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普里贝舍夫——地主,五十岁。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他的妻子,四十八岁。

柳博芙·伊万诺夫娜——他们的女儿,小姐,十八岁。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杜德金娜——他们的外甥女,二十六岁的女郎。

彼得·伊万诺维奇——他们的儿子,中学生,十五岁。

玛丽亚·伊萨耶夫娜——以前是保姆,现在是女管家;这一家的朋友,出身家仆,四十五岁。

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特韦尔登斯基——年轻人,以家庭补习教师的身份住在普里贝舍夫家,家庭出身神职人员,二十二岁。

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韦涅罗夫斯基——消费税税吏,三十五岁。

管事

村长

听差

庄稼汉们

〔剧情发生在普里贝舍夫家的庄园里。

早晨。乡村地主宅院的客厅。沙发前放着一个圆桌。桌上放着早茶和咖啡。

第一场

〔保姆在织长袜子,站着倒茶;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坐在桌旁,喝茶。

保姆 请把茶杯递给我,我倒上茶。要不然的话,您根本不喝,只是玩玩罢了。(拿茶杯)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气恼地)等一等,保姆,我还没有喝完呢。你干吗对我嚷嚷,简直像对小孩一样。现在你倒茶吧。(递过茶杯)

保姆 站呀站的,一直站在这儿。十点多了,可是还没伺候完一半的主子喝茶。等您吃完喝完——老爷来了,然后遢学生[1]和彼得鲁沙再来。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什么遢学生?应该说大学生。

保姆 我不喜欢他,邋里邋遢的人。所以我才叫他遢学生。草包一个。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可是我怪可怜他的,保姆。

保姆 没什么可怜的。他对什么人说过一句友好的话?在家住了一个多月,只见他龇牙咧嘴地笑。(模仿)好像所有的人都让他嘲笑了一遍,〈调笑您的外甥女,老缠着姑娘们不放。〉[2]头没梳就去追女人。我已经教给杜尼亚莎了:只要他来缠你,你就揍他耳光,叫他带着青伤上桌吃饭。让大家问问他怎么挂花了?再说,这算什么呢?我们还要给他衣服穿,是不是啊?铺盖全是我们家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唉,保姆啊,瞧你!你想想看,他一个人,年纪轻,又穷。真的,我真奇怪,为什么他那样瘦?

保姆 肯定会吃肥的!现在他就要和彼得鲁沙来喝个痛快;然后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我们的宝贝,拿着书本来……伺候她喝完早茶,嗯,谢天谢地。刚收拾完,又叫:送咖啡来!吃早饭!细腿就来啦!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保姆,瞧你都想出些什么绰号!细腿是指谁呀?

保姆 是说阿纳托利·德米特里奇,就是柳博芙的未婚夫……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瞧你满嘴蠢话。为什么说他是未婚夫呢?年轻人只不过是来家玩玩罢了。

保姆 您总觉得玛丽亚保姆是世上最蠢的人。我好像在上等人家干了三十年了,该明白事理啦。难道说他没见过您家的咖啡,天天从城里坐车跑十七俄里来。不是,太太。肯定他已经把柳博芙的嫁妆数得一清二楚,因此才来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第一,他不是未婚夫;第二,他才不贪图钱财呢。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保姆 太太,在现今这个时代,没钱作陪嫁,谁也不娶,不管她多标致。不过未婚夫身上的自私心不重。他不太聪明,是管酒的,天晓得是个多大的人物。我也问过别人,没人称赞他。第一,小气得很;第二,喜欢吹牛皮。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这是什么词儿?你怎么说的?

保姆 吹牛皮,太太。照我们的说法,意思是:我比大家都好,比大家聪明;除了我以外,人人都是傻瓜。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你这话不对。他有学问,是个作家。你懂什么!

保姆 我只不过是可怜柳博奇卡,她昏了头。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也许他根本不是追求柳博奇卡,而是向卡坚卡献殷勤呢。你却这样想!

保姆 哼,您以为我是傻子,我随随便便就信您的话。跟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玩玩,这是真的。她在彼得堡当家庭教师的时候,常去找他,可是他必定知道,娶老婆的话,要看谁有钱财,谁一无所有。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卡坚卡在彼得堡时就认识他。你事事往坏处想。

保姆 是呀,太太,一当上女家庭教师,就干不出好事来。这是真的。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就是这样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边笑边挥手)行了,尽胡说。

保姆 我们还注意到,全家的规矩都改变了。〈老爷也变了个人,安分守己起来,要了一个遢学生代替德国人当家庭教师,给了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自由,对孩子们也放任不管了。全变了样!全按新办法!〉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怎么,我也变了样?你真蠢。

保姆 您没什么,您是出于善心。老爷呢,可真叫我常常吃惊……(不说话,摇头,摊开双手)怎么回事?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只要想想以前的事:贴身听差萨什卡伺候穿衣天天挨打,村长每次来,都要送进警察局去……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唉,瞧你说的……难道说原来都很好吗?原来就不太好。

保姆 我既不称赞也不指责。老爷太太们这些事免不了。叫人吃惊的是,怎么可以在五十岁上改变脾气……就是那张皇上的文书……哎,就是在第一周出来以后……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哦,是上谕,——你真可笑!

