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终结便是我的开始”——玛丽·斯图亚特曾经在一袭缎子外套上绣过这样一句格言。当时她对这句格言的含义还不甚明了。如今,她隐隐约约的预感应验了。只有悲壮的死,才能奠定她的光荣。只有这样的死,才能在后人眼中补赎她的青年时代的罪孽,才能改变她的错误。许多星期以来,被判了刑的她,坚定地、深思熟虑地准备接受她最大的考验。少小时,身为法国王后,她曾经两次目睹贵族死在刽子手的刀斧之下。她很早就懂得,这种极度的残酷,只有坚贞不屈的自制力才能应付。全世界及后世(玛丽·斯图亚特心里清楚)都将吹毛求疵地评论她的定力和仪态——加冕的君王中,她是俯伏在断头台上的第一人。些微的战栗,些微的动摇,不由自主的面无人色,在这样的关头不啻是亵渎她的帝王的尊严。于是,在这几个星期等候的时间里,她暗暗蓄积精神力量。这位倔强的、火热性子的女子,准备赴死是那样的平静,是她一生中对待任何事情都不曾有过的。

正因为这样,2月7日星期二当仆人向她通报施鲁斯贝里和肯特两位勋爵带了市政厅的几名委员来到的时候,谁也看不出她有丝毫的惊骇。出于先见之明,她把她的贴身女官及多数下人都叫来,在忠诚的臣仆簇拥之下她才接见来使。她让臣仆时刻待在她身边——将来让他们告诉世人,詹姆斯五世和洛林的玛丽的女儿,斯图亚特王室和都铎王室的血胤,是有勇气坚强刚毅地面对艰巨的考验的。容留玛丽·斯图亚特几乎二十年之久的施鲁斯贝里,在她面前低下了白发苍苍的头,屈膝跪下。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宣布伊丽莎白不得不依从臣民的坚决的要求,下旨执行死刑。听到这个噩耗,玛丽·斯图亚特仿佛毫不惊奇,知道她的每一个姿势都将载入史册,没有丝毫惶恐的表示。听完了判决书,平静地划了个十字,说:“赞美天主,让你给我带来了这个消息!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叫我欣慰的了,因为它表示我的尘世的苦难即将结束,意味着天主的恩典,是他成全我为了弘扬天主的荣名和他眷爱的罗马天主教而死难。”她对判决没有提出一句异议。她已经不想作为女王同另一位女王对待她的不公正行为做斗争,只想作为基督徒背起她的十字架。或许,她把她的牺牲看成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的胜利而心向往之。她只有两个请求:一,让天主教神父给她做临终祝福;二,死刑不要放在次日上午,因为她希望认真考虑一下她最后的安排。这两个请求都被拒绝了。狂热的新教徒肯特伯爵回答,伪教的教士对她没有什么用处,他挺乐意给她派位改革派牧师来,让牧师给她宣讲真正的宗教。玛丽·斯图亚特正准备在整个天主教世界的面前以身殉教,在这样的伟大的时刻,当然拒绝聆听异教教士关于真正的信仰的说教。肯特伯爵的建议太荒唐,同它一比,拒绝推迟执行死刑的决定,对这注定一死的牺牲品来说还算不得忒煞残酷。她只剩一夜的工夫可以用来做各种准备。她拥有的时间十分紧张,没有恐惧和惊惶的余地。历来(这可是上帝对人的恩赐),垂死者的时间都是紧巴巴的。

理智和深思熟虑,这是她过去十分缺乏的品质(唉!)如今她在利用最后的时间上却表现了出来。伟大的女王,她想她的死也得做到真正的伟大。充分运用她的无懈可击的审美情趣、她的得之于遗传的表演艺术、她在最危急的关头也不背弃她的勇气,玛丽·斯图亚特精心准备着她的走——仿佛她的走是个节日,是喜庆,是个盛大的典礼。任何事情她都不是听之任之,听任偶然性、时间和情绪的摆布,一切都拿效果来检验,一切都赋予王者的高贵和庄严。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再三斟酌推敲,像是为杀身成仁的史诗构思激动人心的或者令人肃然起敬的诗句。她吩咐提前开晚饭,以便饭后安安静静地写几封必要的信。这顿晚餐,她象征性地搞成最后的晚餐。饭后,她把下人召集拢来,并叫人给她酌了一杯酒。郑重其事而又安详愉快地举起满满的酒杯俯视跪在她面前的臣仆,一饮而尽,祝他们诸事顺遂,又说了一通话,叮嘱他们永远忠于天主教,彼此和睦相处。她请求每一个人原谅她(听起来像是使徒行传中的场景),不要计较她历年来有意无意使他们遭受的委屈。然后她把精心挑选的礼物送给各人。礼物是指环和宝石,金项链和花边,一些曾经点缀过、丰富过她昔日生活的精品。臣仆们跪着接受她的礼物,有的默默无语,有的泣不成声。女王不由得被她的臣仆的悲悲切切的爱心所感动。

