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同博斯韦尔两情缱绻的凄凉的悲剧场面需要莎士比亚的天才来渲染,那么,在洛赫利文堡收场的较为温和而富于罗曼蒂克激扬色彩的尾声,却由一位远不如莎士比亚辉煌的作家来摹写,——那人便是沃尔特·司各特(1)。尽管他不如莎士比亚,但是,谁要是在小时候,在少年时代看过司各特的书,他从中领略到的,远远多于他对任何史实的感受——要知道,在某些偶见的、特定的事例中,美妙动人的传奇会压倒现实。我们年轻时,身为热情澎湃的少年,人人都喜欢那些感人肺腑、叫人刻骨铭心的情景。素材本身便包含了动人的浪漫主义情趣诸要素。有严厉的狱吏,看管着无辜的公主;有血口喷人、蓄意破坏公主名誉的小人。那公主正值妙龄,真挚善良,风华绝代,神奇地把敌人的严酷点化为仁慈,在男人的心中激发起骑士精神。不仅是情节,舞台也极为罗曼蒂克——景色如画的湖中屹立着一座阴森森的城堡。
公主的模糊的泪眼可以从塔楼上眺望她的美丽的苏格兰,欣赏这方神奇的土地和它的森林山丘的万种风情。那一边,远方的北海在奔腾咆哮。苏格兰人衷心倾慕他们的女王。他们心中蕴蓄的一切诗的想象力似乎都凝聚在她的罗曼蒂克生活故事上;而这样的传奇一旦形成了完美的表现形式,便会深深地渗入、融入民众的血液。每一代人都要重复传诵、重新认可这传奇。宛若那永不枯萎的神树,几乎年年发出新枝。一方面是这崇高的真实,另一方面是对史实故纸堆的藐忽。因为,任何东西一旦形成了美的表现形式,作为一种美,便会获得永生,传流千古。天长日久,怀疑伴随成熟而至,我们试图在这动人的传奇背后探究真相,会发现那真相清醒得近乎亵渎神明,好比用冷冰冰、干巴巴的散文复述一首诗。
但是,传奇的危险在于它为了动人而隐瞒那真正悲剧性的东西。吟唱玛丽·斯图亚特身陷洛赫利文囹圄的浪漫叙事曲,也正是这样闭口不谈她的由衷的、内心深处的、真正合乎人性的痛苦。沃尔特·司各特执意忘记叙述他的罗曼蒂克公主当时正有身孕,腹中怀的正是谋杀她亲夫的凶手的孽种。其实,这恰好是她这几个月可怕的屈辱生活中最大的精神悲剧。如果不幸而料中,她腹中的胎儿提前分娩,那么,任何一个心怀恶意之徒都能按照大自然的铁定不移的历法,无情地算出她是在什么时候委身给博斯韦尔的。就算我们不知道具体日期和时辰,但肯定是发生在法律和道德都不允许的时间内,发生在情爱等于是失节或堕落的当口——或许是在塞顿堡为亡夫服丧的日子里,或许是在纵情遍游各城堡期间,也可能,甚至更可能,是在这以前,在丈夫生前——或此或彼,都是同样的可耻。我们得记住,她的未来的分娩将使全世界以日历般的精确推算出她的罪恶的情欲的萌动。记得这一点,我们才能彻底理解这绝望的女子的精神痛苦。
然而,这秘密到最后却没有暴露。我们不知道玛丽·斯图亚特在洛赫利文堡出现时已怀孕几多时日,不知道她是何时消解了折磨她的恐惧,不知道婴儿生下来是死还是活,也不知道这违禁的爱情的产儿从她身边抱走时是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一片朦胧迷茫,种种证据彼此矛盾,唯有一点是清清楚楚的,那便是玛丽·斯图亚特有充分的理由要掩盖她分娩的日期,她没有一封信提及博斯韦尔的孩子,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一个字,这事实本身就很可疑。她的秘书瑙奥在她亲身参与下起草的正式通告中说,她早产了一个死婴——是早产:只能推测这早产绝非偶然,她不是平白无故带上她的御医来尝铁窗风味的。另一种同样不足信的说法是:婴儿(女婴)生下来是活的,秘密送到了法国,后来死在法国的一座修道院里,至死不知道自己是天潢贵胄。然而,在这个无从探究的问题上,一切猜想和推测都不可能得到证实;真相躲藏在神秘的迷雾里,永远不得而知。玛丽·斯图亚特最后一个秘密的钥匙被扔到了洛赫利文湖的湖底。
