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腊剧场,凄恻而庄严的悲剧之后,要安排一出滑稽的短剧,别具一格的独幕喜剧。玛丽·斯图亚特一剧也有类似的尾声。2月8日上午她被斩首,第二天上午全伦敦都知道了死刑业已执行。消息传来,举国欢腾。那位听觉素来灵敏的伊丽莎白女王倘若不是突然成了聋子,那她自然肯定会问,日历上并没有标明节日,她的臣民那么热烈庆祝是为了哪一桩?但她明智地闭口不问,严严实实地裹在神奇的一无所知的外衣里。关于对手已被处死,她希望得到正式的报告,希望“被迫面对既成事实”。
打破女王一无所知的假象,向她报告她“亲爱的妹妹”已被处决——这样一个可悲的责任落到塞西尔肩上。塞西尔心情沉重地办理这件事。出仕二十年来,这位老成练达的股肱屡次遭遇风暴,有的是君王震怒激起的真正的风暴,有的是出于国事政治的考虑而装出来的风暴。这一回,严肃沉着的宰相极其冷静,步入女王的接见厅,准备正式向她报告死刑业已执行。但是,后来演出的戏完全是他始料不及的。怎么回事?是谁胆敢不奏闻女王,不奉女王的直接命令便擅自把玛丽·斯图亚特斩首?不可能!简直不可思议!她从来没有立意要采取如此骇人听闻的措施——除非敌军入侵英国。她的谋臣们欺骗了她,出卖了她,对待她的态度简直像一帮老奸巨猾的骗子手。怎么着,想让她在全世界面前出丑?想用背信弃义、阴险毒辣的暴行玷污她的名声、她的尊严?可怜的、不幸的妹妹呵,竟成了如此可耻的疏失、如此卑鄙的欺诈的牺牲品!伊丽莎白大声嚷嚷,痛哭流涕,疯也似地向白发苍苍的大臣捶胸顿足。一桶桶污水泼到大臣头上——他,他和御前会议其他成员,怎么敢不请旨便执行她签了字的死刑判决!
伊丽莎白对于她自己授意的“不法行为”,会竭力推卸责任,会把这“不法行为”说成是臣下的“越权”。对于这一点,塞西尔和他的朋友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他们明白,上头期待的也就是他们的这种“自作主张”,所以他们磋商后决定让女王卸脱仔肩。他们估计,伊丽莎白需要这样的借口只是为了障人耳目;她在小接见厅Sub Tosa里,甚至会感谢他们的机灵。然而,伊丽莎白演戏过了火,结果事与愿违,或者不如说是不由自主,她的佯装的愤怒变成了真心的愤怒。塞西尔耷拉着脑袋,女王向他劈头盖脑爆发的雷霆绝不是音响效果,而是绝不做作的愤怒的震耳欲聋的霹雳,是狂暴的侮辱,铺天盖地的辱骂和揶揄。最后几乎要动手打人。伊丽莎白拿粗野的话谩骂年迈的大臣,要他赶紧辞职。确实,后来一度不准塞西尔入宫觐见,以惩罚他的所谓的专擅。
真正的主谋沃尔辛厄姆在关键的时刻生病或者装病,这一招到如今才看出是多么的明智、多么的有先见之明。不过,他的副手——可怜的戴维逊却吃足了苦头,至尊的怒火统统倾泻到他头上。他注定成为替罪羊,成为说明伊丽莎白无辜的显证。伊丽莎白发誓,没有人叫他把死刑判决书拿去给塞西尔加盖国玺。他是自作主张,违背了她的心愿和意向;他的胆大妄为的擅自行动引发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她命令法庭正式审理戴维逊违旨(其实却是唯命是从)案;法庭的判决必须能郑重其事地向欧洲证明,玛丽·斯图亚特的身首异处完全是这个坏蛋的罪过,而伊丽莎白则毫不知情。那些曾经指天誓日要同戴维逊情逾手足、有难共当的达官显宦自然抛弃了落难的伙伴。他们只顾自己躲过至尊女王的雷霆万钧的震怒,挽救他们的大臣职位和俸禄。戴维逊的辩解一无佐证,只有几垛不吭气的墙壁见到过伊丽莎白交给他任务。结果他被判处罚款一万金镑;这样一笔巨款是他有生以来不曾见过的。罚款之外,他还被判入狱。后来悄悄给过他一些生活费,但伊丽莎白在世时,他毫无重返朝廷的希望,只落得个身败名裂。作为一个朝臣,不去揣摩主子隐秘的心思是危险的;但有时候,把主子的心思猜得太透更要危险得多。
