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埃米,蒙肯西夫人(遗孀)
艾维,瓦奥莱特和阿加莎——埃米的妹妹们
杰拉德·派珀和查尔斯·派珀公爵——埃米已故丈夫的两个兄弟
玛丽——蒙肯西夫人一个已故表姐的女儿
登曼——会客室女用人
哈里——蒙肯西夫人埃米的长子
道宁——哈里的仆人兼司机
沃伯顿医生
温切尔警官
复仇三女神
场景设在英格兰北部的一个乡村别墅里
第一部
客厅休息室,下午茶后。
三月末的一个下午。
第一场
埃米,艾维,瓦奥莱特,阿加莎,杰拉德,查尔斯,玛丽
〔登曼进屋拉上窗帘。
埃米 还没到时间呢!我会叫你的。外面天还很亮。
我无事可做,只好看着日子不断流逝,
我从十月份到六月份足不出户,
而且燕子来得太早,春天即将结束
布谷鸟在我再走出屋子之前将会飞走。
啊,太阳曾经是那么温暖,啊,白天,我一度认为是理所当然
当我年轻力壮的时候,太阳和白天似乎唾手可得
从不惧怕黑夜,总是期待白天
可以信任时钟,对明天很确信
黑暗里时钟也不会停止转动!
打开灯吧。但是窗帘不要拉上。
生火吧。春天永远不会再来了吗?我觉得冷。
阿加莎 韦石伍德过去确实是个很冷的地方,埃米。
艾维 我以前总是跟埃米讲冬天到南方去。
如果我是埃米的话,冬天我会去南方。
我会追随太阳,而不是在这里坐等阳光。
如果我有经济能力,我会去南方,
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住在贝司瓦特,坐在煤气取暖器旁边数着几个先令,冻得发抖。
瓦奥莱特 去南方吧!到英格兰的流通图书馆里,
到军人寡妇家里,到英格兰教士那里,
坐在冰冷的室外折叠椅上,喝着浓酽的凉茶——
煮得很浓的糟糕的印度凉茶。
查尔斯 但那根本不是埃米的风格。我们都是在乡下长大的人。
埃米一直习惯于我们的生活方式
跟马匹、狗和猎枪为伍
冬天她不会想离开英格兰。
但像我这样的单身汉在伦敦就不错
即使是冬天,男人在俱乐部里还是感到温暖。
杰拉德 至于我,
我回到东方很快就会成为副官。
对于我这样谨小慎微的人来说
那里的气候无与伦比;
仆人们会把你照料得更好。
埃米 我的仆人们完全有能力做好这些,杰拉德。
这些我还能掌控。
瓦奥莱特 至于我,
我永远也不会去南方,不,绝对不会,
即使我能像埃米一样有能力这么做:
英格兰已经够糟糕的了,我永远不会去南方,
那里你仅仅会看到最粗俗的人们——
在家里你看不到这些人;
那些天知道从哪里日进斗金的人们……
杰拉德 航空股票的分红
瓦奥莱特 他们白天日光浴,晚上跳舞
穿着极少的衣服。
查尔斯 鸡尾酒害人不浅:
对年轻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一个文明人所需要的
是正餐之前一两杯干雪利酒。
现代的年轻人不知道自己在喝些什么,
现代的年轻人不在乎他们吃什么;
他们已经丧失了味觉和嗅觉
因为他们整天喝鸡尾酒,抽烟。
〔登曼拿来雪利酒和威士忌。查尔斯选了雪利酒,杰拉德选了威士忌。
世道竟然如此。
(点燃一支烟)
艾维 年轻一代
绝对堕落。
查尔斯 年轻一代
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样。他们没有耐力,
没有责任感。
杰拉德 你们对年轻一代非常苛刻。
我本人现在很少与他们打交道;
但我必须说我碰到一些很不错的年轻人;
有些是一流人才,查尔斯,我记得他们比你年轻时更优秀,
而且,你该体谅他们:
我们交给他们的世界也不是那么安逸舒适。
让年轻一代的人为自己辩护吧:
玛丽这一代人。她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玛丽 真的,杰拉德表叔,如果你想知道年轻一代人的情况,
你必须问其他人。
我恐怕不适合这个称号:
我不属于任何一代。
〔下。
瓦奥莱特 真的,杰拉德,我必须得说你非常迟钝。
而且我觉得查尔斯可能会更体贴别人。
杰拉德 我非常抱歉。但她为什么不开心呢?
我本意只是想让她加入到谈话中。
查尔斯 她是个不错的女孩,但对她来说年龄是个难题。
我想她接近三十了吧?
她应该结婚了,事实就是这样。
埃米 她本该结婚的,如果事情如我所打算的那样的话。
哈里回家也没使她的事情变得好解决:
但生活仍然可以顺利。
同时,我们不要谈这个话题了。说得越少越好。
杰拉德 埃米,这倒提醒了我,
哈里他们什么时候到家?
埃米 我不希望时钟在黑暗里停止转动。
如果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从不离开韦石伍德
那就是原因。我使韦石伍德充满生机
我让这个家族延续下去,把他们凝聚到一起,
也使我自己活下去,而且我活着就是为了维护他们。
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多大年龄了
而且死亡对你们来说是微弱的惊讶,
只不过是在一间空屋子里短暂的战悚,
只有阿加莎似乎从死亡本身感受到了些意义,
而我却不能。
我只对阿瑟和约翰回来的时间比较确定,
阿瑟在伦敦,约翰在来赛斯特郡:
他们应该能在晚餐开始的时候及时赶到。
哈里从马赛给我打过电话,
他将乘飞机到巴黎,然后到伦敦,
他希望能在今晚晚些时候到家。
瓦奥莱特 哈里总是最有可能晚到的。
埃米 这次不是他的错。
哈里能回来重聚我们就非常幸运了。
艾维 埃米,什么时候你会拿出你的生日蛋糕,
打开你的礼物呢?
埃米 晚餐之后:
那是最好的时机。
艾维 这是第一次
你没在喝下午茶的时候吃蛋糕和打开礼物。
埃米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场合,
你应该知道。这是八年来
我们所有的人第一次重聚到一起。
阿加莎 对哈里来说将非常痛苦
在八年后,在那可怕的一切发生后
重新回到韦石伍德。
杰拉德 为什么?痛苦?
瓦奥莱特 杰拉德!你知道阿加莎想说什么。
阿加莎 我是说很痛苦,因为一切都不能变更,
因为过去无法挽回,
因为将来只能建立在真实的过去之上。
在热带闲逛,身处地中海地带如诗如画的景色中时
哈里肯定会经常记起韦石伍德——
育婴室的茶水,学校的假期,
骑在小马驹上的勇敢举动,
还会想通过那道小门爬进屋里。
他会发现韦石伍德变样子了。适应是很困难的。
埃米 韦石伍德一切都没变,阿加莎。
一切都如他离开之时,保持原状
除了那只老马驹和长毛杂交狗
我不得不把他们处理掉。
一切都如以前。是我亲自吩咐这么做的。
阿加莎 是的。我是说,回到韦石伍德他会发现另一个自我,
归来的男人必须去面对离开时的男孩。在马圈的转弯处,
存放马车的小屋里,果园里,
种植园里,那条通向育婴室的走廊,新盖厢房的拐角处,
他将不得不面对另一个自我——
那个拐角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地方。
当时间的轮回到来时——这种轮回并不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隐藏的东西将会被暴露,幽灵也将现身。
杰拉德 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似乎一直想使我们心烦意乱。
我得说,这无论对埃米的生日还是哈里回家这件事来说,
都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
我说,我们该让他觉得在家里舒适自在!
让他觉得发生的那些都无关紧要。
他已经受到惩罚,我对这点毫无疑问。
让他再婚,在韦石伍德开枝散叶。
埃米 谢谢你,杰拉德。
尽管阿加莎通常都话中有话,
我得说我同意你所说的。
查尔斯 当他失去妻子的时候我从来没给他写过信——
刚刚大约一年前的事情,不是吗?
你们觉得我现在应该提这件事吗?
我觉得似乎有点迟了。
埃米 太迟了。
如果他本人想谈这件事,那是另外一回事;
但我觉得他不会。他肯定想忘记往事。
我在家人面前从不讳言:
你们就把这件事情当作上苍恩赐的慰藉吧。
瓦奥莱特 我把这叫做天意。
艾维 然而这一切肯定令人震惊,
尤其是那样失去一个人,
在暴风雨中被冲离甲板,
甚至连尸首都荡然无存。
查尔斯 “著名贵族夫人海上丧身”。
杰拉德 是的,想想她已经永远消失了,有点怪。
瓦奥莱特 她过去是不是常常饮酒?
埃米 我从来不会过问这些。
艾维 这些事情最好别去探究。
她可能是一时冲动才那么做。
杰拉德 我从来没见过她。
埃米 我很高兴你没见过她。
我很庆幸你们当中没有人见过她。
这会让事情变得容易些
这也是我如此迫切希望你们都应该聚在一起的原因。
她永远也不会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她从来也不希望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她只想独占他
来满足她的虚荣心。那就是她
拽着他游遍欧洲和半个世界
住昂贵旅馆,混迹于不良人群的原因。
她自己会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她从来不想接触
哈里的亲戚或者哈里的旧友;
她从来不想让自己去适应哈里,
她只想使哈里堕落到跟她一样的层次。
在现实生活中,她只不过是个心神不安、战栗不止、戴着面具的影子,
死去连个影子都算不上。
为了将来你们还不如知道真相算了。
对这件事不可能有任何悲伤、后悔和痛楚。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本可以阻止的。为了将来:
哈里会在韦石伍德掌管家业
而且我希望我们能设计好他将来的幸福。
不要谈论他离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只要装作过去八年里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
杰拉德 这样做有点困难。
瓦奥莱特 胡说八道,杰拉德!
你必须明白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阿加莎 大家都谨小慎微
去干预已经准备好的一切
男人们难以解开的疑惑拧成了彻底的误解,
他们把狭隘得像袖珍手电筒所照到的那么一点地方的观察,
反射到彼此暧昧的想法中
忽略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所有的劝诫
忽略了干枯的冬青树丛中风的语丝
忽略了月亮的倾斜度
忽略了来自黑暗世界的吸引力
忽略了门框底下的爪子。
合唱 (艾维,瓦奥莱特,杰拉德和查尔斯)为什么我们会感到窘
迫,烦躁不安,
就像一群没分到角色的业余演员一样聚集起来?
就像梦中的业余演员,当幕布升起,却发现自己穿错了戏装,或者排演的不是今天的角色?
等待着剧院排座中发出的沙沙声,前排座位的窃窃私语,观众中发出的笑声和倒彩?
查尔斯 我本可以在圣詹姆斯大街上,坐在舒服的椅子上,而不是像现在得离火炉更近些。
艾维 如果我没来今天的这个聚会的话,我本可以去看望在斯蒂莫斯居住的表妹丽莉。
杰拉德 我本可以跟康普顿·史密斯待在一起,在他多塞特的住处那里。
瓦奥莱特 我本该在神父的美国茶馆那里帮巴姆珀斯夫人的忙。
合唱 然而我们却都在这里听埃米发号施令,在一个蹩脚的闹剧中扮演弄不清楚的角色,像噩梦般的哑剧那样荒谬。
埃米 那是什么?我觉得我看到有人经过窗边。
现在是什么时间?
查尔斯 将近六点四十分。
埃米 约翰现在应该到了,他的旅程最近。
如果不是阿瑟,至少约翰该到了。啊,有人来了:
是的,肯定是约翰。
〔哈里上。
哈里!
〔哈里在门口突然停下,盯着窗户。
艾维 欢迎回家,哈里!
杰拉德 太好了!
瓦奥莱特 欢迎回到韦石伍德!
查尔斯 为什么?怎么啦?
埃米 哈里,如果你想拉上窗帘的话,就让我去叫登曼。
哈里 你们怎么会都坐在这么明亮的屋子里让全世界都看着你们?
如果你们知道我从窗外看过来时你们的模样!
你们喜欢让窗外的眼睛盯着看吗?
埃米 你忘记了,哈里,你现在是在韦石伍德。
你不是在城里,在城里人们得拉上窗帘。
在这里只有在这儿工作的仆人看到你,
他们都想看到你回来,哈里。
哈里 你看那里,你看那里:你们看到她们了吗?
杰拉德 没有,我没看见周围有人。
哈里 不,不,不是那里。看那儿!
你们难道看不到她们吗?你们看不到她们,但我看见她们了,
而且她们也看到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们。
在爪哇海峡,在巽他海上,
在充满了甜丝丝气息的病恹恹的热带晚上,我知道她们来了。
在意大利,在那夜莺歌唱的丛林后面,
那些眼睛盯着我,搅乱了夜莺的歌唱。
在格兰德旅馆的棕榈树背后
她们总是在那里。但我没看见她们。
为什么她们非得等我回到韦石伍德才让我看到?
在其他很多地方我本都可以遇见她们!
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这里?