看管玛丽·斯图亚特的人帮她隐瞒分娩(或早产)私生子的危险的秘密。仅此一端便足以证明他们绝不是浪漫传奇里极力描绘的那种恶魔。洛赫利文堡的主人——道格拉斯夫人受列位勋爵的信托,监管玛丽·斯图亚特。这位夫人在三十年前曾是女王父亲的情妇,给詹姆斯五世生了六个孩子(其中最大的是梅里伯爵);后来嫁给洛赫利文的道格拉斯,又给他生了七个。十三次尝过生育的痛苦,曾因头几个孩子是野种而备受折磨,这女人比谁都更理解玛丽·斯图亚特的心事。人们责备她残酷无情,看来毫无根据,纯属诽谤。洛赫利文堡敢情是把那个阶下囚当作座上客来接待的。这“女囚”占用了长长一排套间,有她从霍利鲁德带来的一名厨师和一名御医,有四五个贴身侍女。她在堡内完全有自由,甚至好像还出堡打过猎。如果不带罗曼蒂克的偏见,实事求是地说,她得到的待遇简直称得上宽厚。其实,一个女人在丈夫被谋杀之后三个月决意嫁给谋杀她丈夫的凶手,至少是轻率,形同犯罪(浪漫主义要我们忘掉这一点);即使在现代,法庭也不会宽免参与同谋的女子,除非考虑到一时精神错乱或受制于他人等可以减罪的情形。总之,一位女王的秽行扰乱了国内的安宁,招致了全欧洲的反对,那么,强迫她休息一段时间,不仅有利于国家,对她自己也有好处。这几个星期的幽居,她终于有机会放松骚乱的、紧张的神经,恢复被破坏的心理平衡,调养被博斯韦尔戕害的意志。洛赫利文的牢狱之灾,实际上反倒使这个丧失理性的女子至少在几个月内免除了最大的危险——折磨她的烦恼和焦虑。
干出了这么些疯狂的事情,这浪漫的幽禁应该算是十分宽大的处罚,与她的同谋犯兼情人的下场大相径庭。博斯韦尔的遭遇可没有那么舒服!尽管有过保证,咆哮的鹰犬仍在海洋和陆地追踪着这个流亡者;他的首级悬赏一千苏格兰克朗。博斯韦尔知道,在苏格兰最最靠得住的朋友也会为了这样一笔赏钱泄露他的行踪,把他出卖给当局。但是,这亡命之徒不是那么轻易束手就擒的。他纠集忠心的部属作最后一次抵抗,然后逃到奥克尼群岛,在那里同列位勋爵开战。梅里率领一支由四艘舰船组成的舰队在奥克尼群岛登陆。那个逃犯竟敢登上一条小破船进入公海,好不容易逃脱了追兵,却遇上了风暴。这条本来用于沿岸航行的小船张着千疮百孔的帆篷驶到了挪威海岸,被一艘丹麦军舰虏获。博斯韦尔害怕引渡,想叫人辨认不出自己,便向一个水手要了套衣裳——宁可被人当作海盗,也不愿被人认出是正在搜捕的苏格兰王。但不久便会被调查清楚。博斯韦尔流离转徙,最后在丹麦竟被开释。他正在庆幸他的幸免,涅墨西斯(2)却追上了这位剽悍的风流武士。他的处境急转直下,全怨他当初曾向一位丹麦女子献过殷勤,答应娶她。此时,这位丹麦女子控告了他。同时,哥本哈根也查明了他过去有过哪些罪行。从此,他面临着引颈就戮的厄运。外交信使来来去去。梅里要求把他引渡归案。特别起劲的是伊丽莎白。她亟须把这人证弄到手,以备将来对付玛丽·斯图亚特。另一方面,玛丽·斯图亚特的法国亲戚也在暗中活动,不让丹麦国王交出这危险的人证。博斯韦尔的囚禁日趋严密,但也是靠了监狱他才逃过仇人的复仇。这个人在战场上面对上百名敌人毫不含糊,如今却战战兢兢地等着人家把他锁拿回国,在严刑拷打后把他定为弑君犯处死。他不断地被更换地点监禁。看管越来越严,牢房越来越低矮狭小,高墙铁窗,仿佛他是一头危险的野兽。不久他便知道唯有一死才能摆脱镣铐。这个强壮的、浑身是劲、让仇敌畏怖而让女子喜欢的人,在可怕的孤独和无聊中度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充满活力的巨人生生地腐烂发臭。这个无法无天、恣意妄为之徒唯有精力极度旺盛、了无拘管时,才能自在舒畅。他曾经在猎队的前头一马当先,急旋风似地在田野上疾驰;曾经率领部下迎击敌人;曾经把雨露遍施各国女子;曾经领略过种种乐趣。对于这样一个人,在冰冷、寂静、阴森的高墙里面苦挨可怕的百无聊赖的孤独,在吞噬活力的无所事事中打发日子,比拷打和死亡更加难受。有一个传闻,大家都挺乐意相信,说他狂暴地猛撞牢笼的铁栅,凄惨地在疯狂中死去。在为了玛丽·斯图亚特惨遭拷打和死亡的众多的同路人中,这个人曾经赢得女王炽烈的爱情,但也以他受罪最为长久,最为痛苦。