最后她站了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房中的书桌上已经点上了蜡烛。今晚到明晨,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再看一遍遗嘱,安排准备明天艰难的赴刑,写最后几封信。第一封信最为恳挚,是写给她的忏悔神父的,嘱他今夜别睡,为她通宵祈祷。其实这忏悔神父也在堡内,离她只有两三个房间,但肯特伯爵(狂热竟是这样的残忍)斩钉截铁地禁止专门安慰人的忏悔师出来给犯人举行最后的“天主教圣餐仪式”。女王接着又写信给她的亲戚——亨利三世和德·吉斯公爵。在最后的时辰,她一味关心(这使她显得特别高尚):法国前王后的津贴停发后,她的下人生活将没有着落。她请求法国国王承诺按照她的遗言付清余款,并且下旨做弥撒悼念“至诚笃信天主的女王,她始终忠于天主教而被剥夺了尘世的全部产业,慷慨就义”。她先前已经写信给腓力二世和教皇。在这个世界的各位君主中,要写信的只剩伊丽莎白一个人了。但玛丽·斯图亚特一字未写。她对伊丽莎白再也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什么要感谢的了。只有用高傲的沉默以及死的庄严,她还能羞辱她的老对头。

午夜过后好久,玛丽·斯图亚特才上床就寝。她在生前应该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她的灵魂总共只剩几个小时还能寄附于疲惫的肉体。侍女们跪在角落里不出声地祷告:她们不愿意打扰女王的睡眠。但玛丽·斯图亚特无法入睡。她睁大眼睛看着茫茫黑夜。她只是让她的肢体休息,以便到早晨能以一颗大无畏的心和坚强的灵魂面对万能的死亡。

玛丽·斯图亚特曾为多次喜庆梳妆打扮——为加冕,为施洗,为大婚,为骑士的游艺,为散步,为战争和狩猎,为坐朝,为舞会和比武,到哪里都是服饰华丽,知道美在尘世具有何等的威力。但她在自己的命运最伟大的一刻,为了死亡,她对衣着用尽心思,超过以往任何一次。她想必在许多天许多星期之前便已考虑好得体的死难仪式,认真地斟酌了每一个细节。一件件衣裳挑来挑去,兴许挑遍了她所有的衣箱,要为这空前未有的场合选一套最最合意的服装。作为一个女人,她很可能在最后一阵卖俏的冲动中,想给后世千秋万代开创一个例子,叫子孙后代看看一个女王应该以一个多么完美的形象去迎接死刑。从6时到8时,花了两个钟头,侍女们侍候她更衣。她不愿意像一个可怜的罪犯,穿着可怜巴巴的破衣烂衫登上断头台。她为最后一次远行选了一套华美的盛装,最端庄最雅致的深褐色丝绒衫,镶一圈貂皮,白色的立领,多褶的衣袖。一件黑缎斗篷裹住高贵华丽的衣裳。沉甸甸的拖地后襟极长,由她的侍从长梅尔维尔恭恭敬敬地捧在手里。从头到脚,罩一袭寡妇白纱。精工制作的披肩和贵重的念珠代替了世俗的饰物。白色的羊皮鞋着地极轻,后来走向断头台时,死一般的寂静竟没有被她的脚步打破。女王亲手从一只珍藏的箱子里取出一方手帕,后来她的眼睛就是用这方手帕蒙住的。那是一块薄若蝉翼、如烟似云的麻纱,镶着金花边,想必是她本人的作品。她衣服上每一个扣襻的选择都寓有深意,每一个细枝末节都配合着总的音乐效果。她预见到她在断头台前得在陌生男子众目睽睽之下抛开这神秘的辉煌。预见到鲜血淋漓的最后一刻,玛丽·斯图亚特贴身穿了一件大红绸衬裙,还吩咐下人给她准备一副长过胳膊肘的火红色手套,以便斧子迸起的鲜血溅到她的衣裳上不太刺目。自古以来,没有一个死囚赴死时如此精心构思过自己的死亡,如此意识到自己的不凡。

