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现出乡间富宅一个带顶的露台。露台前是几个花坛、草地网球场和一处槌球场。孩子们同家庭女教师在槌球场上打球。露台上坐着:玛丽亚·伊万诺夫娜·萨伦采娃,四十岁,是个漂亮、优雅的女人;她的姐姐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科霍夫采娃,四十五岁,是个肥胖、果断、愚蠢的女人;她的丈夫彼得·谢苗诺维奇·科霍夫采夫,穿着夏季服装,身体肥胖,皮肤松弛,戴一副夹鼻眼镜。他们坐在铺着桌布、摆着餐具的桌旁,桌上放着茶炊和咖啡。他们在喝咖啡,彼得·谢苗诺维奇在吸烟。
第一场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和彼得·谢苗诺维奇。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假如你不是我的妹妹而是外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不是你的丈夫而是熟人,那么我会觉得这事很古怪,也很讨人喜欢,也许我自己也会附和他的。J’aurais trouvé tout ça très gentil.[1]可是我看见你丈夫胡来,简直是胡来,我不得不把心里话告诉你。我也要告诉他,你的丈夫。Je lui dirai son fait,au cher[2]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我什么人也不怕。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一点也不生气。我自己也看见了。不过我认为这事没什么了不起。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是啊,你不这样想。可是我告诉你,如果你任其下去,那么你们就会一贫如洗,du train que cela va[3]。
彼得·谢苗诺维奇 哎,他们那样大的家产,穷不了的。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是的,一贫如洗。我亲爱的,你别打断我的话。你总是认为男人们的所作所为全是好的……
彼得·谢苗诺维奇 哎,我并不知道呀,我是说……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你一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因为假如你们男人开始胡来,il n’y a pas de raison que ça finisse[4]。我只是说,我处在你的地位就不允许这样干。J’aurais mis bon ordre à toutes ces lubiès.[5]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丈夫,一家之主,竟然无所事事,扔下家不管,把产业全都给了别人,et fait le généreux à droite et à gauche[6]。我知道这事的结局。Nous en savons quelque chose.[7]
彼得·谢苗诺维奇 (对玛丽亚·伊万诺夫娜)Marie,请您给我解释解释,那是一种什么新的流派。哎,自由派,像地方自治局、宪法、学校、阅览室,以及tout ce qui s’en suit [8],这些我都明白。哎,还有社会主义者:les grèves[9],八小时工作制,这我也理解。可那到底是什么呢?请您给我说一说。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他昨天已经告诉您了呀。
彼得·谢苗诺维奇 老实说,我没弄懂。《福音书》、登山宝训、教会不要……那祈祷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怎么办呢……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他只破不立,这就是最主要的。
彼得·谢苗诺维奇 这些事是怎么开始的呢?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是去年开始的,自他姐姐死后。他很爱姐姐,姐姐的死对他影响很大。从那时候起他就非常忧郁,总是在谈论死的事,自己也病倒了,这你们是知道的。瞧,害过伤寒以后他就彻底变了。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哎,春天他还到莫斯科来看过我们,很讨人喜欢,而且还玩过文特牌。Il était très gentil et comme tout le monde.[10]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是的,可是他已经变了一个人。
彼得·谢苗诺维奇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对家庭漠不关心,简直是得了idée fixe.[11]他整天念《福音书》,夜里不睡觉,起来读,做笔记,抄录,接着开始访问高级僧侣、长老,都是去请教宗教问题。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怎么样呢,他斋戒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从结婚以来,他还没斋戒过,就是说有二十五年了。现在呢,在修道院斋戒过一次,接着又决定不需要斋戒,不需要上教堂。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我正是说他朝三暮四。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是啊,一个月前,他没放过一次礼拜,遵守所有的斋期。后来这一切突然都没必要了。真拿他没办法。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我说过他,以后还要说他。
彼得·谢苗诺维奇 是啊。不过这还没什么了不起……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对你来说,什么事都没什么了不起,因为男人什么教都不信。
彼得·谢苗诺维奇 请允许我说一句。我是说问题不在这里。假如他反对教会,那还要《福音书》干什么?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那是因为得照《福音书》,照宝训的话去生活,把一切都献出来。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总是走极端。
彼得·谢苗诺维奇 要是把一切都献出,那么靠什么生活呢?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哎,他在宝训里找到哪一条要求跟仆人shake hands[12]?那里说的是:“温柔的人有福了。”[13]根本没说shake hands的事。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自然,还是他着迷了,他一贯爱着迷,有一段时间迷音乐,迷打猎,迷办学校。可我并不因此就觉得轻松一些。
彼得·谢苗诺维奇 他到城里去干什么?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他没告诉我,不过我知道他是去谈在我们这里伐木的事。庄稼人砍了我们的树林。
彼得·谢苗诺维奇 就是那片人工栽的云杉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是的。法院判他们赔款、坐牢。他对我说,这案子今天要由会审法庭审理,我相信他是为这事去的。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他宽恕这批人,明天这批人就会来砍园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是啊,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所有的苹果树都被折断了,所有的草地也被踩烂了。他什么都宽恕。