但是,玛丽·斯图亚特还记得博斯韦尔吗?身处两地,他的意志对她的影响是否还起作用?也许,火圈慢慢地渐渐地消散了?关于这些,谁也无法知道,像她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一样,成了永世的秘密。只有一点叫人惊奇。她产后刚刚下床,刚刚度过生育的艰辛,便已重新焕发女性的魅力,重新播种诱惑和烦恼。她重新(第三回了)把一个年轻人拖进自己的命运圈子。
我们得一再惋惜地重复:留传至今的玛丽·斯图亚特肖像,大多是平庸之作,无法从中窥视她的内心。一幅幅画面上都是一张姣好、安详、和善的脸,透出无聊的淡漠。画笔没有传达出这位奇异的女子肯定具有的媚。她当年必定有一种女性的特殊的魅力,因为她处处都能找到朋友,甚至在敌人中间。无论是当新娘时,还是守寡时,无论是母仪法兰西还是君临苏格兰,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监狱里,她都能在她左右营造同情的氛围,以致她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充溢着温暖和爱怜。她一来到洛赫利文,便征服了一位看守——年轻的鲁瑟文勋爵。列位勋爵不得不把他撵走。鲁瑟文刚刚离开洛赫利文堡,另一位年轻的勋爵,洛赫利文的乔治·道格拉斯,又被她征服。只消几个星期,便使她的女狱吏的儿子心甘情愿作出任何牺牲——在她的越狱中,他是她最热心、最忠实的助手。
仅仅是助手吗?在这几个月的幽居中,小道格拉斯对于她是否还有超越助手的价值?爱慕是否始终是骑士式的、柏拉图式的?我们永远不得而知。不管怎么说,玛丽·斯图亚特老实不客气地利用这个小伙子的感情,百般施展欺哄诓骗的手段。除了女人的魅力,女王还有一桩好处极为诱人:弄到她的身子,也就可以弄到政权。这一诱惑,对她命中遇合的一切人都有奇效。玛丽·斯图亚特大概(这只能猜测)允诺过同小道格拉斯结婚,用这样的前景来引诱小道格拉斯的深感荣幸的母亲,以换取她的优待。警卫日渐松懈。最后,玛丽·斯图亚特终于能够着手干她一心谋求的事情:越狱。
第一次尝试(3月25日),虽然准备缜密,却仍失败了。有一个洗衣妇每周随其他女仆搭船到对岸往返一次。道格拉斯负责说动洗衣妇,洗衣妇最后同意和女王换一身衣服穿。穿着女仆的粗布衣裳,厚密的面纱遮掩住她的脸,玛丽·斯图亚特顺利地通过了城堡的门卫。她正要登上一条准备驶往对岸的小船——乔治·道格拉斯已准备好马匹在那里等她;这时,一个船夫忽然动了念头,想和这个体态婀娜、头罩面纱的洗衣妇开开玩笑,硬要一睹她的真面目,试图扯下她的面纱。玛丽·斯图亚特吓得把面纱使劲拽住,露出了她的那双白嫩的纤纤素手。这双贵族式的手,秀气非凡,手指保养得极好;很难设想她是一个洗衣妇,于是暴露了她的身份。船夫们吃了一惊,虽然女王发了火,命令他们划向对岸,他们却掉转船头,把她送回监狱。
立即把这件事报告了当局;对女囚加强了警卫。乔治·道格拉斯不准回堡。但他在附近住下,和女王保持着经常的联系。他成了忠实的使者,在她和她的拥护者之间传递信件。说来奇怪,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被控谋杀而被监禁的女王,在梅里执政一年之后居然又有了拥护者。某些勋爵,首先是塞顿家族和韩特莱家族的人,部分是因为恨梅里,一直忠于玛丽·斯图亚特。但是,最叫人纳闷的是,她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汉密尔顿家族竟成了她的最最卖力的追随者。汉密尔顿家族和斯图亚特家族自古以来便是冤家对头。汉密尔顿家族的势力仅次于斯图亚特家族,极力同后者争夺王位。