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爱妻

因为她,才有那跳动的快乐,

在我们醒着时把我的感觉激励;

才有那韵律,调节我们睡眠时的静谧,

相爱之人的

息息相通……

心心相印,尽在不言。

唠唠叨叨,有意无意。

我把这书献给你,字里行间

报答你给我的于万一。

词语所说话中意,唯有些,意更深,

只对我和你。

人物

莫妮卡·克拉夫顿-费里

查尔斯·黑明顿

兰伯特

克拉夫顿勋爵

费德里克·戈梅斯

皮戈特夫人

卡吉尔夫人

迈克尔·克拉夫顿-费里

第一幕

克拉夫顿勋爵在伦敦宅邸的客厅。下午四点钟

第二幕

巴杰利疗养院的露台。早晨

第三幕

背景同第二幕。翌日傍晚

第一幕

克拉夫顿勋爵在伦敦宅邸的客厅。下午四点钟

(厅堂里传来说话声)

查尔斯 今天你爸在家吗?

莫妮卡 喝茶的时候,你能见到他。

查尔斯 可要是不能单独和你在一起,留下来喝茶实在没什么意义。

〔莫妮卡和查尔斯抱着大包小包上。

莫妮卡 可你必须等到喝茶。你说你能把整个下午都给我的,那就是不言而喻了。

查尔斯 可吃午饭的时候,我没法说我想对你说的……

莫妮卡 那是你的不对。你应该带我去别的餐馆,而不是那一家。那里领班和跑堂好像都是你的哥们儿。

查尔斯 也就这么一个地方我还有些名头,人家买我的账。你和我吃饭,那饭一定得吃得圆满才行。

莫妮卡 饭是吃得圆满了。可我也知道男人们的德行——喜欢显摆。想叫跑堂的都围着你乱转,这就是男人的虚荣。这是在提醒姑娘家,还有别人和他一块儿呢,她可不是唯一的。

查尔斯 你就拿我打趣吧。可一个男人要是把你带到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所有的跑堂都像在回避他的目光,那他的感觉才傻呢。

莫妮卡 咱们跑题了……

查尔斯 你让我跑题了……我是想解释……

莫妮卡 也就是你留下来喝茶的事。你实际也答应了。

查尔斯 你不明白的是我感到不爽。星期一你就要离开伦敦了,和你爸一起:我想法儿把整个下午都空出来,明摆着以为……

莫妮卡 你应该来喝茶。

查尔斯 我说我整个下午都有空,那意思是你要把整个下午都给我。餐馆里我无法说出来,结果你还拉我去逛商店……

莫妮卡 要是你不喜欢和我逛商店……

查尔斯 我当然喜欢。可逛着商店怎么能说事呢?唯一可做的就一件事:猜猜你想买啥,再建议你买下来。

莫妮卡 可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喝茶呢?

查尔斯 好吧,我留下来喝茶。但你心里明白,我是不会有空和你说话的。这一点你清楚。你爸退休了,天天都在家。而你们就要离开伦敦了。再有呢,就你爸那样,别的男人谁想单独和你待一会儿——门都没有。我还没说上两句,他就踢踏踢踏地进来……

莫妮卡 你的话可远远超出两句了。还有,我爸走路可不踢踏。你一点儿也不尊重人。

查尔斯 我想尊重来着。可你知道,我一分钟和你独处的时间都不会有。

莫妮卡 你已经和我独处了好几分钟。你全用来瞎嚷嚷了。不过,说真的,查尔斯,我爸肯定会一直埋头在书房里,要等别人叫他喝茶才会想到离开呢。所以,有话不妨现在说。不过我很明白你想说什么。先前都听过了。

查尔斯 你要再听一遍。你以为我要再对你说我爱你。也没错。不过呢,我还有别的话要说,以前没说过的。会让你震惊的。我相信你爱我。

莫妮卡 呵,你这人可真霸道!真是的,你一定以为自己是个催眠师呢。

查尔斯 现在是折磨我的时间吗?不过说这话,我挺自私的,因为我认为——我认为你也在折磨着你自己。

莫妮卡 没错。是这样。因为我爱你。

查尔斯 这么说我说对了!刚才说出来的那一刻,我吓坏了。因为我并不知道你爱我——我只是想这么以为。而我却让你说了出来!不过,既然说了出来,你还得再说一遍。因为我需要多多的保证!你肯定没弄错吧?

莫妮卡 怎么回事,查尔斯?这话悄没声息挨上来,站在我背后,一声不吭,许久许久,过了许久,我才察觉出它来。

查尔斯 你的话好像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可又很近。你改变着我,我也改变着你。

莫妮卡 真的,我的身上有多少你?

查尔斯 我的身上有多少你?我不是一刻钟前的我了。我与你——现在那是什么意思呢?

莫妮卡 在咱们私下的小天地里——咱们现在有个私下的小天地了——那意思是不同的。看!咱们回到了几分钟前才到过的屋子。靠椅,桌子,门……我听见有人来了:兰伯特送茶来了……

〔兰伯特推着小车上。

而我会说,“兰伯特,请告诉勋爵茶点备好了。”

兰伯特 好的,莫妮卡小姐。

莫妮卡 查尔斯,你能留下来喝茶,真好。

〔兰伯特下。

——现在我们在公共天地了。

查尔斯 你爸爸就要来了。神态平和,透着霸气,和蔼迎人——这一直就在提醒我不能待得太久,因为你是属于他的。他好像恬然自得地以为,除了他,你其实不想要任何人在身边!

莫妮卡 不要以为我对你说了什么,你就可以来说我爸的不是。首先,你不了解他。其次,咱们还没订婚呢。

查尔斯 没订吗?咱们彼此相爱,这一点没有异议。而且法律上没有任何障碍。这样还不算订婚吗?难道你不能肯定你想嫁给我吗?

莫妮卡 不,查尔斯,我肯定想嫁给你——等我自由的时候。不过到那时,说不准你变心了呢。有过这种事的。

查尔斯 我不会。

〔敲门声。兰伯特上。

兰伯特 对不起,莫妮卡小姐。老爷让告诉您不用等他喝茶了。

莫妮卡 谢谢,兰伯特。

兰伯特 他这会儿正忙呢。不过不会耽搁很久的。

〔下。

查尔斯 难道你不明白这是在折磨我吗?你要把你爸带到那个奢侈的疗养院去。你要单独和他在那儿禁闭多久?以后呢?

莫妮卡 我应该陪他去。我有几大理由。

查尔斯 比嫁给我还要充分的理由?什么理由吧?

莫妮卡 首先,他害怕独自一人。他这辈子从未独自一人过。晚上在家,哪怕他读书或看他的报纸,这时屋里也要有人陪着他。别人也可以读书,或者干坐着,手里没什么不能打断的事。他可以偶尔对人说上一句。多数情况下,都是我陪他。

查尔斯 我知道一直是你。可惜的是,你没有兄弟姐妹分担一下。是姐妹,我应该说。因为你的弟弟对你一点用也没有。

莫妮卡 恐怕对任何人也没用。可怜的迈克尔!妈妈惯坏了他,爸爸又太严厉——他俩在一起总吵架。

查尔斯 可你说你陪你爸有几大理由。还有比他害怕孤独更充分的理由吗?

莫妮卡 第二个理由正相反:他害怕周围都是陌生人。

查尔斯 可他在人中间可精神了:摆弄人、操纵人、哄骗人、吓唬人——他样样都是大师。怕什么陌生人呢!

莫妮卡 这你就不懂了。你有权有势的时候见人,那是一副官场派头,人眼里的你不是什么个人,而是个公众人物。搞政治的时候,爸爸挂的是公众标签。后来,做上市公司主席的时候,他一直都保留着个人的一面。

查尔斯 他个人的一面保留得可真好,有时候我都怀疑有没有什么……个人的一面要保留的。

莫妮卡 当然有个人一面的,查尔斯。肯定有。

查尔斯 你给了两条理由。相互矛盾。还有第三条吗?

莫妮卡 这第三条理由就是:希尔比医生才告诉我的——爸爸的病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严重得多:也许这回去了巴杰利疗养院,就再也回不来了。不过,希尔比想让他处处得到些鼓励——如果他心存希望,还有可能多活些日子。所以,希尔比挑了那么个地方。一家疗养院,感觉像住在酒店里——四周透不出一点儿诊所的气息——一切都是康复的氛围。

查尔斯 这是你最有说服力的理由,也最令人沮丧。因为这种局面可能要延续很长时间。你会把我们的婚期一拖再拖的。

莫妮卡 恐怕……不会太久的,查尔斯。几乎可以肯定,去牙买加过冬天是不可能了。希尔比说,“先预订着吧,就好像你们是要去的”。不过,巴杰利疗养院离你的选区很近。就算议会进入会期,周末你也可以过来呀。要是爸爸不要我看护,你就可以带我出去。不过,他绝对会喜欢和你说话的。

查尔斯 我知道他习惯了我在他眼前晃悠。

莫妮卡 我见过他看你的样子。他是在想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像你一样刚刚起步,抱着同样的希望,同样的雄心壮志——他也在想他的种种失意。

查尔斯 那是惆怅、同情,还是……嫉妒?

莫妮卡 嫉妒无处不在。谁没有嫉妒之心?人多半要么意识不到自己的嫉妒,要么也不因为嫉妒而难为情。查尔斯啊,假如嫉妒是和同情和惆怅……和柔情掺杂在一块儿,那咱们就谢天谢地了。我肯定他是喜欢你的。所以,你得常来。哦,查尔斯,亲爱的——

〔克拉夫顿勋爵上。

莫妮卡 爸爸,你来得可真慢。忙些什么呢?

克拉夫顿勋爵 下午好,查尔斯。莫妮卡,你可能也猜到我在干什么了。不认识这本子了吗?

莫妮卡 你的记事本。

克拉夫顿勋爵 没错。我一边翻看,一边沉思。

莫妮卡 可现在哪能看记事本呢?你知道医生是怎么嘱咐的:彻底休息,啥也甭想。不过我知道,要这样可不容易。

克拉夫顿勋爵 我正是这样做的呀。

莫妮卡 啥也没想?

克拉夫顿勋爵 啥也没想。就是回忆:年复一年,每天我一边吃早饭,一边看这本子——或者跟这一样的本子——你知道,我把过去的本子都集中在一个架子上。我可以在相应的本子里找到二十年前的今天,在下午的这一刻,我在干些什么。如果说今天,我一直在看这个记事本,不是在早饭桌上,而是在下午茶前,那是因为我在摩挲着几张空白页——在我进入议会后,最先留下的几张空白页。过去我会把要对人说的话记下来。现在我无话可说了,也没人可说了。我在想……还要有多少空白页呢?

莫妮卡 要是我们由着你,你很快就会把它们填满的!我要做的就是阻止你。你精力旺盛,一刻也不消停——就像开动起来无穷无尽的能量,最后会把机器磨坏的。你知道,我得保护你。

克拉夫顿勋爵 都耗尽了,莫妮卡,你知道的。查尔斯啊,他们说要休息,这些个医生。他们叫我小心一点儿。生活悠着点儿。生活悠着点儿!这就像有人最终就想坐上火车去个什么地方,而你却叫他别去赶火车一样。对于过去的生活,我可一点也不留恋。我只是害怕眼前的空虚。如果我有精力工作到死,那么面对死亡,我会何等开怀!可是,等待,只是等待,动也不想动,却又厌恶没有行动。害怕空虚,却又一点儿不想填满它。真好像一条支线上的火车站,你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室里,末班车开走了,其他旅客都离开了,售票处也关门了,搬运工也走了。在清冷空荡的屋子里,面对空荡荡的隔栅,我在等什么呢?谁也不等。啥也不等。

莫妮卡 可你一直都在盼望这一刻呀!你知道,在欢送宴会上你好一通抱怨:员工们的赠礼,那样的仪式,你不得不说的话,还有你不得不听的话!

