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上一幕的乡下,一周之后。舞台现出一个大厅。餐桌已经摆好:茶炊、茶和咖啡。墙边放着一架三角钢琴,装满乐谱的小柜子。餐桌旁坐着: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和彼得·谢苗诺维奇。

第一场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彼得·谢苗诺维奇和公爵夫人。

彼得·谢苗诺维奇 是的,公爵夫人。好像不久以前您演唱罗西娜[35],而我呢……如今我已经不能演堂·巴西利奥[36]了……

公爵夫人 如今孩子们可以演唱了。不过时代不同啦。

彼得·谢苗诺维奇 是啊,是求实的时代哟……不过您那位公爵小姐非常认真——她弹琴弹得好极啦。怎么,他们还在睡觉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昨天他们在月光下骑马游玩,很晚才回来。我当时在喂奶,听见了。

彼得·谢苗诺维奇 我那位贤内助什么时候回来?您派人去叫她了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还早着呢,已经去了。她这就该回来了。

公爵夫人 难道说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仅仅是为了把格拉西姆神父请来才去的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是啊,昨天她有了这个想法,立刻就急急忙忙去啦。

公爵夫人 Quelle énergie!Je l’admire.[37]

彼得·谢苗诺维奇 Oh,pour ceci ce n’est pas ce qui nous manque。[38](取出一支雪茄)在年轻人起床以前,我还是先吸支烟,牵上小狗到花园里散散步。(下)

第二场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和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 亲爱的玛丽亚·伊万诺夫娜,我不大清楚,可是我觉得您过于操心了。我理解他。这是一种非常崇高的情绪。即使他要分给穷人,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考虑自己太多了。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假如到此为止也就算了,可是您不了解他,不了解全部情况。这不是救济穷人,而是彻底的变更,是消灭一切。

公爵夫人 我本不想干预您的家务事,不过,假如您允许的话……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不,我把您看作自己的家人,特别是现在。

公爵夫人 我想劝您直截了当、开诚布公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同他达成协议,到多大程度……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激动地)这里谈不到什么程度,他想把全部家产交出去。他想让我现在在我这把年纪去做厨娘,做洗衣女工!

公爵夫人 不可能!真奇怪!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取出一封信)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乐意把全部情况告诉您。昨天他给我写了这封信。我读给您听一听。

公爵夫人 怎么回事?他和您住在一幢房子里还要给您写信?太古怪了!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不,这一点我理解。他说话的时候太激动了。最近一个时期我总是为他的健康担忧。

公爵夫人 他写什么呢?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请您听吧。(读)“你责备我破坏以往的生活,说我提不出新办法,又不肯说出我想怎样安排家庭。我们一开始谈话,就激动不已,因此我才写这封信。为什么我不能照老样子生活下去,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我在信里也无法说服你相信不能这样生活,而应当像基督徒一样生活。你可以二者选一:或者相信真理,自由地随我前进,或者相信我听我的话,信任我而随我前进。”(中断读信)无论哪一点我都做不到。我不认为应当按他的意愿生活,我可怜儿女们,因此我不能信任他。(读)“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把我们的全部土地交给农民,只留下五十俄亩土地和花园、菜园、浸水草地。我们自己努力工作,但不强迫自己或者孩子们。我们留下来的东西,毕竟能给我们带来五百卢布左右的收入。”

公爵夫人 用五百卢布养活有七个子女的家庭!这是办不到的。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瞧呀,全计划好了:怎样把房子交出去办学校,自己住到花匠的小木房里,住两间房子。

公爵夫人 是啊,我也开始认为这里有点毛病。您是怎样答复的呢?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说我办不到,我一个人可以跟他到天涯海角去,可是拖儿带女就……您只要想想,我还得给小尼古拉喂奶。我说:不能这样毁掉一切。我不同意。我已经年老体弱,要知道,生了九个孩子,还要喂养……

