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第一次有机会听到所谓的行家们断言是瓦格纳[1]的最佳作品的东西[2]。演奏也如行家们所说是出色的。虽然我很愿意待到演奏结束,以便有权利加以评价。可我没能这样做,倒不是由于枯燥乏味,而是由于整个作品的可怕的矫揉造作。正像音乐的耳朵听到大量矫揉造作的音调所感受的那样(尽管有这些矫揉造作的音调,作品的意义还是明白的。要是整个作品都是不准确的音,也就无所谓矫揉造作,听它时也不会觉得难受了),我的审美感也有同样的感受,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没听完第二幕就离开了。在我知道的所有民间史诗中最无诗意、最乏味最拙劣的一部就是这个《尼伯龙根》。平庸而又标新立异的作曲家瓦格纳为了要写音乐作品,按自己的方式改写了这部毫无诗意的拙劣的叙事诗,并在其中加入模糊不清的德国式的、枯燥乏味的准哲学的催化剂,继而给这部矫揉造作的故事构想出(正是构想出)那不是音乐、而是近似音乐的一些音,并由化了装的人以不自然的声音喊出稀奇古怪的词句,表演这个以戏剧为表现形式的故事。

歌德[3]说过:Man sieht die Absicht und wird verstimmt.[4]这里你不仅只看到Absicht(意图),而且看不到别的任何东西。你看到的意图又常常是没有实现的。我清楚地看见,剧中某个人物与之搏斗的怪物并非怪物,而是两个弯腰曲背的可怜人,他们尽力步调一致而不分开,同样,在剧中,主要是在所谓的音乐中,我没有听到、没有感到音乐,而是感到并看到一个自命不凡到发疯的、貌似有音乐天赋却无艺术才能的德国人,他想使我深信,他提供给我的这个无聊的故事含义深刻,十分动人。对此人们会说,我的毫无根据的个人意见和大多数人的个人意见是全然相反的。而我则要说,就我所知,大多数人的意见除了笼统含糊的空话之外,是毫无根据的。至于我的意见,在我看来,却是很明确地以下列理由为依据的。

任何艺术都有自己的领域,都有区别于其他艺术的自己的内容。且不谈每种艺术的实质所在(我将在下文谈及),这里我只谈谈我的艺术论点所需要的论据。我认为,这些论据凡是从事艺术的人是不会与之争论的。当我观看建筑物时,我就寻找建筑的美,而如果建筑物的一部分建成了,与它并列的另一部分却是用颜料华丽地画出来的,那么建筑给我的美感就被破坏了。看到圆柱后我企待看到柱廊,而这里却突然出现了描画出来的屋顶或柱廊。

任何艺术都有自己的任务,这些任务只能由这种艺术解决。譬如描写风景的画能够向我传达的是它应该表达的,它只能描绘流水、灌木、田野、远方、天空,而任何诗篇或者音乐都不能传达画家应该告诉我的东西。所有艺术都是这样,音乐尤其如此,因为音乐是最最感人肺腑的艺术,亦即较之其他艺术是最能左右人的情感的艺术。音乐,如果它真是音乐,就该说出只有音乐才能表达的东西。而音乐的思想(不如说是内容)的表达,有自己的音乐的规律,有自己的开端、中段、结尾。就像建筑的、绘画的、文艺的作品那样。当音乐家要用自己的艺术表现什么的时候,音乐也就遵循这些条件,从古迄今总是如此。

那么瓦格纳是怎样做的呢?

请把他的不带表演也没有歌词的总谱拿来看,你只会发现一些音的堆砌,没有任何音乐内容和诗意,没有任何内在联系。可以随意颠倒这些音符和乐句,不会产生任何区别。因此,这里不存在音乐作品。为了使这些音具有某种意义,必须在表演的同时去听它们。就是这样去听,你也得不到音乐的艺术感受,只听得出显然是迂腐地臆想出来的、用标志着每个人物出场的主导动机来作图解的企图[5](实际上用音乐图解诗是不可能的,因为音乐是比诗和戏剧远为激动人心的艺术,不能用它来为诗作图解),即用音乐的仿制品来为蹩脚叙事诗的平庸和标新立异的改写本作图解的企图。瓦格纳的《齐格弗里德》以及他所有这类作品都是如此。让我们设想一下,有这么一位诗人,他是那样任意糟蹋自己的语言,以至可以用任何题目、任何韵脚和任何诗格来写诗,写一些仿佛有意思的诗(这些诗在我们杂志上每期总会有两三首)。再设想一下,这样的诗人立意要用自己的诗来图解贝多芬的某首交响乐或奏鸣曲,或者肖邦的叙事曲。这位诗人为这支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快板的最初几个急促的小节所写的甚至不是四行诗,也不是两行诗,而是一行诗,依他看来,这一行诗是适合于开头的几小节的。然后又给下面那些较为和缓的小节也写出他认为是合适的诗行,和先前那一行诗毫无内在联系,甚至没有韵脚,也不用同样的诗格,就这样为整部奏鸣曲、交响乐或叙事曲写诗。诗歌中的这类作品和音乐中瓦格纳的《齐格弗里德》完全是一回事。

依我看来,这就是所谓的瓦格纳的音乐的意义。

这种音乐却风行于全世界,到处演奏。为了演出,照我看,全欧的剧院得耗资数百万,而数以千百计的人则完全相信,他们赞赏这种既无诗情又无意义的音乐证明自己有高雅的教养和鉴赏力。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这就是说,我们在艺术事业上已经走入死胡同,再也不能前进,再也没有出路了。作为这种状况的征兆的不单是瓦格纳的作品。我以音乐为例,但在一切艺术领域之中都出现同样的情况(除了没有发生变化的建筑和雕塑之外),在绘画,在抒情诗、叙事诗(长篇小说)和戏剧方面都是如此。

在绘画方面,宗教画、历史画、风俗画、肖像画都为人厌弃了,何况这方面不仅没有丝毫超越前人之处,甚至没有堪与前人媲美的东西。

于是他们干脆就杜撰,竭力臆想出某种离奇的东西,装作幼稚、信神、不会画画,这样他们就可以模仿某某人的风格,用一些象征来表达某种深刻的思想。

或是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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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

光是参加这一运动的画家就不计其数,而且越来越多。他们的作品越来越难以理解,越来越趋于平庸。没有一个画家真正具有才能,就连不久前的克瑙斯[7]、梅索尼埃[8]、透纳[9]那样绰有才华而又令人易解的画家也都没有。

可是他们,新派的画家们毫不畏缩,抱着不可动摇的信念(这正是平庸的特性),继续开拓新的道路,并且相互吹捧。

在诗歌方面、抒情诗方面也是如此,没有歌德、普希金、维克多·雨果,类似这些诗人写的诗已经令人生厌,大家写的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诗。于是新派诗人开拓新的道路,而且事情竟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以至才具平庸的波德莱尔和魏尔兰也被当作诗人,沿着他们所开拓的道路还麇集着他们的后继者——马拉梅[10]及其侪辈,纷纷写作依他们看来是美的、但却是谁都不能理解的东西。在我们俄国某些无法理解的人也这么做。

假如这种现象只出现在抒情诗方面,那还算好,这不过是业余爱好者的一个小小的领域罢了。问题是戏剧和叙事诗[11]方面也发生同样的情况。

狄更斯们,萨克雷们,维克多·雨果们都逝世了。他们的模仿者多得不可胜数,但这些人也为大家所厌弃了。全都一模一样,于是就臆想出了新的东西,那就是易卜生[12]、吉卜林[13]、赖德·哈格德[14]、小都德[15]、梅特林克[16]等人。

