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登场人物
阿基姆。
尼基塔。
阿库林娜。
阿尼西娅。
安纽特卡。
米特里奇——年老的长工,退伍兵士。
阿尼西娅的教母。
〔彼得的家。冬天。离第二幕已经九个月了。阿尼西娅穿着粗布衣服,坐在织布机前织布。安纽特卡坐在火炕上。米特里奇,年老的长工。
第一场
米特里奇 (慢慢地登场,脱掉大衣)哦,主啊,请发发慈悲吧!怎么啦,东家还没回来吗?
阿尼西娅 什么?
米特里奇 米基塔还没从城里回来吗?
阿尼西娅 没有。
米特里奇 大概是喝酒寻乐去了吧。哦,主啊!
阿尼西娅 打麦场收拾好了吗?
米特里奇 不收拾怎么办?该拾掇的都拾掇好了,都用麦秸盖上了。我不喜欢敷衍了事。哦,主啊!慈悲的米古拉[4]啊!(撕手上的老茧皮)这会儿,他该回来了。
阿尼西娅 他着什么急?有的是钱,大概跟大姑娘一块儿去寻欢作乐去了……
米特里奇 有的是钱,为什么不寻欢作乐呢?阿库林娜进城去干吗?
阿尼西娅 鬼支使她进城去干什么,你去问她吧。
米特里奇 干吗要进城去吗?只要有钱,城里有的是东西。哦,主啊!
安纽特卡 妈,我亲耳听见爸爸说。他说,“我给你买一条小披巾。”真的。他说,“我给你买,你自己挑。”姐姐打扮得可漂亮哪:穿着天鹅绒大坎肩儿,还戴着法国头巾呢。
阿尼西娅 常言说得好:“姑娘在家知羞耻,一出大门——就忘了这回事。”真不要脸!
米特里奇 算了吧!要羞耻干什么?有钱,就可以寻欢作乐。哦,主啊!吃晚饭还早吧,是不是?我这会儿烤烤火。(爬上火炕)哦 ,主啊!最神圣的圣母玛丽亚啊,圣米古拉啊!
〔阿尼西娅没做声。
第二场
〔前场人物和教母。
教母 (登场)你们当家的大概还没回来吧?
阿尼西娅 没有。
教母 是时候了。他没上我们那边的酒馆去吗?我妹妹费奥克拉说,大婶,有好多从城里来的雪橇都停在那儿了。
阿尼西娅 安纽特卡!喂,安纽特卡!
安纽特卡 什么事?
阿尼西娅 好孩子,你跑到酒馆里去看看,是不是他喝醉酒上那儿去了?
安纽特卡 (从火炕上跳下,穿上衣服)好吧。
教母 他是带阿库林娜一块儿去的吗?
阿尼西娅 要不然,还不去呢。什么事都是她弄出来的。他说该到银行里去取利钱了,可是,全是她把他弄昏了。
教母 (摇摇头)怎么说好呢。
〔沉默。
安纽特卡 (在门口)要是在那儿,我说什么呢?
阿尼西娅 你只要去看看是不是在那儿。
安纽特卡 好,我马上就回来。(退场)
第三场
〔阿尼西娅、米特里奇和教母。长久的沉默。
米特里奇 (咆哮)哦,主啊,慈悲的米古拉啊。
教母 (打哆嗦)哎哟,吓我一大跳。这是谁?
阿尼西娅 米特里奇,长工。
教母 哟,好大嗓门儿!我都忘了。对啦,大嫂,听说有人来给阿库林娜做媒了。
阿尼西娅 (从织布机上下来,走近桌前坐下)杰德洛沃村有人来提了提,可是,那边大概听了闲话,只来提了提,就没信儿了,所以这事就吹了。谁要她?
教母 那么祖耶沃村的利祖诺夫家呢?
阿尼西娅 派人来提过。可是也没说成,他连见都不肯见。
教母 倒是该出嫁了。
阿尼西娅 早就该出嫁了。我真不知道,大嫂,怎么才能把她赶出门去。事情真不好办。他不乐意。她呢,也一样。你知道,他跟美人儿还没玩够呢。
教母 咦—咦—咦!罪过。真想不到!他不是她的继父吗?