克拉夫顿勋爵 (指向仍放在盒子里的一只银托盘)不知道我印象更深的是哪个——是他们言不由衷说我的那些话,还是我言不由衷的回答——就为那个,我感激不尽啊。呵,抠抠巴巴地凑份子,买了这么个银盘!份钱还不够,这就是主席的价码!我的那帮董事们嚷嚷,“咱们一定要自己出钱,让份子翻番——一定要买个光鲜的东西”。这东西盛访客的名片倒正好——搞得好像现在人临走还丢下名片,又好像还会有人来登门拜访似的。

莫妮卡 爸爸呀,你这是抑郁得上瘾了!你知道你是风风光光地退下的——报上说你的每一个字,你都读了。

查尔斯 头版的文章说:“我们确信,他的慎思明断依然会长久地为政府效力。”还说期待在上院的辩论中听到您的声音……

克拉夫顿勋爵 只要地位显赫的人退下,报界就会来上这一套。要是我死在位子上,我的讣告会占据一栏半的篇幅,还会有个插图,一张二十年前的肖像。退休五年后死去,篇幅减半。十年后死去,还有一个段落。

查尔斯 那是对公众人物的褒奖。

克拉夫顿勋爵 不如说是,失败的成功人士的殡葬,成功的失败者的葬礼。他们占了别人眼红的位置。我们走的时候,许多人略感悲伤,而我们亲密的同事们,那一小撮真正了解我们所占位子的人,可就窃喜了。他们可不愿我在金融街区阴魂不散,或是坐在上院里。而我呢,鬼魂一个,也不想在那儿露面。人竟然会怕鬼,想起来就好笑。他们哪里知道鬼多么怕人啊!

〔敲门声。兰伯特上。

兰伯特 打扰一下,老爷。楼下来了位先生,非要见您不可。我告诉他,不经事先预约,老爷您不见任何人。他说他知道,所以带了这便笺来。还说如果您听说他没见着您就走了,您会很生气的。

克拉夫顿勋爵 什么样的人?

兰伯特 看面孔像外国人。不过说一口地道的英语。声音很好听。

克拉夫顿勋爵 (看过便笺后)我在书房见他。不,等一下。那里扔得到处都是报纸。我还是在这儿见他吧。

兰伯特 好的,老爷。莫妮卡小姐,我把车推走了?

莫妮卡 好的,兰伯特,谢谢您。

〔兰伯特下。

查尔斯 我该走了。

莫妮卡 咱们去书房吧。我从那儿送你走。

克拉夫顿勋爵 把你们从这间屋子里撵走,真不好意思。不过,莫妮卡,我得单独见见这个人。以前没听说有这么个戈梅斯先生。可他带了一个熟人的介绍信来。我没法拒绝他了。不过,凭我对介绍人的记忆,我估计他是来要钱的。或是上门来推销什么一钱不值的东西。

莫妮卡 爸爸,你现在不该再和这种人纠缠了。要是你二十分钟内打发不了他,我就让兰伯特去叫你接长途电话。走吧,查尔斯。替我拿上外套。

查尔斯 再见了,先生。希望一两个星期后,在巴杰利疗养院见到你们俩。

〔兰伯特上。

兰伯特 老爷,戈梅斯先生来了。

克拉夫顿勋爵 再见,查尔斯。请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在附近,我们俩都想见到你。对吧,莫妮卡?

莫妮卡 没错,爸爸。(对查尔斯)我们俩都想见到你。

〔莫妮卡和查尔斯下。

〔兰伯特带戈梅斯上。

克拉夫顿勋爵 晚上好,戈……戈梅斯先生。您是卡尔弗韦尔先生的朋友?

戈梅斯 你几乎可以说,咱们铁得一塌糊涂。不认识我了吗,狄克?

克拉夫顿勋爵 弗雷德·卡尔弗韦尔!你怎么回来换了个名字?

戈梅斯 自打我认识你,你不也改了名吗?咱们在牛津的时候,你是不起眼的狄克·费里。然后,你结了婚,拿过你老婆的名字,成了理查德·克拉夫顿-费里先生,最后是,克拉夫顿勋爵。咱也学了你的样儿,当然不成气候。你知道,在咱待的那地方,改名更姓是常有的事。再说,在咱那个国家,我老婆的名字要比卡尔弗韦尔听上去正常得多,念起来也容易些。

克拉夫顿勋爵 你……离开英国后,一直都待在那儿吗?

戈梅斯 刑满释放后。

克拉夫顿勋爵 怎么又回英国了?

戈梅斯 思乡、好奇、躁动不安,随你怎么说都行。不过,这些年,我可累得够呛,我琢磨,现在该放个长假了,算是疗养吧。这就是我回来的目的。你看,我和你一样,狄克,鳏夫一个。所以,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瞧,戈梅斯而今是圣马可——一个中美洲共和国的极受敬重的公民。在那儿成为受人敬重的公民可不容易,和在这里一样地难。不过有一点要说明:那儿的人要是敬重你,原因可是大不一样哟。

克拉夫顿勋爵 你是说,你的行为让你在英国这里身败名裂,可同样的行为却让你在那儿受人敬重?

戈梅斯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我觉得这样说话未免有些刻薄。我可一直守着法来着,也一直让法守护着我。有时候,我得付出大价钱。不过,咱凭经验知道该付给谁。一点儿小钱,在合适的地点以合适的方式花出去,那回报可是好几倍哟。真是这样的,我向你保证。

克拉夫顿勋爵 换句话说,你干上了系统的腐败营生。

戈梅斯 不对,狄克,你的逻辑有问题。你怎么能腐蚀已经腐败了的人呢?我可以发誓,咱从未腐蚀过谁。其实呢,为官清白到可以被腐蚀的主儿,咱还从未见过呢。

克拉夫顿勋爵 这样看来,你一多半的生意,要是在英国做了,好像会让你再蹲大狱的?

戈梅斯 正是。不过,结论不对。如果在英国,这种事咱想都不会想。我的道德标准是和我身处的社会一致的。凡你不赞成的事,我在英国都不会做。

克拉夫顿勋爵 这一点至少还令人欣慰。我相信,你没有必要去伪造文书吧?

戈梅斯 伪造文书,狄克?亏你想得出!我告诉你吧,伪造文书可是危险的活儿。这一点,我坚信不疑。不行的,伪造文书,或者说伪造支票,或者诸如此类的事,迟早肯定都会败露的。然后怎么样呢?你得走人了。这对我可不行。我这人太恋家。顺便说一句,我有好几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日子过得不错。我不会让我的两个儿子搞政治的。狄克,在我那个国家,政客不能犯错。谨小慎微的人总会安排一架飞机随时待命,同时开有一家瑞士银行的账户。来不及逃脱的人要么身陷囹圄,很不自在,要么就去面对行刑队了。你不明白政治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我对儿子们说:“千万别碰政治。远离政治,要脚踩两只船:这边得不到的,也许能从那边弄到手。”狄克,家里不会一点儿威士忌也没有吧?

克拉夫顿勋爵 威士忌有。(按铃)可你为什么回来呢?

戈梅斯 这你已经问过了!来见你呀,狄克。很自然的愿望嘛!因为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老朋友。

克拉夫顿勋爵 你真的信任我?承蒙赏识。

戈梅斯 你心里很明白你当之无愧。不过我说“信任”……

〔敲门声。兰伯特上。

克拉夫顿勋爵 兰伯特,拿威士忌来。还有苏打水。

兰伯特 好的,老爷。

戈梅斯 再来点儿冰块。

兰伯特 冰块?好的,老爷。

〔下。

戈梅斯 接刚才的话:我说“信任”的时候,这两个字可是有教训的。泛泛地说信任人,那是不着边际的话。什么意思呢?你是在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信任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甲在这一点不会令我失望;乙在那一点不会令我失望。不过,我一直对儿子们说:“等你到了需要信任某人的关头,你一定要让他的值得信任有所值。”

〔说话的当儿,兰伯特悄无声息上场,放下托盘,下。

克拉夫顿勋爵 自己来吧?

(戈梅斯也不客气,满上一杯)

戈梅斯 你呢?

克拉夫顿勋爵 我不喝,谢谢。

戈梅斯 变好了哈!

克拉夫顿勋爵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需要信任我。

戈梅斯 非常简单。我三十五年后回到了英国。你能想象离开家乡三十五年的滋味吗?走的时候,我二十五,和你一样大。去几千英里之外,到另一种气候中,听另一种语言,看别样的行为标准,我要替自己另弄一副德性,另取一个名字。想想这意味着什么吧——另取一个名字。

(起身去喝威士忌)

不过,你当然知道的!你那点经验足够让你自以为是了。你改过两次名字——水到渠成,每一步不过是又上一个台阶,所以你并不明白什么叫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我改名的那个地方,可没有什么社会台阶要上。那是临堑一跃——过去就回不来了。我一个纵身,就和自己分离了。而你呢,慢慢悠悠、顺顺当当,你从来没有意识到狄克·费里早就死了。我娶了个英语一字不识的姑娘;她也不想学英语,对四千英里外发生了什么全无兴趣。她只信教区牧师对她说的话。我让我的孩子们学英语——有用啊。我一直用英语跟他们说话。可他们用英语思维吗?没有的事。他们用西班牙语思维,但他们的思维是印第安人的思维。上帝啊,狄克,你可不知道那隔绝的滋味。想家啊!思乡是个伤感的词。你不懂我的那种隔离感。你以为你……

克拉夫顿勋爵 我肯定我懂得。我一直孤身一人。

戈梅斯 啊,孤独——谁都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你的孤独——那么惬意、温暖,呵护备至的;你并没有被隔绝,你只是被呵护起来了。只有在你终于意识到你失去了自己的时候,你才会非常地孤独。

克拉夫顿勋爵 我在等你说你为什么要信任我。

戈梅斯 非常简单。我父亲死得早——这倒是件好事。我母亲——我敢说她还活着呢,不过一定很老了。她一定以为我死了。至于我那几个嫁了人的姐妹,我可不以为她们会跟自己的男人说家里的事。她们不会想见我的。不会。而我需要个老朋友,一个我能信任的朋友。卡尔弗韦尔和戈梅斯——他都能接受。在他眼里,卡尔弗韦尔就是戈梅斯,戈梅斯就是卡尔弗韦尔。狄克,我需要你给我一种现实感!

克拉夫顿勋爵 可是,按你那套信任人的说法,你准备如何让我的值得信任有所值得呢?

戈梅斯 这一点早就解决了,狄克,好些年前就解决了:那时你要罩着我,我的灵魂都被钢环给箍住了。那些事,一桩桩,咱们一会儿再说吧。咱俩之间一直有着这层关系,是不是奇怪啊?

克拉夫顿勋爵 我倒从没想过。说下去。

戈梅斯 那好,回想一下上牛津的时候咱们什么样。再想一想在你的影响下,我变成了啥样。

克拉夫顿勋爵 你不能把你的……不幸归咎于我的影响。

戈梅斯 你在学校里的那帮哥儿们,我同他们太不一样了。我和你们就不是一类人。这我知道。你在牛津开始要罩着我的时候,我敢肯定你那帮哥儿们都疑惑:你到底看中了我什么——我,一个从无名的文法学校里出来靠奖学金吃饭的学生。我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我受宠若惊。后来,我逐渐明白了:你跟我热乎,那是因为这样你感觉很受用——看见我受宠若惊,看见我崇拜你,这撩起了你对权力的向往。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成为优等生的。我想你的老师当时以为你会被开除的吧。结果却是两样。至少,你混了下来。后来,这些事我琢磨了很长时间。

克拉夫顿勋爵 你的结论是?

戈梅斯 是这样的,狄克。你性喜放荡。不过,你从不过度。你,狄克,心里有个精明鬼。他可从来没有帮过我的忙。

克拉夫顿勋爵 对于后来你的遭遇,我当然是不能承担什么责任的,什么责任也没有。

戈梅斯 你在牛津领着我,又撒手不管了。于是我被开除,那后果你还记得吧:混了个惨巴巴的小职员——那是你老爸替我找的;养成了奢侈的品位——那是你调教的。同样不幸的是,练就了一手书法绝活。于是,像你刚才提醒的那样,挪用公款、伪造文书。然后呢,蹲了大牢,这倒给我时间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克拉夫顿勋爵 你这是第二次提到你的反省了。不过,有一件事你好像给忘了:你出来的时候,我帮过你。

戈梅斯 没错。替我付了车船费。我知道为什么:你想甩了我。原因我一会儿再说。眼下咱们看一眼你的生平吧。你很有钱,婚姻美满——或者说似乎美满。靠着你老爸的钱,靠着你老婆家庭的影响,你进了政界。咱们就说你自己干得很好吧?不过,我猜想,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好。

克拉夫顿勋爵 别人从未指责过我犯错。

戈梅斯 没错。在英国,错误是无名无姓的,因为承担责任的并不是那个犯错的人。这是你们的传统了。或者,假如你的错误曝光,不过是给你挪个位子,至少在那个位子上,你不可能再犯一模一样的错误。最糟的结局,也就是变成反对党,让别人去犯错,直到大家把你自己的错或多或少给忘了。我敢说,狄克,你肯定犯过错……所以你离开了政界,到金融界占了个显赫的位子。政府有事可以一直向你咨询,不过,当然了,也不必就采纳你的建议……你看,我一直留意你的生涯来着。

克拉夫顿勋爵 承蒙关注。感动。

戈梅斯 我天生善交朋友。你的飞黄腾达令我欣喜啊。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不到五十,就官拜大臣了,照此下去,应该问鼎啊!可你却退出政界,进了金融圈。做了银行总裁,上市公司的主席。你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生来就是个高大傀儡的料。可到了六十,你又退了。干吗在六十呢?