生日快乐,岁岁有今朝,母亲。
你们好,艾维姨妈,瓦奥莱特姨妈,杰拉德叔叔,查尔斯叔叔,阿加莎。
埃米 你回来我们都很高兴,哈里。
现在我们该聚起来吃晚饭了。
仆人们一直期盼着你的到来:
你想让他们饭后进来
还是等到明天?我确信你肯定很疲劳了。
你会发现这里任何人,每样东西都没变。
博温先生——你该记得——明天想来拜访
为的是探讨法律方面的事情,一个关于税务的问题——
但我觉得你还是等休息好了再说。
你的房间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切都没变化。
哈里 变化?一切都没变化?你怎么能说一切都没变化呢?
你们看上去都毫无生气,依然年轻。
杰拉德 明天我们一定要出去转转。
你会发现这个地方一如往昔。
没有一块你不了解的地方。
但你得考虑认识几个新的猎人。
查尔斯 我有个新酒商向你推荐;
你的酒窖稍加用心就可大放异彩。
艾维 而且你真的得给老霍金斯找个接班人了。
他该退休了。
他已经把那个花园搞得一塌糊涂,
而且他已经接近失明了。我已经给你母亲讲过很多次:
但她无动于衷
因为她宁愿等你回来再说。
瓦奥莱特 我一遍又一遍地跟你母亲讲
厨房里的浪费
帕凯勒夫人已经老得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韦石伍德确实需要一个男人来掌管一切。
埃米 你知道你的姨妈和叔叔们都非常乐意帮忙,哈里。
我总是发现他们有很多忠告,
我从来没听取他们的意见。现在这都是你的事情了。
我竭力使韦石伍德正常运转
在你回来之前不做任何改变。
现在是你掌管韦石伍德的时候了。我已经是个老女人了。
当我死去他们就不会再给我忠告了。
艾维 哦,埃米!
我想没有人希望你死掉!
现在既然哈里回来了,是该考虑活下去的时候了。
哈里 时间,时间,时间和变化,没有变化!
你们所有的人说话的时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你们谈论的正是此事。为什么不开门见山
或者如果你们要假装我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你们一起密谋设计出来的人,那么请
在我不在的时候这么做。我就不会令你们那么尴尬。阿加莎?
阿加莎 我觉得,哈里,事已至此——
如果你不想假装,那我们就不再假装了:
你必须尽量马上让我们理解所发生的事情,
而我们必须尽量去理解你所说的。
哈里 但我怎么解释,我怎么才能解释给你们听呢?
在我解释完之后你们只会明白得更少。
我所希望使你们理解的一切
只不过是事件: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那些什么事情都没经历过的人们
是不能理解事件的微不足道之处的。
杰拉德 好吧,你不能说我没经历过什么吧。
我从一个西北边境的毛头小子起家——
生命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困境
和非常糟糕的混乱之中。
查尔斯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惊讶了,哈里;
也不会有什么可以让我感到震惊。
哈里 你们都是
没经历过什么事情的人。至多是
受到外部事件的持续影响而已。你们像睡着一样麻木地生活着,
从来不会因为噩梦而惊醒。让我告诉你们,
如果你总是异常清醒,生活将不堪忍受。
你们不知道
下水道里无处追寻的有毒味道,
连水管工都无从下手,它在黑夜里活动;你们不知道
古老陈旧的卧室里,凌晨三点未说出口的悲伤的声音。
我不是在说我自己的经历,我只是
尽量用你们更加熟悉的方式来做比较。我就是那幢旧房子
在凌晨时候散发着有毒味道和回荡着悲伤声音,
在那里所有的过去都是现在,所有的堕落行为
都无可挽救。至于发生的事情——
关于过去你只能看到过去的事情,
而不是现在的事情。这才是问题的重点所在。
阿加莎 不管怎样,哈里,最好尽你所能告诉我们:
用你自己的语言,不要停下来争论
不管这是否会超越我们的理解能力。
哈里 在拥挤的沙漠里突然感到孤寂
在浓浓烟雾中,很多生物在毫无方向感地动着,
因为没有任何方向能带它们去什么地方,
它们只是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间隙,
在水汽里转来转去——
没有目的,没有行为准则;
对痛苦的部分麻醉使人毫无知觉
还有对自己无意识行为的部分观察
当污渍慢慢地渗入皮肤
污染了血肉,骨头变色——
这就是问题的重点所在,但却不可言传,
我在用平常的方式告诉你们
因为特别的事件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人想用暴力的方式逃脱,然而仍然孑然一身
身处拥挤的沙漠,被幽灵们推来挤去。
正是在颠倒了毫无意义的方向
在正在前行的邮轮上暂歇之时
邮轮行驶在大西洋中部的海面上,当晚天空晴朗
我把她推进了海里。
瓦奥莱特 推她?
哈里 你从来不会想到人在水里怎么会下沉得那么快。
我以前总是觉得无论我去什么地方
她都会跟我在一起;无论我做什么
她都不会死。但事情并非如此。
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一切都是真实的。
当我回到船舱的时候我期待找到她。
后来,我变得很激动,我想我去问了别人;
船上的会计员和乘务员非常有同情心
医生也很关心此事。
那天晚上我自己睡得很沉。
埃米 哈里!
查尔斯 你千万不要沉迷于这种危险的幻想。
这对你和你母亲有害无益。
当然我们知道那天真正发生了什么,我们在报纸上读到的——
你无需去颠倒事实。记住,孩子,
我能理解,这件事再加上你自己的生活使它似乎更加可怕。
在我过去的生活里有很多事情压在我心头,
当我在凌晨之前醒来,正如我现在这样,
我比你更能理解这种感觉——
但你没有任何理由去自责。
你问心无愧。
哈里 事情远比这复杂。
人们所说的良心,只不过是
吞噬自己的癌症。我知道你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首先,你把这个单独的事件孤立起来
当作一件如此可怕以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因为你承受不了。所以你必须相信
我的想法是幻觉所致。并不是
我的良心,也不是我的大脑有问题,
而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出了毛病。
我在满足的困倦中躺了两天;
然后我恢复了。我害怕睡着:
这种情况下你会最后一次被抓牢。
而且我也害怕清醒。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接近我。
感染已经渗入骨髓
她们总是在我附近。在这里,比以往更接近我。
她们离这里很近。我没预料到会这样。
埃米 哈里,哈里,你很疲倦
而且紧张过度。走了这么远的路
又如此匆忙,变化对你来说太突然了。
你不习惯我们这里有雾的气候
和北部的乡村。当你白天再看到韦石伍德,
一切都将一如往常。
我求你晚餐之前休息一下。
让道宁给你弄个热水澡,
你就会感觉更好些了。
阿加莎 还有几点我不太理解:
以后就会清楚的。我还确信你
只是解释了问题的一部分。
正是由于你不理解
你才觉得有必要说明你做的事情。
还有很多需要去理解:抓住它
把它当作通往自由的必由之路。
哈里 我想我稍稍知道你的意思,
就像你以前跟我解释烟囱里的抽泣声
和黑暗壁橱里的妖邪一样,
他们都说没这回事,
来消除疑惑,但你的解释
至少使我不再害怕它们。
我去洗澡了。
〔下。
杰拉德 上帝拯救我们!
我从来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糟糕。
瓦奥莱特 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情:
哈里必须看医生。
艾维 但我理解——
我以前听说过类似的病例——像他这种情况
如果我们建议他看医生
他会显示出最无节制的憎恨。
他们可能会很狡猾——
他们的疾病使他们如此。他们不想自己被治愈
而且他们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查尔斯 他可能脑子里一直有这种想法,
身处异乡,无人交流。
我怀疑仅仅是由于他有除掉她的想法
使他相信是自己亲手做的。他不可能信任自己的好运。
我觉得他需要的就是找个人跟他谈谈,
让他忘掉这件事。我明天会跟他谈谈的。
埃米 当然不是你,查尔斯,你不是合适的人选。
我宁愿相信他需要的就是在韦石伍德待上几天,
身边有亲人陪伴他。
杰拉德 不管怎样,埃米,瓦奥莱特的建议有点道理。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沃伯顿医生,请他来加入我们的晚餐呢?
他是我们家族的故交,邀请他来是很自然的事情。
男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照料过他们。我会跟他聊聊。
他可以跟哈里谈谈,而且哈里也无需有任何疑心。
我相信沃伯顿医生的看法。
埃米 如果要跟沃伯顿讲,
该我去。阿加莎,你怎么看?
阿加莎 这似乎是不必要的行动中
要采取的必需的一步,
不是因为它会带来的益处
而是尽管事情几乎不可能,
也要用尽一切办法。
埃米 很好。
我亲自去给医生打电话。
〔下。
查尔斯 我有个主意。为什么不问一下道宁呢?
他侍奉哈里十年了,他绝对谨慎可靠。
他跟他们在一艘船上。他可能有点用处。
艾维 查尔斯!你不会真的觉得
他可能把她推进了海里?
查尔斯 无论怎样,我不会责备哈里。
我自己本来曾经可能会做同样的事情。
在有了他想除掉的人之前
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会做些什么。
杰拉德 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不想让道宁知道
比他已经了解的更多的事情。
而且即使他了解,他也不该晓得我们也知道。
为什么不息事宁人呢?
查尔斯 我仍然有一两个问题
(他按了铃)
想问问道宁。
他不会知道我为什么问这件事。
〔登曼上。
登曼,道宁在哪里?他跟爵爷在一起吗?
登曼 他在车库里,先生,跟爵爷的车在一起。
查尔斯 请告诉他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登曼下。
瓦奥莱特 查尔斯,如果你决意要过问此事,
我觉得这么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而且我确信埃米也不赞成这么做——
我只想表达我强烈的抗议
抗议你的目的和你所使用的方法。
查尔斯 我的目的是,找出哈里犯病的真实原因:
在知道这事之前,我们也只能束手无策。
至于我的方法,我们在利用手边的任何东西时
不能过于吹毛求疵。
如果你有兴趣帮助哈里
你几乎不可能反对我的方法。
瓦奥莱特 我确实反对。
艾维 我同我妹妹意见是一致的,我也反对。
阿加莎 我不反对。
我也不反对邀请沃伯顿医生: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毫不相干;
我们最好还是让查尔斯单独跟道宁谈谈
以他自己的方法。
〔阿加莎站起来。
瓦奥莱特 我不同意。
我觉得应该有见证人。我打算待在这里。
我希望在场听听道宁会说些什么。
我想立刻知道,不想以后别人告诉我。
艾维 我跟瓦奥莱特在一起。
阿加莎 我在道宁离开后
会回到这里。
〔下。
查尔斯 啊,我很遗憾,
你们都这么看待此事:但有时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采取果断行动,
〔敲门,道宁进屋。
查尔斯 晚上好,道宁,
很高兴这么多年后又见到你。
一切都好?
道宁 谢谢你先生,一切都不错。
查尔斯 很抱歉如此匆忙把你叫来,
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相信你不会介意,是关于爵爷的。
你已经侍奉爵爷有十年了……
道宁 先生,到下个圣母领报节[1]就十一年了。
查尔斯 十一年了,那么你应该很了解他了。
而且我也确信你一直是他的好友。
我们已经将近八年没见到他了;
说实话,现在我们见到他了,
我们都有点为他的健康担忧。
他似乎不太……正常。
道宁 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
很自然,先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查尔斯 确实如此。
道宁,当你跟他们一起从纽约出发旅行之时——
我们对当时的情况不甚了解;
我们所了解的都是从报纸上看到的——
当然,报纸报道了太多的内容。
道宁,你是否觉得这本可能是自杀,
而且爵爷知道她会这么做?
道宁 不可能,先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更可能是一个事故。
我的意思是,以爵爷夫人的为人,
我认为她没这个勇气。
查尔斯 她可曾谈及过自杀?
道宁 哦,是,她的确不时提到过。
但我的看法是,她这么说
但最不可能这么做。我的想法是
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吓唬人。
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就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
查尔斯 我能理解,道宁。她死之前情绪还好吗?
道宁 啊,总是差不多一样,先生。
早晨忧郁,晚上兴奋。
而且那时她通常会很兴奋,
先生,有时她会做出些毫无责任感的举动来。
如果我斗胆说一句,先生,
我总是觉得几杯鸡尾酒下肚
对夫人她大有益处。
她不是那种会喝酒的人:
对有些人来说喝酒很正常,对其他人则不那么自然。
查尔斯 在旅途中,爵爷情绪怎么样?
道宁 哦,先生,爵爷很沮丧。
但是你知道爵爷总是很安静的一个人:
我很少看到他情绪高昂。
如果我的判断有价值的话,我总是说
爵爷有些人们所说的那种情感压抑。
但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比平常更紧张;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觉察出他当时很紧张。
他的举止行为显得仿佛他觉得有什么事情可能会发生。
查尔斯 什么样的事情?
道宁 我不知道,先生。
但他似乎很担心夫人。
当天气恶劣的时候尽量让她待在船内,
爵爷不喜欢看到她靠在船栏上。
他偶尔会陷入恐慌。
但你知道,先生,这仅仅是我的看法。
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爵爷有点过于神经质。
查尔斯 他们总是在一起吗?
道宁 总是在一起,先生。
这就是我对夫人有怨言的地方。
我的观点是夫妻不应该老腻在一起,先生。
我敢说,这是跟通常的观点相反的。
她就是不肯让爵爷单独待会儿。
我对远洋邮轮也有怨言
船上到处是游泳和练体操的地方
没有哪怕一个男人可以去静静地抽根烟
女人们不会跟着去的地方。
她总是不离爵爷左右。
查尔斯 在那天晚上,你看到他了吗?