阿尼西娅 唉,大嫂,他们骗我骗得可高明极了,我就没法说。我傻乎乎的什么也没注意到,什么也没想到,就这么跟了他。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可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
教母 哦—哦,有这种事!
阿尼西娅 越来——越糟糕,我看出来他们在躲我。唉,大嫂,我真腻了,我真活腻了。我要是不爱他多好。
教母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阿尼西娅 大嫂,他这么欺负我,我真受不了。唉,我真受不了!
教母 怎么,听说他还动手打你来着?
阿尼西娅 可不是么。从前他喝醉了,规规矩矩。虽然他老是打我,可是他总还疼我。现在呢,一不称心,就拿我出气,恨不得拿脚踢我。前几天,他用手揪着我的头发,我好容易才挣脱出来。可是那个死婊子呢,比蛇还毒,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泼妇呢。
教母 哦—哦—哦!大嫂,我看你呀,真是可怜!怎么受得了呢。你收留了叫化子,他反而来这样侮辱你。你为什么饶了他呢?
阿尼西娅 哎哟,我的好大嫂,我拿我的心有什么办法呢。以前我那个死鬼男人凶是凶,可是我还是可以随意摆布他,而这个呢,大嫂,我就拿他没法办。一看见他,我的气就全消了。我一点儿也不敢跟他作对。我在他跟前就像只落汤鸡似的。
教母 哦—哦,大嫂,你大概是让什么妖法给镇住了。听说马特廖娜就会干这一手。准是她。
阿尼西娅 是的,大嫂,我自个儿也这么想。有时候我气极了,恨不得把他撕个粉碎。可是一看见他,——我就没气了。
教母 看得出,你是叫妖法镇住了。大嫂啊,久了就会害死人的。真的,我刚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儿。
阿尼西娅 我的腿瘦得简直就跟麻秆似的。可是再瞧瞧那个傻东西阿库林娜。这个死婊子本来又脏又懒,可是,这会儿你瞧瞧她!完全变了样了。因为他打扮她。穿得讲究,又大模大样的,就跟水泡似的。还有,她虽是个傻瓜,可是她脑袋里却有一个念头:“我是东家奶奶,”她说,“这个家是我的,爸爸本来就想把我嫁给他。”天知道,她真是毒极了。一发起脾气来,恨不得把草屋顶都给掀了。
教母 唉,大嫂,我才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还有人羡慕你哪!他们说你是财主;可是看起来,大嫂,眼泪掉在黄金上。
阿尼西娅 有什么可羡慕的呢。财产全都像烟似的散光了。他乱花钱,真可怕。
教母 可是,大嫂,你为什么要这么轻易给他呢?钱是你的呀。
阿尼西娅 你要是知道底细的话呀……我走错了一步。
教母 我要是你呀,大嫂,我就直接见官去。钱是你的。他怎么可以乱花?没这种道理。
阿尼西娅 这年头谁管这个。
教母 唉,大嫂,我看你越来越虚弱了。
阿尼西娅 虚弱了,好朋友,真是虚弱了。他把我累苦了。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哦—哦,真要命!
教母 好像有人来了?(倾听着。门开了,阿基姆登场)
第四场
〔前场人物和阿基姆。
阿基姆 (画十字,掸掸草鞋,脱大衣)府上好。大家都好?大嫂,你好。
阿尼西娅 老爷子,你好。你是从家里来吗?请进来脱吧。
阿基姆 我想,这个这个,来看看,这就是说,来看看,这个这个儿子,来看看儿子。我动身晚了,这就是说,吃了午饭才动身的;可是雪下得,这个这个,很紧,走着费劲,所以,这个这个,就来晚了。我儿子在家吗?我儿子在家吗?
阿尼西娅 不在,到城里去了。
阿基姆 ( 在长凳上坐下来)我找他有点事,这个这个,有点事。这就是说,前几天我跟他说过,这个这个,这就是说,说过我的难处。家里马死了,这就是说,马死了。所以,这个这个,无论如何,总得买匹马,买匹马。所以,这个这个,这就是说,我来了。
阿尼西娅 米基塔跟我说过。等他回来,你跟他谈谈吧。(起身,走近火炕)请吃晚饭吧,他就快回来了。米特里奇,来吃晚饭吧。喂,米特里奇!
