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景

第一景人物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普里贝舍夫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杜德金娜

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韦涅罗夫斯基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别克列绍夫——韦涅罗夫斯基的大学同窗。

听差

第一场

〔舞台呈现出韦涅罗夫斯基公寓里一间乱七八糟的单身汉居室。

韦涅罗夫斯基 (一个人捧着自己的肖像)结婚!把自己同一个不成熟、被环境教坏的女人永远绑在一起,太可怕了,太愚蠢了!在同渺小、污秽的经常冲突中失去自己的纯洁性和力量,太可怕了,不过令人愉快。有许多令人愉快的地方。生活会得到保障……再说,她本人作为一个女人……并不坏。可以辞去公差。文字工作……最主要的是,她非常讨人喜欢。这一切都出色极了。出色的女人!……还有,她不无满意地吻了我。甚至抱着极大的好感。我也体会到一阵似乎意外的感觉。我确实感到意外。为什么会感到意外呢?奇怪,我对自己的看法十分错误。是啊,我太不理解自己啦。(照镜子) 是的,五官端正漂亮,仪表堂堂。甚至非常非常漂亮。是的,就是那种所谓讨人喜欢的男子。很有魅力、仪表堂堂的人。你多不了解自己呀!想起我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恐惧感接近她,真可笑。害怕是有道理的,嘿,嘿!以前我以为我的仪表没有魅力,因此尽量安慰自己。哎,我私下想,我不像别人那样吸引人。不过我聪明,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比我聪明。谁能这样精细、轻松和深刻地理解事物?哎,我暗自想,我不漂亮,不能同那些美男子比,就是那些在街上骑着骏马奔驰的人。可是我暗自想,我有极聪明的头脑,坚强的性格,纯洁的自由主义性格,正直……这一切都可以补偿我给人的视觉印象。这是我在安慰自己。我暗自想:我不善于在客厅里应酬;不会像别人那样用法语聊天。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沙龙先生们。可是我想到,我比谁都有学问…… 我真不知道还有谁受过这样全面、深刻的教育。无论在什么学科里,我都觉得自己有能力发现,比如语言学、历史;还有自然科学呢?我全熟悉。至于说才华……我暗自想:命运给人们带来不同的东西——给一部分人,比如我,带来的是智慧、天赋、学识、能力;给另一部分人的是庸俗的赠品:美貌、机灵、殷勤。可是突然出现什么情况了呢?原来造化并没有区别分配,而是综合起来,让一切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都是因为当年在彼得堡我没有机会试验一下控制……这一流女人的力量。可是在这里实现了。在最优秀的、也是最庸俗的贵族圈里,他们只看外表。因为柳芭不可能理解我的品德的实质……在这个圈子里有两位女子爱—上—了—我。是的,爱上了。(洋洋自得)是的,看来我大概很不漂亮很不灵巧……怎么能不了解自己啊,想起来就叫人觉得可笑!(照镜子)是的,很好……他们虽然站的很低,可是他们却能体察到道德的高度,而具备这种高度的人很少。也许根本就没有。(皱眉。照镜子)多么深刻、安详、聪慧的表情呀!是的,很难顶住。我理解这一点。然而这就是坚强有力的天性的意义。对自己的估价总是低于自身价值,不像那些自认为了不起的下流坯。所以,是最有天赋的人,同时又对自己的美德评价最低。是的……这一点显而易见。

第二场

〔韦涅罗夫斯基;别克列绍夫——韦涅罗夫斯基的大学同窗、调解法院的官员——上。

别克列绍夫 喂,老兄,今天的打猎活动非常出色。哈,哈!我刚从机关里来。

韦涅罗夫斯基 你在生活的劳动中找到自我,值得赞赏。上帝给了你什么呢?

别克列绍夫 收拾了两个地主,一个女地主,还整肃了一个受贿的官员。一次庭审全部解决。可以说是一场很有趣的把戏!

韦涅罗夫斯基 这很好。对他们有好处,我听起来愉快,你也感到满足。

别克列绍夫 难以形容的满足!那当然啦,全部生活就是这样的。我的欲望和专业。你们理想主义者只会推理,我们实践家呢,干实事。要知道,我为什么介入你的婚事?根本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同窗和好友,也不是因为我看到这关系到你的幸福。根本不是。我在这件事里只看见哺乳动物普里贝舍夫,他打算骗你,应当收拾他。我肯定能收拾他。那么情况怎么样?今天去普里贝舍夫家吗?要知道,今天是正式宣布呀。我准备好了,同时全副武装起来了。

韦涅罗夫斯基 得了,好事不多。嘿,嘿,嘿!今天行订婚礼。太愚蠢了,要尽量敷衍。

别克列绍夫 这没什么关系。钱的问题怎么样?商谈过了?

韦涅罗夫斯基 瞧,求实的性格表现出来了!

别克列绍夫 要不然怎么办呢?这是主要之点。

韦涅罗夫斯基 第一天我就向尊敬的父亲解释清楚了:她的财产是她的财产,叫他别向我提这件蠢事。是的,嘿,嘿,嘿!父亲对我的这种观点非常之高兴,嗯,是的……

别克列绍夫 唉,理想主义者!这可是你自己把武器交给他了。他出于他那畜生的本性品质异想天开,以为用不着给你那位小姐任何东西。可是,没得到新的财物之前承担养活一个女人的责任是不明智的。好像用不着论证。

韦涅罗夫斯基 是这样。不过我还是要采取措施,免得当傻瓜。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把这个姑娘,这个好姑娘,从她所处的使人昏聩、毫无道德可言的环境中抢救出来。因此十分清楚的是,不能因为这个人选择了我而失去任何东西,至少不应当失去那些普通生活上的方便。我要采取措施维护她的利益。

别克列绍夫 可别上当。你们理想主义者在这方面是有本事的。只做计划,不从实际方面去讨论。哎,你要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

韦涅罗夫斯基 你瞧,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普里贝舍夫又当着她的面开口谈钱的事。我说,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个别谈比较方便,不要在公众面前炫耀。

别克列绍夫 问题就在于你要客气,而他们会哄骗你的。

韦涅罗夫斯基 我指定今天来进行这项谈判。我打算说,我希望把这些关系说清楚。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别克列绍夫 他会哄骗你,这是我对你说的。(沉思)你要记住一点:对他们这种人来说,礼仪最重要。要在这一点上抓住他们。记住一点:在没有拿到确认她有一定数量的财产的正式文件之前,你不要到教堂去。

韦涅罗夫斯基 你提问题的态度说明,好像对我来说,全部事情都在于她的财产。我对此甚至觉得不快。你太讲究实惠了。

别克列绍夫 哎,我说嘛,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忘了你在同谁打交道。要知道这是一个双料的下流坯。五百年来一直掠夺农奴,吸吮老百姓的鲜血,你却想以理想主义对待他们。你的目的是诚实的——挽救她,是啊。你才不要钱呢!可这是孩子脾气,是大学生味儿!