如今他们有了大好机会,可以设法让族中子弟同玛丽·斯图亚特结婚,从而把他捧上苏格兰王位。出于这样的动机(政治才不管道德呢!)他们站到女王一边,而仅仅几个月之前,他们还力争以谋杀亲夫罪处死这个女人。难说玛丽·斯图亚特曾认真考虑(莫非博斯韦尔已经被她遗忘?)嫁给汉密尔顿家的子弟。明摆着,她表示同意只是为了换取自由。她也答应过乔治·道格拉斯的求婚(一个铤而走险的女子的两面游戏),而道格拉斯却正是她同汉密尔顿家族谈判的中间人;此外,他还是整个越狱行动的主脑。5月2日,一切准备就绪,玛丽·斯图亚特——每当审慎理该让位给勇气的时候,她一贯如此——毅然决然地去迎接不可知的未来。
这次越狱特别罗曼蒂克,一位罗曼蒂克的女王也正应该如此。玛丽·斯图亚特或乔治·道格拉斯在城堡里说动了一个名叫威廉·道格拉斯的孩子,得到了他的帮助。这孩子在城堡里当侍童,机灵麻利,漂漂亮亮地完成了任务。按照严格规定的制度,每天到共进晚餐时,一道道门户的钥匙统统收起来,同警备队长的随身军械放在一起,饭后由队长带走,藏在枕头底下。哪怕在吃饭时,队长也得随时看得见钥匙。这会儿,重甸甸的一串钥匙就在他眼前闪闪发光。伶俐的小淘气鬼在端菜的时候悄悄把餐巾扔到钥匙上。趁着大伙儿在席间放怀畅饮、谈笑风生,他在收拾杯盘残肴时把餐巾连钥匙一起收走,后来的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玛丽·斯图亚特换上一个女仆的衣服,侍童赶在头里,打开一道道门户,然后又严严实实地反锁起来,好把追兵阻挡一阵。出堡后他把一大串钥匙往湖里一扔。他预先已把岛上所有的船只都解开了缆绳,由他们乘坐的船牵到湖心,叫堡里的人无法追赶。然后他只消在暖洋洋的五月之夜的苍茫暮色中迅速地划桨来到湖畔。乔治·道格拉斯和塞顿带着五十名骑士等在那里。女王立即翻身上马,彻夜疾驰,赶到汉密尔顿家族的城堡。她刚一感到自己已是自由之身,顿时又满腔豪气,一如往日。
这就是著名的玛丽·斯图亚特越狱故事。她所以能够逃出波浪环绕的城堡,全靠一个真心相爱的年轻人的忠诚以及一个少年的自我牺牲精神。读者如果有便,不妨读一读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他把这故事的罗曼蒂克气氛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史家们的态度较为清醒。据他们的说法,严厉的女狱吏道格拉斯夫人表面上装得对这次越狱毫不知情,别人也是这样帮腔,其实绝非如此。这个娓娓动听的故事是她后来编出来的,是为了解释警卫人员为什么忽然又聋又瞎,为什么这样玩忽职守。然而,人们不必去戳穿一个传奇,如果它是如此的美丽。何苦去扑灭玛丽·斯图亚特一生中最后一抹罗曼蒂克的霞光呢?天际已经乌云密布。风流韵事层见叠出的时期即将结束。这位年轻勇敢的女子是最后一次播种爱情,品尝爱情的滋味。
过了一个星期,玛丽·斯图亚特已经有了六千人马。似乎又一次雨过天晴。一瞬间,吉星似乎又在她头上高照。不仅是塞顿家族和韩特莱家族,她的老伙伴们统统回到了自己的身旁。不仅是汉密尔顿家族,说来也怪,很大一部分苏格兰贵族——八位伯爵、九位主教、十八位封地贵族和一百多位男爵,都改换了门庭,投奔到她的麾下。真正是怪。话说回来,一点也不奇怪,我们应当记得,在苏格兰谁也不能做到既独揽大权又不遭到全体贵族反对。梅里的铁腕不合列位勋爵的心意。他们情愿要一个罪孽深重而又服帖了的女王;他们不能要一个严厉的摄政。何况国外也在急急忙忙地支持重获自由的女王。法国使臣来见玛丽·斯图亚特,向这位合法的君主表忠。伊丽莎白派专使来表示她获悉玛丽·斯图亚特“幸免于难”之后的不胜欣喜。玛丽·斯图亚特入狱一年以来,处境大有改善,前景颇为光明。她时来运转;不过,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往那么勇敢、那么好战的苏格兰女王竟然避免一战——她宁愿和平解决。