保姆 (愤恨地)哼,就是那一张。家奴们干了一辈子,结果都给赶出门。您才清楚呢!唉,随他们去吧!我说什么来着?从那时候起就变了。特别是当着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的面。前几天我听见来着,真够可恶的。太太,请您原谅我。我一向说实话。在五十岁上是不能改脾气的。只会失去体面。因为这只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而脾气还是老样子。前几天嘛,当着阿纳托利·德米特里奇的面竟然去讨好那个人——基留什卡·杰耶夫,那个庄稼汉。他说,“您”——这是对基留什卡说的——“想来干活,那就来吧。”我听了一阵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像是对一个汪子[3]说话。我甚至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场

〔前场人物和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保姆 瞧,大美人,打扮得真行啊!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短发、戴眼镜、穿短裙、腋下夹着一本杂志。不鞠躬就坐到桌边,用臂肘支在桌上,抽出一支香烟,开始阅读,以一种特别礼貌的态度对保姆)请允许我要一点茶,玛丽亚·伊萨耶夫娜。

〔保姆递给她一玻璃杯茶。

保姆 就倒,夫人,就倒。(旁白)真让大伙吃惊。连对姨妈都不说“绷如尔”[4]。都是因为太聪明。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我和保姆在谈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她说,他在追求柳博奇卡;我说是追求你,卡坚卡。Comment croyez-vous?你怎么看呢?她已经称他未婚夫了。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目光离开书本,严厉地、用手势加强语意)韦涅罗夫斯基的文化修养和人生观同我们的庸俗生活完全背道而驰,使我们难以评论他。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你以为他不会结婚吗!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只有在找到一个充分理解自己使命、生活自由、思想自由的女人时,他才会结婚。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Non,mais dites.[5]请问,他在谁身上寻找呢,在你身上还是在柳博奇卡身上?我正和保姆在说呢,她真是个糊涂虫,把我笑死啦……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玛丽亚·伊萨耶夫娜保姆比您年长,对您尊称“您”,而您却对她说“你”,还要说她是“胡涂虫”……我认为这是侮辱人格和人的自由,根据这个观点我认为有必要向您表示我的看法。我知道,您完全有权有自己的信念,可这事令我厌恶和气愤。

保姆 (嘲笑地)谢谢您替我说话。(对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您真想抽活人的筋呢。有名的女坏蛋嘛……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不呀,卡坚卡,je plaisante[6],我喜欢她。不过,你说,照你看来,他在谁身上寻找?嗯,在你身上还是在柳博奇卡身上?Je voudrais savoir votre opinion.[7]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怎么对您说我的意见呢?(把头发甩向后面,点燃香烟)他在我身上,照您那样形象地说,不可能寻——找。我使自己处于自由妇女的地位,因此,我对他,就像对一切不分性别和名位的生物体一样,很简单。我认为他是一个聪明的、现代化的人。因此,在对待我时,他自然而然地加进了一些尊重和同情的成分,这些就是所谓……总之,我和他处于相互尊重的纯朴和良好的关系之中。他不得不在愚昧的省城女贵族圈内周旋。在同这些人交往之后,他同我在一起,得到一些休息。不过您为什么认为他,照您的形象化说法,在柳博芙·伊万诺夫娜身上寻找,我无法理解。柳博芙是一个没有发展成熟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发展起来的小姑娘。像韦涅罗夫斯基这样的人同她绝无共同之处。我跟他是相配的人,而柳芭还是个孩子。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你瞧,保姆!你瞧卡坚卡是怎么说的。

保姆 是啊,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亲爱的,我们是蠢东西。那么,请您解释一下,他就这样天天来个没完吗?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他干吗不来呢?

保姆 因为为了这些事要狠狠教训他们这种人的。按老规矩是这样做的。既然你总是到一家人家里去,那里有两位该出嫁的小姐,那么你就公开说,你要向谁求婚。要不然的话,请到俱六部[8]去吧,想去多少次就去多少次。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玛丽亚·伊萨耶夫娜,您不能理解我。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他是来找我的。我们正在互相考验,如果我们发现……

