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宫廷熟谙高尚的习俗,精通称作礼仪的神秘学问,备悉礼仪的种种规矩。特别是瓦卢阿王朝的亨利二世,清清楚楚地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礼节迎接王太子的未婚妻。在她抵法之前,亨利二世已下旨沿途城镇乡村一体恭迎苏格兰小女王la reinette,一切仪制就像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女儿。玛丽·斯图亚特一到南特,就受到使人高兴的礼遇。所有的广场上都建造了拱形牌楼,装饰着古典浮雕图案和异教女神、仙女、塞壬的雕像。这还不算数。给御前扈从们大量供应美酒佳酿,让他们更加乐不可支。礼炮声不绝,焰火烛天。一支小小的军队行进在小女王前面——一百五十名男孩,身穿雪白的服装,吹号敲鼓,手持微型的枪矛斧钺,俨然一队别具一格的荣誉随銮仪仗。在接连不断的庆典中,玛丽·斯图亚特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最后来到了圣日耳曼宫。在这里,六岁的小姑娘初次同她的未婚夫见面。那未婚夫还不满五岁,羸弱,苍白,患有佝偻病,命中注定病魔缠身,早年夭殇,因为他周身的血液都已经败坏。他腼腼腆腆、畏畏葸葸地迎接他的“新娘”。王室其他成员对她的接待较为热情,他们倾倒于她那可爱的天真烂漫。满心欢喜的亨利二世在信中说她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孩子”。
法国宫廷是当时世界上最辉煌最豪华的宫廷之一。黑暗的中世纪刚刚过去,垂死的骑士阶层最后一抹罗曼蒂克余晖还沐浴着过渡时期的一代人。诸如狩猎、游戏、比武、冒险、战争等英武豪迈的老式娱乐还用得着体力和勇气。但在上流社会中,心智已经开始占上风。继修道院和大学之后,国王们的宫堡也正在被人文主义思潮征服。罗马教皇们热衷的奢侈欲、文艺复兴时期特有的对精神感官享受的沉溺和对美术的迷恋,正高奏凯歌,由意大利传入法国。在这历史的瞬间,法国产生了一种新的理想,一种独特的力和美的结合、逍遥和豪气的结合,蔑视死亡同时又热爱生活的崇高的艺术。法国性格把热烈的气质和无忧无虑的轻松统一在一起,自然而洒脱,是哪个民族都望尘莫及的。高卢的骑士精神同文艺复兴的古典文化奇妙地混为一体。对于一个贵族,除了穿上沉重的甲胄在比武中猛攻猛打对手的本事而外,还要求他舞姿曼妙,做得出难度极大的动作。他应该既掌握严格的军事技能,又懂得高雅的宫廷礼节。同一只手,既要能挥舞沉重的刀剑,又要能满怀感情地弹奏诗琴,写十四行诗献给心上人。一身兼有截然相反的两极——力量和温柔,庄严和优雅,既能打仗又能智斗。这便是当时的理想。白天,国王和他的贵族骑着汗津津的骏马追逐麋鹿和野猪,在比武场上剑来枪去。晚上,骑士和名门闺秀们聚集在新装修的、奢华堪称空前的卢浮宫、圣日耳曼宫、布卢瓦宫、安布瓦斯宫,参加那里高雅的游艺。宫廷里,人们吟诗、唱情歌、玩乐器,在假面舞会上再现古希腊罗马的气氛。众多面目姣好、服饰华丽的仕女,龙萨、杜倍雷和克卢埃那些诗人和艺术家的创作,使宫廷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绚丽多彩和蓬勃的生机,在艺术和生活的各个领域都表现得空前的淋漓尽致。像处在灾难深重的宗教战争前夕的整个欧洲一样,在当时的法国,伟大的文化繁荣时期即将开始。