又是同样的现象:追逐奇特和新颖而不求明白易懂。与绘画方面一样,写作者的数量以可怕的规模增加,才能的水平则以同样的规模下降。人们甚至看不到他们所做的事毫无意义,却继续互相吹捧,而且沉湎于奇特、雕琢和隐晦费解,越演越烈。

这一点在任何领域也没有像在音乐方面那样洞若观火,人们的矫揉造作也没有像在音乐中那样登峰造极。因此我就从它谈起。音乐之所以如此,其原因是,别的艺术不管怎样还可以说个明白,而音乐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此,如果一幅画没有意义或画得不对,任何观众都可以评论并说明它的缺陷。诗歌也是如此。任何人都可以说,这个人物或事物表现得不自然或不真实。只有音乐(抒情诗也几乎如此)不能争辩,不能说为什么这是好的或者不好。

因此,音乐(抒情诗也是如此)才会陷入当代艺术的错误道路(这条道路的错误所在,下文将会谈到),才会落到它现在所处的极其荒谬的境地。

音乐是直接作用于情感的艺术,因此,它要成为艺术,看来一定得作用于情感。而且它又是一种瞬间消逝的艺术。作品演奏完也就完了。你不能像对待绘画或书籍那样,可以任意延长自己的印象。因此,音乐作品为要成为艺术,就必须作用于情感。而事实又是怎样的呢?大量音乐作品在模仿贝多芬的没有意义的作品,实际上是一些音的堆砌,这对于研究赋格和对位是有意义的,但在普通的听众心中却不能唤起任何情感。音乐家没有为此感到丝毫不安,却泰然自若地说,其所以如此,是因为听众不懂音乐。

音乐家对你演奏自己的作品,而这作品,像新派音乐家们的大多数作品那样,是莫名其妙的,亦即与音乐格格不入的。

你不是没有文化的人,你有审美修养,懂得并珍视古典作曲家的音乐。你听一部作品,而这作品却使你困惑不解(尤其是,假如音乐家是个性格快乐的人),这是否在愚弄人?他是否干脆随手乱弹来考验你?于是你说,你不喜欢它。音乐家回答说,不,你还不懂。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懂呢?须知乐曲已经奏完。而且为什么对于马拉梅的诗和梅特林克的戏剧我可以说,这些诗和戏剧很糟,因为它们毫无意义,谁也不会对我说,我还不懂,而谈到音乐,人们却这样对我说?艺术作品应该使我感动,而为了使我感动,它首先应该是明白易懂的。

Tous les genres sont bons hors les genres ennuyeux,[17]这话说的几乎是一回事。首先,任何作品,尤其是音乐作品应该明白易懂。我认为艺术作品不外是把难懂的东西改造成明白易懂的。明白易懂的艺术所产生的印象常常是使获得艺术印象的人觉得,这他早已知道,只不过不善于表达得像艺术作品中所表达的那样。因为,假如说一部艺术作品很好,你不喜欢是因为你不懂,那等于叫我吃稻草或林堡干酪,而我不吃它竟被解释为我的口味还没有提高。不对,我不吃稻草是因为它不好吃,我不吃林堡干酪是因为它气味不好。如果你要请我吃东西,那么请你先把它做得让我和境况与我相同的人感到可口。

他们对此回答说,你们还不能接受这种食物是因为你们没有修养,因此没有这种快感,我们想让你们得到这种你们没体验过的高级快感,我们可体验到了。

我们是什么人?而你们又是什么人?

你们是千百万人,男男女女的劳动者,他们给你们吃,给你们穿,为你们盖房子,供给你们车马,保护你们——你们这一小撮人,一小撮游手好闲、依赖这千百万人的劳动为生的寄生虫。

而我们这些享有特殊的美的人又是什么人呢?是在游手好闲、贪馋酗酒和荒淫好色中度过一生的寄生虫。这是一小撮人——寄生虫,他们认为上帝是不存在的,生活没有意义,人应该趁自己活着的时候毁掉自己,尽情享乐。这一小撮人要教导全体大众什么是真正的艺术,而能够欣赏健康的、明白易懂的普通艺术的人却得去向这一小撮人学习!!

假如说,这些脱离生活、脱离真正的劳动生活、不劳而食的人过去和现在都在为自己臆想各种手段,先是作为玩乐以消磨闲极无聊的岁月,继而借以忘却自己过着荒唐的生活,他们做蠢事,还把这些蠢事叫做艺术——这样说不是更确切些吗?这样说之所以必要,尤其因为他们想传授以艺术、并被他们看作劳动的牲口的那些人,那些不得不给他们吃、给他们穿、为他们营造房屋,亦即不得不把他们当作自己身上的寄生虫来养着的人,对什么是艺术懂得一清二楚,并且能欣赏它。他们懂得什么叫诗,知道什么是好的和明白易懂的故事、寓言、童话、传奇、长篇小说、叙事诗,知道什么是好的和明白易懂的歌曲和音乐,知道什么是好的和明白易懂的绘画。这一切他们都懂得,也都喜爱。他们懂得大自然、动物的美和诗意,他们懂得你们所不懂得的那种诗意的美。

为什么你们认为这些人非得说你们在那个寄生虫小圈子里所作的东西是最好的不可呢?我们认为那些东西很糟。其所以很糟,是因为大部分是淫秽的、异常的,不是人人能享受的,主要是因为难以理解,而一旦成为可以理解的了,则又不是因为别人提高到了你们的水平,而是因为降低到了你们的水平。你们狂妄自大地说,你们掌握了一种特殊的美,而要达到你们的水平,理解你们的这种美,必须作许多努力。而我们则认为,你们称之为美的,只不过是满足你们那反常口味的东西,因此我们不想也不可能向你们学习。如果你们觉得你们的艺术是好的和需要的,那就请你们享用吧!我们可不需要它。因此请你们不要说那是为[我们]制造的。

要断定谁是对的,就得先断定艺术究竟是什么。关于艺术居然会有如此形形色色互相对立的意见。

请随便举出一种艺术的一个作品,我都能告诉你们权威性的评论家们所发表的截然相反的见解。至于当代的作品,情况更是如此,诸如瓦格纳的音乐、易卜生的戏剧、左拉的小说,某某人的绘画等,同一个作品,被一些人看作尽美尽善的杰作,而被另一些人看作没有任何权利可以称为艺术作品的令人厌恶的劣等货。

如果可以有这样矛盾的意见,那么在艺术的定义中一定有什么不明确和十分混乱的地方。

关于这种那种哲学或科学的著作的优点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但是谁也不会说天文学、物理学的发现及其叙述不是科学著作,也不会说研究心灵的论文不是哲学著作,而在艺术作品中却出现了完全的否定。瓦格纳是最完美的;瓦格纳不是音乐家;皮维斯·德·夏凡纳[18]是最完美的,皮维斯·德·夏凡纳不是画家;马拉梅的作品妙极了,马拉梅的作品不是诗,而是一派胡诌,如此等等。

艺术究竟是什么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应该看看艺术的起源,看看我们称之为艺术的这项活动是从哪儿出现的。人们已经这样做了,正如这一对象的新近研究者所断言的那样,艺术的萌芽毫无疑问可以从动物那里看到,这些萌芽就是游戏,娱乐。

所有的美学理论家都公认,艺术的主要特征在于,艺术作品不以物质利益为目标。并非任何没有利益的工作都是艺术,并非任何艺术在物质方面必定没有利益,例如各种游戏,像网球、象棋、惠斯特等在物质方面没有利益可言,并且又是娱乐,它们却不是艺术。因此,只有某一种在物质方面没有益处而旨在娱乐的活动才是艺术。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活动呢?