保姆 照我的笨看法,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亲爱的,他是不会去考验任何东西的。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是一位妙龄小姐,模样又标致,再说她还有五百名农奴作陪嫁。您呢,年纪又比她大,再说他也不会贪图那三十名农奴……遢学生嘛,对您还合适。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激烈地)对不起,对不起。大学生年纪轻,对我来说还太幼稚。对不起,别的女人处在我的地位,会生气的;可是我不在乎这一点。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有不少幼稚的生活要求,他吃不消。这一点他清楚,并且不止一次亲口对我说过。这是其一。其二,您是从错误观点看待这一切的。您无法理解我,不过我还是谈谈自己的看法,而且尽量说得通俗一些。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只允许使用经过个人诚实劳动得来的生活资料。请您相信,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把这些庄园只看成是同过时的生活方式的虚假联系。对韦涅罗夫斯基来说,我有百万家产,还是一文不名,都一个样,只要我们的人生观一致就行。如果人生观一致,那么我们就可以勇敢地加入到斗争中去。

保姆 看吧,他决不会向您求婚,而是向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求婚。只要有五百名农奴,他就非常一致了。三十名呢,他就不一致了。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恼怒地)对不起,对不起。很好。您说我有三十名农奴。请允许我告诉您,由于受到教育,现在谁也没有农奴了。我呢,从来就没有过。我成年以后,立即放弃了自己的权利。我身上没有可耻的农奴制烙印。

保姆 反正他不会娶您,而是向柳博奇卡求婚,因为……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吓坏了)行啦,行啦,保姆,瞧你。你能把人气疯的。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对不起。很好。您觉得这一切都是难做到的,难以理解的。您只知道命中注定的姻缘,上帝的旨意,等等,而那些超越社会偏见的人的生活是非常简单的。我把自己的观点告诉他,也要求他对我待之以诚。这种真诚是诚实人一切动机的基础。

保姆 哟,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亲爱的!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有五百名农奴,他会爱上她的。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完全慌了神)他为什么会爱上一个没有发展成熟、不足挂齿的小姑娘,而不会爱上我呢?

保姆 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亲爱的,他是头公羊的关系。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冷静下来,把头发甩向脑后)不对,我还说什么呢!您把爱情看成是肉欲,您太没修养了,太像动物了,没法理解我。对不起,我求您别打扰我了。(用臂肘支着桌子,阅读)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去吧,去吧,保姆,有人来的话,我自己会倒茶。

保姆 (边下)叫所有的人丢脸。大家都是畜生。我干了三十年,还没人叫过我畜生呢。……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对不起,只有在双方平等时,爱情才会是诚实的动机。不过这一点您是不懂的。(沉默。抬起头来)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我不尊敬这个女人。(又去阅读)