谁要生活在这样的宫廷里,特别是如果要在那里做主人,就必须适应这些新的文化要求。他应当努力掌握各门艺术和知识,锻炼自己的才智,同样也得锻炼自己的体魄。人文主义要求那些准备执政的人熟谙各种各样的艺术,这永远是人文主义的一大功劳。过去好像从来不曾这样重视过上层阶级的优良的教育,不仅是男子,女子也有份儿——从此开始了一个新时代。同英国的玛丽和伊丽莎白一样,玛丽·斯图亚特也学古典语言——希腊文和拉丁文,同时学意大利语、英语、西班牙语等现代语言。凭借聪敏和灵气,凭借遗传得来的对一切优美的东西都敏于感受的禀赋,这才华横溢的小姑娘学什么都不费力气。十三岁上,通过埃拉斯穆斯(1)的《对话集》学会了拉丁文之后,她在卢浮宫向宫廷全班人马发表了一篇由她自己起草的演说;她的舅舅洛林枢机主教得意地告诉她的母亲玛丽·德·吉斯:“令嫒的心胸、美貌和睿智均已成熟,且日见其发展,今已精通各门光荣高尚的学问。本王国中,不论贵族闺秀或平民之女,无一人能望其项背。我有幸向您报告,国王对令嫒眷爱至深,有时与她单独相对,谈话长达一小时以上;令嫒言辞聪明得体一如二十五岁的成人,深获圣心。”
确实,玛丽·斯图亚特的智力发育特早。她没有花很多时间便精通了法语,以致写诗也能崭露头角,极其漂亮地同龙萨和杜倍雷这些诗人的颂诗唱和。她不仅仅是在宫廷“即兴”表演中娱悦缪斯——不是的,爱上了诗歌并且被诗人们爱上了的少年女王在苦恼的时刻也以赋诗遣怀。同时,她的优雅的情趣还表现在其他艺术上:她歌声动人,且能用诗琴自弹自唱;舞姿叫人倾倒;她的刺绣不仅说明她手法娴熟,还显出她的才气;她的衣着打扮也异常雅致,不像身上的长袍老是肥肥大大的伊丽莎白那样炫耀刺目的奢华(玛丽·斯图亚特无论是盛装还是穿花花绿绿的苏格兰短裙,都是一样宜人,一样自然)。她的分寸感和美感是与生俱来的;她的威严而绝不做作的气派,产生了使她流芳后世的诗的魅力——斯图亚特家的女儿在最艰难的关头也保持了王家血统和帝王教育的珍贵的余绪。在体育运动中,也未必比这骑士宫廷里最老练的运动员逊色——她是不倦的骑手、起劲的猎人和出色的球员。这半大姑娘,亭亭玉立,体态袅娜而精力旺盛。她陶醉于罗曼蒂克的青春的各种甘泉,欢愉地、怡然地、无忧无虑地放怀畅饮,没有想到她这一辈子的幸福尽止于此,已经被她享尽。这位朝气蓬勃、热情洋溢的公主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骑士的罗曼蒂克理想女性,未必有人比她更完美的了。
她不仅受到缪斯的青睐,神灵也祝福了她的摇篮。玛丽·斯图亚特既有心灵美而形貌也异常富有魅力。她刚从孩子长成少女,长成女子,诗人们便交口称誉她的美貌。“芳龄十五,她的美宛若明媚的阳光一般灿烂夺目。”——布朗当喝彩不止;而杜倍雷的言辞更为热烈:
女神的威严,心的热烈,智的光辉,
还有那优雅,形状和线条的美,
一切美质集于你一身,
上天把你展示给我们凡人。
大自然一心叫我们的眼睛愉悦,
一心要把别的造型超越,
新的作品精美绝伦,
为你献出了高超的技能。
上帝极力创造了你的光明的心灵,
艺术爱好和谐,
天生丽质越发可人。
缪斯赐给我歌手的天赋,
是叫我把你歌唱,
以赞美上天、自然和艺术。
洛佩·德·维加心悦诚服地为她写颂歌:“星辰把最最美妙的光芒赠给她的眸子,把红晕赠给她的面颊,使她妩媚非凡。”法兰西斯死后,龙萨借他的弟弟查理九世之口,以这样的诗句倾吐了近乎贪婪的赞美:
谁曾经忘情地抚爱过她的酥胸,
便会不惜为之牺牲王冠。
杜倍雷仿佛是给许许多多描述和诗歌中对玛丽·斯图亚特的种种颂扬作了总结,热情地赞叹:
看着她吧,我的眼睛,
人间没有什么可以同她比美。
但是诗人们都是些明显的马屁精,而宫廷诗人在给他们的女主人捧场时更是如此。所以,我们对她当时的几帧画像更感兴趣,知道克卢埃高明的画笔保证了画像的逼真。我们观赏这些画像时虽然并不觉得失望,可也不同意那些过分的揄扬。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与其说是璀璨的美,不如说是好看:一张讨人欢喜的姣好的鹅蛋脸,鼻子稍稍嫌尖而显得略微有些不匀称,却赋予这女性的脸庞一种特殊的魅力。柔和的、脉脉含情的深色眼睛神秘地闪烁着,恬静的嘴唇紧锁着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上天在这位公主身上确实没有吝惜它最珍贵的材料,赐予她异常白净、带有淡淡光泽的肤色,精心编成珠串一般的、浓密的浅灰色头发,修长纤细、宛若凝脂的手指,袅娜轻盈的体态,“……领口微微露出她那赛霜欺雪的酥胸,高高的立领衬托出双肩美妙的线条。”