公爵夫人 是啊。我绝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事情就这样搁下来了。我也不明白将来会怎么样。昨天他免除了德米特罗夫卡村庄稼人的地租,又想把土地彻底交给他们。

公爵夫人 我想您不应当允许这样做。您有责任保护儿女们。如果他管不好产业,就叫他交给您好了。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做。

公爵夫人 为了儿女们您应当这样做。叫他把家产转到您的名下。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萨莎姐姐对他说过。他说他无权这样做,说土地属于那些在地里干活的人,还说他有责任把土地交给农民。

公爵夫人 嗯,如今我明白了,比我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司祭,连司祭也站在他一边。

公爵夫人 是的,昨天我注意到了。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姐姐已经到莫斯科去了,她想同公证人谈一谈,主要的是想把格拉西姆神父请来,叫他去说服他。

公爵夫人 我想,基督教不赞成毁灭自己的家庭。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可是他也不会相信格拉西姆神父的。他的想法非常坚决。您知道吗,在他谈话的时候,我没法反驳他。可怕的是我觉得他是对的。

公爵夫人 那是因为您爱他。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觉得真可怕,真可怕。一切问题都悬而未决。这就是基督教。

〔保姆上。

第三场

〔前场人物和保姆。

保姆 请您去一下,小尼古拉睡醒了,在叫您。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就来。我心事重重,他又拉肚子了。我来了,来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拿着纸从另一扇门上。

第四场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这叫人受不了。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怎么一回事?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为了我们家的一棵云杉要把彼得关进监狱。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什么?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这样的。他砍了一棵树,被告到了调解法庭,调解法庭判定坐三个月牢。他的老婆来了。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唉,能不能想想办法?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现在不行了。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不要树林。将来我就不要它。现在怎么办呢?我去看看他,能不能弥补一下我们自己干的错事。(走向露台,遇见鲍里斯和柳芭)

第五场

〔前场人物、鲍里斯和柳芭。

柳芭 你好,爸爸!(吻)你到哪儿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从村里来,又到村里去。那里一个饥寒交迫的人被拖到监狱里去,因为他……

柳芭 啊,是彼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彼得。(下)

第六场

〔前场人物,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柳芭 (坐到茶炊边)您要咖啡还是茶?

鲍里斯 都行。

柳芭 又来了。没完没了。

鲍里斯 我不理解他。我知道老百姓穷,没有知识,应当帮助他们,可是总不能用奖励小偷的办法呀。

柳芭 那用什么办法呢?

鲍里斯 用我们的全部工作。用自己的全部知识为他们服务,但不能把自己的生活献给他。

柳芭 可是爸爸说,正是需要这样做。

鲍里斯 我不明白。可以不毁坏自己的生活去为老百姓服务呀。我就想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只要你……

柳芭 我跟你的愿望一致,我什么都不怕。

鲍里斯 那么,耳环呢?连衣裙呢?

柳芭 耳环可以卖掉;不穿这件连衣裙也可以不当丑八怪。

鲍里斯 我想再同他谈谈。假如我到村里去找他,你看我是不是妨碍他?

柳芭 一点也不。我看出来了,他喜欢上你了,昨天一直在同你谈话。

鲍里斯 (喝完咖啡)那我就去一下。

柳芭 嗯,你去吧;我去叫醒丽赞卡和东尼娅。

〔他们两人分手下。

——幕落

〔舞台换景。街头。伊万·贾布列夫躺在小木屋门口,身上盖着一件皮袄。

第一场

〔伊万·贾布列夫一个人。

伊万 玛拉什卡!

〔小木屋里走出一个小女孩,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在哭叫。

第二场

〔伊万·贾布列夫和抱婴儿的玛拉什卡。

伊万 给我倒点水喝。

〔玛拉什卡走进小木屋,传来婴儿哭叫的声音。玛拉什卡端出一瓢水。

你干吗老是打孩子,他老是嚎叫。小心我告诉你娘。

玛拉什卡 你告诉娘好了,他肚子饿才闹呢。

伊万 (喝)你可以问焦姆金家要点奶呀。

玛拉什卡 我去过了,没有。他们家一个人也不在。

伊万 唉,早点死算啦。午祷的钟声已经敲过了?

