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登场人物

尼基塔。

马特廖娜。

阿尼西娅。

安纽特卡。

米特里奇。

女邻居。

教母。

亲家公——阴沉的庄稼汉。

〔秋天,晚上,月光照耀着。院子的内部。中央是过道,右边是有火炕的木房和大门,左边是夏天住的木房和地窖。从木房里传出谈话声和醉语喊声。女邻居从过道里出来,对阿尼西娅的教母招手。

第一场

〔教母和女邻居。

女邻居 为什么阿库林娜不出来?

教母 为什么不出来吗?本来想出来的,可是听说,没空。亲家公亲家母来相新人来了,而她呢,我的老大娘,却躺在夏屋里不肯露面,真是。

女邻居 为什么要这样呢?

教母 据说遭了凶眼,肚子疼。

女邻居 真的吗?!

教母 不然是为什么呢。(对她耳语)

女邻居 是吗?真罪过。难道两位亲家看不出来吗?

教母 他们怎么会看出来呢。全喝醉了。况且,他们所贪图的主要是嫁奁。老大娘,女家给姑娘的东西可不少呀。两件皮大衣、六件绸衣裳、一条法国披肩,还有好多麻布,还有钱,听说是二百卢布。

女邻居 嗳,就是有钱也快活不了。多丢脸呀!

教母 嘘……好像是亲家公。

〔停止说话,走进过道里。

第二场

〔亲家公独自从过道里出来,打着嗝。

亲家公 浑身是汗,真热。也许着了点儿凉。(站着,呼气)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事情有点儿不大对,不痛快。唔,看老太婆怎么样……

第三场

〔亲家公和马特廖娜。

马特廖娜 (从同一个过道里出来)我正在想:亲家公哪儿去了?亲家公哪儿去了?哟,亲爱的,原来你在这儿……嗳,可不是吗,乡亲,谢天谢地,体面真是够体面的了。说媒是不能说瞎话的。说瞎话我也不在行。你既然找着了这门好亲事,那么,说真的,你真得感谢我一辈子了。你知道,新人可真绝了。这样的姑娘,附近就找不着。

亲家公 错是不错,可是钱也不能不在乎。

马特廖娜 钱是不用说的。所有她父亲给她的东西,都让她随身带着。照这年月说,三五一百五十个卢布可不少呀!

亲家公 我们并没埋怨,不过,这是自己孩子的事。总想尽量多争点儿。

马特廖娜 亲家公,我跟您直说吧:要不是我呀,你决找不到这么好的姑娘。科尔米林家也派人来跟他们提过亲,我把这事给顶住了。说到钱,我老实对你说:当初死人咽气的时候,愿他早登天堂,留下遗嘱说,寡妇应该把米基塔招在家里。是我儿子把情况告诉我的。钱呢,就给阿库林娜。别人也许会私自留下,可是米基塔却把钱都交出来了。真不易呀,那么多钱!

亲家公 人家都说留给她的钱比这还要多呢。那小伙子也聪明着呢。

马特廖娜 咦,这是什么话。别人手里的一小块面包也是大的;她有什么,就给她什么。我对你说,你就别计较这些了。打定主意吧。姑娘真标致,就跟颗小豆粒儿一样。

亲家公 错是不错,不过我跟我老伴儿有点不明白这位姑娘。她为什么不露面?我们纳闷,说不定是有病吧?

马特廖娜 咦,咦……她有病?附近就没人能跟她比。这姑娘跟铁打的一样,捏都捏不动。前几天你看见过她。干活能干着呢。她有点儿聋,这倒是真的。可是,红苹果上有个虫眼儿算不了毛病。她为什么不露面,你知道,这是因为遭了凶眼。她中了邪。而且我知道,这是谁家母狗干的。你瞧,他们知道给她提亲,所以他们就使妖法。可是我懂念咒治病,明天姑娘就可以起床。你甭为姑娘操心了。

亲家公 那么,事情就这么决定吧。

马特廖娜 对啦,不过,你可别变卦呀 。可别忘了我。我也出了不少力。你别搁下……

从过道里传出女人的声音 要回去就该回去了。伊万,走吧。

亲家公 好吧。(退场)

〔客人们聚集在过道里,预备回家。

第四场

〔阿尼西娅和安纽特卡。

安纽特卡 (从过道里跑出来,对阿尼西娅招手)妈!

