么不把头衔得到?
(鼻子有些看不起的意思微微),
你们该诅咒的月光,比气球更糟,
“现在,在纽约”……还有诸如此类。
一个傀儡的逻辑,前提
全盘皆错,但在某个星球上
一位英雄!——他究竟属于哪里?
但是,即使在这点上,这面具也真怪样!
裘小龙 译
忧郁
星期天:这队确实是
星期天脸庞的满足的行列,
无边女帽、带边丝帽、有意识的优雅姿势
不断重复,用这种肆无忌惮的
无关的东西,替代了
你头脑中的自制。
傍晚,茶点灯光!
孩童和猫儿在胡同中;
沮丧,无力来反抗
这种同谋的沉闷。
而生活,头顶微秃,鬓角灰白,
无精打采,索然乏味,吹毛求疵,
等待着,帽子和手套握在手里,
一丝不苟的领带和服装
(多少有些不耐烦拖延)
等在绝对的台阶上。
裘小龙 译
颂诗
在我们面对烦扰不休的岁月之前,
在您的阴影里,美丽的哈佛,我们期冀
留给我们与您相处的那一个时辰,
而您的光临驱散了我们虚幻的疑惧。
我们就像您的儿子们一向所为,凭借
您的祝福所赋予的希望的力量,
从在您脚旁萌生的希望和抱负转变
成为我们所经历的过去的思想。
可是为了明天所失去的所有的岁月
我们仍然不大会感到悲切,
只因我们带走的那么多哈佛的精神
填充了我们所离弃的生活。
只是那除旧不留痕迹的岁月
也赐予我们眼光,让我们看清
在未来、现在和过去,美丽的哈佛,
我们都欠您及您的一切多少情。
傅浩 译
圣那喀索斯[1]之死
来到这灰色岩石的阴影之下吧——
来到这灰色岩石的阴影之中吧,
我要让你看一些东西,或者不同于
你那在破晓时分匍伏于沙漠之上的影子,或者不同于
你那在红色岩石衬托下在火焰后面跳动的影子:
我要让你看他那沾血的衣物和四肢
还有他嘴唇上灰色的阴影。
他曾经走在海洋和高崖之间,
风使他察觉到他那流利地彼此超越的双腿
和他那交叠在胸前的双臂。
他走在草坪上的时候,
被自己的节奏所平息和安抚。
在河边
他的双眼察觉到他那尖尖的眼角,
他的双手察觉到他那尖尖的指尖。
被这样的知识所击倒,
他无法再过常人的生活,而变成了上帝眼前的舞者;
他如果走在城市街道上
就仿佛踩在人脸、痉挛的大腿和膝盖上。
所以他在岩石下现身。
首先他肯定他曾经是一棵树,
枝条彼此交缠着,
根须彼此纠结着。
其次他知道他曾经是一条鱼,
滑溜溜的白肚皮被紧抓在他自己的手中,
在他自己的紧握中扭动着,他古老的美
被他新生的美的粉红指尖牢牢擒住。
再其次他曾经是一个少女
被一个老醉汉在树林里捉住;
终于得知了他自己的洁白的滋味、
他自己的柔滑的惊恐,
他感到又醉又老。
于是他变成了上帝的舞者。
因为他的肉体爱恋着灼热的箭镞,
所以他在滚烫的沙地上舞蹈
直到箭镞飞来。
他拥抱了箭镞,洁白的肌肤一任鲜血染红,他得到了满足。
现在他是绿色的、干枯的,口中
涂有一点点阴影。
傅浩 译
* * *
[1] Saint Narcissus,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美少年,极端自恋,甚至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死后变成水仙花。此处这个人物显然被基督教化了,但似与历史上的耶路撒冷主教圣那喀索斯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