这张脸上找不出瑕疵;但正是那冷冷的、无可挑剔的美,使它看来缺少任何特色。你看着这秀丽的少女的画像,看不出什么来,而且她对她自己也还不知道什么。她还不是一个成熟的女子,仅仅是一个姣好温顺的女学生亲切柔和地凝望着你。
她的不成熟,她心灵中的朦胧,也是被悠悠之口证实了的,尽管她受到过甚其词的赞美。尽管人们赞美她优雅的举止、出色的教养、堪为楷模的勤奋和待人接物的得体,他们却都是把她作为出类拔萃的学生来奖誉的。我们知道她学习努力,说话和气,对人恭敬,笃信天主,种种技艺都很精通而没有对某一项发生特殊的兴趣;她热心而顺从地学习一个国王的儿媳应该掌握的五花八门的课业。不过,人们称赞的全是她的显不出个性的、社交场合的素质;至于她为人如何,性格如何,谁也没有提及。这说明她身上独特的、本质的东西还不曾被旁人察觉——这是因为她的心灵尚未洞开。公主的出色教养和社交场合的光辉,还将长久地掩盖一个女子所能迸发的激情的力量;许多年后,她才把整个身心充分表露出来,显示了可贵的深度。眼下,她的纯净的额头散发着寒气;小嘴亲切温柔地微笑着;深色的眼睛充满了憧憬,探索着,暂时还只是观看外部世界,还没有窥察自己的心灵;谁也不知道——玛丽·斯图亚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血液里掺杂着遗传的噩运,蕴含着危险。唯有激情才能揭开女性心灵的帷幕;唯有通过爱和痛苦,女子才能彻底长成。
这姑娘看来大有希望,日后想必能母仪天下;于是朝廷急于操办喜事,决定提前举行婚礼。玛丽·斯图亚特的人生时针甚至在婚姻上也比她的同龄人走得快。未婚夫刚满十四岁,还是个苍白孱弱、体质极差的孩子。但在缔结婚姻这件事上,政治比自然更着急;它不想也不能再等待了。法国宫廷之所以如此焦急地操办婚事,不能不令人怀疑:正是因为宫廷得到忧心忡忡的医生们的报告,对王太子的羸弱和致命的多病知道得一清二楚。对于瓦卢阿王室,这桩婚姻中的主要目标是把苏格兰王位弄到手。因此匆匆忙忙把这两个孩子拽到圣坛前。根据法国同苏格兰议会的使臣一起草拟的婚约,法国王太子获得苏格兰“并肩王的王冠”。同时,玛丽·斯图亚特的亲戚——吉斯家族的人又悄悄地迫使迷迷糊糊的十五岁的玛丽同意另一份苏格兰议会一无所知的文件。这一文件规定,玛丽·斯图亚特一旦早夭或无继承人,她应把自己的国家(仿佛是她的私人财产)以及她对英格兰和爱尔兰王位的继承权遗赠给法国王室。
搞出这么一份文件当然是种不正当的手段(无怪乎它的签署是如此保密)——玛丽·斯图亚特没有权力任意改变继承条件,把她的祖国遗赠给外国的王室,仿佛它是一件斗篷或者其他什么私人财产。但舅舅们强迫这个无忧无虑的女孩签了字。这真是悲剧性的象征:玛丽·斯图亚特在她亲戚的压力下第一次在政治文件上签名,这是她的十分真挚的、单纯的、坦率的天性的第一次作假。要做女王并要一直当下去,她就没法信守真:人一旦沦为政治的奴隶,便再也不属于自己,只得违背良心的神圣法则,而去服从其他的法则。
这桩秘密勾当以隆重的婚礼遮掩世人的耳目。两百多年来,还不曾有过一个法国王太子在自己的祖国举行婚礼;瓦卢阿宫廷认为自己有责任拿空前豪华的盛典让它的没有多少乐趣的人民开开心。美第奇家族出身的喀德琳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由著名艺术家设计的盛大赛会记忆犹新(2)。她一定要让自己子嗣的婚礼压倒色彩斑斓的童年回忆;这事有关她的荣誉。1558年4月20日那一天,洋溢着节日气氛的巴黎成了世界的首都。圣母院前建造了一座亭子,以遍绣金百合的塞浦路斯织锦缎为顶,前面铺了同样织满百合的地毯。銮驾前头是身穿红黄两色的乐师,吹打着各种乐器。在兴高采烈的人群欢呼声中,乐师引导銮驾款款而来。贵重的装饰光彩夺目。婚礼在大庭广众间进行。王太子——一个苍白的、病恹恹的孩子,被他自己的珠光宝气的服饰压得疲惫不堪。几千几万双眼睛盯着他的新娘。宫廷诗人这一次自然也不会错过机会歌颂新娘的美貌,赞不绝口。“她出现在我们眼前,”一般比较喜欢叙述本人风流韵事的布朗当神魂颠倒地说,“比天仙更美一百倍。”也许,这酷爱虚荣的女子在幸福的巅峰确实辐射出一种特殊的魅力。