米特里奇 (一面咆哮,一面醒过来)什么?
阿尼西娅 吃晚饭。
米特里奇 哦,主啊,慈悲的米古拉啊!
阿尼西娅 来吃晚饭吧。
教母 我走了。再见。(退场)
第五场
〔阿基姆、阿尼西娅和米特里奇。
米特里奇 (爬下来)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哦,主啊,圣米古拉啊!阿基姆大叔,你好。
阿基姆 嗳!米特里奇!你为什么,这就是说,这个这个?……
米特里奇 是的,我给你儿子米基塔做长工。
阿基姆 啊呀!这就是说,这个这个,给我儿子做长工。啊呀!
米特里奇 我本来在城里一个买卖人家里,可是在那儿喝酒,把什么都喝光了。所以我就回到乡下来了。我无家可归,所以我就找活干。(打呵欠)哦,主啊!
阿基姆 什么,这个这个,难道,这个这个,米基塔在干什么?这就是说,他还有别的什么事,要一个长工,这就是说,这个这个,非雇个长工不可吗?
阿尼西娅 他有什么事?以前他还管管家,可是,现在,他心里想别的事,所以就雇了个长工。
米特里奇 有的是钱,那他为什么……
阿基姆 这个这个,不对。这是完全,这个这个,不对。这不对。这就是说,太娇惯了。
阿尼西娅 是呀,娇惯,娇惯,真不得了。
阿基姆 真的,这个这个,乍看,好像还不错,可是事情,这个这个,这就是说,反而糟了。财产把人娇惯坏了,娇惯坏了。
米特里奇 狗吃肥了还要发疯,人吃胖了怎么会不娇呢!我吃胖了的那会儿是怎么荒唐来着。三个星期喝得昏迷不醒。临了剩一条衬裤也让我给喝掉了。等什么都没了,我才不喝了。现在我发誓戒酒。他妈的。
阿基姆 那么,你的老伴儿,这就是说,到哪儿去了?……
米特里奇 老兄,我的老伴儿找着合适的地方了。在城里各家小酒馆混。她也是个漂亮娘儿们,一只眼给打出来了,另一只给打青了,嘴朝一边歪。她从来没清醒过,真是他妈的混账王八蛋。
阿基姆 哦,哦!这是怎么回事?
米特里奇 一个小兵的老婆有什么去处呢?她找着合适的事情了。
〔沉默。
阿基姆 (对阿尼西娅)对啦,尼基塔,这个这个,带东西进城了吗?这就是说,带东西去卖吗?
阿尼西娅 (摆好桌子,端上食物)空手去的。去取钱,到银行里取钱。
阿基姆 (吃晚饭)怎么,你们这个这个,又要拿钱,拿钱有什么用项吗?
阿尼西娅 不,我们并没动。只不过二三十个卢布,到期了,非取不可。
阿基姆 非取不可?为什么要取,这个这个,钱呢?今天,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取;明天,这就是说,又取,那么,所有的钱,就这个这个,都取光了,这就是说。
阿尼西娅 这是额外的收入。本儿完全不动。
阿基姆 不动?怎么,这个这个,不动呢?你取出钱来,可是,钱,却这个这个,不动。比方说,你,这个这个,把面粉,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倒在大柜里,或是这个这个,仓库里,然后,你从那儿把面粉取出来,那它怎么会,这个这个,不动呢?没有,这就是说,这个这个,这么回事。他们骗你。你问问清楚,不然,他们会骗你。怎么会不动呢?你,这个这个取出来,可是钱还不动。
阿尼西娅 我也弄不清楚。这是那会儿伊万·莫谢伊奇教给我们的。他说把钱存在银行里,钱又安全,还可以得到利钱。
米特里奇 (吃完饭)这是不错的。我在买卖人家里待过。他们都这么办。把钱存进去,然后躺在火炕上收利钱。
阿基姆 你的话,这个这个,真奇怪。你,怎么能,这个这个,收利钱,这个这个,收利钱呢,可是他,这就是说,问谁,这个这个,收利钱?收钱呢?
