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主堂门廊下
……发光吧,发出明矾之光,鲁兹贝尔,发出你腐朽之光!晚祷的钟声如耳鸣般在耳际回荡,在这白天和黑夜交替,阴暗与光明更迭的时刻,这声音听起来使人更加觉得压抑。发光吧,发出明矾之光,鲁兹贝尔,发出你腐朽之光!发光吧,发出明矾之光,鲁兹贝尔,发出你腐朽之光!发光,发光,发出明矾之光……明矾……发光……发光,明矾之光……发光,发出明矾之光……(1)
乞丐们或者在集市上的小食摊之间爬行,或者躲进冰冷大教堂的阴影里,同时慢慢地沿着宽如海洋的大街朝着三军广场隐去,撇下一座孤独而寂寞的城市。
夜晚,群星汇集天空,乞丐们也会聚在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跑到天主堂门廊下来过夜。把他们聚集到一起的唯一的共同纽带就是贫困。他们彼此对骂,冤家似的相互诅咒,又常用胳臂肘你捅我撞,有时还互相吐唾沫,掷泥块,直至恶狠狠地对咬。在这伙成天与垃圾堆打交道的人组成的家庭里,从来没有体贴和信任。他们各顾各地和衣而睡,像小偷似的把自己的“财富”打成小包枕在头下。他们的全部“财富”就是剩菜,破鞋,蜡烛头,旧报纸包着的饭团,烂橘子和烂香蕉。
他们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脸冲着墙,数着镍币,还用牙齿咬咬,以辨别真假。他们低声自言自语,查点着乞讨来的,或是在街头靠石块和护身符争夺来的食物,接着就偷偷地大嚼干巴巴的面包片。他们从来不懂得互助。大凡乞丐都是吝啬鬼,他们宁愿把吃剩的东西扔给狗吃,也决不肯送给不幸的伙伴。
他们填饱了肚子,把钱包在手绢里,打上六七个结,拴在肚皮上,躺下身子便进入了梦乡,做起各种各样令人惊恐和忧伤的噩梦。他们梦见饿瘪了肚皮的猪,形容憔悴的女人,瘦骨嶙峋的野狗,大车的轮子,还恍惚看见神甫们进入教堂去做安魂弥撒,他们排成送葬的队伍,队首是一条月牙状的绦虫(2),被钉在由胫骨制成的十字架上。有时,他们被一个傻子的喊叫声从酣睡中惊醒;这傻子梦见自己在三军广场走迷了路。有时被一个瞎老太婆的啜泣吵醒,她梦见自己好像肉铺里的猪肉那样被挂在钩子上,浑身叮满了苍蝇。有时也被巡逻队的脚步声闹醒,巡逻兵连拖带打地押着一名政治犯,几个妇女紧跟在后面,用泪水湿透的手绢擦干他身上的条条血痕。有时又被一个满身长着疥癣的人发出的雷鸣般的鼾声,或被一个怀孕的聋哑女人的叹息声吵醒,她因为肚里怀了孩子害怕得哭了。但是,要数傻子的叫喊声听来最为凄惨:一声长嚎划破了宁静的夜空,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非人的哀号。
每逢星期天,常有一个醉汉参加到这伙古怪的人群中来。睡梦中,他像小孩似的啼哭着呼唤妈妈。傻子一听到醉汉嘴里那既像咒骂又像悲叹的“妈妈”两字,就立即坐起身子,张望着门廊的四周。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听着醉汉在啼哭,他自己也吓得大哭大叫,把周围的伙伴全都吵醒了。
一时之间,野狗狂吠,人声嘈杂。几个火气大的乞丐跳起身来设法平息这个混乱局面:“别闹了,要不警察来干涉了!”其实,警察才不高兴来呢!这里没有一个人交得起罚款。“法兰西万岁!”那个绰号叫“空心腿”的乞丐大喊一声,盖过了傻子的哭闹。就是这个说话怪腔怪调的瘸腿家伙让傻子成了乞丐们的笑柄。平时总有几个晚上,他要学着醉鬼的样子喊叫,而佩莱莱(3)——这是大家对傻子的称呼——本来睡得死死的,一听到喊叫就立即跳了起来。那些蜷缩在破毯子里的人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样子,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脏话,一边格格地笑。傻子全不在乎,他对这些丑恶的面孔看都不看一眼。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出,只顾一个劲儿地哭叫,直到精疲力竭,才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但是,每夜他都要几次被“空心腿”的喊声吵醒:
“妈妈!……”
佩莱莱突然睁开眼睛,像所有梦见自己坠入万丈深渊而惊醒的人一样,瞪大眼珠,吓得缩成一团,开始眼泪纵横地啼哭。但是他实在太困乏了,慢慢地又睡了过去。他蜷缩着身子,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发出疲劳过度的呻吟。可是,刚刚睡着,又一声叫喊把他吵醒:
“妈妈!……”
这是那个绰号叫“寡妇”的黑白混血儿下流坯的声音。他笑个不停,装作老太婆哭丧着脸的模样,口中念念有词道:
“……仁慈的圣母(4),吾等之希望,愿上帝保佑,拯救吾等于水深火热之中……”
傻子醒了,憨笑着,好像他的痛苦、饥饿和眼泪也都值得一笑。乞丐们跟着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一个满脸胡子的大肚子乞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独眼龙乞丐直乐得像山羊似的用脑袋顶着墙不能自禁,还尿了一裤子。几个瞎子被闹得没法再睡,大发牢骚。一个叫“苍蝇”的缺了双腿的瞎子埋怨说:只有婆娘们才开这样的玩笑。
这些人把瞎子们的抱怨只当耳边风,对“苍蝇”的话更是听都不听,谁理他的自我吹嘘呢!“我从小就在炮兵营里长大!在军官和骡子的踢打下,练出了一身拉车的好本领,年轻时能拉着装大风琴的车子满街跑!我,有一回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么搞的,弄瞎了两只眼睛;又不知什么时候,在另一次酗酒后,丢掉了右腿;后来,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我又喝醉了,结果被汽车压断了左腿!……”
乞丐们一传十,十传百,城里人都知道佩莱莱只要一听见有人说起他妈就会发狂。于是,无论他走到哪里,一天到晚总有人冲着他喊“妈妈”。为了躲避这个像上天的咒语那样的名词,可怜的傻子跑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广场、教堂门廊和市场。他想到人家屋里躲一躲,主人不是放狗咬他,就是打发仆人撵他。他溜进教堂、商店或者别的场所,都会立即遭到驱逐。谁也不理会他已像一头筋疲力尽的野兽,一步都走不动了;谁也不理会他那双呆痴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乞求怜悯的目光。
城市太大了,他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城市又太小了,竟然无处容纳他的哀伤。担惊受怕的黑夜刚过,迫害重重的白昼接踵而来。人们一个劲儿地追着他喊叫:“喂,佩莱莱,星期天跟你妈上床去吧!老太婆在等着你呢……你这婊子养的狗杂种!”说着就打他,把他的衣服撕成了碎片。为了躲开顽童的追逐,他逃到贫民窟去,不料到了那里更加遭殃。那里的人自己都穷得要命,对他更没有好气,不但辱骂他,而且一看见他慌里慌张地走来,就向他投石块、死耗子和空罐头。
这一天,做晚祷的时分,傻子从贫民窟里狼狈地跑出来,走上天主堂门廊的台阶。他的前额被打得皮破血流,帽子也丢了,背后还拖着一条风筝飘带,这是恶作剧的人给他贴上的。大墙的投影,野狗走过的细碎脚步,簌簌落下的树叶,车轮的滚动……这一切都使他胆战心惊。他到达教堂门廊时,天快暗了,乞丐们正脸冲着墙,一遍又一遍地数着讨来的钱币。“空心腿”正在和“苍蝇”斗嘴;聋哑女人揉着肚皮,奇怪它怎么越胀越大;瞎老太婆又梦见自己像肉铺里的肉那样,被叮满了苍蝇,挂在钩子上晃荡。
傻子半死不活地倒在地上。他已经好几夜通宵没有合眼,好几天整日不曾歇脚了。乞丐们安静下来,搔着痒。跳蚤叮得他们无法入睡,就索性支起耳朵听宪兵们在昏暗的广场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哨兵们身上刀枪碰击的铿锵声。这些披着条纹布斗篷的幽灵,像往常一样,一到晚上就在附近兵营的窗口站岗,守卫着共和国总统。可是,谁也不知道总统在哪里安寝,因为在城郊有许多处总统的官邸;谁也不知道总统如何睡法,因为据说他睡觉时还守着电话,手里攥着皮鞭;谁也不知道总统什么时候入睡,因为他的朋友们断言他从不睡觉。
一条黑影朝着天主堂门廊走来。乞丐们像蛆虫似的蜷缩成一团。在这黑沉沉的夜晚,一只不祥的鸟发出的咕咕叫声和橐橐的军靴声相互呼应着……
“空心腿”瞪大了眼睛,对着这好像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夜空,低声地对猫头鹰说道:
“猫头鹰,猫头鹰!带着盐巴和辣椒快动身……我没惹你,也不欠你。为防万一快跑吧,该死的!”
“苍蝇”伸手摸着自己的脸。空气好像在痛苦地颤动。“寡妇”躲在瞎子们中间划着十字。只有佩莱莱一个人直挺挺地躺着,还在呼呼地打鼾。
黑影站定了一会儿,接着,挤眉弄眼地笑着走近傻子,踢了他一脚,用开玩笑的声调叫了一声:
“妈妈!”
