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义只在于,时间渐渐将隐藏着的东西揭示出来,指出人们走过的道路正确或者不正确。生活就是日益清楚地认识以往的原则的谬误,从而去建立并且遵循新的原则。整个人类的生活和个人的生活一样,是从旧的状态成长为新的状态。这个成长过程不可避免地会伴有对自己的错误的认识和克服。

然而也会有这样的时期,在个人的生活中,或者在整个人类的生活中,过去犯下的错误一下子明明白白地揭示出来,采取什么行动去纠正这个错误也清楚了。这就是革命时期。基督教各民族今天正是处在这种状态中。

人类本来一直遵循暴力的律法,不知有其他。后来先进的人们宣布了新的、要全人类共同遵守的互相服务的律法。人们接受了这个律法,但是没有全盘接受。他们一方面想将它付诸实行,另一方面在生活中继续遵循暴力的律法。于是出现了基督教,它向人们肯定地指出,事实是人们只有一种共同遵守的律法能给他们带来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互相服务的律法。它还指出,这个律法没有付诸实行的原因何在。没有实行的原因在于,人们认为,为了善良的目的使用暴力是必要的和有益的;他们还认为,惩罚的律法是正义的。基督教指出,暴力永远有害,惩罚不是人能够实施的。然而,基督教世界的人没有接受全人类应当共同遵守的互相服务的律法的这种解释,所以他们虽然愿意遵守这个律法,却不由自主地继续遵守异教的暴力律法。这种充满矛盾的生活使得生活中的犯罪现象越来越多,少数人的舒适、豪华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发展,基督教各民族中的大多数人越来越听命于人,灾难深重。

最近,基督教世界的人,尤其是那些早已放弃农耕的自然生活、上了所谓自治的当的各国人民,一部分过着极端罪恶和奢侈的生活,另一部分极端困苦,备受奴役。这些人因为处境艰难,也因为意识到自己生活在矛盾中而痛苦,到处探索生路:帝国主义、军国主义、社会主义、掠夺别人的土地、各种斗争、各种税收、技术进步、腐化堕落——一切都探索过了,单单没有到能拯救他们的地方去探索,即摆脱对国家、对祖国的迷信,不再对任何暴力政权唯命是从。

由于过农耕的生活,由于不存在自治的骗局,由于人数众多,主要的是,由于坚持了基督徒对待暴力的态度,俄国人民经过他们被政府卷入的残酷、无用、不幸的战争,在他们的归还被掠夺的土地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比其他国家的人民先感觉到了当代基督教世界的人灾难深重的主要原因,因此在他们中间就开始了伟大的变革,即全人类面临的变革,只有这场变革能救他们脱离无谓的痛苦。

这就是今天在俄国开始的革命的意义所在。在欧洲和美洲各国人民中间,这场革命还没有开始,但是使得俄国发生革命的原因对于整个基督教世界是一样的,向全世界表明异教各民族在军事上必然优于基督教各民族的对日战争是一样的,已经达到最大的紧张程度而永远也不会终止的大国军备扩张是一样的,由于被剥夺对土地的自然权利而灾难深重、普遍不满的劳动人民的处境也是一样的。

大多数俄国人清楚地看到,他们遭受这一切苦难的原因是对政权唯命是从。俄国人要么不再做有理智的、自由的生物,要么不再对政府唯命是从,二者必居其一。

如果欧洲、美洲各国人民因为忙于生活,又上了自治的当,看不到这一点,那么他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一点了。参与各大国政府的暴力(他们称之为自由),使得他们越来越听命于人,并且因此遭受种种灾难。日益深重的灾难必然会使他们选择那唯一的生路:不再对各国政府唯命是从,其结果是国家暴力联合体的消灭。

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变革,只须使人们明白,国家也好,祖国也好,是个虚构的东西,而生命和真正的自由才是现实的东西,因此不应当为了被称为国家的那个人为的联合体去牺牲生命和自由,而应当为了真正的生命和自由摆脱对国家的迷信和由此产生的对人的罪恶的唯命是从。

一旦人对国家和政权的态度发生这种变化,那就是旧世界的末期,新世界的开始。

(1905)

陈馥 译

〔据《列夫·托尔斯泰全集》,百年纪念版。〕

* * *

[1]可能指威廉·钱宁(1780—1842),美国哲学家,新英格兰唯一神教派领袖之一,反对蓄奴制。

[2]《福音书》中的“世界”,俄语作“век”,见于《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век”原意为“世纪”,与俄语中另一个词“столетие”(“百年”、“世纪”)同义。“末期”的说法,俄语作“конец”,亦见于《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及其他地方。

[3]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

[4]《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节至四十二节。

[5]《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二十八节。

[6]见《圣经·旧约·创世记》。

[7]伊·费·涅克拉索夫(1660—1737),顿河哥萨克人,孔·阿·布拉温的战友。在反封建的布拉温起义失败后,他带领两千名哥萨克出走库班。

[8]参见往上数第二段和第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