阿尼西娅 银行里给钱。
米特里奇 这是什么话?女人根本就不懂。喂,您瞧这儿,我来给你说说明白。你记住。比方说,你有钱,而我呢,比方说,春天到了,地荒着,没种子,或是没钱交税。于是我,这就是说,来找你。我说:“阿基姆,借十个卢布给我,等我田里收割完了,到圣母节的时候,我就还你这十个卢布,再替你收十俄亩地的庄稼。”你呢,比方说,知道我有一匹马,或是一头牛可以作抵押,你就说:“给我两三个卢布的利钱就行。”我脖子上套着索子,实在没办法。我就说,“好吧,给我十个卢布。”到了秋天,我把欠你的债还清了,你还从我身上盘剥了三个卢布。
阿基姆 可是,要知道,这就是说,这个这个,瞒心昧己的庄稼人,才这个这个,干这种事。因为他,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忘了上帝。这就是说,这是不对的。
米特里奇 你别忙。现在要说说这个不对的地方了。你记住。好,这就是说,你那么办的话,你就是盘剥我。再比方说,阿尼西娅有一笔闲钱。她不知道把这笔钱怎么办。而且这不是女人们的事,所以她不知道把钱放在哪儿好。她去看你,她说,“你能不能拿我的钱去放些利钱?”你就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得等着。”快到夏天的时候,我又来了。我说,“再借十个卢布给我,我给利钱……”于是,你就看看:要是我的皮还没剥光,还可以剥,你就把阿尼西娅的钱借给我。可是比方说,要是我一无所有,无血可挤了,你就想想,看看,没有什么可盘剥的了,你马上就说:“走吧,老兄,上帝保佑你。”于是你就去找别人,把你自己的钱和阿尼西娅的钱借给他,盘剥他。这就是银行干的事儿。它就这样把钱滚来滚去。老兄,这玩意儿有学问哪。
阿基姆 (激动)这算怎么回事?这是,这个这个,这就是说,下流。有的庄稼人,虽然这个这个,这么干,可是有的庄稼人,这就是说,这个这个,认为这是作孽。这是,这个这个,犯法的,这就是说,犯法的。这是下流。怎么有学问的人,也这个这个……
米特里奇 老兄,他们最爱的就是这种事。你记着。有个笨蛋或是娘儿们,自己不会支配钱,就把钱送到银行里,而银行里呢,认为好买卖上门了,就抓住这些钱,用来盘剥人。这玩意儿有学问哪!
阿基姆 (叹息着)唉,我看,这个这个,没钱,这个这个痛苦,而有了钱呢,却这个这个,更痛苦。怎么会这样呢。上帝叫人干活。可是你,这就是说,却这个这个,把钱存在银行里,而去睡觉。钱呢,这就是说,就这个这个,不断养活你。这是下流,也就是说,这是犯法的。
米特里奇 犯法吗?老兄,这年头就没人想到这回事。还恨不得怎么把你剥光哪。就这么回事。
阿基姆 (叹气)是的,时候,好像,这个这个,已经到了。我在城里,这就是说,这个这个,也看见过茅厕。那是些什么样的茅厕啊。都粉刷了,粉刷了,这就是说,可漂亮着哪。就跟酒店似的。可是有什么用,根本就没用。唉,忘了上帝。这就是说,忘了。我们忘了上帝,忘了上帝。谢谢,亲爱的,我吃饱了,够了。(离开桌子;米特里奇爬到火炕上去)
阿尼西娅 (收拾食具,吃饭)但愿父亲劝他改过才好,可是我不好意思张嘴。
阿基姆 什么?
阿尼西娅 没什么,不过自言自语罢了。
第六场
〔前场人物和安纽特卡。安纽特卡登场。
阿基姆 啊!乖孩子。老是忙来忙去的!大概冻坏了吧?
安纽特卡 冻死了。爷爷,你好。
阿尼西娅 唔,怎么样?在那儿吗?
安纽特卡 没有。只有从城里回来的安德里扬在那儿。他说他在城里的酒馆里看见他们了。他说爸爸喝得醉极了。
阿尼西娅 要吃东西吗?吃吧。
安纽特卡 (走近火炕)真冷。手都冻僵了。
〔阿基姆脱草鞋,阿尼西娅洗勺子。
阿尼西娅 爸爸!
阿基姆 什么事?
阿尼西娅 怎么样,马林娜过得好吗?