彼得·谢苗诺维奇 真奇怪。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因此我才说,对这事绝不能不管。要是这样继续下去,那么tout y passera [14]。我想,你作为母亲,应当prendre tes mésures[15]。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有什么办法呢?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办法?阻止他,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你有儿女,叫他们怎样仿效呢?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自然令人难堪。可是我总是逆来顺受,指望这事会过去的,就像他以往着迷的事都过去了一样。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不过aide-toi,et dieu t’aidera[16]。应当让他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人,不能这样过日子。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最糟糕的是他不再管儿女们的事了。全要我一个人拿主意。可是,我有一个吃奶的孩子,还有一群女孩和男孩需要照管,督促。事事都是我一个人过问。从前他是一个那么温柔、体贴的父亲。现在呢,什么都无所谓。昨天我对他说,万尼亚不念书,考试肯定通不过;他却说,要是他干脆退学,那倒要好得多。
彼得·谢苗诺维奇 那么,上哪儿去呢?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哪儿也不去。最可怕的就是他认为什么都不好;怎么才好呢他又不说。
彼得·谢苗诺维奇 奇怪。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就是你们惯常的作风:批判一切,可又什么都不干。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现在斯乔帕已经毕业了,要选择出路,可是父亲什么也不对他说。他想到大臣办公厅去工作,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这没有用处。他想入近卫骑兵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根本不赞成。他问:我怎么办呢?总不能去种地吧。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竟说:为什么不能去种地?比坐办公室强多了。唉,他怎么办呢?他来找我,问我怎么办,全要我拿主意。可是权都在他手上。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哎,应当把这些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对,应当这样办,我同他谈谈。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你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在尽自己的责任,他也应当尽自己的责任。要是他不干,那就叫他全都交给你。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唉,这真叫人难受。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如果你愿意,我去对他说。Je lui dirai son fait.[17]
〔年轻的司祭上。他有些受窘和激动,拿着一本小书,同大家握手。
第二场
〔前场人物和年轻的司祭。
司祭 我是来拜望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就是说,送书来了。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他进城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您借了一本什么书呀?
司祭 勒南[18]先生的著作,就是说,《耶稣传》。
彼得·谢苗诺维奇 什么!您读这种书!
司祭 (激动地点燃香烟)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大人借给我看的。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轻蔑地)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借给您看的。怎么样,您同意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和勒南先生的意见吗?
司祭 当然不同意。就是说,如果我同意,那么我就不会像人们所说的是教会仆人了。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假如您像人们所说的是教会的忠实仆人,那您为什么不说服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呢?
司祭 可以说,每一个人对这些问题都有自己的看法;可以说,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有许多正确的论点,但在主要问题上有失误,就是关于教会的问题。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轻蔑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到底有哪些正确的论点呢?怎么,照登山宝训去做,把自己的家产统统分给外人,叫自己家里人去讨饭,这也正确吗?
司祭 怎么说呢?教会使家庭变得神圣,就是说,教会的神父为家庭祝福,但是,至善的境界要求放弃尘世的享乐。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是的,苦行者是这样做的,可是我想凡人应当做平凡的事,每一个好基督徒都该这样。
司祭 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喂,您自然是结过婚了?
司祭 是的。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也有儿女?
司祭 两个。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那么您为什么不放弃尘世的享乐呢?瞧,您在抽香烟。
司祭 因为意志薄弱,就是说,不称职。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是啊,我看见了,您不是去开导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而是支持他。我老实对您说吧,这不大好啊。
第三场
〔前场人物和保姆。
保姆 (上)怎么,您没听见?小尼古拉在闹呢。请您去喂奶吧。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就去,就去。(站起来,下)
第四场
〔前场人物,缺保姆和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我太可怜我妹妹了。我看得出,她多么痛苦。管这个家可不是闹着玩的。七个孩子,一个奶娃娃,再加上那些想入非非的东西。我简直觉得这里事情不妙。(指着脑袋)我问您:你们发现的新宗教是怎么一回事?
司祭 我不明白,就是说……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请您别对我耍滑头了。您很清楚我问什么。
司祭 对不起……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我想问,这是什么信仰?竟然主张握庄稼人的手,让他们砍树林,还给钱买伏特加酒,可自己的家庭撂下不管?