阿尼西娅 (也从过道里)什么事?

安纽特卡 妈,到这儿来,不然,人家就要听见了。(跟她一同走到堆房下)

阿尼西娅 到底什么事?阿库林娜在哪儿?

安纽特卡 她到谷仓里去了。她在那儿的样子可怕极了!真的,她说,“不成,我受不了啦。”她还说,“我要使劲大声嚷嚷了。”真的。

阿尼西娅 也许她还得等等。我们要送客。

安纽特卡 唉,妈,她痛苦极了。还发脾气来着。她说,“他们喝我的定婚酒算白费,我呀,”她说,“偏不嫁。我呀,”她说,“要死了。”妈,要是她死了怎么办!真可怕,我害怕极了!

阿尼西娅 别怕,死不了;可是你别到她跟前去。来。

〔阿尼西娅和安纽特卡退场。

第五场

米特里奇 (独自;从大门进来,拾起散乱的干草)哦,主啊,慈悲的米古拉啊!喝光多少酒啊。所以这么臭气熏天的。连院子里都有臭味。不,我可不喝,去它的吧。瞧,那些牲口把干草撒了一地!吃又不吃,只是乱拱一气。瞧,这捆。这股子酒味!就像在鼻子跟前一样。他妈的!(打呵欠)该睡了!我可不想到屋里去。酒气扑鼻。这味儿真冲,他妈的!(听得见客人散了)不错,他们走了。哦,主啊,慈悲的米古拉啊!他们互相拉拢,又互相欺骗。可是,真没意思。

第六场

〔米特里奇和尼基塔。

尼基塔 (登场)米特里奇!你到火炕上去,我来收拾。

米特里奇 好,你喂喂羊吧。怎么样,都走了吗?

尼基塔 都走了,可是事情并不妙。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

米特里奇 屁,有什么了不起。有的是育婴堂。谁高兴就可以往那儿扔,他们全捡起来。爱扔多少都听便,他们并不问。甚至还给钱。只要做母亲的肯去当奶妈。这年头这种事就算不了什么。

尼基塔 米特里奇,你要小心。要是有什么事,可别乱说啊。

米特里奇 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尽量灭迹得了。嘿,你身上的酒味多冲啊!我到屋里去了。(打着呵欠退场)哦,主啊!

第七场

〔尼基塔沉默了很久,在雪橇上坐下来。

尼基塔 真难办!

第八场

〔尼基塔和阿尼西娅。

阿尼西娅 (登场)你在哪儿哪?

尼基塔 这儿。

阿尼西娅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不能再等了。马上就得拿走。

尼基塔 怎么办呢?

阿尼西娅 我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好了。

尼基塔 要说呢,你们还是送到育婴堂去吧。

阿尼西娅 你要是愿意,你就送去好了。有本事干坏事,可是等到要收场了,又没胆子。我看透了。

尼基塔 那怎么办呢?

阿尼西娅 我跟你说,到地窖里去,挖个坑。

尼基塔 你们倒是想点别的法子呀。

阿尼西娅 (学他)别的法子呀。恐怕没别的法子了。你早该想到的。叫你到哪儿去,你就去吧。

尼基塔 唉,真难办,真难办!

第九场

〔前场人物和安纽特卡。

安纽特卡 妈,奶奶叫你哪。准是姐姐养了小娃娃了,真的,还哇哇哭呢。

阿尼西娅 死鬼,你胡说什么呀!那是小猫叫。回屋睡觉去。要不然,我打死你!

