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幢带贮藏室的农村木房。

第一场

〔阿库林娜老婆婆在纺纱。主妇玛尔法在和面。小姑娘帕拉什卡在摇摇篮。

玛尔法 唉,我的心觉得有祸事来了。他干吗去那样久呢?跟前几天去卖劈柴差不多,花了一大半钱去喝酒。反过来说都是我的罪过。

阿库林娜 不要往坏处想啊。天还早着呢。地点可不近啊。来回要……

玛尔法 不早了啊。阿基米奇已经回来了。他比咱家的去的还迟,咱家里的人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整天吃苦受累,日子真不好过啊。

阿库林娜 阿基米奇是送货到一家人家去。咱们家的可要在市场上做买卖。

玛尔法 要是他一个人去,那也就不用着急了。可他是跟伊格纳特一起去的。只要他跟这条肥头大耳的公狗走到一块儿,上帝饶恕我,就不会有好事。少不了要喝个烂醉如泥。天天这样挣扎,挣扎,都得靠我。能熬个出头日子,那也好。现在从早到晚拼死拼活干,吃不完的苦。

第二场

〔门打开。甲长塔拉斯和衣衫褴褛的过路人进来。

塔拉斯 你们过得好啊。瞧,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位住宿客人。

过路人 (鞠躬)向房东们问好。

玛尔法 你老是安排人到俺们家住。星期三已经有人来住过了。老是往俺们家派呀派的。可以安排到斯捷潘尼达家去啊。他们家没孩子。我带着孩子够忙的。你还是老往我们家安排。

塔拉斯 我们是轮流安排。

玛尔法 你说是轮流。我有一群孩子,再说当家的不在。

塔拉斯 他只住一宿,睡不坏地方。

阿库林娜 (对过路人)进来吧。请坐,别客气。

过路人 谢谢。要是行的话,请给弄点饭吃。

玛尔法 也不看看,张口就要吃。怎么,你不是打村里过来的吗?

过路人 (叹气)由于身份的关系,我不习惯要饭吃。可是我自己没带粮食……

〔阿库林娜站起来,取出面包,切下一块,递给过路人。

(接过面包)麦尔西[1]。(坐在马凳上,狼吞虎咽地吃)

塔拉斯 米哈伊拉在哪儿?

玛尔法 进城去了。运草料去卖呢。早该回来了,一直没影子。所以我心里嘀咕,千万别出事啊。

塔拉斯 能出什么事呢?

玛尔法 能出什么事?好事见不着,坏事逃不了。只要一出家门,什么苦都忘了。我正等他喝得烂醉回来。

阿库林娜 (坐到纺纱机旁,对塔拉斯指着玛尔法)她就是不肯少说两句。我常说,我们女人总是唠叨个没完。

玛尔法 要是他一个人出去,我也就不那样想了。可他是跟伊格纳特一块去的呀。

塔拉斯 (嘿嘿笑)哎,伊格纳特·伊万内奇倒真是喜欢喝酒。

阿库林娜 唉,他能不了解伊格纳特?伊格纳特是伊格纳特,他是他。

玛尔法 娘,你说的容易。他喜欢喝成这样(用手比划脖子)。他清醒的时候,我没话说。可是一喝醉,你自己知道他那副样子。无论说什么,都不合他的意。

塔拉斯 你们女人也够戗。一个人喝了点酒,没什么大不了。让他胡闹一阵子,睡个痛快觉,一切都会安安稳稳的。你们女人呀,就喜欢抬杠。

玛尔法 只要他一喝醉,随便怎么着,都不称他的心。

塔拉斯 不过嘛,什么事都得体谅点。有时候,男人不得不喝上两口。你们女人的事就是管好家务。我们男人可不行,有时为了办事,有时为了凑热闹,就喝上两口。没什么大不了的。