阿基姆 不错,能过下去。这小丫头,这个这个,又聪明,又温柔。她会过日子,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很勤俭。不错。这小丫头,这就是说,又守本分,还又这个这个,勤快,还又,这个这个,顺从。这小丫头,这就是说,不错,这就是说。
阿尼西娅 据说,你们村上马林娜的男人的亲戚想娶我们阿库林娜。你听说了没有?
阿基姆 是米罗诺夫家吗?娘儿们闲谈起过这回事。可我没在意,这就是说。真的,这就是说,这个这个,我不知道。老婆子们谈起过这回事。可是我不记得了,这就是说,不记得了。对啦,米罗诺夫家里的,都是这个这个,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好庄稼人。
阿尼西娅 我恨不能赶紧把她嫁出去。
阿基姆 为什么?
安纽特卡 (听)回来了。
第七场
〔前场人物和尼基塔。(酩酊大醉的尼基塔,腋下夹着口袋和包裹,以及用纸包着的买来的东西登场,推开门,站在那儿)
阿尼西娅 哼,管他呢。(当门开时,她继续洗勺子,头也不回)
尼基塔 阿尼西娅,老婆!是谁来了?
〔阿尼西娅瞧瞧,回过脸去。沉默。
尼基塔 (威胁地)是谁来了?难道你忘了吗?
阿尼西娅 别得意了。进来吧。
尼基塔 (越发威胁地)是谁来了?
阿尼西娅 (走近他,拉着他的手)好了,老爷回来了。到屋里来吧。
尼基塔 (拒绝)对了,老爷。可是老爷叫什么名字呢?说得对点。
阿尼西娅 你真是的,叫米基塔。
尼基塔 哼,不懂规矩的家伙,要叫父名。
阿尼西娅 阿基米奇。好了吧!
尼基塔 (还在门边)对了。不,你说说,姓什么?
阿尼西娅 (笑,拉他的手)奇利金。嘿,好大派头!
尼基塔 对了。(扶着门框)不,你说说,奇利金先把哪只脚迈进屋来?
阿尼西娅 喂,得了吧,把凉气都放进来了。
尼基塔 说,迈哪只脚?不管怎么,非说不可。
阿尼西娅 (自言自语)真讨厌。好吧,迈左脚。进来。
尼基塔 这才对啦。
阿尼西娅 你瞧瞧谁在屋里哪。
尼基塔 父亲?嗳 ,我又没怠慢父亲。我是尊敬父亲的。爸爸,你好。(对他鞠躬,伸出手去)我给你请安。
阿基姆 (不回答)酒,酒,这就是说,喝酒的结果。下流!
尼基塔 酒?为什么喝酒呢?这的的确确太不对了,我跟朋友喝酒,干杯来着。
阿尼西娅 去躺下吧,怎么样?
尼基塔 老婆,说,我站在哪儿呢?
阿尼西娅 好,得了,去躺下吧。
尼基塔 我还得跟父亲喝杯茶。预备茶炊吧。阿库林娜,怎么不进来?
第八场
〔前场人物和阿库林娜。
阿库林娜 (盛装,带着买来的东西进来。走向尼基塔)你干吗把东西都乱扔一气?线呢?
尼基塔 线吗?线在哪儿。喂,米特里奇!你在哪儿?睡着了吗?把马牵进去。
阿基姆 (不看阿库林娜,瞧着儿子)你是干什么的!这老头子,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已经累极了,这就是说,他打麦子来着;而你呢,却这个这个,摆臭架子。“把马牵进去!”呸!下流!
米特里奇 (从火炕上爬下来,穿上毡靴)哦,慈悲的主啊!马在院子里吗?它们也许累坏了。咄,见他的活鬼,吃得多饱。顶着嗓子眼儿了。哦,主啊!圣米古拉啊。(穿上皮袄,到院子里去)
尼基塔 (坐下)爸爸,你原谅我吧。不错,我喝了酒,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就是母鸡也要喝水,是不是?嗳,你原谅我吧。至于米特里奇,他不会见怪,他会去牵的。
阿尼西娅 真要预备茶炊吗?
尼基塔 预备吧。父亲来了,我要陪他谈谈,喝杯茶。(对阿库林娜)买的东西都拿进来了吗?