玛拉什卡 早就敲过啦。瞧,老爷来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上。

第三场

〔前场人物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你到这里干什么?

伊万 家里有苍蝇,热得很。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怎么,身子暖和啦?

伊万 我现在全身都像火一样烧着。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彼得在哪儿?在家吗?

伊万 这种天气,怎么会待在家里?到地里去运燕麦啦。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那为什么别人告诉我说把他关到牢里去了?

伊万 是啊,百夫长到地里去找他了。

〔大肚子村妇扛着一捆燕麦和几把耙子上,立即朝玛拉什卡的后脑勺打了一下。

第四场

〔前场人物和村妇。

村妇 你为什么把孩子扔下不管?你看,他在嚎呢。就知道往街上跑。

玛拉什卡 (大哭)我刚刚走出来。爹要水喝。

村妇 我揍你!(看见老爷)您好,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老爷。拖儿带女真作孽!事事都要我做,累死了。家里只有一个能干活的人,还要被关到牢里去。这个二流子躺在这儿不动。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照你说的,他有病啊。

村妇 他有病,我就没病吗?一说干活他就有病。玩起来就没病,揪我辫子就没病。叫他像条狗一样咽气吧。我才不管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你不怕作孽?

村妇 我知道是造孽,可是气不过呀。要知道,我怀着肚子,还要干两个人的活。别人地里都收完了,我们还有半亩地没割呢。本该都捆好的,可是不行,要回家来看看孩子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燕麦能割完,我雇人来连割带捆。

村妇 这事不难,我自己能捆,只要快点割下来就行。您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会死的。病得太重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不知道。唉,确实病得很重。我想把他送到医院去。

村妇 天啊!(开始干嚎)你别把他送走呀,叫他死在这儿吧。(对丈夫)你怎么啦?

伊万 我想去医院。我在这里连狗都不如。

村妇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脑袋胡涂了。玛拉什卡,做午饭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你们午饭都吃什么?

村妇 有什么可吃的。只有土豆和面包。没吃的。(走进小木屋。传来猪嚎和孩子们的叫声)

第五场

〔前场人物,缺村妇。

伊万 (呻吟)唉,老天啊,还是死了好。

〔鲍里斯上。

第六场

〔前场人物和鲍里斯。

鲍里斯 我能为您出力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你对别人是无能为力的。罪恶太重了。只能为自己出力,使自己看见我们的幸福建立在什么基础上。例如这一家,五个儿女,老婆怀着大肚子,丈夫有病,除了土豆以外,没有吃的。眼下正在决定明年是不是吃得饱的问题。帮不上忙。有什么办法呢?我给她雇一个工人。工人的情况怎么样呢?同样是一个因为酗酒和穷困而扔掉家业的人。

鲍里斯 请原谅我,您在这里又干什么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了解一下是谁在给我们清扫花园,盖房子,给我们吃穿,养活我们。

〔手持大草镰的庄稼汉们和手持耙子的村妇们上,鞠躬请安。

第七场

〔前场人物和庄稼汉、村妇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叫住一个庄稼汉)叶尔米尔,雇你给他们割麦子怎么样?

叶尔米尔 (摇摇头)我心里愿意,可是不行。自家的燕麦还没运完,现在就是急着去运的。怎么,伊万要死了吗?