玛尔法 你说起来容易,我们女人可够艰难的。真艰难啊。要是给你们男人摊上我们女人的活儿,哪怕是干一个星期呢,你们就不会这样说了。和面啊,烤面包啊,烧菜啊,纺纱啊,织布啊,喂牲口啊,这些事就够多了,还得管这些光肚子的孩子们洗、穿、吃,全靠我们女人干,稍不如意,他就动手打我。特别是喝了酒以后。唉,我们女人的日子真苦啊……

过路人 (一边嚼着)这是真的。它是万恶之源,生活里的种种灾难,都是酒精饮料造成的。

塔拉斯 看来你也是叫它给毁了的。

过路人 是它又不是它,反正吃尽了它的苦头。要不是它,我这辈子的前程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塔拉斯 照我看,要是喝的时候心中有数,决不会有什么害处。

过路人 可是我认为,它含着一种脱性[2]的劲儿,能把一个人彻底毁掉。

玛尔法 我也说,你去忙吧,你去拼命干吧,可唯一的安慰就是像条狗一样,给他骂一顿打一顿。

过路人 不仅如此。还有些人,一些家伙,就是让脱性弄得昏头昏脑了,净干胡涂事。没喝酒以前,随你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不要。可是喝了酒以后,什么东西都要顺手牵羊偷走。还挨打,坐牢。不喝酒,什么事都老老实实做,规规矩矩做。一喝酒,这个家伙马上就随手偷东西。

阿库林娜 我想都在自己。

过路人 身体健康的时候是在自己,可那是一种病啊。

塔拉斯 唉,那算什么病!结结实实揍他一顿,病就好啦。再见吧。(下)

〔玛尔法擦手,想下。

阿库林娜 (望着过路人,见他已经吃完)玛尔法,喂,玛尔法,再给他切一块面包。

玛尔法 我才不管他呢。我得去看看茶炊。(下)

〔阿库林娜站起来,走到桌旁,取出面包,切下一片,递给过路人。

过路人 麦尔西。我的胃口实在太好了。

阿库林娜 你是个手艺人吗?

过路人 我吗?原先当过机器匠。

阿库林娜 挣过不少钱吧?

过路人 挣过五十、七十。

阿库林娜 不容易啊。那你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过路人 落到这个地步?不是我一个人。我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在现今这个时代,老实人没法活下去。

玛尔法 (端茶炊上)唉,天啊。还不回来。免不了得喝醉了才回来。我心里有感觉。

阿库林娜 可别真的醉倒了?

玛尔法 一定是的。我一个人拼死拼活地干,和面啊,烤面包啊,烧菜啊,纺纱啊,织布啊,喂牲口,都得我一个人干。

〔婴儿在摇篮里嚎叫。

帕拉什卡,摇摇小家伙。唉,我们女人的日子啊。等他喝足了酒,什么事都不对了。说上一句他不爱听的话……

阿库林娜 (沏茶)茶叶就剩这一点了。你叫他捎一点回来了吗?

玛尔法 说啦。他答应捎来。到底捎得来捎不来呢?他还顾得上家吗?(把茶炊放到桌子上)

〔过路人离开桌子。

阿库林娜 你干吗离开桌子?坐下来喝茶吧。

过路人 谢谢你们热情招待。(扔下烟头,走到桌子旁)

玛尔法 你是什么出身啊?是农民,还是什么?

过路人 我呀,大妈,既不是农民,也不是贵族。我是双重阶级出身。

玛尔法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把茶杯递给他)

过路人 麦尔西。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是波兰的伯爵,除了他以外,还有不少。母亲也有两个。一般来说,我的经历很复杂。

玛尔法 再喝点呀。喂,念过书吗?

过路人 我没好好念书。不是母亲,而是养母把我送进了铁匠铺。所以说,铁匠是我的第一位先生。他的教法就是打我。这位铁匠不去打铁,而是朝我可怜的头上打。不过,随他怎么打,就是夺不走我的天才。后来我落到一位钳工家里。于是我的才能得到了承认,我学会了本事,成了头等工匠。结识过一些有学问的人,参加了党派。本可以掌握高深的学问,生活也可能是高等的,因为我有居大[3]的才华。

阿库林娜 那当然啦。

过路人 这时乱了套,人民受到压迫,我被关进牢里,就是说,失去了自由。

玛尔法 为了什么事?

