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爱德华·张伯伦

朱莉娅(沙特尔斯维特太太)

西莉亚·科普尔斯通

亚历山大·麦克科尔比吉·吉布斯

彼得·奎尔普

一位不明身份的客人,后得知为

  亨利·哈考特-赖利爵士

拉维尼娅·张伯伦

护士兼秘书

酒会服务生

场景设在伦敦

第一幕

第一场

 伦敦张伯伦公寓的客厅。傍晚。爱德华·张伯伦、朱莉娅·沙特尔斯维特、西莉亚·科普尔斯通、彼得·奎尔普、亚历山大·麦克科尔比吉·吉布斯和一位不明身份的客人。

亚历克斯[1] 朱莉娅,你根本没听明白:

没有老虎。这才是关键。

朱莉娅 那你们当时在树上做什么?

你,还有土邦主。

亚历克斯   亲爱的朱莉娅!

我彻底服了你。你压根儿没在听!

彼得 你得从头再讲一遍了,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 一样的故事我从来不讲两遍。

朱莉娅 可我还等着听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知道这故事开头是讲老虎的。

亚历克斯 我说了没有老虎。

西莉亚     哎呀,你们两个

都别争了。该你了,朱莉娅。

给我们讲讲你前两天说的那个故事吧,关于克鲁兹夫人和婚礼蛋糕的。

彼得 再讲讲他们的管家看见她在配餐室里拿香槟酒漱口的事。

我喜欢这故事。

西莉亚   我爱听这故事。

亚历克斯     这故事我百听不厌。

朱莉娅 你们好像都听过了嘛。

西莉亚    我们都听过了吗?

但你讲的我们就听不够。

我不信这儿的每个人都听过这故事。

(对不明身份的客人说)您就没听过吧?

不明身份的客人 对,从没听过。

西莉亚 朱莉娅,给你找到一位新听众;

我就不信爱德华也听过。

爱德华 可能听过的,但我记不得了。

西莉亚 这故事也只有朱莉娅说才行。

她模仿起来惟妙惟肖的。

朱莉娅     我很善于模仿吗?

彼得 那当然啦,模仿起来啥都不会漏掉。

亚历克斯 啥都不会漏掉,除非她想漏掉。

西莉亚 尤其是那个立陶宛口音。

朱莉娅 立陶宛?克鲁兹夫人吗?

彼得 我还以为她是比利时人呢。

亚历克斯 她父亲生在一个波罗的海家族里——

是最古老的波罗的海家族之一,

在瑞典和丹麦各有一个旁支。

这家族出了好几个漂亮闺女:

不知道现在都怎么样了。

朱莉娅 克鲁兹夫人是个大美人,从前的时候。

她那时的生活可丰富啦!我常对她说:“格丽塔!

你的精力简直都用不完。”可她过得很快活。

(对不明身份的客人说)您认识克鲁兹夫人吗?

不明身份的客人     不认识,从没见过。

西莉亚 接着讲那个婚礼蛋糕的故事吧。

朱莉娅 好吧,不过这事可不是我先传开的。

我最早是从迪莉娅·维林德那儿听来的,

当时她正好在场。

(对不明身份的客人说)您认识迪莉娅·维林德吗?

不明身份的客人 不认识。

朱莉娅     要知道,讲故事之前

得多留几个心眼儿才行。

亚历克斯     迪莉娅·维林德?

就是有三个兄弟的那个吗?

朱莉娅 几个兄弟?我想是两个。

亚历克斯 不对,是三个,不过那第三个你应该不认识:

他家里不怎么让他出来见人。

朱莉娅       噢,你说的是那个呀。

亚历克斯 他是个弱智。

朱莉娅   唉,不是弱智:

只能说很温和。

亚历克斯  好吧,很温和。

朱莉娅 修理钟表是他拿手的;

而且他听觉很灵——

能听见蝙蝠的叫声。这样的人我是头一回见到。

彼得 听见蝙蝠的叫声?

朱莉娅     他能听见蝙蝠的叫声。

西莉亚 你怎么知道他能听见蝙蝠的叫声呢?

朱莉娅 是他自己说的,我就信了。

西莉亚 可他既然那么……温和,你怎么就信了?

说不定是他想象出来的呢。

朱莉娅      亲爱的西莉亚,

你没必要那么多心。我有一回去北方

就住在他们城堡里。他遭的罪可大啦!

家里人只好给他找座

没有蝙蝠的岛屿。

亚历克斯    他现在还住那儿吗?

朱莉娅真是当之无愧的信息库。

西莉亚 朱莉娅不知道的事情可不多。

彼得 接着讲那个婚礼蛋糕的故事吧。

〔爱德华离开房间。

朱莉娅 不,咱们等爱德华回来再讲。

我现在想放松一下。鸡尾酒还有吗?

彼得 还是接着讲吧。反正爱德华刚才也没听。

朱莉娅 没错,他是没听,不过他在这儿让人很不自在——

爱德华没了拉维尼娅!他实在让人受不了!

里里外外全让我一个人照应。

真是个好主人啊!没一样能吃的!

像我这么能吃的老太太,

来鸡尾酒会不就是为了

能尝到美味嘛。喝酒在家里也可以喝嘛。

〔爱德华托着盘子回来。

爱德华,刚才那种橄榄很好吃,再给我一粒。

那是什么?土豆片?不要,我吃不惯。

好,克鲁兹夫人的故事刚才起了个头。

那是在文斯韦尔的婚礼上。啊,都过去好多年了!

〔对不明身份的客人说。

您认识文斯韦尔两口子吗?

不明身份的客人   不认识,我不认识文斯韦尔两口子。

朱莉娅 唉,他们现在都死了。不过问一下还是要的。

万一他们是您的朋友,这事我就不能说了。

彼得 托尼·文斯韦尔是不是他们的孩子?

朱莉娅 没错,托尼是他们的结晶,可解决不了问题。

有了他反倒更麻烦了。

你认识托尼·文斯韦尔?在牛津认识的?

彼得 不是,在牛津还不认识:

是去年在加利福尼亚遇见的。

朱莉娅 我一直想去加利福尼亚来着。

快告诉我们你在那儿做什么。

西莉亚 拍电影。

彼得      想拍电影来着。

朱莉娅 噢,哪部片子?不知道我看过没有。

彼得 没看过,不可能看过。事实上

根本就没拍出来。他们倒是搞了一部片子,

不过用了别人的脚本。

朱莉娅 不是你写的那部?

彼得       不是我写的那部:

不过我在那儿过得挺愉快。

西莉亚 接着讲那个婚礼蛋糕的故事吧。

朱莉娅 爱德华,你安安稳稳坐一会儿好不好:

我知道你待客方面一向没得说,

可你应该尽量把自己当成

拉维尼娅请来的客人。我有好多问题

要问你。眼下这个机会实在难得,

正好拉维尼娅不在。我一直都说:

“要能找个机会和爱德华一个人

好好谈一谈那该多好!”

我和拉维尼娅这么说了。她觉得有道理。

她说:“我倒希望你试试看。”这是我头一回

看见你没和拉维尼娅在一起,

除了有一次她给锁在卫生间里

出不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糊涂老太婆。

我可是正经八百的。拉维尼娅就相信我。

我看,她之所以走就是因为这个——

这样我就好和你谈。说不定她正在卫生间

一直偷听呢!

爱德华    她不在卫生间。

西莉亚 爱德华,她要过段时间才回来吗?

爱德华 要听她的信儿,没信儿我也不知道。

要是她姨妈病得很厉害,恐怕是得待些日子。

西莉亚 那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怎么办?

爱德华 我也不知道。我可能也要走。

西莉亚 你也要走!

朱莉娅      你也有姨妈?

爱德华 没有,我一个姨妈也没有。不过我可能会走。

西莉亚 可是,爱德华……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

老太太一个人待在乡下可受罪啦,

连个护士都不好找。

朱莉娅 是她的劳拉姨妈吗?

爱德华     不是的;另外一个,

你应该不认识。是她妈妈的姐姐,

不怎么和人来往。

朱莉娅    是她最喜欢的姨妈?

爱德华 她姨妈最宝贝这个外甥女。老人家很难伺候。

一生病就非要拉维尼娅照顾不可。

朱莉娅 我可从没听说她生过病。

爱德华 没错,她身体一直很好。所以一生病

就慌了手脚。

朱莉娅   所以把拉维尼娅叫了去。

我全明白了。有希望分到遗产吗?

爱德华 没有,她的钱想必全买了年金保险。

朱莉娅 这样看来拉维尼娅是一点儿私心都没有的。

这倒是她的为人。不过说真的,爱德华,

拉维尼娅可能几个礼拜也回不来,

也可能回来了又给叫了去。

我了解这些难缠的老妇人——

我自己也算一个:我好像对这位

汉普郡的姨妈了解得一清二楚似的。

爱德华        汉普郡?

朱莉娅 你不是说汉普郡吗?

爱德华      我没说汉普郡啊。

朱莉娅 那说的是汉普斯特德?

爱德华      我也没说汉普斯特德。

朱莉娅 可她总得有地方住啊。

爱德华      她住在埃塞克斯。

朱莉娅 离科尔比切斯特近吗?拉维尼娅爱吃牡蛎。

爱德华 不近。在埃塞克斯的中心地区。

朱莉娅        好吧,咱们不深究了。

地址和电话号码你都有吧?

我去康沃尔的时候可以顺路

去看看拉维尼娅。还是说点现实的吧:

喏,你一定要让我当你的单身姨妈——

当然是个靠年金保险过日子的姨妈啰。

我星期五打算叫你一个人

陪我吃饭,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

爱德华 所有的事情?

朱莉娅    嗨,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下一届选举的事。还有你经手的案子的内幕。

爱德华 我那些内幕多半没什么意思。

朱莉娅 嘿嘿,你别想溜。星期五陪我吃饭。

该和谁见面我都安排好了。

爱德华 你不是叫我一个人陪你吃嘛。

朱莉娅      是啊,是一个人!

不带拉维尼娅!那些人你会喜欢的——

不过你只许跟我聊。好,就这么定了。

好了,我得走了。

爱德华   非走不可吗?

彼得 克鲁兹夫人的故事你不讲了?

朱莉娅 什么克鲁兹夫人?

西莉亚      还有婚礼蛋糕。

朱莉娅 婚礼蛋糕?我没参加过她的婚礼。

爱德华,今晚我过得很愉快:

土豆片实在是太好吃了。

我想想,东西是不是都拿了。

今天的酒会真棒,我都不想走了。

今天的酒会真棒,我还想再来呢。

星期五大家都来吃晚饭怎么样?

不行,恐怕我那好心肠的巴滕太太

会叫我搬家的。好了,我真得走了。

亚历克斯 我想我也该走了。

彼得      西莉亚——

我可以陪你走走吗?

西莉亚    不行啊,彼得,对不起;

我得坐出租车。

朱莉娅   彼得,你跟我走:

你可以帮我叫辆出租车,到了地方你下车。

爱德华,我星期五等你来。还有西莉亚——

我想快点儿再见到你。嗳,大家不要

看见我走就都走嘛。再见,爱德华。

爱德华 再见,朱莉娅。

〔朱莉娅和彼得下。

西莉亚    再见,爱德华。

很快就能再见到你吗?

爱德华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西莉亚 也许吧,你也不知道?好极了,再见。

爱德华 再见,西莉亚。

亚历克斯     再见,爱德华。希望

你能听到拉维尼娅姨妈好转的消息。

爱德华 哦……是的……谢谢你。再见,亚历克斯,

你能来我真高兴。

〔亚历克斯和西莉亚下。

(对不明身份的客人说)请别忙着走。

别忙着走。咱们把鸡尾酒喝完。

还是喝威士忌,您看?

不明身份的客人   杜松子酒。

爱德华 酒里要加什么吗?

不明身份的客人    加一滴水。

爱德华 我要为今晚的酒会道歉。

其实,我本想把它推迟的:

只有刚才的这几位没办法改日来,

因为我没能及时通知他们;

我事先也不知道您会来。

我还以为拉维尼娅邀请了谁谁谁,

名字全都跟我说了呢。

不过就那个烦人的老太婆最碍事——

别的人我都不介意。

〔门铃响。爱德华边向门走去边说:

越不希望她来她偏偏每次都来。

(开门)朱莉娅!

〔朱莉娅上。

朱莉娅   爱德华!幸好下起雨来了!

一下雨我就想起我的伞来了,

啊,找到了!嗳,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鬼?

亏得是我的伞落这儿了,

要是亚历克斯的伞——他可是个包打听!

我是从来不管别人的闲事的。

好了,再道个别。这次真的走了。

〔下。

爱德华 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不明身份的客人 我该走了。

爱德华      别忙着走。

我很想找人谈谈;

不认识的人比较方便。

事情是这样的,拉维尼娅离开我了。

不明身份的客人 您的妻子离开您了?

爱德华      当然了,并没有闹;

把鸡尾酒会安排好以后就走了。

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今天下午。

她留了张纸条,说要离开我;

可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不明身份的客人    够劲儿。

我可以再来一杯吗?

爱德华      威士忌?

不明身份的客人      杜松子酒。

爱德华 要加什么吗?

不明身份的客人   只要水,别的不要。

我建议您也喝喝看……

要是不介意的话,让我来为您调配……

烈得很……得慢慢儿抿……然后坐着喝完。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坐得舒坦些。

很好。接下来问您几个问题。

结婚多久了?

爱德华    五年。

不明身份的客人    孩子呢?

爱德华 没孩子。

不明身份的客人 那您往好的方面看吧。

您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爱德华      对,不知道。

不明身份的客人 您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爱德华      没别的男人——

据我所知没有。

不明身份的客人 那是有别的女人

惹她吃醋了?

爱德华 我没做过一件亏待她的事。

不明身份的客人 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了。

要是有别的男人,她犯了错误以后可能

又想回到您身边。要是有别的女人,

她可能会采取宽恕的态度

来取得主动。要是没有别的女人,

也没有别的男人,那么原因就可能是深层次的了,

您就甭指望她回来了。

要是有别的男人,您会考虑再娶,

来向世人证明有人要您;

要是有别的女人,您也许非娶了她不可——

您甚至会以为您是真想和她结婚的。

爱德华 可我希望我妻子回来。

不明身份的客人    有这样的反应很自然。

一是有失脸面,二是多有不便。

因为您电话里说不得实话,

只能撒谎,这样就不方便。

您免不了要在这上面花不少时间;

但我吁请您……

爱德华    别吁请我。

不明身份的客人 那么我建议……

爱德华      请您也别建议。

这些字眼我查问证人时常用,

所以不喜欢。我可以吁请您吗?

没错,是我先找您谈的:

可我不知道您是谁。这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原本只想把心事和别人说说,

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其实我并不想知道您是谁;

可我又觉得您这番推测相当冒失——

除非您对我妻子的了解大大超出我的预料,

除非您对我们的了解要比表面看上去的多得多。

不明身份的客人 我对您和对您妻子的了解一样多;

我还知道您只是想痛痛快快地

把心里的秘密讲给一个陌生人听。

所以还是让我继续充当这个陌生人吧。

但您要知道,找陌生人商量就等于

招来意想不到的事,就等于释放一股新的力量,

也可以说,就等于把精灵从瓶子里放出来。

这必然会引发一连串事情,

你没有办法控制。所以还是让我接着说吧。

我要说的是,您尝到了一点儿解脱的滋味,

只不过还没意识到。慢慢儿您就知道了:

您早上醒来或是晚上上床睡觉的那一刻,

就会意识到自己开始享受自由的日子了;

您会发现您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惬意,

再也不会有人说您这不对那不对,不厌其烦地会错您的意,

把生活安排得好得让您有点儿高兴不起来,

您喜欢交往的朋友她不喜欢,

或者想办法让您的朋友更喜欢她一些;

等您再回过头去想想那些日子,

准会纳闷,这么久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能有时您还会感到有些嫉妒,

因为是她先看出来并且鼓起勇气冲出来的——

这让她一辈子都处在主动地位。

爱德华 末了可能真会变成那样,不过……

不明身份的客人     您是想说,您爱她?

爱德华 呃,我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习惯了。

我从没觉得和别人过

会更幸福。说什么爱不爱的。

我们彼此都习以为常了。所以她这样

无缘无故说走就走,

只留了张纸条说她走了,

不回来了——唉,搞不懂。

谁也不想不明不白地就给抛弃了啊:

这真是……连个了结都没有。

不明身份的客人    没错,是还没了结;

谁也不想不明不白地就给抛弃了。

不过除了这一点还有别的。那就是人格的失落;

也就是说,你和你原来以为的你

脱离了联系,感觉不到有多少人的性质了。

突然之间你沦为了一个物体——

活的物体,而不再是人。

这事常有,因为无论谁,都既是人

也是物。可一眨眼的工夫

我们就把它全给忘了。你穿戴齐备,准备下楼出席酒会。

你走在楼梯上,看到底下万事俱备,

无不突显你主人的身份,

这时可能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走到最低的一级台阶时,

底下其实还有一级,你的脚没防备,

一个踉跄直接踩在楼下的地板上。在那一瞬间

你体会到了当物体是什么感觉,

不怀好意的台阶把你随意摆布。

或者拿动手术来说吧。

和医生、主刀医师商量的时候,

在私人医院里上床睡觉的时候,

和护士长说话的时候,你都还是主体,

还是现实的中心。可一躺到手术台上,

你周围的那些人,那些戴着面具的演员,

就把你当成修理车间里的一件家具;

剩下的只是你的身体,

那个“你”无处可寻了。我可以把酒杯斟满吗?

爱德华 噢,抱歉。您刚才喝的什么?

威士忌?

不明身份的客人 杜松子酒。

爱德华       要加什么吗?

不明身份的客人      水。

爱德华 结果是什么?

不明身份的客人  结果是弄明白

你究竟是什么。你究竟怎么想。

你在别人眼里究竟是什么。

多半时间我们对自己习以为常,

因为我们非这样不可,我们靠

对过去的自我的些许了解过活。您现在是谁?