话音刚落,佩莱莱从地下霍地跳起,向来人猛扑过去,把他按倒在地,没等那人掏出随身武器,傻子的手指已捅进他的眼窝,接连几口就把他的鼻子咬得稀烂,又用膝盖顶住他的下身死命地打,直到那人一动不动了才住手。
乞丐们都吓得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猫头鹰又飞了回来。佩莱莱疯劲发作,神魂颠倒地向黑魆魆的街上逃去。
就这样,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结果了这个绰号叫做“小骡人”的何塞·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的性命。
天渐渐亮起来了。
* * *
(1)在这一段里,单词的韵律比意义更重要。作者运用这些谐音词和双关语的目的是使之读起来既像钟声,又像祈祷声。例如:发光(alumbra),光(lumbre),明矾(alumbre, piedralumbre),腐朽(podredumbre)的词尾几乎完全相同。鲁兹贝尔(Luzbel,即Lucifer),既作魔王讲,又作金星(俗称黄昏星)讲,此处语意双关。
(2)暗指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3)佩莱莱,原意为“布制玩偶”。
(4)西班牙语中“妈妈”和“圣母”是同一个词。
二 “苍蝇”之死
阳光把警察局二处的平顶房、新教小教堂和一幢泥瓦匠们正在施工的砖瓦楼房都镀成了金黄色。街道上零零落落地走过一两个行人;有几户人家的大门已经打开。在警察局二处总像阴雨连绵似的院子里和黑洞洞的过道里的石凳上,坐满了一群群探监的妇女。她们赤着双脚,穿着过膝的宽大裙子,膝盖上放着盛早餐的篮子,身旁围着一群孩子,小的叼着妈妈松弛下垂的乳房,大的打着哈欠,两眼却死死盯着篮子里的面包。她们互相低声倾诉着自己的不幸,边说边哭,不时用披巾角擦着眼泪。一个衣衫褴褛、身患疟疾的老太婆,老泪纵横,默默地啜泣着,好像要别人知道谁都比不上她这位做母亲的痛苦。可是,在这样的世道,在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在这两三棵枯树和一个枯竭了的喷泉旁边,在几个面无血色正在用唾沫擦拭着塑料领衬的值班警察面前,一切不幸都是无法挽救的,她们唯有听天由命而已。
一名印第安宪兵拖着“苍蝇”从妇女们面前走过。这个宪兵是在步兵学校那条街的街口逮捕这个乞丐的。他抓住乞丐的胳臂,像牵着一只猴子似的把他连拖带拉扭进警察局。但是妇女们没有心思去注意这种滑稽可笑的场面,她们全神贯注地望着看守所的门口,因为看守随时都可能出来收取她们送来的早餐,转告犯人们的口信:“他说……你不用为他担心,他已经好多了!”“他说……要你等药铺一开门,就去买四毛钱涂伤口的药膏!”“他说……他告诉堂兄的那件事不是真的,你别相信!”“他说……让你去请一位辩护律师;找个小律师就行,大律师太费钱!”“他叫你别跟他怄气,这里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你吃醋的,前些日子抓进来的那个……也已有了自己的相好!”“他说……他这几天大便不通,叫你买几毛钱泻药!”“他说了,你要是生活还混得过去,就别卖衣柜了!”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不讲道理!”“苍蝇”对警察的虐待提出了抗议,“你以为我穷,就可以随便欺负吗?告诉你,我穷虽穷,但是穷得清白!听着,我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玩偶,我也不是几个月的孩子,你凭什么把我这样拖来拖去?上次为了做给美国人看,把我们关进了‘乞丐收容所’。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什么玩意儿!密斯特长,密斯特短的,只顾拍马讨好美国佬,一点不管我们的死活,三天不给饭吃,像疯子似的披着破毯子,呆呆地望着铁窗,简直是活受罪……”
乞丐们一个一个地被抓来,关进一间名叫“三圣母”的又小又暗的地牢。“苍蝇”像螃蟹似的爬了进去。在外面时,他的声音完全被铁门闩的铿锵声以及满身汗臭和烟味的看守们的斥骂声压了下去,可是一进拱形圆顶的地牢,这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哎呀,到处都是警察和便衣!哎呀,耶稣保佑我吧!……”
他的伙伴们正在那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呜呜啼哭。黑暗在折磨着他们,他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光明了;恐惧在折磨着他们,他们害怕会像许多人那样在这里饿死渴死。最使他们不寒而栗的是,听说会把他们像野狗似的宰了熬油做肥皂,或者割下脑袋,把肉分给警察吃。他们越想越害怕,在黑暗中仿佛看见了那些吃人生番油光发亮的胖脸,两边腮帮子肥大得像屁股,嘴边的胡子粘满了褐色的唾沫……
在这同一间地牢里,还关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教堂司事。
“先生,如果我没有弄错,你是第一个到这里来的。先是你,后是我,对吗?”
大学生心里闷得发慌,无话找话地说。
“嗯,大概是这样的吧……”教堂司事答道,黑暗中他极力想看清楚说话人的面孔。
“唔……我早就想问问你是为什么被捕的……”
“据说是由于政治原因……”教堂司事回答说。
大学生打了个寒战,吃力地说道:
“我也是的……”
乞丐们在自己身边摸索着寻找他们那从不离身的存放食物的口袋,其实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扣留在警察局局长的办公室里了,连口袋里的东西全都被收掉,一根火柴也没让带进来,命令十分严格。
“你的案子进行得怎么样了?”大学生追问道。
“和你一样,没有审讯过。我在听候最高当局的发落!”
教堂司事说着,用背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蹭了一回痒,虱子把他叮得实在难受。
“你是……”
“我什么也不是!……”教堂司事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什么也不是!”
这时牢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道缝,又有一个乞丐被推了进来。
“法兰西万岁!”“空心腿”进门时喊了一声。
“我被捕是……”教堂司事直率地说。
“法兰西万岁!”
“……完全是由于我偶然犯了一个错误。我本来应该取下教堂门口通告栏里德拉奥圣母节的通知,结果却取下了总统先生太夫人寿诞弥撒的通知。你瞧,就为了这件事!”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大学生低声问道。这时教堂司事一边落泪,一边用手指尖抹掉泪珠。
“我也说不上……算我倒霉呗!……后来他们把我抓住,带到警察局局长办公室,局长打了我两记耳光,把我关进这间地牢,不准与外界接触,说我是革命党……”
乞丐们感到又冷又饿又害怕,他们哭泣着,在黑暗中挤成一团。牢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时他们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怀孕的聋哑女人的鼾声不住地在他们耳边回响,像是在寻找一条出路。
谁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也许是半夜三更吧,乞丐们被带出了地牢。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告诉他们说,把他们抓来是为了调查一件政治谋杀案。说话的那个人长着一张满是皱纹的扁脸,脸色黄得像麻袋片,厚嘴唇上蓄着一撮修剪得很不整齐的小胡子,一双小圆眼睛深藏在胖眼皮底下。他把乞丐们挨个儿问了一遍,最后集中到一个问题上:他们是否知道头天夜里天主堂门廊下谋杀陆军上校的凶手是哪一个人,或者哪几个人。
提审乞丐们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什么都不太清楚,仿佛隔着一层哈满水汽的镜片。屋子里的陈设是什么样子?墙在哪里?那个像老虎张着血盆大口似的军徽挂在哪里?警察身上的武装带在哪里?
乞丐们出乎意外的回答把军事法庭大法官,也就是那个审问的人,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要你们老实招供!”他咆哮着,一拳打在那张临时当写字台的桌子上,近视眼镜后面的那双蜥蜴眼瞪得像要脱眶而出。
乞丐们又挨个儿说了一遍,异口同声地重申,门廊下杀人的凶手是佩莱莱。他们用幽灵般的声音,忧伤地详细叙述着那桩他们亲眼目睹的罪行。
军法官做了一个手势,在门口早已等得很不耐烦的警察一拥而入,拳打脚踢地把乞丐们推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屋梁上拴着一根长长的绳子。
“凶手是傻子!”第一个受刑的乞丐喊道,满以为说了实话就可以免遭酷刑。“老爷,是傻子!是傻子!向上帝起誓,凶手确实是傻子!是傻子!傻子!傻子!是佩莱莱!佩莱莱!就是他!就是他!”
“哼!准是有人唆使你们这么说的,这种花招骗不了我!不说实话,别想活着出去!……听见没有?放明白点!你要是不明白的话,现在听清楚了!”
那个可怜的乞丐被拴着两个大拇指悬空吊起,只感到血液冲上脑袋,堵塞了双耳。他已经听不见军法官的怒吼,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叫:
“是傻子!傻子是凶手!向上帝起誓,凶手是傻子!傻子是凶手!凶手是傻子!……傻子是凶手!”
“满嘴胡言!……”军法官斩钉截铁地说;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是在胡说,你这个骗子!……我来告诉你是谁杀死了上校的吧,看你还敢不敢抵赖!是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和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他们两个人杀死了何塞·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
回应他的话的是一阵冰冷的沉默。然后……然后是一声呻吟,接着又是一声呻吟,最后是“是的”两个字……绳子一松开,“寡妇”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他那黑白混血的脸上汗泪纵横,活像一块被雨水淋湿的火炭。接着审问他的伙伴们。他们一个个都像街上吃了警察投的毒饵的野狗,浑身哆嗦,全都依照军法官的说法招了供。只有“苍蝇”一个人不干。他脸上流露出既害怕又厌恶的神情。立在地面上的他,下半截像是被泥土埋住了,所有缺腿的人都是这副模样。警察拴住他的手指,把他吊了起来,因为他一口咬定,唯一应该对谋杀案承担责任的人是傻子,伙伴们把罪过转嫁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完全是在撒谎。
“由他承担责任!……”军法官抓住了这句话不放。“你竟敢说应该由一个白痴承担责任?叫一个不能负责任的人承担责任!简直是胡说八道!”
“这可以问他自己……”
“得狠狠地抽他一顿才肯老实!”一个说起话来声音尖得像女人似的警察在旁边出主意说。另一个警察就拿起皮鞭朝乞丐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快说实话!”军法官咆哮着,手里的鞭子也劈头盖脸地朝着乞丐抽来。“……不说实话,就吊你一夜!”
“你没有看见我是瞎子吗?”
“那么你就说,凶手不是佩莱莱!……”
“不!我说的是实话,我是男子汉大丈夫!”