豆蔻年华、含苞欲放的少女面露幸福的笑容向人群点头致意;她此时此刻的喜悦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胜利。在盛装的侍从簇拥下,玛丽·斯图亚特同欧洲首屈一指的王子并辔而行,走过大街小巷,欢呼声响彻屋宇;服饰华丽、喜气洋洋、欢欣鼓舞的人群在她脚下攒动。如此热情激荡的场面真是可一而不可再。晚间,在司法宫举行露天宴会,欣喜万分的巴黎人挤在周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给法国带来第二顶王冠的妙龄少女。喜日以舞会压轴。艺术家们为舞会全力以赴,精心设计。六艘镀金的船,张着银色锦缎的风帆,由藏在船腹里的机手牵引着,仿佛在汹涌的波涛上起伏,进入大厅。每一艘船上坐着一位王子,周身绣金的衣服,戴着有花饰的假面具,以优雅的姿势邀请一位王室的女子上船。这六位王室的女子是王后喀德琳·美第奇、王太子妃玛丽·斯图亚特、那瓦尔王后和三位公主——伊丽莎白、玛格丽特和克洛黛。这景象想必是象征在奢华而光辉灿烂的生活风浪中幸福的航行。但,命运不容凡人来掌握:这一天是玛丽·斯图亚特绝无仅有的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这一天,玛丽·斯图亚特的生命之舟驶向迥然不同的、危险的河滩。
第一个危险是突然袭来的。玛丽·斯图亚特早就贵为苏格兰的君主,如今 le Roi Dauphin法国王太子又把她纳为王妃,于是她的头上又加了一顶无形而灿烂的、更为珍贵的冠冕。然而此时此刻,命运又给她带来致命的诱惑——拿第三顶冠冕引诱她;而玛丽·斯图亚特没有及时得到明智的警告,她被这冠冕的叵测的光辉所迷惑,以她那童稚的率真,迷迷糊糊地向它伸出手去。就在她成为法国王太子妃的1558年,英国的玛丽女王晏驾。她的异母妹妹伊丽莎白登上了王位。可是,伊丽莎白果真是英国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吗?好色的亨利八世(蓝胡子)有三个孩子:儿子爱德华和两个女儿——同阿拉贡的凯瑟琳结婚所生的玛丽、同安妮·博林结婚所生的伊丽莎白。爱德华暴死后,玛丽因为是长女,而且她父母的婚姻绝对合法,所以承袭了大统。但她身后无子女。如今伊丽莎白是否就成合法的继承人了呢?是的——英国王室的法学家们这样断言,因为亨利八世和安妮·博林的婚姻曾由一位主教证婚,并且得到了教皇的承认;不——法国王室的法学家们这样说,因为亨利八世曾宣布他同安妮·博林的婚姻无效,并且通过专门的议会命令宣布伊丽莎白为非婚生女。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整个天主教世界都坚持这样),那么,伊丽莎白作为私生子女,就不能登上英国王位,而有权继位的不是别人,正是亨利七世的外曾孙女玛丽·斯图亚特。
总之,该由这十六岁的缺乏经验的小姑娘作出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决定。玛丽·斯图亚特面前有两条路:她可以表现出谦让和政治手腕,承认她的表亲伊丽莎白是法定的英国女王,放弃自己的权利,因为她的权利要靠武器才能保住。另一条路是勇敢坚决地指控伊丽莎白篡夺了王位,出动苏格兰和法国的军队去推翻篡位者。不幸的是玛丽·斯图亚特和她的谋士们选择了第三条路——政治上最最致命的中间道路。法国宫廷不是给予伊丽莎白以猛烈的、坚决的打击,而只是虚张声势,摆出要揍她的架势:根据亨利二世的命令,王太子和太子妃把英国王冠加进了他们的纹章;玛丽·斯图亚特郑重其事地在官方文件里,冠以“法兰西、苏格兰、英格兰和爱尔兰女王”的尊号。
这样一来,等于是申明她的权利;可是又没有人去捍卫这种权利。他们没有同伊丽莎白开战,只是一味刺激她。他们不是拿起火和剑,采取坚决的措施,而只是作些有气无力的姿态:拿稻草人去吓唬伊丽莎白,张牙舞爪一番。结果形成十分古怪的局面:玛丽·斯图亚特又像是觊觎英国的王位,又像是没有这种野心。有关自己的权利,她有时一声不吭,有时却又重提。譬如说,伊丽莎白要求法国遵约把加莱地区还给她;亨利二世答复说:“在此种情形下,加莱应交给法国王太子妃、苏格兰女王,因为我们全都把她奉为英国的合法女王。”然而,这个亨利二世却连指头都懒得动一下,根本不去费劲保卫他媳妇的权利,到了这种时候还把那个所谓篡位者当作平等的君主,继续同她进行谈判。