您知道的并不比我多。

其实更少。您现在只不过

是一组过时的反应罢了。唯一能做的

就是什么也不做。等待。

爱德华      等待!

等待才是唯一行不通的办法啊。

再者,您难道没看出来,等待让我显得有多可笑?

不明身份的客人 发觉自己可笑没什么坏处。

让自己做回原来的傻瓜吧。

这就是我能给您的最好建议。

爱德华 可我连自己在等什么都不知道,这怎么等?

我要不要跟我朋友说“我妻子走了”?

他们问“去哪儿啦?”我就说“不知道”;

他们接着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就回答:“不知道她回不回来。”

他们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说:“让它去。”他们会把我当疯子的,

要不就当我是卑鄙小人。

不明身份的客人   很好嘛。

您会发现自己丢得起脸了。

这种经验是无价的。

爱德华 别说了!我承认,您说的大都

是对的。但事情还没完。

从今天早上和妻子一起吃早饭到现在,

我都记不起她长什么样了。

假如非得求警察去找她的话,

我都不一定描述得出她的样子。

可以肯定的是,我记不得最后一次见着她时

她身上穿的是什么。可我还是希望她回来。

非把她找回来不可。弄明白

我们结婚这五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必须弄明白她是谁,我又是谁。

要是我就这么一直蒙在鼓里,

您这番分析又有什么用?

不明身份的客人 一直蒙在鼓里当然无济于事,

除非时间长了终于明白,

自以为曾经洞察真相,其实是个错觉。

您觉得自己希望她回来,但又说不出理由,

其实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爱德华 我希望再见到她——就在这儿。

不明身份的客人    您会再见到她的——就在这儿。

爱德华 您的意思是,您知道她在哪儿?

不明身份的客人 这问题就用不着回答了。

不过要我带她回来得有一个条件:

您要保证不追问她

去了哪里。

爱德华   我不问。

可是——我是这么觉得的——咱们刚开始谈的时候

我还拿不准希不希望她回来;现在我希望她回来。

真是我自己希望她回来吗?还是您让我这么想的?

不明身份的客人 还不好说。二十四小时之内

她就会回到您身边。您将在这儿见到她。

  (门铃响)

爱德华 我得去开一下门。

 (爱德华去开门)

 朱莉娅,你又来啦!

〔朱莉娅和彼得上。

朱莉娅 爱德华,见到你真高兴。

你知道吗,我准是把眼镜给落这儿了,

没了眼镜我简直成了睁眼瞎。

刚才拖着彼得满城转悠,

待过的地方都找了个遍。

有人见过吗?是不是我的一眼就看得出——

塑料的,镜架是这样子的——

什么颜色倒想不起来了,

不过我还是认得出来的,因为镜片缺了一块。

不明身份的客人 (唱道)

俺正喝着劲酒加水,

俺就是独眼龙利雷,

谁进来了?店主女儿!

她把俺迷得心儿醉。

我们的约定您不会忘记吧?

爱德华     我会记着的。

不明身份的客人 (唱道)

嘟哩呜哩,嘟哩咿嘞,

这是咋咧,独眼龙利雷?

〔下。

朱莉娅 爱德华,那个讨厌的家伙到底是谁?

我这辈子还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亏得我眼镜找不着了:

这才是我说的探险哩!

跟我说说这个家伙。你们在一块儿喝酒啊!

拉维尼娅不在,

你就交上这种朋友了!他是谁?

爱德华 我不知道。

朱莉娅    你不知道?

爱德华      以前从没见过。

朱莉娅 那他怎么会来这儿的?

爱德华      我不知道。

朱莉娅 你不知道!那他叫什么?

刚才他是不是说他叫利雷来着?

爱德华 不知道他叫什么。

朱莉娅      不知道他叫什么?

爱德华 跟你说吧,我不知道他是谁,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来的。

朱莉娅      那你们谈了些什么?

还是就这么一直唱歌?

今儿这地方不明不白的事

真是多得出奇。

爱德华    真是对不起。

朱莉娅 不用,我喜欢这样。不过这倒让我想起

我的眼镜来了。这件事最不明不白了。

彼得!你怎么不帮着找啊?

壁炉台上看看。刚才我坐哪儿来着?

那只沙发的底翻出来看看——

不对,是这把椅子。坐垫底下看看。

爱德华 你确定眼镜不在你包里?

朱莉娅 当然不在啦:平时我眼镜就放包里的。

哟,是在包里!谢谢你啊,爱德华;

你真是聪明又伶俐;

要没有你,眼镜一辈子都找不着了。

爱德华,下次我不管丢了什么,

就直接找你,不必麻烦圣安东尼了。

好了,我得赶紧走。出租车等着呢。

彼得,跟我一起走吧。

彼得    朱莉娅,我不跟你一起走

你不会介意吧?折回来的路上

我想起来,有些话一定要跟爱德华讲……

朱莉娅 是吗,关于拉维尼娅的?

彼得      不是的,和拉维尼娅没关系。

是有些事情想请教他一下,

趁现在正好。

朱莉娅   我当然不介意啦。

彼得 呃,那我先送你下电梯吧。

朱莉娅 不用了,你在这儿和爱德华聊吧。我还没到不能自理的地步。

再说,我也喜欢亲自摁那些按钮——

在电梯里我可以沉思冥想。再见吧。

非常感谢二位。

〔下。

彼得 爱德华,希望没打搅你。

爱德华 我好像已经被打搅了;

本来真想一个人待着的。

说吧,怎么回事?

彼得    我需要你帮忙。

我本来要给你打电话,想晚些时候再和你见面的;

不过现在这个机会正好。

爱德华     遇到什么事了?

彼得 傍晚的时候我都快憋不住了。

该死的酒会!对不起,爱德华;

当然,对其他人来说酒会棒极了,

只有我除外。这不是你的错。

刚才的情况你未必注意到。

爱德华 其实我倒是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当然啦,也不能说什么都看出来了。

彼得 啊,真高兴你没注意到:

看来我表现得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糟。

要是你没看出来,我想别人也看不出来,

虽然朱莉娅·沙特尔斯维特让我有点担心。

爱德华 朱莉娅眼睛尖得很。

不过她好像有别的心事。

彼得 和西莉亚有关。我跟西莉亚。

爱德华 嗯?你跟西莉亚之间能有什么事?

你觉得你们有共同点吗?

彼得 在我看来,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我俩都是艺术家。

爱德华    这我倒从没意识到。

你们搞些什么艺术?

彼得      我的小说你肯定没见过,

虽然它得到过一些很不错的评价。

我们俩都喜欢的却是电影。

爱德华 对电影的共同爱好

常常让年轻人走到一块儿。

彼得 你这话就有点挖苦人了:

西莉亚对电影艺术很有兴趣。

爱德华 说不定会做这一行?

彼得      可能会当作职业吧;

当然了,诗她也是会写的。

爱德华      没错,我读过她的诗——

挺有意思,假如对她的人也有意思的话。

当然不是说它的文学价值如何如何,

那方面的好坏我可不敢评判。

彼得      我倒可以评判,

我觉得写得很好。不过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我过去以为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我觉得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爱德华      你怎么认识她的?

〔亚历克斯上。

亚历克斯 啊,爱德华,原来你在这儿!你知道我怎么会过来的吗?

爱德华 亚历克斯,我想先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亚历克斯 我到了门口,发现门开着,

就想先悄悄进来,看看还有没有别人。

彼得 一定是朱莉娅走的时候没关门。

爱德华        没关系;

你们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就行。

亚历克斯 爱德华,你和我一起走吧。

我刚才想起来,爱德华今晚可能就一个人在家。

我知道他不喜欢整晚都没人陪,

所以呢,你跟我出去,咱们一块儿吃晚饭。

爱德华 亚历克斯,你想得真周到,真的;

不过我情愿一个人待着,今晚。

亚历克斯 可你总得吃饭呀。你出去吃吗?

家里有人给你做吗?

爱德华 没有,吃不了多少的,我自己弄。

亚历克斯 啊,要这样的话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要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

你知道的,我烧菜是有名气的。

我这就下厨去,

给你做顿精致的晚餐,

你好一个人吃。饭做完我们就走。

我下厨的时候你和彼得继续聊,

我绝不打扰你们。

爱德华      亲爱的亚历克斯,

食品柜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下锅了。

这怎么烧啊。

亚历克斯    哎呀,这是我施展才华的大好时机——

你就看我怎么无中生有地烹制出美味佳肴来吧。

随便什么剩菜都行。这一手我是在东方学的。

只要一把米、一条小干鱼,

就能做出六七道菜来。甭说废话。

马上开工。

〔退入厨房。

爱德华   呃,刚才你说到哪儿了?

彼得 你问我怎么认识西莉亚的。

就在这儿认识的,大概是一年前吧。

爱德华 是在拉维尼娅的一次业余星期四酒会上吗?

彼得 是星期四酒会。但为什么说业余?

爱德华 拉维尼娅搞这些酒会是为了能办个沙龙。

我招待那些不太重要的客人,

没找着聊伴的也归我招待,都是拉维尼娅的错。

还好,你是酒会上为数不多的亮点,

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

彼得      我可不敢当。

不过拉维尼娅对我客气极了,

我很感激。后来就遇到西莉亚了。

她和我之前认识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

不怎么好搭讪,即使是在那样的场合。

爱德华 你常和她见面吗?

亚历克斯的声音   爱德华,你家有双层蒸锅吗?

爱德华 双层蒸锅肯定有的吧:

每家厨房不都有一个吗?

亚历克斯的声音    我找不着。

刚才那个惊喜泡汤了。我得再想一个。

彼得          不常见面。

就算见面,也没机会说话。

爱德华 叫你来,和叫西莉亚来,目的是不一样的。

你扮演的是拉维尼娅发掘的新人之一;

西莉亚嘛,是给酒会增光添彩。

拉维尼娅早就壮志满怀,

想在两个圈子里左右逢源——

可她免不了得做两者的纽带。

所以说,她的星期四酒会是个败笔。

彼得 你说得好像一切都了结了似的。

爱德华 啊,不,不,都还没个了结呢。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认识西莉亚的呢。

彼得 几天以后我在音乐会上又见到她,

她一个人。我也一个人。

我一向是一个人听音乐会的——

最早是因为没人一起去,

后来我发现一个人去反而更好。

可西莉亚这样的女孩子一个人听音乐会,

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一直以为

她只不过是社交场里的常客。

反正后来我们聊上了,

这才知道她一个人听音乐会,

一个人看电影。所以我们经常

就这样碰到,有时就约好了一起去。

和西莉亚在一起的感觉,跟有人陪没人陪

都不一样。我们有时候一起喝喝茶,

偶尔也吃吃饭。

爱德华      那后来

她有没有把你介绍给她的家人

或者朋友什么的?

彼得      这倒没有,不过有一两次她提起过这些人,

说他们缺少求知欲。

爱德华 后来怎么样?

彼得      唉,没怎么样。

不过我觉得她对我是真有好感。

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的高兴——

那样地……心满意足,那样地……心平气和:我说不出来;

这种平静的幸福我以前想都没想过。

过去我只知道追求刺激、狂热,

有很强的占有欲。认识西莉亚以后全变了。

真奇怪。变得那样地……平静……

爱德华 那是什么中止了这段有意思的关系呢?

〔亚历克斯穿着衬衫系着围裙上。

亚历克斯 爱德华,咖喱粉找不到。

爱德华 没有咖喱粉。拉维尼娅不喜欢咖喱。

亚历克斯 那么第二个惊喜也泡汤了。我得动动脑筋。

我倒没指望有芒果。

可我想,咖喱粉总该有的吧。

〔下。

彼得 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她就这么渐渐地隐去——隐入别的画面——

就像电影特效。她不想见我;

找了各种借口,都不怎么站得住脚的。

等到真见着了,她好像满脑子都想着

什么事情,有种莫名的兴奋,可又不告诉我。

爱德华 你觉得她会不会就是对你没兴趣了?

彼得 你的说法不对。我不这样看。

我惦念的不是她对我有没有兴趣——

而是我们一起经历的某些时刻,我们好像同时有了某种认识,

某种感觉,某种不可名状的体验,

使我们在刹那间意识不到自身的存在了。

可能用你的话说就是她对我没兴趣了。

爱德华 这很正常。但愿你明白

自己有多走运。再过一会儿

你们的关系说不定就会变得跟别人的

一样普通。等你的热情冷却下来,

就会发现她是另一个女人,

你是另一个男人。恭喜你

及时脱身。

彼得    我倒不希望

你恭喜我。我得找个人谈谈。

我刚才和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

我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真实,

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可你听不懂。

爱德华 亲爱的彼得,我刚才和你说的,

是你和西莉亚在一起再过六个月

会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

听不听随你。

彼得     那我该怎么做?

爱德华 什么都别做。等待。回加利福尼亚去。

彼得 可我必须见西莉亚。

爱德华      西莉亚还会是原来的西莉亚吗?

有记忆里的西莉亚你就知足吧。

记忆里的!听我说,已经是回忆了。

彼得 可我非见西莉亚不可,至少要她告诉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听她亲口说。要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么就连回忆的真相是什么我也不可能知道了。

我们过去真的有那些共同爱好吗?听某些音乐的时候

我们的感受真是一样的吗?看某些电影的时候也是如此吗?

这里面有个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可这真实是什么……

(电话铃响)

爱德华 你等我一会儿。

(对着电话里)

喂!……我现在没空……

对,这儿有……好吧,我尽快

打给你。

(对彼得)对不起,你刚才说?

彼得 我刚才说,两个不真实的人

体验到的真实是什么?

只要能让我牢牢抓住回忆,

什么样的将来我都可以接受。可是要回忆

就必须搞清楚过去的真相。

爱德华 哪怕你用樟脑把回忆裹得再怎么严实,

蛾子还是钻得进去。看来你是想见西莉亚。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周折

让你不要做回原来的傻瓜。

你要我做什么?

彼得      替我见见西莉亚。

你怎么看她和我怎么看不一样,

而且你年纪比我大得多。

爱德华      大得多?

彼得 是啊,我相信她准会听你的,

因为你不会有偏见。

爱德华      嗯,我会见西莉亚的。

彼得 谢谢你,爱德华。你太好了。

〔亚历克斯穿着短外套上。

亚历克斯 哦,爱德华!我给你做了顿美味!

我得说,我一生的种种成就当中,

以这顿饭为最大。从无生出有来!

即使在阿尔巴尼亚旅行的时候

我都没用像你冰箱里那么少的东西

烧出过这样一顿晚饭来。当然啦,

能找到半打鸡蛋算我运气好。

爱德华 什么!那些鸡蛋你都烧啦!拉维尼娅的姨妈

刚从乡下送来的。

亚历克斯      噢,这么说那个姨妈

是确有其人啦。这是个确凿的证据。

爱德华 不,不……我是说,是另外一个姨妈。

亚历克斯 我知道了。是真的姨妈。不过你会感谢我的。

如今黑山的农民都很难

吃到你马上要吃的菜了。

爱德华 那我早饭吃什么?

亚历克斯      早饭就甭担心了。

只要一杯清咖

和几片烤面包干就够了。我已经小火煮上了。

最多再煮十分钟。

现在我要走了,还要把彼得带走。

彼得 爱德华,我耽误你好长时间了,

你本来想一个人待着的。等拉维尼娅回来

代我向她问好……不过,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希望你别把我告诉你的事告诉她。

爱德华 我一句也不会对拉维尼娅说的。

彼得 谢谢你,爱德华。晚安。

爱德华      晚安,彼得,

晚安,亚历克斯。哦,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出去的时候请把门带上,闩上就行了。

亚历克斯 爱德华,记得可别超过十分钟,

煮个二十分钟,我的心血就全完啦。

〔亚历克斯和彼得下。

(爱德华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

爱德华 请问西莉亚·科普尔斯通小姐在吗?多久之前?

不用,没关系。

      幕落

* * *

[1] Alex,亚历山大(Alexander)的昵称。

第二场

一刻钟后,同一房间。爱德华一个人在玩单人纸牌戏。门铃响,他去开门。

西莉亚的声音 就你一个人吗?

〔爱德华和西莉亚一起返回。

爱德华      西莉亚!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了会尽快打给你的:

刚才我就打电话找你来着。

西莉亚 要是你这里碰巧有人,

我就说我是来拿伞的……

看来你见到我不太高兴。

爱德华,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可我不明白你接电话时的态度。

这不像你。所以我觉得非来见你不可。

只要告诉我你一切正常,我就马上离开。

爱德华 可你怎么能说你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为了能弄明白,我想一个人待着。

西莉亚 我早该想到事情就这么简单。

拉维尼娅离开你了。

爱德华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我猜每个人都看出来了。

西莉亚 很明显,那个姨妈是你临时

胡诌出来的,胡诌的水平还不够高。

要想敷衍朱莉娅,你该预备个好点儿的理由;

不过也不要紧。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这样一来不就把我们的麻烦都给解决了吗?

爱德华 这样一来真正的麻烦倒给暴露出来了。

西莉亚 不过这些麻烦肯定都是暂时的。

你知道的,我之所以同意保持现状,

是因为你一旦离婚,事业就保不住了;

我们还以为拉维尼娅一定不希望离开你呢。

你还不至于要听从那个傻惯例,

一定要妻子提出离婚才不得不离婚吧?

要是她情愿让你先提出……

爱德华 我知道了。可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拉维尼娅就要回来了。

西莉亚      拉维尼娅就要回来了!

你是说她给咱俩设了圈套?

爱德华 不是的。要有圈套的话,我们大家都在圈套里,

是我们自己给自己下的套。可我不知道

是什么样的圈套。

西莉亚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铃响)

爱德华 该死的电话。看来非接不可。

喂……啊,你好!……不。我是说,对,亚历克斯;

是的,当然……好吃极了。

我从没吃过像这样的东西……

是的,太有意思了。不过我在想

这东西是不是不容易消化?……

啊,不,亚历克斯,别给我带奶酪;

我还有一些呢……不,不要挪威的;

可我真的不想要奶酪……“拖鞋”什么?……

噢,南斯拉夫来的……李子干和酒?