过路人 为了权利。

玛尔法 为了哪些权利?

过路人 为了哪些权利?这些权利是不许资本家永远[4]悠闲地过日子,要让劳动无产者能够领工资。

阿库林娜 那么说,也跟土地有关系?

过路人 当然。也跟土地问题有关系。

阿库林娜 但愿上帝和圣母开恩。地太少了。哎,现在怎么办呢?

过路人 现在么?现在我去莫斯科。去找一个剥削者。没办法呀,只好忍气吞声。我说:随你给什么活,我都干。

阿库林娜 是啊。您再喝点吧。

过路人 谢谢,就是说,麦尔西。

〔过道里传来响动和说话声。

阿库林娜 是米哈伊拉来了,正好赶上喝茶。

玛尔法 (站起身来)唉,我真苦啊。又是和伊格纳特在一起,这就是说,喝醉了。

〔米哈伊拉和伊格纳特闯进房间,两人都喝醉了。

伊格纳特 你们过得好吗?(对着圣像祈祷)我们来啦,他娘的,正好赶上喝茶。我们去做日祷,人家都做完了。我们去吃午饭,人家都吃完了。我们去小酒馆,喝了个痛痛快快。哈—哈—哈。你们给我们倒点茶,我们给你们倒点酒。这样行吧?(哈哈笑)

米哈伊拉 这是哪儿来的时髦少爷?(从怀里取出一瓶酒,放到桌子上)把茶杯递过来。

阿库林娜 怎么样,这一趟跑得好么?

伊格纳特 他娘的,好得很。喝了酒,作了乐,还给家里带来一点。

米哈伊拉 (往茶杯里倒酒,推到母亲面前,然后推到过路人面前)你也喝点。

过路人 (端起茶杯)衷心感谢。祝您健康。(喝)

伊格纳特 好样的,咕噜咕噜就灌下去了,肯定有功夫,他娘的。我想,空肚子喝酒,都流进血脉了。(又倒酒)

过路人 (喝;对米哈伊拉和伊格纳特)祝你们万事如意。

阿库林娜 (对米哈伊拉)怎么样,价钱卖得高吗?

伊格纳特 高也好,不高也好。全都喝光了,他娘的。是不是啊,米哈伊拉?

米哈伊拉 就是哇。何必望着钱不花呢。难得有机会,可以喝喝玩玩。

玛尔法 你胡闹什么呀。不干好事。家里没饭吃,你倒在外面……

米哈伊拉 玛尔法!(威胁地)

玛尔法 玛尔法怎么样?我知道我是玛尔法。我根本不想见你,没良心的东西。

米哈伊拉 玛尔法,你给我瞧着!

玛尔法 没什么好瞧的,我也不愿意瞧。

米哈伊拉 倒酒,请客人们喝。

玛尔法 呸!你这条大眼狗,我不想跟你说话。

米哈伊拉 你不想?哼,你这狗东西,你说什么来着?

玛尔法 (摇摇篮。孩子们吓坏了,走到她跟前)我说什么来着?我说我不想跟你说话,就这些。

米哈伊拉 哼,你忘啦?(从桌旁跳起来,揍她的头,打落她的头巾)

玛尔法 噢噢噢噢——!(哭着朝门口跑去)

米哈伊拉 你跑不了,你这个臭娘们……(扑向她)

过路人 (从桌旁跳起来,抓住米哈伊拉的手)你根本没权利这样做。

米哈伊拉 (停下来,惊奇地望着过路人)你好久没挨揍了吧?