飕飕两鞭,抽在嘴唇皮上,鲜血从嘴里淌了出来……
“你瞎了眼睛,耳朵总没有聋吧!快说实话,照你的伙伴们说的那样招供!……”
“好,我说。”“苍蝇”用愈来愈微弱的声音答道。军法官满以为这下子该大功告成了。“好,我说。你听着,老骟猪,凶手是佩莱莱……”
“他妈的,混蛋!”
这个半截身子的人没有听见军法官的怒骂,他再也听不见了。绳子松开时,“苍蝇”的尸体,也就是说,他那没有双腿的上半身,像断了弦的钟摆一样,咕咚一声落到地上。
“胡说八道的老东西!反正他的证词不算数,因为他是个瞎子!”军法官在尸体旁走过时大声说。
他急急忙忙坐上马车,赶去向总统先生禀报初审的结果。他坐的是一辆两匹瘦马拉的破轿车,车前挂着两盏宛如死神眼睛的车灯。警察把“苍蝇”的尸体扔在一辆垃圾车上,拉到野外的墓地去了。雄鸡开始打鸣。乞丐们获释后又回到了街头。聋哑女人感到胎儿在腹中蠕动,便又吓得哭了起来……
三 佩莱莱的逃亡
佩莱莱沿着市郊弯弯曲曲的小街僻巷逃去。他没有用大声的喊叫,打破夜的宁静,惊扰市民们的睡梦。梦境中,人人都是平等的,但是当太阳升起,生存的斗争重新开始时,人与人之间又是多么的不平等!有些人一无所有,为了养家活口,不得不终日辛劳;另一些人却养尊处优,无所事事,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这后一类人都是总统先生的朋友,他们是拥有四五十幢房屋的大房产主,收取月息高达九分、九分半甚至十分的高利贷者,身兼七八个公职的达官贵人,专门倒卖特许证、互助基金、假文凭的经纪人,赌场和斗鸡场的业主,剥削印第安人的财主,烧酒厂老板,开妓院的老鸨,酒吧间的掌柜,以及领津贴的报馆社长。
朝霞把这座三面环山像个漏斗似的城市的轮廓,染成了血红色,看上去像是划在原野上的一道伤痕。最早走上这阴森森的街道上来的是赶去上工的手工业工人,他们像幽灵似的每天黎明出现在这个虚妄的世界上。一两个小时以后,职员、店员、工人和学生也陆续上街。大约十一点钟左右,日上三竿的时分,大老爷们也走上街头。他们有的刚用过早餐,走出来散步消食,以便中午还有胃口享用午餐;有的则去拜访有权势的朋友,和他们结伴,去从饥肠辘辘的穷教师那里半价收购迟迟不能兑现的工资券。天刚蒙蒙亮,街上行人还看不太清楚时,就已能听到那些贫寒人家的女子穿着浆过的裙子所发出的沙沙声响。她们为了养家糊口,一清早就起来忙个不停,卖猪肉、猪油、杂碎,倒二手货,做各种能赚点小钱的营生。天空呈现出海棠花般的粉红色时,响起了面黄肌瘦的女用人那细碎的脚步声,对她们不屑一顾的雍容华贵的夫人小姐们走出闺房,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坐在阳台上伸懒腰,向丫头们讲述夜里做的梦,评论过往的行人,抚摸心爱的猫咪,翻翻报纸,或是对着镜子顾影自怜。
佩莱莱半梦半醒地在一路狂奔,背后跟着一群野狗。牛毛细雨打在他的身上,像针扎一样。他漫无目的、丧魂失魄地乱跑,张大了嘴,伸长了舌头,淌着鼻涕,气喘吁吁,高高地举起了双臂。一扇扇门,一扇扇窗,从他的身旁闪过……他突然在电线杆前停住脚步,双手捂住脸,仿佛马上会挨一顿揍,可是当他意识到电线杆不会伤害他时,又放声大笑,继续往前跑去。他像从监狱里跑出来的逃犯,以为跑得愈快,就离开那阴森森的狱墙愈远。
他一口气跑到郊外最远的地方,好像一个人终于回到了自己家里的床前,一头倒在一个垃圾堆上,就呼呼地睡着了。垃圾堆是在几棵枯树下面,纵横交错的树枝像蜘蛛网似的覆盖在上面。枝头上栖息着的几只黑色兀鹫,蓝莹莹的眼睛直盯着垃圾堆上的这个人,见他一动不动,便落了下来,把他围住,接着在他身边跳来蹦去,跳着猛禽的葬礼舞。它们不时向四周张望,扑扇着翅膀,稍一觉察到风吹草动,就准备飞走。它们跳着跳着,包围圈愈缩愈小,一直到了嘴能啄着佩莱莱的地方,突然发出一声凶恶的鸣叫,这便是袭击的信号。佩莱莱惊醒了,立即跳起来自卫,可是已经来不及……一只最大胆的兀鹫对准他的嘴唇啄去,像袖镖一样的尖喙一下子就把他的嘴唇啄穿,碰到了牙齿。另外几只嗜血成性的兀鹫争着想啄他的眼睛,啄他的心肝。那只啄他嘴唇的猛禽,全不顾它的猎物还活着,只是使劲乱啄,想啄下一块肉。它差一点就能达到目的,不料佩莱莱往后一缩,一骨碌就从高高的垃圾堆上滚下来,扬起一团浓雾般的灰尘和垃圾碎片。
黄昏渐近。碧绿的天空,碧绿的田野。兵营里传来傍晚六点钟的号声,使人想起部落面临危险,或者中世纪城市被围困时发出的不祥信号。在监狱里,犯人们重新开始了和死亡的搏斗,岁月在逐渐吞噬他们的生命。夜幕渐渐降临,笼罩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受到总统接见的人们各自回家,有的受宠若惊,洋洋得意,有的碰了钉子,垂头丧气。几家赌场里射出来的灯光,像匕首一样,划破了黑夜。
傻子既在跟兀鹫的幻影搏斗,也在跟疼痛搏斗。他的一条腿在滚下来的时候摔断了,痛得难以忍受。这种可怕的剧痛正在夺走他的生命。
整整一夜,他都在低声而急促地呻吟,像受了伤的小狗,低声而急促地呻吟:
“……嗯哼、哼、哼……嗯哼……哼……”
“……嗯哼、哼、哼……嗯哼……哼……”
各种野花杂草把城外的垃圾堆点缀成了美丽的花丛,旁边还有一泓清泉。就在这花丛和清泉之间,傻子小小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阵暴风骤雨。
“嗯哼、哼、哼……”
他在发高烧,额头上像有灼热的利爪在抓挠,脑子里乱成一团。整个世界像在哈哈镜里一样,改变了形状,一切都是奇形怪状,变化莫测。他不停地说着呓语,好像自己正在飞奔逃跑,又像在或上或下、忽左忽右地飞翔、盘旋……
左拐一个弯,右拐一个弯,左拐一个弯,右拐一个弯,罗得(1)的妻子站在弯道处。是罗得的妻子发明了彩票么?(2)几头骡子拉着一辆有轨电车,骡子一下子又变成了罗得的妻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赶车人破口大骂,用鞭子抽打,打了还不走,朝它们扔石头也没用,最后只好请骑士们拔刀相助,直到几位佩带长剑的最高贵的人出手,受到剑击的骡子才继续往前走……
“……嗯哼、哼、哼……”
哎——傻子!哎——傻子!
磨刀匠磨尖了牙齿大笑!哈哈大笑的磨刀匠!磨刀匠在磨快牙齿!
“妈妈!”
醉汉一声喊叫,吓得傻子浑身颤抖。
妈妈!
月亮在棉絮般的云朵里忽隐忽现,放射出皎洁的光辉。明净的月光洒在湿润的树叶上,看来宛如晶莹闪亮的青瓷。
抬走了!……
抬走了!……
教堂里的圣徒们已被抬走,抬去埋葬!
啊,多么快乐呀,把他们抬去埋葬,啊,抬去埋葬,多么快乐呀!
墓地要比城市更快乐,比城市更干净!啊,多么快乐呀,抬去埋葬!
哒——拉——拉!哒——拉——拉!
嘀——嘀!
哒拉拉拉!哒拉拉哩!
辛巴啷,嘣,嘣,辛巴啷!
噼里啪啦呛咚呛!哈哈!啊哈哈嘻!门廊里站着土耳其人!啊哈哈!
嘀——嘀!
辛巴啷,嘣,嘣,辛巴啷!
傻子把一切都踩在脚下,从一座火山跳到另一座火山,从一个星球跳到另一个星球,从这个天空跳到另一个天空,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周围全是嘴巴,有大的,有小的……有牙齿的,没有牙齿的,有嘴唇的,没有嘴唇的,双嘴唇的,带胡子的,长两个舌头的,长三个舌头的,这些各色各样的嘴巴都在向他喊叫:“妈妈!妈妈!妈妈!”
呜、呜、呜!……乘上一辆有卫兵看守的火车,赶快离开城市,逃进山里,逃到火山上,远离无线电发射塔,远离旧货市场,远离挤满士兵的炮台。
可是火车又回到了出发的地点,好像用线牵着的玩具,嗒克、嗒克地绕了一圈,回到了原地。车站上,一个满头柳条般头发的卖菜女人在等他,带着很重的鼻音在喊叫:“小鹦鹉,给傻子吃块面包!……给傻子喝口水!给傻子喝口水!”