韦涅罗夫斯基 我首先需要的是事业。〈另外一个比较重要的情况是,大学生。对我来说,他一文不值,但她还不完全了解我,不珍视我身上值得珍视的品质,而只是以庸俗的观点来看我。因此她对他十分感兴趣。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杜德金娜女郎热望求爱,会怀着女人们常有的轻佻态度,对我结婚的消息表示失望。总之,要排除两种有害的影响:大学生和这位女士。这里就需要讲究实惠的朋友的帮助了。〉

别克列绍夫 好的,好的。理想主义者!我说,要是我不管你,你就会像一只鸡掉进菜汤里一样完蛋。嗯,我们就以这个观点去收拾他们。你说一说,那位小姐长得如何?

韦涅罗夫斯基 怎么对你说呢,小姑娘的外表十分讨人喜欢,善良,温柔,天性还没有完全被糟蹋掉。有很好的天资。最近两个星期,我给了她许多书读,同她谈了许多话。她开始理解事物的真相。例如,她已经感觉到环境的全部丑恶,愿意摆脱出来,同时也明白了她的可敬的双亲是何等渺小。天性非常诚实、优良。一旦将她从那个卑鄙的下流窝里夺出来,切断她同可敬的亲属们的一切联系,我指望她会发展成熟的。你等着瞧。今天我们就去。

别克列绍夫 哼,哼。这很好。那位外甥女是个什么人物呀?

韦涅罗夫斯基 那位外甥女嘛,你知道,是一个自由思想的女郎。天性不蠢,很有修养。可是相貌平平。

别克列绍夫 是啊,没办法呀。女人不可能既有标致的相貌,又有高度的修养。这些蠢乎乎的漂亮脸蛋毕竟更讨人欢喜。

韦涅罗夫斯基 嘿!嘿!是啊。总之,这个人物对我来说十分不方便。你知道吗,过去在我和这位女郎之间有过那么一些关系……她是全家唯一有思想的人,所以嘛,我就不由自主地同她接近了。哎,现在她好像在提出自己的要求。哎,真蠢。等到她知道了我的婚事,事情还可能会更糟。

别克列绍夫 这太糟糕了。

韦涅罗夫斯基 (自豪地)没事,尊敬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谁也不能责备我。我所采取的行动是每一个理解妇女自由的正直人都应当采取的。当时我对她说过我不承担任何义务,我只是短时期献身给这种关系。

别克列绍夫 哈,哈,哈!我很清楚,是什么事情使你觉得难堪。你在想,你对待她是不是太卑鄙了?真是理想主义啊!你要想想你是在同什么人打交道。你要记住,这些人认为什么是坏,什么是好。要知道,一切道德概念在他们那个圈子里都被歪曲了。如果尊重这些人,你就永远要当傻瓜。第一条你要知道,我们认为不诚实的,在他们看来是诚实的。反过来也一样。你要从这一点出发去考虑问题。比如说吧,你同她在一起得到满足,弄不到鱼的时候,虾也算鱼。有什么办法呢?

韦涅罗夫斯基 不错。不过这位女郎喜欢纠缠,认为自己有权,她可能破坏我的好事。一般来说,我希望排除她。

别克列绍夫 应当想想办法。

第三场

〔前场人物;肮脏的守门人,是一个老头,充当听差;然后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和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上。

守门人 阿纳托利·德米特里奇,那位小姐又要求见您。跟一位老爷一块儿来的。

韦涅罗夫斯基 什么小姐?

守门人 咳,就是那位,以前常来的,剪短头发的。

韦涅罗夫斯基 这是普里贝舍夫和他的外甥女。放他们进来吧。

〔守门人下。

别克列绍夫 野兽也有跑到猎人跟前的时候。我要把他们两个都好好收拾一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和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上。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我和卡坚卡到您的学校里去过。柳博奇卡也想去,可是她有点担心,昨天她感冒了。我们顺便来拜望您。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我要告诉您,这些孩子真迷人,真是好极啦!是啊,真可爱呀,真可爱呀!

韦涅罗夫斯基 是呀,你们顺便来看我,很好。我可以向您介绍:这位是别克列绍夫,我的同窗,一位聪明优秀的先生。这位是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紧紧地握别克列绍夫的手,痛得他直皱眉头;对别克列绍夫)有一种现象一向使我感到惊奇,那就是男人们之间的同窗关系具有稳定性,而妇女们之间这种现象……所谓不再生。其原因是不是在于妇女受到的教育水平太低?是不是这样啊?

别克列绍夫 自然,观点一致会加强联系,而不是……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您同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接近,主要的不是因为你们是同窗,而是因为你们的信念一致。

别克列绍夫 自然,我们是有同样的信念。您到学校去过了吗?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去过了。请问,您怎么看,我忽然有一个想法,就是发展男孩的反射能力是不是有害呢?您要承认你是在同非常纯洁的人打交道……

别克列绍夫 不过,我不了解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反射能力只不过是发育的标志。

〔他们继续谈论并退向一旁。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对韦涅罗夫斯基)我早就想看一看这座学校,多有趣呀!不过我想今天我们同时还应当商谈一下正事,您记得吗,就是柳博奇卡的财产问题。瞧,我带来了。(拿皮包给他看)我们在这里谈要方便一些。我们谈一谈,然后我带您到我们家去。嗯,可以告诉卡坚卡,因为今天大家都会知道的。她不会妨碍我们,相反,能给我们出主意。她虽说有些怪脾气,不过人很聪明。卡坚卡!