说伊丽莎白清白无辜、毫不知情的传奇固然言之凿凿,却是粗制滥造,不足以叫当时的人置信。或许只有一个人事后对这个离奇的说法深信不疑。说来奇怪,这个人就是伊丽莎白本人。歇斯底里的或者有歇斯底里倾向的人,最突出的品性之一便是不仅能够巧妙地欺人,而且还能自欺。他们的希望往往被他们当作现实;他们的证言有时是最认真的因而是最危险的欺骗。明摆着,伊丽莎白信口发誓她的行动和意图都同处死玛丽·斯图亚特没有牵连时,她是相信自己的真诚的。她的内心一半真是不希望处死玛丽·斯图亚特。如今,以这个不希望为依据,她的记忆逐渐挤走了处死玛丽·斯图亚特的参与感,尽管实际上她当初毕竟还是暗暗希望死刑执行的。她暗自企盼着执行死刑的消息,但并不愿意听到,一旦消息传来,她的发怒,不仅是作为演戏事先设计好的,同时也是发自内心,是真挚的(这女人什么都有两面性)。她的真挚的愤怒首先是针对自己——为什么没有把美好的意愿坚持下来?其次是生塞西尔的气——为什么他要把她扯进这桩暴行而又没有设法让她摆脱责任?她拼命叫自己相信,执行死刑不是她的主意;她的言词听起来似乎有一种神圣的信念。很难不相信她穿着丧服接见法国使臣时说的话,“感觉自己是个可怜的弱女子,被敌人包围着”,这种感觉“比父亲的死,比姐姐的死都更叫她痛心”。国务会议的全体成员同她玩这套可耻的把戏,倘若不是为她效劳多年的臣仆,全都难逃一死。她本人签署判决书只是为了安抚百姓,但是,除非敌军在英国海岸登陆,否则她是不会让它执行的。
伊丽莎白在致詹姆斯六世的亲笔信中,也坚持这种半真半假的说法,否认她希望处死玛丽·斯图亚特。她又一次说,她毫不知情并且没有得到她同意的“悲惨的错误”,叫她万般痛心疾首。她请上帝作证,证明她“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她从来不曾想过要把玛丽·斯图亚特处死,虽然她的谋臣们老在她耳边这样叨叨。预料到人们自然而然会责难她,说戴维逊只是她的挡箭牌,她高傲地声称,尘世没有任何力量能迫使她把她的处置推到执行者头上。
不过,詹姆斯六世并不汲汲于知悉真相。他关心的只是洗刷他自己的嫌疑,生怕人家说他对保全他母亲的性命满不在乎。同伊丽莎白一样,自然不宜马上高唱“阿门”和“哈利路亚”,而应当装出惊奇和愤怒的样子。他甚至鼓起勇气作出反应强烈的姿态,郑重宣布:如此重大的不法行为,不能不报复。伊丽莎白的使者被拒之于苏格兰国门之外。詹姆斯六世派了一名骑士到国境线上的贝里克去取她的信——让全世界都瞧瞧,詹姆斯六世对杀害他母亲的凶手发脾气了。但是,英国内阁早就配好了仙丹甘露,能叫儿子默默“吞下”母亲被处死的消息。伊丽莎白那封信是供她在“世界舞台”演出用的。除了这封信,同时还有一件外交信函送到了爱丁堡。沃尔辛厄姆在后一封信中通知苏格兰宰相,保证詹姆斯六世将来入嗣英国大统。这笔肮脏的交易,至此银货两讫。英国的甘露对悲痛欲绝的孤哀子确实有神奇的功效。詹姆斯六世从此只字不提废除盟约。他母亲的遗体尚未安葬,至今躺在某个教堂的角落里,连这件事他都不放在心上。玛丽·斯图亚特最后的愿望(安息在法国土地上),被粗暴地践踏了。对此,詹姆斯六世并没有提出抗议。仿佛是魔杖一挥,他立即相信了伊丽莎白的无辜,甘心情愿上钩,认可伊丽莎白的说法——是个“悲惨的错误”。“从而您洗刷了自己,证明您在这个不幸事件中是无辜的”——他在致伊丽莎白的信中如是说,并且以一个恭顺的寄人篱下者的口吻祝愿英国女王的“高风亮节世世代代普天传颂”。伊丽莎白的诺言似乎具有一种魔力,使他的强烈的不满情绪顿时平息了下去。从今以后,他和签署他母亲死刑判决书的女人之间建立了持久的和睦融洽的关系。