过路人 你根本无权侮辱女性。

米哈伊拉 哼,你这个狗崽子。这味道你尝过吗?(给他看拳头)

过路人 不许对女性进行剥削。

米哈伊拉 我要叫你尝尝剥削的味道,非叫你头朝下不可……

过路人 来呀,揍吧。你干吗不揍呀?揍吧。(把脸凑上去)

米哈伊拉 (耸耸肩,摊开双手)哎,叫我怎么揍呀?

过路人 我是说,揍呀。

米哈伊拉 我看你真是个怪人。(放下手,摇摇头)

伊格纳特 (对过路人)一眼就看得出,他喜欢娘儿们,他娘的。

过路人 我是要保护权利。

米哈伊拉 (呼吸沉重地走到桌旁,对玛尔法)喂,玛尔法,你要在圣像前为他点上一支大蜡烛才行。不是他的话,我就把你揍扁了。

玛尔法 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一生一世拼命干活,烤面包啊,烧菜啊,一不对劲儿……

米哈伊拉 哎,行啦,行啦。(向过路人敬酒)喝吧。(对老婆)瞧你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连开个玩笑都不行。给,钱在这儿,收起来吧:两张三卢布的,还有两个二十戈比的硬币。

阿库林娜 还有我叫你买的茶叶和白糖。

米哈伊拉 (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包,交给老婆。玛尔法拿起钱,走进贮藏室,无言地整理头巾)这些娘儿们真胡涂。(又递酒给过路人)给,喝吧。

过路人 (不喝)您自己喝吧。

米哈伊拉 哎,别装蒜啦。

过路人 (喝)祝您万事如意。

伊格纳特 (对过路人)我想,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你这件茄克衫真不错,漂亮极啦。你是在哪儿弄到的?(指着他那件破茄克衫)你不用补,就这样挺漂亮。穿了不少年啦,没别的办法呀。要是我有这么一件,娘儿们就喜欢我啦。(对玛尔法)我说的对不对呀?

阿库林娜 你这是胡来,阿格伊奇,你也不了解人家,就拿人家开玩笑。

过路人 因为没教养。

伊格纳特 我这是喜欢他呀。喝吧。(敬酒)

〔过路人喝酒。

阿库林娜 你自己说过,酒是万恶之源,为了它还坐过大牢。

米哈伊拉 为什么事坐的牢?

过路人 (喝得醉醺醺地)为了征用才吃的苦头。

米哈伊拉 那是怎么一回事?

过路人 是这样的。我去找他,就是那个大肚皮。我说,交出钱来。不然的话,你看,手枪在这儿。他急得来回跑,掏出两千三百卢布。

阿库林娜 天呀。

过路人 我们正想按规矩用这笔钱,是津布里科夫领导我们的。这些黑乌鸦……袭击了我们。立刻把我们送进监狱,关押起来了。

伊格纳特 钱也没收了?

过路人 是啊。可是他们找不出我的罪状。检察官在审判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您偷了钱。我马上回答他说:小偷才偷钱。我们是为党征用。他始终没能回答我。说来说去他没能回答我。他只好说:把他送到监狱去,就是说剥夺我的自由生活。

伊格纳特 (对米哈伊拉)你这个狗崽子,真滑头。好样的。(递酒给过路人)喝吧,他娘的。

阿库林娜 呸,你说话真难听。

伊格纳特 老奶奶,我这不是骂娘,这是我的口头禅:他娘的,他娘的。祝你健康,老奶奶。

〔玛尔法上,站在桌旁,倒茶。

米哈伊拉 这就好啦。何必生气呢。我说,谢谢他。玛尔法,我多尊重你呀。(对过路人)你说是不是?(拥抱玛尔法)我多尊重我的老伴啊,尊重极啦。总之,我的老伴是第一流的。我决不会拿她去换任何人的。

伊格纳特 那就好啊。阿库林娜奶奶,喝吧。我请客。

过路人 这就是惰性的力量。本来个个都闷闷不乐,现在都高兴得很。心情友好。老奶奶,我喜欢你,喜欢大家。亲爱的弟兄们呀。(唱革命歌曲)

米哈伊拉 他醉得够戗——空肚子喝的结果。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