不,真的,亚历克斯,我什么都不要。

我好累。多谢啦,亚历克斯。

晚安。

西莉亚 到底在说什么呀?

爱德华 是亚历克斯。

西莉亚      我知道是亚历克斯。

可他在说什么呀?

爱德华      我都给忘了。

刚才他跑到我家来,

一定要给我做点东西当晚饭;

还关照我一定要在十分钟之内吃。

应该还煮着呢。

西莉亚      应该还煮着呢!

我刚才好像闻到一股怪味:

当然是还煮着呢——要不就是不知道在怎么着呢。

我得去看看。

(起身离开房间)

爱德华 哎呀,千万别麻烦!

〔西莉亚下。

要是有人来了看到你在厨房怎么办?

〔爱德华走到桌边查看牌面。他移动了一张牌。门铃不停地响。西莉亚系着围裙又上。

西莉亚 爱德华,你最好去开门。

这样才好。不要慌。

听我说,我真的把伞落在这儿了;

我会说,看到你在家可怜巴巴饿肚皮的样子,

只好想点办法。反正我就这么待着,

我可不想躲躲藏藏的。

〔回厨房。门铃又响。爱德华走到前门,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朱莉娅!

你怎么又来了?

〔朱莉娅上。

朱莉娅      我有了一个好主意!

〔西莉亚拿着平底锅上。

西莉亚 爱德华,全完了!

爱德华    瞧他干的好事!

西莉亚 平底锅也给糟蹋了。

爱德华      还有那半打鸡蛋。

本来想早饭的时候吃一个的。吃个煮鸡蛋。

我只会煮鸡蛋。

朱莉娅 西莉亚!看来你的好主意

和我的一样。一定不能饿着爱德华。

他现在压力那么大。咱们一定不能让他的身体垮掉。

爱德华!有两个好心的撒玛利亚人[1]照顾你,

你就不觉得自己太有福气了吗?这样的好事我还从没听说过呢。

爱德华 掉进贼窟的人都比我走运:

还有人把他丢在客栈里呢。

朱莉娅      爱德华,你真不知好歹!

那锅里是什么?

西莉亚      天晓得。

爱德华 是亚历克斯过来做给我吃的。

他非要下厨。三个好心的撒玛利亚人。

我忘得干干净净的。

朱莉娅      你可千万别吃啊。

爱德华 那当然,我才不吃呢。

朱莉娅      亲爱的,我应该早点提醒你:

亚历克斯弄出来的东西都是要人命的。

他毒死人的事我知道不止一件。

好了,亲爱的,把围裙给我,

瞧瞧我的手艺如何。你待在这儿陪爱德华聊天。

〔朱莉娅下。

西莉亚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爱德华?发生什么事了?

爱德华 拉维尼娅会回来,我觉得。

西莉亚 你觉得!你难道不知道吗?

爱德华 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会。刚才在这儿的那个人——

西莉亚 对了,那人是谁?我很怕他呢;

他有一种什么力量。

爱德华      我不知道他是谁。

不过你们都走了以后,我和他谈了一会儿,

他说他会把拉维尼娅带回来,明天。

西莉亚 可那人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呢——

除非他是魔鬼!就算他真是魔鬼我也不会吃惊。

爱德华 因为是我叫他这么做的。

西莉亚      因为是你叫他这么做的!

那么他真是魔鬼了!他准是对你施了魔法。

他用什么办法说服你,让你希望她回来的?

(厨房里噗的一声响)

爱德华 见鬼,什么动静?

〔朱莉娅系着围裙,手拿一只托盘和三个玻璃杯又上。

朱莉娅      我有好主意了!

你这里没一样能吃的:

我已经到处看过了。不过我找到一点儿香槟——

没错,只剩半瓶,

当然啦,是没冰过的。不过喝起来倒很爽;

我觉得,经过这次灾难

我们都需要提一提精神。好,我提议为某个人的健康干杯。

你们猜得出我准备为谁的健康干杯吗?

爱德华 猜不出。不过我不会为亚历克斯的健康干杯的。

朱莉娅 唉,不是亚历克斯。来,为拉维尼娅的姨妈

干杯!你们大概已经猜出来了。

爱德华和西莉亚 为拉维尼娅的姨妈干杯。

朱莉娅      好,接下来的问题是,

该怎么办。很简单。

现在去餐馆不是太晚就是太早。

你们两个说什么也要跟我回家去。

爱德华      不,对不起,朱莉娅。

我太累了,不想出去,再说我一点儿都不饿。

吃几片饼干就可以了。

朱莉娅      那你呢,西莉亚?

你一定要来,晚上和我一起少吃一点——

就很少的一点点。

西莉亚      谢谢你,朱莉娅。

我想我会来的,那我大概十分钟后

赶过来可以吗?我还有些事情

想跟爱德华说。

朱莉娅      有关拉维尼娅的?

好吧,快点儿来啊。叫辆出租车。

你看你,饿得都快不行了。

晚安,爱德华。

〔朱莉娅下。

西莉亚      说吧,他怎么说服你的?

爱德华 他怎么说服我的?他说服我了吗?

我记得很清楚,

他试图让我相信,拉维尼娅离开

是最好的结果;我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可是,他说来说去

倒让我意识到我是希望她回来的。

西莉亚 魔鬼用的就是这种办法!这么说你希望拉维尼娅回来啰!

拉维尼娅!这么说你在乎的就是

不要离婚——不要惹上麻烦事!

不,不会的。我决不相信会是这样。

我想你是因为累坏了

才一时犯迷糊。还有就是你慌神儿了。你一遇到麻烦就没了主意。

爱德华 不是这样的。不单单是这样的。

西莉亚 不可能是纯粹的面子问题:

你以为你妻子丢下你和别人跑了,

别人就会笑话你吗?

我很快就会把你这种想法纠正的,爱德华,

等你离了婚。

爱德华    不,不是这样的。

这些理由刚才那个人全都谈到了,

我叫他利雷——虽然他名字不叫利雷;

只是他歌里唱到的一个名字……

西莉亚 他给你唱歌,歌里有个男人叫利雷!

爱德华,我看你当真是疯了——

我是说,你都快神经失常了。

爱德华,要是我现在就离开,

你能不能答应我去看一位高明的大夫?

我听说过他的大名——他的名字叫赖利!

爱德华 这种病需要一个比顶顶高明的大夫更加高明的人

才能治好。

西莉亚   爱德华,要是我现在就走,

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一切都正常?

保证你其实不希望拉维尼娅回来,

你只是希望自己重获自由身?

保证咱俩之间也一切正常?

这是最要紧的。真的,爱德华,

只要这个不出问题,别的都出不了问题,

我向你保证。

爱德华   不,西莉亚。

我们的关系一直很融洽,我很感激,

我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

不过已经太迟了。我早该知道

这对你不公平。

西莉亚    这对我不公平!

你倒好,往那儿一站跟我说什么公平不公平!

爱德华 要不是因为拉维尼娅出走,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

你想过将来会怎么样吗?

西莉亚 我想过将来会怎么样吗?

我们还没交往的时候我就不管将来了,

交往以后我活在一个只有现在的世界里,

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失去了意义,这是一个只属于咱俩的私人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幸福”这个词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或者表面看起来是不一样的。

爱德华      我听说过这种体验。

西莉亚 一场梦。直到今天,我在梦里一直感觉很幸福,

后来,朱莉娅问起拉维尼娅的时候,

我才意识到拉维尼娅离开你了,

你就要自由了——那时候我突然发现

光有梦是不够的;我还想得到更多,

我等待着,想跑来告诉你。

也许还是梦更好一些吧。它看上去像是真正的现实,

假如眼下这情况是现实,那这现实反倒像一场梦了。

也许一直以来背叛我的梦的人

就是我自己;到头来发现自己既想要

这个世界又想要那个世界……唉,真丢脸。

爱德华 你没什么理由可以觉得丢脸的……

西莉亚 嗬,别以为你有本事让我丢脸!

丢脸——都是我让我自己丢了脸。

我还没觉得你真实到

让我丢脸的地步。我想,女人要是发现

和自己一起快乐过的男人

其实只是拿她们当消遣的玩意儿,

多半是会感到羞耻的。

啊,大概你在欺骗自己:

不过事实证明就是这样的,毫无疑问。

爱德华 我没拿你当消遣的玩意儿!

要说消遣的玩意儿,

你对彼得的态度怎么解释?

西莉亚      彼得?哪个彼得?

爱德华 彼得·奎尔普,傍晚来过的那个。他过去活在梦里,

现在他很不开心,很迷茫。

西莉亚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爱德华,你为了给自己辩解,连这么差劲的借口

都搬得出来。我和彼得

从来就没怎么样过。

爱德华      真的没有吗?他可不这么想。

他晚上又来过了,跟我谈起这件事。

西莉亚 真可笑!我从没给过彼得

任何暗示,可以让他以为我对他有好感。

我觉得他有天赋;我看他很孤独;

我觉得我可以帮助他。我带他去听音乐会。

不过后来他认识的人渐渐多起来了,

这时我就发现他不如以前有趣了,变得相当自负。

可我们干吗要谈彼得呢?关键问题是,

你觉得你希望拉维尼娅回来。

假如你是这种人——

哼,你还是跟她过吧。

爱德华      事情不是这样的。

并不是说我还爱拉维尼娅。

我觉得我从来就没爱过她。

要是我真爱过谁的话——我觉得我是爱过的——

我只爱过你,没爱过别人,

可能现在也还爱着你。可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这本来就不可能是……长远的事:

你应该找个男人……和你年龄相差不那么大的。

西莉亚 我不要听你的建议,爱德华:

你现在没有资格对我的将来

说三道四。我只希望你有本事的话

把自己的将来管管好。要是你现在不爱拉维尼娅,

过去也从来没爱过,

那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呢?

爱德华      我说不准。

我唯一比较确定的是,

直到今天早上

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了,

到这时候才渐渐明白感到老是什么滋味。

这是最糟糕的一瞬间,你还没有体会到

你可想望的东西带来的满足,

你还不知道还有多少东西可以想望,

就已经对一切值得想望的东西失去了欲望;

然后你梦想着自己可以对

没有欲望的生活有所期盼。但是这些你不懂。

你怎么可能理解感到老是什么滋味呢?

西莉亚 可我想理解你。我会理解的。

爱德华,请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都不会恨你。我只会为你感到难过。

要恨,恐怕我也只会恨自己。

可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想都不敢想。

爱德华!你跟拉维尼娅在一起会幸福吗?

爱德华 不——不是幸福的问题:或者说,假如有幸福的话,

这种幸福只不过是知道

美好化为废墟以后,痛苦不会前来觅食;

狂喜过后不会有乏味相继。

我明白,我的生活早已成了定局,

挣扎着想逃出来

只是自欺欺人,骗自己

发生过的事其实没发生,或者还可以改变。

那个说得出“我要这个——或要那个”的自我——

那个积极肯干的自我——他是个软弱的家伙;

到头来他只得跟那个固执的、

比他更顽固的自我妥协;后一个自我从不说话,

他从不交谈,也不会争辩;

在某些人身上这个自我也许是守卫者——

可在我这种人身上,他是麻木、永不妥协、

不屈不挠的平庸精神。

那个积极肯干的自我有办法让

这个执拗的伙伴遭殃——不过要想过得好,

就只能听从这个更强大的伙伴的命令。

西莉亚 爱德华,我不敢肯定是不是理解你;

不过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明白过。

我想——我相信——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从没像现在这样以你的本来面目出现。

我一直在盯着你看,你变化了两次。

我看着你的脸:我以为我熟悉

并且爱着每一条轮廓线;看着看着

它就萎缩了,就好像是我把木乃伊身上的裹布去掉了一样。

我听着你的说话声,这声音过去总让我激动,

现在它变成了另一种说话声——不对,不是说话声:

我听到的无非是只虫子发出的响动,

干巴巴的,响个不停,毫无意义,不是人发出来的——

大概是你刮擦两条腿发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蚱蜢就是这么叫的。我仔细看、留神听,

想找找你有没有心,有没有血;

结果只看到一只像人那么大的甲壳虫,

除了一脚踩下去挤出来的一团东西以外,

肚子里就什么也没有。

爱德华      也许现在的我就是这样子的。

要不你往我身上踩吧。

西莉亚      不,我才不踩呢。

这样子的不是现在的你。而只是过去我以为的你

所剩余的部分。我现在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我把你看作是我过去从没见过的人。

我过去见过的那个人,他只是个投影——

我现在看清楚了——是我想得到的某个东西的投影——

不,不是想得到的——是我所追求的——

是我迫切希望它能够存在的某个东西。

它准会在什么地方发生——可它是什么,它在哪里?

爱德华,我发现我只是在利用你。

我求你原谅我。

爱德华      你……求我原谅你!

西莉亚 是的,为了两点。第一……

(电话铃响)

爱德华        该死的电话。

我看我还是接一下。

西莉亚      对,还是接一下。

爱德华 喂!……啊,朱莉娅!这回又怎么啦?

又是眼镜……你把它放哪儿啦?

要不要我们……我给你到处找找?

你包里看过没有?……呃,别对我那么凶嘛……

你确定是在厨房里?香槟酒旁边?

真的确定?……很好,要不你别挂电话;

我们……我去找找。

西莉亚      对,你去找。

我再也不进你家厨房了。

〔爱德华下。拿着眼镜和酒瓶回。

爱德华 她终于说对了一回。

西莉亚       她说话一向是对的。

你干吗把喝光的香槟酒瓶拿过来?

爱德华 还没喝光呢。可能跑了点儿气——

可她为什么说是半瓶呢?

这是我最好的几瓶酒当中的一瓶:我喝酒从不留一半的。

嗯,我希望你和我干最后一杯。

西莉亚 我们该为什么干杯呢?

爱德华      我们该为谁干杯呢?

西莉亚 为守护者。

爱德华    为守护者?

西莉亚 为守护者。说起守护者的是你。

〔两人干杯。

恐怕连朱莉娅也是个守护者。

她大概是我的守护者。把眼镜给我。

晚安,爱德华。

爱德华    晚安……西莉亚。

〔西莉亚下。

哎呀!

〔他抓起电话听筒。

喂,朱莉娅!你还在吗?……

呃,实在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可我们……我得到处找啊……没有,我找到了。

……是的,她正给你送去呢……晚安。

      幕落

* * *

[1] Good Samaritans,指行善之人。语出《新约·路加福音》。

第三场

同一房间:第二天傍晚。爱德华一个人。他向门口走去。

爱德华 啊……晚上好。

〔不明身份的客人上。

不明身份的客人    晚上好,张伯伦先生。

爱德华 我给您来点加水的杜松子酒怎么样?

不明身份的客人 不,谢谢。今天的场合不同。

爱德华 既然您是一个人来的,

看来您没成功。

不明身份的客人 哪里的话。

我来是提醒您——您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爱德华 您是认为我可能已经改主意了吗?

不明身份的客人 不是。在您做完决定还没有平静下来之前,

还谈不上改主意。

不是的。我来是告诉您,您会改主意的,

不过这没什么关系。要改也是来不及的。

爱德华 我现在有点想改主意了,

这样就好证明给您看,我有改主意的自由。

不明身份的客人 您会改主意的,不过您并不自由。

您自由的时刻在昨天。

您做了一个决定。您启动了

您生命和别人生命中的力量,

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是第一点要考虑的。

第二点是:叫一个人起死回生

是件严肃的事情。

爱德华      起死回生?

这个修辞手法有点儿……夸张,

我妻子昨天才离开我。

不明身份的客人 啊,不过对别人来说我们每天都要死一回。

我们认识的别人

其实只是过去我们认识他们的那些时刻

在脑海中留下的回忆。打那以后他们就变了。

假装他们和我们都没有变

是一种有用而又方便的社会习俗,

有时候必须打破它。我们还得记住,

我们每一次见面,见到的都是陌生人。

爱德华 这么说您是要我像问候陌生人那样问候我妻子?

这可不容易。

不明身份的客人 非常难。

不过继续装作你们不是陌生人

可能比这更难。

那些亲切的幽灵:祖母、

圣诞节聚会时活跃的光棍叔叔、

亲爱的保姆——那些让你的童年

充满安逸、欢乐和安全感的人——

假如他们活过来,不是会让人很尴尬吗?

过不了十分钟,你跟他们还有话可说吗?

他们跟你还有话可说吗?你会发现

把他们当陌生人看待很难,可更难的是

假装你们彼此并不是陌生人。

爱德华 总不见得叫我抹去

这五年来的记忆吧。

不明身份的客人      我没叫您忘记什么。

想忘记就是想隐瞒。

爱德华 确实有一些东西是我想忘记的。

不明身份的客人 还有人。不过您可不能忘记他们。

您必须面对一切,但是要把他们当作陌生人。

爱德华 那我也必须当我自己是陌生人了。

不明身份的客人 您对您自己也一样。不过要记住,

您见着您妻子的时候不许问任何问题,

也不许做任何解释。我对她也这样交代过。

不要用缠不清的回忆把对方勒死。

我要走了。

爱德华   等一下!您会和她一块儿回来吗?

不明身份的客人 不,我不和她一块儿回来。

爱德华        我不知道为什么,

可我觉得我希望您亲自把她带回来。

不明身份的客人 是的,我知道您会这么想。出于某种原因,

这原因我不准备向您解释,

我请您千万别跟她提起我;

她也不会跟您提起我。

爱德华 我保证不说。

不明身份的客人    现在您该等候您的客人了。

爱德华 客人?什么客人?

不明身份的客人      谁来谁就是客人。那些陌生人。

至于我呢,为了防患于未然,

就从仆人楼梯走。

爱德华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不明身份的客人     请讲。

爱德华 您是谁?

不明身份的客人 我也是陌生人。

〔下。短暂的停顿。爱德华焦躁地踱来踱去。门铃响,他向前门走去。

爱德华 西莉亚!

西莉亚   拉维尼娅回来了吗?

爱德华      西莉亚!你怎么来了?

拉维尼娅随时都可能回来。

你不能待在这儿。你怎么会来的?