韦涅罗夫斯基 现在还不太方便,您知道,这位先生……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嗯,过后谈也可以。不过今天我可不会放过您。因为您应当了解啊。(别克列绍夫和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走到他们跟前)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您允许我参观学校,我十分感激。这些小娃娃真迷人呀,我真被迷住了。他们多快乐,多好奇,成绩多好,这……这简直……应当为您说句公道话,安排得妙极了!好得很。这才是一桩大好事……好得很,好得很。

韦涅罗夫斯基 是的,我们大家都在做一些工作。尽管有人妨碍,不过我们会克服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对别克列绍夫)我认为,没有真正的教育,就不会有我国人民的进步。我指的是道德教育。

别克列绍夫 要看谁怎样理解道德教育。当然,道德教育是有益的。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对不起!请问,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您为什么不采用注音法呢?它比较通俗比较合理,要合理得多。

韦涅罗夫斯基 是啊,并非一切都合理。我比较喜欢卓洛托夫的简化方法。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我还想对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自己的意见。我刚才同别克列绍夫谈过。我认为,在发育低水平的人身上发展反射能力是不合理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对不起,我要到机关里去一下,然后我们一齐回去,商谈商谈。

韦涅罗夫斯基 (对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现在我们来评论评论,嘿,嘿,嘿!(对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好啊,您来吧。这位别克列绍夫也跟我们一起去。您的马车里有地方坐,是不是?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坐得下,坐得下。(对别克列绍夫)非常非常高兴。今天是一个愉快的日子。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的好友就是我们的贵宾。

〔他们轻声说话。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韦涅罗夫斯基)如果我留在此地的话,我愿意承担这个学校的部分教学工作。我用试验向您证明,反射能力是有害的。

韦涅罗夫斯基 好啊,可以。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边下)那就再见吧,五分钟我就能办完事。

韦涅罗夫斯基 (对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好啊,一会儿见,一会儿见。(对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您到底为什么要反对发展儿童的反射能力呀?我认为,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事。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韦涅罗夫斯基)不,对不起,对不起!参观这所学校引起我许多想法!请问:您想把这些人培养成什么样的人呢?您是不是承认每一个人的发展毫无疑问是一件好事?没有社会主动精神的个人的发展,会不会由于现存的秩序不正常,而对这些个别人有害?

韦涅罗夫斯基 我认为发展永远是一种好事,不论它以什么形式表现,不过……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是的,您会加上一句:沿着进步的道路。

韦涅罗夫斯基 不言而喻。不过得考虑到周围人的阻挠。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是这样的,管您怎么说,我觉察到,整个这种折磨人的环境,我们呼吸的污浊空气,您是受不了的……

韦涅罗夫斯基 (想对朋友说句话)你……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不,对不起,对不起,请让我说完。您打定主意在这种停滞里铺出一条光明的道路,可是环境会压碎您。您需要一个比较广阔的活动天地。(对别克列绍夫)是不是这样啊?

别克列绍夫 (轻声对韦涅罗夫斯基)喂,老兄,这位女郎真够厉害!叫人插不上嘴。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考虑一阵)是的,这次参观引起了我一连串的想法。我更尊敬您了。(握韦涅罗夫斯基的手,轻声对他说)今天是我给您指定的期限,今天我要说出来。我想同您个别谈谈。(大声,对别克列绍夫)别克列绍夫,我超越了社会偏见,我找韦涅罗夫斯基有一件私事,因此,请您离开这里。您也超越了吗?……

别克列绍夫 当然。我在那个房间里坐一会儿。(边下边对韦涅罗夫斯基)这样更好。是的,我可以说,她是高度成熟的,但不讨人喜欢。(下)

第四场

〔前场人物,缺别克列绍夫。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沉默不语;韦涅罗夫斯基不时笑笑,也沉默不语。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忸怩不安)是的,今天到了那个期限……就是说……嗯,内心的工作完成了……不过您是一个诚实的人……妇女已经摆脱了窒息她的压迫……她同男人是平等的,我呢……嗯,是来诚实地、直截了当地对您说……我深深地认识了自我……嗯,我……唉,您说话呀!……

韦涅罗夫斯基 我先听听。看来这场谈话一定很有趣。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是的,不过……嗯,请等一等……

韦涅罗夫斯基 我可以等。您答应告诉我您的感情,不过您有些为难。您是一位自由的女性,您要战胜自我。为了明确关系,需要明确的语言,明确的表达。我非常希望明确我们的关系。我坦率地说出来,您也说出来,不要受老派的男女关系的观点束缚。您不要为难。就像已故的神秘主义者们说的,这是老亚当使您不好意思……请吧……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坚决地)是的,是这样的,是老亚当。我超越了这一点。(伸出手来)韦涅罗夫斯基!我探查了自己的深层意识,确信我们应当结合!是的……这种结合应当采取什么形式,由您决定。您是否认为由于存在群氓和您我的那些缺乏教养的亲戚们,需要举行结婚仪式,尽管这违反我的信念,我事先向您表示同意,我愿做出这个让步。不过我还有个愿望。我已经说过,环境窒息您也压迫我。我们应当离开这里。我们应当搬到彼得堡去住。在那里我们会找到对我们的信念更多的同情。我们应当在新的原则、新的基础上开始新的生活。至于占有我的问题,在我们之间已经解决了。

韦涅罗夫斯基 瞧,这话多诚实,多明确。至少我也可以这样坦率地谈出自己的看法,我一定尽力而为。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没有说完。我们面临的生活,不仅对我们,而且对全社会都有重要意义。我们将是新型男女关系的楷模,我们将是世纪思想的实现,我们将是……

韦涅罗夫斯基 请允许我也说两句!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韦涅罗夫斯基!我尊敬您,您是了解我的。我是一个自由的、与男子平等的女性。我感到自豪的是,我首先说:我愿意同您结合,并且期待诚实的、自觉的答复。这一切非常简单。(把头发甩向脑后,激动地走来走去)

韦涅罗夫斯基 瞧,简单、诚实的生活态度总是要方便得多,合理得多。您说您愿意同我结合。这一点至少是清楚的,我知道该如何报答。您的选择本身和这个选择的表达方式,都证明您有着高度的修养。我知道只有您这样的姑娘才能这样自觉地行动。我坦率地回答您:这种结合对我来说是不方便的,因此我不能接受。至于说我们以往的关系,您强有力地掌握着富有精神含义的真实感,正是这种感觉应当保证您在这方面是谦虚的。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对不起……您拒绝我吗?(停住脚步,把头发甩向脑后)

韦涅罗夫斯基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每一个现代人都会认为,您的建议是对他的劳绩的奖赏,不过我做出了另一种选择,因此嘛……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是吗!好,很好……对不起,我尊敬您。(激动地走来走去)

第五场

〔前场人物和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哦,是伊万·米哈伊洛维奇!我们协商过了,情况已经解释清楚。我非常高兴说得这样明确。是的,我们都说清楚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难道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不明确的情况吗?