阿库林娜 买的东西?我只拿了我自个儿的,其余的全在雪橇上。喏,这不是我的。(把一小包东西扔在桌上,把买来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安纽特卡看着她放。阿基姆不看儿子,把包脚布和草鞋放在火炕上)
阿尼西娅 (端着茶炊退场)箱子都填满了,还买。
第九场
〔阿基姆、阿库林娜、安纽特卡和尼基塔。
尼基塔 (装清醒的样子)爸爸,你别生我的气。你当我喝醉了。其实,我什么都干得了。因为酒醉三分醒。爸爸,这会儿,我可以跟你谈谈了。我什么事都记得。你提起过钱,马死了,我记得。这都好办。这都是我的力量能办到的。如果需要一大笔钱,那就得过些日子,这几个是不成问题的!喏,钱在这儿呐!
阿基姆 (继续弄草鞋带)唉,孩子,这个这个,这就是说,春天的道路,这个这个,不是路……
尼基塔 你这是什么意思?跟喝醉了的人谈话不算谈话吗?你可别操心。喝杯茶吧。我什么都干得了,的确,我什么事情都办得了。
阿基姆 (摇头)嗳,唉—唉—唉!
尼基塔 钱,在这儿。(把手放进口袋里,掏出皮夹子,翻弄钞票,取出一张十卢布的纸币)拿去买马吧。拿去买马,我不会忘了父亲。我决不会不顾你,因为你是我的父亲。喏,拿去吧。很简单。我不在乎。(走过去,把钱塞给阿基姆。阿基姆不肯收钱)
尼基塔 (抓住他的手)喂,拿去吧,既然要给你,我就不在乎。
阿基姆 不能,这就是说,这个这个,不能收;也不能,这个这个,跟你说了。因为你,这个这个,没人味儿,这就是说。
尼基塔 不成。拿去。(把钱塞在阿基姆手里)
第十场
〔前场人物和阿尼西娅。
阿尼西娅 (登场,站住)你还是拿去吧。你知道,他不会罢手的。
阿基姆 (收下,摇头)唉,酒!这就是说,简直不是人……
尼基塔 这就好了。还——就还,不还——也没关系。我这人就这样儿!(看着阿库林娜)阿库林娜,把礼物给他们瞧瞧。
阿库林娜 什么?
尼基塔 把礼物给他们瞧瞧。
阿库林娜 礼物?为什么要给他们瞧?我已经收起来了。
尼基塔 我叫你拿出来,安纽特卡爱看。我叫你拿给安纽特卡瞧瞧。把小披巾打开。拿到这儿来。
阿基姆 唉—唉,看见就恶心!(爬到火炕上去)
阿库林娜 (拿出来,放在桌上)唔,喏,有什么可看的?
安纽特卡 真漂亮!不比斯捷潘妮达的差。
阿库林娜 斯捷潘妮达的?斯捷潘妮达的哪儿比得上这条。(兴致勃勃,摊开)你瞧质料……这是法国货。
安纽特卡 这印花布可真美!玛舒特卡也有一块这样的料子,就是蓝底浅点儿。这条简直漂亮极了。
尼基塔 对啦!
〔阿尼西娅气冲冲地到堆房里去,带着茶炊的烟囱和桌布回来,走到桌前。
阿尼西娅 你们真是的,全摊满了。
尼基塔 你瞧瞧这儿!
阿尼西娅 我瞧什么呀!难道我没见过吗?拿开!(用手把披巾拂到地下)
阿库林娜 你干吗乱扔……要扔扔你自个儿的。(拾起来)
尼基塔 阿尼西娅!小心点儿!
阿尼西娅 有什么可小心的?
尼基塔 你当我忘了你了。瞧!(拿一个小包给她看,接着塞在屁股底下)这是给你的礼物。可是不能无功受禄。老婆,我坐在哪儿?
阿尼西娅 别作威作福了。我不怕你。你喝酒取乐,买东西送你那个胖婊子,使的是谁的钱?是我的。
阿库林娜 怎么着,你的!你想偷,可是没偷着。你走开!(想走过去,推她)
阿尼西娅 你推什么?我也会推你。
阿库林娜 推我?好,试试看。(推她)
尼基塔 喂,这些娘儿们。算了吧!(站在她们中间)
阿库林娜 还想找茬儿。最好是少说话,自己放明白点儿。你当人家不知道吗?