克拉夫顿勋爵 你这么了解我,一定也知道,我是在医生的反复要求下退休的。

戈梅斯 那是啊。例行的委婉说辞。不过我还是奇怪。你健健康康地又过了五年,至少吧——令人惊讶啊。他们怎么会让你退休呢?

克拉夫顿勋爵 真想知道,我告诉你:我中风了。没准还会再来一次。

戈梅斯 是啊。没准还会再来一次。不过,我想知道这……中风的起因;我还想知道你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伟大的经济学家和金融奇才。我了解到一些其他的变故。听说你的婚姻并不美满的时候,狄克,我难过极了。还有你的儿子。我听说他在大学里走了你的道,不过没有你身上那个精明鬼的保佑,来告诉他适可而止。瞧,我现在又渴了。

(给自己倒上威士忌)

克拉夫顿勋爵 饶有趣味的历史概述。不过,我觉得尚欠准确。我唯一感到惊讶的是,圣马可这位受人敬重的公民,一边做着他诡秘暗示的那种生意,一边却在百忙之中对我的生涯了解得那么仔细。

戈梅斯 我自个儿的生涯,我就不向你详细交代了。我混得很好。我想知道的是,要是没遇到你,我会是个什么样?我应该得了优等生吧,也许做了教书先生呢,在一所中学里教历史,我就是从那样的中学考上牛津的。再看眼下呢?我是个人物了——圣马可的一个大人物,比我待在英国更显赫的人物。

克拉夫顿勋爵 这么说,你自以为是个成功人士……

戈梅斯 世俗的成功,狄克。在另一种意义上,咱俩都是失败者。可即便如此,我也宁愿要我的这种失败,而不要你的那种。

克拉夫顿勋爵 你所谓的失败是什么呢?

戈梅斯 我所谓的失败?一个人得不断跟自己装模作样,作成功状——早晨起来先得化个妆,然后再照镜子——这种人,在我看来,就是最彻底的失败。

克拉夫顿勋爵 你这样要我相信你的……世俗的成功——你这种装模作样难道不正是如此吗?

戈梅斯 不对,因为我知道我付的钱币价值几何。

克拉夫顿勋爵 可不!真有意思啊!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见我。或者说,你说你可以信任我——可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戈梅斯 狄克,还记得有个月夜咱们赶回牛津吗?你开着车?

克拉夫顿勋爵 好多次呢。

戈梅斯 有一次比较特别。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一个夏天的晚上,月影斑驳——你在路上撞倒那个老人的夜晚。

克拉夫顿勋爵 你是说我在路上撞倒了一个老人。

戈梅斯 你自己也明白。我说“狄克,你撞人了”,这时你要是惊讶了,难道一下也不会表现出来吗?你的脚根本就没离开过油门。

克拉夫顿勋爵 咱们不是急嘛。

戈梅斯 不只是急吧。你是不想让人知道咱们去过哪儿。和咱们一块儿厮混的姑娘——她们叫什么来着?我全都给忘了——你可不想让人把她们叫来作证。你实在无法面对啊。狄克,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说能够信任你了吗?

克拉夫顿勋爵 如果你觉得公众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干吗不把你的故事卖给一家星期日报呢?

戈梅斯 亲爱的狄克啊,你怎么能有这么荒唐的想法!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谁会相信圣马可的费德里克·戈梅斯的一面之词呢?而你会因此受到多大的伤害呀!这种东西,报社看都不看。再说,你别以为我还想以弗雷德里克·卡尔弗韦尔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吧?不会的,狄克,你的秘密在我这儿安全着呢。当然了,没准我会透露给几个朋友,要他们保守秘密。也没准甚至会传到你认识的什么人的耳朵里。不过,你决不会知道我告诉过谁,或者有谁知道有谁不知道。我向你保证。我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相信我吧。

克拉夫顿勋爵 那么你要什么?要钱吗?

戈梅斯 我的老伙计呀,你可太愚钝了!我说“你的秘密在我这儿安全着呢”,于是你就……唉,说什么我也不能相信,你会指责一个老友上门来……讹人!相反,我敢说,我能把你赎上个好几回。圣马可是个赚钱的好地方,不过存钱在那儿可不保险。我的投资——也不全是以我的名义——分布很广。就说这事吧,我现在在斯德哥尔摩或苏黎世开设的账户,足以让我下半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说真的,狄克,你该向我道歉。讹人!正相反啊,一旦你有了难处,我的全部财产都可以任你支配。正像你一分钟前直截了当提醒我的那样,你曾经是我的一个朋友,慷慨的朋友。也许,现在轮到我对你慷慨了。

〔兰伯特上。

兰伯特 打扰一下,老爷。莫妮卡小姐要我提醒您,五分钟后有个长途电话找您。

克拉夫顿勋爵 我会去接的。

〔兰伯特下。

戈梅斯 啊,事先安排好的干预,针对一个缺钱犯难的不速之客,终结其令人讨厌的造次。好吧,我不会缠你很久的。不过,我敢说,给你打电话的那位再等上一刻钟也无妨。

克拉夫顿勋爵 走之前——你要什么呢?

戈梅斯 我一直想表明的是,我只要你的友情!就像过去那样——你教给我奢侈品位时的那样。现在轮到我了。要是你的医生允许你偶尔抽上一口,我可以让人直接从古巴给你寄雪茄来。我是个孤独的人,狄克,渴望温情啊。我只要在我待在这里的时候,尽可能多地和你在一起。而越能多和你在一起,没准我会待得越长久些。

克拉夫顿勋爵 这太荒唐了!胁迫一个人和你在一起——你管这叫友情?还装模作样干什么呢?

戈梅斯 胁迫,狄克!你怎么能说胁迫呢?你太冷酷了。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再续咱们的友情。难道你不明白?

克拉夫顿勋爵 现在我明白了:许多年前,我把友情给了你的时候,我的回报就是你的嫉妒、怨愤和痛恨。所以,你把你的堕落归咎于我。可我怎么能替你负责呢?我们一样的年纪。你是个有道德观念的自由人。你妄称我教了你奢侈的品位:要是你不先有了那些品位,你是不会喜欢跟我一块玩的。

戈梅斯 说得好,快要令人信服了:难道你不希望自己能够相信这番话吗?

克拉夫顿勋爵 要是我拒绝陪你呢?

戈梅斯 啊,我可以等的,狄克。你最终会心软下来的。你会逐渐感到,有我在身边要比不见我的身影更让你自在些。你会怕见人的窃窃私语,怕在镜子里看见你身后的那张脸,怕见暧昧的笑容、远远的招呼,怕走进吸烟室时突然一片沉寂。别忘了,狄克:你没有停车!好了,我还是走吧。我没待得让人不耐烦吧?给你打电话的老兄也许正不耐烦着呢。很快我会再见你的。

克拉夫顿勋爵 我想,不会很快。我要离开这里了。

戈梅斯 听说了。咱贵族里无人,可报界里有朋友。就此别过吧。再次重逢,确信咱俩可以重拾旧谊,真令人神清气爽啊。

〔戈梅斯下。

〔克拉夫顿勋爵坐着沉思片刻。敲门声。莫妮卡上。

莫妮卡 是谁呀,爸爸?

克拉夫顿勋爵 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莫妮卡 哦,这么说你认识他?

克拉夫顿勋爵 是的。他改了名。

莫妮卡 我猜他想要钱?

克拉夫顿勋爵 不,他不要钱。

莫妮卡 爸爸呀,这场会面可把你累着了。现在你得去休息,晚饭前再起来。

克拉夫顿勋爵 好的,我这就去休息。真希望查尔斯和我们一起吃饭。来个聚餐多好。

莫妮卡 爸爸,你就不能和我单独在一起吗?要是你今晚受不了单独和我吃饭,到了巴杰利疗养院该怎么办呢?

      幕落

第二幕

巴杰利疗养院的露台。数天后一个

阳光明媚的早晨。克拉夫顿勋爵与莫妮卡上。

莫妮卡 到目前为止,情况比你预期的要好,对吧,爸爸?他们随咱们的便。餐厅里的人没有一点好奇的样子。床很舒适,热水也热,早餐还相当不错。客房的服务员可真是客房的服务员哪:我问她上午咖啡的事,她回说“我不是负责十一点钟茶点的人,那是护士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到目前为止,还算不错。再过两星期——十四天里没人盯着你,也没人递画报要你看,或者三缺一,要你凑上一桌桥牌——我会感觉信心更足的。不过,我要承认已经心满意足了。但愿这幸福感能长久些吧!年轻的时候,幸福常有,不过那时没加留意;等有意识的时候,幸福少了。

希望这和煦的阳光再多延续几天。不过,今年的初夏气候反常,这光景常常预示着果树要遭霜冻了。

莫妮卡 别管那么多,咱们且尽情享受这好天气吧。在我的记忆里,你没有别的,总是烦恼缠身,摆脱不掉。眼下,我就想看见你开心快乐起来!

克拉夫顿勋爵 也许,我从未像大多数人那样,真正享受过生活。至少,没像他们看上去浑然不觉地那样快乐过。不过呢,我倒常常知道,我不快乐。我内心深处对自己不太满意。我想这种不满促使我一生要去寻找——不是世界存在的理由,而首先是我自己存在的理由。我们内心的这个自我,这个无声无息的旁观者,严厉而无语的批评家——他是怎么回事呢?他恐吓我们,怂恿我们去干徒劳无益的事。在他的数落下,我们一错再错,可到头来,他却为此更加严厉地指责我们。

莫妮卡 你承认了此刻你觉得生活快乐,这里似乎也确实安宁宜人。甚至护士长太太也随咱们自便,虽然她的样子颐指气使得很。

克拉夫顿勋爵 没错。不过想想她的话。她说:“随你们自便吧!你们需要绝对的安宁:巴杰利疗养院正是这样的地方。”我觉得这话的兆头可是不好。人这样说话,就表明暗藏了一种要干扰别人私生活的欲望,肯定要爆发的。

莫妮卡 嘘——,爸爸,我看见她从房子那边过来了。拿起你的报纸,开始给我读报吧。

〔皮戈特夫人上。

皮戈特夫人 早晨好,克拉夫顿勋爵!早晨好,克拉夫顿小姐!今天早晨天好极了!我怕你们以为受了怠慢,所以特意赶来解释一下。最近这些天,我忙得不得了。我就想,“早餐后我没紧跟着过来,克拉夫顿勋爵会理解的:他也是忙人一个嘛。”不过,我希望你们还愉快吧?还有什么需要提供的吗?有什么要求,告知我们即可。直接给我办公室打电话。如果我不在,我的秘书——蒂明斯小姐会在的。能有幸为你们服务,她会乐不可支的哟!

莫妮卡 您太客气了……呀,抱歉,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叫您“护士长太太”吗?

皮戈特夫人 噢,不,可别叫“护士长太太”!当然,在某种意义上,我的确是个太太——不,这不单是说我是结了婚的——其实,我是寡妇。不过,我是个训练有素的护士。当然,我一直生活在你们可能会说的医疗圈子里。我父亲是药理学方面的专家。而我丈夫则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你们知道吗,我是在一次阑尾手术中爱上他的!我是手术室里的护士。不过,在巴杰利疗养院,你们可别叫我“护士长太太”。你们也明白,凡是类似疗养院氛围的东西,我们都是刻意回避的。我们不想让客人们觉得自己是病人,不过,我们倒也从来没有过健康无恙的客人,除非像您这样的,克拉夫顿小姐。

莫妮卡 克拉夫顿-费里。或者简短些:费里。

皮戈特夫人 非常抱歉,克拉夫顿-费里小姐。我是皮戈特夫人。就叫我皮戈特夫人吧。这名字简短,也好记。不过,我才说着呢,客人里罕有健康无恙的,但我们也从不接收无药可救的。你们知道,有些人想到这里来等死,发来的申请让我们应接不暇。我们决不接收。我们也不接收看上去无药可救的客人。这个要求我们向所有送人来这里的医生都明确过。去吃午饭的时候,你们可以环顾一下餐厅:病怏怏的,一个也没有!都是康复中的人,或者像你这样,来休息的。所以,你们要记住,始终叫我皮戈特夫人,好吗?