道宁 哦,是的,先生。我确信我看到过他。
我不是说他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做——
爵爷在吩咐我的时候总是很体贴。
但当我说我看到过他,
我是说我偶然看到他。
你知道,先生。我当时在经济舱,
睡觉之前我到外面呼吸下空气,
在我那里可以看到上层甲板的角落。
而且我记得,在那里我看到了爵爷
靠在船栏上,看着海水——
当晚没有月光,但我确信那就是他。
我在那里四处转悠,将近半个小时
他自己一人待在那里,向栏杆外面望去。
爵爷夫人那时肯定还没出事,
是吗,先生?否则他早就知道了。
查尔斯 哦,是的……确实如此。谢谢你,道宁。
我觉得我已经问完了。
杰拉德 哦,道宁,
爵爷的汽车有什么问题吗?
道宁 哦,没什么,先生。汽车保养得很不错。
我特别留心。
杰拉德 我只是在想,
为什么今晚你一直在忙汽车的事情。
道宁 车子没什么毛病,先生:
我只是喜欢让车子准备好下次的旅程。
还有什么事情吗,先生?
杰拉德 谢谢你,道宁。
没什么了。
〔道宁下。
瓦奥莱特 啊,查尔斯,我得说,经过你的调查,
除了把道宁扯进这件事之外,
你似乎并没有让事情朝更进一步发展:
我对此不赞成。
查尔斯 你不赞成。
但我认为一个无意识的共犯对这件事还是有利的。
合唱 当隐藏的秘密将要被揭露,报童将在街上叫卖的时候,
我们为什么就该站在这里像内疚的密谋者,等着消息泄露呢?
当隐私将变成人所共知的新闻,普通的摄影记者们
忙着为画报拍摄照片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乱作一团?
在困境中,我们却不得不装得很友善,这很可怕,我们为什么就得被牵扯进来,带到这里,聚在一起呢?
艾维 我不信任查尔斯,他从自己所交往的俗人那里学来些粗俗伎俩,而且还盲目自信。
杰拉德 艾维只关心自己,还有她在那些破落上流社会熟人中的信誉。
瓦奥莱特 杰拉德肯定会闯祸,他离开军队后就没做过好事。
查尔斯 瓦奥莱特担心自己作为埃米妹妹的地位会被削弱。
合唱 我们大家都装腔作势
以为自己很特殊,不受人类枷锁的束缚。
只要我们大家在合适的栏目里出现
我们都喜欢上报纸。
我们了解铁路事故
我们了解血栓突然形成
和动脉硬化。
我们喜欢别人对我们高度评价
目的是我们可以对自己高度评价。
什么样的解释都可以满足:
我们只是想确认
酒窖里的噪音
和那些本不该开着的窗子。
为什么我们做起事来仿佛都担心门可能会突然打开,窗帘会突然被拉开,
酒窖会让我们看到些可怕的现实,屋顶会不翼而飞,
我们是不是该不再相信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坚持住,坚持住,我们必须坚持世界还是一如往昔。
埃米的声音 艾维!瓦奥莱特!阿瑟或者约翰来了吗?
艾维 还没有阿瑟和约翰的消息。
〔埃米和阿加莎上。
埃米 很烦人。他们两个都许诺在吃晚饭时赶到。
但现在他们连更衣时间都赶不上。
我不明白他们两个,从不同的方向出发,
到底会出什么问题。
好了,我们得去换装了。我希望哈里在楼上休息后会感觉好些。
〔下,阿加莎除外。
* * *
[1] Lady Day,又名“Feast of the Annuciation”,为每年3月25日,为纪念天使加百列向童贞女马利亚预告她将因圣灵感孕而生子,并指示婴儿应取名为耶稣一事而设。
第二场
阿加莎
〔玛丽拿着花上。
玛丽 春天在北部乡村来得很晚,
很晚,而且时间不确定,紧紧抓住南方的墙壁。
园丁都找不出适合今晚使用的花给我。
阿加莎 我总是忘记这里春天来得多么迟。
玛丽 我宁愿等待春风吹拂而开放的花儿,
它们比温室里的花好得多
据我所知,
温室里的花不属于这里,
而且它们也没经历风雨。
阿加莎 我在想晚餐会上会有多少人。
玛丽 七个……九个……肯定有十个。
我听说哈里已经到家了
而且他是唯一一个不确定会不会回家的。
当然阿瑟和约翰可能会晚点到。
我们也许得把晚餐时间往后推一点……
阿加莎 还有沃伯顿医生。至少,埃米已经发出了邀请。
玛丽 沃伯顿医生?我想她可能已经告诉过我;
晚餐人数不确定的话就很难计划。她为什么请他?
阿加莎 她就是在不久前才刚刚想起邀请他的。
玛丽 有个外人晚餐至少有话说;
还有什么场合比家庭聚餐更正式的呢?
这是一个一群不自在的人聚在一起谈话的场合,
尽管他们很少见面。
我很高兴沃伯顿医生会来。
我得坐在阿瑟和约翰之间。
这样更糟糕,想想得跟约翰说点什么,
或者不得不听阿瑟喋喋不休
尤其是当他觉得自己已经饱经世故时,
阿加莎表姑,我需要你的建议。
阿加莎 我本该想到,
在大学里,你已经得到很多这样的机会,比想要的更多。
玛丽 我早该知道你会提起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学生:
我仅仅把你当作一个知道如何统治胆怯女孩子的校长。
我现在对你还是这样看;
但我真的希望七年前听从你的劝告
去申请个奖学金。
现在我需要你的建议,因为我没有其他人可以请教,
因为你坚强,而且你和我一样都不属于这里。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阿加莎 七年后想离开?
玛丽 哦,你不理解
但你确实又理解我。你只是想知道我是否明白。
你很清楚埃米表姑想要得到的东西,通常都会得到。
你为什么很少到这里来?你不害怕她,
但我觉得你肯定是想避免冲突。
我想如果我有勇气的话,我早就离开这里了,
即使是跟她那样的意志作对。我很清楚,
她为什么让我待在这里。她并不需要我:
一个雇来的女佣也可以代替我的角色,
有没有我都无所谓。
她只是想让我跟哈里在一起——
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只是想要个温顺、钱少的儿媳,
把我当成她和哈里的女管家式的伴侣。
即使是当哈里结了婚,她仍然控制着我
因为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她经手的东西溜走;
即使是当她[1]死后:我相信——
我几乎相信是埃米表姑用意念
杀死了她。
这听上去很可怕吧?我知道意念可以杀人。
你见过她吗?她长什么样子?
阿加莎 我是唯一一个见过她的人,
唯一一个被哈里邀请去参加婚礼的人:
埃米不知道此事。我为她感到遗憾;
我能看得出她不信任我——她害怕这个家族,
她想用弱者的武器跟他们对抗,
这种方式太暴力了。而且跟哈里一起生活她日子也不好过。
关键不是她对哈里做过什么,
而是哈里对自己做了些什么。
玛丽 但是知道哈里回来之后
我才能离开这里。我知道我必须离开。
但去哪里呢?我需要一份工作:你可以帮助我。
阿加莎 玛丽,我很遗憾,我为你感到遗憾;
虽然你会觉得我不具备这种情感。
我想帮助你:但你千万别逃跑。
在这之前如果你这么做,可能会显得你有勇气
而且也比较合适。现在,勇气只是瞬间
瞬间只是恐惧和自尊。我能看到的
比我能用话语告诉你的更多。
此时此刻不是做决定的时候;
决定是由那些不时出现的超越我们的力量做出的。
你和我,玛丽,
只不过是旁观者和等待者:这可不是容易扮演的角色。
我必须去换晚餐穿的衣服了。
〔下。
玛丽 所以你不会帮我!
等待,等待,总是等待。
我觉得这个房子就意味着让我们都等待。
〔哈里上。
哈里 等待?等待什么?
玛丽 你好,哈里。
你下来得挺早。我以为你刚到。
你旅途愉快吗?
哈里 不是很舒适。
但至少时间不长。你最近好吗,玛丽?
玛丽 哦,很好。你在找什么?
哈里 我刚注意到这个房间没有什么变动。
同样的悬挂装饰……同样的图画……甚至桌子都没有,
椅子、沙发……都摆放在原来相同的位置。
我四处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但确实找不出什么地方有变化。
玛丽 你母亲坚持
一切摆放都得像你离开时那样。
哈里 我希望她没这么做。
这种使事物正常变化停滞的做法,
这样做很不自然,
但这确实很像她做事的风格。我早可以料到事情会这样。
这样只是使人的变化更加明显而已。
玛丽 是的,这里什么都没发生变化,
而且我想我们都得继续……干枯地生活下去,
不去关注什么变化。
但在你看来,我相信
你觉得我们都变化很大。
哈里 你几乎没怎么变。
自从你从牛津回来后我就没怎么见你。
玛丽 好了,我得去换装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确实会变化。
哈里 别,先别走。
玛丽 回到家你开心吧?
哈里 我有点事情
要问你。我不知道。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盼望回来,
因为我觉得我永远不该回来。
我觉得这是个生活非常实际,而又简单的地方,
但我想这种生活的简单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似乎我赶不掉那些我想逃避的幻影;
而同时其他的回忆,那些童年早期的,忘掉的事情
又回到脑海里。我不能解释这是为什么。
但我曾认为可以从一种生活逃避到另一种生活,
又或者所有生活都一样,根本无处可逃。告诉我,
你在韦石伍德童年过得开心吗?
玛丽 开心?不是很开心,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看上去似乎永远是我自己的错,
永远不开心意味着永远恶作剧。
但有两个原因:我只是个表亲,
因为我与这里没什么其他关系,却被滞留在这里。
我不属于这个地方。而你却不同。
你看上去年长多了。我们都对你很敬畏——
至少我是这样。
哈里 你为什么不开心?
玛丽 似乎一切都是强加到我们身上;
精致的东西都早已摆放好,
佳肴总是准备得那么仔细;
根本就没有什么时间去开发我们自己的乐趣。
但也许一切都是为你设计的,而不是为我们。
哈里 不,事情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也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跟你们一样。但到底计划是怎么样的?
我们很难弄明白。但你还记得
玛丽 那棵我们曾经叫做荒原的空心树
哈里 靠近河边的地方。我们就是在那座木屋里
跟印度人打架的,阿瑟和约翰。
玛丽 那时我们在月光下的岩洞里碰头,
为了唤醒那些邪恶的幽灵。
哈里 阿瑟和约翰。
当然我们因为晚上被大人哄上床睡觉
后又出去疯玩而受到惩罚。但至少他们从来不知道
我们到底去了哪些地方。
玛丽 他们从来没发现这个秘密。
哈里 那时他们没有。但后来,当我从学校回家度假,
在正式的欢迎和家庭节日活动结束后,
我就尽可能快地逃跑,溜到河边
去找我们当初的那个藏身之地。荒原已经不见了,
那棵树被伐倒,人们盖了一座非常整洁的乡村避暑小屋,
“为了使孩子们开心”。
一个人关于自由的唯一回忆
竟然是河边树林里的一棵空心树
这真是荒谬。
玛丽 但是小时候我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
包括大人的愚蠢——
他们居住在一个触及不到我的世界里。
就在刚才,我觉得他们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地觉得你应该开心
然而此时此刻你却很清醒地觉得
自己是个多余的不适合这个世界的人。
但我为什么在谈我自己的司空见惯的小事呢?
这些你肯定觉得很琐碎。
这只是很普通的无助情绪而已。
哈里 你不可能知道的一件事:
每个选择似乎都突然绝迹了,
铁流出人意料地崩涌,
只有你丧失希望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希望。
你只是知道什么是不敢有所指望:
你不知道希望被夺走后的人是什么样子
或者自己扔掉希望,加入无助人群大军
其他人根本不认同你,虽然彼此之间也会互不相认。
玛丽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从未有过那样的经历。
然而无论这种经历是多么残酷,多么真实,
它们都可能是假象。
哈里 我所看到的
或许是这样那样的梦境;
没有比最真实的事情更可怕的了。
鲜艳的颜色渐渐褪去
不可捕捉的情感也随之而去,
照耀这个世界的亮光,从来没有发现它要找的东西;
眼睛随之适应了黄昏
黄昏中冰冷的石头被当作青蛙,
而无叶的树枝被当作蛇。
玛丽 你所描述的那些景色
跟其他景色一样真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你说的话自相矛盾:
你所提到的对希望破灭的突然领悟,
我知道你已经经历过,
而且我也能想象那时多么的可怕。
但在这个世界上某个你预料不到的地方,
希望在继续滋生着,
尽管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你回到韦石伍德,说明你有所期待,
否则你也不会回来。
哈里 无论我期待的是什么
现在我回到这里却发现我不会找到它。
人的这种想回到初始地重新开始、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想法,
这难道不愚蠢吗?就像那棵空心树,
已不在原地。
玛丽 但可以确定的是,你所说的
只是为了证明你期望在韦石伍德找回真实的自我,
期望韦石伍德为你做些什么
而这些只有你才能做到。
你所需要改变的是你的内心想法
你在任何地方都能改变你的内心想法——这里和其他任何地方。
哈里 我的内心,你觉得它能够改变!
我觉得她们离我很近,是的,就在这里!