卖菜女人手里捧着一碗水在背后追他,他向天主堂门廊那边跑去,可是正要到达时……只听得一声喊:“妈妈!”……跳出一个人来……黑夜……搏斗……死亡……鲜血……逃跑……傻子……“给傻子喝口水!给傻子喝口水!……”
腿伤把他痛醒,他感到周身骨节疼痛难忍。月光下,他微微睁开忧伤的眼睛,开满美丽花朵的紫藤树,在邀请他到它的荫影下歇息,旁边的一泓清泉,在摆动泡沫翻滚的尾巴,好像躲藏在青苔和羊齿蕨之间的一只银灰色松鼠。
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也不见一个人影。
佩莱莱重又闭上眼睛,与伤痛搏斗。他轻轻地挪动断腿,想找一个稍能减轻疼痛的姿势;他用手捂住嘴巴,保护啄破的嘴唇。他稍一抬起滚烫的眼皮,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蛾蝶飞舞。
他仰面躺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呓语,像是响起了一串铃铛。给垂死的人送刨冰!卖刨冰的人在出售临终圣餐!神甫却在出售刨冰!给垂死的人送刨冰!叮当!叮当!给垂死的人送刨冰!把临终圣餐拿来!让卖刨冰的人过来!向垂死的人脱帽致敬!你这不开口的笨蛋!给垂死的人送刨冰!
* * *
(1)罗得是《圣经》中人物,他的妻子因回顾而变为盐柱。
(2)“彩票”的第一个音节与“罗得”的发音相同。
四 天使的脸
佩莱莱身上盖满了废纸、碎皮、破布、伞骨、草帽檐、破铝锅、碎瓷片、硬纸匣、旧书皮、碎玻璃、晒翘的破鞋、旧衣服、鸡蛋壳、棉花团、剩菜剩饭……他躺在这堆垃圾里继续做着梦。现在他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周围都是戴假面具的人。他仔细一看,原来这一张张的脸都在全神贯注地观看斗鸡。两只公鸡斗得如火如荼,其中一只斗败了,在观众们众目睽睽下没有挣扎就咽了气。观众们看到亮出的沾满鲜血的宰鸡弯刀,才开始感到心满意足。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酒气,遍地是烟草染黑的浓痰,到处是血淋淋的五脏六腑。极度的疲劳,昏昏的睡意,懒散的感觉,这就是热带的中午。他又梦见有人蹑手蹑脚地在他身旁走过,为了不把他吵醒……
那是佩莱莱的妈妈。她是一个斗鸡人的情妇,此人弹得一手好吉他,但是爱争风吃醋,又爱喝酒。这个不幸的女人吃尽了苦头:丈夫是这么一个人,儿子又是个白痴。据一些见多识广的女街坊说,她因为在怀孕的时候受到月相变化的影响,所以生下的儿子长了个不成比例的又圆又大的脑袋,头顶上还长了两个像月亮一样的肉瘤。本来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脸又干瘦得像医院里的病人,那副怯懦的、令人生厌的、又想吐又打嗝的模样,酷似那个经常喝得神志不清的酒鬼斗鸡人。
佩莱莱听到了他妈妈浆过的裙子发出的沙沙声——其实是风吹树叶的簌簌声——眼睛里含着泪水跟在她后面便跑。
他觉得躺在妈妈的怀抱里要好受多了。赋予他生命的母怀,像吸墨纸似的一下子就把伤腿的疼痛吸掉了。多么安宁!多么温暖!我的心肝宝贝,让我好好地抚爱你!……
他的耳边隐隐约约又响起了那个斗鸡人常常哼的小调:
可不是吗……
可不是吗……
可不是吗,小甜心,嗳哟哟!
我是好斗的公鸡,嗳哟哟,
伸出利爪,嗳哟哟,
翅膀折了,嗳哟哟!
佩莱莱抬起头,不出声地说:
“请原谅,好妈妈,请原谅!”
影子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答道:
“请原谅,孩子,请原谅!”
又是他父亲的声音,那醉醺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爱上了……
我爱上了……
我爱上了一位白姑娘,
木薯好是好
熟了才能尝!
佩莱莱喃喃地说:
“妈妈,我很伤心!”
那抚摸着他的脸的影子温柔地答道:
“孩子,我也很伤心!”
然而,这只不过是虚幻的幸福。他们身旁的一棵小松树,投下了清泉一般凉爽的荫影,好像弯着身子在亲吻大地。一只鸟儿在松树上唱着歌,歌声清脆得像金铃铛:
“我是天堂鸟的玫瑰苹果。我就是生命。我的身体一半是假,一半是真。我是玫瑰,我是苹果!我给大家一双眼睛,一只是玻璃的,一只是真实的。用玻璃眼睛看出去,看见的只是梦幻;用真实眼睛看出去,看见的才是真实。我是生命,我是天堂鸟的玫瑰苹果。我是一切真实的谎言,一切虚幻的真实!”
他突然离开了慈母的怀抱,跑去看杂技团的表演。几个穿着光彩夺目衣裙的女人,骑着鬃毛长得像垂柳的骏马,招摇过市。几辆装饰着鲜花和五色纸旗的彩车,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在碎石路上驶过。一群衣衫褴褛的乐师,有的吹号,有的拉琴,有的敲鼓,边走边奏,十分热闹。画着滑稽脸谱的小丑们在散发五彩缤纷的节目单,宣告将为了共和国总统,这位祖国的功臣,伟大的自由党的领袖,莘莘学子的保护者,专门演出精彩的节目。
佩莱莱恍惚迷离地打量着一所有高大拱形圆顶的房子。杂技艺人把他丢在了这座大厦里,大厦下面是浅绿色的无底深渊。一张张靠背椅子像吊桥似的悬挂在帷幕上。一间间忏悔室在天与地之间上下移动,它们是金球天使和多角魔鬼所操纵的灵魂升降器。犹如一道亮光穿过玻璃,卡门圣母从神龛里飘然走了出来,问他要什么东西,找什么人。他愉快地与圣母攀谈,原来她就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是她给了天使们蜜糖,给了圣徒们智慧,给了穷人们面包。这么一位伟大的夫人,身材却不到一米高,但是她的谈话给人的印象,却像一切伟大的人物一样,无事不知,无所不晓。佩莱莱打着手势告诉圣母,他非常喜欢嚼蜡,于是圣母似笑非笑地叫他从祭台上取下一支蜡烛。接着,她提起长得拖地的银色披风,拉着佩莱莱的手,把他领到一个池塘边,里面养满了五颜六色的金鱼。圣母又取过天上的彩虹,让他像吃棒棒糖那样地在嘴里吸着。多么幸福呀!他感到从舌尖到脚尖都是甜滋滋的。他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么大的幸福:嚼着香树脂似的蜡,吃着薄荷棒棒糖,观赏着五颜六色的金鱼,又有妈妈抚摸着他的断腿,还低声唱着:“快快好,快快好!我的乖宝宝,好了能像青蛙跳!”这一切使得他在垃圾堆里睡着了。
可是幸福比夏天的阵雨过去得还快……一个樵夫沿着一条通向垃圾堆的乳白色小径走了下来,后面跟着一条狗。樵夫背着一捆柴,他的上衣叠放在柴捆上,手里抱着一把砍刀,像是抱着个小孩。垃圾坑并不算深,可是在朦胧的暮色中,这堆满脏物的沟壑却显得又黑又深。樵夫回头看了看,似乎有人在背后跟着他。他走了几步,停下来,觉得有个人藏在那里。那条狗也仿佛见了魔鬼似的竖毛拱背狂吠起来。一阵旋风扬起了好些脏纸,上面沾满斑斑黑迹,像是妇女经血,又像是甜菜汁。天空显得又高又蓝,几只兀鹫在高大的孤坟似的垃圾堆上空来回盘旋。过了一会儿,狗突然向佩莱莱躺着的地方奔去。樵夫吓得打了个寒噤,跟在狗的后面,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想看看这个死人究竟是谁。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被碎玻璃、破瓶底或者空沙丁鱼罐头划破了脚。他还得不时地跳过一些臭气熏人的粪堆和污水坑。几只破盆像航船一样漂浮在垃圾的海洋上……
他没有顾得上卸下背上的重负——他感到恐惧比柴捆还要沉重——走上去,把那个他以为已经僵死的人踢了一脚。他发现这还是个活人,吓了一大跳。这个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加上狗在狂吠,愈发令人感到恐怖。这时候,附近松树和番石榴林那边传来了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樵夫吓得不知所措。要是警察来了,怎么办?……真的,要是警察,那就糟了……他们正怕找不到岔子呢!
“嘘,嘘!”他想把狗喝住。但是狗还在不停地狂吠。他使劲踢了它一脚。“畜生,别叫了!”
他想溜之大吉……可是逃跑反而会加深犯罪的嫌疑……要是碰上警察,逃走更加坏事……于是他转身对这受伤的人说道:
“喂,我来扶你起来吧!……唉,我的天呀,你差点儿没有被人杀死!……来,别害怕,别叫唤,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路过这里,看见你倒在……”
“我看见你把他从土堆里刨了出来。”突然背后有人接嘴说话。“我便折回来看看,还以为是个熟人呢。我们把他从这儿弄走吧……”
樵夫转过身子刚想答话,却吓得差点儿没有摔倒。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要不是为了扶住这个刚刚站起来的伤者,他早就拔腿逃跑了。原来跟他说话的竟是一位天使。这位天使皮肤洁白得像大理石,头发金黄,嘴巴小巧,脸蛋像女人一样娇嫩,乌黑的眼睛却像男子汉的眼睛那样炯炯有神。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宛如一抹轻云。他纤细的双手一边握着一根精巧的竹子手杖,另一边拿着一顶鸽子似的利马式礼帽。
“一位天使!”樵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位天使……”连声念道,“……天使!”