韦涅罗夫斯基 是一些比较抽象的问题。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不完全是抽象的……嗯,反正都一样,我非常高兴,我们回家吧……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不,请你原谅。今天我答应同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协商一些事情,特地来到这里,瞧,连各种文件也带来了……现在嘛,卡坚卡,可以告诉你。你祝贺我和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吧。他向柳芭提婚,我们不胜荣幸。他八月一日结婚。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韦涅罗夫斯基)有三种爱情:阿斯塔耳忒[13]式的爱情、阿佛洛狄忒[14]式的爱情和平等的爱情……韦涅罗夫斯基,您还没有超越阿斯塔耳忒式的爱情。我过去认为您站得比较高……不过我仍然尊敬您。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你们要谈很久吗?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是的,大约一刻钟左右,然后回家。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韦涅罗夫斯基,请把最近一期《北极星》杂志借给我读一读。

韦涅罗夫斯基 (把杂志递给她)就是这本。请留意这篇文章。作者非常出色地分析……您愿不愿意到那间屋里去,免得我们妨碍您?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不。

韦涅罗夫斯基 那样,对您更好一些。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不。

韦涅罗夫斯基 (旁白)又谈不成了!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坐到桌旁,靠在一边,用臂肘支在桌子上,开始阅读,偶尔看一眼韦涅罗夫斯基,怀疑地摇摇头。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坐到桌边,打开公文包,整理文件。韦涅罗夫斯基在他对面坐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瞧,可爱的、亲切的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

韦涅罗夫斯基 什么事?请说吧。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第一天我谈到柳博奇卡的财产状况时,您表现得那样的高尚,回避了这方面的谈话。请您相信,我非常器重这一点。不过请您同意我的看法:我作为父亲很高兴报告管理女儿财产的情况,向她未来的丈夫报告一下……

韦涅罗夫斯基 好啊,我恭听。请说吧。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我要坦率地谈一谈。别的人也许会感到难为情,怕被认为是追逐私利。您呢,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对这个问题似乎可以心安理得。肯定不会有人说您是为了钱结婚的……

韦涅罗夫斯基 (时而回头看看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当然,是这样的。不过这些与我们的正事无关。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整理文件,取出一件)您知道吗,我的财产不多,而且要转到儿子名下。柳博奇卡得到的是母亲的财产。母亲希望留下一小部分,其余的我们决定都给你们……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站起来,把头发甩向脑后)对不起,对不起,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我对您的尊敬在我的意识深处动摇起来。两星期前您表示过一种信念,说您不尊敬柳博奇卡。这倒是自然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卡坚卡,别碍事,你在胡编些什么呀!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对不起!韦涅罗夫斯基!您对我表示过一种信念,说您不尊重她这样的女人,现在却要娶她。这是前后矛盾的。

韦涅罗夫斯基 我不明白您说这话是什么目的。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对不起,我说的是您的行为前后矛盾。我仅仅说了这个意思。现在您同伊万·米哈伊洛维奇探讨您未婚妻的钱财状况,好像是这样叫法吧?我从这个事实中看到的是以人格进行卑鄙的交易。因此在继续这场谈话时,请您不要侮辱我,不要互相侮辱,不要侮辱人格。我都说完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不过,卡坚卡,这样真叫人觉得乏味和愚蠢。

韦涅罗夫斯基 太古怪了,这就是我能说的全部意思(轻声对伊万·米哈伊洛维奇)。这确实是一场乏味的谈话。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转交,就请转交给别克列绍夫吧,我真的没有时间,我会对他说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好吧,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请到舍下去。请您叫他一声。我们走吧!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我不允许这样侮辱人。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真的,这太乏味了。我们走吧。

韦涅罗夫斯基 我随后就来。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和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下。

第六场

别克列绍夫 (从另外一间屋里走出来)喂,老兄,我可以说,这是一位狂热的女郎。应当把她除掉。必须把她除掉。

韦涅罗夫斯基 怎么除呢?

别克列绍夫 我只担心这是一场戏,这位热心的女郎杜德金娜是受到祖博特科夫唆使。

韦涅罗夫斯基 不对,是她那颗单纯得愚蠢的心趋使她这样做。别克列绍夫 我对你说,这些先生什么下流的事都干得出来。不过问题是你委托我同你丈人谈谈财产问题,请你在路上告诉他,他逃不出我的掌心。至于这位女郎嘛,我只知道她正被爱的需求折磨着。应当唆使一个青年去追求她。到那时她才会放开你。我们去吧。我要把他们两个都收拾一番。

韦涅罗夫斯基 讲求实效的大丈夫,嘿,嘿!

〔第二幕,第一景完。

——幕落

第二景

〔舞台呈现出普里贝舍夫庄园中的乡间花园。

第二幕第二景的人物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普里贝舍夫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柳博芙·伊万诺夫娜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彼得·伊万诺维奇

特韦尔登斯基

韦涅罗夫斯基

别克列绍夫

保姆

男客甲

男客乙

女客

第一场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和保姆。

保姆 瞧,跟我说的完全一样,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夫人。未婚夫嘛就是未婚夫。我用扑克算命的时候,总是出方块老K和婚礼牌。牌面上就是这样。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是啊,保姆,跟女儿分手真不轻松呀。今天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刚对我说过,我这儿就像挨了一下。(指着后脑勺)头痛极了。虽说我活动了活动,一点也没减轻。要知道,办嫁妆,办婚礼,全是些麻烦事啊!