司祭 这事我不知……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他说这是基督教。您是东正教的司祭,因此应当知道并且应当告诉大家,基督教是不是叫人奖励偷窃?
司祭 可是我……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否则的话,您还算什么司祭,留什么长发,穿什么法衣呢?
司祭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可没人问我们……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怎么没人问?我就在问。昨天他对我说,《福音书》里说:有求你的,就给他。可是,应当怎样去理解呢?
司祭 我想是从简单的意义上去理解。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可是我认为不是从简单的意义上去理解,而是照我们学过的去理解,每个人的命都是上帝指定的。
司祭 当然。不过……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瞧,很清楚,人家告诉我了,您站在他那一边。我干脆告诉您吧,这很不好。假如是一个女教师或者一个小孩子支持他,那还罢了。您身为司祭就应当记得自己的责任。
司祭 我尽量……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他不上教堂,不承认圣礼,这算什么宗教呢?您呢,不是去开导他,却跟他一起读勒南的书,按自己的意思解释《福音书》。
司祭 (激动地)我无法回答。就是说,我被击中了要害,因此无言以对。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唉,假如我是高级僧侣,我就教您怎么读勒南的书,怎么吸香烟。
彼得·谢苗诺维奇 Mais cessez au nom du ciel.De quel droit?[19]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你别来教训我。我相信神父不生我的气。得了,我全说出来了。如果我把怨气都积在心里,那更不好。
司祭 请您原谅,如果我的说法不对,请您原谅。
〔尴尬的静场。司祭走到一旁,打开书,阅读。柳芭和丽赞卡上。柳芭是一个二十岁的、精力充沛的漂亮姑娘,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女儿。丽赞卡比她年长,是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女儿。她俩都系着头巾,提着小篮子,准备出门去采蘑菇。她们问了好,柳芭向姨妈和姨父问好,丽赞卡向父母问好,同时都向司祭问好。
第五场
〔前场人物;柳芭和丽赞卡。
柳芭 妈妈在哪儿?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刚刚出去喂奶了。
彼得·谢苗诺维奇 喂,你们可得多采些回来。今天一个小姑娘采来了极好的白蘑菇。我本想跟你们一起去的,可是天太热了。
丽赞卡 爸爸,咱们一起去吧。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去吧,去吧,否则你更得发胖了。
彼得·谢苗诺维奇 那好吧,不过我要带上烟卷儿。(下)
第六场
〔前场人物,缺彼得·谢苗诺维奇。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年轻人都到哪儿去了?
柳芭 斯乔帕骑车去车站,米特罗凡·叶尔米雷奇和爸爸进城了,几个小的在打槌球,万尼亚就在这儿,在台阶上逗小狗玩呢。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怎么样,斯乔帕做出什么决定没有?
柳芭 他亲自把要求当志愿兵的申请书送去了。昨天他对爸爸非常无礼,真讨厌。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哎,他自己也不好过啊。Il n’ya pas de patience qui tienne.[20]小伙子需要开始生活,可是人家对他说:你去种地吧。
柳芭 爸爸不是这样对他说的。他说……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唉,反正都一样。只是斯乔帕需要开始生活,不管他有什么设想,总说不好。因此他才自作主张。
〔斯乔帕骑车上。
第七场
〔前场人物和斯乔帕。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Quand on parle du soleil,on en voit les rayons.[21]刚才我们谈到你。柳芭说,你同爸爸谈话的情况不佳。
斯乔帕 没那回事。没什么特别的。他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了我,我呢,也谈了自己的意见。我们的信念不一致,这不是我的过错。柳芭什么也不懂,却要大发议论。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你们到底是怎么决定的?
斯乔帕 我不知道爸爸作了什么决定,恐怕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我私下决定以志愿兵的身份参加近卫骑兵队。只有我们家凡事都要弄出一些特别的麻烦。事情本来非常简单。我毕业了,应当服兵役。我讨厌跟醉汉和粗鲁的军官们一起在军队里服兵役,因此我要加入近卫军,那儿有我的许多朋友。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嗯,可是爸爸为什么不同意呢?