另外一名庄稼汉 也许谢瓦斯季扬大叔愿意干。谢瓦斯季扬大叔,在找人干活呢。

谢瓦斯季扬 你自己去干吧。眼下一日值千金啊。

〔穿过舞台下。

第八场

〔前场人物,缺庄稼汉和村妇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这些人都是食不果腹,只靠面包和水过日子,个个疾病缠身,常常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例如那个老头,他害疝气,从早上四点干到晚上十点,勉强支撑着干活。我们呢?明白了这些情况以后,难道还能心安理得地生活,认为自己是基督徒吗?唉,根本不是基督徒,仅仅不是畜生而已。

鲍里斯 那怎么办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去做这种坏事,不要拥有土地,不吃他们的劳动果实。怎样做到这一点,我不知道。这里的问题在于……至少我的情况是这样的。以前我活着而不明白我是怎样生活的,不明白我是上帝的儿子,我们大家都是上帝的儿女,都是兄弟。一旦我明白了这一点,明白人人都有平等的生的权利,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现在我无法向您解释这件事。我只想说:以前我是个瞎子,就像我家里人目前都是瞎子一样,现在眼睛亮堂了。因此不能视而不见。看见这一切,我就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不过,这些话以后再说。目前要尽量想想办法。

〔百夫长、彼得和妻子、儿子上。

第九场

〔前场人物;百夫长、彼得、他的妻子和儿子。

彼得 (跪倒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跟前)看在上帝面上饶恕我吧。这下我要完啦。老婆管不了家呀。交保释放也行哇。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一定去办,一定写信去。(对百夫长)目前能留下吗?

百夫长 我们接到命令押他到警察局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你去吧,我雇一个工人,我尽量想办法。这都是我造成的。怎么这样生活啊?(下)

——幕落

〔舞台换景。仍然在乡下。

第一场

〔东尼娅坐在钢琴旁弹奏舒曼的奏鸣曲。斯乔帕站在钢琴旁边。柳芭、鲍里斯、丽赞卡、米特罗凡·叶尔米洛维奇、司祭坐在那里。演奏终了,除鲍里斯外,大家仍然十分激动。

柳芭 Andante[39]美极啦!

斯乔帕 不,谐谑曲好。全都美极了!

丽赞卡 非常好听。

斯乔帕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您是这样出色的艺术家。这是真正的、精湛的演奏。看来技巧上的困难已经没有了,您只考虑表现感情的方式,您表现得细腻极了。

柳芭 而且境界高。

东尼娅 可是我觉得未能尽如人意……有许多不足之处。

丽赞卡 已经到顶了,妙极啦!

柳芭 舒曼的作品很好,不过Chopin[40]更能激动人心。

斯乔帕 抒情味更浓。

东尼娅 不能相比。

柳芭 你记得他的Prélude[41]吗?

东尼娅 就是那首称作乔治·桑前奏曲的。(弹出乐曲的起始句)

柳芭 不,不是这一首。这一首很动听,可是演奏得太多了。不过还是请你弹完吧。

〔东尼娅演奏,在弹不出的地方中断一下。

不对,是用ré mineur[42]。

东尼娅 哦,原来是这一首。这是一首很有魅力的作品,一种混沌的、还在开天辟地之前存在的东西。

斯乔帕 (笑)对,对。请弹下去。不过您累了,还是别弹了。您已经使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上午。

东尼娅 (站起来,看着窗外)庄稼汉们又来了。

柳芭 音乐的可贵之处就在这里。我理解扫罗[43]。虽说我没有受到恶魔的折磨,但我理解他。任何一种艺术都不能像音乐那样使人忘却一切。(走到窗前)你们找谁?

庄稼汉们 派我们来找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

柳芭 他不在,你们等一等吧。

东尼娅 你还要嫁给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

柳芭 不可能。

鲍里斯 (心不在焉地)音乐嘛……不,我喜欢音乐,更准确点说不是不喜欢。不过我更喜欢简单一点的——我喜欢歌曲。

东尼娅 你说说,这首奏鸣曲难道不迷人吗?