保姆 您有什么可麻烦的?全准备好了,全有。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有一件事怎么办?未婚夫不喜欢客人。可是不能不请亲戚呀。今天我总算派人去请谢苗·彼得罗维奇、玛丽亚·彼得罗夫娜,请大家来吃午饭……

保姆 不行,太太。您好像是偷偷摸摸地嫁女儿。要知道,不是我们起的头,也不由我们收尾。婚礼不是闹着玩的事。您的亲戚不会比他的差吧?他也太自高自大了。怎么,他是公爵吗?天知道他是什么人。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保姆,你老是骂他,这可不好。你想一想,他要做柳博奇卡的丈夫啊。瞧,只剩下一个星期了。再说柳博奇卡多爱他呀!我甚至觉得奇怪。柳博奇卡,柳博奇卡,一年以后她自己也要有一个柳博奇卡了。这是怎么发生的啊?不,保姆,你别说他的坏话。他的确是一个很有威望的人物。大家都这样说。他是百事通,见过大世面,作家。挨骂的人多得很呀!

保姆 太太,我当着柳博奇卡,当着柳博芙·伊万诺夫娜的面不会说的。可是除了我,还有谁能对您说呢?这样傲慢真要不得。您家又不是什么独院小地主,他有什么权利在你们面前耍威风呀?说他出过国,太太,眼下不中用的女地主个个都出过国。出过国,瞧我多了不起!人人都出国。跟古时候不一样。还有,我是作家!嘿,没见过,什么稀罕货,连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也会写!我们从小见她怎么胡涂来着,一点不机灵,一点不讨人喜欢,可是前些天有人说,她也常发表什么东西。再说助祭家那个没出息的小儿子,从神学院给赶出来了,他也发表东西。眼下这不稀奇。再说他既没有财产,也没有像样的亲戚。听说他父亲是个醉鬼,儿子不让他进门。又没地位……所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没有高贵的风度。瞧,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只要穿戴整齐,再年轻几岁,一进门,那个帅劲哟。那一位总想按新办法,要特别。可是什么也没有;开个玩笑也不恰当。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唉,保姆,你最好别说了。看来是命该如此。

保姆 您这话对。说空话没有用。不过得让我好好吻吻您的小手小脚,请您听可恨的坏保姆玛丽亚说一句话,听一听我的劝告。我以上帝的名义求您!您先别给他钱,别给他家产。因为那全是您的,谁也不能问您要。您就把嫁妆、衣裳、铺盖、钻石都给他,给他最好的;钱呢,您等一等再给。这人怎么样,还不知根不知底。等一等,看他会干出什么事来。您再给也来得及。我可知道,您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东西。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保姆,你尽说蠢话。唉,怎么能这样呢?

保姆 您还是听一听,记住傻瓜的话吧。我以上帝的名义求您。没有坏处。您同他过上两个月、半年的,要是他尊重丈母娘,对她好,到那时候再给他。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唉,你真蠢!

保姆 等他把钱拿到手,对您不恭敬,叫她也遭罪,那就好了吗?现在他就说您的坏话!把您看得跟这只袜子一样。您一辈子就听我傻玛什卡一次吧。您要是不听,哭都来不及了。胳膊肘离得近咬不着呀。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保姆,你真蠢呀。我跟伊万·米哈伊洛维奇谈谈,一定谈谈。瞧,柳博奇卡来了。

第二场

〔前场人物;柳博奇卡和大学生上。

大学生 这是我和您完成了一次不无享受的游览活动。

柳博奇卡 亲爱的妈妈!他们干吗还没来呀!我去接他们了。一直不见来。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一直陪着我,不停地胡说。

大学生 为庆祝农民的聚会,进行了一些令人发笑的创作。谈话进行得不无愉快。

柳博奇卡 您何必装腔作势?真叫人讨厌,还是说简单点吧。

大学生 如果我的阐述方法叫您不愉快,我们去荡秋千吧,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我来发动秋千。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您不想吃早饭吗?

大学生 可以进一点食,没关系。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我们去吧,真的,太无聊了。

柳博奇卡 那您就一个人去无聊吧。我有事要办。

大学生 原来这样。是一些很重要的练习吗?

柳博奇卡 我要读一篇文章,是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给我的。

大学生 竟有这样的事!

柳博奇卡 您干吗老缠着我不放?真叫我讨厌。

保姆 事事都不顺当。

大学生 您也叫我讨厌。不过我尊重您的性别。

柳博奇卡 什么态度!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阿列克谢·帕夫雷奇,现在要用另一种态度对待柳芭。

大学生 我学习态度用的是一本充满智慧的书,一八六三年出版,作者别洛夫,谢尔金印刷所印制,书名是《对女性的态度,或者得到女性垂青的艺术》。

柳博奇卡 亲爱的妈妈,把他赶走吧。他为什么要缠住我不放!您该给彼得鲁沙上课了。彼得鲁沙!

彼得鲁沙 (对着窗口)什么事?

柳博奇卡 叫阿列克谢·帕夫雷奇给你上课。您去吧,真的,太没意思。从早起我就摆脱不掉您。

大学生 (委屈地)您突然改变了对我的态度。我不知道有什么根据。

柳博奇卡 没有任何根据,您滚吧,就这些。

大学生 从前您和蔼多了。

保姆 先生,我要是母亲的话,您就别想当着我的面这样跟我女儿说话。我会叫您尝尝滋味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唉,保姆,行啦,你发疯啦。(对大学生)真的,阿列克谢·帕夫雷奇,您干吗缠住她不放啊?您到彼得鲁沙那儿去吧,我派人给您送早饭去。我要同柳芭谈谈。

大学生 (旁白)这个哺乳动物满腔怒火。(对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行啊,这没有什么害处,吃早饭吧,请您叫人送来。(下)

〔彼得鲁沙的声音:母亲,叫人送点咸鱼干和葡萄酒来。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好吧。