斯乔帕 爸爸么?他的事真难说。他受到自己的idée-fixe的影响,除了他想看见的以外,什么都不闻不问。他说,军职是最卑鄙的职业,因此不要去服兵役,因此他就不给我钱。
丽赞卡 不对,斯乔帕,他不是这样说的。当时我也在场。他说,假如不能不服兵役的话,那么就应当应征入伍,而当志愿兵就意味着自己选择这种职业。
斯乔帕 可去服兵役的是我,而不是他。他也服过兵役啊。
丽赞卡 是的,不过他说,他并不是不给钱,而是不能做违反他的信念的事。
斯乔帕 这里没什么信念可谈,而是应当服兵役,就是这么回事。
丽赞卡 我只不过说了我听见的话。
斯乔帕 我知道,你同意爸爸的一切意见。姨妈,您知道吗,丽莎[22]完全站在爸爸一边。
丽赞卡 凡是正确的……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我也知道丽莎一向赞成各种蠢事。她闻得出哪里有蠢事。Elle flaire cela de loin.[23]
第八场
〔前场人物和万尼亚。
〔万尼亚穿着红衬衫,带着狗跑步上,手里拿着一封电报。
万尼亚 (对柳芭)你猜,谁要来?
柳芭 没必要猜是谁。把电报给我。(伸手要,万尼亚不给)
万尼亚 我不给你也不告诉你。就是叫你脸红的那个人。
柳芭 胡说!是谁打来的电报?
万尼亚 瞧,你脸红啦,脸红啦。阿林娜姨妈,她脸红了,对吗?
柳芭 别胡说啦!是谁打来的?阿林娜姨妈,是谁打来的?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是切列姆沙诺夫府上。
柳芭 原来是他们!
万尼亚 是啊!那你干吗脸红啊?
柳芭 姨妈,给我看看电报。(读)“我们三人乘邮车到。切列姆沙诺夫家。”这么说,是公爵夫人、鲍里斯和东尼娅。好啊,我很高兴。
万尼亚 是很高兴呀!斯乔帕,你睢,她的脸多红。
斯乔帕 哎,别老缠着她,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
万尼亚 是呀,因为你也在追求东尼娅啊。你们还是抓阄吧。要不然哥哥不能娶妹妹,妹妹也不能嫁给哥哥。
斯乔帕 别胡说了。最好别开口。对你说过多少次了。
丽赞卡 假如乘邮车来的话,现在他们就要到了。
柳芭 是呀。我们别出去了吧。
〔彼得·谢苗诺维奇拿着香烟上。
第九场
〔前场人物和彼得·谢苗诺维奇。
柳芭 彼佳[24]姨父,我们不去了。
彼得·谢苗诺维奇 怎么回事?
柳芭 切列姆沙诺夫一家马上就要到了。最好还是先打一场网球吧。斯乔帕,你打吗?
斯乔帕 好呀。
柳芭 我和万尼亚对你和丽赞卡。同意吗?我去拿球,把孩子们也带来。
第十场
〔前场人物,缺柳芭。
彼得·谢苗诺维奇 唉,我只好留下来。
司祭 (想下)再见!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不,您等一等,神父。我想同您谈谈。再说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就要来了。
司祭 (坐下来,又点烟)也许要等很久吧?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瞧,有人来了。大概是他。
彼得·谢苗诺维奇 这是哪个切列姆沙诺娃?难道就是娘家姓戈利岑的?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就是她。就是在罗马和姑妈住在一起的那个切列姆沙诺娃。
彼得·谢苗诺维奇 我真高兴见到她。离开罗马以后就没见过面。当时她同我一起唱二重唱来着。她唱得动听极啦。她好像有两个孩子?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她就是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来。
彼得·谢苗诺维奇 我以前不知道他们同萨伦采夫一家这么亲近。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不是亲近,去年他们在国外时住在一起。我觉得,la princesse a des vues sur Louba pour son fils.C’est une fine mouche,elle flaire une jolie dot.[25]
彼得·谢苗诺维奇 不过,切列姆沙诺夫一家自己就很有钱。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那是过去。公爵健在,可是把家产挥霍光了,成了堕落的酒徒。夫人上诉到皇上御前,总算抢救出一点点家产,同时离开了他。不过夫人让儿女受到了极好的教育。Il faut lui rendre cette justice.[26]女儿是个出色的音乐家,儿子已经大学毕业,非常讨人喜欢。我想,玛莎并不太高兴。让她现在招待客人不是时候。瞧,Nicolas[27]来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上。
第十一场
〔前场人物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你好,阿林娜,彼得·谢苗诺维奇。哦,(对司祭)是瓦西里·尼卡诺罗维奇!(握手寒暄)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咖啡还有。给你倒一杯?有点凉了,不过可以热一热。(打铃)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吃过饭了。玛莎呢?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在喂奶。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她身体好吗?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还好。怎么,你的事都办好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啊,办好啦。假如还有茶,或者咖啡,那就给我倒一点。(对司祭)哦,您把书送来了。看完了吗?路上我一直在考虑您的事。
〔仆人上,请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握他的手。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耸耸肩,同丈夫交换眼色。
第十二场
〔前场人物和仆人。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请把茶炊热一热。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必啦,阿林娜。我不想喝了。要喝的话,我就随便喝一点。
第十三场
〔前场人物和米西。
米西 (看见父亲以后,从球场上跑过来,勾着他的脖子撒娇)爸爸,跟我打球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亲切地抚摸她)就来,就来。让我先吃些点心。你去打球吧,我就来。
第十四场
〔前场人物,缺米西。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怎么,会审法庭认定农民有罪?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桌旁坐下,狼吞虎咽地喝茶、吃点心。