阿尼西娅 知道什么?说,说,知道什么?
阿库林娜 你的事我全知道。
阿尼西娅 你这个臭婊子,跟别人的男人私通。
阿库林娜 你毒死亲夫。
阿尼西娅 (朝阿库林娜扑过去)胡说!
尼基塔 (拦住)阿尼西娅!你忘了吗?
阿尼西娅 你想吓唬我?我不怕你。
尼基塔 滚!(把阿尼西娅拉过来,推她出去)
阿尼西娅 我上哪儿去?我不能离开自个儿的家。
尼基塔 我叫你滚。你敢进来。
阿尼西娅 我就不走。(尼基塔推她。阿尼西娅又哭又叫,抓住门)这叫干吗,把我从自己家里哄出去?坏蛋,你这算干什么?你以为没王法管你吗?你等着吧!
尼基塔 行,行!
阿尼西娅 我找村长去,找警察去。
尼基塔 我叫你,滚!(推她出去)
阿尼西娅 (在门后)我上吊去!
第十一场
〔尼基塔、阿库林娜、安纽特卡和阿基姆。
尼基塔 别怕!
安纽特卡 哦—哦—哦!亲妈呀,娘呀。(哭)
尼基塔 什么话,我会怕她。你哭什么?别怕,她会回来的。瞧瞧茶炊去。
〔安纽特卡退场。
第十二场
〔尼基塔、阿基姆和阿库林娜。
阿库林娜 (收集买来的东西,叠好)瞧,这个贱货,弄得多乱!你等着吧,我要把她的坎肩儿铰碎了。真铰。
尼基塔 我已经把她哄出去了,你还要怎么样?
阿库林娜 新披巾给弄脏了。真的,这只母狗,她要是不走的话,我就把她的狗眼挖出来。
尼基塔 别生气了。你为什么生气呢?要是我爱过她呢?
阿库林娜 爱过?谁爱那个大胖脸。当初你要是丢了她,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早就该叫她滚蛋。反正家是我的,钱也是我的。她说,她还是女东家呢。女东家,她对丈夫算个什么女东家?她是个凶手,这就是她。她也会这样待你。
尼基塔 唉,娘儿们的嘴就没个完。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唠叨什么!
阿库林娜 不,知道。我不要跟她在一块儿过日子。我要把她赶出去。不许她跟我住在一块儿。她也算是女东家!她不是女东家,是囚犯。
尼基塔 得了吧。你跟她有什么关系?你不要瞧她。瞧我。我是东家。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再也不爱她了,我爱上你了。我要爱谁,就爱谁。这是我的权利。我要把她捆起来。我要把她放在这儿。(指脚底下)唉,没有手风琴!
炉灶上有面包,
桌子上有稀饭,
咱们快快活活过,
咱们舒舒服服玩;
死要来时让死来,
死了以后进棺材。
炉灶上有面包,
桌子上有稀饭……
第十三场
〔前场人物和米特里奇(他登场,脱掉大衣,爬到火炕上去)。
米特里奇 女人们大概又吵架了!彼此乱抓乱打的。哦,主啊!慈悲的米古拉啊。
阿基姆 (坐在火炕边上,拿起包脚布和草鞋来穿)爬上来,爬到角落里去。
米特里奇 (爬上去)好像还没讲和呢。哦,主啊!
尼基塔 把露酒拿出来。对茶喝。
第十四场
〔前场人物和安纽特卡。
安纽特卡 (登场,对阿库林娜)姐姐,茶炊开啦。
尼基塔 你妈呢?
安纽特卡 她站在过道里哭哪。
尼基塔 对了,叫她把茶炊端来。阿库林娜,端茶具来。
阿库林娜 茶具吗?好吧。(预备茶具)
尼基塔 (拿出露酒、面包圈、腌青鱼)这是给我自己的,这线是给老婆的,煤油在外头过道里。这是钱。慢着。(拿算盘)现在来算算看。(算)白面八十戈比,素油……给了爸爸十个卢布。爸爸!来喝茶。
〔沉默。阿基姆坐在火炕上,弄好草鞋带子。
第十五场
〔前场人物和阿尼西娅。
阿尼西娅 (把茶炊端进来)放在哪儿?