只要是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这里,这里,这里。
她们总是在我的眼角闪动,
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也在我的内心里,尤其是在噩梦频发的
恐慌夜晚。你不知道这些,
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你不可能理解。
玛丽 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但你得耐心点,
你得对那些没有经历过类似事情的人耐心些。
哈里 即使我尽力去解释,你也永远不可能理解:
解释只会加深你的误解;
解释只能疏远你我。
只有一种方式能让你理解
那就是亲眼看到。她们太聪明了
不会轻易就把你领进我们的世界。你的世界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们想让我们明白:这是折磨的一部分。
玛丽 如果你觉得我没有理解你的能力——
但无论如何我得去为晚餐做准备了。
哈里 别走,别走!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时刻。
我们的对话应该能得出一些结果。
玛丽 我不是明智的人,
从普通意义上来讲,我并不是很了解你,
虽然我记得很多关于你的事,
也记得什么才是真实的你。我没有多少经历,
但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
它不是来自教师或者书本,或者是思维,体会:
以前我不知道我明白这些。
即使像你所说的那样,韦石伍德是骗人的假象,
你的家庭也是错觉——一切都是错觉,
你所能感知的一切——我不是指你所想的,
而是你所感知的都是错觉。你把自己跟憎恨绑在一起,
就像其他人把自己跟爱绑在一起一样:
这是一种迷恋,
这是错误的,这是一种被误导的情绪。
你欺骗自己
就像那些确信自己瘫痪
或者像那些虽然还能看到阳光
却说自己已经是盲人的人一样。
我觉得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哈里 我在毫无意义的旅行中度过多年;
你就待在英国,然而你却像
一个游历广泛的人,
一个去过人迹罕至、少有耳闻的
森林里遥远瀑布的人。
我听到你的声音就像
在两场暴风雨的寂静间隙,人们听到那些草丛中和树叶里
平常的噪音,生命仍在继续,
人们通常对此视而不见。
也许你是对的,虽然我不知道
你是怎么领悟到的。这阴冷的春天
难道春天不是邪恶的季节吗?她用谎言来引诱我们。
玛丽 阴冷的春天
是蠢蠢欲动的树根开始作痛的时刻
是黑暗中的痛苦
是树干里的生命缓慢流动的时刻
是正要绽放的花苞痛苦的时刻
受罪最少的是它们:
雪堆下的乌头[2]
和想在树林里待会的雪花莲。
哈里 春天是污秽重生的时节
是奉献的季节
新的潮水开始哀嚎
冬天溺水者的幽灵开始回归
那些溺水者的幽灵
不是在春天回到陆地的吗?
死者不是想回来吗?
玛丽 痛苦是快乐的对立面
但快乐也是一种痛苦
我相信出生的时刻
就是我们知晓死亡的时刻
我认为出生的季节
对那些想到上游去的树木、走兽和鱼儿
都是奉献的季节:
那么跟那些被迫重生的恐惧的幽灵
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不得不向着炽热的太阳飞去
在云层里打湿自己的翅膀
还有月亮上的兔脚?
哈里 我们一直在说些什么呢?我想我在说,
似乎我一直待在这里
而你却游历广泛。
至于我到底是不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者我为什么这么说,
这并不重要。你带来了走廊尽头开着的门的消息、阳光和歌唱;
当我确信每道走廊只不过通向另一道走廊,
或者一面空墙;我不断活动
让自己不会停下来。你却带来了阳光和歌唱。
停!
那是什么?你感觉到了吗?
玛丽 什么,哈里?
哈里 比所有知觉都更深邃的焦虑,
比嗅觉还要深邃,但就像一种不可描述的味道,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既甜又苦的味道。
我知道这是什么!
它比以往更强大,像水汽
把其他所有的世界和我都溶解到里面。啊!玛丽!
不要那样看着我!别那么……尽量别那么看着我!
我得走了。哦,为什么,现在?出来吧!
出来吧!你们在哪里?让我看见你们,
因为我知道你们就在那里,我知道你们在监视我。
你们为什么要戏弄我?为什么把我放走
却又把我包围?当我记得她们的时候,
她们就任其自然:当我忘记她们
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不注意
他们又被唤醒了,就像永不睡眠的猎人
她们不会让我入睡。在睡觉那一刻
我总是看到她们的爪子安静地张开着,
就像从来就没动过一样。
我站在阳光里的时间只是那么一瞬,那么一瞬,
我曾想我会待在那里。
玛丽 看着我。你可以依靠我。
哈里,哈里!我来告诉你,这都没什么。
如果你依靠我,一切都会好的。
哈里 出来吧!
〔窗帘拉开,显出窗眼里的复仇三女神。
你们为什么选择现在第一次露面?
当我认识她的时候,我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我。
不是任何人。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
噩梦时刻,我偶尔来到你们中间,
但我那时是另一个人,想着其他的事情。
我告诉你们,你们所看到的不是我,
你们朝着笑的人也不是我,你们故作神秘的表情所牵扯到的那个人不是我,
而是另一个人,如果是个人的话,
你们以为我是那个人:让你们这些恋尸狂
围着那具尸体大餐一顿吧。她们就是不走。
玛丽 哈里!这里没有什么人。
(她走向窗户,把窗帘拉上)
哈里 我告诉你,她们刚才就在这儿。她们现在还在。
难道你知觉如此麻木,难道你知觉如此迟钝
就不能看到她们?如果我意识到
你这么愚钝的话,我也不会听你胡言乱语。
难道你不能帮助我吗?
你对我毫无用处。我必须面对她们。
我必须跟她们斗争。但她们是愚蠢的。
你怎么能跟愚蠢作斗争呢?
然而我必须跟她们说话。
(他冲向前,撕拉开窗帘:但复仇三女神不见了。)
玛丽 哦,哈里!
* * *
[1] 指哈里的妻子。
[2] Aconite,毛茛科植物乌头的主根,有毒,供药用。
第三场
哈里,玛丽,艾维,瓦奥莱特,杰拉德,查尔斯
瓦奥莱特 晚上好,玛丽。你换好装了吗?
你觉得哈里看上去怎么样?
为什么,谁把窗帘拉开啦?
(把窗帘拉上)
很好,我想,
你知道他为了及时赶上他母亲的生日会,
从大老远风尘仆仆地赶来。
艾维 玛丽,亲爱的,
是你摆放的那些花吗?让我改变一下它们吧。
你不介意,是吗?我非常了解花;
我一直很热爱花草:
以前在康沃尔的时候我曾经有自己的花园,
那时我还有这个经济能力;
我曾因为培植飞燕草获得好几个奖项。
实际上,我在这方面曾经是个权威。
杰拉德 晚上好,玛丽。你见过哈里了。
他回来很好,不是吗?
我们得让他感到舒服自在。他能回家,
赶上他母亲的生日会真是太好了。
玛丽 我得去换装了。我来得比较晚。
〔下。
查尔斯 现在我们只缺阿瑟和约翰了。
我很高兴你们都将聚在一起,哈里;
他们需要自己大哥的熏陶。
阿瑟有点不负责任,你知道的;
你能让他更清醒点。
毕竟你是一家之主。
埃米的声音 瓦奥莱特!阿瑟和约翰还没来吗?
瓦奥莱特 两个人都还没到,埃米。
〔埃米跟沃伯顿医生上。
埃米 真令人烦恼。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想可能是大雾耽搁了他们的行程,
所以打电话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哈里!
你见过沃伯顿医生了吗?
你知道他是我们家的故交。
哈里,他比任何人认识你时间都长,
当他听到你回来参加生日晚宴时
他取消掉原先一个重要约会来到这里。
沃伯顿 我敢说我们两个都改变了许多,哈里。
一个乡村医生只会变老。
再见到你令我想起很早很早的事情。
但你肯定还记得那次你从学校回来,得了腮腺炎,
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让你在床上休息。
你不喜欢假期里生病。
艾维 从学校回家度假却生了病,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瓦奥莱特 无论是小病还是孩子经常得的疾病总是一样:
你不愿意待在床上
因为你确信如果这样你永远不会恢复健康。
哈里 你们所说的恢复健康
只不过是在孵化另一种疾病。
我这么认为可不是毫无理由。
沃伯顿 你千万别这么悲观地看待问题,
这与我的职业几乎是不相符的。
但我记得当我在剑桥读书的时候,
我曾经梦想作出重大发现
消除这样那样的疾病。
现在我有四十年的从医经验,
我已经不再从实验室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了。
我们所有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疾病:
当我们没发现症状的时候我们就把这叫做健康。
健康是个相对的概念。
艾维 医生,你肯定有很丰富的经历,
四十年时间。
沃伯顿 确实是这样。
即使在乡村行医。我第一个病人——
也许你们不会相信,女士们——是个杀手,
他患有不可治愈的癌症。
他是多么坚强地与之斗争呀!我从来
没看见任何人有这么强的求生欲望。
哈里 这根本不是什么奇特的事情。
相信谋杀比相信癌症要难。
癌症就在这里:
隆起的肿块,若隐若现的疼痛,偶然生病:
而谋杀则是睡眠和清醒的颠倒。
谋杀在那里。一般的杀手
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
对他自己来说他仍然是过去那个样子
或者他一直的样子。他意识不到
一切都无可挽回,
过去也无可挽救。但是癌症,
确实真实地存在着。
沃伯顿 啊,我们别谈论这些事情了。
我们怎么会谈及癌症的话题呢?
我真不知道。但现在你们都长大了,
我在韦石伍德也没什么病人了。
韦石伍德总是比较寒冷,但是个比较有益健康的地方。
只有当我接到邀请的时候,
我才见到你的母亲。
瓦奥莱特 是的,看看你母亲!
除了她现在冬季不太能出去活动之外,
你根本看不出她哪怕比
十年前生日时更老的迹象。
杰拉德 等阿瑟和约翰还有什么用处吗?
埃米 我们还是进去吃晚饭吧。
他们可能会在我们结束之前到家。你能带我进去吗,医生?
我觉得我们是在场的人中年龄最大的——
实际上我们是这里最老的居民。
既然我们来得早,我们就先进去。
沃伯顿 非常荣幸,蒙肯西夫人,
我希望明年你能给我同样的荣誉。
〔埃米,沃伯顿医生,哈里下。
合唱 我害怕已经发生的和所有将要发生的一切;
害怕那些就在门边,就要来临的事情,仿佛他们本来就在那里。
过去即将发生,而且将来早就尘埃落定。
将来的羽翼遮暗了过去,将来的鸟喙和爪子玷污了
历史。可耻的
卧室中的第一声哭叫,育婴室的噪音,
破损的家庭照片,看上去可笑的
房客们的晚餐,荒野上的家庭野餐。
房顶被掀走,或许本来就没有房顶。
那只鸟就栖息在断掉的烟囱上。我害怕。
艾维 这是一种令人丧失体面的恐惧。我必须奋力和它斗争。
杰拉德 我已经习惯那些可以感觉到的危险了,但仅限于那些我能够理解的。
瓦奥莱特 杰拉德,查尔斯和那个医生的愚钝令我非常不安。
查尔斯 如果我来处理此事,我想我能应付得了。
〔下。
〔玛丽上,通过这里去吃晚餐。阿加莎上。
阿加莎 她们的眼神盯着这个房子
她们的眼睛俯瞰着这里
一共有三个
但愿这三个人不在一起
但愿打了结的
会被解开
但愿在塞满的井里的
交叉一起的骨头
能最终被扯直
但愿黄鼠狼和水獭
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但愿白天的眼睛
但愿晚上的眼睛
都从这座房子上挪开
直到打了结的被解开
交叉的被弄直
弯曲的被纠直。
〔下,去吃晚餐。
第一部结束
第二部
书房,饭后
第一场
哈里,沃伯顿
沃伯顿 哈里,我很高兴能单独跟你待几分钟。
实际上,我今晚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并不是仅仅为了庆祝你母亲的生日。
我想跟你就一个秘密
进行单独谈话。
哈里 我可以想象,
虽然我认为这样可能毫无用处,
或者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复杂。
但如果你想谈,那咱们就谈吧。
沃伯顿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非常确信你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至于说会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如果不为很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做好准备
将会使事情更加棘手。
哈里 噢,上帝呀,将要发生的事情
早已经发生了。
沃伯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正确的,
但如果你不知道,而且你所了解的
或者任何时候你所不知道的一切
对将来都至关重要。
是关于你母亲……
哈里 我母亲怎么了?
一切总是都跟母亲扯在一起。
当我们还没上学之前,还是孩童的时候,
我们的行为准则仅仅是为了取悦母亲;
行为不端就是对母亲不敬;
做错了事情就是让母亲痛苦,
无论什么只要使她开心就是美德——
虽然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怎么开心过。
这就是我们在没开始做什么之前
就觉得自己是失败者的原因。
当我们从学校回家度假,
其实那并不是假期,只是
我们应该获得母亲欢心的一段日子而已
因为除了学期中段,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见到我们了。
但见到我们母亲似乎更加不开心,我们
也感到更内疚,所以第二天
我们在学校就恶作剧,目的就是为了受到惩罚,
因为惩罚使我们不再那么良心不安。
母亲从来不惩罚我们,但她让我们感到内疚。
我觉得在家里发生的那些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会给孩子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沃伯顿 停一下,哈里,你错了。
我是说,你不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
你说的可能很对,但现在我们关心的是
你母亲将来的幸福,
她应该活在当下,而不是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哈里 哦,那有什么区别!