鲍里斯 主要的是这个并不重要。而且我有点为看重这个的那种生活感到遗憾。

〔桌上放着糖果。众人吃糖。

丽赞卡 有未婚夫在场多好呀,还有糖吃。

鲍里斯 哎,这不是我的过错,是妈妈。

东尼娅 她做得好极啦。

柳芭 音乐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能抓住人,动人心弦,使人离开现实。瞧,本来一切是那么阴沉,突然间你弹起琴来,就如豁然开朗一样。真的,豁然开朗。

丽赞卡 Chopin的华尔兹舞曲太陈腐了,不过嘛……

东尼娅 这一首……(弹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上,同东尼娅、斯乔帕、丽赞卡、柳芭、米特罗凡·叶尔米洛维奇和司祭寒暄。

第二场

〔前场人物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妈妈在哪儿?

柳芭 好像在儿童室。

〔斯乔帕叫仆人。

爸爸,东尼娅弹得多迷人呀。你到哪儿去啦?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到村里去了。

〔仆人上。

第三场

〔前场人物和仆人。

斯乔帕 再拿一个茶炊来。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也向仆人问好,同他握手)你好!

〔仆人胆怯地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下。

第四场

〔前场人物,缺仆人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斯乔帕 不幸的阿法纳西呀!他太腼腆,我不明白。好像我们有错似的。

第五场

〔前场人物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返回房间)我刚才已经回到自己屋里了,可是没有把自己的感触告诉你们。我想这样不好。(对东尼娅)假如我的话会使您感到羞辱,我请您原谅,但是我不能不说出来。柳芭,你说公爵小姐弹得很好。你们都在这儿,七八个健康年轻的男人和女人,睡到十点钟才起床,喝过了吃过了,现在还在吃,还要弹琴,讨论音乐。可是我同鲍里斯·亚历山德罗维奇刚才去过的地方,人们清晨三点钟就起床了,也有一些人夜里根本没睡觉。那些年老、体弱、有病的人,那些孩子,怀抱婴儿的妇女和孕妇都在拼命地干活,让我们在这里花掉他们的劳动果实。不仅如此。现在要把他们中的一个,家里最后的一个,唯一的一个能干活的人关到牢里去,因为春天他在我的树林里砍了一棵云杉,而那里长着十万棵云杉。我们在这里呢,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把我们的脏东西扔在各个卧室里,让奴隶们来收拾。我们又吃又喝,还讨论舒曼和Chopin谁更能感动我们,给我们解闷。我从你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因此才对你们说了。你们好好想一想吧,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心情激动地站在那里)

丽赞卡 对啊,对啊。

柳芭 要是这样想,那简直没法活。

斯乔帕 为什么?我看不出为什么老百姓穷就不能谈论舒曼。这两件事互相不排斥嘛。假如人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生气地)如果一个人没有心肝,麻木不仁……

斯乔帕 好,我不说啦。

东尼娅 这是个可怕的问题,是我们时代的问题,用不着怕它,应当面对现实,以便解决问题。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没有时间等待用一般措施来解决问题。我们中的每一个人,说不定哪一天会死去。我怎样才能不受内心矛盾的煎熬度过一生呢?

鲍里斯 自然有方法:不参与。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要是我惹你们生气,请原谅我。我不能不把自己感觉到的东西谈出来。(下)

第六场

〔前场人物,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斯乔帕 怎么能不参与呢?我们的全部生活都联在一起的。

鲍里斯 因此他才说,首先要放弃私有财产,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不要让别人为我服务,而是我去为别人服务,要这样生活才行。

东尼娅 嘿,我看你已经彻底站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边去了。

鲍里斯 是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还有我在村里见到的情景……只要摘下我们观察老百姓生活的眼镜,就可以理解他们的痛苦与我们的欢乐之间的联系。这就够了。

米特罗凡·叶尔米洛维奇 是的,不过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不在于毁坏自己的生活。