西莉亚 是拉维尼娅叫我来的。

爱德华     是拉维尼娅叫你来的!

西莉亚 不过不是直接说的。朱莉娅收到一封电报,

说是请她过来,顺便把我也带来。

朱莉娅有事耽搁了,叫我先来。

爱德华 这事真蹊跷。不像是拉维尼娅的作风。

看来除了等待以外没别的事可做了。

你请坐吧。

西莉亚    谢谢。

(停顿)

爱德华 啊,天哪,咱们说点什么?

总不能一声不响干坐着吧。

西莉亚      啊,我可以的。

看着你就好。爱德华,我发笑你可别见怪。

你看上去就像个小男孩,被叫到了

校长的书房;也不太清楚自己

是因为犯了什么错才给逮住的。我以前从没见你这样过。

这个样子实在可笑。

爱德华 我好像没看出有什么好笑的。

西莉亚 其实我不是在笑话你,爱德华。

昨天,我看到什么都不会发笑;

可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收获很大。

这滋味不太好受。

噢,我很高兴自己能来!

我终于可以把你当人看了。

难道你就不能也用这种眼光看我,然后再发笑吗?

爱德华 但愿我可以。但愿我能明白点什么。

我完全蒙在鼓里。

西莉亚      这不都明摆着么。

你难道看不出……

(门铃响)

爱德华      是拉维尼娅。

(向前门走去)

  彼得!

〔彼得上。

彼得 拉维尼娅呢?

爱德华      别告诉我拉维尼娅

给你发了电报……

彼得      不,不是给我,

是给亚历克斯。她叫他来这儿,

顺便把我也带来。他一会儿就到。

西莉亚!你也收到拉维尼娅的电报了?

我是不是打断你们了?

西莉亚      我刚对爱德华解释过——

我也是这会儿才到的——

拉维尼娅给朱莉娅发了电报,叫她来,顺便把我也带来。

爱德华 不知道拉维尼娅还请了谁。

彼得 呃,我觉得拉维尼娅打算

把昨天的鸡尾酒会搁到今天开。

所以我想她姨妈肯定还没死。

爱德华 什么姨妈?

彼得      你和我们说过的那个姨妈呗。

我说爱德华——你还记得我们昨天的谈话吗?

爱德华 当然啦。

彼得    希望你什么都还没做。

爱德华 是的,我什么都还没做。

彼得      我真高兴。

因为我改主意了。我是说,我已经想明白了,

那些都没用。我要去加利福尼亚。

西莉亚 你要去加利福尼亚!

彼得      是的,我有了份新工作。

爱德华 就这一夜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彼得 亚历克斯给我联系上一个人,

今天早上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谈妥了。

认识亚历克斯真好,

因为,你瞧,他什么人都认识,什么地方都知道。

所以我其实是来说再见的。

西莉亚 啊,彼得,我高兴极了,为你高兴,

虽然我们……我肯定会想你的;

你知道的,过去听音乐会,还有看电影的时候,

我有多依赖你——其实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依赖你。

过去在一起多开心啊!不过,现在你有机会

去实现你的抱负了,但愿是这样。

我会想你的。

彼得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不过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来陪你到处逛的。

西莉亚 我想我再也不会去听音乐会了。

我也要走。

            (拉维尼娅用钥匙开了大门进来)

彼得   你要出国?

西莉亚 我不知道。也许吧。

爱德华      你们两个都要走!

〔拉维尼娅上。

拉维尼娅 谁要走?哟,西莉亚。哟,彼得。

没想到你们在这儿。

彼得和西莉亚 可那电报!

拉维尼娅     什么电报?

西莉亚        你发给朱莉娅的。

彼得 还有发给亚历克斯的。

拉维尼娅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爱德华,你在一封一封发电报吗?

爱德华 怎么可能呢,我一封电报也没发过。

拉维尼娅 又是朱莉娅在捣鬼。

她来不来?

彼得   来的,亚历克斯也来。

拉维尼娅 那我要请他们二位解释一下了。

好了,我看咱们还是坐下来吧。

咱们聊点儿什么呢?

爱德华     彼得要去美国。

彼得 对,我本想明天给你们打电话,

到动身之前再来道个别。

拉维尼娅 西莉亚也要走?我没听错吧?

恭喜二位啦。想必是去好莱坞啰?

真为你激动啊,西莉亚!现在你终于

有机会去实现你的抱负了。

你们是一起去吧?

彼得     我们不一起去。

西莉亚告诉我们她要走。

不过我不知道是去哪里。

拉维尼娅     你不知道是去哪里?

那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要去哪里?

彼得 当然知道,我要去加利福尼亚。

拉维尼娅 嗳,西莉亚,你怎么不去加利福尼亚?

别人都说那边的气候很好:

到那儿的人没一个想离开的。

西莉亚 拉维尼娅,我觉得我很了解彼得……

拉维尼娅 我一点儿都不怀疑,确实如此。

西莉亚      还有他为什么要走……

拉维尼娅 这我也不怀疑。

西莉亚    而且我相信他走是对的。

拉维尼娅 哦,这么说是你建议他走的?

彼得       这件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西莉亚 既然我可能要走——去某个地方——

我就想道个别——像朋友那样的。

拉维尼娅 哎,西莉亚,我们不一直都是朋友吗?

我一直拿你当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起码是这样的,只要一个女孩子可以当

一个年龄比她大得多的女人是朋友。

西莉亚      拉维尼娅,

让我把话说完。我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

我想说的是:我希望我在你的记忆里

是一个希望你和爱德华幸福的人。

拉维尼娅 你真好,就是太神秘了。

谢谢你,我相信我们会尽量做到

像过去那样。

西莉亚      啊,不是要像过去那样!

(门铃响,爱德华起身去开门)

哎,恐怕这些话听起来相当愚蠢!

可是……

〔爱德华与朱莉娅一起返回。

朱莉娅    拉维尼娅,你回来啦!对不起,我迟到了,

可你的电报有点突然。

我丢下一切就赶过来了。那位亲爱的姨妈怎么样了?

拉维尼娅 据我所知,她非常好,谢谢你。

朱莉娅 她准是神奇般地康复了。

收到你电报的时候,我这么对自己说来着。

拉维尼娅 可我想问一下,这电报是从哪儿发来的?

朱莉娅 咦,当然是埃塞克斯啰。

拉维尼娅      可为什么是埃塞克斯?

朱莉娅 因为你在埃塞克斯啊。

拉维尼娅     因为我在埃塞克斯!

朱莉娅 拉维尼娅!别告诉我你记忆出问题了!

这倒可以解释那位姨妈——还有电报。

拉维尼娅 好吧,我大概是在埃塞克斯。我真的不知道。

朱莉娅 你不知道自己去的哪儿?拉维尼娅!

别告诉我你被人绑架了!和大伙儿说说;

我好激动……

(门铃响。爱德华起身去开门。亚历克斯上)

亚历克斯 拉维尼娅回来了吗?

爱德华    回来了。

亚历克斯      欢迎回来,拉维尼娅!

我收到你电报的时候……

拉维尼娅    哪儿发来的?

亚历克斯      戴德汉。

拉维尼娅 戴德汉在埃塞克斯。这么说是从戴德汉发出的。

爱德华,你有朋友在戴德汉吗?

爱德华 没有,我在戴德汉没熟人。

朱莉娅 嗬,挺神秘的,有意思。

亚历克斯 什么事那么神秘呀?

朱莉娅      亚历克斯,不该问的别问。

拉维尼娅的记忆出问题了,

电报当然是她发给我们的:

我看她现在其实不希望我们在这儿。

看得出来,她为她姨妈操完心以后

已经筋疲力尽了——

亚历克斯,你听到了一定很高兴,她姨妈已经痊愈了——

在大东方的老式火车上坐了那么长时间,

因为还要在枢纽站停留。而且我想她已经饿坏了。

亚历克斯 啊,要是这样的话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朱莉娅          别,亚历克斯。

我们得让他们单独待一待,让拉维尼娅休息一下。

现在呢,大伙儿都到我家去。彼得,叫辆出租车。

〔彼得下。

今天大伙儿去我家开个鸡尾酒会。

西莉亚 嗯,我得走了。再见,拉维尼娅。

再见,爱德华。

爱德华      再见,西莉亚。

西莉亚 再见,拉维尼娅。

拉维尼娅      再见,西莉亚。

〔西莉亚下。

朱莉娅 好了,亚历克斯,咱俩该走了。

爱德华 你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吗,朱莉娅?

朱莉娅 落下什么东西?噢,你是说我的眼镜。

没落,在这儿呢。再说我也用不着眼镜。

今晚我可不会再来了。

拉维尼娅 等一下!我想请你解释一下电报的事。

朱莉娅 解释一下电报的事?亚历克斯,你觉得呢?

亚历克斯 不,朱莉娅,我们可解释不了电报的事。

拉维尼娅 我敢肯定你解释得了电报的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觉得昨天

我好像发动了什么机器,它一直运转着,

我没法叫它停下来;不对,不像机器——

就算是机器,也是别人在操作着。

那是谁呢?总有人来插手……

我感到不自由……不过是我发动的机器……

朱莉娅 亚历克斯,你觉得我们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吗?

亚历克斯 我觉得没有,朱莉娅。她必须自己找答案:

只有这个办法。

朱莉娅      你说得太对了!

好吧,亲爱的,我很快就会再见到你们的。

爱德华 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你?

朱莉娅      我说了你们会再见到我吗?

再见。我应该……没落下什么东西。

〔彼得上。

彼得 我叫到出租车了,朱莉娅。

朱莉娅      好极了!再见!

〔朱莉娅、亚历克斯和彼得下。

拉维尼娅 说实话,你见到我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爱德华 要说起来,刚才我哪有机会

好像这个好像那个。见到你我当然很高兴。

拉维尼娅 这倒是,真是蠢话。

像个小学生。像西莉亚。我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

好了,我回来了。

爱德华      我什么都不会问。

拉维尼娅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解释。

爱德华 我也什么都不会解释。

拉维尼娅 我也什么都不会问。可……为什么不问呢?

爱德华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我们该谈些什么呢?

拉维尼娅 有一件事我应该知道,因为关系到其他人,

关系到怎么给他们一个交代。就是那个酒会。

我要是说我把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你肯定不相信吧!

我让你失望透了。你后来怎么处理的?

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来。

爱德华 我给每一个我知道要来的人打了电话,

可是没办法通知到每个人。所以有几个人来了。

拉维尼娅 哪些人来了?

爱德华      就是今晚来的那几个……

拉维尼娅 奇怪。

爱德华      另外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

不过你应该认识。

拉维尼娅      是的,我想我认识。

不过我被朱莉娅搞糊涂了。这个女人是魔鬼。

她凭直觉就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你放心好了,只要有难办的场面就准少不了她!

你对他们说什么了?

爱德华      我编出一个姨妈来,

她住乡下,生了病,叫你去。

拉维尼娅 真是的,爱德华!你还不如实话实说呢:

掺一丁点儿假话朱莉娅都听得出。

可这个姨妈干吗要住在埃塞克斯呢?

爱德华 我被朱莉娅逼得没办法,只好让她住个地方。

拉维尼娅 我知道了。这么说是朱莉娅让她住在埃塞克斯的;

电报也就从埃塞克斯发来了。

好吧,我只能跟朱莉娅说实话了。

从现在开始我要一直说实话。

我们已经把那么多时间都浪费在撒谎上了。

爱德华 我一点儿都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拉维尼娅      爱德华!

我要说的是,自打我离开以后,

发现自己太把你当回事了。

现在我看出来了你有多荒唐。

爱德华 这可是在……多少?……

三十二个小时里得出的结论,够慎重。

拉维尼娅 是的,一个很重要的发现,

发现自己耗费了一生中的五年时间

和一个毫无幽默感的男人在一起;

这给我造成的影响就是

我自己的幽默感也全没有了。

这就是一直迁就你的后果。

爱德华 我没想到是你一直在迁就我。

我的感觉和你的很不一样。既然说到这儿了,

我觉得是我一直在迁就你。

拉维尼娅 我知道你说迁就我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日常事务,本来应该你决定的,

统统抛给了我。我记得——

啊,我早该料到将来会是什么样了——

我们计划度蜜月的时候,

你死活不肯说你想去哪里……

爱德华 我是想让你做决定嘛。

拉维尼娅 可你要不先说个别的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我想去哪里?

我记得最后实在没辙了,

我就说:“我看你宁愿去皮斯黑文”——

结果你说,“我没意见。”

爱德华      我当然没意见了。

我讲这句话是出于恭维。

拉维尼娅      你讲这句话是出于恭维!

大家都说,你想得很周到;

你觉得自己没私心。其实只是消极罢了;

你只不过是想有人给你加油,给你鼓励……

爱德华 鼓励?鼓励我做什么?

拉维尼娅      鼓励你对自己感觉良好。

你也知道,是我让你当上律师的……

爱德华 我接的活儿不多,所以你就唠唠叨叨,

说我应该多接触些人:

可等到有委托人陆续上门了——

而他们又不是通过你的朋友介绍来的——

你又突然觉得不合适,

因为万一我太忙或者太累,

就不能帮你在社交方面派用场了……

拉维尼娅      我可从没抱怨过。

爱德华 是没有;你从不抱怨的那副样子

实在让人很光火……

拉维尼娅      是你在抱怨

每天看见的全是诉状律师和客户……

爱德华 你倒好,从来不体谅我。

拉维尼娅 我是想尽量帮上点忙的。

所以才费了那么大的劲儿

去办那些星期四酒会,好让你有机会

和有文化的人交流……

爱德华 假如我是你雇的管家,

估计也会有这点儿机会:

你的一些客人大概真把我当管家了。

拉维尼娅 有几次,我特别希望你

能见一见某位来客,

你倒好,等别人快走了才来。

爱德华 这样人家至少不会把我当管家。

拉维尼娅 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结果却把事情越搞越糟,

你要什么东西,我就给你拿来。可我一拿来,

你又要别的东西。今后我要换种完全不同的方式

来对待你。

爱德华 谢谢你提醒我。那你说说看,

既然你这样看我,还回来干吗?

拉维尼娅 老实说,我不知道。有人提醒过我,说回来以后会有什么危害。

可是某个东西,也可能是某个人,迫使我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希望我回来?

爱德华      我也不知道。

你说你一直想“鼓励”我:

那你为什么总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

过去我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不过肯定不是你给我选择的那种生活。

你希望你的丈夫有成就,

你希望在别人面前的时候我能给你

装点一下门面。你的愿望是当女主人,

拿我的职业来给你做烘托。

我是想尽量做得大度一点。不过今后,

我跟你说,我的行事方式会完全不同。

拉维尼娅 说得好!爱德华。真是出乎意料。

是哪个教会你这样顶嘴的?

爱德华 最近我的脸丢足了,

现在我已经到了

再怎么丢脸也不觉得丢脸的地步。

一个人到了麻木的地步,

脑子里想什么就往外说什么了。

拉维尼娅      真新鲜,

原来你说话还是用脑子的啊。

不管怎么样,我打算照你现在的样子来看你。

爱德华 也就是说,你打算照我过去的样子,

或者照你以为的我现在的样子来看我。

那你觉得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拉维尼娅      哎呀,和过去一模一样。

至于我呢,和以前不是同一个人了,

你必须重新认识我。

爱德华      真有意思:

你好像以为自己该变的都变了——

虽然我还没看出来是在往好的方向变。

你就没想过,说不定

我也已经变了?

拉维尼娅      哎哟,爱德华,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肯定老叫人给你量身高,

好证明从上个假期到现在又长高了多少。

你的心思全放在自己身上;

别人要是长个头了,好嘛,你也要长。

你什么地方变了?

爱德华      变得

能用别人的眼睛来看自己。

拉维尼娅 这个变化肯定让你心烦意乱了。

不过不要紧,很快就会习惯的,

然后另外给自己找个小角色演演,

换张脸,继续骗人。

爱德华 你有一点最让人恼火,

就是你一向自以为是,

以为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拉维尼娅 你最让人恼火的

就是对我从来都不问不顾,

认准了我这人根本不值得了解。

爱德华 你看,又来了。又回到那个圈套里了,

区别大概只有一个——我们可以打架,

用不着待在笼子两头。

今晚就这么过倒也不错,

比听留声机好。

拉维尼娅    我们有好唱片;

不过我一直怀疑,其实你根本不喜欢音乐,

留声机只不过是你的挡箭牌,这样一来,

你我不得不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你就可以不理我了。

爱德华 有时候我觉得纳闷,你怎么会嫁给我的。

拉维尼娅 嗯,你过去确实有几分吸引力,你也知道;

而且你一直口头上说你爱上我了——

我敢肯定,你是想让自己相信你爱上我了。

我好像总是差一点儿就要体验到某种奇妙的东西了,

可到头来却一次都没体验过。我现在倒想知道,

你当时怎么会觉得自己爱上我的。

爱德华 每个人都告诉我,我爱上你了;

他们还告诉我,我俩有多般配。

拉维尼娅 真可惜,你没有主见。

啊,爱德华,我想好好待你——

要是不行,我就不好好待你——

总得有所表示,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你好像倒希望我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不过我为你感到难过……

爱德华      别说为我感到难过!

他们都为我感到难过,我受够了。

拉维尼娅 这就对了,因为他们再怎么为你感到难过,

也比不上你为自己感到难过。这滋味不好受。

我还以为我这一走

说不定就让你找到出路了。我还以为要是对你而言

我死了的话——因为对你而言我一直是个鬼魂——

说不定你还找得到回头路,

回到某个有真实的你的时间——因为你肯定真实过,

在你认识我之前的某个时间。

大概是在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吧。

爱德华 我不希望你摆出一副责任在己的样子:

这只不过是换了花样的鄙视。

我也不希望你对我解释我自己。

你还想着给我造一个人格出来,

这样只会让我远离我自己。

拉维尼娅 本来很简单的事情你倒弄得很复杂。

不过有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我们再也回不到昨天早上之前的

那种生活了。

爱德华      曾经有扇门,

我怎么也打不开。我摸不到把手。

为什么我走不出自己的牢笼?