莫妮卡 好的,皮戈特夫人。不过有件事还请明示。我们还没见着她,但客房服务员提到一位护士。等我们见到她时,就称她“护士”吗?

皮戈特夫人 啊,没错。这不一样。她是真正的护士,你们知道的,完全合格。我们这个制度保持着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简单地叫我“皮戈特夫人”,会让客人们在这一方面放心;管我们的护士叫“护士”,则会让他们在另一方面感到放心。

克拉夫顿勋爵 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

皮戈特夫人 好,现在我得走了。手头的事多得不得了啊!不过,走之前,让我来给您把被子掖好吧……这个季节,您可得非常小心了。初夏的暖和天很靠不住的。好了,现在您看起来舒服些了。克拉夫顿-费里小姐,别让他下午在屋外待得太晚。记住,你们要想非常安静,就去静谧室。那儿有一台电视。晚上比较热闹。不过还不算太挤。

〔下。

克拉夫顿勋爵 我的担心应验了。不过,还不能说糟糕透顶。哪里有皮戈特夫人这种人,哪里没准就有比皮戈特夫人更可怕的客人。

莫妮卡 希望这不过是她应对每一位新来客人的调味酒。她觉得是应尽的礼节吧。也许在这之后,她就随咱们去了。

〔皮戈特夫人再上。

皮戈特夫人 我可真是怠慢咱们的客人了!克拉夫顿-费里小姐,我该把巴杰利疗养院能够为年轻的客人提供些什么娱乐设施跟您多说两句。如果咱们中间年轻人比较多的话,晚上就办舞会。眼下还不够。游泳也还太早。不过,咱们有几位客人酷爱网球。当然了,槌球总是可以玩的。不过,我不建议您马上就玩槌球。还是等您对其他客人多些了解,知道不能和谁玩以后再说吧。是谁我就不指名道姓了。不过,有那么一两位是输不得的,这就败坏了一切运动的乐趣,我觉得。

莫妮卡 谢谢您,皮戈特夫人。不过,我很喜欢散步。我听说这附近有很好的林荫道。

皮戈特夫人 的确如此。我可以借您一张地图。沿岸或者山间,都有漂亮的林荫道,远离公路的车水马龙。您一定得体验一下最美的林荫道。我是不会为这里不够刺激感到抱歉的:毕竟,宁静安详才是我们的存在理由。好了,我不打扰,您自己欣赏吧。

〔下。

莫妮卡 希望她别又想起别的什么来。

克拉夫顿勋爵 她会折回来,跟咱们多说两句宁静安详的问题。

莫妮卡 我觉得她不会再来烦咱们了:从她离开时脸上的表情,我看出,她觉得今天在咱们这儿该做的她都做了。我要去周围巡视一下。别害怕呀!要是你发现有客人像是朝你这边摸过来,你就把报纸盖在脸上,装出你假装睡着的样子。如果他们认为你睡着了,会想法弄醒你的。可如果看见你是假装睡着,那就只好心领神会了。

〔下。

一分钟后,克拉夫顿勋爵把报纸罩在脸上。卡吉尔夫人上。她坐进旁边的一把折叠躺椅里,稳稳神,拿出自己的编织物。

卡吉尔夫人 (迟疑过后)希望没有打搅您。我总要来这里坐坐的。这个角落阳光最多又最隐蔽。其他客人谁也没发现。您这么快就找着了,真是聪明。怎么会选了这个地方呢?

克拉夫顿勋爵 (扯下报纸)我女儿选的。她也看出这里好像有您刚才说的那些个好处。您给证实了,真好。

卡吉尔夫人 哦,这么说她是您的女儿——那个非常迷人的姑娘?她显然对父亲很孝顺。昨天晚上我在餐厅就望着你们俩来着。您是克拉夫顿勋爵大人吧?有人说您要来这儿——已经成为话题了。可我还不信真有这么一天呢!而现在我就坐在这里同您说上话了。天哪,过了这些年,真是不可思议。您甚至都认不出我来了!甭管在哪儿,我都会认出您的。不过呢,您的照片我们倒是常在报纸上见到。大家都认识您。不过,我还是希望您也认出了我,理查德。

克拉夫顿勋爵 什么!

卡吉尔夫人 您还认不出我吗?

克拉夫顿勋爵 怕是没有。

卡吉尔夫人 我们有三个人——埃菲、莫迪和我。那一天我们是在河上度过的——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是我一生的转折点啊!您那些朋友叫什么来着?是谁邀请我们吃午饭的?说真的,他们的名字我忘得一干二净。你们请我们吃饭——饭店叫什么名,我忘了——不过,饭很好吃。我们一起都上了平底船,我们带了个装茶点的篮子,里面有几块漂亮的小蛋糕——我忘了你们叫它们什么来着。你们让我拿篙撑船试试,结果我弄得浑身湿透,还差点儿把篙给扔了,惹得你们都笑话我。难道您不记得了?

克拉夫顿勋爵 请说下去。您说得越多,我越容易想起来。

卡吉尔夫人 事后我们三人——埃菲、莫迪和我——谈起您。好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我现在记得清清楚楚,吃惊吧?您知道吗,我对您,那是一见钟情——我想不出为什么,不过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我说:“这个人——我可以跟他走世界去!”可是埃菲——您知道,埃菲很精的——埃菲说:“那你就把自己给毁了。留神我的话吧,”埃菲说,“你要是决意跟那个男人,他会甩了你的:他这人靠不住。那个人没真情。”这就是她说的话。或者她说的是“没胆色”?我也拿不太准。现在您想起来了吧,理查德?

克拉夫顿勋爵 您刚才复述的谈话,我是头一次听说。不过,我确实想起了您。

卡吉尔夫人 时光在我身上留下了令人伤感的变化,理查德。我早年可是很漂亮的。那时您就这么觉得,别人也这么看来着。不过,照您的记忆,理查德,请您说出我的名字吧——就一下:您认识我时的那个名字。听到您再一次说出我的名字,我会非常激动的。

克拉夫顿勋爵 您叫梅西·巴特森。

卡吉尔夫人 嗨,理查德,您这是存心逗我呀。您明白我说的是我的艺名。您认识我时的那个名字。

克拉夫顿勋爵 那就是,梅西·蒙特娇。

卡吉尔夫人 没错。梅西·蒙特娇。我曾经是梅西·蒙特娇。您没有认出我。

克拉夫顿勋爵 毫无疑问,您改了名。我也改了名。您当下的名字是……

卡吉尔夫人 约翰·卡吉尔夫人。

克拉夫顿勋爵 我想,您结婚,很多年了吧?

卡吉尔夫人 很多年前,那是第一次。维持的时间不长。人们有时说:“爱情错一步,一步连一步。”真是这样啊。阿尔吉是个懦弱的人,不过他淳朴——不奸不滑。然后我嫁给了卡吉尔先生。他比我大二十岁。正合我的需要。

克拉夫顿勋爵 他还健在吗?

卡吉尔夫人 他心脏不好,工作又太累。您没听说过卡吉尔设备公司吗?做办公家具的。

克拉夫顿勋爵 我从来无需过问设备的问题。我相信他的生意很红火……我的意思是,他让您的生活很有保障吧?

卡吉尔夫人 理查德呀,要是我没钱,医生也不会把我送到这儿来。没错,我是有了保障。不过您和我最终竟然在这儿见面——难道不奇怪吗?这里,竟然在这里!

克拉夫顿勋爵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不明白的是,您怎么在这儿一见到我,居然就要唤起过去的事情来。那些事,我还以为咱俩谁也不想提了呢。

卡吉尔夫人 这您就错了,理查德。埃菲总说——她可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他不懂女人。凡是信了他的女人,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男人也许更愿意把爱过的女人都给忘掉。可女人对于爱慕自己的人,一个也不想忘。真的,哪怕他无情无义,在她的记忆里,仍然是一种证明。男人靠遗忘活着;女人靠的是回忆。此外呢,女人没什么感觉羞耻的地方;而男人却总想忘掉自己的卑劣行径。

克拉夫顿勋爵 可咱们之间已经两清了呀。谁伤害谁了吗?我得了我的教训,您也得了您的,要是您需要教训的话。

卡吉尔夫人 您不愿相信我真的爱您!当然了,您不想相信,这也很自然。可是您觉得,或者您想以为,假如我真的痛苦过,那么我就不会想要您知道我是谁,就不会想过来谈谈过去的事。您错了,知道吗?说说过去——说说您和我,那是痛苦又快乐的事。那些回忆令人痛苦,但我珍惜它们。

克拉夫顿勋爵 要是您真的伤心过,我看不出您怎么还能那样行事。

卡吉尔夫人 一颗心一旦抚平了伤口,谁又能说它是否受过伤呢?不过,我知道您话里的意思。您是说,如果我真的在乎您,我就不会为背弃婚约而告您。真是腻味的胡话!打官司只是因为人得做点什么。真是,也许我就不该庭外来解决。我的律师说:“我建议你接受吧,因为费里先生要竞选议员:他父亲对他在政治上抱有极高的期许。如果他输了背弃婚约的官司,有些人就不想出来支持他了。”他说:“他的律师开出的条件,我觉得,是你能得到的补偿的两倍。”埃菲持反对意见——她想让您曝光。但我放弃了。我不想毁了您。要是我继续打官司,您的职业生涯也许就到头了。再往后,您也不会成为克拉夫顿勋爵的。所以呢,您飞黄腾达,那基础也许还是我给打下的呢!

克拉夫顿勋爵 也许同时还有您自己的?我好像记得,仅仅过了一年左右,您的名字就醒目地出现在了沙夫茨伯里大街上。

卡吉尔夫人 没错,我还有艺术在。您不记得我的那首《爱我还不晚》引起多大的轰动吗?要不是先前的经历,我是不可能那样带入感情的。您听见我唱了吗?

克拉夫顿勋爵 听见过。

卡吉尔夫人 什么感觉?

克拉夫顿勋爵 没什么感觉。记得我发现自己没什么感觉,吃了一惊。我想,也许,先前的事可真是幸运的解脱,对咱俩来说。

卡吉尔夫人 那个“咱俩”是后来加上去的,理查德。您想的是,对您真是幸运的解脱。您不难为情吗?

克拉夫顿勋爵 我为什么要难为情?我问心无愧。短暂的热恋,以双方唯一均感满意的方式终结了。

卡吉尔夫人 您问心无愧。我很少听人提到自己的良心,除非要说他们问心无愧。您付出一大笔钱,摆脱了纠缠,还没有曝光。于是您就问心无愧了。其实呢,您过去一直就没什么头脑,我觉得您现在还是那个傻傻的理查德。过去您想装个精通世故的人。现在又装什么来着?我猜,是老政治家。而一个老政治家和惟妙惟肖地装作一个老政治家——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您样子很像。不管扮的什么角色,我得说您一直都样子很像。

克拉夫顿勋爵 再没有角色要我扮演了,梅西。

卡吉尔夫人 总会有个角色要你扮演的,一直到最后。在讣告里您还要演,不管谁来写。

克拉夫顿勋爵 您是很久以前认识的我,我们熟悉的时间也不长,而您就自信很了解我的性格,我得说,自信得令人吃惊啊。

卡吉尔夫人 理查德,我可是年年都跟踪您的发展来着。尽管我们相识的时间确实不长,但我们的关系却密切得很,我觉得足以让我对您了解一二了。理查德啊,您可别以为我还爱着您;也不要以为我对过去的您崇拜得不行。只不过我觉得咱俩有缘……别怕啊。不过您那时触动了我的心——也许是挠了一把,那触动依然还在。我也触动了您。想到咱们仍然在一块儿,蛮吓人的;更吓人的是想到咱们也许永远会在一块儿。我好像记得在哪儿读到过这样一句话:他们的火焰还没有熄灭。您知道我都做些什么吗?我每晚都读您的信。

克拉夫顿勋爵 我的信!

卡吉尔夫人 您忘了给我写过信吗?唉,也不是很多。值得保留的寥寥几封。寥寥几封。不过很令人陶醉的!咱们分手的时候,埃菲说:“对你价值连城呀,梅西。”我想,要是拿上了法庭,分量会很重的。难道您不记得了吗?