第三场

〔保姆、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和柳博奇卡。

柳博奇卡 亲爱的妈妈,我怎么办呢?无论我上哪儿,他总是跟着我,像根苦萝卜一样缠着我……真的,你叫他不要这样……我现在变了一个人啦。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哎,等今天未婚夫来了,就会向大家宣布的。

保姆 您呀,小姐,一开头别跟他闹着玩就好了。这种人啊,你给他这么一点,(指指小手指)他就会把一只手拉去。您别向他卖俏呀。您是好坏不分。你瞧,卖俏卖出事来了。

柳博奇卡 保姆,我根本没卖俏,就是以前跟彼得鲁沙一起玩的……他真讨厌!现在我根本不跟他说话,一直在学习,看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给我带来的书,可他老是打扰我。

保姆 应当更严格地管住自己。是啊,您是出于好心肠!要是按我的意思,我不会放这个混账东西进家门。别着急,看我收拾他。在全家人中间他就怕我一个人。叫他……

柳博奇卡 亲爱的妈妈,卡坚卡还不知道我是未婚妻吗?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不知道。宝贝,只有父亲和保姆知道,别人都不知道。是你们希望这样的。今天要向大家宣布。

柳博奇卡 他们怎么还不来呀?真的,怪可怕的。亲爱的妈妈,他长得是不错吧?真的吗,保姆?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是的,是一个有威望的人物。

柳博奇卡 多聪明的一个人!要是你们能听到他是怎样给我解释各种事情,那该多好呀。卡坚卡一定会非常生气!唉,她活该。她总说我没有发展成熟。现在我就要发展发展。他说,两周内我有了很大发展。保姆,你知道吗,卡坚卡爱他,不说,可是我知道。瞧,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亲爱的妈妈,你不会哭吧?保姆,你可别哭呀。他不喜欢这样,再说也很蠢。这全是老一套,我们要按新办法处理一切。保姆,你甚至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太高兴了!他多聪明呀。是不是?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好啊,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保姆 唉,没什么不好的。

柳博奇卡 没什么不好的?他是个优秀的人。是不是?

第四场

〔前场人物。伊万·米哈伊洛维奇、韦涅罗夫斯基、别克列绍夫、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特韦尔登斯基〕上。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介绍别克列绍夫)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的朋友,别克列绍夫,彼得·谢尔盖耶维奇。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欢迎欢迎。我非常高兴。(对韦涅罗夫斯基)您身体好吗?Comment va votre santé?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和伊万·米哈伊洛维奇走进屋。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阿列克谢·帕夫雷奇在哪儿?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们。

大学生 (从房子里走出来)我和彼得·伊万内奇在吃饭呢。

别克列绍夫 (对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请把我介绍给您的大学生。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我明白,只有他一个人是活人。

别克列绍夫 非常、非常愉快。(握手)我们是不是随便走一走?(他们下)

柳博奇卡 (对韦涅罗夫斯基)您干吗这样长时间不来呀?刚才我觉得真寂寞。您的两篇文章我都读过了。我已经掌握了。

韦涅罗夫斯基 这很好。关于您,我也作了一些考虑。

柳博奇卡 您是怎么考虑的呢?我知道吗?

韦涅罗夫斯基 我想您未必知道,柳博芙·伊万诺夫娜。今天我想的是这些,我甚至在纸上写了个提纲。(递给她一篇文章)

柳博奇卡 不,还是请您同我谈一谈。我太喜欢谈了。

韦涅罗夫斯基 您看,我想到了我们最后一次谈话。关于妇女,我的考虑是,我们这个世纪主要的职责之一是把妇女从压迫她的野蛮的奴隶地位中解放出来。

柳博奇卡 是啊,为什么不能第二次出嫁呢?我常常考虑这件事。比如说,万一一个丈夫使我感到厌烦了,我根本不再爱他了……

韦涅罗夫斯基 是啊,妇女解放的伟大学说就是这样在群氓的口中被败坏了!这个学说完全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妇女的自由在于与男子平等,不要永远受父亲,然后受丈夫的管束。妇女应当在社会里牢牢地自立,有能力正视这个社会。

柳博奇卡 卡佳为什么老是说我没有发展成熟?我非常理解一切新思潮,一切都非常理解!

韦涅罗夫斯基 是啊,您很难弄清我的想法。不过我尽量表达得具体一些。

柳博奇卡 您说什么?具体一些?我还知道认识论的方法。我还知道伦理学……好,您说说您想说的话吧。

韦涅罗夫斯基 我想用一个例子向您说明妇女的真正自由是什么。如果我是我们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那些落后先生中的一个,或者是那些肤浅的自由派人士中的一个,那么我就会在娶您以后,认为自己获得了占有您这个人的权利。您得受我的支配,我也受您的支配。不互相侮辱我们就不能行动。比方说吧,有病了,您讨厌看见病人的样子,可是您有责任待在家里。您的或者我的胆囊,不向胃排送胆汁,我们应当在一起吃苦,吵架。或者说,我想花自己的钱买书,而您呢,比方说,想买……

柳博奇卡 是呀,买缝纫机或者其他工具。我就买这样的东西。我不买黑天鹅绒连衣裙。虽说我非常想买一件。我穿厚重的衣料比较合适。好,您说什么了?我多喜欢听您说呀。

韦涅罗夫斯基 嗯,您可以看见,夫妇生活中最主要的就是自由和双方的独立性。

柳博奇卡 是啊,这我明白。比如说,忽然知道您要指挥我,我该多难受呀!那些家庭女教师已经把我烦透了。我们家请过一位萨拉·卡尔洛夫娜,您没赶上见她。哟,真是个枯燥无味的人!要是我知道您将来会指挥我,我决不肯嫁给您。我现在觉得很快活,正因为我们将来不能说完全像外人,而是平等的人,我们将来……阿涅托奇卡·扎伊佐娃,您在我们家见过她,我和她是朋友,不过她才真是没有发展成熟,老是看小说。就是她说,爱上了就该出嫁。难道说想爱就能爱吗?可是装腔作势更坏。可是平等的人,那就很好处。他们总在幻想。怎么可以像订货一样去爱啊!