难道艺术真的只是娱乐、游戏和赏心乐事吗?习惯于以非艺术所固有的意义强加给艺术的人们会情不自禁地这么说,他们是根据黑格尔和鲍姆加登[19]的无聊的话,把艺术的意义与对真理的认识和美德等量齐观。只因习惯于把这种意义强加给艺术,我们才觉得,如果我们认为艺术的意义只在于娱乐,那就贬低了它。但这是不对的。艺术并不会因为我们给它以它实际所固有的意义而有所贬低。正像我们不再认为佛门领袖是达赖喇嘛而认为他是人,并不会贬低他一样。过去和现在艺术都被人加上一层含糊不清和过分夸张的意义,仿佛通过某种方式、出于某种原因艺术必定会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请看所有美学论著)。可是,把这种意义加给艺术只是为了维护那些选择艺术家称号的人的作用,而谁也不会认真相信这种错误地加给艺术的意义。还有这么一些人(绝大部分劳动人民),他们不无理由地不相信加给艺术的那种意义,却又看不到别的意义,他们认为艺术干脆是油水太多的富人们的胡闹。

如果认为一个人是达赖喇嘛,或者君主,或者在某方面了不起的人物,这对某些人可能是合适的,但在大多数人中间却会引起反对和愤慨,甚至想不承认这么抬高自己的人还有人格。一个人本来是什么就承认他是什么,要求给他以适合于人的地位和尊重,这不是更好更可靠吗?对于艺术也是如此。不要硬给它安上什么净化心灵和实现美的理想等等神秘的意义,而简单地承认它在现实中的本来面目,给予它本来应有的意义(这意义已经不小),不是更好吗?

艺术的娱乐?难道就那么渺小而不足道,以至可以藐视以艺术的娱乐为目的的活动?任何娱乐都是生活的必要条件。人生来是这样,他不应该停止生活,也就是说不应该停止活动。他应该活动的原因既在于他是动物,而动物应该饮食、躲避风雨,使自己和家人都有衣着;也在于他在生活里,像马在途中一样,不能不活动。他饮食、睡觉,而吃饱睡足的身体又要求活动。活动之所以需要是为了获得衣食住。劳动和饮食的这种循环在人身上不断进行。可是这种循环的进行使人疲倦,于是他需要休息,需要某种离开这一循环的东西。而离开这循环的休息也就是娱乐活动,如游戏与艺术。游戏是没有利益可言的活动,其目的不在于衣食住等等那样有益的劳动,而是相反,是劳动之余的休息,这样使用自己过剩的力量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表现灵巧、机智和发明等等能力。

艺术是劳动之余的另一种休息,是通过感染、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感情而达到的。

在艺术领域里总是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制造艺术作品的,一种人是接受艺术作品的,即观众、听众。艺术家制造,而后者则只是接受。这也正是艺术有别于其他东西的一个特点,即艺术只能被动地被接受,享受艺术的娱乐的人,本身不需要做什么事,他只是看着,听着,并获得快感,觉得开心。他自己不作任何努力,而只听任艺术家支配,正是这一点使艺术传达方式有别于任何别的传达方式。为了理解科学的理论和别人的思想是需要努力的,而在艺术的接受中却丝毫不需要努力,需要的只是不做什么事,在艺术印象强烈时甚至连是否在做事也无所谓。音乐、歌唱、图画、故事中几句有感染力的话和语调等能深深吸引住观众和听众,甚至使他抛开手头的工作。

我看见檐前的雕刻就体验到那个构思并刻出这些花纹的匠师所体验到的对称感,他对这些花纹的兴趣和他的快感。同样我也体验到那个构思并完成航船上的雕刻的人的情感。当我听一个儿子讲他如何告别母亲并重复母亲的叮咛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我听到教堂的钟声和在木板上跳特列帕克舞的声音时情况也是如此。在我听匈牙利的恰尔达什舞曲或一部交响乐,阅读荷马[20]、狄更斯[21]的作品,观赏米开朗琪罗[22]的雕塑、巴特农神庙[23]以及其他任何艺术作品时都体验到这种感情。从艺术作品中得到娱乐和快感,是因为我直接体味到,不是通过别人讲述,而是通过直接感染体味到艺术家所体验的情感,没有他我是不会知道这种情感的。

如果说戏剧、小说、抒情诗、图画、雕像中含有某些被传达的信息,那么传达信息的这一部分不是艺术,而是艺术的材料或艺术的累赘。艺术本身在于传达感情。因此产生这样的情况,经常有在图画上十分详尽地描画出的情景,或者在小说、叙事诗里十分详尽地描述的事件,或者许许多多音的组合,但是其中却没有绘画的、文学的、音乐的艺术作品。

所以,艺术是一个人有意识地听任自己受艺术家所体验的那种感情的感染而得到的娱乐。这种娱乐的快感在于,人不作努力(不是全神贯注),不承受感情的一切实际后果,而体验到极其多样的感情,正是由于直接从艺术家那里感染这些感情,人可以毫不费力地享受和体验人生乐趣。这种快感几乎和梦的快感一样,只是更有连贯性。正因为人不会感受到生活中可能败坏或减少实际人生乐趣的一切摩擦,却能感受到构成人生的实质和魅力的生活中的各种波动,又复不受任何干扰,所以感受得更为强烈。多亏有艺术,缺腿或衰老的人在看跳舞的艺术家或艺人时也体验到跳舞的乐趣。住在北方的人,即使足不出户,在看画时也能体验到南方大自然的乐趣。软弱和温顺的人看画,读书,在剧院里观看文艺作品,或者听歌颂英雄的音乐时,也体验到坚强有力和权力在握的乐趣。冷漠无情、干燥乏味、从未有过怜悯心和爱心的人也能体验到爱和怜悯的乐趣。

艺术的娱乐就在于此。

游戏是小孩、青年的必要生活条件,也是安排生活休息日的人们的必要生活条件——当他们有多余的体力而不应用于物质活动的时候;艺术也是成年人和老人的必要生活条件——当他们的体力全部用于劳动,或者像在病中和老年常见的那样,当体力衰弱了的时候。前者和后者都是人为了离开劳动、睡眠和饮食的循环以便获得休息所必需的,而人像任何动物一样,从生到死都在这循环圈中转。因此,人从开始生活起就一直有这两种娱乐,即游戏与艺术,而艺术并不像美学论著描述的那样是神秘地为美服务,它始终是人生的必要条件。

的确,对人说来,还有一种使他超越饮食、劳动和休息这种动物性的循环的高级活动,那就是精神活动。这种活动乃是人的最高使命,然而,这种高级活动的存在并无碍于艺术成为人类生活的重要和必要的条件。

艺术就是这样。艺术是一种娱乐,借助这种娱乐,人自己不活动,而只沉醉于他获得的印象,感受各种各样的人的感情,并以这种方法在现实生活中的劳动之余得到休息。艺术像睡眠一样,给予人以休息。正如人活着不能没有睡眠,人在生活中也不能没有艺术。