克拉夫顿勋爵 有点儿模糊。很煽情吗?

卡吉尔夫人 爱如潮水。想看看吗?恐怕没法给您看原件,都收在我律师的保险柜里呢。不过我有影印件,人家对我说,一模一样的。我喜欢读你的手迹。

克拉夫顿勋爵 您把这些信拿给许多人看过吗?

卡吉尔夫人 只给几个朋友看过。埃菲说:“要是他日后成了名人,而你穷困潦倒,你就把这些信拿去拍卖了。”对啊,明天上午我把影印件带来,念给您听吧。

  ——哎呀,皮戈特夫人来了!是冲咱们来的。她这人太可怕了!说起来没个完。你受得了吗?如果我马上走开,也许她能心领神会,明天就不来打扰咱们了。

  早晨好,皮戈特夫人!早晨的天气太好了!

〔皮戈特夫人上。

皮戈特夫人 早晨好,卡吉尔夫人!

卡吉尔夫人 亲爱的皮戈特夫人呀!我怎么觉得您从来就没坐下过:您完全就把自己献给咱们了。

皮戈特夫人 关照我的客人,卡吉尔夫人,那是我分内的职责。我喜欢感到他们需要我!

卡吉尔夫人 您确实照顾得很好了,皮戈特夫人。您那么体贴周到,还那么善解人意。

皮戈特夫人 不过,我该给你们介绍一下。您这是在和克拉夫顿勋爵,著名的克拉夫顿勋爵说话。这位是卡吉尔夫人。两位是我们极其尊贵的客人。我过来是要保证让克拉夫顿勋爵觉得舒适自在。我们不能让他说话累着自己。他需要的是休息!您要走吗,卡吉尔夫人?

卡吉尔夫人 啊,我知道克拉夫顿勋爵是来休养的。我突然想到,同时对付咱们俩,他没准有些吃不消。再说,我也该去做做呼吸训练了。

〔下。

皮戈特夫人 其实,看见卡吉尔夫人缠上您,我就赶来救您了。所以您上午要喝的酒,我也亲自给带来了,而不是照惯例,由护士来办。您不会知道这个名字的。不过您也许记得时俗讽刺剧里的梅西·蒙特娇。她曾经名气很大的。今天的年轻人,对她这个名字,恐怕不以为然了。不过,您和我应该记得的,克拉夫顿勋爵。她哼的那支曲子——《爱我还不晚》,一度是人人传唱啊。她是个有魅力的人,我敢这么说。不过呢,不太对您或我的脾气。我估计她想见您来着,所以我想我要抓住机会暗示她——当然是委婉地——不要打扰您。好了,现在她走了。要是她再来打扰您,尽管通知我。恐怕这就是名人要遭的罪吧。

〔莫妮卡上。

啊,克拉夫顿-费里小姐!我没看见您过来。现在我得走开了。

〔下。

莫妮卡 我看见皮戈特夫人又来烦你,就赶紧回来救急了。爸爸,你的样子很疲倦。她应该懂事些的呀。不过,更让我不开心的是有个对你……不太好的消息。

克拉夫顿勋爵 哦,是吗?怎么回事?

莫妮卡 没走多远,我就在小路上碰见了迈克尔。他说一定要见你。怕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他开着车吗?

莫妮卡 没有,走来的。

克拉夫顿勋爵 希望他没再出事故。你知道,自打他上回闯了祸,我就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撞倒个什么人。

莫妮卡 爸爸呀,你就担心这个?可见你的神经有多紧张了。他不过是撞了棵树呀。

克拉夫顿勋爵 没错,是棵树。也没准是个人呢。不过不可能的。否则,他也不会逍遥法外了。也许,他跟什么女人在一起,有麻烦了。他有一些朋友,我肯定他是不想让你或我知道的。

莫妮卡 八成是钱的问题。

克拉夫顿勋爵 如果只是又欠了债,我觉得还能容忍。可他人呢?

莫妮卡 我叫他在花园里等着呢,等我先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我已经向他说明了医生要求你安心静养。他不会大吵大闹的。不过,我看出,他怕了。你也知道他怕起来是个什么样。容易憋火生气的。所以,我希望你能耐心点儿。

克拉夫顿勋爵 好吧,叫他来。把这件事了了。

莫妮卡 (喊)迈克尔!

〔迈克尔上。

克拉夫顿勋爵 早上好,迈克尔。

迈克尔 早上好,爸爸。

(停顿一下)

今天天真好。你在这儿,有这么好的天气,我很高兴。

克拉夫顿勋爵 我在这儿,你高兴?你从伦敦开车过来的吗?

迈克尔 昨天晚上开过来的。现在住在离这儿两英里的客店里。地方不大,也还不错。

克拉夫顿勋爵 为什么待在那儿?我觉得你们度假一般不挑那种地方的。

迈克尔 其实不是度假。不过,这家客店真是不错。饭菜可口,对一个乡村客店来说难得了。而且一点也不贵。

克拉夫顿勋爵 你一般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错的呀。打算在那儿长待下去吗?整个假期?

迈克尔 其实呢,这不是度假。唉,我刚才说过了吧?

莫妮卡 我希望你们彼此之间别这么客气了。迈克尔,你知道你来找爸爸要什么,爸爸也知道你想跟他要点什么。假如我让你们独自在一起,也许你们就会说到正题上了。

〔下。

迈克尔 你知道,想跟你说明点儿事非常地难。你总是不等了解实情就断定该骂的是我。我记得的头一件事就是为我没犯过的错而挨骂。我一直耿耿于怀。如果你总骂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最后闯了祸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你可是早就开始闯祸了呀:小学的时候偷东西,你不是被开除了吗?还是回到正题来吧。你又闯祸了。如果你乐意,我们姑且不问该骂谁,这样呢,你也不必去指责别人了。你就说出了什么事吧。

迈克尔 唉,我工作没了。

克拉夫顿勋爵 阿尔弗雷德·沃尔特爵士给你弄的那份差事?

迈克尔 我都忍了两年了。乏味透顶。

克拉夫顿勋爵 凡是工作没有不乏味的,十之八九……

迈克尔 我要干刺激得多的事儿。

克拉夫顿勋爵 哦?

迈克尔 我想找个风险更大的事儿做做。

克拉夫顿勋爵 我敢说你已经搞了你个人的投机买卖。

迈克尔 我有几个哥儿们很会指点。一直很对路——不过我没采纳。

克拉夫顿勋爵 你采纳的呢?

迈克尔 不太好,有原因的。事实是,要想获利,我需要很多的资金才行。要是那会儿能多借一些钱,没准我就发了。

克拉夫顿勋爵 借?找谁借的?不是……从公司吧?

迈克尔 找了个放高利贷的。一个哥儿们给介绍的。凭我的名字,给了我优惠:这是我这名字给我带来的唯一好处。

克拉夫顿勋爵 凭你的名字。怎么个优惠法?

迈克尔 两年之内,我一分钱不用付。利息就加在本金上。

克拉夫顿勋爵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迈克尔 快两年了。背上了债,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克拉夫顿勋爵 还有别的债务吗?

迈克尔 噢,一般性的债务:比如,欠裁缝的钱。

克拉夫顿勋爵 我想到了。牛津还是那样。

迈克尔 那是他们不对。他们不把账单寄来,过后我就忘了。因为是你的儿子,我才背了债。就是因为你的名字,他们非给赊账不可。

克拉夫顿勋爵 你被开除是因为你的这些欠债吗?

迈克尔 部分是吧。阿尔弗雷德爵士还过来听了汇报。做出一副很震惊的样子。说他不能留下任何好赌的人。居然叫我赌徒!他说会跟你通气的。

克拉夫顿勋爵 所以你就慌慌张张赶来这里,好让我先听到你的说法。我敢说阿尔弗雷德爵士的说法会大不一样。他还说了什么吗?

迈克尔 老一套。就像个小学校长。还像我在牛津的老师。“你有那么一位父亲,你这做儿子的却干出这种事来。”无非这种话。他说,他不想声张这事,全是看你的面子。我告诉你吧,做名人的儿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知道我在办公室里遭了多大的罪。首先,人人都知道,那工作是为我而设的,就因为我是你的儿子。都觉得我是多余的人。都知道我不可能靠工资吃饭。一个个尽拿我开心——有时候明明我无事可做,却都装模作样,说我太累了。就连勤杂工也跟我皮笑肉不笑的。我都不知道这么久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克拉夫顿勋爵 你的缺点就这些了?阿尔弗雷德爵士还说过别的难听话吗?

迈克尔 喔,他说我跟一个姑娘太亲密了。他以为我和她还怎么着了呢,其实哪儿有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也许是你不愿承认。

迈克尔 唉,毕竟,她是唯一对我好点的人。倒也不是很提劲的,混混时间罢了。要是给我点有意思的事做做,这种事压根儿就不会发生。

克拉夫顿勋爵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迈克尔 我想出国去。

克拉夫顿勋爵 想出国?嗯,这想法倒不错。离开英国,找个自治领待上几年,没准能让你成个人呢。我有些关系,差不多到处都有,至少是业务上有过往来的人。澳大利亚——不行。那儿我认识的人都在城市。户外生活对你更适合些。去西加拿大怎么样?或者到新西兰放羊去?

迈克尔 放羊?天哪,不要。这可不是我想干的事。我要赚钱。我要靠自个儿混出个名堂来。

克拉夫顿勋爵 可你想做什么呢?想去哪儿?你觉得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生活?

迈克尔 我就想过我自己的生活,按我自己的好坏标准、我自己的是非标准。我想走得远远的,到个谁也没听说过克拉夫顿名字的国家去。或者如果我在什么地方改了名——没准我会这么干的,那里也没有人会知道或在意我以前的名字叫什么。

克拉夫顿勋爵 这么说,你是准备与家庭断绝关系,不想要继承点什么了?

迈克尔 我有什么可以继承的?你的那个爵位,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它。妈妈知道的。首先,因为有了它,你就可以不无尊严地乘机退出政坛了,因为别人不再需要你了。其次,你希望成了克拉夫顿勋爵,就可以和妈妈的家庭比个高下,其实,是压他们一头。我毫不怀疑,想到能把你的名字和爵位传给儿子,你的那个心满意足啊。可这不是为了我!我只是你的儿子——也就是说,是你生命的一种延续,在你不在的时候,代表你来继续行事。你是把这强加于我的,我为什么还要谢你?我不知道,等你进了坟墓,这会给你多大的满足?如果你死后还有知觉,我敢说,你会感到惊讶的。可怜的鬼魂啊!算完了得失,疑惑不解:当初何必计较那些琐事啊。

克拉夫顿勋爵 这么说,你要我帮你逃离你的父亲!

迈克尔 也帮我的父亲把我摆脱掉。你根本就不知道,一旦我出了国,你会发现生活能变得有多快乐。我想要的就是有机会出国去,与人合伙干点有意思的事。不过呢,人家可能觉得我该有点儿本钱。

克拉夫顿勋爵 你准备做什么生意?

迈克尔 我也说不好。进出口吧。一进一出,都有赚的机会。

克拉夫顿勋爵 迈克尔啊,我会帮你的。不管你要做什么,只要经过调查,我对生意的性质感到满意,我都会帮你起步的。

迈克尔 反正我决定要离开英国了。

克拉夫顿勋爵 迈克尔!你想走——除了你说过的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不是因为……出了人命吧?

迈克尔 出人命?为什么会出人命?哦,你是说在路上。当然没有。我开车技术好着呢。

克拉夫顿勋爵 那么,那个姑娘呢?

迈克尔 我又不傻,不会惹上悔婚官司的,也不会搞得什么人要离婚。你大可不必替那个姑娘或别的任何人操心。我就是想出去。英国我待腻了。

克拉夫顿勋爵 我清楚那并不是你的意思。不过呢,想去国外待几年也很自然。没准真能让你学点本事。不过,如果激励你的不是什么雄心抱负,而只是逃避的愿望,那我可是不太喜欢。

迈克尔 我不是逃避。

克拉夫顿勋爵 当然,不是逃避司法,只是逃避现实。迈克尔啊,你要是能有个远大的志向、出人头地的梦想,我会非常乐意助你一臂之力的。哪怕你因而永远不在我的身边,去饱受热带骄阳的常年炙烤,或在北极寒夜的战栗里挨冻。迈克尔,相信我:逃避过去的人永远会逃无可逃的。这是我的经验。等你实现目标,以为自己功成名就、无限风光的时候,你会发现你过去的失误正在那儿等着你呢。迈克尔啊,我活着可全是为了你们——你和莫妮卡。要是我再活二十年,知道我的儿子原来是个懦夫,那我这二十年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迈克尔 很好:愿意的话,叫我懦夫好了。不知道如果换了你,你会不会去充英雄好汉。我觉得你不会的。你不像我,没有那种压力。你爸爸有钱,可算不上个人物。所以呢,你没有什么榜样立在那儿。你一直极力推崇的那些行为规范,说是对我有好处的。但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一直照着做来着。

(没人注意,莫妮卡已经上来了)

莫妮卡 迈克尔!你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说话呢?爸爸呀,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气成这样?我知道迈克尔一定有大麻烦了。你就不能帮他一把吗?