斯乔帕 真有趣。我和米特罗凡·叶尔米洛维奇站在两个不同的极端,然而意见却是一致的:我的话就是——不能毁坏生活。

鲍里斯 明白了。你们两位都想过快乐的日子,为此你们希望有一种能保障这种快乐日子的生活方式。您呢,(对斯乔帕)想保持目前的生活方式,而米特罗凡·叶尔米洛维奇想建立新的方式。

〔柳芭和东尼娅窃窃私语。东尼娅走到钢琴旁,弹Chopin的夜曲。大家都沉默不语。

斯乔帕 多美啊。这就解决了一切问题。

鲍里斯 是掩盖一切问题,推迟它们的解决。

〔弹琴期间,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和公爵夫人悄悄上,坐下来听音乐。夜曲快结束时传来铃鼓的声音。

第七场

〔前场人物、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和公爵夫人。

柳芭 这是姨妈来了。(走出去迎接她;玛丽亚·伊万诺夫娜随着出去)

〔音乐在继续。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格拉西姆神父、胸前佩着十字架的司祭和公证人上。全体起立。

第八场

〔前场人物、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格拉西姆神父和公证人。

格拉西姆 请继续弹吧,很动听。

〔公爵夫人走到他跟前接受祝福,司祭也走过去。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我答应要做的事,都做到了。找到了格拉西姆神父,而且说服他来一趟。他正好要到库尔斯克去。我的任务完成了。公证人也在这里。文书他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签个字就行。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是不是请您先用早餐?

〔公证人把文书放在桌上,下。

第九场

〔前场人物,缺公证人。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非常感激格拉西姆神父。

格拉西姆 没办法。虽说不顺路,但作为基督徒,我认为有义务来拜访一下。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向年轻人悄悄说话。年轻人彼此商量,然后都走到露台上。鲍里斯没去。司祭也想下。

第十场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格拉西姆神父、司祭和鲍里斯。

格拉西姆 好吧,您就待在这儿。作为牧师和忏悔神父您可以受益同时带来益处。如果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不反对,您就留下来吧。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不反对。我喜欢瓦西里神父,像喜欢自己家里人一样。我也同他商量过了,可是他年轻,权威性不足。

格拉西姆 那当然,那当然。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 (走到他跟前)格拉西姆神父,您瞧,只有您能帮忙开导他。他是一个聪明的、有学问的人。可是您知道,有学问只能坏事。他有点糊涂了。他断言,按照基督教律法,人不应当有任何财产。这怎么行呢?

格拉西姆 诱惑、聪明人的骄傲、恣意妄为。教会的神父们已经把这问题解释清楚了。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让我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您吧。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对宗教完全无动于衷。我们就这样生活,并且生活得很美好,那是最美好的年华,最初的二十年。后来他开始思考。也许姐姐或者读书对他产生了影响。他开始思考,阅读《福音书》,突然极端信仰宗教,开始上教堂,拜访僧侣们。然后呢,他突然抛弃了这一切,全面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开始自己干活,不让仆人服侍他。主要的是,他现在要把家产分出去。昨天他把树林和土地都交出去了。我很担心,我有六个儿女。请您同他谈谈。我去问问他,看他愿意不愿意见您。(下)

第十一场

〔前场人物,缺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格拉西姆 现在有许多人开始背叛教会。请问,家产是他的还是他夫人的?

公爵夫人 他的。糟糕就糟糕在这儿。

格拉西姆 他有什么官衔?

公爵夫人 官衔不高。好像是骑兵大尉。他过去是个军人。

格拉西姆 许多人就是这样偏离教会的。敖德萨有一位女士迷上了招魂术,干出许多有害的事。到底还是上帝让她回归教会。

公爵夫人 主要的是,您得明白,现在我的儿子要娶他的女儿。我同意了,可是姑娘已经习惯过奢侈的生活,因此她的生活应当有保障,不能变成我儿子的沉重包袱。他可是一个勤劳的人,一个出色的青年。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上。

第十二场

〔前场人物、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您好,公爵夫人。您好……请原谅,尊姓大名?