地狱是什么?地狱是自身,

地狱是孤独的,地狱里的其他形体

只不过是投影。不知道怎么逃,

也无处可逃。人总是孤独的。

拉维尼娅 爱德华,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自言自语的。你能不能行行好

为我考虑一下,就一会儿?

爱德华      就在昨天,

天谴临头了。现在我必须就这么活下去,

日复一日、时时刻刻、生生世世。

拉维尼娅 我看你都快神经失常了。

爱德华 别这么说!

拉维尼娅      我必须这么说。

我认识的……一个人说起过一位医生,我想他可以帮你。

爱德华 我要是想看医生自己会找;

你找的我不要。我怎么知道

你会不会先去见他,从你的角度

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他?我可不要什么医生。

我只是在地狱里而已。那儿没有医生——

至少,没有业务过硬的。

拉维尼娅 即使在地狱里也可以实际些:

你也知道,我比你实际得多。

爱德华 这会儿我总算知道你所谓的实际是什么了。

实际!记得我们度蜜月的时候,

你总是把东西统统用绵纸包起来,

等到要找什么东西了,

只好再把绵纸统统拿掉。还有,我再怎么教,你都不知道

该怎么把牙膏的盖子盖上。

拉维尼娅 好极了,我不会逼你的。

你脑子错乱得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不过你一错乱倒往往会做出让步,

你那种让步还是和以前的一样。

爱德华 你不了解我。我难道还没说明白吗?

今后你会发现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拉维尼娅 可不是嘛。你的不一样难道和

西莉亚去加利福尼亚一点关系也没有?

爱德华 西莉亚?去加利福尼亚?

拉维尼娅      没错,和彼得。

说真的,爱德华,假如你还是人的话,

你一定会放声大笑的。可你不会。

爱德华 上帝啊,上帝啊,但愿我还能回到昨天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决定之前的时间。

是哪个魔鬼闩了门但没上锁,

把这些疑虑给放进来的?然后你就回来了,你这个

毁灭天使——就在我刚放下心来的时候。

转眼之间,你碰到哪儿,哪儿就成了废墟。

上帝啊,我做了什么呀?这条蟒蛇。这只章鱼。

难道我终究要变成你希望的那个样子吗?

拉维尼娅 好吧,爱德华,既然我没办法让你笑,

既然我没办法劝你去看医生,

眼下我也没别的什么办法可想了。

我该去厨房看一看。

我知道还有几个鸡蛋。不过我们得出去吃饭。

我的行李还在楼下厅里呢:

你叫门房帮我拿上来好吗?

      幕落

第二幕

伦敦亨利·哈考特-赖利爵士的诊察室。几周以后的一个早晨。亨利爵士正独自办公。他按了一下电铃。护士兼秘书上,手里拿着预约登记册。

赖利 芭勒韦小姐,今天早上的那三个约会,

我想再听您复述一遍我是怎么交代的。

千万不能让他们互相见到,

这个你是明白的吧?

护士兼秘书      您交代得很清楚,亨利爵士:

和第一位的约会在十一点。

把他让进小候诊室;

您立刻见他。

赖利 我立刻见他。第二位呢?

护士兼秘书 第二位让进另一间候诊室,

和过去一样。她十一点一刻到;

不过您可能会让她等。

赖利      也可能她会让我等;

不过我想她会准时来的。

护士兼秘书      她一到

我就打电话进来。要是没听到您打三次铃,

我就一直让她待在那儿。

赖利      第三位病人呢?

护士兼秘书 第三位让进小候诊室;

她来了不必通知您。

然后,等您按铃的时候,我把另两位送走;

等他们离开这幢房子以后我再……

赖利 很好,芭勒韦小姐。暂时就这些。

护士兼秘书 亨利爵士,吉布斯先生来了。

赖利      叫他直接进来。

〔护士兼秘书下。

〔亚历克斯旋即上。

亚历克斯 张伯伦约的几点?

赖利      十一点。

还是那个钟点。我们时间不多了。

跟我说说,你试图让他相信我是最适合给他看病的人选的时候,

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亚历克斯 困难?没有!他就是有点不耐烦,

因为听说要等上四天才能看病。

赖利 把他的预约时间往后挪挪是必要的,

这样可以减少他的抵触情绪。不过我的意思是,

他相不相信你的判断?

亚历克斯      嗯,他绝对相信。

倒不是觉得我很有头脑,

而是觉得我消息灵通:像我这样的人

知道该去什么样的商店,也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医生。

再说,只要不是他妻子推荐的,

别人随便跟他说个什么医生他都愿意去看。

赖利 我已经叮嘱过拉维尼娅,

不可以对他提起我的名字。

亚历克斯 你一向有远见。现在他可得意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偷偷抢在他妻子前头了。

等你把他一送进疗养院,

他妻子就见不着他了——然后呢,他相信,

他妻子就会很后悔。他很高兴自己生了病。

赖利 生病带给他双重优势:

一来可以避开他自己——二来,让他妻子处于劣势。

亚历克斯 不是为了避开他妻子?

赖利      他不想避开。

亚历克斯 他正住在自己的俱乐部里呢。

赖利       对,他的信就是从那儿寄来的。

(内线电话铃响)

喂!对,带他上来。

亚历克斯      今天早上够你忙活的了!

我从仆人楼梯出去,

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赖利 对,等他们走了。

〔亚历克斯从边门下。

〔护士兼秘书开门请爱德华进来。

爱德华 哈考特-赖利爵士——

(突然打住,盯着赖利)

赖利 (继续埋头看文件)早上好,张伯伦先生。

请坐。您一时半刻还走不了。

——好吧,张伯伦先生?

爱德华      我还没进门的时候

就想,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我还以为又是生病引起的,所以就没再去想它。

唉,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听信

一个不认识您的人的话到这儿来了。

不过亚历克斯那么能说会道。他推荐的

商店又从没让人失望过。

请您原谅。他的确是个大傻瓜。

我想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我看我还是赶紧走吧。

赖利 别。张伯伦先生,要是您愿意,请坐下来吧。

您没想走,所以还是坐下吧。

您刚才想问个问题。

爱德华      您那天来我公寓,

是作为我妻子邀请来的客人,

就像我认为的那样……还是是她派来的?

赖利 我不能说自己是被邀请来的,

张伯伦太太也不知道我要来。

不过我知道您会在那儿,也知道您会和谁在一起。

爱德华 您之前见过我妻子的,对吗?

赖利      啊,是的,我见过她了。

爱德华 原来这真是个圈套!

赖利      我们还是不要叫它圈套为好。

要真是圈套的话,您是逃不了的:

所以……您还是坐下吧。

我想您会觉得那把椅子坐上去很舒适的。

爱德华      我还没开口

您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赖利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不过别急。

咱们暂时先不谈这个问题。

请您先告诉我,您有哪些问题

需要我来提供专业的意见。

爱德华 我没资格责怪您把我妻子给带了回来,

我觉得。您好像是想说服我,

没有她我日子更好过。可您难道就没想到,

我当时根本没有做决定的能力吗?

赖利 张伯伦先生,假如我没把您的妻子带回来,

您以为情况会比现在好吗?

爱德华 我当然不知道。情况不见得会比现在糟。

赖利 情况有可能会糟得多。您有可能毁掉三个人,

就因为您犹豫不决。现在只有两个人——

您还有机会拯救他们,让他们免遭毁灭。

爱德华 您说得好像我有行动能力似的:

要是有,我就没必要来向您,

或是向任何人咨询了。我是以病人的身份来这儿的。

要是您对我的病情不感兴趣,我可以去别的地方。

赖利 您觉得自己病得很重有什么根据吗?

爱德华 我还以为医生自己能看出来呢。

至少他会询问一下症状。

最近有两个人建议我

应该看一下医生,她们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她们说——又是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话——

我都快神经失常了。

当时我自己还不知道——我还以为,要是她们看得出来,

医生也一定看得出来呢。

赖利 “神经失常”这个词儿我从来不用:

它的意思太多。

爱德华      打那时起,我就意识到

自己的病症很不一般。

赖利 每一种病症都是独一无二的,同时跟其他病症又都很像。

爱德华 有没有这样一个疗养院,是专收我这种病人的,

并且是由您亲自监护的?

赖利 您真是急性子,张伯伦先生。

对于不同的病人

有不同的疗养院。还有些病人,

疗养院对他们来说是最糟的地方。

我们得先查出您的病因,

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办。

爱德华 我在怀疑您之前有没有接触过我这样的病人:

我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人格了。

赖利 啊,一点没错;这很严重。是种常见病。

的确非常流行。

爱德华      我记得我小时候……

赖利 我照例是从眼下的情况入手,

然后往前推,一直到我觉得该停的地方为止。

要知道,您对童年的回忆——

我是说,从您目前的精神状况来看——

基本上是虚构的;至于梦,

您为了迎合我,会说出令人吃惊的梦来。

我可以做到让您做什么梦您就做什么梦,

这样做只能满足您的虚荣心,

让您暂时感到有趣罢了。

爱德华 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多么微不足道。

赖利 太对了。我可以让您觉得自己了不起,

您会觉得这样的疗法很神奇;

您会尽您所能

继续为害——直到您倒了霉为止。

这世上有一半的祸害

都是那些想把自己变得自以为了不起的人造成的。

他们倒不是故意为害——不过就算闯了祸他们也不会管。

要么是没看见,要么就找出理由来,

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让自己

自我感觉良好。

爱德华      假如我是这样的话,

一定已经闯了很大的祸了。

赖利 哦,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大。

没超出您那点有限的能力范围,可以说。

请您解释一下,自从我离开您之后又发生了哪些事。

爱德华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希望我妻子回来了。

是因为过去她让我所处的那种境地。

我俩重新在一起还没到十五分钟

我就感到,而且比过去感受得更深——

真的,可能是头一回深刻地感受到

所有的压迫,感受到她一直以来

硬让我扮演的角色是多么不真实,

她用的是某些女人具有的顽固的、无意识的、

非人的力量。一离开她,什么都变成了空虚。

当我真的以为她离开我了的时候,我开始慢慢消失,

不复存在。这就是过去她对我所做的!

我没法和她过下去了——我受不了;

没有她我没法过下去,因为她已经让我

丧失了独立存在的能力。

这就是她在整整五年里对我做的!

她把世界变得让我待不下去,

除非听她的。我必须一个人待着,

不过不是在这个世界里。所以我希望您把我

送进您的疗养院。在那儿我总可以一个人待着吧?

(内线电话铃响)

赖利 (对着电话)是的。

(对爱德华)是的,您可以一个人待在那儿。

爱德华      不知道

我刚才说的话您是不是根本没听懂。

赖利 您在我这儿得有耐心才行,张伯伦先生:

通过观察您,让您畅所欲言,

留意您避而不谈的话题,就可以让我了解到很多东西。

爱德华 我曾经体验过肉体的极度疼痛,

现在才知道还有比那更大的痛苦。

这让人惊讶,假如那人还有时间惊讶的话:

肉体的死亡我不怕,

但是这种死亡太可怕了。精神的死亡——

您能理解我遭受的痛苦吗?

赖利      我明白您的意思。

爱德华 我永远失去了自我行动的能力。

来见您——这是我能做的

最后一个决定了。我把自己交给了您。

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赖利 很多病人来的时候都这么想。

爱德华 那您现在能不能把我送进疗养院?

赖利 您没别的要对我说了吗?

爱德华      还有什么可对您说的?

您不想听我的早年经历。

赖利 没错,我不想听您的早年经历。

爱德华 那您能不能把我送进疗养院?

我不能再回家了。至于我的俱乐部,

他们不会让你住七天以上;

我没有勇气去住旅馆,

另外,我还要几件衬衫——您可以叫我妻子

把我的东西先托运过来:我需要的都运来。

不过您千万别告诉她我在哪儿。

路远吗?

赖利      可以说是挺长的一段路。

不过在给像您这样的病人治疗之前,

光凭他自己能告诉我的还远远不够,

我还需要对他作进一步的了解。

真的,情况往往是这样:有待我探索的

是一个全貌,而我的病人

只不过是当中的一个个片断。单独一个人

生病的病人是例外。

最近我有一个病人,

她的情况和您的基本一样。

(按桌上电铃三次)

您得接受一个相当不同寻常的程序:

我打算把您介绍给那位病人认识。

爱德华 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位病人是谁?

我看这极不符合职业道德——

我是不会在别的病人面前探讨我自己的病情的。

赖利 恰恰相反。要想探讨您的病

只有这个办法。您什么都没跟我说。

您有说话的机会,也说了很多。

您的话让我确信,可以说您是在一边说

一边编造您的病症。做出庭律师的

应该在出庭前就了解他的当事人。

爱德华 至少我还有离开的自由,我也打算这么做。

我打定主意了。我去找旅馆住。

赖利 张伯伦先生,您来我这儿就是因为

您没有自由。我要做的就是给您自由——

您的自由。这是我的分内事。

〔护士兼秘书开门请拉维尼娅进来。

那位病人已经来了。

爱德华      拉维尼娅!

拉维尼娅       哎呀,亨利爵士!

我说了我要来谈谈我的丈夫:

我可没说打算见他。

爱德华 我也没想到会见到你,拉维尼娅。

我看这是极不名誉的骗局。

赖利 诚实高于名誉,张伯伦先生。

二位请坐。张伯伦太太,

您的丈夫想进疗养院,

这自然和您有关。

爱德华 我什么疗养院都不去。

我要找旅馆住。还要麻烦你,拉维尼娅,

先给我寄几件衣服来。

拉维尼娅 哦,寄到哪家旅馆?

爱德华      我不知道——我是说,

这跟你没关系。

拉维尼娅      你要这样说,爱德华,

那我看你的衣服跟我也没关系。

(对赖利)我想您这次要送他去的和您上次送我去的

是同一家疗养院吧?哼,他更该待在那儿。

赖利 很高兴您终于能这样看问题了——

至少目前是这样。不过,张伯伦太太,

您可从没去过我的疗养院。

拉维尼娅 您这是什么意思?是我要求去的,

还是您亲自领我去的呢。

如果不是疗养院,那是什么啊?

赖利 是一种旅馆。是为那些

自认为需要暂时摆脱日常生活的人

设立的休养场所。他们回去的时候都精神焕发;

要是他们认定那是疗养院,

不把他们送进真正的疗养院就对了。

需要进我这种疗养院的人

不太容易上当。

拉维尼娅      你是恶魔

还是疯疯癫癫作弄人的家伙?

爱德华 我倾向于第二种意见,

不过要把“疯疯癫癫”这几个字去掉。

你怎么也要去疗养院?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有哪个人

精神并发症比你更少;

你强壮得赛过……战列舰。我就是这么给逼疯的。

需要进疗养院的是我——

不过我不去。

赖利      您说得对,张伯伦先生。

您的病情不适合进我的疗养院:

您病得实在太厉害了。

爱德华      实在太厉害了?

那我干脆到郊区的家庭旅馆去生病好了。

拉维尼娅 那儿绝对不适合你,爱德华。我倒知道一个旅馆,

在新福里斯特……

爱德华      你就是这样子,拉维尼娅。

你总知道有更好的。

拉维尼娅 我只不过头脑比你

更实际而已,爱德华。你知道的。

爱德华 不就因为你三番五次跟我这么说嘛。

你来填张所得税单子试试。

拉维尼娅 别犯傻啦,爱德华。我说的实际,

是在事关重大的地方实际。

赖利 我可以打断一下这番有趣的讨论吗?

我看二位都病得不轻。只有当几种症状

同时发作,而且发作得很厉害的时候,

该病人才有资格进我的疗养院:

症状之一就是为人诚实。

这是他们遭受痛苦的一个原因。

拉维尼娅 没人会说我丈夫为人诚实。

爱德华 老实说,你也不老实,拉维尼娅。

赖利 你们二位如此聪颖,可喜可贺呀。

你们彼此间的这种惺惺相惜

让你们有了思想准备,能够听懂我对你们非说不可的话。

对于一般的骗子我从不多费唇舌,

对于无知到家的呆子也是一样:

我的病人,就像你们这样的,都是骗自己的骗子,

他们费尽心机、耗尽精力,

却从来没有成功过。二位假装

是来向我咨询的,其实都想把你们对自己的诊断结果

强加在我头上,然后自己给自己开药方。

不过你们把自己交到我手里的时候,

你们实际说出来的比原来打算说的要多得多。

这就是想对我撒谎的后果。

拉维尼娅 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遭人羞辱的。

赖利 “羞辱”这个词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

您还就得忍着。刚才告诉我的这一切——

你们二位说的这一切——都千真万确:你们描述了自己的感受——

或者是其中的一部分——省略了重要的事实。

先拿您丈夫来说。

(对爱德华)您对我撒了谎,

因为您隐瞒了您跟科普尔斯通的关系。

爱德华 太过分了!我妻子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拉维尼娅 真是的,爱德华!就算我是瞎子,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把这件事讲给我听了。

我不晓得这件事还有什么人是不知道的。

赖利 其实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不过您,张伯伦太太,

之前想要叫我相信,正是这个发现

一下子引起了您所谓的神经失常。

拉维尼娅 可这是事实啊!我一下子垮了;

即使我后来又有所恢复。

赖利 您的确是一下子垮了,

您的确也有所恢复。

可是您没有说出您的苦恼来自

您情人的背叛——他突然之间

在一生当中头一回爱上了某个人,

而这个人又是会引起您醋意的。

爱德华 真是的,拉维尼娅!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藏藏掖掖的本事好像比我

还要高明。我倒不晓得这人会是谁。

拉维尼娅 好吧,您想告诉他就告诉吧。

赖利      一个叫彼得的年轻人。

爱德华 彼得?哪个彼得?

赖利      彼得·奎尔普先生。

是你们家的常客。

爱德华      彼得·奎尔普!

彼得·奎尔普!好啊拉维尼娅!