安纽特卡 妈,真的,我真没有……

阿尼西娅 (对她扬手)我打死你!滚,别让我瞧见你。

〔安纽特卡跑着退场。

阿尼西娅 (对尼基塔)照我的话办去。不然,你小心!(退场)

第十场

〔尼基塔一个人,沉默了半天。

尼基塔 唔,真难办!唉,这些娘儿们。真麻烦!说什么,你早该想到的。我早哪有工夫想到呢?哪有工夫想到呢?可不是吗,去年夏天这个阿尼西娅死缠着我。我有什么法子?难道我是修士吗?东家死了,没法子,我照理把罪恶给遮掩了。这不能怪我。这种事不是很多吗?再说那些药面。难道是我叫她这么干的吗?当时我要是知道的话,那我早就把她这个婊子给宰了。真的,把她给宰了!她让我成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的同谋者,这个害人精!从那时候起,我就讨厌她了。当时母亲一告诉我,我就讨厌,讨厌她了。一见着她我就受不了。那么,我怎么能跟她在一块儿过下去呢?因此我们就闹翻了!……于是这个姑娘就来勾搭我。我有什么法子呢?我要不下手,别人也会下手的。结果弄成这样!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怪我。唉,真难办!(坐下沉思)这些娘儿们的胆子真大,什么都想得出。不,这种事我可不干。

第十一场

〔尼基塔和马特廖娜(她提着小灯笼,拿着铁锹,急忙地登场)。

马特廖娜 你跟母鸡抱窝似的坐着干什么?你媳妇叫你干什么来着?快动手吧。

尼基塔 你们打算怎么办?

马特廖娜 我们知道怎么办。你干你的得了。

尼基塔 你们要拖我下水。

马特廖娜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想溜吗?到了这个地步,你想溜。

尼基塔 那样做太狠了!那也是个活人啊。

马特廖娜 嗳,活人!没有的事,连气都快没了。你打算把他放在哪儿呢?送到育婴堂去,还是一样死,而且闲话就出来了,马上就传出去,那样,这个姑娘就要连累咱们一辈子。

尼基塔 可是,要是人家知道了呢?

马特廖娜 这件事不是在自己家里干的吗?一点儿痕迹也不露的。只要照我的话办去。我们都是妇道人家,要没男人,我们办不了。喏,拿铁锹去,爬下去,在那儿干吧。我拿灯照着。

尼基塔 怎么干哪?

马特廖娜 (低声)挖个坑。然后我们就去拿了来,赶快扔进去就完了。她又在那儿喊了。你去干吧!我去那边看看。

尼基塔 怎么,死了吗?

马特廖娜 当然死了。不过你得快点儿。人们还没睡呢。他们会听见,会看见,那些无赖什么都想知道。昨天晚上警察还路过呢。那么,你就这么办吧。(给他铁锹)爬到地窖里去。在角落里挖个坑,土是松的,然后再把坑填平。土地奶奶不会对人说,就像牛舌头舔净了似的。去吧,好孩子,去干吧。

尼基塔 你们要拖我下水。你们简直该死。真的,我要走了。随你们怎么办吧。

第十二场

〔前场人物和阿尼西娅。

阿尼西娅 (从门里)怎么样,他挖了没有?

马特廖娜 你跑出来干什么?把它搁在哪儿了?

阿尼西娅 用粗布盖上了。声音听不见的。他怎么样,挖了没有?

马特廖娜 他不干。

阿尼西娅 (狂暴地跳出来)不干!难道他想到大牢里去喂虱子吗?!那我马上就去把什么话都跟警察说了。要完一块儿完。我马上就去都说了。

尼基塔 (惊慌失措)说什么?

阿尼西娅 说什么?什么都说!钱是谁拿了?你!(尼基塔沉默)毒药是谁下的?是我下的!可是你知道,知道,知道!我跟你是同谋共犯!

马特廖娜 好了,好了。米基什卡,你为什么死心眼儿呢?唔,有什么法子呢?必须辛苦一下。宝贝儿,去吧。

阿尼西娅 哼,多干净啊!不肯干!你欺侮我也欺侮得够了。你一直都骑着我走,这回该轮到我了。我跟你说,去,要不然,我说得出就做得出!……喏,铁锹拿去!去吧!

尼基塔 真是的,有什么可啰唆的呢?(拿着铁锹,可是犹豫不决)我不愿干就不去。

阿尼西娅 不去吗?(喊起来)街坊们!喂,喂!