格拉西姆 您不愿意接受祝福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不愿意。

格拉西姆 我是格拉西姆·费奥多罗夫。非常愉快。

〔仆人送上早餐和酒。

天气真好。有利于收割粮食。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想您是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请来的。目的是使我脱离迷津,引导我走上正道。假如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必绕圈子了,还是直截了当谈吧。我不否认我不同意教会的教义,过去同意,后来不同意了。不过我全心全意想找到真理。如果您能告诉我,我立即接受它。

格拉西姆 您怎么能说您不信仰教会的教义呢?不相信教会,那么相信什么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信上帝和他的律法,《福音书》告诉我们的律法。

格拉西姆 教会就是传授这些律法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假如它传授这些律法的话,我会相信它的。可是它传授的东西完全相反。

格拉西姆 教会不可能传授相反的东西。因为它是主亲自建立的。《圣经》上说:“我给你们权力……阴间的权柄不能胜过他。”[44]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这句话不是针对那个情况说的。即使承认是基督建立了教会,可我又怎样知道,这个教会就是指您那个教会呢?

格拉西姆 因此才有一句话:“无论在哪里,有两三个人奉我的名聚会……”[45]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这句话也不是针对那个情况说的,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格拉西姆 怎么能否定教会呢?只有它给人们带来神恩。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过去,在我没有确信教会支持一切违反基督教精神的东西以前,我并不否定教会。

格拉西姆 它不可能犯错误,因为只有它才掌握真理。偏离教会的人入了迷津。教会是神圣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不承认这一点。我之所以不承认,是因为《福音书》里说: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46]我了解到,教会祝福起誓、杀人、死刑。

格拉西姆 教会承认上帝建立的权力并使之神圣化。

〔谈话期间,斯乔帕、柳芭、丽赞卡、东尼娅、鲍里斯和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渐渐依次上,分别或坐或站,听他们谈话。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知道,《福音书》上说:不仅不可杀人,而且不可动怒。可是教会却祝福军队。《福音书》上说:“不可起誓!”[47]可是教会却引导人起誓,《福音书》上说……

格拉西姆 对不起,彼拉多说:“我指着永生的神叫你起誓”[48]的时候,基督认可了起誓。他说:“你说的是。”[49]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唉,瞧您说的,这太可笑了。

格拉西姆 教会不允许每一个人解释《福音书》,是为了不让他犯错误;像母亲关心孩子一样,教给他们能理解的解释。不,请允许我说完。教会不给自己的儿女增添无力承担的重负,而是要求遵行诫命:要爱,不可杀人,不可偷窃,不可奸淫。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是的,不可杀我,不可偷窃我偷来的东西。我们大家把老百姓偷个精光,偷了他们的土地,然后制订法律——禁止偷窃的法律。教会祝福这一切。

格拉西姆 这是诱惑、自恃聪明在您身上作祟。应当克服自恃聪明的想法。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我向您请教的是,在我认识到自己犯了掠夺老百姓和剥削他们的土地这个罪之后,按照基督教的律法我应该怎么办?是继续占有土地,享用饥饿者的劳动果实,拿来干这个?(指着端来早餐和酒的仆人)还是把土地交还给我的祖先从其手中夺来的人?

格拉西姆 您应当像教会的儿子那样办。您有家庭,儿女,您应当按照适合他们的地位的要求,照料和教育他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为什么?

格拉西姆 因为是上帝使您处于这个地位。假如您想施舍,那就施舍吧,献出一部分家产,访问穷苦的人。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请问,关于那个富有的青年,《圣经》上为什么说,财主是进不了天国的?[50]

格拉西姆 那是说,你要做一个完人的话。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正是要做一个完人。《福音书》上说:“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51]

格拉西姆 但是要理解这些话是针对什么问题说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正是要努力认识清楚。登山训众说的话既简单又明了。

格拉西姆 还是自恃聪明。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谈不到什么自恃聪明。《圣经》上说:“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52]

格拉西姆 谦卑的人看得清;骄傲的人看不清。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到底是谁骄傲呢?是我——认为自己是和大家一样的人,因此应当和大家一样,靠自己的劳动果实生活,像自己的弟兄一样贫困;还是那些自认特殊、神圣,了解全部真理而不可能犯错误,并且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基督的言论的人呢?