到底怎么样,认定有罪?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的,认定有罪,再说他们自己也服罪了。(对司祭)我想,勒南对您来说没有什么说服力……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你不同意法庭的裁定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烦恼地)我自然不同意。(对司祭)您的问题不在于基督的神性,也不在于基督教的历史,而在于教会……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服罪,et vous leur avez donné un démenti[28].他们不是偷的,而是拿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开始对司祭说话,但坚定地转向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阿林娜,亲爱的,你别用冷嘲热讽的话纠缠我吧。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我一点也没有……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要是你想认真地了解我为什么不能因为农民砍了他们需要的树而同他们打官司……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我想连这个茶炊他们也需要……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要是你想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能让这些人因为在算作我的树林里砍了十棵树就去坐牢、破产……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
彼得·谢苗诺维奇 唉,又要争论。我还是牵上小狗去花园里散散心吧。(走下露台)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即使大家公认,而我决不能认为,这座树林是我的。照这样说法,我们有九百俄亩森林,每亩约有五百棵树,总共四十五万棵。(好像是这么多吧?)他们砍了十棵,就是说四万五千分之一。请问,值不值得,可以不可以因此把这个人从家里拉走,关进大牢?
斯乔帕 是啊!但是,如果不要求赔偿这四万五千分之一的话,其余的四万五千分之四万四千九百九十九也很快就会被砍光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这只是对你姨妈说的。实质上我根本无权占有这座树林,因为土地属于大家的,也就是说,不可能属于某一个人。而且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没有花费过任何劳动。
斯乔帕 那是你积攒下来,保存下来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通过什么方法积攒下来的呢?再说森林也不是我本人保存下来的……哎,假如一个人不因为自己揍了别人而感到羞耻,那么这一点是 无法证明的。
斯乔帕 并没有人动手揍别人呀。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人自己不劳动,却享用别人的劳动,不为此感到羞耻,这一点也是无法证明的。你在大学里学的政治经济学课程只是为了替我们的处境辩护而设。
斯乔帕 恰恰相反,科学粉碎任何偏见。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过,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觉得重要的是,我知道,假如我处在叶菲姆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干的。这样干了以后,假如我被关进大牢,我也会绝望的。因为我想要别人对待我像我对待别人那样,所以我不能怪罪他,同时尽一切努力救他。
〔彼得·伊万诺维奇、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斯乔帕同时说。
彼得·伊万诺维奇 这样做的话,就无法占有任何财产。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那样的话,偷东西比干活有利。
斯乔帕 你一向不肯正面答复。我说的是,谁积攒下来,谁就有权使用。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微笑着)哎,我不知道回答谁好。(对彼得·谢苗诺维奇)什么也不应当占有。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如果说不应当占有任何东西,不能有衣服,面包,而应当全部献出去,那就没法活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能像我们这样生活。
斯乔帕 那就该去死。因此,这个学说不适用于生。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它正是生活所需要的。是的,应当全献出去。别说是把我们用不着而且也从来没见过的森林献出去。应当献出去,是的,连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面包也都献出去。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连孩子们的面包也献出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的,连孩子们的也献出去。不仅献出面包,连自身也要献出去。全部基督学说就在于此。要尽一切力量把自己献出去。
斯乔帕 那就意味着去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的。如果你为朋友而死,那么对自己对别人都很好。问题不仅在于精神。精神存在于肉体。肉体追求为自己而生,而启蒙的精神追求为上帝、为他人而生。任何人的生活不单是肉的,而是灵肉调和而成的。越接近为上帝而生就越好。由于我们越努力为上帝而生越好,肉的生活就会自己为自己努力的。
斯乔帕 何必采取中间的、调和的态度呢。既然这样生活好,那就把一切都献出去,一死了之。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那好极了。你尽量这样做吧。对你对别人都好。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不,这话不清楚,不好懂。C’est tiré par les cheveux.[29]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唉,没办法。这一点不可言传。看来说的不少了。
斯乔帕 确实不少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下)
第十五场
〔前场人物,缺斯乔帕。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对司祭)您对这本著作的印象如何?