马特廖娜 (捂住她的嘴)你怎么啦!疯了吗?他会去的……好儿子,去吧,亲儿子,去吧。

阿尼西娅 我这就喊救命了。

尼基塔 得了吧!唉,有这种人!你们快点好吗。反正一样。(向地窖走去)

马特廖娜 对啦,宝贝儿,事情就是这样:会寻欢作乐,就会销声灭迹。

阿尼西娅 (还是激动)他跟他那个臭婊子作践我,可真够了!现在不光是我自个儿了。让他也做个杀人犯。尝尝这个滋味儿。

马特廖娜 好了,好了,真急了。少奶奶,你别生气吧。最好是冷静点儿,宽心点儿。到姑娘那儿去。他会干的。(打着灯笼跟着尼基塔。他爬到地窖里去)

阿尼西娅 我要叫他勒死他那可恶的小杂种。(还是激动)想起彼得的骨头,我一个人简直苦恼透了。让他也知道知道。我不在乎自己,我说了我不在乎自己。

尼基塔 (从地窖里)拿灯照照,好不好!

马特廖娜 (举灯照着,对阿尼西娅)在挖哪。去拿吧。

阿尼西娅 你看着他。不然,他会跑掉的,这个无赖。我去拿来。

马特廖娜 记住,别忘了给那东西受洗。要不然我去办。有十字架没有?

阿尼西娅 我去,我会办。(退场)

第十三场

〔马特廖娜(一个人)和尼基塔(在地窖里)。

马特廖娜 这个女人的话多刻毒啊。可也难怪她发脾气。嗳,谢天谢地,这件事就可以掩盖过去了,罪迹也都消灭了。姑娘可以毫不费事地打发出去。只剩下我儿子安安乐乐地过日子。家里呢,谢天谢地,又挺富裕。他们也忘不了我。要是没我马特廖娜,他们会怎么样呢?那他们就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对着地窖)孩子呀,好了没有?

尼基塔 (爬上来,光看得见头)你在那儿干什么?快抱来,好不好?干吗那么磨蹭?要干就干。

第十四场

〔前场人物和阿尼西娅。马特廖娜向过道走去,和阿尼西娅相遇。阿尼西娅登场,抱着用破布裹住的婴儿。

马特廖娜 喂,施了洗礼没有?

阿尼西娅 不施怎么行?我好容易才夺过来了,她不肯给。(走过去递给尼基塔)

尼基塔 (不接)你自己抱去。

阿尼西娅 喂,拿去。(把婴儿扔给他)

尼基塔 (接着)活的!亲妈,还动呢!活的!我把他怎么办……

阿尼西娅 (从他手里把婴儿夺过去,往地窖里一扔)快掐死他,那他就活不了啦。(推尼基塔下去)你的事,你自己了。

马特廖娜 (在台阶上坐下)他心软。可怜的孩子,他下不了手。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这也是他自己作孽。(阿尼西娅站在地窖上。马特廖娜坐在台阶上,一面望着她,一面说)哎—哟—哟,他吓成那个样子!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不下手不行啊,实在没法子呀!想想看,还常常有人求孩子!可是,瞧,老天爷偏不给,老让他们生死孩子。瞧,神父娘子就是这样。这儿呢,不想要孩子,却生下个活的来。(朝地窖张望)准是干完了。(对阿尼西娅)怎么样?

阿尼西娅 (注视着地窖)盖着块板子,他坐在板子上。准是干完了。

马特廖娜 唉,唉!谁也不愿意犯罪,可是有什么法子呢?

尼基塔 (爬出来,浑身发抖)还活着呢!不行!活着呢!

阿尼西娅 要是活着,那么你上哪儿去?(想拦住他)

尼基塔 (向她扑过去)你滚!我宰了你!(抓住她的胳膊,她挣脱开了;他拿着铁锹追她。马特廖娜迎面冲到他跟前,拦住他。阿尼西娅跑上台阶。马特廖娜想夺下铁锹。尼基塔对母亲)宰,我也要宰了你,滚!(马特廖娜向站在台阶上的阿尼西娅跑去。尼基塔站住)宰。把你们都给宰了!

马特廖娜 这是因为他吓坏了。不要紧,一会儿就好!