恭喜你。你挑的人真好,

我再怎么怀疑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他后来还偏偏跑来告诉我他跟西莉亚的隐私。

我还从没听说过这么滑稽的事呢:

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话。

拉维尼娅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富有幽默感。

赖利 从这个症状看,这病还是有希望治好的。

拉维尼娅 这些您是怎么知道的?

赖利      这个我无可奉告。

有关我病人的信息,我自有

收集的办法。您不可以要求我透露出去——

这有关职业道德。

拉维尼娅 从您今天的行为来看,

并没有多少职业道德。

赖利      反驳得好。

不过请容我说明,我向二位

透露的对方的隐情,

没有一件是你们吐露给我听的。

刚才我告诉二位的信息

都是从外部来源获得的。

张伯伦太太,您两个月前来我这儿,

向我解释您是怎么会有情绪紧张的明显症状的。

我对您的解释不太满意,

所以就做了一番调查。

爱德华      两个月前

你就开始神经衰弱啦!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

拉维尼娅 你什么都注意不到。你从来都不注意我。

赖利 好了,我想向二位指出

你们是多么相似。真的,我觉得

你们在一起般配极了。

张伯伦先生,当您以为您的妻子已经离开您的时候,

您既意外又惊恐地发现,

您并不爱科普尔斯通小姐……

拉维尼娅 我丈夫根本就没爱过任何人。

赖利 也不打算为她作出哪怕

一丁点儿的牺牲。这伤害到了您的虚荣心。

您喜欢把自己看作一个感情热烈的爱人。

后来您意识到,就像您妻子刚才说的,

您根本就没爱过任何人;

这让您怀疑自己是否根本就没有

爱的能力。对某一种类型的人来说,

怀疑自己没有爱的能力

会让他们的自尊心感到不安,

就像粗俗的人担心自己性无能一样。

拉维尼娅 你的确冷酷无情,爱德华。

赖利      是您这么说的,张伯伦太太。

接着我们来看看您的问题。

当您发现您的年轻男友

(尽管您心里明白他并不爱您,

而且一想到他是被您强迫的,

您就觉得是种耻辱)——

您看,当您发现您的年轻男友

其实已经爱上科普尔斯通小姐的时候,

我敢断定,您是隔了一段时间

才肯承认的。尽管您可能比他

先意识到这一点。我猜您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想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就当他是因为不满足于做您的情人给他带来的荣誉,

而想要追求更高的社会地位。

当您得知他对科普尔斯通小姐的感情和您在他心里激起的感情不一样

而不得不面对这一事实的时候,

您震惊了。您本想得到爱;

您终于看清了,从来就没有人爱过您。

然后您就开始担心,生怕没有人可以爱您。

爱德华 我为你感到难过了,拉维尼娅。

你要知道,你实在叫人没法爱,

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以为是我的错。

赖利 我希望你们现在逐渐看清楚,

你们有多相似。一样地孤立。

男的发现自己爱不了别人,

女的发现没人可以爱她。

拉维尼娅 我觉得我们的共同点

可能正好叫我们互相讨厌对方。

赖利 还是把它看作维系你们关系的纽带吧。

当你们还处于蒙昧无知的状态时,

您总可以说:“他爱不了任何女人;”

您总可以说:“任何男人都爱不了她。”

你们可以指责对方身上有你们自己的缺点,

这样就用不着理解对方了。

现在,你们只要把这些看法掉个过儿,

然后拼在一起就行了。

拉维尼娅      这可能吗?

赖利 要是我看到你们来时的那个样子

就把你们当中的一位送进疗养院——我跟你们说:

你们连做梦都想不到这会有多恐怖,

因为留给你们的还是你们之前带来的:

对欲望的欲望的影子。

你们在魔鬼们如日中天的时候被逮到,

成了他们的猎物。

拉维尼娅      现在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那我们该怎么办?爱德华!

我们该怎么办?

赖利      您已经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

虽然您还不清楚您话里的含义。

爱德华 拉维尼娅,我们得把坏事尽量往好里想。

这就是他的意思。

赖利      张伯伦先生,当您发现

我们每个人都只能把坏事尽量往好里想的时候——

当然不包括圣人——就是那些

进疗养院的人——您就会忘了这种想法;

忘了这种想法,处境就会扭转。

拉维尼娅 爱德华,新福里斯特真的有那家旅馆,

要是你想去的话。老板是亚历克斯的一个朋友,

他刚接管这家旅馆不久。

我可以陪你去,然后我自己回来,

要是你想一个人待着的话……

爱德华      可我不能走!

我下周一有个案子要处理。

拉维尼娅 那你还住你的俱乐部吗?

爱德华      不,他们不会让我住了。

我明天就得搬出去——可你怎么知道

我住在俱乐部的?

拉维尼娅      真是的,爱德华!

我到底还是有点儿责任心的。

我本想给你捎几件衬衫去呢。

爱德华 我看我还不如回家算了。

拉维尼娅 这样我们可以合坐一辆出租车,省点钱。

爱德华,我们走之前你还有别的什么

要问他吗?

爱德华      嗯,有的。

不过不好开口。

拉维尼娅      你最好还是说出来。

至少有一件事我想让你问他一下。

爱德华 是关于将来……别人怎么办。

我不希望为了自己而让别人倒霉。

拉维尼娅 太对了。我也有个问题。

亨利爵士,那些电报是不是您发的?

赖利 我看还是来解答您丈夫的问题吧。

(对爱德华)您要做的不是保持良心的清白,

而是学会如何承受良心上的负担。

别人的将来如何与您无关。

拉维尼娅 我觉得您也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们得告诉我们,亲口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

爱德华 您还有别的要对我们说吗,亨利爵士?

赖利 没有了。以我目前这种身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爱德华取出支票簿。赖利抬起手)

我的秘书会把账单给您寄去的。

心平气和地走吧。努力争取自我的拯救吧。

〔爱德华与拉维尼娅下。

(赖利走到长榻边躺下。内线电话铃响。他起身去接电话。)

赖利 嗯,什么?……对。进来。

〔朱莉娅从边门上。

  她在楼下等着呢。

朱莉娅 我知道的,亨利。是我带她来的。

赖利 哦?你没告诉她你要先来见我吧?

朱莉娅 当然没有。我在门口让她下车,

出租车继续开,在街角拐了个弯;

我等了一会儿,然后就从后门偷偷进来了。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敢肯定她已经准备好

要做决定了。

赖利      她犹豫过?

你带她来就因为这个?

朱莉娅      啊,不,没犹豫过:

就是缺乏自信。她不敢相信

你会认真对待她。

赖利      这倒不算不寻常。

朱莉娅 也不敢相信自己值得别人认真对待。

赖利 这倒是非同寻常。

朱莉娅 亨利,快起来。

你不可能累成这样。我在隔壁房间等着,

她走了我再来。

赖利      对,等她走了。

朱莉娅 亚历克斯会来吗?

赖利      他会来的。

〔朱莉娅从边门下。

〔赖利按电钮。护士兼秘书开门请西莉亚进来。

赖利 西莉亚·科普尔斯通小姐吗?……请坐。

您准是沙特尔斯维特太太的朋友。

西莉亚 对,是朱莉娅……是沙特尔斯维特太太

建议我来您这儿的。——可我以前见过您,

不是吗,在什么地方来着?……啊,对了。

不过我还不知道……

赖利      您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我是在沙特尔斯维特太太的催促下去的那儿。

西莉亚 这反而更让人费解了。不管怎么样,

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不过我还是特别担心

您会觉得我这是在浪费您的时间。

我想大多数人来见您,

要么是明显有病,要么是给得出

很好的理由来。可我给不出。

我是绝望了才来的。哪怕您叫我

马上离开我也不会生气。

赖利 科普尔斯通小姐,我的病人大都一上来

就准确地告诉我他们的病情,

然后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们相当肯定

自己是患了神经失常——这是他们的说法——

而且他们通常觉得该怪的是别人。

西莉亚 我没什么人可责怪,要怪只能怪自己。

赖利 然后呢,我进行治疗的前奏是

尽量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把病的性质

搞错了,还要让他们明白,

这病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有意思。

到了这一步,就要有所动作了。

西莉亚 嗯,我不能够装模作样说自己的病很有意思;

我不会照那个样子往下说。我觉得自己一点儿病都没有。

我可以过得劲头十足——只要有值得做的事;

我没有幻想自己正遭人虐待;

也听不到什么说话的声音,我没有幻觉——

要有幻觉,那就是我身处的世界整个儿是个幻觉!

我是不是应该先把情况由来告诉您?

我忘了,您对我还一无所知呢;

由于最近这几个星期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

我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用不着解释什么。

赖利 目前我对您的了解已经够多了:

请您先试着描述一下您目前的精神状况。

西莉亚 嗯,有两样东西我不明白,

您大概可以把这看成是病症。不过首先我得告诉您,

其实我非常愿意认为自己有病——

因为要是我没病的话,这个世界就有病了,

至少也和它表面看起来的非常不一样——

这种情况要可怕得多!

这样就糟了。所以我宁愿相信

有病的是我,这样就有救了。

您说什么我都愿意照做,只要能恢复正常。

赖利 我们得先对您进行诊察,然后才能决定

到底什么才是正常。您说有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什么?

西莉亚      孤独感。

不过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我指的并不只是

关系破裂:虽然的确是有关系破裂。

不仅仅是幻想破灭,

就像一般人那样的,也不是被人给甩了。

当然,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

不管什么人都碰到过,他们差不多

都克服了,至少也还在坚持着。

不。我是说发生的事情让我意识到

我一直是孤身一人。每个人都一直是孤身一人。

不仅仅是结束一段关系,

甚至也不仅仅是发现这段关系根本就没存在过——

而是发现一个关于我

和每个人的关系的真相。您知道吗——

和任何人讲话好像都是多余的!

赖利 您的父母情况如何?

西莉亚      哦,他们住在乡下,

因为现在没钱住城里。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乡下的房子:

不过这房子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所以他们不会丢下不管。

赖利 您住在伦敦?

西莉亚      我和我的一个表姐

住一套房间:不过她现在出国了,

家里人希望我回去和他们住。

可我无法面对。

赖利      这么说您是一个人都不想见啰?

西莉亚 不是的……不是我想孤身一人,

而是每个人都孤身一人——或者是我觉得如此。

他们发出各种声响,以为这就是在互相交谈;

他们做各种怪相,以为这样就能互相理解。

我敢断定他们并不能互相理解。这是不是个幻觉?

赖利 幻觉是我们必须要走出来的。

还有别的精神状况,我们也以为是幻觉,

但这些是我们不得不接受并且要继续往前走的。

第二种症状呢?

西莉亚      第二种症状更怪了。

听起来很荒唐——不过我能找到的

唯一字眼是,负罪感。

赖利 科普尔斯通小姐,您在受负罪感的折磨?

太不寻常了。

西莉亚      在我看来是不正常。

赖利 我们得先找出相对您来说的

正常是什么,然后才能用“不正常”这个词。

请告诉我,您说的负罪感是什么意思。

西莉亚 要我说它不是什么意思倒容易得多:

我说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罪恶。

赖利 那您觉得什么是一般意义上的罪恶?

西莉亚 嗯……我想是指做不道德的事——

我好像没觉得自己不道德:

事实上,人们认为不道德的人

不就是我们所说的没有道德感的人吗?

我从没见过不道德

和负罪感可以同时存在:

至少我从没见过。

我觉得,要是知道了自己正在伤害别人

但还是要去伤害,那就是不道德。我没伤害到她。

我没从她那儿拿走任何东西——

任何她想要的东西。我可能当了回傻瓜: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当了回傻瓜。

赖利 您家里人怎么看?

西莉亚 嗯,我接受的家教比较传统——

父母一直教我别相信原罪。

噢,我不是说他们提起过这个词!

不过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不管出了什么问题,

要么是不像话,要么就是心理问题。

不像话总会带来灾难,

因为和你认识的人不赞成这样。

像话不像话我倒不是很担心——

可是当一切都不像话,或者都神经兮兮的时候,

你要么自己变得不像话,这样就不会在乎了;

不然的话,要是你在乎,肯定变得神经兮兮的。

赖利 这么说您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像您说的“神经兮兮”了?

西莉亚 可在当时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

我一直在思考,一遍遍地思考;

现在我明白了,这全是误会:

可我不明白误会怎么会让人有负罪感!

我又找不到别的字眼来形容它。

一定是某种幻觉;

可一想到它比我过去相信的

任何东西都要真实,我又很害怕。

赖利 什么东西比您过去相信的任何东西都要真实?

西莉亚 不是做过什么的感觉,

因为做过的我可以不去管它;也不是我心里

摆脱得了的什么感觉——是空虚感,

是针对除我以外的人或东西的失败感;

我觉得我一定要……赎罪——这个词说对了吗?

这种精神状况的病人您能治吗?

赖利 您觉得您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西莉亚 啊,您早就猜到了是不是?您真聪明。

不,大概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了。您不需要了解

他的情况吧?

赖利      不需要。

西莉亚       可能是我比较典型吧。

赖利 类型有好多种。其中有一些比较罕见。

西莉亚 唉,我还以为一直以来我都给了他很多!

他也给了我很多——而且这一取一予

好像天经地义似的:考虑的不是

这样做对曾经的我们这两个人有什么好处,

而是对全新的“我们”这一个人有什么好处。假如我还有

当时那种感受的话,就算是现在,我仍然觉得那样做天经地义。

后来我发现我们只是陌生人,

根本就没有给予过,也没有接受过,

我们只不过是为了各自的目的

互相利用了一番罢了。这太可怕了。难道我们只能爱

我们的想象创造出来的东西吗?

难道我们真的不能爱别人,也不能被别人爱吗?

那么人真的是孑然一身了;要是人孑然一身,

那么爱的人和被爱的人就同样不真实,

做梦的人也不比他做的梦更真实。

赖利 说说那个人。他现在看上去像什么,您觉得?

西莉亚 就像个小孩子,信步走进了一片森林,

和一个假想的伙伴在玩耍,

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只是个孩子,

在森林里迷了路,想要回家。

赖利 怜悯可能是一条现成的线索,

可以让您自己找到走出森林的路。

西莉亚 可我就算找到走出森林的路,

还是会留下无法忘怀的记忆,

我会一直记得我走进森林想找

却没找到的宝藏,宝藏不在那儿,

也许也不在任何地方?可要是不在任何地方,

我为什么会因为没找到而感到内疚呢?

赖利 我们要是沉溺在醒悟中,

醒悟也会变成错觉。

西莉亚      我无法争辩。

不是因为我害怕再受伤害:

无论什么东西,一旦重复,就失去了伤害或治愈的力量。

我有时候想,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是真实的,

虽然体验到这种感觉的人也许并不真实。

因为发生过的事回忆起来就像梦一样,

在这个梦里,你因为心灵里有激烈的爱

而感到喜悦,一种愉悦的震颤,

这种愉悦不搀杂欲望,因为爱的愉悦

实现了欲望。这种状态你清醒的时候

是不知道的。不过我爱的是什么,爱的是谁,

我身体里什么在爱,我统统不知道。

如果这些都毫无意义的话,我希望能把

对不可能找到的东西的渴望,

和永远找它不着的羞愧感治好。

您能治好我吗?

赖利      这种情况是治得好的。

不过用什么方法治疗得您自己挑:

我无法代劳。只要您愿意,

我可以让您安于凡人的境界,

有些和您走得一样远的人

都顺利回到了这个境界。他们可能还记得

曾经有过的幻觉,但是他们不再后悔,

今后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他们懂得了不要抱过高的期望,

宽容地对待自己和别人,

在通常情况下,该给予的给予,

该接受的接受。他们不发牢骚;

对于早晨的分别

和傍晚的重聚感到很满足,

双双坐在火炉前闲聊,

虽然他们知道自己并不了解对方;

他们不了解他们扶养的孩子,

孩子以后也永远不会了解他们。

西莉亚      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赖利 是种好生活。虽然不走到尽头

你就不知道到底有多好。不过你不会想要别的什么,

那另外一种生活充其量就像一本

你读过一遍的书,现在丢了。这个世界充满疯癫、

暴力、愚昧、贪婪……那样子的生活算好的了。

西莉亚 我知道我应该可以接受这种生活,

假如我还在这样过着的话。可这种生活让我寒心。

可能这只是我病症的一种表现,

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投降——

不对,不是投降——更像背叛。

您瞧,我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某个东西的幻象,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不愿意忘记它。

我想永远把它放在心里。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什么都可以忍受,只要能让我惦记着它。

其实我觉得,要是我现在想找个什么人一起过日子,

那就真的是不老实了!

我没法给任何人——但愿我可以给——

属于那种生活的爱。

唉,恐怕这听起来像疯话!

要么只是唱反调……尽管如此,

要是没有别的路可走……那我只好不抱什么希望了。

赖利 倒是有别的路可走,只要您有勇气。

第一条路我可以用通俗的语言描述,

因为您和我们大家一样都看见过,

它在我们周围人的生活里多少有所表现。

第二条路是未知的,所以需要信念——

从绝望里生发出的那种信念。

目的地没有办法描述;

在您到那儿之前不会知道多少;

您将不知所终。不过走这条路可以让您拥有

您本来想找但找错地方的那个东西。

西莉亚 听上去好像正是我所希望的。那我的义务是什么?

赖利 无论您选择哪条路,都会有相应的义务。

西莉亚 哪条路更好?

赖利      没有一条是更好的。

两条路都是必要的。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

也是必要的。

西莉亚      那我选第二条路。

赖利 这条路上非常可怕。

西莉亚      我不怕,

反而很高兴。想必走这条路很孤独吧?

赖利 走另一条路也一样孤独。不过走那条路的人

会忘记他们的孤独。您却忘不了您的孤独。

每条路都意味着孤独——也意味着联系。

两条路都避免了一个人在这个充满想象、

不实的回忆和欲望的幻影般的世界上

终究要体验到的独处的孤寂感。

西莉亚 我就一直身处这个地狱当中。

赖利      只有当你

别的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它才是地狱。

好了——您十分肯定了吗?

西莉亚      我想走您说的第二条路。

那我该做什么?