我们怎么能只关注过去,而不关注将来,
或者只关注将来,而忽略过去呢?
我跟你说的这些是很重要的。非常重要。
你必须得让我解释一下,然后你可以接着谈。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今晚
我有种不可抑制的想法,就是想解释——
但或许我只是梦见我在说话
等醒来却发现我沉默无语
或者我在对牛弹琴:而且其他人
听到的东西与我所说的迥然不同。
但如果你想谈的话,至少你该告诉我些
有用的事情。你还记得我父亲吗?
沃伯顿 你为什么提到他呢,当然记得,哈里。但我真的不明白
这与现在的事情或者与我必须告诉你的事情
有什么关系。
哈里 你必须告诉我的事情
或者是我已经知道的事情,
或者不重要,而且也不真实。
但我想更多地了解父亲。
我几乎对他没什么印象。而且我记得很清楚,
在他离开之前,我与他被人为隔开,根本没机会见面。
我们根本就没怎么听到别人提起过他,但在某种程度上
我们觉得他一直还在这里。
但当我们想抓紧他的时候,剩下的只是
被窃窃私语的艾维和瓦奥莱特包围的真空——
那时阿加莎从来不来这里。我父亲当时在哪里?
沃伯顿 哈里,穷究过去的痛苦是没有意义的。
过去发生的已经够受的了:郁积下来的只是腐蚀之物。
别再去想它了。你知道
你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就没快乐过:
他们双方同意分开,
你父亲去了国外生活。他去世的时候你还是个小男孩。
你当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印象。
哈里 但现在我确实想起来了。阿瑟和约翰不会记得,
因为他们还太小。但我现在记得
那是个非常炎热的夏日,
那天我丢失了捉蝴蝶用的网;
我记得那天的死寂,得胜的姨妈们压抑的兴奋
和低声的交谈。
我无意去偷听,她们也不想让别人听到,因为她们都侧着脸说话,
这些给孩子幼小的心灵投进了死亡的阴影。
那天正是父亲去世的日子。当然,我是说,
那天是我们得到他去世消息的日子。
沃伯顿 你想得太多了。
我确信你母亲一直爱着他;
从没有人怀疑有什么丑闻。
哈里 丑闻?谁说过丑闻?我没说过。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那天晚上,当她亲吻我的时候,
我感觉陷阱离我更近了。如果你不告诉我,
我必须去问阿加莎。我以前从来不敢这么做。
沃伯顿 我强烈建议你别去问你的姨妈——
我是说她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但是,哈里,
我们不能整晚一直坐在这里;
我们得去庆祝你母亲的生日,
而且你的兄弟们就要来了。你不想听听
我想告诉你的事情吗?
哈里 好吧,说吧。
沃伯顿 我想跟你谈的是你母亲的健康问题。
我必须告诉你,哈里,尽管你母亲思维仍然敏捷,精神饱满,
虽然她像往常一样充满活力——
这只是她坚强个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她不屈不挠的意志让她活下去。
现在我不想谈论细节问题。她的身体很虚弱,
而且每况愈下。她的心脏非常脆弱。
细心照料,避免所有容易使她激动的事情,
她可能还能活几年。任何时候突然的震惊
都会让她倒下。
换另外一个人的话,
她不可能活到现在。
她的意志让她活了下来:
她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你回到韦石伍德,
看到你掌管大局,
因此,必须保证她不受任何打搅和刺激。
哈里 啊!
沃伯顿 哈里,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
我本该避免跟你提起此事,
但你必须知道这些,
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的母亲,
在她有生之年得让她快乐。
另一个原因是你自己:韦石伍德的将来全靠你了。
我不想这么说;
但你知道我是你们的故交,
我也有幸知道些你们家族的秘密——
你我都知道阿瑟和约翰令你母亲大失所望,
约翰比较稳健,但他并不聪敏;
而阿瑟又总是行事鲁莽,不负责任。
你母亲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哈里 希望?……告诉我,
当你像我现在这么大的时候你是否认识家父?
沃伯顿 是的,哈里,我当然认识。
哈里 那时他长什么样子?他跟我长得像吗?
沃伯顿 非常像。当然有些区别。
考虑到时尚界发生的变化,
而且你胡须刮得很干净,这很像过去的你。
现在,哈里,我们来谈谈你自己。
哈里 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照片。也没有什么画像。
沃伯顿 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一直睡着……
〔登曼上。
登曼 少爷,温切尔警官来了。
他有急事要见爵爷和沃伯顿医生。
他说非常紧急,否则他不会打扰你。
哈里 我会见他的。
〔登曼下。
沃伯顿 我在想他有什么事情。我希望你两个弟弟都没发生什么事。
哈里 我两个弟弟都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温切尔警官是真实的,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发生。
但如果登曼见到的是虚幻的温切尔呢?
这比发生什么事情更糟糕。
假使你见到他,而且……
沃伯顿 哈里,保持冷静!
可能你的一个弟弟发生了什么事情。
〔温切尔上。
温切尔 晚上好,爵爷。晚上好,医生。
生日……哦,非常抱歉,爵爷。
我错以为这是你的生日,而不是夫人的。
哈里 是夫人的生日!
(他冲向温切尔,抓住他的肩膀)
他是真实的,医生。
那么让我们继续谈话。你,我和温切尔。坐下,温切尔。
来一杯波尔多葡萄酒。我们刚才在谈我父亲。
温切尔 你总是善于开玩笑。你看上去跟我上次见到你
一样年轻,爵爷。但乡村警官
是不可能变年轻的。谢谢你,爵爷;
但我的风湿病不适合喝波尔多酒。
沃伯顿 看在上帝的份上,温切尔,告诉我们到底有什么事。
爵爷今天晚上感觉不是很舒服。
温切尔 我理解,先生。
如果是我的生日的话,事情也会如此——
对不起,我总是忘记。
如果是我母亲的生日的话。上帝让她的灵魂安息吧。
她去世已经有十年了。夫人身体怎么样,爵爷?
哈里 你为什么一直问夫人的事情?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可不怕你。
温切尔 我希望你不会害怕,爵爷。
我不是故作深沉。
但您得明白,爵爷,我这么问是有充分理由的。
哈里 那么,你是不是想让我把她叫出来?
温切尔 哦,不,真的。上帝,我宁愿不……
哈里 你是说你认为我不能这么做。但我可能会让你吃惊;
我想我可能会让你震惊。
温切尔 对于一个晚上来说,已经有足够多的震惊了,爵爷: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沃伯顿 天哪,温切尔,
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温切尔 是关于约翰先生。
哈里 约翰!
温切尔 是的,爵爷,非常遗憾。
我本觉得我最好私下跟你安静地说说,
而不是打电话,或者打搅夫人。
所以我骑上自行车。但雾气那么大,我大部分时间是走来的。
否则我早就到这里了。
我给沃伯顿医生打过电话。
他们告诉我他在这里,而且你回来了。
约翰先生有点小小的事故,
他在维斯特路上,在雾中行走,
速度颇快,我想,撞在一辆停在大路转弯处的大卡车上。
我们会让司机说明此事的:
他说自己不很熟悉这个地区,
而且判断方位很困难。我们在阿莫斯旅馆找到了约翰先生。
幸运的是,欧文医生在那里,他大体检查了一下;
说不严重,只是些糟糕的划伤
和脑震荡;说早晨就会醒来。
但千万不要移动他的身体。
欧文医生非常急切地想让你去看看他。
沃伯顿 非常正确,非常正确。我这就去看看他。
我们千万得向你母亲解释……
埃米的声音 哈里!哈里!
谁跟你在一起?是阿瑟还是约翰?
〔埃米上,瓦奥莱特,艾维,杰拉德,阿加莎和查尔斯跟着上。
温切尔,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温切尔 夫人,我非常遗憾,但我刚刚告诉医生,
没什么,只是个小事故。
沃伯顿 蒙肯西夫人,是约翰出了点事故;
温切尔告诉我欧文医生已经检查过,
说没什么,只是轻微脑震荡,
但今天晚上不能移动他的身体。在这种事上
我会信任欧文。你可以信任欧文医生。
我们明天会把他带回来;他所需要的就是
休息几天,对此我毫无疑问。
埃米 事故?什么样的事故?
温切尔 夫人,他在雾中行走,
而且他走得肯定很匆忙。
有辆卡车停在不该停的地方。
事情发生在村外的维斯特路上。
埃米 他现在在哪里?
温切尔 他在阿莫斯旅馆,夫人。
当然,他现在还没苏醒过来。
幸运的是,欧文医生在现场。
杰拉德 我会去那里看看他,埃米,回来后告诉你。
埃米 我必须亲自去。马上备车。
沃伯顿 蒙肯西夫人,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作为你的医生,我不允许你晚上离开屋子。
你去了也不能做什么,而且这样的天气,
这样的晚上出去,我不能承担由此引发的后果。
我自己会去的。我会回来向您汇报的。
埃米 我必须亲自去。我不相信你们。
查尔斯 最好把这件事交给沃伯顿处理,埃米。
非常幸运的是今晚他在这里。
我们必须听从沃伯顿医生的吩咐。
沃伯顿 我重申,蒙肯西夫人,今晚你千万不要外出。
如果你这么做,我得拒绝再为你看病。
你只是在耽误时间。我马上就回来了。
埃米 我想你是正确的。但我可以信任你吗?
沃伯顿 你很多年来一直很信任我,蒙肯西夫人;
这可不是开始怀疑我的时候。
走吧,温切尔。我们可以把你的自行车
放到我车后面。
〔沃伯顿和温切尔下。
瓦奥莱特 那么,哈里,
我想你可能有一些话想说。
难道你不为你的弟弟感到难过吗?你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事情吗?你难道不知道这对你母亲意味着什么吗?
哈里 哦,当然我很难过。但据温切尔描述,
我认为事情不怎么严重。
像脑震荡这样的小事
对约翰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论对他还是其他人来说,
短暂的昏迷,而且约翰总是很享受清醒的时光,
没什么了不起的。
如果他真的醒来,
能够喘息一阵子我会为他高兴:
但对约翰来说,普通的一天可不仅仅是喘息那么简单。
艾维 真的吗?哈里!你怎么能这么无情呢?
我总是觉得你很喜欢约翰。
瓦奥莱特 而且即使你不在乎约翰发生了什么,
那么你也该为你的母亲考虑。
埃米 我知道得太少了:
当我的年龄越来越大,我渐渐觉得我以前知道的是微乎其微。
但我觉得你的话比哈里的话还不得体。
哈里 只有当看不到什么的时候,
人们才能表达适当的情绪——
只要他们感觉不到什么,他们的情绪就是恰当的。
他们不懂得清醒意味着什么,
也不懂得同时生活在几个层面意味着什么,
尽管人们不能同时用几个声音说话。
我对约翰有你们认为所应有的适当感情
只是我不会用这种语言交谈。
我不会用你们的方式交谈。
埃米 当你说那些话的时候,
你看上去像你的父亲。
哈里 母亲,我觉得
我该让你去躺一会儿。你肯定很累了。
〔哈里和埃米下。
瓦奥莱特 我真的不理解哈里的行为。
阿加莎 我觉得如果哈里能够与他母亲
建立些交流的渠道,倒也不错。
瓦奥莱特 我今天晚上似乎不受欢迎。
查尔斯 其实,像这样的夜晚
我们任何人去都没什么用处,
毕竟有三英里多的路程;
沃伯顿不能做的事情,我们肯定也做不了。
如果约翰情况比温切尔说的更糟糕的话,他也会马上让我们知道。
杰拉德 我更担心埃米会受到惊吓,
但我觉得沃伯顿理解这点。
艾维 你说得对,杰拉德,重要的是
不要让她看出来我们任何人很担忧的样子。
我们必须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来享用蛋糕,打开礼物。
杰拉德 但我担心阿瑟:
他比约翰更容易闯祸。
查尔斯 哦,但阿瑟开车技术不错。
他在布鲁克兰已经有了很多经验,
他不可能闯祸。
杰拉德 开车是不错,但比约翰更鲁莽。
艾维 但我记得,当他们都还是小男孩的时候,
阿瑟总是更喜欢冒险,
但约翰总是出事的那个,
不管怎么说,就是因为他过去是个迟钝的人。
他总是从小马驹上掉下来。
或者从树上摔下来,而且头总是先着地。
瓦奥莱特 但一年前,阿瑟开车带我出去,
后来我告诉他我再也不跟他一起出去了。
并不是说我想跟他出去——
尽管他本意是好的,但我觉得坐在敞篷车里
是很不体面的:在里面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而且你闲散地往后靠着,
在靠近大街的地方非常显眼,每个人都盯着你看;
我们车子的速度简直是恐怖。
我说我宁愿自己走路:而且我确实自己走的。
杰拉德 走路?走到哪里去?
瓦奥莱特 他开始是开车带我去舍尔顿汉姆;
但我在奇斯维克的某个地方让他停车。
反正那个地区我不太熟悉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回到家。
我确信他本意是好的。但我确实觉得他很鲁莽。
杰拉德 我在想埃米对阿瑟到底有多了解。
查尔斯 我想总比她平时提到的要多吧。
〔哈里上。
哈里 母亲睡了。我在想:
这多么奇怪,老人总是可以在灾难中倒头便睡。
他们就像孩子,或者那些坚毅的久经沙场的老兵。
她睡着的样子肯定像极了她小时候的模样。
你们一直在开会——通常的家庭调查那样的会议
来探究所有年轻家庭成员的性格?