尼基塔 她们这是干什么?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它是怎样啼哭的啊……它在我脚底下是怎样嘎吱嘎吱地响着啊。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还活着呢,真活着呢!(不出声,听着)在哭……喏,在哭!(向地窖跑去)

马特廖娜 (对阿尼西娅)去了,大概去埋了。米基塔,你还是拿灯笼去吧。

尼基塔 (不理睬,在地窖旁边听着)听不见。瞎想。(走开又站住)那些小骨头在我脚底下嘎吱嘎吱响着啊。嘎……嘎……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又听)还在叫唤,真在叫唤。这是干什么呢?妈,喂,妈!(向她走去)

马特廖娜 乖儿子,怎么啦?

尼基塔 我的亲妈,我再也不行了。什么也不行了。我的亲妈,您可怜可怜我吧!

马特廖娜 唉,心肝,你吓坏了。去,去。喝盅酒壮壮胆子。

尼基塔 我的亲妈,大概我的劫数到了。你们叫我干的是什么?那些小骨头嘎吱嘎吱响,他还叫唤啊!……我的亲妈,你叫我干的是什么!(走开,坐在雪橇上)

马特廖娜 亲儿子,去喝一杯吧。的确,晚上干这种事真是可怕。等天亮了,那么,你知道,过上一两天,这种事也就想不起来了。等到姑娘出了嫁,这种事也就想不起来了。你去喝一杯,喝一杯吧。我自己到地窖里去收拾就是了。

尼基塔 (打起精神)那儿还有剩酒吗?我是不是喝得下去呢?!(他退场。一直站在过道里的阿尼西娅,默默地让开)

第十五场

〔马特廖娜和阿尼西娅。

马特廖娜 去吧,去吧,宝贝儿,我去干;我亲自爬下去埋。他把铁锹扔到哪儿去了?(找到铁锹,下到地窖的半中间)阿尼西娅,到这儿来,拿灯照一照,好不好?

阿尼西娅 他怎么啦?

马特廖娜 吓坏了。你逼得他太厉害了。别理他,就会清醒过来的。随他去吧,我自个儿干去。把灯笼放在这儿。我就看得见了。(马特廖娜走进地窖里)

阿尼西娅 (对着尼基塔进去的门说)怎么样,玩够了吗?你老是东招西惹的,现在,好,你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泄气了吧。

第十六场

〔前场人物。尼基塔从过道里向地窖跳过去。

尼基塔 妈,喂,妈!

马特廖娜 (从地窖里伸出头来)乖儿子,什么事?

尼基塔 (倾听)别埋了,他还活着呢!难道你没听见吗?活着呢!听……在叫唤哪。听,声音清楚极了……

马特廖娜 怎么会叫唤呢?你已经把他压成肉饼了。整个脑袋都压碎了。

尼基塔 这是怎么回事?(掩耳)还在哭!我这辈子算毁了。毁了!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我上哪儿去呢?(坐在台阶上)

——幕落

换景

〔代替第四幕的第十三场、第十四场、第十五场和第十六场,可以读下面的换景。

第二景

〔第一幕的木房。

第一场

〔安纽特卡穿着衬衫,盖着大衣,躺在长椅上。米特里奇坐在火炕边上抽烟。

米特里奇 哎呀,一股子酒味,他妈的!钱就这么喝光了。就是抽烟也没用。好像要钻进鼻子里去一样。哦,主啊!似乎该睡了吧。(走到小灯跟前,想要捻熄它)

安纽特卡 (跃起,坐着)好爷爷,别熄灯吧。

米特里奇 为什么不熄?

安纽特卡 院子里在嚷嚷什么呀。(倾听)你听见吗,他们又到谷仓里去了!

米特里奇 干你什么事!又没人问你。躺下睡吧。我来把灯捻捻小吧。(捻灯)

安纽特卡 爷爷,好爷爷!别全熄了。哪怕留得跟耗子眼似的也好,要不然害怕。

米特里奇 (笑)嗯,好吧,好吧。(挨着她坐下)有什么可怕的?

安纽特卡 爷爷,怎么能不怕呢!姐姐多难受啊。脑袋往箱子上直撞。(小声)我知道……她要养小娃娃了……好像已经养了……

米特里奇 嘿,淘气鬼,你讨厌。你什么都想知道。躺下,睡觉。

〔安纽特卡躺下。

这就对啦。(给她盖好)这就对了。要是知道得多,就老的快。

安纽特卡 你到火炕上去吗?