第三场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上。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怎么回事,你不尊敬谁?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保姆总是说蠢话。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嘿!她的舌头是够毒的!不过人很好。(坐到桌旁)喂,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给我倒点茶。五点钟我就在地里,骑累了两匹马。哎,不过总算把事办妥了。谁说没法管好自由劳工。只要亲自到各处去,不要爱惜自己,什么事都办得到。昨天还有一半地没耕,草没割,一名劳工也没有。等我一抓这事,说通自家的劳工,又雇了一批自由劳工,答应给他们一桶酒。你瞧吧,今天就干得热火朝天……瓦西里是个好管事,善于指挥,是个出色的人,出色的人。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自由劳动不可能赔钱,这是违反政治经济学全部基本法则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是这样,又不是这样。我倒想让您和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来干这工作。到那个时候您就不会这样说话了。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Dites moi,mon cher Jean.[9]你为什么总说发了解放证一切都好起来了?既然人都走了,怎么会好起来呢?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哎!那是家奴。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家奴,我知道,这是自然的。连庄稼汉在发布了规约以后也不干活了。这有什么好的,我不明白。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不说一百遍,我也给你解释过五十遍了。按照规约,他们在规定的日子里干活,而不是天天都得干。关键就在这里。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为什么都说干脆不干活了?前几天大家都说,派他们去干活,他们没去。这一点我不明白,Jean。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要是一点活儿都不干,我们早就没饭吃了。活儿干得少一些。嗯,不过一切都按法律办事,而不是为所欲为。唉,你是不会明白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活儿干得少了,有什么好呢?就是说,这事办得不好。你别生气呀,ne vous fachez pas,我是明白不了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我生什么气呢,看来命中注定你什么都不明白。(端起茶杯,沉思)柳芭在哪儿呢?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她一清早就和小姑娘们采蘑菇去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呢,没来也没派人来吗?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还没有。Jean,我想对你说,我听说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veut faire la proposition à柳芭[10],打算向柳芭求婚……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从谁那儿听说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On dit,人家都这样说。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到底是谁说的呢?你待在家里不出门,谁会说呢。人家都说也没什么了不起。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我知道你不把我当一回事。不过我听说他不是一个好人。管酒算什么工作!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是一个喜欢吹牛皮的家伙,Jean,我求你考虑一下这件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胡思乱想!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词句。不行,太太,你还是扔掉这些蠢话吧。吹牛皮是什么词儿,你从哪儿拣来这个蠢词。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人家都这样说。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这个脑袋怎么总是胡思乱想!是谁对你胡说了一通?唉,太太,评论他这个人不是你我能办到的。没有一个做父亲的不认为同这个人结亲是很大的荣幸。我最讨厌推测和做媒。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上帝的旨意,我们用不着去解释。他是一个出色的人,一位作家。再说,他不是为钱娶亲,这也是真的。是真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谁也没说呀。j’ai mon opinion,我有自己的看法。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听我说,首先,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是一个现代人,先进的人,极为聪明,有学问,作家,也许是全俄国的知名人士。太太,在目前来说,这比将军的军衔还吃香。再说,他的工作很好,很诚实。在新成立的消费税务局工作,两千卢布的薪水。只要他想做,这样的人事事做得成。当然,他有一些怪脾气,再说他也不是上流社会的人,不过你至少知道他是一个最无私心的人。这个人娶亲不是为了钱。跟他在一起,任何姑娘都会觉得幸福的,尽管她可能一无所有。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据说他非常小气。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唉,又胡言乱语起来了!我对你说,他是一个最无私心的人。这已经得到了证实。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据说他已经把全部嫁妆都数过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卡坚卡,还是你来给她解释一下,阿纳托利·德米特里奇不是那种人。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和玛丽亚·伊萨耶夫娜有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奇怪的只是,根据什么理由可以任意去控告一个人有种种卑鄙的企图。这位先生的一生都证明,他的唯一目标是共同的事业。如果这位先生突然想同一个女子结合,那么他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应是人身和财产的独立性。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沉思不语)是啊,尽管我们这些老人难以改变老派的习惯;尽管青年人身上有不少风流韵事和轻浮之处,不能不为他们说句公道话。是这样的。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放下书本)在您的话中,我同意您的一个看法:进步不可阻挡地给最顽固保守的生活环境带来光明。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沉默片刻)是啊,自由劳动在发展,在发展。劳工问题难以解决。哎,不过没什么,能安排好的……让我完成赎买,摆脱庄稼汉,只剩下土地所有关系。那就好了,真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赎买比较好吗,Jean?这样做就好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好也罢,不好也罢,应该这样办。比如卡坚卡和阿纳托利·德米特里奇认为我既是保守派又是顽固分子,可是我同情一切。旧事物被破坏了,不好,可是我同情。瞧,我们的青年一代在成长。柳博奇卡嫁给这个人,或者嫁给另外一个人;不嫁给我们圈里的人,而是嫁给现代化的新人。彼得鲁沙也不是按照旧的概念成长着。我总不能做儿女的敌人呀!彼佳呢?他在哪儿?跟教师在一起吧?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他们到湖边去了,想去捞什么草。我没听明白。我真担心,可别掉到湖里淹死。Vraiment,je crains.[11]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捞什么草?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听阿列克谢·帕夫雷奇说,他们想研究水草纤维的结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瞧!这是什么时代!我小时候有这方面的常识吗?现在呢,瞧,一个小家伙,已经在研究自然科学了……是的,这个大学生很有办法,挺出色。谢谢阿纳托利·德米特里奇,是他推荐的。是个非常好的大学生,一个安详的……可爱的……非常好,非常好的人。喂,萨什卡!拿烟斗来!(对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我这是按老习惯!嗯,是亚历山大·瓦西里奇。

〔萨什卡拿着烟斗上。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突然生气)哼,你觉得全是好人,只有妻子不好!他为什么一点卧具都没有?保姆把客人用的垫单被套都给了他,要是再有人来,就没卧具了。怎么能只穿一件上衣呢?什么衣裳都没有。我自己的垫单决不给他。原来你是这样看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唉,又胡言乱语了。行啦,请你告诉保姆,她会安排好的。我高兴见到这个人,是个讲实干的人。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他讲实干,我有什么过错?两手空空地来了,什么都问你要。今天忽然想起来要喝牛奶,杜尼亚莎也抱怨。你应当瞧着点。既然他连垫单被套都没有,还算什么教师呢。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唉,没完没了……你应当感谢上帝,是他给我们派来了这样一个人。如果说他没有卧具,也没有钱,那就应该给他。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你从来就不理解我,总是反对。我说,都是你弄得乱七八糟。我比你还要可怜他。从他第一次坐下来吃饭,我就可怜他了!我叫人给他送去睡衣,叫人给他织袜子。我虽说笨,可是知道,既然他是我们儿子的教师,那么他就是家里的第一号人物。为了他我什么都不吝惜。我只是说,你要好好地把事情都安排好。比如说,我多少次请木工来修桌子腿……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哎,行啦,太太,看在基督的面上,别说了!

第四场

〔前场人物和大学生。

大学生 (上场时迅速鞠躬敬礼)请倒点茶。(坐到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身旁)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您要什么?茶还是咖啡?要白面包和黄油?随您用吧。(把东西都推到他面前)

大学生 都一样。嗯,还是给倒点茶吧。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彼得鲁沙在哪儿?

大学生 摇摇摆摆来呢。他出汗了,正在换裤子。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们干什么来着?