“看他的衣着,想必是个穷人。”来人说道,“做个穷人真是可悲!……”
“这要看怎么说了。在这个世界上,凡事都有它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就拿我来说,我是一个很穷的人,可是我有我的活计,我有我的妻子和茅屋,倒也并不感到可悲。”樵夫嗫嚅地说,好像是在睡梦中向天使祷告,说不定天使念他对基督的虔诚和安分守己,会使他这个砍柴人变成一个国王呢!顿时,他仿佛穿上了金绣的王袍,披上了鲜红的斗篷,戴上了尖角的王冠,拿上了嵌着闪闪发光钻石的权杖。垃圾堆渐渐地抛到后面去了……
“有意思!”来人评论道;他的声音盖过了佩莱莱的呻吟。
“怎么有意思?……不管怎么说,我们是穷人,可是也最安分守己。命该如此,有什么办法!……确实,那些上过学的识字的人往往想入非非。就连我的老婆有时候也自叹自怜,说什么要是每逢礼拜天能长上一对翅膀该有多好。”
他们爬上陡坡时,伤者昏厥了两三次,愈来愈站不住了。树木在这个垂死的人眼前上下晃动,好像舞蹈家们跳中国舞时舞动着的手指。两个人几乎是架着他在走,他们的谈话声时断时续地传进他的耳朵,仿佛醉汉在光滑的地上踉跄地行走。他感到眼前一阵昏黑,骤然而至的寒颤把发烧时的各种幻觉驱散得一干二净。
“那么说,你的老婆希望礼拜天能有一对翅膀?”来人说道,“她真要是有了翅膀,恐怕又该大伤脑筋,不知该如何利用这对翅膀了。”
“可不是吗!她说她有了翅膀,就要飞出去游逛。每次跟我怄气,都嚷着要远走高飞。”
樵夫停住脚步,用衣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大声说:
“这人真够重的!”
陌生人接着刚才的话说:
“光为了游逛,有双脚就绰绰有余了。就算她真长了翅膀,也不会飞走的。”
“确实是这样。这只不过是她异想天开罢了。女人家就得像鸟儿一样,非得关在笼子里不可;这也怪我没有多用棍子好好管教她。”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他是在跟天使说话,于是连忙找话搪塞:“讲起来挺好笑,是吧?”
陌生人没有作声。
“不知什么人把这可怜的家伙打成这个样子!”樵夫想转个话题,把刚才的失言掩饰过去。
“总有人吧……”
“真是的,有些人心真狠,什么都干得出来。您瞧……把他像宰蛇似的在嘴上砍了一刀,就这么往垃圾堆里一扔了事。”
“他身上一定还有别的伤。”
“我看他嘴上的伤是被人用剃刀割破的。您信不信,准是他们把他扔到这里,想掩盖罪行。”
“可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我也是这么说。”
他们快要走上斜坡时,佩莱莱看见树枝上栖满了兀鹫,恐惧胜过伤痛,使他停住呻吟,像刺猬那样缩成一团,一声也不敢响。
阵阵凉风掠过平原;这是从城市吹向原野的柔和、亲切而熟悉的风。
陌生人看了看表,往伤者衣袋里塞了几个硬币,亲切地跟樵夫道别,就匆匆离去。
万里无云的夜空,星光璀璨。城郊的灯光,从野外望去,像是几根点燃的火柴,在一座黑魆魆的剧场里闪烁。黑暗中隐约显露出一片杂乱的树林,旁边就是郊区最偏远的几所房屋:散发着稻草气息的小土房,弥漫着乡下人汗臭的木板农舍,散发着马厩臭气的带有破门廊的大木屋,以及几家骡马客栈。客栈里照例有青饲料出售,有打扮妖冶的姑娘卖笑,有让赶车的脚夫们在黑暗中闲聊的茶会。
樵夫扶着伤者,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把他撂下,然而还是给他指点了到医院去的路。佩莱莱吃力地抬起眼皮,想找个地方松口气,平息一下自己的抽噎。他那毫无生气的眼睛,紧盯着空落的街道两旁一扇扇关闭着的大门,盼望谁家能开门收留他。远远传来三响一顿的声音,仿佛是呼唤游牧人归宿的号角,又像是为虔诚的亡人祷告的钟声:可怜呀!……可怜呀!……可怜呀!……
一只兀鹫在黑暗中低低地飞过,把他吓了一跳。这只断了一只翅膀的飞禽发出的哀鸣,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威胁。他慢慢地朝前走去,扶着墙壁,一步步地向前挪动,只感到这些屹立不动的墙壁似乎在索索发抖。他发出一声声痛楚的呻吟,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夜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他不停地打着嗝儿……
樵夫像往常一样,在自家院子里卸下背上的柴捆。狗比他先回到屋里,此时又欢腾跳跃着跑出来迎接主人。他推开了狗,连帽子也没有摘,敞开的上衣,像蝙蝠翅膀似的披在肩上。他一直走到正在屋角炉灶上烙玉米饼的老婆身旁,向她讲述刚才遇到的事情。
“我在垃圾堆那里遇见了一位天使……”
炉灶的火焰映在芦苇墙上和稻草顶棚上,闪闪烁烁,好像其他天使们的翅膀一起在扇动。
一缕雪白而略带柴草清香的炊烟从茅舍的烟囱里袅袅升起。
五 那个畜生!
总统秘书听着巴雷诺医生的诉说。
“你听我说,秘书先生,我是外科军医,天天去兵营出诊,可说十年如一日。你听我说,现在我蒙受了不白之冤,我被捕过,被捕的原因……你听我说,是这样:军医院里发生了一种奇怪的疾病,每天上午死十一二个人,下午死十一二个人,晚上又死十一二个人。你听我说,军医部主任责成我和另外几个同事一起调查这件事,就这些士兵死亡的原因提出报告,查清楚为什么这些人头天入院时还是健康的,或是比较健康的,第二天就死了。你听我说,我解剖了五具尸体,得出了结论:这些倒霉鬼是死于胃穿孔,由于服用了某种我也说不上是什么东西的奇怪药物,他们的胃穿破了硬币大小一个窟窿。后来我查明,原来医院里把硫酸钠当作泻药给他们吃了。这种硫酸钠是从汽水厂买来的,显然已经变了质。你听我说,我的同事们却不同意我的看法,毫无疑问,正因为这样,他们反倒没有被捕。按他们的说法,致命的原因是一种尚待研究的新的疾病。你听我说,已经死了一百四十名士兵,可是硫酸钠还剩下两大桶呢!你听我说,主任军医为了贪污这几个比索,已经害死了一百四十条人命,还要死多少人呐……你听我说……”
“路易斯·巴雷诺大夫!”总统的一位副官在秘书处办公室的门口喊了一声。
“……你听我说,秘书先生,回头再告诉你他要跟我说些什么。”
秘书陪着巴雷诺大夫走了几步。他碍于情面,不得不装作颇感兴趣的样子听医生说话,心里却在想,这个医生啰嗦乏味的叙述,跟他学究式的满头白发和煎牛排似的枯黄脸色,倒是互为表里,相映成趣。
共和国总统昂首站着接见医生,他一只手自然地垂着,另一只手反背在身后,没等医生开口问候,便大声喝道:
“你听着,堂路易斯,你得给我小心点!我决不容许你们这帮庸医造谣诽谤,有任何一点败坏我政府声誉的行为。我的敌人们都得放明白些,如若不然,我要叫他们的脑袋搬家!你给我滚出去!滚!……叫那个畜生进来!”
巴雷诺大夫,好像刚被宣判了死刑一样,脸色惨白,紧皱双眉,手里捏着帽子,转身走出门去。
“完了,秘书先生,我完了!……我只听清楚了一句话:‘你给我滚出去!滚!叫那个畜生进来!……’”
“在叫我呢,我就是那个畜生!”
坐在角落里桌子旁的一名文书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从巴雷诺大夫刚关上的那扇门里走进总统办公室。
“我以为他会揍我哩!……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医生喃喃地说道,一边擦着脸上的汗珠。“真想不到!我不打扰你了,秘书先生,你挺忙,我该走了,不是吗?非常感谢……”
“再见,大夫!没什么,别客气。祝你一切顺利!”
秘书整理完了最后一份文件,准备过一会儿就呈请总统先生签署。这时候,城市上空橘红色的晚霞渐渐消失,像蒙上了一层薄纱似的苍穹里出现了灿烂的星光。灯火辉煌的钟楼上响起了普渡众生的晚祷钟声。
巴雷诺走进自己的家里,感到自己完全崩溃了。是谁在背后暗算自己呢?他关上大门,看了看房顶,深恐上面会伸下一只罪恶的手来把他掐死,便连忙躲到自己卧室的衣橱里面。
一件件长大衣威严地挂在衣橱里,好像一具具保存在防腐剂里的吊死鬼尸体。见了这种死人的模样,巴雷诺不由得想起了他父亲被害的事。事情发生在好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父亲独自一人在路上行走时被人杀害了。司法当局的调查,没有结果,家里人也只得忍气吞声,但是这桩卑鄙的谋杀事件最后还是泄露了出来。家里收到一封匿名信,信的大意是这样:
“那天夜里,大约十一点钟左右,我和我的小舅子从大湾镇到独木舟村去。正走到半路,突然听见远处一声枪响,接着又一连响了几枪……我们数了一下,一共响了五枪。我们躲进了附近的一个小树林。不一会儿,只听得一伙人骑着马朝我们的方向飞奔而来,经过我们旁边时,几乎快要擦着我们的身子。我们等到一切都过去以后,才继续赶路。可是走不多久,我们的牲口停步不走了,打着响鼻直往后退。我们滚鞍下马,掏出手枪,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只见路上趴着一具男尸,离他几步的地方躺着一头受伤的骡子,我的小舅子把骡子牵到了路边。我们毫不犹豫地折回大湾镇去报警。我们在警备司令部里见到了‘小骡人’何塞·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他正和几个朋友围坐在一张摆满酒杯的桌子旁。我们把他叫到一边,把刚才看见的事低声向他讲了一遍。先是说我们听到了枪响,后来又……上校听完我们的话,耸了耸肩膀,斜眼望着挂满烛泪的蜡烛火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马上给我滚回家去!我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不许再跟别人谈论这件事!……’”
“路易斯!……路易斯!”
一件长大衣像猛禽似的从衣架上掉了下来。
“路易斯!”