可是对此人们会说:难道艺术只有这种意义吗?我们知道,艺术在人的心中唤起最高尚的感情,因此不能把它的意义仅仅局限于劳动之余的休息。这样的见解部分的是对的。确实,艺术可以在人们心中激起最高尚的感情。但是,艺术可以激起最高尚的感情这一点并不能证明,艺术的使命就在于此。言论、书札、出版物都能传达最崇高的概念,但这并不能证明,言论、书札、出版物的使命就在于此。它也可以传达如何储存土豆或消除赘疣的知识。梦、梦景,像许多人所体验过的那样,可以给我们展示最崇高和最深刻的思想,也可以向我们呈现出任何荒唐无稽的事情。艺术也完全如此。

借助艺术可以传达最高尚和最善良的感情,也可以传达最卑鄙和最恶劣的感情。因此如果说艺术是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感情,是使人在劳动之余获得休息的一种娱乐,这丝毫也不排斥通过艺术可以传达最高尚的感情;而可以传达这种感情这一点,也无损于艺术的定义——即艺术是使人在劳动之余获得休息的一种娱乐——的正确性。

总之,如果艺术是这样的一种活动,借助它,那些为了得到衣、食、住,即为了维持生活而必需劳动的人可以获得由于劳动而必需的休息。那么,显然,艺术给予的这种休息越多,获得这种休息的人越多,它的使命就完成得越多。

为了维持生活而劳动的人,过去、现在和未来总是存在的,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生活。这些直接为维持生活而劳动的人,亦即劳动者,比之那些不是直接为维持生活而劳动的人至少要多一百倍,况且不直接为维持生活而劳动的人和完全不劳动的人并不需要休息,因为没有休息的必要,因此,艺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应该成为这极大多数劳动者的休息。只有他们需要艺术,因为只有他们从事劳动,他们人数又很多,几乎是整个人类。艺术应该是这样的。现在就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

过去和现在,俄国农舍的屋顶和窗户上总是有建筑上的装饰,屋顶和大门上有雕刻的供椋鸟栖宿的小屋,有雕刻的公鸡,手巾上有刺绣的花样。任何房子里的上座总是挂满或贴满图画。每个姑娘或妇女都熟悉并且唱得出数十首歌曲,青年们会拉手风琴、吹扎列卡管,弹三弦琴。每个村子里都常跳轮舞,每个庄稼汉都知道,都读过和听到过美少年约瑟的故事[24],以及各种寓言、童话、传奇。在俄国是如此,在全世界也是如此。劳动人民需要艺术,他们也有这种艺术。还有一部分艺术是从富人们那里接受来的,他们对这种富裕阶级的艺术进行严格的选择,只接受符合于他们的要求的东西。不过,符合他们的要求的只是富裕阶级的艺术中的精华,亦即最朴素、最动人、而且当然是最明白易懂的东西,因为在艺术中不易理解的作品,像我在上文说过的,等于食品中不堪入口的东西。

在人们中间存在的艺术实际上就是这样。可怪的是,在我们圈子里,这种艺术却不被承认为艺术,即使得到承认,那也被看作最低级的艺术,是艺术的雏形,严格地说,甚至不能被当作艺术。屋顶上或手帕上的公鸡,只是从历史的观点来看才使我们圈子里的人感兴趣;贴满上座的图画,不是艺术家、而是艺术水平最低的画匠制作的。书也是这么制造出来的。童话、传奇也只引起古文献学方面的兴趣。歌曲、手风琴被认为是音乐的蜕化。因此,我们圈子里的人认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在劳动人民中间压根儿不存在,艺术只存在于我们之间,在我们的神庙里,宫殿里,展览会上,纪念碑上,在我们的象征派、原始派以及其他流派的绘画上,在我们的颓废派的诗歌和小说里,在我们的易卜生、梅特林克之流的戏剧里,在我们的瓦格纳之流以及一切新派的(只有献身艺术的人才理解的)音乐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所有艺术真的都只存在于这些人中间?可他们实际上并不需要艺术,因为艺术是劳动之余的休息,而这些自称拥有艺术的人却把脱离维持生活的实际劳动当作自己的活动的首要条件。

难道劳动人民为了拥有他们那么需要作为休息的艺术(因为他们确实在劳动),真的要等到他们能够懂得颓废派的诗、小说、戏剧以及新派音乐家的令人无法理解的胡编乱造的那一天?要知道,即使他们懂得所有这些假想的艺术作品,仍然难以问津,因为所有这些艺术作品,像瓦格纳的歌剧一样,要求花费极多的劳动,不可能普及到全体劳动人民群众中去。主要的是,即使人民也懂得这些假艺术作品,那也无法想象,双手长满老茧并因此具有纯真未凿的正确思想和健康感情的劳动者,竟会被那些由于过着形形色色的腐化生活而疲惫不堪、甚至变态,而且不懂实际生活(即劳动生活)的画家、诗人、音乐家的感情所打动,所感染。不能想象一个思想健康的劳动者会为梅特林克的戏剧或某某人的一幅画所感动,甚至也不能想象他会为贝多芬后期的交响乐所感动,更不用说瓦格纳的追随者了。这类艺术家和劳动者听众(即真正的人)彼此相距很远,没有任何接触点。而要他们互相了解,或是劳动者得腐化,或者艺术家得降低(照他们的看法)到人民的水平。可是艺术家不想这么做,他认为,他站在大家都应该达到的高度。即使假定当代这些艺术家是站在高峰,而不是蹲在低谷,他们的艺术也不适用而应该抛弃。艺术是劳动之余的休息。今天正在生活的人民,平民出身的人,他们在劳动,他们希望并且需要艺术提供休息。艺术家们却说:我们的艺术是这样高深,你们还得学会理解它。人民说:可是我们得生活呀。要知道,对你们说来艺术也许是玩具,没有也行,因为你们不劳动,而我却缺不了它,再说我也无暇等待。你们将制造对我们的子孙们适用的艺术(这是你们说的,也许它毫无用处),而我目前靠什么生活呢?我们几代人就得过这种没有艺术的生活吗?要知道这等于重弹这样的老调:有人要赡养别人,却准备些不堪入口的食物而且为自己辩解说,你们还没有学会吃。我们没功夫学,可我们要吃。这总有点不对头。平民出身的人会这样说,并且会去寻找他所需要的真正的艺术,而蔑视富裕阶级的以艺术为幌子的胡闹。

然而,对此人们也许会说,艺术在前进,在前进的过程中会渐渐普及。先进的艺术家们开创新的形式,而以前曾是新的形式则传入民间。他们这么说,竭力为自己辩解,但这是不对的。千百年来上层阶级的艺术作品,除了少数例外,始终是人民所不能理解的,而这种不理解,不是逐渐减少,而是日益增加。所有的艺术都使手法复杂化,追求新奇和古怪,并且离全人类越来越远。尼采是这种倾向在哲学中的代表。

当代艺术越来越不关心劳动群众的要求,一切都为超人、为高雅的游手好闲者制造和写作。

假如情况是这样,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当代所有绰有才华的优秀人物怎么会迷失方向,去写作、演出形形色色无聊的玩意儿来冒充艺术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发生的。

当代许多学者、哲学家(包括勒南[25])推测说,将来会培养出一种脑袋很大、四肢无用而又软弱的人,所谓un paquet de nerfs[26],而一切体力工作,照一些人的说法,要由机器来做,照另一些人的说法,则由劣等人、奴隶来做。这种超人需要特别精雅的艺术。且不去辨析这些推测是否正确,我们怎么也不能回避这样一种想法:当这一切尚未发生之前,除百分比不大的游手好闲的人以外,还存在着整个劳动的人类,从事劳动的人类必须有艺术提供特殊的休息。因此,为艺术服务的人要能够深信他们所制造的艺术乃是人们所需要的,就得适合于全体劳动人类的要求,而不是去做他们现在所做的事,即制造一种只有少数献身于它的人才懂得,而别的人要懂得它还必须学习(劳动者可无暇学习)的艺术。实际上,假如对一个疲劳的人说,他不能在疲乏之后去休息,还得去学习如何休息,他会多么难堪?而那种作为未来的艺术(这一点并无任何证明,有的只是制造它的人所作的保证)才有权存在的艺术,就是这种艺术。