玛丽·斯图亚特的那种荒唐的、幼稚的姿态和她的那枚虚有其表、不伦不类的纹章,葬送了她的一切。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过永远无法挽救、根本没法挽救的错误。玛丽·斯图亚特此时此刻便是如此:这种政治上的失策——主要是由于少年时代的执拗和虚荣,而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抉择——最终毁了她自己,因为她侮辱了欧洲最有权势的女人,同这个女人结下了仇,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伊丽莎白作为真正的统治者,可以容忍和原宥许多事情,唯独不能宽恕别人怀疑她的统治权。不言而喻,从这一时刻起,伊丽莎白把玛丽·斯图亚特视为最危险的对手,是藏在她宝座后面的一个幽灵。从此以后,这两位女王彼此之间,不管嘴上说些什么,信上写些什么,统统都是虚情假意,统统都是谎话,是掩饰暗中的敌意;这个裂痕已经无法弥合。在政治上像在生活里一样,敷衍了事、优柔寡断比坚决的、断然的行动危害更大。英国王冠只是象征性地绘入玛丽·斯图亚特的纹章;但是为了这个象征,血流成河,比一场真正的战争中为了一顶真正的王冠而流的鲜血更多。一场公开的斗争能一劳永逸地廓清乾坤;而狡黠的暗中较量却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爆发,毒害这两个女子的生活和权力。
为了庆祝在卡托—康布累西签订的和约,举行了比武大会。那不祥的绘有英国王冠的纹章也出现在比武场上。1559年7月,在le Roi Dauphin和la Reine Dauphine王太子和王太子妃面前,这纹章被得意扬扬地抬了出来,让公众观赏。为了美人们的爱,洋溢着骑士精神的国王亨利二世不放过折断对手长矛的机会。人人都明白他属意的是哪一位淑女:是美人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她正扬扬得意地坐在包厢里欣赏她的贵为帝王的情人。但,点到为止的比武突然出了极端严重的大事。命中注定这场比武决定了历史的命运。苏格兰近卫队(3)统领蒙哥马利的长矛已经折断,却笨拙地用矛杆戳中了他的对手——国王,伤了国王的眼睛。国王昏了过去,从马上摔倒在地。起先大家以为伤势并不危险,但国王却就此再也没有醒过来:他的家人惊恐万状地站在垂死者的床边。勇敢的瓦卢阿体质强健,同死神搏斗了几天。最后,7月10日,他的心脏终于停止跳动。
法国宫廷在悲恸欲绝的时刻也尊重习俗,把习俗奉为最高主宰。当王室离开城堡时,亨利二世的妻子喀德琳·美第奇突然放慢了脚步:从她成了遗孀的这一时刻起,宫中第一把交椅让给了登上法国王后宝座的那个女子。玛丽·斯图亚特迈着战战兢兢的步子,尴尬地、慌乱地跨过了门坎——法国新王的妻子越过了昨日的王后。就凭这一小步,十七岁的少女超越了她所有的同龄人,达到了权力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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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埃拉斯穆斯(1466—1536),荷兰人文学者、文学家,或译作伊拉斯谟。
(2) 美第奇家族是佛罗伦萨世家,奖掖艺术甚力,先世据说是开药房的商人。
(3) 法国的一支外国雇佣军,由法王查理六世(1368—1422)创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