尼基塔 放在桌上。怎么样,去找村长了没有?对了,说过就算了。好吧,别生气了。坐下来喝吧。(给她倒一小杯酒)这是给你的礼物。(把坐在屁股底下的小包给她。阿尼西娅悄悄地接过去,摇摇头)
阿基姆 (爬下来,穿上皮袄,走近桌子,把那张钞票放在桌上)喏,这是你的钱。拿去。
尼基塔 (没看钞票)你穿衣服上哪儿去?
阿基姆 我要走了,我要走了,这就是说,看基督的面,再见。(拿起帽子和腰带)
尼基塔 哎呀!这么晚上哪儿去?
阿基姆 我不能,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在你们家里,这个这个,不能待下去了,不能待下去了,再见。
尼基塔 您不喝茶就走吗?
阿基姆 (紧紧腰带)我走了,因为,这就是说,你家里,这就是说,这个这个,不成话。米基什卡,你家里,这个这个,真不成话。这就是说,米基什卡,你的生活,很糟,很糟。我走了。
尼基塔 喂,别提了。坐下喝茶吧。
阿尼西娅 爸爸,这么一来,我们可没脸见人了。你干吗生气呢?
阿基姆 我一点儿也不,这个这个,生气,这就是说,并不生气。不过,这个这个,我看出,这就是说,我儿子毁了,我儿子毁了,这就是说。
尼基塔 什么毁了?你说吧。
阿基姆 毁了,毁了,你完全毁了。夏天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尼基塔 你跟我说的话多着呢。
阿基姆 我跟你说过,这个这个,孤女,你糟蹋过的,糟蹋过的孤女马林娜,这就是说。
尼基塔 嘿,又来了。别提这些长了毛的旧事吧。这事已经过去了……
阿基姆 (激动)过去了?不,老弟,没过去。罪恶,这就是说,连着罪恶,而且引起无穷的罪恶;米基什卡,你陷在罪恶里了。我看,你陷在罪恶里了。你陷进去了,这就是说,你掉下去了。
尼基塔 坐下来喝茶吧,话已经说够了。
阿基姆 我不能,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喝茶。因为你的丑恶行为,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叫我讨厌,讨厌极了。我不能,这个这个,跟你在一块儿喝茶。
尼基塔 咦,尽说废话。到桌子这边来吧。
阿基姆 你掉在钱里,这个这个,就像掉在网里一样。这就是说,你掉在网里了。唉,米基什卡,重要的是灵魂!
尼基塔 你有什么权利在我家里责备我?真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啰唆个没完?难道我是小孩子,可以让你揪着头发吗?这年头这一套过时了。
阿基姆 不错,我听说这年头,这个这个,儿子要揪老子的胡子了。这就是说,毁了,这就是说,毁了。
尼基塔 (气愤地)我们过日子并没求你,是你有困难来找我们。
阿基姆 钱吗?你的钱在那儿。哪怕是,这就是说,去要饭,我也不,这个这个,不要你的钱,这就是说。
尼基塔 算了吧。生什么气呢,弄得茶都喝不成了。(拉住他的胳膊)
阿基姆 (锐声)松手,我绝不留下来。与其待在你这个脏地方,我情愿在篱笆下面过夜。呸,上帝原谅我吧!(退场)
第十六场
〔尼基塔、阿库林娜、阿尼西娅和米特里奇。
尼基塔 哎呀!
第十七场
〔前场人物和阿基姆。
阿基姆 (开门)米基塔,醒醒吧。重要的是灵魂。(退场)
第十八场
〔尼基塔、阿库林娜、阿尼西娅和米特里奇。
阿库林娜 (端着茶杯)怎么样,斟茶不斟?
〔大家沉默。
米特里奇 (吼叫)哦,主啊,请怜悯怜悯罪恶深重的我吧!
〔大家都打哆嗦。
尼基塔 (躺在长凳上)唉,无聊,真无聊,阿库林娜!手风琴呢?
阿库林娜 手风琴?瞧,倒想起来了。你拿去修了。我倒好茶了,喝吧。
尼基塔 我不想喝。把灯熄了吧……唉,我觉得无聊,真无聊呀!(哭)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