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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下,我想就我所体验到的这一切写一篇文章,谈谈我的活动为什么会失败。我想就人们因为我那篇关于人口调查的文章而加在我头上的指责做一番辩解,想揭露社会的麻木不仁,想指出这种城市贫困得以产生的原因和消灭这种贫困的必要性,同时指出我认为可行的各种手段。
于是我就开始写文章了,我觉得我可以在文章中说出许多重要的东西。可是,虽然材料很丰富,甚至绰绰有余,由于我写文章时处在那种激怒心情的影响之下,由于我没有经得住要正确看待这事就应当经得住的一切,而最主要的是,我分明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原因,那个非常简单的源出我本人的原因,不管我怎样绞尽脑汁也没有能够写好这篇文章,直到今年还没有把它写完。
道德领域里常有一种十分惊人而又过于少为人知的现象。
假如我对一个不懂的人叙述我从地质学、天文学、历史学、哲学、数学里了解到的东西,这个人就会获得许多全新的知识,他绝不会对我说:“这有什么新鲜?谁都知道这个,我也早就知道。”但你若是告诉人一条最高的、用前所未有的表达方式最鲜明扼要地表达出来的道德真理,每一个普通人,特别是那种对道德问题不感兴趣的人,或者尤其是那种听到你说的这条道德真理就觉得不顺耳的人,却一定会说:“谁还不知道这个?这是早就明白的,早就有人说的。”他当真觉得这是早就有人说过并且恰恰也是这样说的。只有那些看重并珍视道德真理的人才知道,阐明和简化道德真理——把它从模糊不定的意图和愿望,从模糊不定、不相关联的表达方式变成必然要求有相应行为的坚定而确切的表达方式——是多么重要,多么宝贵,需要付出多么长久的劳动才能做到。
我们全都习惯地以为道德学说是一种最俗气、最乏味的东西,以为那里面不可能有一点新的和有意思的内容。然而人类的全部生活,包括其全部极为复杂多样而似乎不依赖于道德的活动——国务也好,科学也好,艺术也好,商业也好,目的只在于越来越多地阐明、确立、简化和普及道德真理。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莫斯科的一条街上走,看见前面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人,他专心地看了看人行道上铺的石板,然后选中一块,蹲了下去,非常使劲地(我觉得好像是)刮它或铲它。“他在这人行道上做什么?”我想。我走上前去,就看清了这个人是在做什么事。这是个肉铺的伙计,他正在人行道的石板上磨刀。当他看着这些石板的时候,心里根本不在考虑它们。当他做自己的事的时候,就更不想到它们了,只管磨刀。他需要磨快自己的刀子去切肉,而我却以为他是在弄人行道上的石板。人类也仅仅表面上像是忙于经商、缔约、打仗,忙于科学和艺术。对人类来说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人类也只在做一件事,即为自己阐明自己赖以生存的道德规律。道德规律是有的,人类只不过是为自己阐明它们,而这阐明对于不需要道德规律的人和不想靠它生活的人来说却是不重要的和看不见的。阐明道德规律不但是全人类的主要的事,而且还是唯一的事。这件事不显眼,就像一把钝刀和一把利刀的区别不显眼一样。刀就是刀,对于一个无须用这把刀切东西的人来说,钝刀和利刀的区别是看不出来的。而一个人若是懂得他的全部生活就取决于刀的利钝,尽量把刀锋磨快对他十分重要,他就会知道,使刀锋利是无止境的事,并且刀也只在它是锋利的时候,只在它切得动需要切的东西的时候,才成其为刀。
我动手写文章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我仿佛觉得,关于利亚平夜店和人口调查的印象在我心中唤起的那些问题,我已经全都知道,全都理解了。可是当我试着有意识地思考它们和阐述它们的时候,刀子却显得钝了,需要磨了。只是到了现在,即过了三年之后,我才觉得我的刀子已经磨快到能够使我切开我所想切的东西了。我没有认识多少新的东西。我的所有的思想还是那么一些,但它们以前比较钝,而且散乱,归纳不到一起,没有锋芒,没有能简化成一个结论,一个最简单明了的结论,就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