格拉西姆 (生气)对不起,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我不是来和您争谁正确,也不是来听训导的,而是应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请求来谈谈心。您对一切问题了解得比我清楚,因此我最好还是不说吧。不过我最后一次以上帝的名义请求您:回心转意吧,您的错误很严重,您正在毁灭自己。(站起来)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请用一点饭?

格拉西姆 谢谢您。(与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同下)

第十三场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司祭和鲍里斯。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对司祭)唉,以后会怎么样呢?

司祭 照我看嘛,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得对。格拉西姆神父没有提出任何论据。

公爵夫人 根本不让他说话,主要的是他不喜欢在这里争论问题。大家都在听。他出于谦虚才退场的。

鲍里斯 完全不是谦虚,他的话全都那么虚伪。很明显,他无话可说。

公爵夫人 是啊,我已经看出,你这个朝三暮四的人,已经在各方面开始同意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意见。假如你是这样想的,那就别结婚了。

鲍里斯 我只是说,真理就是真理。我不能闭口不言。

公爵夫人 这话才轮不到你说呢。

鲍里斯 为什么?

公爵夫人 因为你一贫如洗,你没什么东西可以献出去。不过,这都不关我们的事。(下;除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和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外,其余的人都随她下)

第十四场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和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然后对自己的想法笑了笑)玛莎!这是为了什么?你干吗要请这个可怜的、迷途的人来?这个叽叽喳喳的女人和这个司祭为什么要干预我们的私生活呢?难道我们自己不能解决我们的事吗?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你想让儿女们一文不名,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若无其事地忍受这一切。你要知道,我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什么也不要。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相信。不幸的是你不相信真理。我知道,你看得见真理,可就是下不了决心去相信真理。你既不相信真理,又不相信我。你相信那一群人,相信公爵夫人和其他人。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我相信你,从来都相信你,可是当你想让儿女们去讨饭……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这就说明你不相信我。你以为我没斗争过,没担心过?但是后来我坚信不仅可以而且应当这样做,这也是儿女们唯一需要的,对他们来说是有好处的。你总是说,如果没有儿女的话,你可以跟我到天涯海角去。可是我说:如果没有儿女的话,我们倒可以像现在这样生活,我们毁灭的只是自己;可现在我们正在毁灭他们。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唉,要是我不理解,我该怎么办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我又该怎么办呢?因为我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可怜的、披着法衣挂着十字的人来,为什么阿林娜带来了公证人。你们想叫我把家产转到你的名下。我做不到。你是知道的,在我们共同生活的二十年当中,我一直爱着你,我爱你,为你好,因此不能为你签字。如果需要签字的话,我只能为那些被夺去土地的农民签字。别的我做不到。我应当交给他们。我很高兴公证人来了,我应当这样做。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不,这样太可怕了!为什么这样残酷?唉,既然你认为这是罪孽,那就交给我吧。(哭)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你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如果我交给你的话,我就不能继续和你在一起生活下去了。我应当离开。我不能在这种条件下生活下去。尽管不是用我的名义,而是用你的名义去压榨农民的血汗,把他们送进监牢,我也看不下去。你选择吧。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你太残酷了!这是什么基督教?这是刻薄。我不能按照你的想法生活,我不能把儿女的东西夺过来给别人。你因此要抛弃我。那你就抛弃吧。我看出你不再爱我了。而且我还知道是因为什么。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那好吧。我签字。不过玛莎,是你要求我勉为其难。(走到桌旁,签字)这是你的要求。我无法这样生活下去。(下)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