大学生 本来想研究植物学的,可是〔没〕[12]成功。结果去钓鱼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卡坚卡说,你们本来想研究点自然科学……

大学生 本来想过,可是没成功,没有显微镜。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要白面包吗?请吧。

大学生 (对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您在进行一种什么愉快的阅读呀?(从她手里拿过书来)哦,是生理学。文章写得不错,可惜太简略了。您还是研究一下刘易斯吧,还有细胞的变化,我忘了是什么细胞的变化,是一篇无害的小文章。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什么细胞?就这样叫吗?您多倒点酸奶油吧,还会端来的。卡坚卡,你也知道细胞?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一切有机体都是靠细胞发展才存在的。

大学生 (对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您何必去解释呢。要知道,这样做必须具备最基本的知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我读过关于细胞的文章。请问,阿列克谢·帕夫雷奇,能不能在面包里看见它们呢?

大学生 要是看不见的话,就不会去谈论也不会去研究了。通过显微镜可以看见。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显微镜贵吗?

大学生 次一点的显微镜可以便宜地买到。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有一台,值三百六十法郎。大学里那架值一万五千。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是啊,应当买一台。(与妻子坐在一边,大学生与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坐在另一边。伊万·米哈伊洛维奇默默地吸烟)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您迟到了一会儿。这里又出现过一个令人气愤的场面,真正的残酷剥削的场面。

大学生 没什么,他们要取笑一些与自己类似的人。因为他们不会干别的事……我呢,告诉您吧,已经讨厌这里了,我想走,想去考副博士。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我的观点不同。我发现,进行工作的环境越是愚昧,越需要付出精力。因为只有我们灌输进去思想和打下基础,这些丑恶的关系才会改变。我意识到自己对这些人的影响,因此尽量利用它。您呢,天赋的责任就是保护彼得天真的个性。他自己也向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灌输自己的思想。阿纳托利·德米特里奇就是这样认为的。

大学生 随他们去吧!近墨者黑。让那些祖博特科夫们自己去享受,我们还是我行我素吧。总不能每走一步都表示反抗吧,你只会觉得愤怒越来越弱。庄稼汉们从早上四点钟起就在耕地。这里呢,十二点钟才喝早茶。怎么能同这种情况妥协呢?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那当然。不过总得做一些让步。您瞧韦涅罗夫斯基,他按照公务要求在最落后的圈子里转来转去,可是一点也不让步,总在贯彻自己的思想。

大学生 韦涅罗夫斯基算什么!我无法尊敬一个担任公职的人!消费税务局的小自由派人物!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对不起!在这方面我们永远不会达成一致意见。韦涅罗夫斯基是一个杰出的人物。请您看一看,他的全部活动是办学校、发表公开演讲。

大学生 好吧,我可以把嘴封上。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一想起今天我〔和〕老太太们是怎么议论他的,就觉得十分滑稽。这些人是怎样理解我们这类人!您可以想象一下,在她们看来,他到这里来仅仅是为了娶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或者像他们解释的那样,娶她的嫁妆。

大学生 是啊,这位可敬的先生什么卑鄙的事都干得出来。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特韦尔登斯基,请别这样说,否则我们就分手……韦涅罗夫斯基要结婚!而且是跟什么样的人结婚啊!

大学生 好吧,我把我的看法告诉您。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是个没有坏心的女郎。她身上有一些天资。如果她落到一个天真、纯洁、精力充沛的人手里,她会成为一个可敬的人物。只是她需要一个年轻、诚实的导师。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可是她还没有发展成熟呀!

大学生 那有什么了不起,会发展成熟的。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想了想)是的,在这个问题上我同意您的看法。您就是一位能够〔对〕她的个性成功地施加影响的先生。

大学生 如果她不是生活在这个庸俗的环境里,可以把她培养成一位可敬的女郎。

第五场

〔彼得鲁沙上,他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穿一身中学生制服。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瞧,彼坚卡来了。你要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彼得鲁沙 你好,母亲。我不要。我已经喝过牛奶了。母亲,叫他们送早饭来吧。你好,父亲。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何必装腔作势呢,随便一点吧……

彼得鲁沙 你认为我在装腔作势可没有根据。我说的是,你好,父亲。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怎么,疯了?出什么新花样!过去是怎样问好的,现在就怎样问好。难道你认为教育水准就表现在这里?去吻吻母亲的手。

彼得鲁沙 为了什么?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严厉地)我对你说了。

彼得鲁沙 为了什么?难道我拿自己的嘴唇碰一碰母亲的手背就会发生什么事吗?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我对你说了,吻吻手。

彼得鲁沙 这是违背我的信念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什么?!

彼得鲁沙 关于这个问题,我同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谈过。我现在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种愚蠢的偏见。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瞧瞧!