她已经阅尽沧桑,倘若她哥哥给她留下一点依稀恍惚的帝王威仪,她会心甘情愿地把大权拱手让给他。博斯韦尔钢铁般的意志在她身上激发的力量,有很大一部分崩溃了——这一点不久便得到证明。经历了那么些烦恼、忧虑和惶惶然,经历了那么疯狂的敌意,她如今向往的是自由,是和解和宁静。然而,梅里却连部分权力都不肯放弃。他的野心同玛丽·斯图亚特的野心本是同根所生,同时又有那么些军师推波助澜。当伊丽莎白祝贺玛丽·斯图亚特时,英国的宰相塞西尔却千方百计地向梅里施加压力,要他彻底搞掉玛丽·斯图亚特和苏格兰的天主教党。梅里没有多加考虑。他知道,只要玛丽·斯图亚特能够自由行动,苏格兰便不会太平。他一门心思要一劳永逸地整肃作乱的列位勋爵,给他们个教训,叫他们永志不忘。他以他历来的雷厉风行迅速集合起一支军队,人数虽然少于敌军,但管理比较得当,纪律比较严明。他不等部属来援,径向格拉斯哥挺进。5月13日在朗赛德,算总账的时刻来到;女王和摄政,哥哥和妹妹,斯图亚特家族中的一个人和同属斯图亚特家族的另一个人,在此一决胜负。
朗赛德之战为时极短,却是一锤定音。不像在卡贝里交战之前经过了长久的犹豫和谈判。玛丽·斯图亚特的骑兵猛冲敌阵。但梅里选择的阵地地形很好。女王的骑兵正要仰攻高地,攻势未及展开,便已被猛烈的火力打散,接着被敌军的反冲锋打得落花流水。在区区三刻钟的时间里全部结束。女王的最后一支军队丢下所有的大炮和三百具尸体,七零八落地溃逃。
玛丽·斯图亚特在一座高高的山冈上观战,看见大势已去,便快步下了山冈,跨上马背,由一小队人马护卫着全速逃跑。她惊恐万状,再也不想抵抗。垂头丧气,慌不择路,没命地策马驰过牧场和沼泽、田野和森林——第一天就这样整整赶了一天路,不敢休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逃出去!她日后写信给洛林枢机主教说:“我备尝一切——诽谤、辱骂、被俘、饥饿、严寒和酷热。我曾经在崎岖的道路上连续奔驰九十二英里,不得休息,没有食物,不知道逃到哪里去;曾经就地而卧,喝变质发酸的牛奶,吃燕麦充饥,看不到一块面包,曾经在野地里过了三夜,孤身一人,像只猫头鹰,没有侍女服侍。”就是这个样子,她这几天的形象,一个勇敢的女骑士、罗曼蒂克的巾帼英雄,长留在民众的记忆里。苏格兰今天已经忘掉她的一切弱点和疯狂,原谅并且洗雪了她的激情诱发的全部罪行。活在民众心里的,只是这样一幅画面——孤岛城堡中一个温顺的女囚;还有一幅,是一位勇敢的女骑手为了自己的自由,骑一匹大汗淋漓的马在夜间疾驰,宁愿死去千百回,也不愿怯懦屈辱地向敌人投降。她已经三次在夜色掩护下逃亡——第一次是同达伦雷逃出霍利鲁德,第二次是穿着男装从鲍特威克堡逃到博斯韦尔身边,第三次是同道格拉斯逃出洛赫利文。她在拼命的、疯狂的疾驰中三次保住了自己的王冠和自由。这一次她保住的只是自己的性命。
朗赛德之战后第三天,玛丽·斯图亚特到达海边的丹德连南修道院辖区。这里是她的国家的边境。她像一头被追猎的鹿,逃到了她的国土的尽头。昨日的女王,今天在全苏格兰找不到一处安全的避难所。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切断。铁石心肠的约翰·诺克斯在爱丁堡等着她;她将重遭庶民的凌辱,重遭僧侣的怒骂,可能还会被钉上耻辱柱,被处以火刑。她的最后一支军队已经溃散,最后的希望成了泡影。面临艰难的抉择。后面是失去的国家,没有一条路可以让她回到那里去;前面是茫无际涯的大海,可以任她到全世界随便哪个国家去。她可以去法国,可以去英国,去西班牙。她是在法国长大的,那里有她的朋友和亲戚,还有许多对她忠心的人——曾经献诗给她的诗人,曾经把她送到苏格兰海岸的贵族。这个国家已经热情地接待过她一次,给她举行了隆重豪华的加冕典礼。