道德和政治大异其趣。对同一件事的评价可能不同,全看我们对它是从人性的观点还是从政治利益的观点去评论的。从道德上说,处死玛丽·斯图亚特一事是无法原谅无法辩解的:违反了任何国际法,在和平时期把邻邦的女王关起来,然后悄悄地炮制一个圈套,阴险地诱她上当受骗。……然而,毕竟不能否认,从国家政治的观点看,搞掉玛丽·斯图亚特对英国有利。因为,政治上的标准不是法制而是成败(唉!)。在玛丽·斯图亚特这件事上,后来的成功说明处死她是对的,因为把她处死后,英国和它的女王没有遭遇麻烦而是得到了太平。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正确地估计了实际情势。他们知道别的国家是不敢呵责一个真正强大的政府的,对这样一个政府的暴力行为甚至罪行只能怯懦地眼开眼闭。他们所料不差:全世界不会因为这次死刑而发生动荡。确实,法国和苏格兰国内复仇的号角突然沉寂。亨利三世原来威胁要同英国断绝外交关系,其实绝不这样做。想当初,玛丽·斯图亚特生前,亨利三世并没有认真考虑派出一兵一卒渡海去救她;如今他更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倒是吩咐在圣母院做了个盛大的追悼弥撒;他驾前的各位诗人写了几首悼诗纪念殉难的前王后。法国对于玛丽·斯图亚特,这样就算了事,从此把她抛到脑后。苏格兰的议会稍稍有些举动;詹姆斯六世服了孝。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骑上伊丽莎白送给他的骏马,牵上伊丽莎白送给他的猎犬,出宫行猎。他依旧是英国历来最随和的邻居。只有迟钝的西班牙腓力终于回过神来,装备他的无敌舰队。但他是单枪匹马,同他作对的却是伊丽莎白的幸运——古往今来,一切光荣的君主莫不如此,幸运和威势并存。无敌舰队还没有进入战斗便在风暴中粉身碎骨;与此同时,反改革派早就酝酿的攻打英国的计划也流产了。伊丽莎白赢得了彻底的胜利;玛丽·斯图亚特一死,英国消除了最大的威胁。防御的时代过去了;从此,它的舰队将横行海上,去征服远方的土地,建立一个全球大帝国。英国的财富不断增长,伊丽莎白王朝的晚期出现了艺术的新繁荣。女王在她这次最可耻的行径之后博得的赞颂、爱戴和崇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热烈。国家大政的丰碑是用残酷和不正义的花岗岩建造的,丰碑的基础都是用鲜血浇灌的。政治中,错的都是那些战败者,历史无情地踩着他们的尸体前进。
然而,玛丽·斯图亚特的儿子还得通过非同小可的考验。他一门心思想一跃登上英国王位;他指望迅速得到卖身投靠的报酬。但希望一时实现不了。他还得等待,等待,再等待(这对野心家是最大的折磨)。他不得不在爱丁堡无所事事,等待,等待,再等待十五年,几乎同他的母亲被伊丽莎白囚禁的时间同样的漫长。十五年后,老妪才松开冰冷的手,权杖掉了下来。暂时,他还只能泡在苏格兰的城堡里,唠唠叨叨,牢骚满腹,常常打猎,撰写宗教和政治题目的论文,但是,说来说去无非是等待——没完没了地、白白地、气呼呼恶狠狠地等待伦敦传来一个消息。消息始终不来。伊丽莎白仿佛是被对手的鲜血注入了新生命。玛丽·斯图亚特死后,伊丽莎白越来越扎实,越来越有信心,身体越来越好。