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世界的上层阶级失去信仰所引起的结果是,代替了那种目的在于传达从宗教意识中产生的、人类所能达及的崇高感情的艺术活动,出现了另一种活动,这种活动的目的在于给某一特定圈子里的人以最大的享乐。于是,从艺术的整个广大的领域中,就有给某一圈子里的人以享乐的那一部分分化出来,开始被人称为艺术。

且不谈不配称为重要艺术的那一部分从整个艺术领域中分化出来并被认为重要艺术这一事实给欧洲社会带来的道德上的后果,这种对艺术的曲解削弱了艺术,而且几乎连艺术本身也给毁了。这一方面的第一种后果是,艺术失去了它所固有的无限多样和深刻的宗教内容;第二种后果是,由于它只顾及一个小圈子里的人,于是失去了形式的美,变得矫揉造作、暧昧不清了;第三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后果是,它不再是真挚的,而变成虚构的、偏重理性的了。

第一种后果——内容的贫乏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只有传达出人们没有体验过的新的感情的艺术作品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表达思想的作品只有当它传达出新的概念和思想而并不重复已知的概念和思想时才能算是表达思想的作品。同样的,艺术作品只有当它把新的感情(无论多么微细)带到人类日常生活中去时才能算是艺术作品。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小孩和年轻人在接触到那些把他们未曾体验过的感情初次传达给他们的艺术作品时会有那样强烈的感受。

谁也没有表达过的完全新的感情也能在成人身上产生同样强烈的效果。上层阶级的艺术所缺少的正是这种感情的源泉,因为他们的艺术不是根据宗教意识来判定感情的价值,而是按照所享受到的快乐的程度来判定的。再也没有比享乐更陈腐的东西,再也没有比从一个时代的宗教意识产生的感情更新颖的东西。这是必然的,人类的享乐是有止境的(它受到自然界的限制),而人类的向前迈进(这正是宗教意识所表现的)却是没有止境的。每当人类向前迈进一步,而这样的迈步是宗教意识越来越清楚的结果,人们就体验到越来越新的感情。因此,只有在宗教意识(它表现着某一时期的人们对生活的最高深的理解)的基础上才可能产生人们没有体验过的新的感情。从古代希腊人的宗教意识中曾经产生对希腊人说来是真正新颖的、重要的、非常多样的感情,这些感情被荷马和悲剧作家们表达出来。就希伯来人说来也是这样,希伯来人已经有了只信奉一个上帝的宗教意识,从这种意识中曾经产生为先知们表达出来的一切新的重要的感情。对那些相信教会和天上的教阶制度的中世纪人说来也是这样,对那些具有真正的基督教的宗教意识,即人类博爱的意识的现代人说来也是这样。

从宗教意识中产生的感情是无限多样的,而且这些感情都是新的,因为所谓宗教意识,无非是人类对世界的新的正在形成的态度的一个指示。而从享乐的欲望中产生的感情不但是有限的,而且自古就已知道,并早已被表达过。因此,欧洲上层社会缺乏信仰的结果是他们的艺术在内容方面极度贫乏。

上层阶级的艺术的内容因了下面这一事实而更加贫乏了:艺术既已不再是宗教的,也就不再是人民的,它所表达的感情的范围也就更加缩小了,因为那些对维持生活的劳动一无所知的统治阶级的富人们所体验的感情,比起劳动人民所固有的感情来要少得多,贫乏得多,无价值得多。

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美学家们,所想的和所说的往往跟这相反。我记得有一次作家冈察洛夫,那个聪明而有教养、但十足城市气味的人(他是一个美学家)曾经对我说: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把人民的生活都写尽了,此后再也没有什么可写了。劳动人民的生活在他看来是那么简单,以至在屠格涅夫写了那些描写人民的故事之后竟然没有什么可写了。富人的生活里则有恋爱的事件和对自己的不满等等,这种生活在他看来却充满了无穷的内容。某一个人物吻了他的夫人的手掌,另一个吻了她的胳膊,还有一个吻了另外什么地方。一个人由于生活懒散而感到寂寞,而另一个由于人家不爱他而感到孤独。于是冈察洛夫就觉得这个领域里是丰富多样、变化无穷的。劳动人民的生活是内容贫乏的,而我们这些闲散的人的生活却饶有趣味。这种见解被我们这个圈子里的许许多多人所接受。劳动者的生活中有着各式各样的劳动以及跟这种种劳动有关的海上的危险和地下的危险,有到各处的旅行,有他跟他的老板、长官和伙伴们的交往,以及跟其他信仰、其他民族的人的交往,有他跟自然界以及跟野兽的斗争,有他跟家畜的关系,有他的辛勤工作:在森林里、草原上、田野里、花园里和菜园里,有他跟妻子儿女的关系:不仅把他们当作亲近的人,而且当作工作中的共事者、助手和替代人,有他对一切经济问题所抱的态度:不把它们当作高谈阔论的对象,而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和家庭的生活上的问题,有他的自满和为人服务的骄傲,有他在休息时间的各种享乐,还有在这所有各种兴趣中渗透着的对这些现象所抱的宗教态度。像这样的生活在我们这些没有这种种兴趣和缺乏宗教概念的人看来是很单调的,它跟我们的生活(不是劳动的生活,不是创造的生活,而是享用和毁坏别人为我们造成的事物的生活)中的那些细微的享受和无关紧要的挂虑比较起来是单调乏味的。我们以为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所体验的那些感情是很有意义,很多样的,而事实上几乎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的一切感情可以归结为三种微不足道的并不复杂的感情,即骄傲的感情、淫荡的色情和对生活的厌倦情绪。这三种感情以及从这些感情分支出来的感情几乎就是富裕阶级的艺术的唯一内容。