克拉夫顿勋爵 我想帮他来着,想看他有什么打算,再推他一把。我已经给他提了一个建议,要他好好想想。但是,假如他要出国,我希望他走的时候完全是另外一种精神状态,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莫妮卡 迈克尔!说话呀。

迈克尔 有什么可说的?我想离开英国,自谋职业。可爸爸却说我是懦夫。

莫妮卡 爸爸呀,你知道,为了你,我死都行。唉,这话听上去也太傻了。可一家人之间的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你活在其中,却不加留意,但这爱却渗透了一切,表达着其他种种的爱。这是无声的爱。我能对你们说什么呢?爸爸,不管迈克尔行为如何;迈克尔,也不管爸爸说了什么,你们都得原谅对方,你们要爱对方。

迈克尔 假如爸爸要爱的话,我本是可以爱他的。可是,莫妮卡,他从不要我的爱。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其实,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但……

〔卡吉尔夫人拿着公文包上。

卡吉尔夫人 哎哟,理查德!没想到你还在这儿。我回来是想一个人静静地读读你给我写的信。不过,碰上了一个小小的家庭聚会,真是不错。我知道你们是谁。你,当然是莫妮卡了。而这位呢,一定是你的弟弟——迈克尔。我没说错吧?

迈克尔 没错。不过……

卡吉尔夫人 我怎么知道的?那是因为你太像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了。理查德,他跟你过去可太像了。你是不会给我们介绍了,我还是自己来吧。我就是梅西·蒙特娇。这对你们当然没什么,孩子们。时俗讽刺剧——梅西·蒙特娇领衔主演,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而今我是约翰·卡吉尔夫人。理查德啊,你的两个孩子可真令人惊讶:莫妮卡一点也不像你,可迈克尔——我认识你爸爸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他现在可是大变样了。不过,他那时就是你这样。你爸爸曾经是我非常亲密的一个朋友呢。

迈克尔 他真的像我?

卡吉尔夫人 你声音像他!动作像他!不可思议,还有那份魅力!理查德,你的一身魅力全在他身上了。不承认是不行的。哎,这来的是谁?是新到这里的客人。冲咱们招手呢。认识他吗,理查德?

克拉夫顿勋爵 过去的一个熟人。

卡吉尔夫人 太有意思了。他身材很棒,长得有些异国情调。是外国人吗?

克拉夫顿勋爵 从中美洲什么地方来的。

卡吉尔夫人 好浪漫呦。我想会会他。他过来跟咱们说话了。你得介绍一下。

〔戈梅斯上。

戈梅斯 早上好,狄克。

克拉夫顿勋爵 早上好,弗雷德。

戈梅斯 没想到我会到这儿跟你会合吧?你在这儿疗养。我也需要疗养一下,我说服了医生。听说你决定到巴杰利疗养院来,我就对医生说:“那儿怎么样?还有更好的建议吗?”于是他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了。

卡吉尔夫人 哦,你们最近见过面?理查德,我觉得你可以给我们介绍一下。

克拉夫顿勋爵 嗯。这位是……

戈梅斯 圣马可国杰出公民,你的老友费德里克·戈梅斯。这就是我的名字。

克拉夫顿勋爵 那么,就让我用这个名字——把你介绍给——约翰……约翰……

卡吉尔夫人 约翰·卡吉尔夫人。

戈梅斯 狄克,咱们的姓氏好像不太提劲啊!

卡吉尔夫人 您瞧,戈梅斯先生,克拉夫顿勋爵和我刚成为朋友那会儿,大家知道的是我的艺名。曾几何时,伦敦谁人不知演时俗讽刺剧的梅西·蒙特娇啊。

戈梅斯 要是梅西·蒙特娇一如卡吉尔夫人这样赏心悦目,那她在舞台上的成功,就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了。

卡吉尔夫人 哦,您从未见过我吗?遗憾啊,戈梅斯先生。

戈梅斯 我与英国的事情断了联系。要是我在伦敦,处在狄克的位置,我应该就成了您极其忠实的崇拜者了。

卡吉尔夫人 《爱我还不晚》——这是我的成名曲,戈梅斯先生。

戈梅斯 永远不会太晚的。对吧,狄克?——这位小姐,我想是你的女儿吧?而这位就是你的公子了?

克拉夫顿勋爵 我儿子迈克尔,我女儿莫妮卡。

莫妮卡 您好。迈克尔!

迈克尔 您好。

卡吉尔夫人 您认识克拉夫顿勋爵不会比我早吧,戈梅斯先生?

戈梅斯 亲爱的夫人,我跟狄克·费里可早就认识了,不是您能相比的。我们在牛津就是朋友。

卡吉尔夫人 啊,您上过牛津!所以您的英语才说得这么地道?当然了,从长相看,您应该是西班牙人。我喜欢西班牙人。他们很有贵族气。不过,我们以前怎么从未见过面呢?您跟理查德在牛津是朋友,而在那儿之后不久,理查德和我就成了亲密的朋友,对吧,理查德?

戈梅斯 我想那是我离开英国以后的事了。

卡吉尔夫人 当然了,这就对了。牛津毕业以后,我想您是回……您家在哪儿呢?

戈梅斯 圣马可共和国。

卡吉尔夫人 回到了圣马可。戈梅斯先生,如果您真要待在巴杰利疗养院,我可提醒您——我要好好地盘问您,让您把理查德在牛津时的事都给我说出来。

戈梅斯 有一个条件:您也把您认识狄克时他的一切情况都告诉我。

卡吉尔夫人 (拍拍公文包)交换秘密,一件对一件,戈梅斯先生!您得先出牌!

莫妮卡 爸爸,我想你现在该休息了。我得说明一下,医生强烈要求我父亲在每顿饭前都要休息一会儿,要绝对安静才行。

克拉夫顿勋爵 可迈克尔和我必须接着谈。今天下午吧,迈克尔。

莫妮卡 不行,我觉得你今天说得够多的了。迈克尔,你住得这么近,明天上午再来吧?早饭以后好吗?

克拉夫顿勋爵 对,明天上午过来。

迈克尔 好吧,我明天上午来。

卡吉尔夫人 你就住在附近吗,迈克尔?你爸爸跟我是老朋友了,叫你迈克尔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你不介意吧?

迈克尔 没关系的。我住在乔治饭店——离这儿不远。

卡吉尔夫人 那我陪你走一段吧。

迈克尔 太好了,真是。

戈梅斯 度假呢?是在伦敦工作吧?

迈克尔 不是度假,不是。一直在伦敦工作来着,不过我想解放自己,到国外去。

卡吉尔夫人 你得把这事跟我一五一十地说说。没准我能给你些建议呢。理查德,咱们这就走了。再见了,莫妮卡。戈梅斯先生,你可要说话算数哟!

〔卡吉尔夫人与迈克尔下。

戈梅斯 好了,狄克。咱们得听医生的话。不过呢,住在这里,咱们可得好好聊聊过去的事。一会儿见。

〔下。

莫妮卡 爸爸,这些人太讨厌了。咱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想要你躲他们远点儿。

克拉夫顿勋爵 我想躲避的是我自己,是过去。真是懦夫一个呀,也说要躲避了!太虚伪了!几分钟前,我还跟迈克尔理论呢,叫他不要逃避自己过去的错误:我说我有教训的。可我要教人的东西,我自己明白吗?好吧,再从头学吧。迈克尔和我一起去上学。我们并肩坐在小课桌前,听任同一个先生的同样羞辱。可我还有时间吗?迈克尔还来得及。对我会不会太晚了呢,莫妮卡?

      幕落

第三幕

背景同第二幕。翌日傍晚。莫妮卡独自一人坐着。查尔斯上。

查尔斯 喂,莫妮卡,我来了。希望你接到了我的口信。

莫妮卡 啊,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你来了,太好了!我都急死了,还有点儿害怕呢。你早晨打电话来,他们居然找不到我,真是气死人了。我一直渴望能听到我恋人的声音,感受其中的爱抚,却偏偏不能,反而让皮戈特夫人听了去。噢,查尔斯,我想死你了!我现在正需要你呢。

查尔斯 亲爱的,我就想知道你需要我。在伦敦的最后一天,你承认你爱我。但我不知道……对不起,我禁不住有些疑惑你的话有几分当真。那时你好像并不需要我。你说咱们还没订婚呢……

莫妮卡 咱们现在订婚了。至少我订婚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查尔斯 咱们又得去逛街购物了!不过,亲爱的,早晨接到你的信,说到你父亲和迈克尔,还有过去跟他有关系的那些人,我就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帮他一把。如果他们是来讹诈的话——看起来很像是的,你觉得我能让你父亲跟我说实话吗?

莫妮卡 瞧你,查尔斯!怎么会有人来讹诈爸爸?爸爸可是最严谨、最一丝不苟的人啊。爸爸的过去有个不光彩的秘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简直无法想象。

(克拉夫顿勋爵悄无声息上)

莫妮卡 爸爸,我真没想到你会从那边过来。我还以为你在屋里呢。你去哪儿了?

克拉夫顿勋爵 没走远。就在那棵大柏树下站了一会儿。

莫妮卡 干吗要在柏树下呢?

克拉夫顿勋爵 我感觉像是被拽到了那个地方。没关系。我听到你们说起不光彩的秘密。有许多事情啊,莫妮卡,也说不上是犯罪,超出了法律能管的范围,比如:一时的失误、无心的偏差、鲁莽的投降、难以解释的冲动、前一分钟做下后一分钟马上就后悔的事、我们极力想对世人隐瞒的事。查尔斯·黑明顿,你这一生就没有什么你想忘却的事吗?没有什么你想一直隐瞒的事吗?

查尔斯 当然有我乐意忘掉的事,先生,或者确切地说,我希望从未发生过的事。我的有些事你还不知道,莫妮卡,不过,倒也没什么不能跟你说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要是你没什么,确实没什么不能对莫妮卡说的事,那你什么问题也没有。你们彼此相爱——这我看出来了,无需别人再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有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世人知道,对她却没什么可以隐瞒的,那你的灵魂就是安全的。一个人如果能有一个人,一生能有这么一个人,他愿意对其袒露一切——注意了,不仅有作奸犯科,不仅有卑鄙无耻、猥琐怯懦的事,还包括他愚蠢笨蛋(谁没有过呢?)的可笑情形——那么他就是爱着那个人的,而他也因爱而得救了。我恐怕没有爱过任何人,真的。不,我爱我的莫妮卡——只是有个障碍在那儿:如果你从未和比你年长的人平等地坦诚相见过,那么你也不可能和你的孩子坦诚相见。孩子小的时候,你无法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等她长大成人的时候,你已经用那么一张虚构的网把自己给裹起来了。我一辈子都在想忘掉自己,想觉得自己就是我扮演的角色。装得越久,越难扔下行头,走下舞台,换上自己的衣服,说自己的话了。于是,我就成了莫妮卡的偶像。她崇拜我演的角色。要是她看见演员走下舞台,脱了戏服,卸了妆,也不说台词了,我如何能肯定她还会热爱他呢?莫妮卡啊!我是装模作样骗得了你的爱。我现在对这装模作样厌倦了。不过我希望等你知道了爸爸其实什么样,其实是个失败的演员后,你的心里对他还能存有一丝的爱。

莫妮卡 越多了解你,爸爸,我只会更加爱你的。我应该更能理解你。查尔斯那里没什么我害怕知道的事。你这里也没什么我不敢知道的事。

查尔斯 莫妮卡跟我说过您的两位客人,说他们嚷嚷着早就认识您了。我就在想,先生——恕我冒昧——我在想,如果是讹诈的话,我在法庭上打官司时倒是见过一些。我肯定能帮上忙的。

莫妮卡 爸爸呀,让他帮忙吧。

查尔斯 至少,我想我知道找谁去咨询最合适。

克拉夫顿勋爵 讹诈?是啊,我先前听说过这个词,也不是很久以前。我问他要什么,他说,嗨,没有的事,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的友情和你的陪伴。男的很富有。女的也有钱。要是人家讹你,仅仅是为了要你陪伴一下,只怕法律也管不着他们呢。

查尔斯 那您为什么要顺从呢?干吗不离开巴杰利,躲开他们呢?