在犹豫不决的岁月中叫她备受煎熬的失眠之夜、良心的谴责,都已成了往事;上天赐给她的国家、她的朝廷的安定,消弭了一切,洗刷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再敢争夺她的王冠。连死神都遭到这个死不放手的女人的激烈反抗;面对死神,她都不肯把王冠交出来。七十岁的老妪顽固而执拗地不想死去,成天在宫中转悠,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到处不得安宁。她高傲地拼命反抗:她的王位来之不易,她曾经为它进行过顽强而无情的斗争,如今不想把它让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然而,大限终于来临;死神在残酷的搏斗中终于战胜了执拗的女人。不过,肺部还有啰音,衰老而倔强的心还在跳动,虽然越来越弱。窗下,急不可耐的苏格兰继承人的使者牵着一匹备鞍的马,在那里等待约定的信号。一位宫廷命妇答应,女王一死,她就从窗子里把一枚戒指扔给他。好多好多小时过去了。使者白白地朝楼上看了又看;年迈的童贞女王一生拒绝了多少求婚者,如今仍然不让死神挨边。到3月24日,窗子总算有了响声,一只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扔下一枚戒指。使者立刻翻身上马,疾驰了两天半,一口气赶到爱丁堡。这番疾驰,后人永世难忘。三十七年前,梅尔维尔勋爵一路疾驰,从爱丁堡赶到伦敦,急着报告伊丽莎白,说是玛丽·斯图亚特生了个儿子;三十七年后,另一个使者走回头路,赶到儿子那里,向他报告伊丽莎白的死给他带来了第二顶王冠。苏格兰的詹姆斯六世在这一刻兼任了英格兰的国王——终于成了詹姆斯一世。在玛丽·斯图亚特的儿子身上,两顶王冠永远地结合在一起,多少代悲惨的斗争到此结束。历史有时选择阴暗的、曲折的道路,但它的合理的目的必定实现,历史的必然性一定会胜利。
詹姆斯住进了他的母亲一心想占有的白厅,把白厅布置得颇为风雅。他终于摆脱了永世的贫困,他的野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如今他一心要过安乐日子,而不是考虑不朽。他常常出宫打猎,热心看戏,在戏院子里捧一个名叫莎士比亚的人和别的优秀的诗人(这是他唯一的功绩)。体质孱弱,才具平庸,禀性疏懒,缺乏伊丽莎白的精神力量,也没有他罗曼蒂克母亲的英勇和激情,他无精打采地管理着两个彼此敌对的女人的联成一体的遗产。那两个女人以她们心灵和激情的全部热烈劲儿追求的东西,被善于耐心等待的他弄到了手,没有斗争,仿佛天上掉下来似的。如今,英格兰和苏格兰已经合并成一个国家,应该忘记苏格兰女王和英格兰女王曾经彼此仇恨,互相作对,败坏了对方的生活。没有必要说一个人对而另一个人错,死神使这两位对手崇高的位分相等。一生彼此对抗的她们,如今可以长眠在一起。詹姆斯一世命令重葬他母亲的遗骸(仿佛一个被打入另册的人,孤零零地躺在彼得斯波罗教堂的墓地上);在通明的火炬照耀下,隆重地迁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英国列代国王陵园。墓上有玛丽·斯图亚特石雕像。伊丽莎白石雕像近在咫尺。往日的敌意已经永远消逝,从此再不互相争夺权力和属地。这两个人生前如此顽梗地躲来躲去,一次也没有见过面,如今却像两姊妹,在神圣的、使一切都平等的永生的睡梦中比邻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