艺术为求成为艺术并有存在的权利,就得适合大多数劳动者的休息要求。然而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劳动者丝毫不能理解晚近高雅的艺术家们所制造的作品,而且这些高雅的艺术家们越是完美和雅致,就越不关心他们的作品怎样才能为人民大众所接受。他们像这样抛开正经的事,把犁从犁沟中拉出,十分轻松地在田地上前进,却以为自己是在耕耘,而且越弄越离奇,还自以为在制造艺术。在戏剧、诗歌中是易卜生们、梅特林克们、马拉梅们,在绘画中是……在音乐中是瓦格纳及其追随者。事情竟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上演、印行、描绘、演奏并歌唱的都是些十足无聊的东西,而被催眠的群众则深信,要是他们不懂,那么错在自己,于是张大嘴巴,看着听着,竭力在毫无意义的东西里发现意义。

我认为,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是这样的。

自有人类生活的那个时候起,总是存在着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富人和穷人。前者和后者之间总是存在着这样一种关系:一些人借损害另一些人的幸福而得到利益和快乐,反之亦然。但是有一种事物总是把前者和后者联系在一起,那就是宗教,就是前者和后者都意识到的一种人与上帝的关系。这种关系是相同的,在这一点上大家感觉到互相近似,如大家都有生,有爱,有苦难,有死亡。大家还感觉到人来自某个本原又回到那里去。因此,一切人的感情基础,即对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的认识,都是相同的,无论富裕的有闲阶级还是贫穷的劳动者的阶级都是一样。在我们谈艺术问题时经常举以为例的埃及人、印度人、希腊人那里是这样,在基督教教会的世界里也是这样。只要情况如此,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真正的艺术,因为艺术是接受它的休息者借助感染艺术家所体验的那种感情以获得现实生活中劳动之余的休息。当大家的感情基础还相同的时候,特别是富裕的有闲阶级,主要是制造艺术的那些人的感情基础还相同的时候,感情也是相同的,可以互相感染。艺术家们本乎相同的感情基础,本乎宗教信仰,在建筑、雕塑、绘画、抒情叙事诗、戏剧中表现自己的独特感情,并以这些感情去感染劳动大众,于是就有了真正的艺术。直到不久前我们基督教世界的情况还是如此,几乎所有的艺术也都如此——艺术的最高和最好的体现是全力表现宗教感情,并且总是同样为统治者和富人以及被统治者和穷人所享受。

不仅从巴特农神庙到荷马的古希腊艺术作品是如此,印度、埃及以及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民族的艺术作品也都如此。我且不谈基督教的艺术,就是教会的艺术——从哥特式的神庙、乔托[27]、安吉利科[28]的绘画——到帕莱斯特里那[29]的音乐、但丁和弥尔顿[30]的叙事诗,也都同样如此。当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还有共同的宗教世界观的时候,艺术是存在的。在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时代以前曾经如此。可是从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时代起,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的信仰开始产生分歧。也就是从这个时代起,真正的艺术开始衰落。由于惯性,这种艺术在稍后一段时间内继续存在,还创造出伟大的作品,但是分歧已经开始,与这分歧相应衰落也开始了,艺术分裂成两个流派,一个是统治者的、精雅的、专供上层那些游手好闲的、有新世界观的阶级享用的,另一个是劳动者的、粗糙的、符合劳动大众要求并且保持着以前的宗教信仰的。人民自己继续满足自己的要求,保持旧的,创造他们所必需的粗糙的艺术作品,偶尔接受上层阶级优秀的、最易理解的作品,那也是当这些作品暂时还没有过分远离他们的时候。

上层阶级越来越多地批评教会的宗教信念,越来越远离人民的宗教信念,他们不要任何能说明生活目的的信念,而满足于彻底的怀疑主义,或者古希腊人的理想,即享乐,并且按照这种生活观制造艺术,即描写享乐,而完全脱离老百姓,满足于与他们处于同样地位的人们的赞许和吹捧,于是艺术就不再是它应该是的那样,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都是劳动者劳动之余的休息,而是成为吮吸民脂民膏的少数游手好闲的寄生虫的娱乐。

依我看来,这就是我们社会里产生那种可怕状况的原因,那不止是艺术的堕落,而且是艺术的毁灭,或者不如说是艺术的反常,那种冒充艺术制作出来的东西,是没有任何权利使用艺术这个名称的。

科学方面也产生了同样的状况,这我已经说过,如果来得及,我将尽力再来谈谈。

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是由于,只要富裕阶级的人士丧失了宗教上的生活目的,没有必要从事劳动,他们就只剩下一种生活目的:寻欢作乐。

这个阶级出身的人士以艺术的形式传达自己寻欢作乐的感情。但是,任何一种欢乐都有令人腻烦的属性。今天曾是一种欢乐,明日就已经平淡乏味。因此,为了在听众和观众心中引起快感,就必须描述新鲜的、最富于吸引力的东西。最有吸引力的欢乐就是爱情的欢乐,于是出现了爱情的小说,爱情的图画,爱情的歌曲和歌剧。但是,普通的、平常的爱情也会令人腻烦,必须精心琢磨爱情描写的魅力。于是艺术就按这个方向再三精雕细琢并臻于尽善尽美的程度。可这也令人腻烦了。于是需要想出特殊的、新颖的、异常的东西,而为了传达它,又需要新的、复杂化的艺术手法——颓废派、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的小说,到头来那些自命为艺术家的人士所制作的都是些极深奥极复杂的东西,但已经完全是一般人们不需要的了,因为没有表达大家共同的任何感情,表达的只是极少数反常的寄生虫的独特感情。

实际上,假如艺术是借接受别人的感情以获得休息的手段,那么,那些不劳动因而也无需休息的人的艺术又能是什么样的呢?要知道,他们作为自己的感情基础的只有一种愿望,即让不劳动的、以别人的劳动为生的人得到最大的快乐。

这样一些人的艺术不可能是别的,而只能是像我们如今在艺术的位置上所看到的那种疯狂。很可能,马拉梅的诗和梅特林克的戏剧,瓦格纳和施特劳斯以及我们俄国人的音乐在那些丝毫不了解真正人类生活中的劳动,由道德败坏的中学、大学、美术和音乐学院教育出来的不幸的、不正常的人身上可以引起这些艺术家所体验到的感情,而对于过真正的平民生活的劳动大众说来,这些作品是毫无意义的。这也并非像这些不正常的艺术家所说的,是因为平民在文化上没有发展到他们的水平,而是因为他们制造的是除他们自己以外谁也不需要的东西,对人既无用又有害。