韦涅罗夫斯基 是的,柳博芙·伊万诺夫娜,爱情对于您的女朋友那样的女郎来说,仅仅是一句空话。我们将来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我们不会互相感到拘束,我不会限制您的自由,您也不会限制我的自由。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结合;要是觉得厌烦了,我们可以分手,谁也不约束谁。还有,我们的生活不要被任何偏见弄得不愉快。如果万一您发现或者我发现我们共同生活是难以忍受的,我们应当有权分手,不责怪对方,也不动肝火。这既新鲜,又简单。

柳博奇卡 太好啦!太妙啦!这些我全明白。是呀,您原来以为我蠢吧?卡坚卡一直这样对我说。我自己也这样想来着。可是现在我看清了,我聪明。我对一切很快就理解了。您刚开口,我就知道您要说什么。真的!

韦涅罗夫斯基 真理是朴素的,它正是以此区别于谎言。您的天性很好,掌握得快。

柳博奇卡 现在我觉得我们的旧生活太可笑了。我和您将来一切都会是特别的,充满新的思想。我正是为这个才爱您的。

韦涅罗夫斯基 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您刚才说的话,是对我最好的奖赏。您已经觉得周围的人是非常可笑的。很快您就会觉得可恶,到那时就好了。您知道,一般来说,家庭是个性发展的主要障碍,特别是对于您。您身上的天资很好,于是您周围的人低于最低水平。唯一具有个性的人就是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就连她也出于您所知道的原因,对一切都怀有恶意。您身边其余的人都是玷污您的污泥浊水……

柳博奇卡 哎,怎么会呢。爸爸是个聪明人,有同情心。嗯,妈妈有点……不过,她的心肠很好,她非常喜欢我。爸爸很喜欢您……

韦涅罗夫斯基 您正是应当远离他们。他们喜欢您,这是可以理解的。任何一个丑恶的人,不管他怎么丑恶,总想接近好人。而我们为什么要喜欢陈腐的和丑恶的东西呢?您应当远远地走开。

柳博奇卡 (撒娇地)您别这样说。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韦涅罗夫斯基 如果您像看外人一样不经意地看一眼,您决不会认为他们讨人喜欢。

柳博奇卡 我不喜欢您这样说,不喜欢!假如您还这样说的话,我就会完全不喜欢新思想。等我嫁给您以后,我就要照我的方式,而不是照您的方式生活。您等着瞧吧。

韦涅罗夫斯基 照您的方式又怎么样呢?

柳博奇卡 是这样的:我们到莫斯科去,租一处最好的房子。我给自己做一件黑天鹅绒连衣裙,一件白绸的。上午我们去划船,然后到姨妈家去吃午饭,然后我穿上黑天鹅绒连衣裙,我们去看戏,坐到楼下的包厢里。然后我再换上另外一件连衣裙,我们去教父家参加舞会,然后回家,我要对您说这说那,可一本书也不念。我要爱您,非常爱,决不给您任何自由。因为要是我爱上的话,那我就要爱得忘记一切,除您以外。我妈妈就是这样的。我非常像她。您瞧,这多好呀!您等着瞧好了。

韦涅罗夫斯基 可是,要等我说了,您才这样做!

柳博奇卡 不,我就得这样做。我已经生气了。

韦涅罗夫斯基 您会像这样爱我吗?

柳博奇卡 要是您讨人喜欢的话,我就爱您。我还没爱过什么人,只稍稍爱过一个人。不过那不算。

韦涅罗夫斯基 (微笑着,拉住她的手,犹豫不决,〔是否〕要吻一下)是啊,就这样生活……不过……为了这个第一需要钱,第二需要忘记原则……

柳博奇卡 别说蠢话!(把手抬向他的嘴唇,捂住他的脸)这全是小事!

韦涅罗夫斯基 小亲亲……(想拥抱)

柳博奇卡 别说“小亲亲”,这太不好了,叫人讨厌……多蠢的叫法。

韦涅罗夫斯基 您为什么不爱听呢?那就叫小迷人精……

柳博奇卡 我解释不清楚……不好,不得体。小亲亲!……有点叫人恶心。您不会亲热。(微笑)嗯,将来我教给您。有点不好意思,我不会说。

韦涅罗夫斯基 喝!多迷人呀!这才是审美享受呢!……我何必说瞎话呢……真蠢……是啊……那么说您喜欢我,柳宾卡?

柳博奇卡 是的。不过您走路的样子好像两条腿有毛病。怎么回事?

韦涅罗夫斯基 我干吗老是说蠢话!(站起来)不,柳博芙·伊万诺夫娜,对待生活要严肃一些。 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吧……

柳博奇卡 走吧……

〔他们下,同别克列绍夫相遇。

别克列绍夫 (轻声地对韦涅罗夫斯基)喂,老兄,办好了。我唆使杜德金娜女郎去攻占大学生,已经如胶似漆了。

第五场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和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上。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对别克列绍夫)我很高兴,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委托您谈款子的事。我交给您,您再转交给他。我非常理解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他的品质非常高尚,又非常客气,所以……

别克列绍夫 毫无疑问。我对您说吧,我是一个讲求实惠的人,但我理解韦涅罗夫斯基回避这个谈话的原因。因为总会有一些好心肠的人把什么都加以曲解……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是啊,是啊,现在我们就办这件事。否则客人们就要来了。您看……柳芭的财产是母亲的财产……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Jean,我想不经我的同意你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吧。J’espère,Jean,que vous ne déciderez rien sans moi.我是母亲,财产是我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惊异地)你怎么啦?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你怎么啦?(轻声地)你是不是不舒服?我们好像已经商量过了。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忽然生气地)我是母亲,对吧?在同外人决定事情之前,要让他们先同我谈谈。他们现在说来说去,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认为我不如一只袜子。财产是我的,如果我不想给,我可以一文不给。我想给了,就会给的。好像应当先问问我。礼节上也要求这样做。你问问他们好了。Rien que les convenances l’exigent,-demandez à monsieur.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真没料到!你怎么了?你清醒清醒,平静下来。你考虑考虑你在外人面前说的话。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也许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是很清楚的。大家都说未婚夫是个来历不明的人。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来历不明的人!请你别说蠢话!