上午8时,来使敲门。玛丽·斯图亚特没有应声。她正跪在读经台前念临终经文。念完才站起来。第二次敲门她才去开。门开处,进来的是郡长,手持白色的权杖(马上就得把它折断),深深地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说:“夫人,勋爵大人派我来请,他们等着您。”“走吧。”玛丽·斯图亚特说,向门口走去。

最后一次出行开始了。左右都有仆役扶持,艰难地挪动患有关节炎的双腿。她为了抵御一阵阵突然发作的恐惧,动用了三种宗教手段来保护自己:颈挂一具金质十字架,腰垂一串宝石念珠,手持善男信女的宝剑——一具象牙的耶稣受难像:让世人瞧瞧,女王至死心怀天主教,以身殉教。世人会忘记她的青春有多少罪孽和疯狂,忘记她是作为蓄意杀人的同谋犯登上断头台的。她希望千秋万代都以为她是为了天主教事业而受苦受难的,是身受异端敌人之害的牺牲品。

她的忠心耿耿的臣仆送她搀扶她到门口为止——原来就是这样设计这样决定的。因为不能让人觉得他们参与了可耻的杀害,以为他们主动把自己的女主人送往刑场。他们只愿意在她的居处侍奉她,但不愿在她惨死的时刻做刽子手的帮凶。从门口到梯子跟前,由埃米亚斯·波立特的两名部下陪同。只有她最凶恶的对头才做得出这样的事——在弥天大罪中充当帮凶,把加过冕的女王押往断头台。断头台脚下,行刑的大厅门口,她的侍从长安德鲁·梅尔维尔跪在梯子最底下一级前等她。他作为苏格兰贵族,有责任把死刑经过奏报詹姆斯六世。女王扶起他,拥抱了他。这位可以信赖的见证人到场,使她大为宽心,增加了她起誓要保持的内心的宁静。梅尔维尔说:“我负起我一生中最沉痛的责任——把我至尊的女主人的去世报告给国内。”她回答:“恰恰相反,你应该为我的考验即将结束而高兴。只是要你报告:我至死忠于我的宗教,始终是真正的天主教徒,苏格兰的真正的女儿,历代国王的真正的子孙。让天主原谅那些盼我死的人吧。还请你告诉我的儿子,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可能伤害他的事情,从来没有损害过我们的统治权。”

说罢,她转身向施鲁斯贝里伯爵和肯特伯爵请求准许她的贴身女侍在场观刑。肯特伯爵反对。他说,这些女人的号叫和哭泣会把刑场搅乱,引起不满,因为她们准要拿她们的手帕蘸女王的鲜血。玛丽·斯图亚特坚持她最后的愿望。她说:“我保证她们绝不会这样。我想不出你们的女主人会拒绝一个身份同她相等的人的请求,不让我的侍女侍候我到最后一刻。我不信她会给你们这样无情的命令。即使我没有这样崇高的位分,她也会答应我的请求,何况我还是她的近亲,是亨利七世的外曾孙女,是法国的前王后,加冕登基的苏格兰女王。”

两位伯爵商量了一下,最后准许她随带四名男仆和两名侍女。玛丽·斯图亚特同意了。她挑选的忠心耿耿的仆役侍女簇拥着她,梅尔维尔捧着后襟,郡长、施鲁斯贝里和肯特殿后,她终于步入福特林盖堡的正厅。

在这里,磨斧声曾彻夜不绝。桌椅板凳都搬了出去。尽里头搭了一座台子,蒙着黑色的粗麻布,活像一座灵柩台。一个包着黑布的墩子前面放了一张小板凳,凳上有个黑色的坐垫,让女王跪在垫子上引颈受戮。台子左右各有一张圈椅,算是贵宾席,供伊丽莎白的专使施鲁斯贝里伯爵和肯特伯爵入座。墙根站着两个人,一动也不动,仿佛两尊青铜雕像,都穿一身黑天鹅绒,戴着黑面罩,看不到他们的真面目。那是刽子手和他的助手。这座极度简单而庄严的台子,只有牺牲者和行刑者才能上去。观众拥挤在正厅那头。这里设了一道栅栏,由波立特和他的士兵把守着,栅栏外面聚集了两百来个贵族,是附近一带各地赶来看热闹的——这热闹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女王居然被砍头。在紧闭的城门外面,人头攒动,那是成百上千被这个消息招引来的普通老百姓。他们不得入城。具有贵族的血统,才能观看君王如何流血。