通常我们很早、很自然地就习惯于赋予物质的、看得见和感触得到的事件以巨大的意义,而对于精神上的、无形的东西则几乎不赋予任何意义,或者只赋予很小的意义。我们听到战争、饥荒、地震的消息时就惊惶失措,可是对于像我们社会的领导阶级中所有的人都活着而不知为什么目的活着,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这样的现象,我们却觉得无关紧要。我之所以说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是因为上层社会人士虽然在礼拜天穿上礼拜天的服装、带着祈祷书上教堂,或者在午餐前念《圣经》、读祈祷文,进圣餐等等,这些不仅不能表明他们有宗教信仰,而且相反,只表明他们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也不认为有必要去寻求任何宗教信仰。我之所以说上层社会人士每逢礼拜天带着祈祷书去教堂却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也因为所有这些人都知道,他们的《圣经》里写的、他们的神父对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他们知道,世界不可能是上帝在六千年前创造的,上帝不可能因亚当的罪过而惩罚人类,因为并未有过亚当,而基督也不可能升天等等。他们上教堂也只是像穿短袖子或窄袖子一样,因为大家都这么做。因此,虽然我们圈子里的人士,一切领导阶级都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我们却觉得无关紧要。其实这种现象比任何像火灾、地震、战争这样的物质性的事件要重要得多,危害性要大得多。

我们的上层阶级人士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对自己的生活目的不作任何解释,这是由于无论上帝根据自己的想象创造世界和人也好,人起源于进化过程也好,都不成其为一种解释,而这正是人类一切灾难的根源。人类生活中的一切错误潮流都来自这种无知。我们世界里的错误的、败坏道德的艺术理论不过是这种无知的后果之一而已。

实际上,领导别人并由于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财富而能够影响别人的人士,因为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就回到一心寻欢作乐的禽兽状态,并力图以艺术的形式把这种感情传达给别的人,认为所有别的人也都应该被引导到他们的禽兽状态中去。这是可怕的,如果事物的本质本身对此没有阻碍,也是可怪的。这种阻碍是:艺术是以自己的感情感染他人的手段,艺术家所再现的感情越是为大家所共有,人们就越是容易被感染,感受也就越强烈。反之,这种感情越是只属于个别人的,它的作用也就越小。

精神上的爱是最共同的,又是最合乎一切人的天性的感情,因此它从来就是而且将来还是真正的艺术的内容。性爱、家庭之爱的共同性虽则不那么大,比如有不懂得这种爱的贞童、老人、孩子,而毕竟为大多数人所共有,因此过去和现在都是艺术的对象。但是,反常的爱则只为较少数的人所共有,而当它达到极度反常,像目前艺术中所发生的那样,就变得难以理解,对人们不起作用了。因此,新派艺术所传达的感情的独特性损害了它的功用。这些人士意识到自己的独特、畸形、反常的感情无力感染别人,于是就加强艺术的外在手段——技巧,以为这样做会对听众和观众产生影响。的确,在记叙文中,在戏剧中,在绘画中,特别在音乐中(人们毕生练习手指,而乐队则一如军队),诗的、现实主义的技巧达到高度的完美。但是,技巧的完美和手法的复杂同艺术的基础(传达给接受者的感情)的完全阙如,正好形成了一种特别惊人的对照。

为了某些特殊的、富裕的、道德败坏的阶级的这种艺术而做的事,已经达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程度。权力和金钱都掌握在这些阶级手里。人们一般需要什么,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只需要给自己反常的情感以人为的刺激;这刺激要特别强烈,因为他们不劳动,无需休息,只需刺激。于是,艺术作品的供应者便提供这样的艺术。请你晚上去看看大城市里的剧场和音乐厅,以及那儿演出的节目吧。我且不谈咖啡馆和芭蕾舞,就连所谓最严肃的剧院也都是富翁们借以刺激慵倦的情感的手段和低级趣味的娱乐。请去听听那些音乐会吧,你虽然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音乐熏陶出来的,但却什么也听不懂,而对平民出身的人说来,除了病态的噪音外,什么也没有提供。请参观一下那些陈列裸体和没有任何内容的情景画和肖像画的展览会吧。尤其是,请去看看那些毫无意义、可是不断出版的新派的诗集吧。为了印刷这些集子,排字工人伤了肺部,校对弄坏了眼睛。对于平民出身的人来说,一旦他知道,在那里除了眼睛看见耳朵听到的东西之外竟然别无其他,那么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个大疯人院。不过艺术家们自己怎么会继续干这些蠢事,而观众、读者和听众又怎能忍受这些呢?

原因是这样。

有形形色色的流行的艺术定义,多得难以一一列举,但没有一种是清楚明白的。谁要是不信我的话,就让他去查阅关于艺术的论文好了。这类文章比比皆是。有黑格尔、泰纳、叔本华、鲍姆加登等人的定义。极其不同的定义十分之多,但有一个定义最为大家所共同接受,这就是差不多任何所谓文化人都以这种或那种表达方式告诉你的那种定义。这部分地是黑格尔的定义,部分地是鲍姆加登的定义,即艺术的任务是实现善、真和美。善的实现是美德,伦理学教导这一点;真的实现是科学,哲学指出科学的方向;美的实现是艺术。Habent sua fata libelli[31],但是言词更habent sua fata。如果一句毫无根据的、轻率的、干脆是错误的话被人说出来了,而只要这句话对于学者们来得正好及时,它就会马上为人接受,人们喋喋不休地谈论它,以它为根据写书,写论文,大众也会相信这些话,片刻也不怀疑这些话所表达的是全部人类智慧和真理的毫无疑义的证明。这样的话有马尔萨斯[32]说的,人口按几何级数增长,而生活资料按算术级数增长;有所谓思想是脑的分泌物(secretion);有物种起源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样的话有鲍姆加登所杜撰的三位一体:善是道德,真是科学,美是艺术。这种说法十分合乎有识之士的心意,因为它似乎是那样简单、明了而又动听,主要是,它赋予科学和艺术所应该赋予的崇高意义,于是大家都接受这一定义,而没有注意到这一定义同实际和事物真相并无丝毫相似之处。

要说这三位一体中的第一个组成部分——善是人的高级活动的基础和目的,那是完全正确的。但在整个三位一体中这也是唯一正确的,而无论真还是美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人的活动的基础和目的。真是善的必要条件之一,因为善只有在真是真实存在的条件下才能完善,但真本身既不是科学的内容,也不是科学的目的。

科学能认识诸现象的关系,它预先认为,它所研究的现象中不可能存在完完全全的真。美是善的条件之一,可怎么也不是善的必要条件,只是有时偶然与善一致,却经常同善相反,怎么也不是人的活动的独立的基础和目的;而且艺术怎么也不能以美为目的。美既可以与生活的现象、道德的和不道德的现象相伴随,又可以与科学的知识相伴随,同样也可以与艺术的现象相伴随,但怎么也不能成为艺术的目的和内容。有人说在西勒诺斯[33]的形象上,或童话中畸形人的形象上,或者甚至在暴风雨的海洋和船舶遇难,或者戏剧末尾的杀人场面,或者对衰老的痛苦和横死的描写里存在着美。要说在这些地方存在着美,那是最大的牵强附会。然而这一切都是艺术作品。因此,这位德国人所杜撰出来的三位一体没有任何根据,只有善是存在的,至于真和美则是生活的条件,前者对于体现善是必要的,后者却是偶然的,与善没有任何关系。

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关于真,可以说这是善;关于美,可以说这是善,[但是]不能说善是真的(它永远是真的)或善是美的,因为它往往不美。因此,对道德、科学和艺术的这种区分和所下的定义完全是错误的。如果说这定义那么被人乐意接受,无非因为它符合我们圈子里的人士的主要要求,它给予科学,主要是给予艺术堪与美德并列的地位。

就是这个艺术的定义,亦即认为艺术是旨在表现美的一种活动的这个定义,不是被学者、哲学家,而是被当代普通的、所谓的文化人以及一切有教养的妇女、一切购买并阅读诗和小说、挤满剧院和音乐厅的人所不自觉地接受,而主要的是为所有制造艺术作品的人所接受。