别克列绍夫 这至少是非常古怪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不行,我忍够了。大家都说我是家里最无用的人。我要毁了这门亲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你怎么啦?为什么?你要干什么?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因为我不了解他。我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Je n’ai pas de dent contre lui[15],只不过我不想在婚礼之前给他财产。沃洛科拉姆斯科耶村是我的。结婚以后,如果他是一个懂礼貌的女婿,我看一看再给。要不然,什么样的作家都要……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严厉地扯她的手)别说了。我们走,到那边去商量商量。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胆怯起来)我没什么,Jean,我没地方可去。laissez moi en repos,au nom du ciel.看在上帝面上,别碰我。我再不说什么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对别克列绍夫)唉,您看,耍怪脾气。不过您知道,这没任何意义。我想请您在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面前不要提这件事。

别克列绍夫 (意味深长地)我非常清楚,甚至担心太清楚了。

第六场

〔一位男客和一位女客上;柳博奇卡和韦涅罗夫斯基在他们之后上。

男客 我们刚刚听说。真是出乎意料呀。衷心地祝贺你们。

女客 这真是您的大喜事,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非常非常感谢。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是啊,太出乎意料了。我来介绍,这就是未婚夫和未婚妻。

韦涅罗夫斯基 (阴沉地看着客人们,停下脚步)是啊,柳博芙·伊万诺夫娜,为了向这一切可恶的、令人气愤的庸俗东西低头,需要非常热爱我决定办的事,需要具有把您从这个泥潭里拯救出来的强烈愿望。您看,这是什么?还要跟这种人建立关系!

柳博奇卡 哎,您别在乎!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瞧他来了。(对韦涅罗夫斯基)这是内人的舅舅;这是我的表兄,请认识一下。

男客 请允许我向未来的亲戚自我介绍一下。衷心祝贺您。(伸出手来)

女客 非常非常高兴认识您,久仰大名!柳芭,祝贺你!

〔韦涅罗夫斯基鞠躬,把手放在背后,转过身,走到别克列绍夫面前。

男客 真是个粗野的人!

女客 对亲戚们的态度多古怪!

韦涅罗夫斯基 (对别克列绍夫)都想伸出手来握呢!要阻止他们……他们很明白这一点。(他们轻声谈话)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请到客厅里去,该用午餐了。让我们祝福新郎新娘吧。

男客 怎么样,伊万·米哈伊洛维奇,您物色到一个管事了吗?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 别说了,我受够了罪……

〔柳博奇卡、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和客人们走进屋去。

第七场

〔别克列绍夫和韦涅罗夫斯基。

别克列绍夫 杜德金娜女郎的事安排得出色极啦,我对她和大学生奉承了几句,替他表白了爱情,并且把他们紧紧地联在一起,如今已拆不开了。这个女郎已经让我收拾了。至于说钱的事,情况非常糟。她母亲要牢牢地控制你,要看女婿是否恭敬。这是尽人皆知的做法!哎,她父亲也够好的,我可以说的是……

韦涅罗夫斯基 父亲卑躬屈膝。为了这一点可以大大原谅他。

别克列绍夫 要是他绝对卑躬屈膝,那倒也好了。可是以我讲求实惠的观点来看,这场戏又是配合演出的。母亲只是从外表来看是个傻瓜。这是谁也看不见的、残酷的对手,他处处妨碍善良的对方。哼,我们收拾过远不止这样的人。

韦涅罗夫斯基 不过令人不愉快的是现在得完成叫人啼笑皆非的仪式,而事情还没有一个定准。

别克列绍夫 没关系,难道说这些仪式会叫你承担什么责任吗?我说你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你总在考虑千万别表现不好。老兄,别这样想了。对他们来说,既无诚实,也无奸诈可言。否则你跟这些人相处总是要受愚弄的。看事物要简单一些。假如你要从强盗窝里救朋友,难道你会担心欺骗强盗吗?嗯,对他们也要用这种态度。事情在于缔结婚姻这件事本身,假如以前没做到,那么在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你忠实的奴仆会把老家伙收拾服帖的。你一点都用不着操心。一切都会办得漂漂亮亮。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我们走吧。

〔他们走进屋里。

第八场

〔前场人物和柳博奇卡。

柳博奇卡 (从屋里出来)走呀,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要祝福我们了。( 快活地)您干吗站在这儿呀?我也认为这是小事,可是不能不做呀。

韦涅罗夫斯基 我会觉得自己可笑、恶心,嘿,嘿!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我真讨厌这出喜剧。您是了解我的信念的。

柳博奇卡 得了,得了,得了,别品头评足的!

〔别克列绍夫、韦涅罗夫斯基和柳博芙·伊万诺夫娜走进屋去。

现在是我的好时光(对着大学生和彼得鲁沙所在的房间)彼佳,来,快点,妈妈叫你。要紧事。

第九场

〔前场人物,大学生和彼得鲁沙边嚼边走出来。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跟在他们后面。

彼得鲁沙 什么事?

柳博奇卡 你去吧,会知道的。(对韦涅罗夫斯基)得了,得了,阿纳托利·德米特里耶维奇,别品头评足的。走吧。

〔全体走进屋去。大学生和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上。家仆们跑向窗口。

第十场

〔大学生和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大学生 这里〔在〕忙些什么?是不是在表演一场小小的丑剧?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妇女自由的鼓吹者要娶一个小姑娘,是的,娶一个渺小的、没有发展成熟的小姑娘。您瞧,这就是人性弱点的暴露。

大学生 这可真是一个小小的意外礼物呀。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望着窗口)您看,您看,在祝福呢。还跪在地上。我看着这事真恶心。太侮辱人格了。

大学生 (看)下贱的先生,我多次对您说过这个意见,而您不同意。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不,听我说,这事叫人讨厌,对不对?

大学生 是啊。这就是没有得到彻底发展的结果!税吏式的小自由派人士!

卡捷琳娜·马特维耶夫娜 (看)在接吻呢,真是禽兽的关系!是啊,看着这种侮辱人格的事,很容易失去对进步的信心。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这就是给您的教训。不过我超越了这一点!是的,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您是这群败类中又一个诚实而纯洁的人物。我尊敬您。

大学生 是啊,需要更多的像您这样的女性!不过他们还是举行了这次令人起敬的盛典!

——幕落

〔第二幕第二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