玛丽·斯图亚特泰然自若地进了正厅。生而为女王,她在孩提时代便学会了王者风度,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没有把它抛弃。高傲地昂起头,她登上断头台的两级梯子。十五岁时,她就是这样登上法国的宝座的,这样登上了雷姆斯大教堂的圣坛踏级。倘若主宰她命运的是别的星辰,她还会这样登上英国的大位。当初,她既温顺而又高傲地挨着法国国王、挨着苏格兰国王下跪,领受神父的祝福;如今,她同样温顺而又高傲地下跪,领受死神的祝福。她漠然地听秘书再一次宣读判决书。她的脸庞流露出和蔼的神情,几乎是喜形于色——温格菲尔德虽然对她恨之入骨,但他在给塞西尔的报告中却也不能不说玛丽·斯图亚特把判决词不啻当作福音。

但是,残酷的考验还在后面。玛丽·斯图亚特力求她的最后一刻带上纯洁和庄严的色彩。她想作为殉教的圣徒,高举宗教的光辉灿烂的火炬,普照全世界。至于新教的勋爵,他们要紧的是不让她临刑的姿态成为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的炽烈的“表忠”。他们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竭力用恶毒的小动作贬抑她的君王的尊严。从内室到刑场的短短几步路,她不止一次地左顾右盼,在人群中寻找她的忏悔神父,希望神父至少用手势表示赦免她的罪孽,为她祈福。但她失望了。她的忏悔神父被禁止离开他的房间。现在,她已经准备好临死没有忏悔师到场为她祈福,这当口,断头台上却出现了一个改革派的牧师,彼得斯波罗的傅莱彻博士——两大宗教之间无情的斗争戕害了她的青春,戕害了她的一生,摧残她直至她的最后一口气。两位勋爵明知虔诚的天主教徒玛丽·斯图亚特曾三次声明:她宁可死时得不到临终的安慰,也不愿由一个异端牧师来安慰她。但是,正如玛丽·斯图亚特站在断头台上还要赞美自己的信仰,新教徒同样也想显扬他们的宗教,他们也向他们的上帝求助。装出百般关心她的灵魂的得救,改革派牧师开始发表一篇平淡无奇的布道;可是玛丽·斯图亚特等死等得不耐烦,不时打断他的布道。她有三四回要傅莱彻博士别自找麻烦,她笃信罗马天主教,蒙天主的荣宠,她应为天主教受苦受难。但是那牧师出于渺小的虚荣心,根本不理会将死者的意愿。他一本正经、一字不漏地背诵他的布道词,他可是难得有机会面对如此不寻常的听众。他一个劲儿地唠叨;玛丽·斯图亚特没法制止他的讨人嫌的连篇空话,只得使出最后一招:仿佛紧握武器一般,她一手握住耶稣受难像,另一只手拿起祷告书,跪了下来,用拉丁文大声祈祷,想拿神圣的祷文压倒假惺惺的胡话。总之,向同一个造物主祷告,为同一个在劫难逃者的灵魂祈福,两大宗教在距刀砧两步路的地方展开了斗争——仇恨历来比尊重他人苦难的感情强烈。施鲁斯贝里、肯特和大部分在场者是用英语祈祷;而玛丽·斯图亚特和她的仆侍则念拉丁祈祷文。牧师祷告完毕,全场肃然无哗,此时玛丽·斯图亚特才用英语祷告,捍卫基督的受迫害的教会。她感谢天主,因为她的苦难已经到了头,她把耶稣受难像贴在胸口,大声宣告她指望得到救世主用他的血为世人赎罪的功德,因此她手持救世主的十字架,心甘情愿为他献出自己的鲜血。狂热的新教徒肯特勋爵再一次打断她的祷告,要她停止这“popish trumperies”教廷的鬼把戏。但是,将死的人对尘世的纠纷已经漠然。她对肯特不瞅一眼,不说一字,只是向全场宣称,她的敌人早就一味要喝她的鲜血,而她衷心原谅他们,请求天主给她指点正果。

全场再次寂然。玛丽·斯图亚特知道随之而来的将是什么。她又一次亲吻耶稣受难像,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道:“仁慈的耶稣呵!你伸开在这十字架上的双手,拥抱着万物,也请你用你仁爱的手保护我,赦免我的罪孽。阿门。”