巴雷诺跳起身来,冲到离书架两步远的地方,装作正在翻阅一本书的样子。要是这会儿妻子看到他躲在衣橱里,她准会吓一大跳!……
“你这个人真差劲!老是这样啃书本,不是把老命送了,也得要发疯!好好想想我常跟你说的话吧!可你总也不开窍。如今这种世道,要想有点出息,用不着真才实学,只要能说会道。老啃书本有什么用处?做学问有什么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依我看,还不如一双袜子有用!……算了吧!……算了吧!”
灯光和妻子的声音使他恢复了镇静。
“算了吧!看书……看书……你究竟想图个啥?为了在你进棺材以后,让别人说一声你是个有学问的人?这种话对谁都可以说……有啥稀奇!……让那些没有学历的医生去啃书吧!你犯不着。你的博士头衔干什么用的?有了它就可以不学而知……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装模做样!与其围着书架转,还不如去招徕一些看病的主顾。要是来找你看病的人像这些毫无用处的书一样多,我们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了。我呀,就盼着能有一天你的诊所里坐满了人,电话铃一天到晚响个不停,你忙完门诊又忙出诊……总而言之,希望你能有点出息……”
“你说的出息是……”
“是要你做点正经事……你用不着跟我说废话,什么正因为要做点正经事,才得像你这样整天埋头攻书啦!我看别的医生学问还不及你的一半,人家照样有名有利。总统先生私人医生长,总统先生私人医生短的……你瞧,多光彩!懂了吧,这就是我说的有出息……”
“这个么……”巴雷诺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发现自己有点心不在焉,于是立即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得了,亲爱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要是把刚才见过总统的情况告诉了你,你准会吓得晕倒的。是的,我刚才见过总统。”
“嗳呀,我的天哪!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他是怎么见你的?”
“糟透了!我只听清楚了一句话:‘我要你的脑袋搬家!’我真吓坏了,最丢脸的是,我出来时连门都找不着了。”
“他骂人了?还算便宜了你。挨他骂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别的人还挨揍呢!”她沉默了好一会,接着说:“你这个人吃亏就在于胆子太小……”
“嗨,老婆,你说得倒轻巧,有谁碰到了像他那样的野兽还敢充好汉的!”
“不对,老公,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你即使当不上总统私人医生,当个普通外科医生也得有点胆量才是。你呀,趁早改掉这个胆子小的毛病!没有胆量就别想当外科医生。你听我的没错。你在操手术刀时,就需要胆量和果断。一个裁缝要是总怕铰坏料子不敢下剪,那就一辈子也别想做好衣服。当然,一件衣料值不少钱,而你们当医生的在医院里可以用印第安人做试验嘛!行了,别再想总统这档子事了,快去吃晚饭吧。出了天主堂门廊下那桩恐怖的谋杀案,他当然要大发雷霆啰。”
“你给我住嘴!我不许你胡说八道,别以为过去我没打过你,这会儿我真想给你一巴掌。这不是什么谋杀,也没有什么恐怖的,他们干掉的是一个万恶的刽子手,大快人心!就是他杀害了我的父亲,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杀死了这位只身行走的老人!……”
“那是匿名信上说的!你哪里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有谁像你这样轻信匿名信的?”
“我要是轻信匿名信的话……”
“你哪里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你听我说完!我要是轻信匿名信的话,你早就不能再待在我的家里了,”巴雷诺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发烫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你早就不能再待在我的家里了。拿去,念念吧……”
她除了嘴唇上的口红外,整个脸顿然变得像纸一样刷白,她接过丈夫递给她的那张纸条,飞快地读了一遍:
“大夫:如今‘小骡人’已经关(归)天,您好好安为(慰)安为(慰)您的太太吧!一群爱护您的男女朋友敬上。”
她发出了一阵痛苦的笑声,笑声充塞了巴雷诺小小实验室里的每一根试管和每一只曲颈瓶。她把纸条小心翼翼地还给她丈夫,像是递给他某种尚待鉴定的毒物似的。这时候,女仆站在门口禀报说:
“晚饭已经摆好了!”
在总统府里,总统正在签署文件,一个小老头站在一旁伺候,他就是巴雷诺大夫走出门时听到总统喊他进去的“那个畜生”。
“那个畜生”穿着十分寒伧,他的皮肤像肉老鼠似的呈粉红色,一头蓬松的黄发,一双混浊无光的蓝眼睛,戴着一副蛋黄色的眼镜。
总统签完了最后一份文件,小老头赶紧拿起吸墨器,匆忙间竟碰翻了墨水瓶,墨水洒到了刚签好的文件上。
“畜生!”
“先……生!”
“畜生!”
一阵急促的摇铃声,又一阵……又一阵……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副官出现在门口。
“将军,把这个混蛋带下去,打二百棍子,快!”总统咆哮着,说完就回总统官邸去了。晚餐已经摆好。
“那个畜生”眼眶里涌满了泪花,他没有求饶,也无法求饶,他知道求饶也是枉然,因为总统先生近来正为帕拉莱斯·松连特被杀事件而大动肝火。他透过泪水仿佛看到了他那劳累过度的妻子领着六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为他苦苦求情。他把痉挛的手伸进上衣口袋,想抽出手帕来,痛哭一场——要是能够放声大哭一场心里就轻松些了!——他心想,这次挨打不算冤枉,而是罪有应得,谁叫我这么笨手笨脚呢!——要是能够放声大哭一场心里就轻松些了!——做事就得多加小心,实在不应该把墨水打翻在文件上——要是能够放声大哭一场心里就轻松些了!……
他咬紧嘴唇,露出了一排梳子似的黄牙,加上他那深陷的双腮和痛苦的模样,活像一个被判处了死刑的犯人。背上的冷汗浸湿了衬衣,贴在身上,实在难受。一辈子也没有出过这么多的汗!……要是能够放声大哭一场心里就轻松些了!他越想越害怕,不禁牙齿格格地打起战来……
副官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就往外拽,仿佛在拖一个麻袋。老头儿完全吓呆了,两眼发直,两耳发聋,两脚迈不开步子,腰都直不起来,愈来愈支撑不住……
几分钟后,副官站在总统的餐厅门口。
“可以报告吗,总统先生?”
“进来,将军。”
“总统先生,我来向您回报,那个畜生没有能忍受得了二百棍子。”
女仆正捧着一盘油煎土豆,准备给总统上菜;她的双手不禁哆嗦起来。
“你,哆嗦什么?”主人厉声责问道。他又转身向着将军——将军一直笔挺地保持着立正的姿势,手里拿着军帽,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等待总统的吩咐——说道:“好吧,你可以走了!”
女仆端着菜盘,赶忙追上副官,问他为什么老头儿没能经受得了二百棍子。
“什么为什么?死了呗!”
女仆返回餐厅,手里仍然端着菜盘。
“老爷!”她几乎哭着对总统说道,总统正在从容地吃着晚餐。“说是他受刑不起,已经死了。”
“死了又怎么样?下一道菜!”
六 将军的头颅
总统的心腹之人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1)进来时,总统刚刚吃完晚饭。
“非常抱歉,总统先生!”他说着一步跨进餐厅(他像魔王撒旦一样,外貌英俊,内心险恶)。“非常抱歉,总统先生!我来迟了……我刚帮助一位樵夫搀扶了一个受伤的人,是他在垃圾堆碰到的,因此我没有能早点来。报告总统先生!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总统跟往常一样,穿得像戴着重孝:黑鞋,黑衣黑裤,黑领带,头上总是戴着一顶黑帽;嘴唇上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白短髭遮掩着没有牙齿的牙床,两腮皮肉松弛,眼泡皱巴巴的像被人揉搓过似的。
“把他安顿妥当了吗?”总统舒展开紧皱的眉头,问道。
“总统先生……”
“那还用说!一个珍视自己是共和国总统的朋友的人,当然不会把一个遭人暗算的不幸受害者抛在街头不管!”
听到餐厅门口轻轻的脚步声,总统转过头去说道:
“进来,将军。”
“报告总统先生……”
“将军,都安排好了吗?”
“是的,总统先生……”
“你亲自去一趟,将军。请替我向他的遗孀表示哀悼,并以共和国总统的名义,发给她三百比索,作为丧葬费用。”
将军右手拿着军帽,笔直地站着,屏息敛气,几乎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然后,他鞠了一躬,拿起桌上的钱,脚跟一转,走了出去。几分钟之后,便坐上汽车走了,车上载着“那个畜生”的棺材。
卡拉·德·安赫尔连忙解释:
“我本来想把那个受伤的人送到医院里去,但转念一想:如果有总统先生的一道命令,他一定会得到更好的照料。所以,一则奉命前来见您,并再次向您表示我对我们的帕拉莱斯·松连特被那帮恶棍卑鄙地杀害一事感到万分痛心;二则……”
“我会下命令的……”
“您肯定会这样做的,要不然大家怎么会都认为您真不应该是治理这个国家的人……”
总统像被蜇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
“谁这么说的?”
“我第一个这么说!总统先生,我同许多人一样,都坚决认为,像您这样的人本来应该治理一个像法国那样的国家,或者是自由的瑞士,或者是勤劳的比利时,或者是美丽的丹麦!……不,还是法国,最合适的还是法国……您应该是主宰甘必大和维克多·雨果的伟大人民命运的最理想的人!”