米特里奇 不然,上哪儿去?我看,你真是个小傻瓜。什么你都想知道。(又给她盖好,起身要走)就这么躺着睡吧。(向火炕走去)

安纽特卡 只叫了一声,这会儿已经听不见了。

米特里奇 哦,主啊!慈悲的米古拉啊!……听不见什么?

安纽特卡 小娃娃。

米特里奇 根本没有,所以就听不见了。

安纽特卡 可是我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这么挺尖—尖的声音。

米特里奇 你什么都听见了。那么,你准也听见了妖怪把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装在口袋里给带走了。

安纽特卡 什么样的妖怪?

米特里奇 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爬上火炕)今儿晚上火炕真好,真暖和。舒服!哦,主啊!慈悲的米古拉啊!

安纽特卡 爷爷,你要睡了吗?

米特里奇 不睡干什么,你以为我要唱歌吗?

〔沉默。

安纽特卡 爷爷,喂,爷爷!在挖!真的,在挖!在地窖里挖,你听!真的,在挖!

米特里奇 什么也别想。晚上哪有人挖?谁在挖?这是老牛在蹭痒痒,你却说——在挖!我跟你说,睡吧,要不然,我马上就把灯给熄了。

安纽特卡 好爷爷,别熄吧。我不了。真的,我不了。真的,我不了。我怕。

米特里奇 怕?你什么也不要怕,那就不怕了。人家说,自己怕才怕。既然你怕,又怎么能不怕呢?真是个小傻姑娘!

〔沉默。蟋蟀唧唧地叫。

安纽特卡 (小声)爷爷!喂,爷爷!你睡着了吗?

米特里奇 唔,还有什么事?

安纽特卡 是什么样的妖怪?

米特里奇 是这样的。他一发现像你这样——不睡觉的小姑娘,他就带着口袋来了,把那个小姑娘装进口袋里,然后,把自己的脑袋钻进去,撩起她的小褂儿抽她。

安纽特卡 他用什么抽呢?

米特里奇 鞭子。

安纽特卡 可是他在口袋里看不见。

米特里奇 恐怕看得见吧。

安纽特卡 那我就咬他。

米特里奇 不行的,你咬不了他。

安纽特卡 爷爷,有人来了!谁?哎哟,不得了!谁?

米特里奇 谁来让谁来好了。你怎么啦?也许是你妈来了。

第二场

〔前场人物和阿尼西娅(她登场)。

阿尼西娅 安纽特卡!(安纽特卡装睡)米特里奇!

米特里奇 什么事?

阿尼西娅 点着灯干什么?我们到夏屋里睡去。

米特里奇 刚拾掇完了。我会熄的。

阿尼西娅 (一面翻箱子,一面嘟哝)要用的时候,怎么也找不着。

米特里奇 你找什么?

阿尼西娅 找十字架。应该施施洗礼。真可怜,快要死了!不施洗礼就死嘛,那可罪过!

米特里奇 那当然,总得照规矩办……怎么样,找着了吗?

阿尼西娅 找着了。(退场)

第三场

〔米特里奇和安纽特卡。

米特里奇 嗳,要不然,就拿我的给她。哦,主啊!

安纽特卡 (惊跳起来,直打哆嗦)哦—哦,爷爷!请你别睡吧!多可怕!

米特里奇 有什么可怕的呀?

安纽特卡 小娃娃一定快死了吧?阿林娜婶婶家里,也是奶奶施过洗礼,那小娃娃就死了。

米特里奇 死了会有人埋的。

安纽特卡 也许,他不会死的,可是马特廖娜奶奶在那儿。你知道,我听见奶奶说的话了,真的,我听见了。

米特里奇 听见什么?我叫你快睡。把脑袋蒙上,那就没事了。

安纽特卡 要是他活着,我就带他。

米特里奇 (吼叫)哦,主啊!

安纽特卡 他们把他放在哪儿呀?

米特里奇 该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你甭管。我叫你快睡。你妈来了会揍你!

〔沉默。

安纽特卡 爷爷,你说过的那个姑娘,让人给弄死了没有?

米特里奇 那个姑娘吗?哦,她的情况好着呢。

安纽特卡 爷爷,你说找着她了?