或者是忙着预测次要的事件,
还是忙着预见小的灾难?
你们继续尽力去想每件事情,
让琐事变得重要,以便一切都变得不重要,
你们所说的是正常生活所应该经历的那种虚构的过程,
稍微偏离一点,你们就觉得反常。
你们所说的正常只不过是些不真实、不重要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那样,
只要我把自己的生活看作是孤立的,而且是一场灾难;
我的生活是井然有序的宇宙中不经意的一点废物。
但现在看来,我的人生似乎就是一个巨大的灾难、可怕的错误和偏差;
这只是所有人和整个世界里发生的灾难、错误和偏差的
一部分而已,我也无力去修正。
要是你们知道我在回到韦石伍德的这几个小时之前
我必须经历的那些岁月……
瓦奥莱特 哈里,我不会对你所说的事情做任何判断;
我的评论在这个家庭里并不总是受欢迎。
〔登曼上。
登曼 艾维小姐,打搅了。有你的长途电话。
艾维 长途电话?我的?为什么,谁会打给我?
登曼 小姐,他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是阿瑟先生。
艾维 阿瑟!哦,天哪,我害怕他也发生了什么事故。
〔艾维和登曼下。
瓦奥莱特 当他想找艾维的时候,我总觉得大事不妙。
阿加莎 无论你学到了些什么,哈里。你必须记住
总是有更多更糟糕的事情要发生:我们不能只满足于
当带有敌意和愚蠢行为的不耐烦的旁观者。
我们必须努力去进入其他人的假想和恐惧的世界里。
仅仅满足于沉浸在我们自己的痛苦里是
逃避痛苦。我们必须学会承受更多痛苦。
瓦奥莱特 阿加莎的话总是那么尖锐。
哈里 你认为我相信我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吗?
那只不过是我想我该相信的东西。
我说得很抽象:你们回答得也很抽象。
我个人正处于一个困境:如果她们仅仅是在外面,
也许我可以逃到其他地方去。如果她们仅仅是在屋子里,
也许我可以在沃伯顿医生的帮助下欺骗她们——
如果你们决定给我找另一个医生的话,
我也许可以获得任何其他医生的帮助,可能这个人是另一个沃伯顿。
但这些太过于真实,你们的语言是改变不了的。
哦,肯定有另外一种谈话方式,
这种方式能使我们的交流更有效。你们不理解我。
你们不可能理解我。这不单单是独处的问题
那是恐惧——与恐惧独处。
关键是到处都是污秽。我可以清洁自己的皮肤,
使我的生活更纯净,清空我的头脑,
但污秽总是在更深的地方存在着……
〔艾维上。
艾维 哪里有张今天的晚报?
杰拉德 为啥?出什么事了?
艾维 大家在晚报里找找阿瑟的消息。
从伦敦打来电话的是阿瑟:
连线的信号很糟糕,我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奇怪。似乎阿瑟
也发生了点事故。我觉得他倒没受伤,
但他说自己不能用自己的车了,
而且没赶上最后一班火车,所以他明天过来;
他说报纸上有关于这件事的报道,
但所有的消息都是错误的。不要把这些告诉他母亲。
瓦奥莱特 要报纸有什么用呢?
你和我都知道,伦敦离这里那么远
没有人会有今天的晚报。
查尔斯 等等,我想在我离开圣潘克拉斯前我买了中午版的报纸。
如果我没记错,它就在我的大衣里。
我去看看是否还在。或许报纸里有些线索。
〔下。
杰拉德 好的,我说过阿瑟和约翰都有可能发生事故。
这不是约翰的错,
我不这么认为。约翰是不走运,
但阿瑟绝对是鲁莽成性。
瓦奥莱特 我觉得这些跑车应该被禁止上路。
〔查尔斯又上,手里拿着报纸。
查尔斯 是的,有这么一段……我高兴的是
这一段不是那么显眼……
杰拉德 在接下来的报纸里肯定会有更多的报道。
你最好给大家念念。
查尔斯 (读):
贵族子弟汽车事故
尊敬的阿瑟·杰拉德·查尔斯·派珀,蒙肯西爵爷的弟弟,一月一日早晨在艾波里街道上撞上并撞毁了一个稽查员的推车,被罚款五十英镑并赔偿损失,而且禁止驾驶汽车一年。
在想从撞车事故中解脱出来的过程中,派珀先生倒车的时候撞上了商店的橱窗。当被别人责问时,他回答说:“我以为这里是空旷的乡下。”
杰拉德 哪里?
查尔斯 艾波里街道。“警局声明在事故发生时,派珀先生被一辆巡逻车追赶,他车子的速度是每小时六十六英里。当被问及为什么警车给出信号仍然不停车,他回答说:‘我以为你们在跟我赛车。’”
杰拉德 这就是共产主义者做的文章。
查尔斯 还没完。“派珀家族……”算了,不用读了。
瓦奥莱特 这跟我预料的差不多。但如果阿加莎要
对此进行什么说教的话,我会大声尖叫的。
杰拉德 向埃米解释这件事会相当尴尬。
艾维 可怜的阿瑟!我确信你们都对他太苛刻了。
查尔斯 在我那个时代,这样的事情不会出现于报端,
但现在,根本就没有隐私这回事。
合唱 在老房子里总是有人在听别人说话,听到的内容比说的还多。
人们说的都将留在屋子里,等待将来聆听。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开始于过去,并强加于将来。
在窗帘紧闭的卧室里,无论是出生还是死亡都带来痛苦。
房子把所有过去的声音都聚集起来,把他们都投射到将来。
草坪上的男高音
夏天剪草的声音
狗儿和小马驹的声音
摔倒和疼痛发出的声音
秋天劈柴的声音
厨房里歌唱的声音
走廊里晚上的脚步声
突然心生憎恨的时刻
压抑的悲伤季节
窃窃私语,明显的欺骗
装腔作势,堂而皇之
把糟糕的事情伪装到最好
所有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所以一切都被记录下来。
想躲避这些是没有用的
我们对驱魔术一无所知
无论是在阿格斯还是英格兰
都有些不能变通的规则
就像音乐的本质一样,不可更改。
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快到了听新闻的时间了
我们必须收听天气预报
和国际范围内的大灾难。
〔合唱团下。
第二场
哈里,阿加莎
哈里 约翰会恢复健康的,尽管他还会像过去一样;
阿瑟会变得清醒,虽然这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一切都会一如往常。这些不大不小的惊吓
应该成为韦石伍德正常生活常规的一部分。
约翰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我觉得会在
韦石伍德定居并过得悠然自得的人,
娶一个比他更愚蠢的女人,过着乏味的婚姻生活。
他能抵抗韦石伍德对一个人的侵蚀,
变得毫无意识,活得慢慢悠悠,
在合适的时间去合适的邻居家里作合适的拜访;
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庄园主。
阿加莎 哈里,你在想什么?
我可以去猜测过去和你所说的将来;
但似乎缺失了现在,我们需要把它们连接起来。
你可能担心我不能理解你,
还有可能担心被别人理解,
尽量别把这当作一种解释。
哈里 我仍然得去了解她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八年前,开始的时候,
我第一次有那种被隔离的感觉,
那种无可救药的,不能改变的孤立——
那是永远的,或者让我们对永远有所认知,
因为这种感觉持续的时候人就会感觉到那就是永远。这简直就是地狱。
接着麻木不仁会掩盖这种感觉——这是另一个地狱,
这是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狱,
灵魂与自我隔离开来的那种堕落,
这种自我仅仅是以观察者的身份存在着。
过去一整年,我都没恢复过来:
当我活在过去的旧梦里,我感受到同样的东西
或者毫无感受,像以前一样:
同样的憎恨四处蔓延,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活在一个非人的世界里
我仅仅是散播污秽的躯壳而已。
然后我对自己的行为不再恐惧,
我只是感受到行为在一遍又一遍地
重复。当我出门在外的时候,
我不能把自己行为的任何方面与我自己联系起来,
尽管其他的任何事物也都是虚假的。
我愚蠢地认为只要我回到韦石伍德,
正如我离开的时候那样,
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但她们阻止了我。
我仍然需要了解她们的意思。
在这里我一直在寻找
已经被忘怀的悲伤、新的痛苦折磨,
我一直在寻找隐藏在我们悲惨童年后面的东西,
那是悲惨的源泉。这难道就是她们想展示给我看的东西吗?
现在我想听你谈谈我的父亲。
阿加莎 你想知道些什么?
哈里 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不会问你了。
你知道我想了解什么,这已经足够了:
沃伯顿医生告诉我的,虽然他无意这么做。
我想知道的是我需要了解的事情,
而且只有你能告诉我。我对此很清楚。
阿加莎 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得到我现在的地位和权势,
很多年来我尽力去保持我的地位。人们所了解的我,
无非是女子学院很有工作效率的校长,
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
你的问题揭示了一个更深刻的层面。
哈里 当我确实知道所有一切的时候,我知道我会觉得
其实我一直都了解这一切。这样会更好些。
阿加莎 我会尽力告诉你这些。我希望我有足够的力量。
哈里 我一直把你当成已经从命运之轮下解放出来的人,
你是非常坚强的人。我需要力量的时候总是想到你。
现在我觉得这是我们对灵魂解放的共同追求。
阿加莎 你父亲本可以——或者我是这么认为的——
成为一个非常有教养的乡村绅士,
阅读,绘画,吹笛子,
对他乡村邻居来说是有点怪,
但他不会忽视他的公众责任。
他把自己的力量隐藏在引人注目的弱点底下,
表现出了一个孤独的人的胆怯:
在自己的弱点里他看到了你母亲的强势,
而且向她屈服了。
哈里 没什么令人疯狂的事情。
现在你告诉我,谁是我的父母?
阿加莎 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呀。
哈里 你根本没有告诉我什么。
阿加莎 你认为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是你的父亲,
我的姐姐是你接受为母亲的那个人:
这里面没有什么神秘的事情。
哈里 那又怎么样呢?
阿加莎 你觉得你母亲与这座房子是合为一体的,
但过去并不总是这样。她费了好多年的时间
才取代了你父亲的位置,
她与韦石伍德达成某种协议,从某种意义上说,
韦石伍德支撑着她,她支撑着韦石伍德。
刚开始一切都是空的。一对夫妻
在一座孤寂的乡村房子里孤独地居住着,
三年了还没有孩子,体味着寂寞的含义。
你母亲总是想有个妹妹在她身边。
我是最年轻的:那时我在牛津读本科。
有一次我来这里度一个很长的假期。
对这个古老的乡村来说,
我记得那是个非常炎热的夏日。
哈里 接着呢?
阿加莎 在这座房子里有时似乎没有过去和将来,
当你想要燃烧的时候,
当你的手伸向火焰的时候,
只有那锐利火光中的瞬间。
她们只来一次。
感谢上帝,这是一种。也许还有另外一种,
我相信,就在满是碎石块的西藏,
长满锐利的尖牙,那就是一生的长征奔波。我相信这些。
哈里 我两种都不知道。
阿加莎 秋天来得很快,但不够快。
风雨还是没把你父亲唤醒。
我发现他一直在考虑如何除掉你母亲。
多么简单的阴谋呀!
他不适合做一个谋杀者。
哈里 他想怎样谋杀母亲?
阿加莎 哦,有十几种愚蠢的方式,每一种都因为
后来有更机智的办法而被放弃。那时你还有三个月就出生了;
在那种境况下你有可能就无法来到这个世界上:我阻止了他。
这只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我也不想因为此事而邀功。
即使我不阻止他,他也会把事情搞砸的。
我不希望你被谋杀!
那时你差点就被谋杀了!你那时候是什么?还仅仅是个人们叫做“生命”的小东西而已——
我那时觉得,这个小东西本该是属于我的。
大多数人不会感受到这种内疚。
但我确实想要你!
如果真的如我所愿,我知道我本该在生活中与死亡相伴,
一生与死亡为伍,死亡就寄居在我的子宫里。
我当时觉得你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的!
而且无论如何以后我不该生孩子。
哈里 那么就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吧。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从不同的角度看,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种角度以前看来似乎是毫无意义的。
当石头倒下,大树倒下的时候,
一切都走向和解。最终一切都圆满结束,
也许在开始的时候看上去像一个灾难。
也许我的生活只是一场梦
通过别人的大脑经由我所做的梦。
也许我梦见我把她推进海里。
阿加莎 我也是这么认为。那又怎样呢?
我们所写下的不是侦探、犯罪和惩罚的故事,
而是罪行和赎罪的故事。
可能你还不知道该为什么罪行
而赎罪,或者更糟糕,或者为什么要赎罪。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赎罪之前就知道自己的罪行。
可能罪行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之时,会很费劲地
进入我们的意识,来得到解脱。
可能你就是你不幸福家庭的清醒意识,
意识插上了翅膀,被迫飞越炼狱之火。
实际上这一切都有可能。你还会知道,
你还得在冰的火焰中穿行,你就是
来解开使我们饱受痛苦的魔咒的那个人。
哈里 你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仿佛我回到家一样,我在一刹那间感到很快乐。
这样非常不理性,但现在
我感到很快乐,仿佛快乐
不在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或者除掉根本不可能除掉的东西
而在于一种不同的想象中。这就像一种结束。
阿加莎 也是一种开始,哈里,亲爱的,
我感到很疲倦,就像只有老年人才能感到的那种疲倦。
年轻人在一种行动结束后感到疲倦,
而老年人在开始之前就会疲倦。
仿佛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靠自己的资金而生活,
而不是每天去挣取我的精神收入:
现在我老了,却又重新开始谋生。
哈里 但刚才你是快乐的,不是吗?