最初,当上层阶级专有的艺术刚刚从人民的艺术中分化出来的时候,艺术的主要内容是骄傲的感情。这就是文艺复兴时期以及文艺复兴以后的情况,那时候艺术作品的主要题材便是颂扬强有力者,如教皇、国王、公爵。有人写了赞扬他们的颂诗和牧歌,大合唱和颂歌,有人为他们画了肖像,有人为他们塑了雕像。大家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奉承他们。后来,色情的因素开始越来越多地侵入艺术,现在它已经成为富裕阶级的一切艺术作品(很少有例外,而在小说和戏剧方面则简直没有例外)的必要条件。

再后来,在新派艺术所表达的感情中又增添了构成富裕阶级艺术内容的第三种感情,即对生活的厌倦情绪。在本世纪初期,表达这种感情的仅只寥寥数人:拜伦,莱奥帕尔迪,后来的海涅。最近这种感情成了时髦,最庸俗而且平凡的人也开始表达这种感情了。法国批评家杜米克非常公正地说出了新派作家们的作品的主要特征:“c’est la lassitude de vivre,le mépris de l’époque présente,le regret d’un autre temps aperçu à travers l’illusion de l’art,le goût du paradoxe,le besoin de se singulariser,une aspiration de raffinés vers la simplicité,l’adoration enfantine du merveilleux,la séduction maladive de la rêverie,l’ébranlement des nerfs,surtout l’appel exaspéré de la sensualité”(《Les jeunes》,René Doumic)[84]。事实上,在这三种感情之中,色情这种不仅所有的人,而且所有的动物都具有的最低级的感情,成了新时代一切艺术作品的主要对象。

从薄伽丘到马塞尔·普雷沃,所有的小说、诗歌都必然以各种方式来表达性爱。通奸不但是人们所喜欢的,而且是一切小说的唯一的主题。戏剧演出中如果不借着某种托辞而让露出胸部或大腿的女人出现在台上,那就不成其为戏剧演出。浪漫曲、歌曲都是在各种程度上诗意化了的色情表达。

法国画家所作的画大部分描摹各种各样的裸体女人。在法国的新派文学中,几乎每一页上或者每一首诗中都要描写裸体,或者一两次顺便提到或正式提到“nu”[85]这个惯用的词儿和概念。有那么一个名叫雷米·德·古尔蒙的作家,人家把他的作品印出来,并且认为他是一位天才作家。为了对一般新派作家有一个概念,我读了他的小说《迪奥梅德的马》(《Les chevaux de Diomède》)。这是关于某一位先生和不同的女人之间的性关系的一系列详细描写。没有一页上没有激起淫欲的描写。在皮埃尔·路易的很受欢迎的书《阿佛洛狄忒》(《Aphrodite》)中也有同样的情形,我最近偶然读到的于斯曼的《某些人》(《Certains》)一书中也有同样的情形(这大概是一本批评一些画家的书);所有的法国小说中几乎都有这样的情形,很少例外。这些都是患色情狂的人的作品。这些人显然相信,因为他们自己毕生的精力由于他们那种病态的情况而全部耗费在描写肮脏的性行为上,所以世界上的人也都是把毕生精力花在这类事情上。欧洲和美国的整个艺术界都在模仿这些患色情狂的人。

这样,由于富裕阶级缺乏信仰,由于他们的独特生活方式,富裕阶级的艺术的内容就变得贫乏了,一切都只是虚荣、厌世,而主要是色情的表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