赖利      您要去疗养院。

西莉亚 唉,真让人扫兴!我认识

曾经进过您的疗养院后来又出来的人——

我不是说他们去过之后并没有好多少——

我来您这儿就是为了能好。可他们又回到了……

呃……我是说……又回到了平常生活当中。

赖利 没错。不过您想到的那些朋友

不可能进过这个疗养院。

该送谁进去我很有分寸:

去过的人不像这些人一样回来。

西莉亚 听起来好像监狱一样。可他们不能都待在那儿吧!

我是说,这样会让那个地方拥挤不堪的。

赖利 去的人不是很多。不过我说了,他们回来以后

和您的朋友回来以后不一样。

我没说他们待在那儿。

西莉亚      他们怎么啦?

赖利 他们自己选择,科普尔斯通小姐。没有什么是强加给他们的。

有些人回来了,实际意义的回来;

没有人消失。通常,他们在这个世界上

劲头十足地生活下去。

西莉亚      您什么时候送我去那儿?

赖利 您什么时候准备停当?

西莉亚      今晚,不超过九点。

赖利 那么回家准备准备吧。

您可以把这个地址给您的朋友们;

(在纸条上写着)

您最好马上通知您家人。

九点钟我派车来接您。

西莉亚 我需要带点什么?

赖利      什么都不需要。

您需要的一切到时都会准备好的。

而且您在疗养院里的一切费用全免。

西莉亚 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没别的可做:

只有这个理由了。

赖利      这是最好的理由。

西莉亚 可我知道做这个决定的人是我:

我必须和您讲明。哎呀,我差点忘了——

请问,该付您多少钱?

赖利      我已经和秘书说了,

不收费。

西莉亚   可……

赖利      您这样的病例

不收费。

(按铃)

西莉亚  您真是太好了。

赖利 心平气和地走吧,我的孩子。

努力争取自我的拯救吧。

〔护士兼秘书出现在门口。西莉亚下。赖利用内线电话拨号。

赖利 (对着话筒)结束了。你现在可以进来了。

〔朱莉娅从边门上。

她会走得很远,这一个。

朱莉娅      非常远,我觉得。

你用不着跟我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赖利 我担心的是另外两个。

朱莉娅 瞎说,亨利。我会留意他们的。

赖利 把他们送回去:他们能回到哪儿去?

回到在食品柜里发霉变质的食物,

回到在他们的头脑里发霉变质的思想。

两个人都没法掩盖住自己的卑微

不让自己知道,因为对方已经知道了。

他们知道的不是互相的背叛,

而是对方对动机的了解——

镜子对着镜子,照出来的是虚幻。

我冒了一个大险。

朱莉娅     我们总得冒险。

这是我们的命。既然你怀疑你的决定,

还有别的什么法子可想吗?

赖利 没了。

朱莉娅    那太好了。我们必须冒这个险。

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们这个机会。

现在,他们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灵魂,

他们可以选择穿上得体的衣服,

或者匆忙披上新的伪装,

这时候,他们头一回有了个起点可以从头做起。

啊,当然啦,他们也可能把对方给杀了!

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那样做的。我们等着瞧好了。

倒是西莉亚的想法让我很担心。

赖利 西莉亚?

朱莉娅   西莉亚。

赖利      可我刚才说

她会走得很远的时候,你是同意的。

朱莉娅 啊,是的,她会走得很远。我们也知道她要往哪里走。

可一路上的艰险我们知道多少?

你我都不知道凡人是怎样

蜕变成非凡人的:在寻求启示的路上

他们要受什么样的苦,

我们知道吗?

赖利   她第一次看见

脱离肉体的灵魂会不会害怕?

朱莉娅 亨利,你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天真。

她什么也不会怕的;她甚至都不会知道

那儿有什么东西好怕的。

她太谦卑了。她将从责骂山中间穿过,

走过嘲笑谷,像个被大人叫去跑腿的孩子,

既积极又有耐心。可她一定会受苦。

赖利 无论我对什么事表示有信心,

你总要提出怀疑来;每当我担心的时候,

你倒又摆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朱莉娅 我对你多有用,从这里就看出来了。

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赖利      当我跟像她这样的人说

“努力争取自我的拯救吧”的时候,我都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

朱莉娅    你得承认自己能力有限。

——可亚历克斯还要让我们等多久啊?

赖利 他这个时间该到了。我跟芭勒韦小姐说。

(拿起内线电话听筒)

芭勒韦小姐,等吉布斯先生来了……

哦,很好。

(对朱莉娅)他上来了。

(对着话筒)

芭勒韦小姐,现在可以把托盘端进来了。

〔亚历克斯上。

亚历克斯 好啦!好啦!我们的计划进展如何?

朱莉娅        一切顺利。

亚历克斯 张伯伦两口子做出选择了?

赖利      他们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亚历克斯 她也做出选择了?

赖利    今天傍晚去接她。

〔护士兼秘书手持上置盛酒器和三个玻璃杯的托盘上,然后下。赖利倒酒。

现在我们即将进入祭酒环节。

亚历克斯 造壁炉炉床时说的祈祷辞。

(他们举起酒杯)

赖利 让他们在星宿的庇护下

建造壁炉炉床吧。

亚历克斯 让他们在炉床两边各放一把椅子。

朱莉娅 愿神灵看护屋顶,

愿月亮亲自给床带来好运。

(他们喝酒)

亚历克斯 祝福踏上旅途的人的祈祷辞。

赖利 旅人的庇护者

保佑道路。

亚历克斯 在沙漠里要保护她,

在山里要看护她,

在迷宫里要看护她,

在流沙旁要看护她。

朱莉娅 保护她远离说话声,

保护她远离幻想,

在喧闹里要保护她,

在寂静里要保护她。

(他们喝酒)

赖利 有一个人,不能为他念祈祷辞。

亚历克斯 还不能念。

朱莉娅      你是指彼得·奎尔普。

赖利 他还没到那个地步,现在祈祷不管用。

朱莉娅 我们以后会不会为他祈祷?

亚历克斯      可能别人会为他祈祷的。

你知道的,我有很多熟人——在加利福尼亚也有。

      幕落

第三幕

伦敦张伯伦公寓的客厅。两年后。七月的一个傍晚。一个酒会服务生正在为冷餐会布置桌子。拉维尼娅从边门上。

酒会服务生 夫人,您还有什么要吩咐我们的吗?

拉维尼娅 放玻璃杯的小车可以推进来了,

玻璃杯都要随时能用的。

酒会服务生      好的,夫人。

〔下。拉维尼娅用挑剔的目光把房间打量一番,然后搬动一盆花。

〔酒会服务生推着小车又上。

拉维尼娅 搁到那儿,那个角落。搁那儿最好;

进出都不碍事。有没有什么你需要

但厨房里找不到的东西?

酒会服务生      没有,夫人。

您待会儿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

拉维尼娅 我想六点半之前没别的什么了。

〔酒会服务生下。

〔爱德华用钥匙开了前门进来。

爱德华 我想我还是及时的。但愿你没在担心。

拉维尼娅 啊,没有。其实我的确往你的事务所打过电话,

你的文书告诉我你已经走了。

不过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让你放心……

爱德华 (微笑)让我放心你没离家出走?

拉维尼娅      好啊你,这不公平!

你知道的,这两年里我们开过

好几个酒会。每个酒会我都是在场的。

你不会是累过头了吧?

爱德华      哦,没有,今天没什么事。

和诉状律师开了两个咨询会,

讨论了几个很简单的案子。累的人应该是你。

拉维尼娅 我还没觉得累呢。不过我知道酒会结束

我会很高兴。

爱德华     我喜欢你这身连衣裙:

你把那套穿上了,我很高兴。

拉维尼娅      哟,爱德华!

你知道吗?这可是你头一回在开酒会之前

夸我。这时候夸才是人家需要的。

爱德华 嗨,应该夸的。我们人叫得太多了。

拉维尼娅 这倒是,很多我们以为不愿意来的

也接受了邀请。这下可怎么办?

通常有很多人,他们明明不想来,

可只要一听说我们开酒会没请他们,

他们还是会很生气。

爱德华 看来我们应该安排两个酒会,

而不是一个。

拉维尼娅   这样永远也不会让人满意的。

被邀请到其中一个酒会来的人

都会怀疑另一个酒会才是更重要的。

爱德华 没错。你的头脑非常实际。

拉维尼娅 可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没必要担心:

接受邀请的那些人不会全来的。

你知道的,我们说过,“我们可以再多请二十个人,

因为他们会改去参加冈宁家的酒会。”

爱德华 我知道,我们是这么说的;

不过当时我忘了冈宁家的酒会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们的客人分到的酒刚好只够把酒瘾给勾上来;

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我们这儿嚷着要酒喝。

好吧,但愿来得早的客人

过后接着去冈宁家,

好给从冈宁家来的客人腾地方。

拉维尼娅 要是太挤的话,客人就够不着鸡尾酒,

服务生也没法端着托盘走来走去,

这样他们就会又离开的。不管怎样,到了那个地步

再怎么着也没办法可想:

每个人都想在酒会上让所有人

看见,好证明自己受到了邀请。

酒会要成功就靠这一点。那幅画正吗?

爱德华 嗯,正的。

拉维尼娅      不对,歪了。求求你,去把它摆正。

爱德华 现在正了吗?

拉维尼娅      左边太高了。

爱德华 现在呢?

拉维尼娅      不对,我是说右边。

差不多了。累死我了,不管它了。

爱德华 等他们都走了,咱们喝点香槟,

就咱俩。你先躺一会儿,拉维尼娅。

至少要过半个小时才会有人来;

你尽管躺下来好了。

拉维尼娅      你一定要坐在我旁边,

这样我才放心。

爱德华      现在是整个酒会的

最佳时刻。

拉维尼娅      噢,不对,爱德华。

最佳时刻是酒会结束;

到时候你想,社交季节结束了,

再也没有酒会了。

爱德华      委员会也没有了。

拉维尼娅 我们可以早点离开吗?

爱德华      到下周末

我就彻底没事了。

拉维尼娅      咱们就可以单独在一块儿了。

那座房子真远,我喜欢。

爱德华 所以咱们才订的那儿。谢天谢地,

有了这个借口就用不着见人了;

你现在真得休息一下。

(门铃响)

拉维尼娅      真讨厌!

谁那么早来啊?我爬都爬不起来。

酒会服务生 沙特尔斯维特太太到!

拉维尼娅      啊,是朱莉娅!

〔朱莉娅上。

朱莉娅 啊,亲爱的,我来啦!

不会吧,好像正赶上你打盹儿!

我知道来得实在太早;可实际情况是,亲爱的,

我接着还得去冈宁家的酒会——

你们也知道他们家会拿什么吃喝来招待!

所以我只好不吃下午茶,现在饿得都快不行了,

还渴得要命。帕金森公司对我来讲有什么用?

哦,对了。我知道这个酒会是帕金森公司承办的;

我在门口认出了他们的一个人——

其实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了。不过我都快忘了!

我有个惊喜:我把亚历克斯给带来了!

他今天早上才从什么地方回来——

又是一次神秘的出行,

我们要叫他从实招来。

可他人呢?

〔亚历克斯上。

爱德华      哎呀,亚历克斯!

你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呀?

亚历克斯 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打东方来。金肯贾——

一座小岛,你肯定没听说过。

今天早上回来的。我听说你们要开酒会,

又一想,你们可能要去乡下了,

我说,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一定要去看看爱德华和拉维尼娅。

拉维尼娅      你怎么样啊,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 吃过午饭给你打过电话的,

可我秘书联系不到你。

没关系,我说——我对自己说,不是对她说——

没关系:不速之客

才是他们最欢迎的客人。

肯定的,我太了解他们了。

朱莉娅      你和大伙儿说说,亚历克斯,

你在那个奇怪的地方做什么——

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亚历克斯    金肯贾。

朱莉娅       你在金肯贾

做什么?拜见某位苏丹?

你打老虎来着?

亚历克斯   金肯贾那边没有老虎,

朱莉娅。那边也没有苏丹。

我一直和总督在一起。

我们三个人在外面巡视,

查看当地的状况。

朱莉娅    查什么?猕猴桃吗?

亚历克斯 其实你猜得倒不算离谱。

不对,不是猕猴桃。不过跟猴子有关——

虽然我还不太确定,猴子到底是问题的关键,

还是只是问题的一个表现。

反正,猴子已经成了土著人

全体暴动的借口了。

爱德华 可猴子怎么会引起暴动呢?

亚历克斯 首先来说,猴子破坏力很强……

朱莉娅 你不说我也知道猴子破坏力很强。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玛丽·莫林坦的猴子,

那只该死的小畜生——把我去曼顿的票给偷了,

我只好改坐开得特慢的火车,

还是坐卧两用车厢。我跟她讲

应该弄死这畜生,她听了气得不得了。

拉维尼娅 那他们就不能捕杀这些猴子吗,

要是祸害的话?

亚历克斯    很不幸,

这些土著多半是异教徒:

他们格外敬奉这些猴子,

不希望看到它们被杀。所以他们把

猴子造成的损失怪到政府头上。

爱德华 没什么道理嘛。

亚历克斯      是没道理,

不过很典型。这还不是最糟的呢。

有一些部落是改信基督教的,

看法自然也就不一样。

他们用陷阱捉猴子。还吃猴子。

小猴子好吃极了:

我自己还烧过……

爱德华      你烧了

有人吃吗?

亚历克斯   嗬,当然有啦。

我自创了好几种新的烹饪法教给土著。

不过你看,由于吃掉了猴子,

由于保护了庄稼没让猴子破坏,

信基督教的土著日子过得非常兴旺:

这样他们和其他土著之间就产生了摩擦。

这才是问题所在。我没让你们觉得腻味吧?

爱德华 一点儿都没有:我们急着想知道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亚历克斯 我不清楚是不是真有办法解决。

可就算讲到这儿,我们也还没触及问题的实质。

还有外国人在煽风点火,

挑起事端……

拉维尼娅    你们干吗不把他们赶跑呢?

亚历克斯 他们是一个友好邻邦的公民,

我们刚承认了。你瞧,拉维尼娅,

中间隔着很深的海水。

爱德华     还有煽动的人;

他们怎么个煽风点火法?

亚历克斯      他们让异教徒相信,

屠杀猴子让他们遭到了诅咒,

只有屠杀基督徒才能解除。

他们甚至还劝说一些改信基督教的土著——

这些人毕竟不希望自己被杀死——

叫他们再信回异教。所以,他们不吃猴子,

吃的是基督徒。

朱莉娅    吃过猴子的基督徒。

亚历克斯 土著人大概没什么逻辑。

朱莉娅 刚才我还在纳闷你的那些猴子会把我们往哪儿带呢。

我还想着要靠那些猴子的事叫别人请我吃饭呢。

吃基督徒的事就不好拿出来叫别人请客了——

就算在异教徒中间也不行!

亚历克斯      不把故事全说出来就行了。

爱德华 那有没有英国人被杀害?

亚历克斯 有的,不过通常他们不会被吃掉。

如果那些人干掉的是个欧洲人,

一般来说,这人已经不中吃了。

爱德华 那你们这次的任务有什么成果没有?

亚历克斯 我们刚草拟了一份临时协议书。

爱德华 会公开吗?

亚历克斯     目前还不会:

国际的纠纷太多了。

可能最终会由官方公布。

爱德华 那是什么时候呢?

亚历克斯    一两年之内。

爱德华        那这段时间里呢?

亚历克斯 这段时间里猴子继续繁衍。

拉维尼娅       那基督徒呢?

亚历克斯 唉,基督徒!好,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

一个人的情况,这人你们认识——或者说曾经认识……

朱莉娅        爱德华!

一定是有人从我坟墓上走过:

我浑身冷飕飕的。给我点杜松子酒。

不要鸡尾酒。我好冷——现在是七月!

酒会服务生 奎尔普先生到!

爱德华      会是……

〔彼得上。

   哟,是彼得!

拉维尼娅 彼得!

彼得      大家好啊!

拉维尼娅      你什么时候到的?

彼得 昨天夜里从纽约坐飞机来的——

我三天前离开的洛杉矶。

今天吃午饭的时候碰到希拉·佩斯利,

她告诉我你们要开酒会——

她待会儿来,现在在冈宁家——

所以我说,我一定要闯进来:

要见爱德华和拉维尼娅的话就只有这个机会了。

我只待一个星期,你瞧,

而且今晚就要开车去乡下,

所以我知道你们不会介意我来得这么早。

从上次看见大家到现在,就好像过了几百年一样!

你好吗,亚历克斯?还有亲爱的老朱莉娅!

拉维尼娅 这么说你刚从纽约回来。

彼得      对,从纽约回来。

博洛戈朗斯基夫妇给我送的行。

你还记得从前的

博洛戈朗斯基公主吧?前几天的一个晚上

我们在金猴餐厅吃的饭。那地方值得一去。

亚历克斯 真邪门。我的猴子也是金色的。

彼得 你的猴子,亚历克斯?我老说,

亚历克斯什么人都认识。可我不知道

他还认识猴子。

朱莉娅      还是给我们讲讲你的见闻吧;

给我们讲讲你在外边的见闻吧,彼得。

在伦敦这儿,我们的日子过得真是平静。

彼得 朱莉娅,你过去就一直喜欢取笑人:

你们都知道我在为泛美鹰做事吧?

爱德华 不知道。和我们说说,泛美鹰是什么?

彼得 你们的日子真的过得很平静!

你们不上电影院吗?

拉维尼娅     偶尔去一次。

彼得          亚历克斯知道的。

我的上一部片子你看了吗,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 我听说了,不过没看。

金肯贾那边没有电影院。

彼得 金肯贾?是什么地方?那边没有电影院吗?

泛美鹰一定要调查一下。

也许在那儿盖一座倒不错。

——亚历克斯对泛美鹰的情况了如指掌:

就是他把我介绍给了不起的贝拉的。

朱莉娅 了不起的贝拉是谁?

彼得        贝拉·佐格迪呗——

他是我老板。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呢。

朱莉娅 亚历克斯,他是不是你在加利福尼亚的熟人?