这些人都承认为美服务是艺术的目的和内容,可正是在这个定义中包含着当代艺术如此衰落的原因。

的确,常常可以听到一些呼声,否定为艺术而艺术,即为美服务,并要求艺术有社会内容,但这些呼声对艺术活动没有影响,因为它们所要求的是艺术所无法达到的。

一个艺术家,如果他真是艺术家,除了在艺术中传达自己的感情之外,不能做任何别的事。

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的感情十分卑鄙龌龊,但他们传达这些感情并以之感染他人。他们即使十分愿意也绝不可能按照计划使自己的艺术有益于社会,因为一旦他这样去做,他就不再是艺术家了。当代的艺术家们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并不怀疑他们所做的是好事,因为他们宣传美的理论,并把表现自己的感情说成是为美服务。黑格尔和鲍姆加登的这些蠢话——说美是某种同真与善一样独立的东西——正好合乎与人民大众断绝交往的当代艺术家的心意。

一切真正的艺术家的特性是以自己的感情去感染别人,而在自己所体验到的一切感情之中,他选取的自然是那些为一切人或绝大多数人所共有的感情。直接同大众交往的艺术家、说书人、歌手必然选取最能被大家接受的感情以便使自己得到最大的满足,同样地,每个通过书籍、绘画、戏剧、音乐作品而间接与公众交往的艺术家,只要没有什么错误的理论,特别是所谓为美服务的理论,总是会选取大家有共同感受的对象的。然而,有些艺术家,诸如宣扬鲍姆加登的三位一体的理论、认为自己是为美服务的当代艺术家,就不会去关心他们所唤起的那种感情是否为大家共有。

如果在魏尔兰[34]待过的小酒馆里还有一个醉汉赞美他的诗歌,他就够了。他是为美服务的,他的听众同样理解美,所以看重这一点。瓦格纳、马拉梅、易卜生、梅特林克等人也会同样满意。宣扬为美服务这种理论的艺术家,只消知道他是在为美服务就够了。即使谁也没有为他的作品所感染,他也相信,将来是会有的。这是未来的艺术,人们现在还不理解。只要艺术家敢于说这样的话:现在人们不理解我,但是将来会理解,——那他就为通向任何荒谬和疯狂打开了大门,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样。

正如我在上文说过,这种情况已经从音乐开始了。音乐是这样的一种艺术,它总是直接影响,感情对于它似乎不可能说不理解。然而理解一词与音乐却最少发生关系,也正因此就形成了一种看法:音乐必须理解。可是,“理解音乐”是什么意思呢?显然,理解一词在这里用作隐喻,用在转义上。理解或不理解音乐都是不可能的。这种说法显然只意味着,音乐是可以领会的,也就是说,能够或者不能从它那里获得它所给予的感受,正像用语言陈述的思想能够或者不能被理解那样。思想可以用语言来说明。音乐则不能说明,因此也不能在直接的意义上说[可以]理解音乐。音乐只能感染人或者不感染人。而且,人们说,应该怎么做才能理解音乐呢?应该多次地反复听它。但这不是在说明音乐,而是叫人习惯于音乐。不过,人既可以使自己习惯于好的音乐,也可以使自己习惯于坏的音乐。

同样不能说不理解绘画、诗、戏剧、叙事诗、长篇小说。

只要艺术家以及精神领域的任何工作者敢于说,我不为人理解,不是因为我不可理解(亦即不好),而是因为听众、读者、观众没有成熟到我的程度,那么,他就一方面使自己脱离了一切艺术的一切真正要求,另一方面在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破坏了自己的主要艺术神经。

艺术的全部工作只是要成为可以理解的,是通过感情的感染这一特殊的、直接的途径使令人不理解的东西成为可以理解的,或者使令人似懂非懂的东西成为完全可以理解的。直接以感情感染人乃是艺术活动的特点。

艺术家应该竭其全力使自己的艺术为大家所理解。

因此,艺术的前进运动,无论在每一个别人身上,还是在全人类中,都是从越来越为大家理解出发,过去从来都是这样,现在和未来也是这样,而不是像当代寄生者的艺术那样,越来越无法理解。

祸者福之所倚。任何东西也没有像当代寄生者小圈子中的假艺术那样能阐明艺术的意义和使命的了。这种假艺术在死胡同里东闯西撞,无法挣扎出来。

看看我们的小圈子和当代的这种假艺术所达到的丑恶和疯狂程度,不仅可以知道艺术不应该是怎样的,也可以知道艺术应该是怎样的。

当今的艺术说,它是未来的艺术,人们还没有成熟到能理解它。假如说艺术是某种神秘的东西,是美的理念的实现等等,那倒是对的。而如果我们承认那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承认艺术是给予人们休息的一种娱乐,其途径是人在艺术的影响下无须努力就获得他所感染到的各种情感,——那么“你还不理解”这句话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不起,要知道我和同我在一起的千千万万人到这里来,或者说买了这本书,是为了获得艺术的享受,获得娱乐和休息。作为艺术家你的工作只在于提供这种娱乐和休息,可你说,你提供了,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是因为我们不理解,只有伊万·B.,施米特先生和琼斯太太理解。为什么我就该相信,只有你和几个上等人理解真正的艺术,而我却是傻瓜,还得学习呢?第一,我不能认为自己和千百万类似我的人是傻瓜。我们大家都懂得某种艺术,也就是说,某种艺术能打动我们,这种艺术也是你承认的:能打动我们的有哥特式神庙的美,有描绘从十字架上放下耶稣的画,有荷马史诗,有民间歌谣,有匈牙利的恰尔达什舞曲,因此我们对艺术并非完全无知,只有你的艺术对我们不起作用。第二点也是主要的一点,如果艺术是在人们心中唤起艺术家所体验的情感,而你的艺术却不能使我产生这种情感,那么我就断定,它不是艺术。须知,只要假设过错不在你而在我,那就没有一种荒唐玩意儿(像目前在诗歌和音乐中出现的那样)不能冒充未来的艺术了。你说,能表明你所制造的作品是未来艺术的证据是,几十年前似乎是不可理解的东西,如贝多芬的晚期作品,现在有许多人在听。但这是不对的。贝多芬的晚期作品,在过去是大艺术家的无稽的音乐狂想,只有专家才感兴趣,现在也仍然是怪诞的音乐,不能成为艺术,因此不能在正常的听众、亦即劳动者的心中唤起任何情感。如果说贝多芬的晚期作品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听众,这无非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淫佚腐化,脱离了正常的劳动生活。同样的是,《浮士德》第二部和但丁的《神曲》也招致越来越多的读者。然而,只要还有精神健全的劳动者存在的时候,贝多芬的作品、《浮士德》第二部和但丁的《神曲》,以及所有当今的诗作、图画、音乐是不能在这些百姓心中唤起艺术用以感染他的那种情感的。

你说,你为美服务,你的作品是美的理念的体现云云。当你满足于含糊不清的词句时,这一切都很好;但只要去分析这些含糊的词句的涵义时,就会知道这种解释是多么拙劣,多么空洞。你为美服务。可是美是什么?不管你怎样努力给美下定义,你离不开包括你的全部看法在内的那种定义,即美是你所喜欢的东西。描写剥了皮的公牛或牛犊的身胴,在食肉者看来是美,在素食者看来却可恶。裸体的描写是美,而对许多人来说是可恶和可怕的。在声音方面又是怎样的呢?对于波斯人来说是噪音,是喧闹的东西,对于我们则是音乐,反之亦然。