总统的八字胡须下面隐约地露出一丝微笑。他用一块白绸手帕擦着眼镜,一直注视着卡拉·德·安赫尔。他稍为停顿了一下,转了个话题说:
“米盖尔,我叫你来,是为了要你去办一件事,希望你今晚就去办妥。有关当局已经下令逮捕欧塞维奥·卡纳莱斯那个老滑头,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将军。明天一早就要到他家去抓他。虽然他是谋杀帕拉莱斯·松连特的凶手之一,但是由于某些特殊原因,政府不便把他关进监狱,我要他马上出走。你赶紧去找他,把你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他,作为你的意思,劝他今天晚上就逃走。你得设法帮助他逃出去。他可能会像一切职业军人那样,重视荣誉,宁死不肯出逃。但要是明天他被抓住的话,我就得砍掉他的脑袋。我们这次的谈话不能让他知道,你我明白就行了。你要当心,不能让警察知道你去过他那里;你看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总之,既不能招人怀疑,又得让那个老滑头出逃。现在你可以走了。”
总统亲信用黑围巾遮着半边脸,走了出去。(他像魔王撒旦一样,外貌英俊,内心险恶。)守卫着主子餐厅的军官们向他敬了个礼。或许只是他的预感,或许他们已经听见了谈话,知道他的手里攥着一位将军的头颅。候见厅里六十个等得焦急而疲惫的人在连连打哈欠,期待着总统先生抽空接见他们。总统府和总统官邸附近的街道上铺满了鲜花。一群群士兵,在司令官指挥下,正在用灯笼、小旗和蓝白两色的中国纸链装饰附近的营房大门。
卡拉·德·安赫尔没有留意这种准备过节的热闹情景。他得马上见到将军,和他商定一个计划,帮助他出逃。当森林里的狗吠叫起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原来在总统先生和他的敌人之间隔着一座阴森可怖的森林,这座森林中的每一棵树木都长着耳朵,稍有风吹草动,这些耳朵就会像暴风雨即将来临似的警觉起来。在方圆几里之内,即便发出一点最轻微的声响,也逃不过这几百万只留心谛听的耳朵。狗在不停地吠叫。一个比电报线还要纤细的无形的通信网使每片树叶都和总统先生连接着,他密切地窥伺着他的子民们内心深处最秘密的活动。
只要能瞒过警察的耳目,让将军逃之夭夭,哪怕跟魔鬼达成协议,把灵魂出卖给它也在所不惜……然而,魔鬼是不会发善心的,这么棘手的事,走到哪儿算哪儿吧……事关将军的头颅和别的什么东西呀……他说着这句话时,仿佛感到他的手里真的攥着将军的头颅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他来到了坐落在梅塞德区的卡纳莱斯的家门前,这是一幢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宛如一枚古钱,古色古香。房子占据了整个街角,朝着主要街道的一面有八个阳台,车马出入的大门则朝着另一条街道。总统亲信本想站在那里等一会儿,等听到里面有人声时再去叫门。但看到对面人行道上宪兵在来回走动,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同时朝着那些窗口扫视了一眼,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人,好向他打个手势。可是一个人也没有。老站在人行道上不可能不引起怀疑。他看到房子对面拐角处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馆,为了能在附近多逗留一会儿,需要到里面去喝点什么,譬如说,要一杯啤酒。他跟老板娘搭讪了几句,便端起一杯啤酒,回过脸去看看那个坐在靠墙板凳上的人,他进门时只瞥见了这个人的轮廓。此人帽子戴得很低,几乎盖住了眼睛,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外衣的领子向上翻起,裤腿上小下宽,咖啡色皮鞋的后跟很厚,还钉了一层橡皮,靴子上虽然有扣子,却全都没有扣上。总统亲信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看到柜台里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酒瓶,电灯泡里耀眼发光的灯丝,西班牙葡萄酒的广告,上面画着酒神巴科,骑在一只酒桶上,周围是一群大肚子教士和裸体女人,还有总统先生的一张被画成一副恶少模样的画像,肩上佩着两道铁轨似的肩章,一个小天使正把一顶桂冠戴到他的头上,真是一幅饶有情趣的画像。总统亲信不时望望街对面将军的家。要是那个坐在板凳上的人和老板娘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串通在一起狼狈为奸,那可就糟了。他一面解开上衣的扣子,一面跷起二郎腿,曲身把双肘撑在柜台上,做出一副不准备很快就走的样子。是不是再要一杯啤酒呢?他又向老板娘要了一杯啤酒。为了拖延时间,他付了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估计老板娘会找不开。老板娘不高兴地打开柜台的抽屉,把那些肮脏的钞票翻来翻去,又砰的一声把抽屉关上。果然找不开,凡是碰到这种情况,只得按照老办法,出去换钱。她把围裙解下搭在赤裸的手臂上,向街上走去,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板凳上的那个人,示意他要留心这位顾客:我可对这个人不放心,别让他偷走什么东西。其实她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因为就在这个时候,竟像自天而降似的,从将军家里走出一位小姐来。卡拉·德·安赫尔赶忙迎了上去。
“小姐,”他走到她身旁,对她说道。“请你告诉这家主人,就是你刚从那里出来的那家,我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要通知他……”
“通知我爸爸?”
“你是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
“是的,先生……”
“那好……请你别站住,往前走……我们照样往前走……这是我的名片。请告诉令尊,我在家里等候他,请他赶快到我家里去。现在我就从这里回家去等他。他的生命危在旦夕……对,对,叫他快到我家里去,越快越好……”
一阵风刮走了他的帽子,他只得回身去追,有两三次已抓到了手里又被刮跑了,最后总算抓住了,这情景好像一个人在追逐一只从窝里飞出来的鸡。
他借口去取找还的钱,回身进了酒馆,想看看那个坐在板凳上的人对他的突然出去有什么反应,结果却撞见他正和老板娘扭成一团,把她挤到墙边,急不可耐地要亲吻她一下。
“你这臭警察,难怪人家叫你‘疯狗’!”老板娘趁他听到卡拉·德·安赫尔的脚步声吓了一跳,把她放开时,嘴里骂了一句。
为了有利于实现自己的计划,卡拉·德·安赫尔进行了友好的调解。他解除了老板娘的武装——她手里拿着的那只酒瓶,又回过头来和善地看着那个坐在板凳上的人。
“太太,你消消气!这算是什么事儿呢?钱你不用找了,你们二位有事好好商量。这事闹出去可没啥好处,只会招引警察,而且,要是这位朋友……”
“我叫卢西奥·巴斯克斯,为你效劳……”
“什么卢西奥·巴斯克斯,是疯狗!(2)警察又怎么样!什么事都搬出警察来!让他们试试!看他们敢上这儿来不?我谁都不怕,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印第安女人。你听见了吗,先生?这家伙还用‘新院’(3)来吓唬我呢!”
“哼!只要我愿意,还要把你送进妓院去呢!”
巴斯克斯低声咕哝着,把流到嘴边的鼻涕吐到地上。
“放屁!有种你试试看!”
“哎呀,老兄,你们别吵了,够了!”
“是的,先生,你看我这不是不吭气了嘛!”
巴斯克斯的噪音很难听,说起话来像个女人,软绵绵的,又尖又细,像是在用假嗓子说话。他如痴如狂地爱上了这位老板娘,白天黑夜地缠着她,只求能让他痛痛快快地亲个嘴。但老板娘不让,怕他得寸进尺,无论是哀求、威胁、送礼、流假眼泪和真眼泪,还是唱小夜曲和说甜言蜜语,统统都遭到了她冷若冰霜的拒绝。她始终寸步不让,她常说:“谁要是爱上我,就得知道,要想跟我谈情说爱,还得跟我好好较量几个回合。”
“既然你们已经不再争吵了,”卡拉·德·安赫尔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同时用食指在一枚嵌在柜台上的镍币上划来划去,“我就跟你们说说住对面的那位小姐的事吧。”
他说有位朋友委托他去问问她有没有收到他的信,可是,老板娘打断了他的话说:
“你这个人交上桃花运了!我们看得出你已经跟她打得火热了!”
总统亲信感到眼前一亮,忽然计上心头……两人打得火热……遭到家庭反对……接着来个私奔……反正私奔和出逃差不多……
他的手指继续在那枚镍币上划来划去,只不过动作比刚才更快了。
“你们说对了,”卡拉·德·安赫尔回答道,“不过,我心里正在发愁,因为她父亲不同意我们结婚……”
“别提这个老头子了!”巴斯克斯插嘴说,“一天到晚总是板着脸,好像别人欠了他的债似的。我要不是奉命,才不愿意到处盯着他呢!”
“有钱人都是这样子!”老板娘忿忿地补充了一句。
“所以,”卡拉·德·安赫尔解释道,“我想把她从家里弄出来。她已经同意了。刚才我们把一切都说定了,就在今天晚上一起出走。”
老板娘和巴斯克斯都不禁微笑了一下。
“来干一杯!”巴斯克斯对他说,“这可是桩好事。”接着,他递给卡拉·德·安赫尔一支烟,说:
“先生,抽烟吗?”
“不抽,谢谢。……不过,盛情难却,就陪你抽一支……”
就在他们点烟的功夫,老板娘已斟满了三杯酒。
不多一会儿,几杯暖酒下了肚,卡拉·德·安赫尔开口道:
“这么说,我就仰仗二位帮忙了?无论如何,你们得助我一臂之力!噢,这件事还必须今天就办!”
“今晚十一点以后我不行,有公干。”巴斯克斯建议说,“不过,这娘儿们……”
“什么这娘儿那娘儿的!说话好听点!”
“她呀,名叫玛莎夸塔,”他转过脸朝老板娘瞟了一眼说,“她可以替我帮你的忙。她一个人顶得上两个。但你如果还需要帮手,我还可以再派一个来。正好我有一个朋友,约好了在中国人住的街上见面。”
“老兄,你动不动就搬出那个‘杏仁黄’赫纳罗·罗达斯来!”
“为什么叫他‘杏仁黄’?”卡拉·德·安赫尔问道。
“因为他的脸色看来活像个死人,总是那么黄……黄……黄得像杏仁!”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找他帮忙没有什么不合适……”
“……不,找他不太合适。对不起,先生,我打断你的话了。我本来不想讲出来:这个赫纳罗·罗达斯的老婆,一个叫什么费迪娜的女人,逢人便说将军的女儿要做她儿子的教母了。也就是说,你的那个朋友赫纳罗·罗达斯,在这位先生说的这件事情上他是不会‘中力(立)’的。”
“真是个多嘴多舌的婆娘!”
“你把什么都说成是多嘴多舌!”