但是,正因为在那里她是人们心目中享尽人间荣华的王后,至尊至贵,如今她成了破衣烂衫、名节有亏的乞丐,她不能到那里去乞求帮助。她不想看见她痛恨的那个意大利女人喀德琳·美第奇的恶毒的冷笑,不想靠别人的施舍度日或者被关在修道院里。但是,逃往西班牙去投靠冷冰冰的腓力,她也觉得有失身份。这个伪善的宫廷永远不会原谅她同博斯韦尔结合是由新教牧师主婚,不会原谅她接受了异端的祝福。因此,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确切地说,不是选择,而是势所必然:到英国去。她在被囚的最最晦暗的日子里,岂不是听到过伊丽莎白给她打气,说什么“她任何时候都可以把英国女王当作忠实的朋友”吗?伊丽莎白岂不是曾经信誓旦旦地要恢复她的王位吗?岂不是派人给她送来了一只指环作为信物,应许她随时可以凭此信物要伊丽莎白顾念骨肉之情吗?
不过,谁的手一旦沾上了晦气,抓阄抽签就会失灵。玛丽·斯图亚特作重大决定时一贯轻率匆遽,在这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上也是如此。她在丹德连南修道院给伊丽莎白写信,不要求任何保证,说:“亲爱的姐姐,我的种种灾难大半你当然已经知悉。但是,今日驱使我写此信的厄运,发生于近日,你未必耳闻。所以我应当向你作一极其简短的报告:我倚畀甚殷且封赏非轻的一些臣子,举兵反对我,对待我的行为极为恶劣。我一度被残暴地监禁,是命运的全能的主宰把我解救了出来。然而,后来我打输了仗,我的忠心的臣下大多已在我的眼前阵亡。如今我被逐出我的王国,灾难深重,除了天主,我只能指望你的善心。因此,亲爱的姐姐,我请求你允许我来到你的面前,以便向你面陈我的不幸。”
“我还祈求天主赐福给你,待我温和,给我安慰,那是我希望最为殷切而恳求得之于你的。我们之间的情谊使我能够信赖英国。为了提醒你,我派人给英国女王送去这只指环——你允诺给予友谊和帮助的信物。爱你的妹妹,玛丽女王。”
匆匆地,似乎是有意要糊里糊涂,玛丽·斯图亚特信笔写了这几行决定她一生前途的字。然后她把指环封在信里,交给了一个骑马信使。信里不仅是她的指环,还有她的命运。
总之,决心已下,5月16日,玛丽·斯图亚特登上一条渔船,穿过索尔韦海湾,在英国一个不大的港口城市卡莱尔附近上岸。在决定命运的这一天,她还不满二十五岁;不过,她的一生其实已经结束。命运能够慷慨赐予凡人的一切欢乐和苦难,她都已品尝过;碧落黄泉,她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曾经臻于极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以极度的精神紧张为代价,她体验了人生的大喜大悲:死了两个丈夫,失去了两个王国,蹲过监狱,在犯罪的黑暗的道路上迷过路,但一再倒而复起,重新登上宝座和婚礼的圣坛,再度意气风发。这些个星期,这些年,她的生活像一把火,一把耀眼的、熊熊燃烧的、吞噬一切的烈火,它的余晖在几百年后还照耀着我们。然而,到英国的这一天,火堆烧到了头,慢慢熄灭了。她身上一切优良的东西都已付之一炬;一度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华只剩下了灰烬。往日的玛丽·斯图亚特只剩下一个可怜巴巴的影子,凄凄惨惨地进入她的生命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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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诗人。
(2) 古希腊神话中的惩罚女神。——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