司祭 (激动地)怎么说呢?当然,历史方面阐述得非常充分,不过说服力,就是说可靠性不足,也许是因为材料不足。 无论是基督的神性,或者是非神性吧,都未能作历史的证明。只有一个证据是不可推翻的……
〔说话时,起先是女士们,然后是彼得·谢苗诺维奇下,只剩下司祭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就是说教会。
司祭 哎,自然是教会,也就是说,是可靠的、神圣的人物的证据。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可以理解的是,假如有这么一个一贯正确的教派,让我们可以信任它,那就好了。希望有这样一个教派。不过只有愿望还不能证明它存在。
司祭 我以为恰好证明它存在。哎,上帝不会给自己的律法留下曲解、歪曲的余地,而会安排一个,怎么说呢,他的真理的捍卫者,在捍卫者手里,他的真理就不会被曲解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啊,很好。可是您本来应当证明真理本身的,现在呢,应当证明真理捍卫者的真实性。
司祭 哎,这里嘛,需要信仰。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信仰是得信仰,没有信仰不行。但是不能信仰别人对我说的话,而是信仰通过本人思想进程,通过自己的理智得到的信仰……信仰上帝,信仰真正的永恒生命。
司祭 理智可能欺骗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智。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热烈地)这就是非常可怕的亵渎行为。上帝给了我们一件认识真理的神圣工具,一件可以使我们团结一致的工具。可是我们不信。
司祭 是啊,有分歧存在,怎么信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分歧在哪里呢?像二乘二等于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万物有因之类的真理,我们大家都承认,因为它们都符合我们的理智。至于说上帝在西乃山对摩西显灵,佛陀乘日光飞去,穆罕默德升天,基督也是升天而去。在诸如这类的问题上,我们的意见就不同了。
司祭 不对,我们手持真理的人没有分歧,我们都信仰上帝,基督,因此我们是团结一致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哎,在这方面也不一致,而是各持己见。再说,我为什么要更信您,而不是信佛教喇嘛?仅仅因为我生下来就属于您的信仰吗?
〔打球者之间又起了争论。
——出界了。
——没有,没出界。
万尼亚 我看见的。
〔谈话间,仆人们摆桌子,又端来茶、咖啡。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您说:教会使大家团结一致。恰恰相反,一向是教会造成了极其可怕的大分裂。“我多次愿意聚集你的儿女,好像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30]
司祭 这是基督诞生以前的事。是基督把大家聚集起来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基督聚集起来的,可是我们分散了,因为我们错误理解了他。他打破了各种教会。
司祭 那么,怎样去理解“告诉教会”[31]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问题不在一句话,这话对教会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问题在于学说的精神。基督学说是世界性的,包含着一切信仰,而不允许存在任何导致分裂的例外,诸如基督复活、基督的神性、圣事等等。
司祭 这可就是您对基督学说的诠释了,而基督学说的基础正是他的神性与复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教会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他们断言,他们掌握着全部毋庸置疑的、一贯正确的真理。这就是他们造成分裂的原因。“这就让我们和圣灵喜欢了。”早在第一次使徒大会时就开始了。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开始断言,他们掌握着全部绝无仅有的真理。因为假如我说,上帝是存在的,他是世界的创造者,大家都会同意我的意见。承认上帝存在这一点会把我们团结在一起。可是,假如我说,婆罗门神存在,或者说犹太神存在,或者说三位一体存在,那么这样的神就会分裂我们。人们希望团结一致,因此想出种种团结的手段,却忽视了一个毫无疑问的团结手段——追求真理。就好像人们站在一座大房子里,光线从房顶中央照射下来。人们不是全体走向亮光,而是尽量在各个角落里聚集成一小堆一小堆。如果全体走向亮光,即使没有想到团结,却团结在一起了。
司祭 可是,假如没有一定的真理,那么怎样去领导人民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我们每个人本应当去拯救自己的灵魂,从事上帝的事业,可我们关心的却是拯救他人,教育他人。我们教给他们什么呢?想想也叫人害怕。如今,十九世纪末,我们教的是上帝用六天时间创造了世界,然后产生大洪水,把各种兽类引进方舟,还有《旧约》中的一切胡说八道和龌龊事。还教给人们说,基督命令所有的人用水施洗礼,或者相信荒唐可耻的赎罪,说不赎罪就得不到拯救。然后基督飞到天上,坐在那里,坐在子虚乌有的天上圣父的右边。这些话我们已经听惯了,可这太可怕了。一个天真的、相信真和善的儿童会问,世界是什么,它的律法是什么,我们不是把传给我们的爱和真理的纯朴学说告诉他,而是把各种可怕的荒唐和下流事灌输给他,还说是来自上帝。这真可怕呀。要知道,这是世界上最丑恶的罪行。我们,还有您和您的教会在做这种事。请原谅。
司祭 是的,就是说,如果从纯理性主义的观点来看基督的学说,是这样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管怎样看,情况都一样。
〔静场。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上。
第十六场
〔前场人物和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司祭鞠躬告辞。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再见,神父,他会把你引上邪路,您别听他的。
司祭 请研究一下《圣经》吧。事情非常重要,就是说,不容忽视。(下)
第十七场
〔前场人物,缺司祭。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Nicolas,你真不可怜他。虽说他是司祭,可还是个孩子,不可能有坚定的信念,还没有形成己见。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给他时间在虚伪的环境中形成己见,变得麻木不仁吗?不行,为什么要这样做啊?再说他是一个优秀的,真诚的人。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假如他相信了你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用不着相信我。假如他看见了真理,那就很好,对于他,对于大家都好。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假如这很好的话,那么大家都会相信你了。可现在恰恰相反,谁也不相信你。你的妻子最不相信你,也不可能相信你。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谁对你说的?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你把这些都向她解释解释。她永远不能理解,我也不能理解,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要去关心别的人而把自己的孩子扔下不管。你就把这一点向玛莎[32]解释解释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玛莎一定会理解。还有,阿林娜,请你原谅,她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如果没有别人的影响,她会理解我,并且同我一起前进。