阿加莎 快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直肩负的重担一下子减轻了。
在减轻的那一刻我精疲力竭。
重担现在是你的了,
整个家族的重担。我有点害怕。
哈里 你啊,害怕了!我几乎不能想象你也会害怕。
我希望我早就知道这些——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现在刚刚开始对你和所有我们这些人有些了解。
家庭的仁爱是一种正式的义务,
一种只有在被忽视的时候才会注意到的义务。
一个人得去扮演这个角色。
经过这样的训练后,这十年来,我
能够忍受扮演一个强加到我身上的角色;
但我回来之后发现另一个角色正在等着我——
书已经放好,重要的句子也已划线,戏服
已经备好等待试穿。但非常奇怪:
当别人看上去很坚强的时候,他们显而易见的力量
却抑制了我做决定的能力。现在我发现
我可能甚至更喜欢我的母亲——
至少是更加同情她——通过对她的理解。
但她不会喜欢我这样。现在我知道
我已经在与幽灵的战争中受伤。
人类不能伤害我,他们与我一样脆弱。
我过去觉得真实的东西是些幻影,而现在真实的东西
在过去我也觉得是些幻影。啊,疯狂的大脑里
那可怕的隐私!现在我可以在大众中自如生活了。
自由是远离牢狱的另一种痛苦。
阿加莎 当太阳照耀玫瑰园的时候
我只是透过小小的门缝往外看去:
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声音
然后一只黑色的乌鸦飞过。
我就是一双脚,沿着
混凝土铺成的走廊前行,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脚走动的声音
和尖锐的脚跟碰擦地面发出的声音。每个角落
都回响着脚步的声音。
我只不过是一双脚而已,只不过是
看着脚前行的眼睛:不眨的眼睛
注视着脚的动作。每个角落都是如此。
哈里 在圆形的沙漠中一队尖叫着的幽灵
进进出出,看不到尽头,
他们与附着在已经解体的骨头上腐败的传染病
一起曲折前行。
直到链子断掉,而我被孤零零地
留在沙漠里,那只眼睛注视着我。
阿加莎 上上下下,通过巨大而空荡荡的医院里
石头铺成的阶梯,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剂的味道,
径直往前看去,透过钉紧的窗户,
上上下下地走着。直到链子断掉。
哈里 我在烟雾缭绕的荒野中,
夹在幻影中拖着脚步来来回回地走着,
尽量避开交织在一起的树枝和巨大的蜥蜴。
来来回回。直到链子断掉。
链子断掉了,
轮子停下了,而且机器的噪音也停下了,
沙漠被清空,在审判的眼睛的
公正的太阳的曝晒下,幽灵们可怕的撤离
在清洗着沙漠。
我不在那里,你也不在那里,只有我们的幽灵在那里,
没发生的事情与发生的事情一样真实
哦,亲爱的,你从那个小门走过,
我跑过来在玫瑰园里与你碰面。
阿加莎 这就是下一个瞬间。这就是开始。
我们不会从同一扇门里穿过两次,
或者回到我们没穿过的门。
我已经看到了第一步:由于发生的事情而解脱,
也是对没有实现的愿望的一种解脱。
睡梦中得到满足,醒来被欺骗。
你走了很长的路。
哈里 还没结束!还没结束!这是我第一次远离那群追赶我的,
那群手连在一起的幽灵
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为什么这里如此安静?
你没觉得在空气中有种躁动吗?
有没有觉得这样?有没有?是一种交流,是
沁入脑髓的一种味道……但跟以前不一样,
不是很像,不一样。
〔复仇三女神上。
而且这次
你们千万别觉得我看到你们很吃惊。
而且你们也别觉得我害怕看到你们。
这一次,你们是真实的,这一次,你们在我的灵魂之外,
而且刚好可以忍受。我知道你们准备好了,
你们已经准备好离开韦石伍德,而且我将与你们同去。
你们追踪到这里,我本觉得在这里能逃离你们——
不!你们在我还没到达之前已经到了这里。
现在我最终明白我将跟你们同去,
而且我知道只可能有一个旅程,一个目的地。
让我们别浪费时间了。我与你们同去。
〔幕布拉上。阿加莎像梦游般地走向窗户,拉开窗帘。显出空洞的窗眼。她走进原本复仇三女神待过的地方。
阿加莎 诅咒就像一个婴儿成形
那样降临。
诅咒和婴儿都从不可思议的东西
变成了现实
我们也没有打算
去了解到底他们的目的何在。
根据能决定命运的
月亮运行的周期,
诅咒就像婴儿一样
偶然在床上
或者在树底下
在无意识的刹那间形成。
诅咒就像一个婴儿一样形成,
慢慢成熟:
事故是安排好的,
而计划就是
在无知的乌云中发生的事故。
哦我的孩子,我的诅咒,
你们都将圆满:
绳结将被解开
弯曲的将被弄直。
(她回到房间里)
我一直在说些什么呢?我觉得我在说,
你长途跋涉。你没有任何在这里待下去的理由。
把这看作孩子们寻宝的历程:
这里你发现了线索,宝贝就藏在一个明显的地方。
耽搁了,宝贝就丢失了。爱会把残酷
强加到那些不理解爱的人身上。
你希望知道的和你所学到的
意味着这种关系的结束,使一切都变得不可能。
你本意并非如此,我也没有这种意图,
没有人打算这么做,但是……你必须离开。
哈里 我们会再次相遇吗?
阿加莎 我们会再次相遇吗?
而且谁还会彼此相遇?陌生人才会相遇。
那些彼此不认识的人才会相遇。
哈里 我知道我已经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做出了决定,
现在我又觉得万分无聊。
我只知道我做的决定与你说的话有些重合。
我被污秽缠身。
但我知道只有一种远离污秽的办法——
这种办法最终将引向和解。
而且我知道我必须离开。
阿加莎 你必须离开。
〔埃米上。
埃米 你在跟哈里说什么?他刚刚到家。
你要他离开这里?
阿加莎 他会走的。
埃米 他会走?你凭什么说他会走?
我非常清楚你希望他离开的原因。
阿加莎 我没希望发生什么事情。我只是说我所知道的事情肯定会发生。
埃米 你只是说了符合你意图的事情。
哈里 啊,母亲,
这与阿加莎无关,与其他任何人也没什么关系。
我得到的建议来自于一个不同的地方。
但我现在不能跟你解释。你只需要确信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我必须做的事情。
对大家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
但现在,我不能向任何人解释:
我没有用来解释这件事的语言——
这使一切变得更加困难。你必须相信我,
直到我再回来。
埃米 但你为什么要离开?
哈里 我只能说话
而你不能听到我在说什么。我只能说话
目的是让你不会认为我在隐藏自己的解释,
而且还告诉你本想跟你做出解释的。
埃米 为什么阿加莎知道这一切,而我却被排除在外?
哈里 我不知道阿加莎是否知道此事或对此了解多少。
她所知道的东西不是我告诉她的。
整整一年,去年这一年。我一直在逃避,
但总是对那些隐形的追赶者们毫无所知。
现在我知道我一生都在逃避,
在我逃避的旅途中幽灵们吞噬着我。
现在我知道最终的逃亡,安全的避难所,
那里就是与她们相见的地方。这就是幽灵们的方式。
埃米 这里没有其他人。
只有你的家人!
哈里 而且现在我知道,
我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去追赶。
不是避免被她们找到,而是去寻找。
如果有其他选择的话,我不会这么做!
这马上成了最困难的事情,而且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现在她们会引导我。我跟她们在一起是安全的;
我在这里不安全。
埃米 所以你将会逃走。
阿加莎 在逃亡者的世界里,
一个朝相反方向走的人,
看上去像逃跑。
埃米 我在跟哈里说话。
哈里 这非常难以理解,当一个人刚刚恢复正常,
然而还没有完全拥有正常思维时,
这时在别人看来是最疯狂的。
对你来说,母亲,这也很难理解,事实上,
不理解更困难。
埃米 你要去哪里?
哈里 我会知道的。这还没定下来。
我还没有明确的方向。
从一个疯狂的世界里能到哪里去呢?
也许去绝望世界的另一端的某个地方。
去沙漠里的膜拜之地,去饥渴和匮乏之地。
沙漠里有石头垒成的圣殿和原始的祭坛,
阳光炽热,冰冷的晚上守夜,
为卑微的人们的生活而担忧,
无知的教训,无药可救的疾病给我们的教训。
这些是可能的。
等待着,期盼着我的是爱和恐惧,而且它们不会让我倒下。
让蟋蟀鸣叫吧。约翰将成为这里的主人。
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什么能给他带来害处。
对约翰来说,那些摧毁我的东西将成为他生活的全部,
我为他负责。我也不理解
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这一切早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我明白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
需要的力量看上去似乎太多,然而恰恰是被给与的足够的力量。
我必须追随聪明的天使们。
〔下。
第三场
埃米,阿加莎
埃米 我请你再来韦石伍德真是愚蠢;
我想,三十五年很长,死亡就是一种结束。
而且我觉得时间可以改变阿加莎——
时间改变了我。三十五年前
你从我身边夺走了我的丈夫。现在你又夺走我的儿子。
阿加莎 我夺走了什么?我从没夺走你拥有的东西。
我得到什么了?三十年的孤独。
在一个女子学院的女学生中间过着孤独的生活,
尽量使自己不去讨厌女性。三十年思考的时间,
难道你觉得我想回韦石伍德吗?
埃米 你越贪婪,想夺走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就越不可原谅,因为你在嘲弄我没有这些。
如果你夺走我曾经拥有的东西,起码你可以
给我留下一个赖以活下去的回忆。
你知道你夺走了除了墙壁、家具和几公顷土地之外的一切;
别的一点也没留下——除了我自己可以养殖
和自己可以种植的东西。他待在我身边有七年的时间,
为了将来,在他自己的房子里做一个满腔怨气的幽灵。
那些羞耻,寂寞无声的卧室里的装腔作势,
逼着儿子们去接受一个毫不情愿的父亲,这些又有什么呢?
你敢想象一个人去经历这些东西吗?尽量去想想看。
即使我不能拥有丈夫,我还有儿子:
后来我放他走了。我贬低了自己的身份。
我逼迫自己接受韦石伍德的意志;
他走之后,
为了避免流言蜚语,
我甚至邀请你回来看看这里。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或许离他很近,但我总是能看透他。
现在你又对我的儿子做同样的事情。
阿加莎 埃米,我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你从来没有改变。也许我也没改变。
直到今晚,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但至少过去我想改变自己。现在我必须开始改变。
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情了。但你还是一样:
对你不能拥有的东西还是那么贪婪
因为你厌恶变化。
埃米 因为哈里,
我准备了这个场合让我们能得到和解。
因为他的错误,因为他活得不快乐,
因为他曾经的生活是那样悲惨,
因为他浪费了生命。我想抹去他的过去,
只留下他在韦石伍德开心的时光;
一切都为了他将来的成功。
阿加莎 成功是相对的:
成功是我们对那些搞砸了的事情的处理。
成功是他能够做些什么,而不是你为他安排什么。
埃米 成功是一回事,你为他安排什么是另一回事。
我把这叫做失败。
在这么多年的禁欲生活后,你攫取的欲望有增无减。
三十五年前,你从我身边夺走了我的丈夫,
现在你又想夺走我的儿子。
阿加莎 我们为什么要为我们都不能够拥有的东西争吵呢?
如果没有这个丈夫或者儿子存在的话,
我们根本就没有争论的理由。
埃米 谁给你做判断的权利?请问,
谁给你权利来决定什么才是对哈里来说最好的打算?
是什么使你劝说他
放弃职责、家庭和幸福的?
是谁在为他的前途打算?是你还是我?
我花了三十五年时间安排他的生活,
八年的时间见不到他,守望在韦石伍德,
度过了充满心酸和失望的日子。
这里面有你什么功劳?你给予他什么了?
然而就在现在成功与失败交织的时刻,
当我觉得他会定居下来,觉得他可以获得幸福的时候,
曾经夺走我丈夫的你,现在又要夺走我的儿子。
你把他从韦石伍德夺走,你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你夺走了他……
〔玛丽上。
玛丽 打搅了,埃米表姑。我刚刚见到了登曼。
她过来跟我说哈里将要离开:
道宁告诉她的。他已经把车开出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埃米 那边那个女人,
她劝说他这么做: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一直在尽力让自己相信哈里
不是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弱者
被一个不择手段的女人控制。
我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力;你可以去试试。
但你不会成功:她有个魔咒,
一代一代的人都被她控制。
玛丽 哈里真的要走吗?
阿加莎 他要走。
但那不是我的魔咒,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在观望和等待。这个世界上,
一切都是不可解释的,解决办法得去另一个世界里寻找。
玛丽 哦,但是危险恰恰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阿加莎,难道你不能阻止他吗?别让他走!