彼得鲁沙 这没什么了不得的,父亲。我决不会因此改变对你和对母亲的看法。吻不吻你们的手没关系,我对你们两位都抱着你们应该得到的敬意。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听听。说得好,新的信念,等等等等。不过也得有规矩。自古以来第一条就是尊重长者。去吻吻手吧。(欠身)去呀!

大学生 看来要演一场大丑剧了!

彼得鲁沙 (胆怯起来)当然,你们可以强迫我。不过人的自由关系……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去呀!去呀!

彼得鲁沙 (吻手,轻声地)人的尊严……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彼佳,你要听话。给你做一个煎鸡蛋还是煎肝肠?我叫人去做。保姆,彼佳要吃早饭。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哼……哼……尽管……请您原谅我,不过……请允许我说一句,我请您来是教我儿子学科学,而不是教他如何对待父母。我们有自己的、也许是古怪的和非现代化的习惯。不过我还是请您不要干预这事。

大学生 嗯……嘿嘿……好吧。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细胞嘛,您教吧;不过我请您不要干预儿子对我们的态度,不要灌输自己的看法。

大学生 听到这些指责,我觉得非常奇怪。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我想说的是,叫儿子别对我说这种蠢话。就这些。

大学生 好吧,可以揍他一顿。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听我说,别把我惹火了。

大学生 (胆怯起来)我非常理解……不过,请您相信,我不能让自己处于……不过您原来希望我使您的儿子在精神方面有所长进。我,我……很……我总不能对他隐瞒自己的观点吧?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让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隐瞒或者无视所谓科学的结论,那可真是怪事。

彼得鲁沙 我可以有自己的信念。

大学生 何况生活也有自己的权利。各种偏见经不起理性和科学的批判。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特别是在自然科学向前发展了一大步时,落后的观点是没法存在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嗯,好了,好了。我们不谈了。我请您按照我的愿望教育我的儿子,仅此而已。(沉默片刻之后,对大学生)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我没有让您受侮辱吧?

大学生 如果我会认为自己受到侮辱,那未免过于看重自己的尊严了。我们该上课了。普里贝舍夫少爷,开步走!

彼得鲁沙 不,我要吃饭。

〔萨什卡端着盘子上。

大学生 那好吧,我们坐一会儿,也可以吃点东西。(坐到早餐旁边)

第六场

〔柳博奇卡把连衣裙掖起来,戴着草帽,提一篮蘑菇跑步上;两个小姑娘跟着她。

柳博奇卡 亲爱的妈妈,我不是一个人来!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那你是和谁一起来呀?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到底和谁?

柳博奇卡 你们猜!是和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我和小姑娘们走着,他骑马来了,于是他就和我一起来了。我们采到了两个多好的白蘑菇啊!你们知道吗,就是在下人住的房子下面,水沟里。好极了!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什么也看不见,只找到一个蛤蟆菌。你们瞧,多可爱呀!卡坚卡,你看。玛什卡,在你那儿,给我。(从小姑娘手里取过篮子,拿出蘑菇)萨什卡,你看,多少牛肝菌啊!你还说白桦林里没有呢!亲爱的爸爸,你看见了吗?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在哪儿?

柳博奇卡 他在刷衣服呢。他摔了一跤,弄脏了衣服。白蘑菇在他那儿。亲爱的爸爸,我和他的谈话真有趣,有趣极啦!等一会儿我对你一个人说。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怎么回事呀?说什么?

柳博奇卡 非常重要,不过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说,跟我有关系的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不过你一个人和小伙子在树林里这么走可不大好……比方说……总是不大好。

柳博奇卡 真是落后的观点!卡坚卡,是不是呀?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也学会那一套了!喂,到我这儿来,说一说吧。是什么重要谈话呀?

柳博奇卡 现在无论如何不行。等一等,你会知道的。啊,你看看,亲爱的妈妈,多可爱的蘑菇呀。(挺身叉腰,一副斗架的样子,扮出蘑菇的形状)真像我们的老师,你记得吗,卡尔·卡尔雷奇,那个矮小肥胖的人?嘿,我今天真快活呀!萨什卡,明天我们早—早—地去。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哎,你要茶还是咖啡就白面包?

柳博奇卡 喂,爸爸,你会对我们谈话的内容感到惊奇的。卡佳,你也会,还有您……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您也会吃惊的。彼得鲁沙,你在吃什么?给我一点。(从他手中夺过叉子,放一块到嘴里)

〔彼得鲁沙专心吃饭。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大学生)这也是和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相匹的人?修养太不足了。

大学生 从外貌和表情来看,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不恶毒的女郎。

柳博奇卡 亲爱的妈妈,可以给她们吃一块吗?(指着小姑娘们,给她们每人一块白面包和一块白糖)明天还是早—早—地来。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递茶给她)给你,喝吧,带酸奶油的。

柳博奇卡 我不想喝。我问玛什卡要了一块羊角酥,好吃极啦!(坐到桌旁,又立即站起来)我忘记吻你了,爸爸。(吻)你就是我的白蘑菇!我进来的时候,你们在争论什么?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弟弟出了一个新花样,说是用不着吻父亲,而应当说:你好,父亲!你好,母亲!