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为了一个酒鬼叶菲姆而使自己的孩子失去生活保障,在这个问题上et compagnie[33]?绝不会的。至于你生我的气这件事,请你原谅,我不能不直言相告。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不生气。相反,我甚至很高兴你把自己的看法都告诉了我,使我有机会亲自向她谈一谈自己的观点。今天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件事,现在就告诉她,你看着吧,她会同意我的意见,因为她既聪慧又善良。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哎,这我可有点怀疑。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我不怀疑。因为这不是我的胡思乱想,这只不过是人人皆知的,基督已经向我们揭示了的东西。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是的,照你的看法,基督向我们揭示的是这层意思;而照我的看法,是另一层意思。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可能有另外一层意思。
〔传来打球人的呼叫声。
柳芭 Out(出界)。
万尼亚 没有,我们没看见。
丽赞卡 我看见了,球落在这儿。
柳芭 出界了,出界了,就是出界了。
万尼亚 瞎说。
柳芭 首先,讲“瞎说”是不礼貌的。
万尼亚 照我看,瞎说才是不礼貌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哎,你等一等,别争了,听完再说。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好吧,我听你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们每个人随时都可能死去,或者变成虚无,或者到上帝身边去,上帝可以按照自己的旨意索取我们的生命。是这样吧?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那又怎么样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那么在这一生中,我只能做我的灵魂的最高裁判者——良知、上帝要求于我的事。良知、上帝要求我承认人人平等,爱一切人,为一切人服务。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也为自己的儿女服务。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自然也为自己的儿女服务。不过我只能按良知行事。主要的是要理解,我的生命不属于我,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而是属于上帝。是上帝差我们来,要求我们按照他的旨意去做。而他的旨意……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你能叫玛莎相信这个?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一定能。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她就不去好好教育子女,扔下他们不管……绝不可能!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仅她能理解,你也会理解,没有办法补救。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绝不可能!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上。
第十八场
〔前场人物和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玛莎,怎么样?今天早上我没把你吵醒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没有,我已经醒了。怎么样,你办事顺利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的,很顺利。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你为什么喝冷咖啡?正好该给客人们准备点心了。你知道吗,切列姆沙诺娃要带着儿子和女儿来。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那好呀,假如你觉得愉快,我很高兴。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喜欢她和年轻人。只不过有点不合时宜。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起身)你就和他谈谈吧,我去看他们打球。(下)
第十九场
〔前场人物,缺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静场。然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和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同时开口说话。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不合时宜,因为我们需要谈一谈。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刚才我对阿林娜说……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说什么?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还是你先说吧。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想谈谈斯乔帕的事。总得做个决定吧。他真可怜,心里苦闷,不知道前途如何。他来找我,可是我无法决定。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有什么好决定的。他可以自己拿主意。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你是知道的,他想到近卫军去当志愿兵,为此他需要你写个证明,还需要生活费,可是你不给他。(激动)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玛莎,看在上帝的面上,别激动,听听我的意见吧。我既不是什么都给,也不是什么都不给。我认为,自愿参军是野蛮人才采取的愚蠢、疯狂的行动,假如他不明白这种事情丑恶到什么程度,还有所贪图,那就更卑鄙了……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是啊,现在对你来说什么都是野蛮的、愚蠢的。可是他得生活呀。你自己也是生活过来的呀。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激怒)我是生活过,那时候我糊涂,那时候没人告诉我。现在问题不在我,而在他。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怎么会不在你呢?你不给他钱呀。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不能把不属于我的东西给他。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怎么不属于你?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别人的劳动成果不属于我。我给他的钱要从别人身上取来。我无权这样做,我做不到。只要我是家产的支配人,我只能按良知的要求支配。我不能把农民千辛万苦挣来的劳动果实拿去用在近卫骠骑兵们的寻欢作乐上。你们从我手里把家产拿去吧,这样我就没有责任了。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可是你知道我并不想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我应当管教,喂养,生育。