亚历克斯 没错,我们曾经互相关照过。

彼得 这次就是贝拉派我来的,

只待一个礼拜。事情多得忙不过来。

今晚就要下乡,去博特韦尔。

朱莉娅 住在公爵那儿?

彼得      再做件对他有好处的事。

我们在拍一部关于英国生活的电影,

想借用一下博特韦尔。

朱莉娅      可据我所知博特韦尔

已经破败不堪了。

彼得 一点不错。是这样的。所以我们才感兴趣。

全英格兰最最破败的贵族府邸!

最起码在还有人住的府邸当中是最最破败的。

我们已经派了一个专家队过去

研究破败状况,好知道怎么来复制。

然后我们要在加利福尼亚再建一座博特韦尔。

朱莉娅 那你的工作是什么呢,彼得?

莫非你已经成了破败房屋的专家?

彼得 天哪,不是的!我写了这部片子的剧本,

贝拉非常满意。

他觉得我应该去实地看一看博特韦尔;

另外呢,他觉得既然我是英国人,

应该知道怎样来应对一个公爵才最好。

还有,我们负责分配角色的导演,

他正在找几张典型的英国脸——

当然啦,都是小角色——

我要帮他决定什么样的脸才算典型。

朱莉娅 彼得,我想到一个特别好的主意!

我一直想去加利福尼亚:

你能不能说通你们负责角色的导演,

叫他把我们都带去?我们都非常典型。

彼得 不,恐怕……

酒会服务生      亨利·哈考特-赖利爵士到!

朱莉娅 哎呀,我忘了!我还有个惊喜要给你们。

〔赖利上。

我希望你们认识一下亨利·哈考特-赖利爵士——

爱德华 我们见到他很高兴。不过我们之前已经见过面了。

朱莉娅 既然你们已经认识他了,那么就不会怕他了。

要知道,我一开始很怕他:

他看上去是那么令人生畏……

赖利      亲爱的朱莉娅,

你给我做的介绍真糟糕——

假如确有必要来做一番介绍的话。

朱莉娅 亲爱的亨利,你打断我说话了。

拉维尼娅 要是您能打断朱莉娅说话,亨利爵士,

您就是我们一直在期待的理想客人了。

赖利 我根本没想过要打断朱莉娅……

朱莉娅 可你们两个都在打断我!

赖利        现在有谁在打断你?

朱莉娅 好了好了,我脑袋开始发晕了。我得喝杯鸡尾酒。

爱德华 (对赖利说)您要不要来杯鸡尾酒?

赖利      我可不可以要杯水?

爱德华 要加什么吗?

赖利      什么都不要加,谢谢。

拉维尼娅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彼得·奎尔普先生。

这位是亨利·哈考特-赖利爵士。彼得是

我和我丈夫的老朋友了。哎呀,我忘了——

(转身对亚历克斯说)

我很怀疑你们是不是本来就认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位是麦克科尔比吉·吉布斯先生。

亚历克斯 没错,我们的确见过面。

赖利      有过几次委托。

朱莉娅 我们聊得正带劲呢。

彼得刚从加利福尼亚回来,

他在那边是电影圈里的重要人物。

他正在拍一部关于英国生活的片子,

还要给咱们每个人安排个角色。你想得到吗!

彼得 不过,朱莉娅,我刚要解释来着——

恐怕我没法给大家在这部片子里

安排角色了——这不归我管;

我们的演员也不是这么个选法。

朱莉娅      可是,彼得,

既然你要把博特韦尔带到加利福尼亚去,

为什么就不能把我也带去呢?

彼得      我们没要把博特韦尔带走。

我们要重建一座博特韦尔。

朱莉娅      好得很嘛:

干吗不重建一个我呢?这可省钱多了。

天哪,看得出你是铁了心不要我。

那我就不念着见到加利福尼亚了。

彼得 你知道的,就算我们邀请你,你也不会来。

有个人我倒是想打听一下的,

这人是真的想演电影,

我一直觉得只要她有了机会,

就一定会走红。我说的是西莉亚·科普尔斯通。

她一直想演电影。现在我可以帮她了。

我已经把她的情况跟贝拉讲了,

我还想把她介绍给我们负责分配角色的导演。

我又有了一部新片子的构思。

你们可以告诉我她在哪儿吗?电话簿里

找不到她的名字。

朱莉娅      电话簿里没有,

什么簿里都没有。你现在可以说了,亚历克斯。

拉维尼娅 朱莉娅这话什么意思?

亚历克斯      我刚准备说她,

你就进来了,彼得。恐怕西莉亚没法跟你了。

彼得 啊……她结婚了吗?

亚历克斯      不是结婚了,是死了。

拉维尼娅 西莉亚?

亚历克斯  死了。

彼得      死了。这下全完了。

爱德华 西莉亚死了。

朱莉娅      亚历克斯,你最好

把你从金肯贾带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们。

拉维尼娅 金肯贾?西莉亚在金肯贾做什么?

我们听说她加入了某个护理修道会……

亚历克斯 她加入了一个修道会。是非常注重苦修的一派。

因为她有过护理经验……

拉维尼娅 没错,她曾经是志愿救护队的成员,我记得。

亚历克斯 所以被派往金肯贾,

那里有好多种地方病,

当然还有欧洲人带去的,

那边的环境很适合瘟疫传播。

爱德华 接着说。

亚历克斯      她们好像是一行三人——

三个女教友待在这个驻地,在一个信基督教的村子里;

有一半的土著得了瘟疫奄奄一息。

她们准是好几个星期都在超负荷工作。

爱德华 后来呢?

亚历克斯   后来,异教徒当中

发生了叛乱,就是我刚才和你们说的。

她们得知了消息,但都不肯离开垂死的土著。

最后,其中两个逃了:

一个死在丛林里,另一个

再也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了。

而西莉亚·科普尔斯通,她被抓走了。

我们的人赶到那儿以后,盘问了那边的村民——

那些躲过一劫的。后来他们找到了她的尸体,

或者说,他们找到了尸体的一点点残骸。

爱德华 那在这之前……

亚历克斯     很难说。

不过凭我们对当地习俗的了解,

看来她一定是被带到离一座蚁丘很近的地方

给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拉维尼娅    可西莉亚!……偏偏是她……

爱德华 就为了这么几个得瘟疫的土著,

他们反正是要死的人了。

亚历克斯      没错,病人最后还是死了;

因为他们染上了瘟疫,所以没被吃掉。

拉维尼娅 啊,爱德华,我真难过——多么苍白无力的话啊!

可你明白我的意思。

爱德华      你也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彼得 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不过我毕竟走了

有两年,也不知道这两年里

西莉亚发生了什么事。

两年了!一直在想西莉亚。

爱德华 我恨就恨她死得不值。

彼得      你知道的比我多:

对我来说,别的一切才是不值的。

两年了!完全是个错误。

朱莉娅!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朱莉娅 你给了她那两年时间,你已经尽力了。

彼得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事这份职业的?

朱莉娅         两年前。

彼得 两年前!我努力想忘掉她,

直到我开始觉得自己成功了,

多了一点点自信;

打那以后我又开始想她。越来越想。

一开始我不愿意听到西莉亚的消息,

所以一直没打听。等到想了解了,

又不敢打听。这次我是鼓足勇气

才向你们打听的;可我万万没想到

结果会是这样。也许过去我并不认识她,

也不了解她。我现在什么都不了解。

赖利 您了解您的专长,奎尔普先生——

我们每个人能要求自己的也就这么多。

彼得 这算什么专长!我尽量想对它抱有信心,

这样我就可以对自己抱有信心。

我本以为自己的想法可以叫电影业

掀起一场革命,叫谁都没法视而不见——

可我却在这里,拍一部二流片!

不过我觉得还是可以把它拍得更好些,

这本来是可以做到的,只要西莉亚还活着。

我希望电影成功,对此我有信心,这全是为了西莉亚。

当然,我想为西莉亚做点什么——

可前提是,西莉亚还活着。

现在什么都白费了。西莉亚死了。

拉维尼娅 不,没全白费,彼得。你才刚刚开始。

我是说,这件事只是把你带到了起点上,

你必须从这里开始。你刚才说,

你根本不认识西莉亚。我们也都不认识她。

你一直在靠西莉亚的影像过活,

你给自己打造了这个影像,来满足你自己的需求。

彼得,千万别以为我说话不客气……

彼得 没有,我没觉得你说话不客气,拉维尼娅;

我知道你是对的。

拉维尼娅      要是我能让你明白,

其实我一直都在说自己,那么刚才我的那番话

可能听起来就会稍微客气些。

爱德华 拉维尼娅说的没错。这是你的起点。

彼得,假如你现在发现有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

是你不愿意面对的,那你只要想一想,

有些人必须面对的关于他们自己的事

要糟糕得多,而且知道的时候

已经很难再回头重新开始了。

对你来说这还不算很难。你的本性好。

彼得 对不起。你刚才的这番话

我好像没全听懂。不过我还是很感激。

知道吗,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

我脑子里一直转着这样一个念头——

一直以来我只考虑自己的利益:

这样对西莉亚不够好。

朱莉娅 彼得,当你用拍电影的眼光来看人:

也就是说,当你脱离了自身,

就只是一只眼睛的时候,就一定学会

怎样看人了。有一天,你会用这种眼光

来看西莉亚的。到那时你就会了解她,

就会变得心平气和,想起她的时候也会觉得幸福。

拉维尼娅 亨利爵士,我有话想对您说。

亚历克斯在跟我们讲西莉亚遭遇的时候,

我一直盯着您的脸看。从您的表情看,

她的死法,或者说她因为不愿意离开

几个垂死的土著而丧命这件事,对您好像

没什么触动似的。

赖利      张伯伦太太,谁知道

救不救那些垂死的土著情况会有什么不同?

谁知道他们死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拉维尼娅 这个我承认。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

当您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以后,从您脸上

看不出一丁点儿吃惊或者恐惧的表情。我不知道您认不认识她。

我估计您认识。不管怎么样,您总听说过她;

可我觉得您看起来像是……很满意的样子!

赖利 张伯伦太太,我一定很容易识破,

要不就是您眼光毒辣。

朱莉娅      哎呀,亨利!

拉维尼娅的观察能力比你想象的要强得多。

我看她把你逼得只好摊牌了吧。

赖利 朱莉娅,你的话一针见血。

张伯伦太太,您介不介意我引用诗歌?

拉维尼娅 怎么会呢,我很乐意听您朗诵诗歌……

朱莉娅 她在将你军呢,亨利。

拉维尼娅     ……要是这样就能解答我疑问的话。

赖利

巴比伦化为尘土之前,

琐罗亚斯德[1]法师,我那死去的孩子,

在园中散步之时遇见自己的影像。

那幻影,普天之下,只他一人看见。

要知道有生与死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个是你现在眼中所见;而另一个

是在坟墓的下面,那里居住着所有

肉体的魂灵,肉体活着并且思想着,

直到死亡将灵肉合而为一,再不分离。[2]

我第一次见到科普尔斯通小姐的时候,就在这屋子里,

我看见一个西莉亚·科普尔斯通的影像

站在她椅子后面,脸上的表情是

凶死头五分钟里的那种惊诧。

要是您觉得这话太离谱,张伯伦太太,

我只请您想一想,是不是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有些人头脑里会突然产生直觉,

这个直觉往往是以画面的形式立即呈现的。

我有时候就这样。所以很明显,

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要遭受死刑的。

这是她的命。剩下的问题就是,

会是怎样一种死法?这我不可能知道;

因为她要自己选择一条通向死亡的

生路,而且要在不知道终点的情况下

选择死亡的方式。我们知道她选择的死法。

之前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死,

她也不知道。所以我能做的就是

指给她看,准备之路在哪里。

就是这条她接受了的路通向了这种死法。

假如这样死不幸福,那什么样的死才算幸福呢?

爱德华 您是不是说,她选择了这种死法

就不会受普通人的那种苦?

赖利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恰恰相反。

可以这么说,我们该受的苦她都受了,

恐惧、疼痛、憎恶——统统加在一块儿——

还有身体不愿被物化时的挣扎。

可以说她受的苦更多,因为她比我们大家

更清醒。她用受苦这种方式支付了

最高昂的代价。这是一种天命。

拉维尼娅 也许她之前遭受到的痛苦更大。

我是说——她最后两年的情况我一无所知。

赖利 这说明您有一定的洞察力,张伯伦太太;

不过这种体验只能通过神话和意象

来暗示。要描述这种体验

我们就要谈到黑暗、迷宫、恐怖的弥诺陶洛斯[3]。

不过那个世界不能取代这个世界。

您以为荒漠里的圣徒

因为肩头总担负着精神罪恶

就遭受不到普通人会遭受的那些痛苦吗?

他们不也一样受饥饿、沼气、日晒雨淋、肠胃毛病之苦?

不也害怕狮子,也会因为夜里的寒气和白天的高温而遭罪吗?

爱德华 可这要是对的——要是对西莉亚来说是对的——

那么准是别的什么大错特错了,

我们其余这些人不知怎么的和这错误都有关系。

我应该只说自己。我敢肯定,我脱不了干系。

赖利 让我来消除您思想里的一个障碍吧:

您仍然觉得有些事情是您的责任,

这种想法您一定要抛弃。

爱德华      我还是忍不住会想,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比一群

处于半疯狂状态的野人要负更多的责任。

拉维尼娅 啊,爱德华,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也感到了内疚,这样你是不是好受一些?

赖利 假如评判我们每个人的标准是看

我们的所有言行造成的后果,而不是考虑意图,

考虑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理解上的

局限性,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受到谴责。

张伯伦太太,我经常要做一个

关系到病人是康复还是毁灭的决定——

有时候我的决定是错的。

至于科普尔斯通小姐,因为你们觉得她死得不值,

所以责备自己,又因为你们责备自己,

所以觉得她的命丢得不值。她的生命是了不起的成就。

不过这成就不再是我的功劳了——

对她的死我负的责任和你们负的一样多。

拉维尼娅 但我知道我会一直埋怨自己

曾经对她那么不客气……那么不怀好意。

我会一直记住她两年前

向我们告别那会儿的模样。

爱德华 拉维尼娅,你的责任和我的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拉维尼娅 这个倒不见得。要是以前我理解你,

可能我就不会误解西莉亚了。

赖利 你们只得带着这些记忆活下去,而且要把它们

变成新的东西。你们只有

接受过去才能改变它的意义。

朱莉娅 亨利,我想该我说两句了。

每个人都做出这样或那样的选择,

然后必须承担后果。西莉亚选择了

一条路,这条路的后果是金肯贾。

彼得选择了一条路,这条路通往博特韦尔:

他不得不去那儿。

彼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但愿我不是非去不可。不过再不走车子就要等急了,

还有那些专家——我差点把他们给忘了。

我明白自己是出不来了——

我还能做什么呢?

亚历克斯      这是你的片子。

我知道贝拉很看重这部片子。

彼得 所以我现在得走了。

爱德华      彼得,在你离开英国之前

我们还能见到你吗?

拉维尼娅      一定要想办法来看看我们啊。

你要知道,我觉得……谈谈西莉亚的事

对我们大家——你,我,还有爱德华——都有好处。

彼得 非常感谢。不过这会儿不行——

我简直说不下去。

爱德华      下次来再说怎么样?

彼得 等我下次来英国,我向你们保证。

我真的很想见到你们俩,真的。

再见了,朱莉娅。再见,亚历克斯。再见,亨利爵士。

〔下。

朱莉娅 好了,张伯伦两口子的选择导致的是

鸡尾酒会。他们必须为此做好准备。

他们的客人可能随时会来。

赖利 朱莉娅,你说得对。张伯伦两口子

现在应该开个酒会,这也是对的。

拉维尼娅 刚才的五分钟里我一直在想,

我怎么能够面对我的客人们。真希望酒会已经结束了。

我是说……我很高兴你们能来……我很高兴亚历克斯告诉我们……

还有彼得不得不面对……

爱德华      现在我觉得我明白了……

拉维尼娅 那你倒解释给我听听!

爱德华      哎,我明白的

还不多呢!不过我觉得亨利爵士反复说的是,

每一刻都是新的开始;

而朱莉娅反复说的是,生活只不过是继续前行;

不知怎么,这两种思想好像接得上。

拉维尼娅 可我还是……不想见到这些人。

赖利 这是交给您的负担。至于酒会嘛,

我想一定会成功的。

朱莉娅      亨利,我看

我们应该在酒会开始之前走。

我们不在,他们相处得会更好。你也走,亚历克斯。

拉维尼娅 我们不希望你们走!

亚历克斯      我们还有别的约会呢。

赖利 这一次我不会再当不速之客了。

朱莉娅 好啦,亨利。好啦,亚历克斯。咱们去冈宁家。

〔朱莉娅、赖利和亚历克斯下。

拉维尼娅 爱德华,我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爱德华      好极了。

我差点要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可你总是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拉维尼娅 哎呀,爱德华,这样等于什么都没说。没一个女的会相信

自己总是比任何时候都好看。你知道吗,

每次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想哄我开心。

说我总是比任何时候都好看只可能是最坏的意思。

爱德华 我永远也别想学会怎么说好话了。

拉维尼娅 你应该夸夸我的连衣裙。

爱德华 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有多么喜欢了。

拉维尼娅 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还有,

人有时候喜欢别人把同样的好话说个两遍。

爱德华 好了,去准备酒会吧。

拉维尼娅      去准备酒会吧。

爱德华 很快就会结束的。

拉维尼娅      但愿它快点开始。

爱德华 门铃响了。

拉维尼娅      啊,我真高兴。开始了。

      幕落

赵元 译

* * *

[1] Zoroaster(约前628—前551),又称Zarathustra,古代波斯宗教改革家,琐罗亚斯德教创始人。

[2] 引自雪莱诗剧《普罗米修斯的解放》第一幕。

[3] Minotaur,牛头人身怪物,被弥诺斯王之孙禁闭在克里特岛的迷宫里,每年要吃从雅典送来的童男童女各七个,后被雅典王忒修斯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