彼得鲁沙 (嚼着)我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得出这样的信念。

柳博奇卡 哈,哈,哈!真蠢!他们总是在出新花样。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的新花样就是一个人跟小伙子们在树林里散步?

柳博奇卡 嘘!别攻击我!我会故意跟一个小伙子去散步。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明天我们去采蘑菇吧。

大学生 好啊,这事可以做。

柳博奇卡 哎,不行,我不能去。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对大学生)您吃煎鸡蛋吗?

大学生 不,不想吃,已经饱了。普里贝舍夫少爷,吃饱喝足了吗?开步走。

〔大学生和彼得鲁沙下。

第七场

〔前场人物和管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嗯……还有什么事?

管事 石村没人割草。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怎么回事?自由农民呢?

管事 咱们的庄稼汉把他们赶走了。他们打了一架。马托林给打得浑身是血。他来了,在账房里等着呢。

柳博奇卡 我忘了说。可怕极了,亲爱的爸爸,真像个强盗。亲爱的妈妈,我吓死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为什么打架?

管事 割草工出去,刚动手干活,焦姆金提着棍子来了,他们在那里耕地。他说,你们竟敢在俺们老爷的地里割草!割草工说,是老爷雇俺们来的。他说,是啊,你们太机灵了,杀了俺们的工价。哼,一个卢布割一亩地!等到紧急的时候,他会给俺们两个卢布的。要不然的话,用马踏坏了事。于是动手打耳光。这时庄稼汉们又从地里跑过来。把他揍得浑身是血。

柳博奇卡 整个脑袋到这儿都是血。样子真可怕!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您怎么管的呀?这可是您的事。村长呢?

管事 到乡长那儿去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好,很好!

管事 唉,伊万·米哈雷奇,实在没法跟这伙人一起工作。昨天夜里又偷了两根绳子。本来要偷橡皮车轮的,谢天谢地,我发觉了。我多少次叫他们锁上,他们就是不听。可是全要我负责呀。我好像是尽力了,简直豁出命来。您还是行行好,把我解雇了吧。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怎么啦!

管事 您还是开开恩吧,我干不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您大概是开玩笑吧?大忙季节,怎么能这样做呢?

管事 伊万·米哈雷奇,您看着办吧,我不是您的仆人。我已经尽了力。跟这伙人干真是活受罪。把我解雇吧。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当家有多难啊!(激动地走来走去。在管事面前停下来)你是一头猪!您认为可以在大忙季节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不可收拾,而自己一走了之吗?

管事 有什么办法!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滚!不过我不想弄脏我的手。这简直是抢劫。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来回走动)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我已经说过,如今他们都会离开的。

柳博奇卡 亲爱的爸爸,你使用自由劳动吧。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说这样好些。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们别管!自己不知道在胡说些什么。只有蒙上眼睛,跑开!什么都打开了,推倒了,偷走了,谁也不干活!孩子教训大人。全都疯了。这就是进步!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依我看,这里有深深蕴藏在人民生活制度关系中的原因。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看在基督的面上,您别说了!您留下来吗?我请求您留下来。你要明白,我一下子没办法找人替你。

管事 无论如何不行。我已经有工作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生气)你以为你能像这样对付我吗?强盗!好吧,送你去警察局。

管事 您不敢这样做,如今时代不同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哼,我不敢?(抓住他的衣领)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跳起来)Jean!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你怎么啦!可怜可怜我吧!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不行,我要用我的方法对付你。走吧,你这个流氓!(拉向门口)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和柳博奇卡下。

第八场

〔韦涅罗夫斯基上。

韦涅罗夫斯基 瞧,我来看你们了,握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不行,这样不行!怎么办呢?

韦涅罗夫斯基 你们出了什么事?生活上的?嗯,是好事呀,嘿,嘿,嘿!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一点办法都没有!瞧这个人,得过我的恩惠,在解放农奴的宣言颁布之前就得到了自由,我还送给了他土地。一直在管理庄园,现在突然,毫无理由地……

韦涅罗夫斯基 不想继续效力了,嘿,嘿!没什么,常见的事。本来想揍他一顿,让他吃点苦头,用文火煎他,可是不行,没办法!这是自由劳动的坏的一方面。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好,干脆让他见鬼去吧!(对管事)您去吧,把事情移交给村长,我亲自去。

〔管事下。

韦涅罗夫斯基 真的!伊万·米哈雷奇,您令人惊叹!您在破坏自己。这是一股力量!是的,一股力量。还叫您落后分子呢,嘿,嘿!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您要茶还是咖啡,加酸奶油吗?这是白面包,黄油。

韦涅罗夫斯基 Merci.一般来说,自由劳动如何?我骑马走到这附近的时候看见,他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嘿,嘿!顺利吗?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唉,您别问了!还顺利呢,瞧这些不愉快的事。您怎么样?