因此,说什么东西是美,那只不过是表明自己偏爱某个对象的一种方式。因此,你们这些少数当寄生虫的艺术家竭力证明自己有从事艺术的权利,说你们是为美服务的时候,你们无非是用另一种话来说,你们所描写所传达的是你们和另一些人所喜欢的东西。而只要把话译成这种明确的语言,那就显然怎么也不能把某些人所喜欢的东西称为真艺术。只要把问题归结到这一点,人们就禁不住要问:到底是谁喜欢?而回答则是,少数不劳动的人喜欢。只消明白这一点,那就会了然,真正的艺术不会是特殊的少数人所喜欢的那一种,而是劳动者大多数人所喜欢、亦即对他们起作用的那一种。

艺术是使劳动者得到休息的一种娱乐,这种娱乐是:一个人无须努力就感受到从艺术感染到的各种心情、情感。艺术是给予劳动者以休息的一种娱乐,也就是给予那些总是处于全人类所固有的正常条件下的人们以休息的一种娱乐。因此,艺术家应该经常注意到全体劳动大众,亦即除少数人外的全人类,而不是某些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只是例外,他们的情感〈与观众或听众心中会产生的情感正好是完全不同的,而用以引起情感所必需的手段也是完全不同的。例如,在文学或绘画的艺术中,〉[35]如果他考虑到劳动者,即全人类,他的作品的内容会是一个样。如果他考虑的是特殊的少数人,作品的内容就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在前一场合,假如我们以绘画或诗歌为例,他的作品的内容将是描述同工作中的困难做斗争时的痛苦和欢乐,描述在评价自己的劳动成果时的痛苦和喜悦,描述饥渴和睡意得到缓解时的痛苦和喜悦,描述遇险和脱险所引起的情感,以及因家庭的不幸或欢乐、同动物接触、同亲人离别和重逢的痛苦和喜悦,描述因财富得失所产生的痛苦和喜悦等情感,像我们在所有民间诗歌里、从美少年约瑟的故事和荷马史诗直到现代那些符合要求的、罕有的艺术作品里所看到的那样。

而艺术家如果考虑的是不劳动的少数人,那么他的艺术作品的内容将是描述远离正常生活的人们相互间体验到的各种情感,而这类描写则是多种多样,极其复杂的。在这些情感中占主要地位的是形形色色的性爱,像目前在我们所有的小说、叙事诗、戏剧、歌剧和音乐作品里所存在的那样,只有少数例外。其实,性爱这东西作为艺术对象大多数劳动人民是不大感兴趣的,主要的是,他们完全是从另一角度来看待它,不是看作高级的快乐,而是看作灾难性的诱惑。因此,爱的描写对游手好闲的少数人说来是艺术的对象,并被用以感染观众和听众,而对大多数劳动人民说来却只是令人厌恶的坏东西。

总之,艺术为了成为真正的、严肃的、为人们所需要的艺术,应该考虑的不是少数特殊的游手好闲的人,而是全体劳动人民。艺术的内容就取决于这一点。

为了使艺术在形式上能适应自己的使命,它应该为最大多数人所理解。艺术感染人越多就越高级,越是艺术。

为求艺术能够影响最大多数的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

第一也是最主要的条件是,要使它表现不是处于特殊条件的人们的情感,相反,要表现一切人具有的本乎天性的情感。而一切人天性中秉有的情感是最高尚的情感。人的情感越是高尚,如属神的爱,就越为一切人所共同,反之亦然。

另一个条件是明白和朴素,也就是以最大的劳动达到的,使作品能为最大多数人所享受的东西。

因此,要使艺术尽美尽善,第一要越来越提高内容,以求它能为一切人所享受;第二,在表现它时,要淘汰一切赘余的,亦即使之尽可能明白和朴素。

艺术只有当它能使观众和听众为其情感所感染时,才成其为艺术。

艺术只有当它使用最朴素最简短的方式唤起人们共同的情感时,才是好的和高级的。而当它使用复杂、冗长和精致的方式唤起独特的情感时,它就是坏的。

艺术越是接近前者就越是高级,越是接近后者则越低劣。

(1896)

陈燊 译

〔据《列夫·托尔斯泰文集》二十卷集,莫斯科版。〕

* * *

[1]瓦格纳(1813—1883),德国十九世纪后期主要作曲家、音乐戏剧家。

[2]指《尼伯龙根的指环》,是瓦格纳于一八五三至一八七四年间所作的有序幕的歌剧。作曲家自撰脚本,剧情取自冰岛历史学家兼作家施图鲁孙(1178—1241)的北欧神话《埃达》与十二至十三世纪德意志民间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作品于一八七七年初演,德国皇帝、巴伐利亚王和社会名流都参加这个音乐会,取得极大成功。

[3]歌德(1749—1832),德国大诗人。

[4]德语:如果看见意图,就会使你扫兴。

[5]托尔斯泰在《什么是艺术?》一文中谈到,在瓦格纳的这部歌剧中,每一个人物(甚至每一件物品)都有一个固定的音型,即主导动机。每当一个主导动机所代表的那个人物登场时,这个主导动机就重复出现(见该文第13章)。

[6]这篇论文是托尔斯泰未完成的手稿。

[7]路易·克瑙斯(1829—1910),德国油画家。

[8]厄尔涅斯特·梅索尼埃(1815—1891),法国画家。

[9]约瑟夫·梅洛德·威廉·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

[10]马拉梅(1842—1898),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11]这里所说的叙事诗包括叙事的一切文学作品,如小说和叙事诗。

[12]易卜生(1828—1906),挪威戏剧家、诗人。

[13]吉卜林(1865—1936),英国作家。

[14]赖德·哈格德(1856—1925),英国通俗小说作家。

[15]莱昂·都德(1867—1942),法国作家,名作家阿尔丰斯·都德之子。

[16]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法语剧作家。

[17]法语:一切体裁都是好的,枯燥乏味的除外。

[18]皮维斯·德·夏凡纳(1824—1898),十九世纪后期法国重要的壁画家。

[19]鲍姆加登(1714—1762),德国哲学家。他首先使用“美学”这一术语,把美看成一个特殊的哲学学科,即“感性认识的科学”。他被称为“美学之父”,著有《美学》(1750)。

[20]荷马是公元前古希腊著名诗人。

[21]狄更斯(1812—1870),英国著名小说家。

[22]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著名雕塑家、画家、诗人。

[23]巴特农神庙是雅典神庙,原建于公元前四八〇年左右,在希波战争中毁于战火,重建于公元前四七四至公元前四三八年间。建筑之美为雅典之最。

[24]约瑟的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三十七至五十章。

[25]约瑟夫·勒南,见前注。

[26]法语,直译是“一束神经”之意。

[27]乔托(约1266—1337),意大利著名画家。

[28]乔瓦尼·安吉利科(约1400—1455),意大利文艺复兴前期佛罗伦萨画派著名画家。

[29]帕莱斯特里那(约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罗马复调音乐乐派的代表人物。

[30]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著有《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等。

[31]拉丁语:书有自己的命运。

[32]马尔萨斯(1766—1834),英国经济学家,近代人口问题研究的先驱。

[33]西勒诺斯是希腊神话中狄俄尼索斯的教育者和伙伴,他的形象是一个笑容可掬、宽宏大量的秃顶老人。

[34]指保罗·魏尔兰(1844—1896),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35]尖角符号(〈 〉)中的文字是作者在手稿中删节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