克拉夫顿勋爵 因为他们并非真人在这儿,查尔斯。不过是鬼魂罢了:我的过去留下的魔怪。他们一直都跟着我,不过,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折磨我的鬼怪现出形来是个什么样:也就是人而已:恶毒、猥琐。我还发现自己走出了虚幻的生活,好像到了现实中。

莫妮卡 可这些魔怪意味着什么呢?你这些年都闷在心里,不说出来。妈妈知道吗?

克拉夫顿勋爵 你母亲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知道我不了解你母亲,她同样也不了解我。当时我就觉得她理解不了,或者说,她会对萦绕在我心头的鬼魂吃醋的。我现在还这么想。你明明知道话不投机,还怎么去敞开心扉?一点儿宽恕也指望不上,又怎么去忏悔呢?问题不在她。我们彼此谁也不了解谁。就这么过着,默默无语相向。她也默默无语地走了。她对我没什么要说的。我想起你母亲临死时的样子:对身后的生活没有一点儿留恋,对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完全漠不关心。

莫妮卡 现在该打破沉默了!把你心底的魔怪告诉我们吧!

查尔斯 但他们不过是人而已,可以对付的。

莫妮卡 或者说只是几个魔怪,可以赶走他们!他们是谁?在你的生活里都代表了什么?

克拉夫顿勋爵 ……不过,他们俩都因祸得福了。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弗雷德·卡尔弗韦尔……

莫妮卡 弗雷德·卡尔弗韦尔?谁是弗雷德·卡尔弗韦尔?

克拉夫顿勋爵 他不存在了。他现在是费德里克·戈梅斯,中美洲人。他靠自己独特的手段发了财,在收留他的那个国家里,地位显赫,举足轻重。他甚至让两个儿子继承父业,也发了。假如他没认识我,那会怎么样呢?英国中部内陆地区一所偏远文法学校的校长而已。至于梅西·巴特森……

莫妮卡 梅西·巴特森?谁是梅西·巴特森?

克拉夫顿勋爵 她不存在了。音乐喜剧明星——梅西·蒙特娇也不存在了。还在的是约翰·卡吉尔夫人,有钱的寡妇。但是,弗雷德·卡尔弗韦尔和梅西·巴特森,还有狄克·费里,还有理查德·费里——这些就是我的魔怪。他们都是善良之辈,与戈梅斯、卡吉尔夫人和克拉夫顿勋爵也许很不相同。在牛津的时候,弗雷德崇拜我。我是怎么利用了他的崇拜呢?我领着他养成了他负担不起的品位。于是他就伪造文书。于是他就服了刑。他禁不住诱惑——我要对此负责吗?是的,我要负责。我们每每忽视的一点是,那些崇拜我们的人,不仅会模仿我们的美德,也还会学了我们的恶习去——或者说,甭管他们崇拜我们的是什么,反正都会学了去。而这也许又反过来助长了他们天生的缺点。梅西爱我,不遗余力地爱——只顾自己的感情,昏天黑地的。可碰上了爱,我们就该尊重它,即便那是虚荣又自私的爱,也不该伤害它。我的失误就在这里。想起来我就难过、不安。

莫妮卡 虽然这样,这两人也不能整你呀。我们不能不管。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克拉夫顿勋爵 也就是知道点儿丑事、丢脸的事的人能做的那样……

莫妮卡 那好,爸爸,你应该把他们知道的事告诉我们。恨你的人都明明白白的事,你干吗还要对爱你的人隐瞒呢?

克拉夫顿勋爵 我就简要地跟你们说说吧。先说弗雷德里克·卡尔弗韦尔。他再度闯入我的生活,是要提醒我一件事。他很清楚,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有一次,我开车回牛津,我们带着两个姑娘。天色很晚了。走的是一条辅路。有个老人躺在路上,我从他身上压过去,没有停车。后来,又一个人开车压过去。是个卡车司机。他停了下来,然后被抓了。不过后来又给放了。有确凿证据表明,老人是自然死亡,然后才被车压了。我们车轮碾过的只是一具尸体,所以谁也没有撞死他。可是,我没有停车。结果,后来我一生,偶尔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冷不防就会听到一个声音低语道:“你没有停车呀!”我知道是谁的声音:弗雷德·卡尔弗韦尔的。

莫妮卡 可怜的老爸呀!闷了一辈子!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我以前真不知道你有多么孤独,或者说,你为什么感觉孤独。

查尔斯 再说卡吉尔夫人,她抓了您什么把柄呢?

克拉夫顿勋爵 我是她的初恋情人。本来我会娶她的,可我父亲不让:让她嫁我不成也不亏——他是这么说的——当然了,让我娶她不成也不亏。其实呢,我们彼此完全不合适,但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魅力,别的女人谁也比不了的。她知道这一点。也知道我这个男人的魂依然缠在那个叫梅西的女人的魂上。要是我们结合了,应该过的是穷日子,肯定要吵架,都不开心,没准都离了呢。但她就是忘不了我,或者说没有原谅我。

查尔斯 这男人,还有这女人,报复心可真强。难道您没看见他们和您一样都错了,而且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吗?他们满心急着要报复,原因就在这儿。这是他们给自己辩解的法子。就让他们也说说自己的悲惨故事吧,让他们低声吐露出来。伤不着您的。

克拉夫顿勋爵 你的话没错。不过这里不相干。他们俩每人都记得一次我逃跑的情形。好吧。现在我不跑了——不躲他们了。我就通过这次会面最终来摆脱他们。我已经在你面前忏悔过了,莫妮卡:这是我走向自由的第一步,也许还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觉得我的良心自责有些病态,老在那儿琢磨我兴许完全可以忘掉的失误。你以为我有病了,其实呢,我正在康复!要让别人意识到在他们眼里琐屑的事有多重要,那是很难的。更难的是你不为大家都能理解的刑事犯罪去忏悔,而是忏悔谁也不以为意的道德罪过。刑事犯罪是法律的事,而道德罪过则是罪人的事。过去五分钟里重要的并不是我的罪过何等深重,而是我的忏悔。在你面前,莫妮卡,只在你的面前。

查尔斯 您说的这些都对。可您打算怎么办呢?您要在这儿待多久,克拉夫顿勋爵?忍受这种迫害到什么时候呢?

克拉夫顿勋爵 直到最后。我想,解脱的时间和地点已经定下了。咱们就不要再说了。这时候,我肯定他们正密谋怎么对付我呢。瞧,卡吉尔夫人过来了。

莫妮卡 咱们走吧。

克拉夫顿勋爵 就待在这儿。让她到咱们中间来。

〔卡吉尔夫人上。

卡吉尔夫人 我到处找您呢,理查德!有个非常令人激动消息要告诉您!不过,我猜……不会错吧?没错,肯定是的,莫妮卡!看你今天表情的变化,我就知道这位一定是你的未婚夫了。介绍一下吧。

莫妮卡 查尔斯·黑明顿先生。卡吉尔夫人。

查尔斯 您好。

卡吉尔夫人 多好听的名字啊!

查尔斯 我的名字得到您的赞赏,真令人高兴,卡吉尔夫人。

卡吉尔夫人 向您道喜了,黑明顿先生。您能得到像莫妮卡这样的姑娘,真是幸运极了。我对她的前程有浓厚的兴趣。吃惊吧?认识她才不过两天,可我觉得已经拿她当女儿看了!您可以说我差点儿就做了她的母亲呢!我可老早就认识她父亲了,一度差点儿就嫁了他,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呢,黑明顿先生,我就把她看成了养女。这样一来,再叫您黑明顿先生好像怪怪的。我就叫你查尔斯吧!

查尔斯 您随便,卡吉尔夫人。

克拉夫顿勋爵 您说有什么令人激动的消息要告诉大家。能说来听听吗?

卡吉尔夫人 是关于亲爱的迈克尔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哦,迈克尔怎么了?

卡吉尔夫人 他把他的事都跟我说了。您不理解他,让他很难受,理查德。他一定都痛苦死了!于是呢,我就静下来,想了想。我知道您一直都认为我没有头脑,不过呢,我偶尔也能冒出一两个主意来。我最后终于发现迈克尔想怎么重新开始了。他是想出国!自己闯一条路出来。这是很自然事啊。于是,我就想,干吗不找戈梅斯先生呢?他有钱,在他的国家里还是个大人物。又还是迈克尔父亲的朋友呢!结果我发现他可乐意帮忙了。

克拉夫顿勋爵 那么,戈梅斯先生又有什么高见呢?

卡吉尔夫人 啊!我来就是要让您对这令人惊讶的事有个思想准备。亲爱的迈克尔可高兴了——他的问题全解决了。可怜的小羊羔,他都发懵了。咱们一起庆祝一下吧。

〔戈梅斯与迈克尔上。

克拉夫顿勋爵 我说,迈克尔,你知道我今天上午等你来的,可你影子也不见。

迈克尔 不是的,爸爸。我会解释的。

克拉夫顿勋爵 我听说,你先跟卡吉尔夫人,后来又跟戈梅斯先生谈了你的问题。

迈克尔 爸爸,我跟你说起我想出国的时候,你就是明白不了我的想法。我干吗要跑过大半个地球,去干与你在伦敦这里给我找的一模一样的事?是想再换一位阿尔弗雷德爵士,让他自命为我的道德监护人,给你打小报告吗?是要找个什么地方,让人人都耻笑从伦敦来的家伙,一个靠家里汇款生活的英国佬,还为他专门设下一个岗位吗?不是的!我想去个能自己闯荡的地方,而不仅仅是当你的儿子。戈梅斯先生就明白这一点。如果说你明白不了的话,他可是明白我的想法的。他给了我一份工作,正是我想干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没错,戈梅斯先生替你专设了一个差事,我明白这其中的好处……

迈克尔 不是为我设的。戈梅斯先生来伦敦正想找个做事的人。他觉得我合适。

戈梅斯 是啊,真是难得。

克拉夫顿勋爵 你可不就是戈梅斯先生想要的人嘛,不过,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合适,背后的原因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让我来跟你说说戈梅斯吧。他不大可能要做你的道德监护人的。他的真名叫卡尔弗韦尔……

戈梅斯 亲爱的狄克,你这是老调重弹,浪费时间啊。迈克尔早就知道了。我自己告诉他的。我觉得在他听到你的歪话之前,还是先从我这里了解些实情为好。不过,狄克,你含沙射影,说我做不了迈克尔的道德监护人,这话我听着来气。我正该做他的道德监护人呢!太合适了呀,狄克,想想看,你不是曾经做过我的道德监护人吗——尽管你无疑比我还要过分一点儿?

克拉夫顿勋爵 关于这一点,弗雷德,你是在浪费你的时间了:我女儿和我未来的女婿,他们明白你话里的意思。先前,他们对我们的……密切关系疑惑不解,我就跟他们解释,把事情都说了。

卡吉尔夫人 啊,理查德!你也跟他们说了咱俩的事吗?

克拉夫顿勋爵 说了。

卡吉尔夫人 我的一段浪漫史呀。那时候,你爸爸这人简直令人无法抗拒。他第一眼看我,我就融化了。改天,莫妮卡,我全告诉你。

莫妮卡 关于您的事,卡吉尔夫人,我知道的,我已经满足了。

卡吉尔夫人 可我那时可爱极了呀。

戈梅斯 这一点,我们确信无疑!您现在都可爱极了,我们完全可以想见您在……那时您多大来着?

卡吉尔夫人 才十八呀。

克拉夫顿勋爵 我说,迈克尔,戈梅斯先生说他跟你说了他的事。他提到蹲监狱这档子事吗?

迈克尔 他什么都跟我说了。他跟你打过交道,所以特能理解我的难处。

克拉夫顿勋爵 所以就编了个差事,说他到伦敦找人来了。

迈克尔 这我无所谓。反正他给了我份工作,挣的不老少,还有回扣可拿。他在那儿发了财。我就去圣马可了!

克拉夫顿勋爵 你的职责是什么呢?你知道吗?