米特里奇 是的,找着了。

安纽特卡 可是,在哪儿找着的呢?你告诉我吧。

米特里奇 就在她家里找着的。我们这些士兵到了村上,开始挨户搜查,一眼就看见这个姑娘在地上爬。大伙儿都想打死她。可是我心里不忍,便把她抱起来。她死不让抱。弄得她好像有五普特重似的;她手碰到什么就抓住什么,死不肯放。于是,我就摸她头,摸她头。她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就像刺猬一样。我摸呀,摸呀——她就安静下来。我把一小块面包干泡湿了给她。她懂得。咬着吃了。把她怎么办呢?带着她吧。带在身边养着,养着吧;后来也就熟了,行军也带着她一块儿走,我们到哪儿,她也到哪儿。她是个好姑娘。

安纽特卡 怎么,没受过洗吗?

米特里奇 谁知道呢。据说,根本不受。因为不是咱们这一国的人。

安纽特卡 德国人吗?

米特里奇 你说什么:德国人。不是德国人,是亚细亚人。他们跟犹太人一样,可又不是犹太人。是波兰人,可又是亚细亚人。他们被称作克鲁德尔人,不,克鲁格尔人。不过,我已经忘了。我们管那个小姑娘叫萨什卡。萨什卡,真是个好姑娘。你知道,我现在全忘了;可是那个小姑娘,真是见它的活鬼,这会儿就像在我眼前似的。当兵的事我全不记得了。就记得怎么挨打,还记得那个小姑娘。她常常搂着我的脖子吊着,让我抱她。真是个好姑娘,哪儿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了。后来送给人了。连长太太收她做了干女儿。于是她就走运了。弟兄们真是不舍得!

安纽特卡 哦,对啦,爷爷,爸爸死的事,我还记得呢。那会儿,你还没到我们家来呢。他把米基塔叫到跟前说:“米基塔,原谅我……”说着,自己就哭了。(叹气)这也多伤心啊。

米特里奇 嗳,事情就是这样……

安纽特卡 爷爷,喂,爷爷!不知道为什么又在地窖里嚷嚷起来了。哎哟,不得了,怎么办!哦,爷爷,他们在收拾他。他们要弄死他。他多小啊……哦—哦!(蒙上头哭了)

米特里奇 (倾听)真的下毒手了,该死的东西!这些娘儿们简直是害人精!男人们不好,娘儿们呢……就像森林里的野兽。天不怕地不怕。

安纽特卡 (起来)爷爷,喂,爷爷!

米特里奇 嗯,还有什么事?

安纽特卡 前几天,有个过路的在这儿过夜了。他说小娃娃死了,——他的灵魂就直升天堂。这是真的吗?

米特里奇 谁知道呢,也许是的吧。那怎么样?

安纽特卡 那我不如死了倒好。(哽咽)

米特里奇 要是死了,那就从世上一笔勾销了。

安纽特卡 十岁以前还是孩子,灵魂还可以去看上帝,要不然,灵魂就要沾上污点了。

米特里奇 当然沾上污点了!你们女人怎么能没污点呢?谁教你们?你们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过是肮脏的事情罢了。尽管我没多大学问,可是多少还懂得点儿。无论如何,总不至于跟乡下女人一样。乡下女人是什么?就是烂泥。像你这种女人在俄国就有成千上万,都像瞎眼的田鼠,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用血避邪法呀、求来的各式各样的仙丹呀、把孩子放在鸡窝里呀。

安纽特卡 妈也放过。

米特里奇 是,正是这样。虽然有千千万万的娘儿们和姑娘们,可是,你们大家都像森林里的野兽。生下来是什么样,到死还是什么样。什么也没看见过,什么也没听说过。男人呢,尽管上酒馆子,有时候进城去,或是,像我一样,当兵,多少总知道点儿。可是,女人怎么样呢?不知道上帝是什么,甚至连星期五是什么也不知道。星期五,星期五,可是,问问她什么是星期五,她就不知道。就像小瞎狗似的满处乱爬,拿脑袋往牛粪里钻。就知道唱莫名其妙的歌:咯—咯、咯—咯。至于什么是咯—咯,连她自己也不懂……

安纽特卡 爷爷,《天主经》啊,我可知道一半。

米特里奇 你知道的多!可是也怪不了你们。谁教你们?只有喝得烂醉的庄稼人时常拿鞭子教。 这就是你们的教育。我不知道谁该对你们负责。新兵呢,有新兵管理员或是村长负责。可是对你们女人呢,就没人负责。所以这些女人就像没有牧人看管的顶脏的牲口。你们这帮子人最笨!你们这帮子人最没出息!