中世纪充斥着残酷和暴力,但不能说它没有心肝。它的某些风俗习惯反映出它深知自己残忍;它的这种感觉是我们的时代所缺乏的。每一次死刑,不管多么凶残,在种种惨状之中偶或也闪现出人性的庄严。例如,在杀死或者折磨牺牲品之前,刽子手必须请求牺牲品原谅他对后者肉体所犯的罪孽。现在,戴面具的刽子手和他的助手,在玛丽·斯图亚特面前跪下,求她原谅他们不得不给她制造死亡。玛丽·斯图亚特答道:“衷心原谅你们,因为我把死亡看成我尘世种种苦难的解脱。”然后,刽子手和助手开始准备。

两名贴身侍女替玛丽·斯图亚特卸装。她亲手帮她们摘下脖子上的有“神的羊羔”的项链。她的手不曾发抖;据她的最凶恶的对头塞西尔的使者说,她“匆匆忙忙,仿佛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世界”。她一脱下黑斗篷和深色的衣服,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大红衬裙。她的侍女给她戴上火红色的手套之后,观众眼前仿佛升起一团血红的火焰——真是壮观的、令人难忘的景象。接着是诀别。女王拥抱侍女,请她们别哭泣更别号啕痛哭。然后女王才跪到垫子上,大声朗诵赞美诗:“耶和华啊,我投靠你,求你叫我永不羞愧。”

这时她已不需再做什么,只需把头搁到木砧上。她双手抱住木砧,仿佛它是她倾心相爱的死去的未婚夫。直至最后一刻,玛丽·斯图亚特始终保持帝王气度。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个字透出她的恐惧。都铎、斯图亚特和吉斯家族的女儿准备尊严地死去。但是,人的尊严也罢,继承得来的和自身养成的定力也罢,面对任何一桩杀害必然具有的凶残,又有什么意思呢!处死一条人命,绝不可能是什么罗曼蒂克的纯洁而崇高的事情(所有的书籍和报道在这方面全是说谎)。被刽子手的刀斧杀死,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可怕的、叫人恶心的景象,是丑恶的屠宰。刽子手起先失了手,第一下没有砍中脖子,而是闷声闷气地剁在后脑勺上——受难者发出低沉的呼哧呼哧声和瓮声瓮气的呻吟;第二下深深地砍进脖子,鲜血喷了出来。第三下才把头砍掉。还有一个瘆人的细节:刽子手抓起头发,想把头颅叫全场过目,但他抓住的却是假发,头颅掉了下来,血肉模糊,像一个地滚球,骨碌碌地在木板上滚。刽子手又弯下腰,把它高高举起,全场观众不禁目瞪口呆,仿佛见到了鬼魅——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老妪的头颅,一头花白的短发。观众一时间毛骨悚然,屏息敛气,谁也说不出话。只有彼得斯波罗来的那个牧师最后终于回过神来,嘶哑地喊:“女王万岁!”

陌生的蜡黄的头颅睁着混浊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众贵族;如果是另外一种命运,这些贵族会是她最恭顺的僚属和模范臣仆。众人的嘴唇又抽搐了刻把钟,以非人的力量抑制住凡人的恐惧;咬紧了牙关,但牙齿仍嗒嗒地响。照顾到观众的感受,刽子手匆匆用一块黑色的呢子盖住无头尸体和墨杜萨(1)的头。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仆人急忙要把阴森森的尸体抬走,但这当口,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驱走了众人心头迷信的恐怖。刽子手抬起鲜血淋漓的尸体,想把它搬到隔壁房间,在那里给它涂上防腐剂,这时发觉衣褶底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来是女王的爱犬,鬼不知神不觉地跟着她,仿佛是被女主人的命运吓怕了,紧紧地偎依在她身边。这会儿它跳了出来,沾了一身湿漉漉的血。它又吠又咬,尖叫个不停,谁撵它咬谁,不愿离开尸体。刽子手企图强行把它赶跑,但只是白费了力气。它不叫人抓住,也不听呵斥,疯狂地扑向巨大的黑色的坏蛋,正是这些坏蛋用它爱戴的女主人的鲜血叫它那么伤心。这渺小的生物为它的女主人进行的搏斗,比亲生的儿子,比成千上万宣誓效忠的臣仆更为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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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希腊神话中,女妖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