韦涅罗夫斯基 我们嘛,没什么,在慢慢地干活。这些省城里的污秽压人,使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好歹进行一些斗争。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是啊,是啊。

韦涅罗夫斯基 我们总是在前进,总是慢慢地来。比如昨天就开办了一所工匠能手子弟学校。张罗到一处房子,向商人们募了一点钱买书用。事情进行得还可以。有机会的话,请您和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来看看。很有趣。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您的活动真高尚。什么时候做下一个学术报告?

韦涅罗夫斯基 唉,一直没时间,公务忙。厂主们大肆舞弊。前天抓到了一个。他要给我三千卢布贿赂,嘿,嘿!这些人真滑稽,简直没法生他们的气。有什么办法呢,就像听人家说中国话一样莫名其妙,嘿,嘿,嘿!过两天您陪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来看看学校吧。是啊,您知道,干来干去回头看看,总算感觉到这个省城的圈子多少有点改善。虽说有些人恨得要死,嘿,嘿,我才不管呢!我喜欢别人恨得要死。这是力量的标志,嘿,嘿!我可不这样恨别人,只是藐视他们。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们俱乐部出了什么事呀?

韦涅罗夫斯基 那里抓住了一个骗子——乡长想把俱乐部的款子卷走,可是被抓住了,揭发了。骗子越来越多,嘿,嘿!当你发现进步的思想、人格的意识、人的感情开始一点一点地穿透这些顽固的脑袋,即使不多,你也总会觉得高兴的。是啊,随您怎么样,即使只有一个正直的人,也能大有作为。我就看看自己,用不着谦虚,嘿,嘿!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要知道,怎么能怪罪呢,他们受的是什么教育啊?

韦涅罗夫斯基 我有一件私人的小事找您。(把他拉到一旁)尽管要多多考虑公众的事,有时候也要考虑考虑自己,自私的感情〔一字不清〕毕竟留在每一个人身上。我很少出现这种事情的,如今却出了这样一件意外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说!真的,实在不习惯为自己的利益操心。(微笑)可笑,真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您需要钱用?我随时准备倾囊相助……

韦涅罗夫斯基 不是!因为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是没办法呀!要知道,力量在我们身上。应当考虑到我们。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到底什么事呀,我好像猜到一点……不过这件事,要……

韦涅罗夫斯基 哎,既然您猜到了,那么就把女儿给我吧,就这件事!不过请您尽量简单一些。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隆重地)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您求婚使我非常愉快。我对您的看法一直很好。您现在的行为也证实一切好的品质。您的作为像一个真正正直的人。您经常到我们家来不是没有目的的,不是为了败坏姑娘的名誉。再说,您像一个真正高尚的人,没有使姑娘难堪,而是首先找父亲说。这是一种非常高尚的品质。

韦涅罗夫斯基 哎,根据我们的信念,这事有点不同,嘿,嘿。我已经同柳博芙·伊万诺夫娜谈过了。她,嘿,嘿!愿意。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哼……是啊……您知道……唉,是的,我同意……

韦涅罗夫斯基 至于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是否同意,我认为……嘿,嘿……是呀。只有一点……您知道,照您看来,我是一个怪人,嘿,嘿!祝贺呀,谣言呀,都会使我觉得不愉快……尽量少见那些我藐视的人。因此,请对这事暂时保密。要知道这些礼仪太愚蠢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好吧,我理解。现在,我未来的亲爱的女婿……

韦涅罗夫斯基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我仍然是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而您仍然是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女婿、丈人,多难听!这没必要,我觉得不愉快,主要的是太愚蠢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是这样,嗯……现在我认为有必要向您解释一下柳博奇卡的财产状况。我们不富裕,不过嘛……

韦涅罗夫斯基 瞧,您真帮了一个大忙……我要财产干什么?她的财产是她的,她有,那更好。看来凡是多少能够了解人的人,都可以看见我的活动,并且根据这些活动来评论我。我告诉您我需要什么。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这个姑娘天性很好。她身上有很好的天资。我不是爱上了她。我不懂这些蠢事。她身上有一些天资,可是她没有发展成熟,非常不成熟。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把她的水平提高到我们这样,我就可以说,我又完成了一桩事业;也希望任何人不要妨碍我完成这桩事业。我这是事先告诉您。您可能觉得古怪,然而我们是一代新人;您觉得古怪和难以理解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很简单。总之,在八月一日前请不要对任何人说。那样事情就会办得非常出色。(握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紧紧地、久久地握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我都理解,我都理解。请允许我拥抱您。

韦涅罗夫斯基 不用,请您别拥抱。我会觉得不愉快的。再见!(韦涅罗夫斯基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最最高尚的人。是这样的。瞧,这就是新世纪呀!不过毕竟有点古怪,我暂时还不习惯。不过,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