安纽特卡 那么怎么办呢?

米特里奇 管它呢。蒙上脑袋睡吧。哦,主啊!

〔沉默。蟋蟀唧唧地叫。

安纽特卡 (跳起)爷爷,谁在嚷嚷,谁出事儿了!真的,在嚷嚷。好爷爷,到这儿来了。

米特里奇 我告诉你,把头蒙上。

第四场

〔前场人物,尼基塔和马特廖娜。

尼基塔 (登场)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呀?!

马特廖娜 喝吧,宝贝儿,喝点酒吧。(拿出酒来摆好)你怎么啦?

尼基塔 拿过来。难道不能喝个痛快吗?

马特廖娜 嘘!还没睡着呢。喏,喝吧。

尼基塔 这算怎么回事啊?你们为什么想出这种主意来呢?送出去就好了。

马特廖娜 (小声)坐坐,在这儿坐坐;再喝点儿,不喝就抽烟。这样心就定了。

尼基塔 我的亲妈,我大概算完了。他叫唤得多惨啊,那些小骨头嘎吱嘎吱地响着啊—嘎……嘎……我已经不是人了。

马特廖娜 咦,咦!简直胡说八道。真的,晚上干这种事是会害怕的。可是等天亮了,过上一两天,也就想不起来了。(走近尼基塔,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尼基塔 给我滚!你们叫我干的是什么?

马特廖娜 乖儿子呀,真的,你怎么啦?(拿着他的手)

尼基塔 你给我滚!我要宰了你!我现在全不在乎。我宰了你!

马特廖娜 唉,唉,真吓坏了!睡去吧,好不好?

尼基塔 我没处去。我完了。

马特廖娜 (摇头)唉,唉,我要去收拾了,他呢,坐一会儿,心也就定了。(退场)

第五场

〔尼基塔、米特里奇和安纽特卡。

尼基塔 (坐着,两手捧着脸。米特里奇和安纽特卡屏着气)叫唤呢,真的在叫唤呢,听,听……很清楚。她要埋他了,真要埋了!(跑到门边)妈,别埋,他活着呢……

第六场

〔前场人物和马特廖娜。

马特廖娜 (回来,小声)我的天哪,你说的是什么呀!别胡思乱想吧。怎么会活着呢!骨头都压碎了。

尼基塔 再给我点儿酒。(喝)

马特廖娜 乖儿子,去吧。这会儿睡得着了,没关系。

尼基塔 (站着听)还活着呢……听……在叫唤。难道你没听见吗?听!

马特廖娜 (小声)没有的事!

尼基塔 我的亲妈!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断送了。你们叫我干的是什么!我上哪儿去呢?(从屋里跑出去,马特廖娜跟着他)

第七场

〔米特里奇和安纽特卡。

安纽特卡 好爷爷,亲爷爷,他们闷死他了!

米特里奇 (生气)我叫你睡觉!嘿,你真讨厌!我拿扫帚揍你!我叫你睡觉!

安纽特卡 爷爷,好爷爷。谁抓我的肩膀了,谁来抓了,用爪子来抓了。好爷爷,真的,我现在就去。爷爷,好爷爷,你让我到火炕上来吧!可怜可怜,让我上来吧……抓了……抓了……啊—啊!(向火炕跑去)

米特里奇 看看把这个姑娘吓成什么样了。他们真讨厌,该死!嗯!爬上来吧。

安纽特卡 (爬上火炕)你可别走啊。

米特里奇 我上哪儿去?爬上来,爬上来!哦,主啊!圣米古拉啊!喀山圣母马利亚啊……把这小姑娘吓成什么样了!(抱住她)你这个小傻瓜,真是个小傻瓜……真给吓坏了,这些祸害精,简直是混账王八蛋!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