迈克尔 还没细谈。以后再说。

戈梅斯 最好等咱们到了那儿再说。圣马可的事在圣马可说,要比在英国说得清楚。

克拉夫顿勋爵 也许你打算把名字改成戈梅斯?

戈梅斯 哎哟,不必的,狄克,好名字多的是呢。

莫妮卡 迈克尔呀,迈克尔,你可不能不要家,连自己也不要了——那可是自杀呀。

查尔斯 迈克尔,你觉得戈梅斯先生是一番好意——

迈克尔 我跟你们说过了,他是来伦敦物色人的,他手下有个重要的工作……

查尔斯 这工作的性质依然模糊得很呀。

迈克尔 机密,我告诉你吧。

查尔斯 可以想象:高度机密……

戈梅斯 当心了,律师先生。您应该知道点儿诽谤罪的条款吧?卡吉尔夫人在此。她是可以信赖的证人。

查尔斯 造谣诽谤罪的条文我很清楚,我知道您不大可能拿来一用的。迈克尔啊,还有一点要考虑:戈梅斯先生给你在圣马可找了一份工作;戈梅斯先生替你支付车船费……

迈克尔 还预支工资。

查尔斯 戈梅斯先生替你支付车船费……

戈梅斯 就像许多年前,他爸爸替我付费一样。

查尔斯 这样的答谢还情无疑让您心满意足?

戈梅斯 没错,还清旧账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晚还总比不还好。

查尔斯 我明白您的想法了。迈克尔呀,这个人打算通过你,来发泄他一辈子对你父亲的怨恨。你真能相信他吗?记住了,他这个人,你并不了解;他干的什么事,你也一无所知,而你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你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因为伪造文书而蹲过监狱。

戈梅斯 好了,迈克尔,你怎么回答吧?

迈克尔 我要说黑明顿的脸皮可真厚。戈梅斯先生和我把事情都谈透了,黑明顿……

戈梅斯 我们俩都是老于世故的人,我们谈起事情来开诚布公。可以告诉你,迈克尔的脑袋没进水。他有头脑,有本事。等他回来的时候,能把你赎买上不知多少回呢。

卡吉尔夫人 理查德,我觉得现在我该说两句了。我故去的丈夫,卡吉尔先生,是个商人——真希望你能认识他,戈梅斯先生。你们在某些方面非常相像——所以呢,生意上的事我搞得清楚。卡吉尔先生这么对我说过的。这么说吧,迈克尔做生意是把好手。我看出来了。戈梅斯先生也看出来了。可怜的孩子,他一直不顺,搞得灰心丧气的。他其实一直在等待个施展才能的机会。而现在,机会呀,机会找上门来了。理查德,你可不能挡他的道。那可是要丢人的哟。

克拉夫顿勋爵 我挡不了他的道,这你很清楚。迈克尔是个自由的人。假如他决定了要把自己交给你,弗雷德·卡尔弗韦尔,他自觉自愿要卖身为奴,我是无法阻止他的。你走之前,迈克尔,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尽管你不接受我,但我永远不会不认你的。我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了我这一生犯下的许许多多的错误,我是一错再错,以错纠错,用的手段也是同样地错。我明白,你母亲和我——我们谁也不理解谁——我们又都误解了你,她是那样,我是这样。想起你小时候,想起那个叫迈克尔的快乐的小男孩,想起你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再看到为你健康成长所做的一切努力反而相互抵消,我除了哀伤痛悔还能有别的感觉吗?

莫妮卡 迈克尔啊,记住了,我只有你一个弟弟,你也只有我一个姐姐。你过去一直不怎么在乎我。一起长大的时候,我们很少有共同的朋友。我还以为事情就是这样呢。到现在我才知道,有一个弟弟对我多么重要。

迈克尔 当然啦,莫妮卡。你知道我很喜欢你的,尽管我们好像真的没有多少共同点。还记得经常在放假回到家,看见你总坐在那儿埋头啃书,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有一次,妈妈夺了你的书,扔到火炉里。我都笑死了。你好像连调个情什么的都不愿意。我的那帮朋友就常拿我这个书呆子姐姐来涮我。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你,永远都会喜欢的。我们不常见面,不过呢,如果我们彼此喜欢,那对你我的生活未必会有多大的妨碍。

莫妮卡 嗨,迈克尔,我说的话,你一点也没明白。你当然要过你自己的生活,就像我要过我的生活。问题不在你要出国去,而在于是什么样的心态促使你下了决心:要是你想跟爸爸和家庭断绝关系,那么,你我之间还剩什么呢?

迈克尔 这没关系呀。你还会见到我的。

莫妮卡 可我再见你的时候,你是谁呢?不管那时你是谁,我就一直只当还是同一个迈克尔。

查尔斯 你什么时候离开英国?

迈克尔 有船就走。我还得买身行头去。我们正要去伦敦呢。那边的气候要带些什么,戈梅斯先生会告诉我的。你瞧,轮船公司他有朋友。他觉得他们可以帮忙订到票。

卡吉尔夫人 太好了,戈梅斯先生,你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周全!——我刚把建议告诉他,他就把一切给筹划好了!主意真是绝妙啊——我是说,我的主意。您在听我说吗,理查德?您看上去心不在焉得很。您应该激动才是啊!

克拉夫顿勋爵 这就道别了吗,迈克尔?

迈克尔 噢,也说不定。可能会来再看一眼。要是这样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我个人来说,我觉得一旦下了决心,不妨立马道别完事。

克拉夫顿勋爵 是啊,如果你要走,我又没法拦住你,那么我和你意见一致,越早越好。我们也许再不见面了,迈克尔。

迈克尔 为什么呀?

戈梅斯 满五年后,他可以休第一个假期的。

迈克尔 嗯……没什么要说的了吧?

克拉夫顿勋爵 没什么了。

迈克尔 那咱们走吧。

戈梅斯 对,咱们走吧。狄克,你最终会感激我的。

卡吉尔夫人 理查德,要解决儿子的问题,做父母的未必就是合适的人。有时候,一个外人,一家人的朋友,倒是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呢。

戈梅斯 倒不是我有什么功劳。也就在我可以助人一臂之力的时候,我到了英国。咱们只能把这看成是运气。

卡吉尔夫人 真是天意啊!

莫妮卡 再见,迈克尔。你会让我给你写信吗?

戈梅斯 哦,亏你提醒了我。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地址全称。信写到那儿,他就能收到。不过,得要个几天时间,你知道的,哪怕走航空。

莫妮卡 拿着名片,查尔斯。要是我写信给你,迈克尔,你会回信吗?

迈克尔 当然啦,莫妮卡。你知道,我不是个太爱写信的人,不过,我会时不时地给你寄张明信片来,好让你知道我得意着呢。

克拉夫顿勋爵 对,给莫妮卡写信。

戈梅斯 好了,再见吧,狄克。再见,莫妮卡。再见,黑……黑明顿先生。

莫妮卡 再见,迈克尔。

〔迈克尔与戈梅斯下。

卡吉尔夫人 恐怕您觉得太突然了吧,理查德。也不算太突然。咱们里里外外都说到了。不过我还有个自己的小消息。明年秋天,我要按医生的建议,到澳大利亚去。回来的时候,戈梅斯先生请我去圣马可看看。我都激动死了!不过,我最开心的还是,到时候能给你们带来迈克尔的消息。既然咱们再度重逢了,可得一直保持联系啊。不过,您现在还是休息一下吧。您看上去疲劳得很。我要赶过去送送他们。

〔卡吉尔夫人下。

莫妮卡 噢,爸爸,爸爸,我真难过!不过,也许,也许呀,迈克尔能吸取些教训。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假如彻底失败了,他就会想家,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来,我肯定。要是发达了呢,他会自信起来——迈克尔缺的就是自信。爸爸呀,他厌弃的不是你和我,而是他自己,那个他感到羞愧的倒霉蛋。我肯定他是爱我们的。

克拉夫顿勋爵 莫妮卡,我的好孩子,你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替迈克尔担心啊。不过呢,你往好处想也是对的。等他回来的时候,要是他真的回来了,我知道你和查尔斯会尽力不让他感觉生分的。

查尔斯 我们一定会的。我们会很乐意地欢迎他回家来,尽我们所能帮助他。不过,你们俩一起才是吸引他回来的力量:您和莫妮卡加在一起呀。

克拉夫顿勋爵 我不会在这儿了。你也听到我对他说这次可能就是生离死别。现在我肯定就是的。也许没什么不好。

莫妮卡 什么意思啊,爸爸?你要在这里迎候他。不过,有一件事我确信不疑了:你得离开巴杰利疗养院。

查尔斯 莫妮卡说得没错。您是该离开了。

克拉夫顿勋爵 说来你们也许会惊讶:我现在平和了。了解真相带来痛悔,痛悔之后就是平和。我干吗老想着压我孩子一头呢?我干吗给迈克尔规划一条狭窄的道呢?因为我想在他身上延续我自己。我干吗要把你留在身边呢,莫妮卡?因为我想要你一辈子都崇拜我过去装模作样自以为是的那个人,这样我就能够对自己的装模作样信以为真了。就在刚才,我才豁然明白什么才是爱。我们都以为自己知道,可真正明白人的寥寥无几。这会儿,我感觉到了幸福——虽然这样那样了,我还是有悖常理地受到了幸福的眷顾。我高兴啊,莫妮卡,你找到了一个以本色让你去爱的人。

莫妮卡 爸爸啊,我一直是爱你的,不过,自打在这儿,在巴杰利疗养院了解你以后,我对你的爱更深了。我也因为爱上查尔斯而更加地爱你了。

克拉夫顿勋爵 是啊,亲爱的,你爱的是真实的查尔斯,不是冒牌货,不像你过去对我的爱。

莫妮卡 可现在不是了,爸爸!我爱的是真实的你——是现在的你,不是我过去以为的你。

克拉夫顿勋爵 还有迈克尔啊!——我爱他,哪怕他不认我,因为他不认的那个我,我也不认了。我已经摆脱了那个假模假式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的我;我谁也不是,我活了。生命是什么——这值得以死去相寻。女儿呀,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你对他的爱超过了你对爸爸的爱,知道你爱也得到了爱,我对你的爱也越发地真挚了。既然我爱迈克尔,我想,这还是头一回呢——记住,我的孩子,在爱的行动上,我不过刚刚入门——那么,这就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要离开一会儿。查尔斯,这是你第一次到巴杰利疗养院来看我们,这里的情况跟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不得不见识了这么多令人不太愉快的人和事。我感到抱歉。你们俩应该有一点儿在一起的时间。我把莫妮卡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查尔斯,现在还有永远。我去散步了。

莫妮卡 这个时间?别走远了,好吗?你知道,医生不让你这个季节在外边待得太晚。黄昏的时候有些凉意了。

克拉夫顿勋爵 是啊,黄昏的时候有些凉意了。不过,我会暖和起来的。我不走远。

〔克拉夫顿下。

查尔斯 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好像是穿过一扇我们看不见的门,转过身来,望着我们,目光在告别。

莫妮卡 我不明白他干吗要散步去。

查尔斯 他是想让咱们单独在一起。

莫妮卡 没错,他想让咱们单独在一起。不过,查尔斯,虽然今天单独在一起不过几分钟,可我一直觉得……

查尔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先前即便有迈克尔在,又尽管有那些人,咱们却神神秘秘地单独在一起呢。因为不知怎么,咱们就相依为命了,而这种感觉……

莫妮卡 就成了护佑咱俩的盾牌……

查尔斯 到了现在,咱们就觉得有个新人出来了,就是你和我连一体。亲爱的,我对你是言有尽,爱无边。真奇怪:语言竟然这么贫乏。可是,就像哮喘病人要拼命呼吸一样,人有了爱就得拼命把词来找。

莫妮卡 自打开天辟地起,我就爱着你。你我还未出世,爱就一直在那里,把咱们带到了一起。

爸爸呀,爸爸!现在我可以对你说了。

查尔斯 我去找他。

莫妮卡 咱们一起去。他就在附近,不过他走得太远,回不到咱们这儿了。他在柏树下呢。那里凉静静的。他谁也不做,他是他自己了。现在他只是我爸爸,迈克尔的爸爸。我好高兴啊。奇怪吧,查尔斯,人在这时候还会高兴?

查尔斯 一点也不奇怪。死去的人把祝福都给了活着的人。

莫妮卡 我既相信这爱情亘古不变,衰老体弱又何所惧?命途多舛我不怕,哪怕死亡也不能让我惊恐或绝望。你让我感到安全无比。我是你的一部分。带我去找爸爸吧。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