这太残酷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玛莎,亲爱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你要跟我谈的时候,我也正好想跟你推心置腹地谈谈。不能这样生活下去啊!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彼此不理解。有时候好像故意不理解。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想理解,可是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你。我不明白你出了什么事。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你就弄明白呀。尽管现在不是时候。天知道什么时候合适。与其说你要理解我,不如说你要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生活。不能这样盲目地生活下去啊。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以前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而且生活得很好。(注意到懊恼的表情)哎,好吧,我在听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以前我是这样生活的,是这样生活的,就是说,不考虑自己为什么活着。可是时间到了,我大吃一惊。嗯,好吧,我们靠别人的劳动果实生活,强迫别人为我们工作,为了同样目的生儿育女。等到上了年纪,要死了,我问自己:我为什么活了一辈子?是为了生养一大批像我这样的寄生虫吗?而主要的是,这种生活并不快乐呀。像万尼亚这样,青春年少,一时还可以让人容忍。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可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的呀。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但是大家都不幸。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根本不是。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至少我看到我非常不幸,也使得你和儿女们不幸,因此我问自己:上帝创造我们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一想到这一点,我立刻就觉得不对。我问自己:上帝创造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仆人上。
第二十场
〔前场人物和仆人。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不听丈夫说话,转向仆人)拿点煮开的乳油。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在《福音书》里也找到了答案:我们活着绝不是为了自己。有一次我思索了关于葡萄园工人的圣经故事,我非常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知道,是雇工的事。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知为什么,这个故事特别清楚地向我指明我的错误。那时我就像那些葡萄园工人一样,认为园子是他们的财产,认为我的生命是我的。真可怕。现在我明白了,我的生命不是我的,我被差到世上来是为了替上帝行道。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没什么,这一点我们大家过去都知道。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哦,既然知道,那我们就更不该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现在我们的生活不仅不是在实现他的旨意,恰恰相反,一直违反他的旨意。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们活着,并没有害人,我们的生活在哪一点上违反他的旨意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怎么没有害人呢?这样理解生活就跟那些葡萄园工人一样。可是我们……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知道这个故事。嗯,他平分给了大家。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沉默片刻)不,不是这样。有一点,玛莎,你要想一想: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可以圣洁地度过一生,或者毁灭自己的一生。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无法考虑和评论。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我要喂奶,全部家务都要我来管,你不来帮助我,老是在说一些我不懂的事。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玛莎!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瞧,又来了这些客人。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我们能谈妥的。(吻她)是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是的,不过你要恢复原来的样子。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做不到,不过你听我说。
〔传来铃鼓和马车驶近的声音。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现在没时间,他们来了。我去接他们。(在房屋拐角处下;斯乔帕和柳芭也向那边走去)
万尼亚 (跳过长椅)我不能扔下。我们打完这一场。柳芭!喂,怎么啦?
柳芭 (严肃地)得了,别胡闹。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和丈夫、丽赞卡登上露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若有所思地来回走动。
第二十一场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彼得·谢苗诺维奇和丽赞卡。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怎么样,说服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阿林娜!我们之间发生的是重大的事情。可不能开玩笑。不是我去说服她,是生活,是真理,是上帝在说服她,因此她不能不信服。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可怕的是大家都没有时间。这是谁来了?
彼得·谢苗诺维奇 切列姆沙诺夫一家,Catiche切列姆沙诺娃,我有十八年没见到她了。最后一次我见到她,是在我们一起唱《La ci darem la mano》[34]的时候。(唱)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说丈夫)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你别以为我会同Nicolas吵翻。我说的是实话。(对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我丝毫没有嘲笑的意思。我感到奇怪的是,正当她下决心同你谈谈的时候,你却要去说服她。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唉,好吧,好吧。瞧,他们来了。请你告诉玛莎,我在自己房间里。(下)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