你不了解我所看到的和所知道的东西,
他处于很危险的境地。我知道这些,不要问我,
你不会相信我的,但我得告诉你我知道这些。
你必须让他留在这里,你必须阻止他。
我不知道必须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即使在这里,但别的地方,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很危险。
我会留下,或者会离开,无论怎么都好;
我不在乎我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哈里必须留下。阿加莎表姑!
阿加莎 这里有危险、死亡。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
在其他地方,无疑会有痛苦,自暴自弃,
但也会有新生和生命。哈里已经越过了
危险和安全有不同含义的界线,
而且他不可能回来了。这是他的特权。
对于那些只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
你以为我有义务去诱使他们越过这个界线吗?没有人能这么做。
那些对另一个世界里会发现什么没什么疑问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但是哈里已经受到引导,越过了界线:他必须一路走下去;
对他来说,死亡现在只存在于界线的这一边,
对他来说,死亡和危险有着另外的意义。
她们说得很清楚。我是见过她们的人,必须相信她们。
玛丽 哦,所以……所以你也见过她们!
阿加莎 你,我和哈里,我们都必须离开这里,
每个人朝着不同的方向,
亲爱的,我们很可能会在
两个世界之间的中间地带游荡时
再次相遇。
玛丽 那么你会帮助我!
你记得我今晚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知道我是对的:你让我等待这一刻——
只是等待这一刻。我想我那时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现在就是这个想法。当然想有什么收获
太晚了:我本该知道的。
我觉得,一切在开始之前已经结束;
但我在欺骗自己。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
才知道心已死!所以你必须帮我。
我将离开这里。但我想现在
去弄个研究员身份是不是太晚了?
埃米 所以你们都将离开我?
我是一个住在被诅咒的房子里的老女人。
我会让墙壁自然崩塌剥落。我为什么非得
担心房顶的琉璃瓦掉落,与毫无休止的天气作斗争,
抵抗寒风的侵袭?为什么我非得担忧日益增长的税收,
未交的房租和课税?
为什么我非得与律师、经纪人和代理人一起熬夜,
耐心计算,确保投资能产生效益呢?
我为什么该做这些?
一个行将入土的人
是无需去关心什么维护庄园的事情的。让风雨去做这些事情吧。
〔埃米说话的时候,哈里上,身上穿着将要启程的衣服。
哈里 但是,母亲,你总会担忧阿瑟和约翰的:
并不是说约翰令人担忧——
他注定将成为韦石伍德的完美主人,
令人满意的儿子。至于我,
我是最不需要你担忧的;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如果我这么做,我不会受一般的危险侵害。
我不能够解释这些
但确实如此,母亲。再见吧。
埃米 如果你现在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同时瓦奥莱特、杰拉德和查尔斯已经上来。
查尔斯 哈里要到哪里去?发生了什么事情?
埃米 问阿加莎。
杰拉德 为什么,怎么啦?他要去哪里?
瓦奥莱特 我根本就不能理解这件事。为什么他要走?
埃米 问阿加莎。
瓦奥莱特 真的,有时我觉得
似乎我是这座房子里唯一一个精神正常的人。
你们的行为在我看来都太离奇。
发生什么事了,埃米?
埃米 哈里要离开这里——去当传教士。
哈里 但是……
查尔斯 传教士!我们家可从没有人做过传教士!
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在你做决定之前……
瓦奥莱特 你不可能真的想住在热带吧?
杰拉德 热带气候并没有什么不好——
但你得去培训一下;
首先得具备医疗知识。
我通常碰到的传教士
都是不错的家伙。这是个被人恶意诽谤的职业。
他们有时是非常有用的,因为他们了解土著居民。
虽然有时很烦人。但你得学习当地语言
和几种方言。这得做很多准备。
瓦奥莱特 而且你需要一些宗教方面的资历!
我觉得你应该去请教下教区的神父……
杰拉德 不要忘记,
你需要接种各种各样的疫苗——
当然这取决于你去哪里。
查尔斯 这样的事情
从来没有在我们这个家族中出现过。
瓦奥莱特 我不能理解这件事。
哈里 我从来没说过我要去当传教士。
我会解释,但你们当中没有人会相信我;
即使你们相信我,你们仍然不明白。
你们不可能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你们没看到过
我看见的一切。哦,你们刚才为什么让这一切显得
那么荒谬?我只是想看到一点点惊诧而已。你们必须慢慢习惯;
同时,我为我糟糕的举止道歉。
但如果你们能理解的话,你们会对此很开心。
所以我想说再次重逢前,咱们再见吧。
杰拉德 好吧,如果你心意已决,哈里,我们必须接受事实;
但这是个天气恶劣的夜晚,你得当心。
你带道宁一起走吗?
哈里 是的,我会带上道宁。
你们不需要担心我会遭遇像阿瑟和约翰
那样的事故之类的危险:
照顾好他们。母亲,在我给你写信之前,给我的邮件就由伦敦的银行转交。
再见,母亲。
埃米 再见,哈里。
哈里 再见。
阿加莎 再见。
哈里 再见,玛丽。
玛丽 再见,哈里。照顾好自己。
〔哈里下。
埃米 在我这个年纪,我刚刚开始理解事情的本质,
然而一切都无法补救:这就是年老的结果。
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能渐渐理解这些事情。
我总是对孩子们期望太高,
希望他们能取得比生活本身所能给予的更多的成就。现在我因此而受到惩罚。
杰拉德!你是这座屋子里最愚蠢的人,
瓦奥莱特,你是这座屋子里最恶毒却无意伤人的人;
我最喜欢与你作伴,
扶我到另一个我可以躺下的房间。
然后你们都可以离开了。
杰拉德 哦,当然可以,埃米。
瓦奥莱特 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都不能够理解。
〔埃米、瓦奥莱特、杰拉德下。
查尔斯 很奇怪,
但我现在开始感觉到有件事我可以理解,如果有人告诉我的话。
但我不是很确定我是否想知道。我想我是年纪大了:
老年慢慢逼近。过去我感到很安全;
现在我感到不安全。当我刚要穿过蓓尔美尔街的时候,
仿佛地球要从中间裂开。
过去我想生活不会给你任何惊喜;
但我现在记得,我总是会对
伯灵顿拱廊上的叭喇狗感到惊奇。
如果我们清醒的时候,每时每刻都这样呢?
你们两个好像对此知道得比我多。
〔道宁穿着司机的衣服,匆忙上来。
道宁 打搅,小姐,打搅,查尔斯先生:
爵爷记得他把烟盒忘在桌子上了,
所以他派我回来拿。
哦,在那里。谢谢。晚安,小姐;晚安,
玛丽小姐;晚安,先生。
玛丽 道宁。你能许诺在外的日子里
永远不离开爵爷吗?
道宁 哦,当然,小姐;
只要他还需要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他。
玛丽 但他会需要你的。你必须留在他身边。
道宁 你们可能会觉得我要说的话很可笑——
但小姐,当你慢慢回头去看,一切都不奇怪:
我跟随爵爷这么多年,
我觉得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
我有种感觉,爵爷不久之后就会不需要我了。
我不能给你们说出其中缘由,
但我可以给你们说说我的意思,虽然你们几乎不会相信,
我总是说,发生在爵爷身上的一切
只不过是另一件事情的前奏而已。
我不会说话,但我很确信:
我们大多数人都根据具体情形而生活着,
但对于像他那样的人,他们内心有种东西
可以解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你可以感觉到。
所以当事情将要发生的时候,我似乎已经预先知道。
所以,这似乎很正常,根据爵爷的为人,
这也是我现在为什么说,我感觉
他不久就会不需要我了,他不会需要任何人。
阿加莎 道宁,如果他有时行为不可理喻,
你千万不要担心。
他跟你和我一样正常。
他对这个世界看得跟你和我一样清楚,
只是他比我们看到的更多而已,
我们也看到过她们——玛丽小姐和我。
道宁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姐。如果我可以这么说,
既然你提起这个话题,我很坦然——
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想这就是
我们今晚离开的原因。实际上,我有点预感,
所以我早就备好了车。小姐,你说的是幽灵们!
我在想什么时候爵爷会看到她们——
那么你们也看到过她们了!她们肯定把你吓了一大跳!
我刚开始的时候吓坏了。很快你就习惯了。
当然,我知道她们是冲着爵爷来的,
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她们看上去好像蛮兴奋的样子,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好像不会作恶。
我会遵守诺言的。就这些了吗,小姐?
阿加莎 就这些了,谢谢你,道宁。我们不能再耽搁你了;
爵爷会想什么事情要花这么长时间。
〔道宁离开。艾维上。
艾维 道宁去哪里?哈里在哪里?
看,这里有封来自阿瑟的电报;
〔杰拉德上。还有瓦奥莱特。
我在想他为什么在打电话之后还发电报。
我要读给你们听吗?我在想
是不是该给埃米看。
(读电报)
“懊悔城里有事耽搁 生日快乐 明天见 生日快乐 爱你的 阿瑟。”
我是说,在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后,
你们觉得埃米该看到这封电报吗?
瓦奥莱特 不,当然不。
艾维,你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即使你知道,你也不会明白。
我都不明白,你怎么能够明白呢?埃米身体不舒服,
她正在休息。
艾维 哦,我很遗憾。但难道你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你们为什么看上去都那么古怪?我觉得我应该有权利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埃米的声音 阿加莎,玛丽,快来!
黑暗中闹钟停下了!
〔阿加莎和玛丽下。暂停。沃伯顿上。
沃伯顿 啊!这样糟糕的夜晚外出真麻烦。
这也是我来去花了这么长时间的原因。
但我可以高兴地说约翰恢复得不错;
他伤得不像温切尔描述得那么严重,
早晨我们就会把他带回来。
我希望蒙肯西夫人没有一直在担忧?
我非常想让她放松心情。为什么,有什么麻烦事?
〔玛丽上。
玛丽 沃伯顿医生!
沃伯顿 失陪。
〔玛丽和沃伯顿下。
合唱 我们不喜欢从同一个窗户看出去却看到不同的风景。
我们不喜欢爬楼梯却发现我们可以用它下楼梯。
我们不喜欢走出门去却发现自己又回到同样的房间。
我们不喜欢花园里的迷宫,因为它与我们大脑里的迷宫如此相似。
我们不喜欢在我们清醒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因为这些事与我们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那么相似。
我们理解生活的日常事务。
我们知道如何开动机器,
我们通常可以避免事故,
我们有防火保险,
财产被窃、疾病和粗劣管道保险。
但却无法违抗上帝的意志。
我们知晓各种各样的魔法和妖术,
一些比较低级形式的巫术、
预言和手相术。
我们知晓如何治疗失眠,
腰痛,怎么对付钱财丢失。
但我们理解的范围
是很有限的。
除了有一些事情
我们有实际目的之外,
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你想想看,
我们甚至对自己在想什么都知之甚少。
在我们理解范围之外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发生是什么意思呢?
在荒野之外和屹立巨石[1]后面埋伏着什么呢?
在亥维赛层[2]之上和弯月之后埋伏着什么呢?
它们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我们是谁,我们正在做什么?
这每一个和所有的问题,
都没有可以想得出的答案。
我们不仅仅是由于个人的损失而引起痛苦,
我们在黑暗中已经迷路。
艾维 我得待到葬礼之后再走:到伦敦的车票还会有效吗?
杰拉德 我不喜欢一大早跟阿瑟和约翰打交道。
瓦奥莱特 我们必须等着听遗嘱。我早上会发电报的。
查尔斯 我担心我的大脑已经不是以前的大脑了。然而我却觉得我或许能理解这一切。
所有人 但我们必须调整自己,来应对目前的局面。我们必须做正确的事情。
〔下。
〔阿加莎和玛丽从一扇门上,放置好一个可移动桌子。登曼从另一扇门上,拿着有燃烧着的蜡烛的生日蛋糕,放在桌子上。登曼离开。阿加莎和玛丽以顺时针方向围着桌子慢慢走着。每转一圈她们就吹灭几支蜡烛,以便说出在黑暗中要说的话。
阿加莎 诅咒慢慢来临了
为了实现这个诅咒
既不能匆忙
也不能耽搁
玛丽 诅咒不可能被转移
试图转移
只会在诅咒完成之时
牵扯到其他的诅咒
阿加莎 诅咒是一种力量
它不受理性制约
每个诅咒都有其发展的过程
有它自己赎罪的方式
跟随,跟随
玛丽 不是在白天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这个世界里
没有诅咒活动
跟随,跟随
阿加莎 但在晚上
由我们织下罗网的
这个世界里
把我们彼此束缚在一起
跟随,跟随
玛丽 诅咒就写在
事物的内部
诅咒就写在反射笑容的镜子上
就在弯月的背后
跟随,跟随
阿加莎 这样,赎罪的历程
围绕着一个圈子进行着
诅咒就此完成
所以绳结被解开
交叉的被分开
弯曲的被弄直
通过祈祷
通过朝圣之旅
诅咒被终止
那些为了救赎而朝不同方向启程的人
还有那些去世的人——
但愿他们安息。
张守进 译
* * *
[1] Standing Stones,指苏格兰地区的巨石遗址。
[2] Heaviside Layer,地球上空电离空气的中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