卡拉·德·安赫尔对巴斯克斯的好意表示感谢,并向他说明,最好不要找“杏仁黄”帮忙,因为,正像老板娘说的,在这件事上,他是不会中立的。
“巴斯克斯老兄,很遗憾,你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帮我的忙……”
“我也感到很遗憾,不能助你一臂之力。我要是早知道,告个假就好了。”
“能不能花点钱活动活动……”
“不行,毫无办法!我这个人不善于干这种事。再说,这事也确实难以办到!”他用手搔着耳朵说。
“管它办得到办不到!反正我在天亮之前一定再来,不是两点差一刻,就是一点半,我准来。在爱情问题上,就得趁热打铁!”
卡拉·德·安赫尔在门口和他们两人告别,还把手表凑到耳边,听了听表是不是在走。那有节奏的嘀嗒声真让人心跳加速!他用黑围巾遮住苍白的脸,匆匆离开了酒馆。他的手里攥着将军的头颅和别的什么。
* * *
(1)卡拉·德·安赫尔,西班牙语原意为:天使的脸。
(2)疯狗,原文与卢西奥·巴斯克斯读音相近。
(3)“新院”,一所新开设的女牢房的名字。
七 大主教饶恕罪孽
赫纳罗·罗达斯走近墙边停下来点烟。就在他划火柴的时候,卢西奥·巴斯克斯走了过来。一条狗正在大教堂前的栅栏旁呕食。
“讨厌的风!”罗达斯咕哝着说,一眼瞥见了自己的朋友。
“你好呀!”巴斯克斯向他打招呼说。两人继续往前走。
“你好,老兄!”
“上哪儿去?”
“什么上哪儿去?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们不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吗?”
“噢,噢,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关于你的那件事,我这就告诉你。现在咱们先去喝一杯。不知怎么的,现在很想喝一杯。咱俩从教堂门廊那边过去,看看有什么动静。”
“我不相信会有什么动静。不过,你既然想去看看,那就一起去吧。自从禁止乞丐们在那儿过夜以来,一到晚上,那地方真是连猫也见不到一只了。”
“这可真是谢天谢地。你看怎么样,我们就从大教堂门廊里穿过去。啊,风真大……”
自从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被杀以后,便衣警察无时无刻不在天主堂门廊附近警戒,负责监视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家伙。巴斯克斯和他的朋友从教堂门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登上一级级的台阶,这台阶一直通到大主教府邸的街角。两人向百门大街那边走去。在原来乞丐们过夜的地方,现在只有门廊的柱子投在地面上的几道阴影。放在那里的一张又一张的梯子提醒人们,泥水匠就要来粉刷这座建筑物了。确实如此,在可敬的市政厅颁发的各项表示无条件拥戴共和国总统的命令中,最为突出的就是下令清洗和粉刷发生罪大恶极谋杀案的现场——天主堂门廊。这笔费用要由在附近开杂货铺的“土耳其人”(1)负担,那些店铺里总是散发着一股子烤焦面包的煳味。在市政厅发布的这道严令中,关于费用的问题是这样明文规定的:“一切费用均由土耳其人负担,他们应对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的被害负有一定责任,因为罪行就发生在他们居住的地区。”这些“土耳其人”,要不是靠了某些有影响的朋友从中斡旋,用半价买来的公债券偿付了天主堂门廊粉刷、清扫和改善照明所需的费用的话,他们也许早就因为这种报复性的苛捐而倾家荡产,穷得比原先睡在他们家门口的乞丐还不如了。
但是便衣警察的光临又给“土耳其人”增添了烦恼。他们低声地相互打听,干吗还要这么严密监视呢?是因为还没有把公债券溶化在石灰池里呢,还是因为还没有用他们的捐款去购买像以色列先知的胡子般的大刷子呢?为了谨慎起见,他们在自己商店的大门背后又多加了几道门闩、插销和扣锁。
巴斯克斯和罗达斯从百门大街那一头离开了教堂门廊。他们两人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回响。顺着街朝前走,他们拐进了一家名叫“醒狮”的小酒馆。巴斯克斯向小酒馆老板打了个招呼,要了两杯酒,就在屏风后面的一张小桌旁,挨着罗达斯坐了下来。
“你说说吧,我托你的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罗达斯问道。
“干杯!祝你健康!”巴斯克斯举起了盛满白酒的酒杯说。
“祝你健康,老兄!”
正走过来伺候他们的酒馆老板也随声附和着说:
“祝先生们健康!”
两人便一饮而尽。
“那件事没有指望了……”巴斯克斯满嘴酒气,唾沫四溅地说出了这句话,“副局长把他的干儿子塞了进来。等我向他提起你时,已经晚了一步,这个差事已经给了那个窝囊废。”
“真的呀!”
“是呀,发号施令的是船长,不是水手……我对他说过了,你这个人机灵,能干,很想当个便衣。你是知道的,如今干什么都得靠门路!”
“那他是怎么说的?”
“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他说这个位子已经给了他的干儿子。这一来,我也就不便再开口了。我跟你直说了吧,现在比起我当便衣警察那会儿要难进多了。大伙儿都说当便衣是个有奔头的职业。”
听了他朋友的话,罗达斯失望地耸了耸肩,嘴里嘟囔了一句。他本来是满心希望谋到这个差事的。
“嗳,老兄,别泄气,别难过!等有了别的差事,我一定帮你弄到手。我向上帝和圣母发誓,一定帮你弄到手。你知道吗,如今局势不稳,经常出事,局里肯定还要添人手的。我不记得对你讲过没有……”说到这里,巴斯克斯四下里瞧了瞧。“我可不能犯傻!还是不讲为好!”
“那好吧,你就什么也别对我讲得了,这关我什么事!”
“事情都已经策划好……”
“我说,老兄,你就什么也别对我讲得了!请你别再说了!瞧你吞吞吐吐的,不说算了……”
“瞧你这家伙,火气真大,喝多了吧!”
“你别说了,我不喜欢疑心病重的人,你简直像个女人!这样吞吞吐吐的,好像是谁问你来着。”
巴斯克斯站起身来,看了看有没有人在偷听,便凑近罗达斯悄声地接着说下去。而罗达斯见他那副想讲又不敢讲的样子,满肚子不高兴,爱理不理地听着。
“我不记得对你讲过没有,出事那天晚上,在教堂门廊下面过夜的那帮叫花子已经招供,现在谁都知道是什么人干掉了上校的。”他提高了嗓门问道:“你说是谁?”接着又压低声音,用谈论国家机密的语调说:“凶手居然是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和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
“你这话确实吗?”
“今天已经下达了逮捕他们两人的命令。得,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兄!”罗达斯已不再生气,若有所思地说道,“据说那位上校能在百步之外一枪打中一只苍蝇,谁见了他都胆战心惊。没料到人家一没有动枪,二没有动刀,就像掐死一只母鸡似的掐住脖子就结果了他的性命。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看来干掉上校的那些人还真有两下子!”
巴斯克斯建议再喝一杯,说着便喊添酒:
“堂卢乔,再来两杯!”
酒馆老板堂卢乔重又替他们斟满了杯子;他招待顾客的同时也在炫耀他那副黑色的丝背带。
“来,咱们痛痛快快地干一杯!”巴斯克斯说着,吐了一口痰。接着又含糊不清地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见了酒不要命,见不得杯子里有酒。你要是不了解的话,现在该知道了。为你的健康干杯!”
罗达斯本来有点心不在焉,听了巴斯克斯这么一说,连忙同他干了杯。他把空酒杯从唇边拿开,大声说道:
“要是那些把上校打发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再回到教堂门廊下,那才是大傻瓜哩!我看你们等到啥时候去!”
“谁说他们还会回来?”
“那你们干吗还在守着?”
“查清案子呗,想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哈,哈,哈!你真让我好笑!”
“一点儿也不可笑!我是说,既然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干掉了上校,又何必还要等他们回到门廊下才去逮捕呢?……我看,你准是想从‘土耳其人’那里捞点油水才去看守门廊的,对不对?”
“别胡扯了!”
“你这会儿也别跟我编瞎话了!”
“便衣警察老在天主堂门廊附近转悠,根本不是为了帕拉莱斯上校这档子事,更是不关你的事……”
“……我才没那份闲心!”
“那你就少管闲事少操心吧!”
“他妈的,你这小子嘴还真贫!”
“好了,跟你说正经吧!便衣警察监视教堂门廊,跟谋杀案毫不相干,真的,毫不相干。你怎么也猜想不到我们待在那儿干什么……我们是在等候一个得了狂犬病的人。”
“我才不信呢!”
“你还记得那个哑巴吗?街上人都冲着他喊‘妈妈!’的那个瘦高个儿,罗圈腿,像个疯子似的满街跑……你想起来了吗?……你肯定会记得。我们看守教堂门廊就是为了等他,三天以前他就从那里失踪了。我们得给他吃一颗黑枣儿……”
巴斯克斯说着伸手摸了摸腰里的手枪。
“你别开玩笑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我跟你说的是实话,真的是实话,他已经咬伤过不少人了,所以大夫们给他开了帖药方:服铅丸一枚。你觉得怎么样?”
“你别糊弄我了,骗得了我的人还没有生呢,老伙计,我可没有那么傻。我只知道警察在教堂门廊那边守候那几个拧断上校脖子的人……”
“你这个人脑子真不开窍!太固执己见了!跟你说了实话,你还不信。是在等候哑巴!我跟你说是在等候哑巴!那个哑巴患了狂犬病,他已经咬了不少人!你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佩莱莱呻吟着,像蠕虫似的沿着街道向前爬行。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有时双手扶地,肚皮贴着石板路面,用一只脚尖撑着地面向前爬,有时就靠那条没有受伤的腿,一屈一伸,用胳膊肘支撑着前进。终于看见广场了。公园里的树木在狂风吹打下,向空中发出兀鹫般的叫声。佩莱莱吓得昏厥了过去,过了好久才慢慢恢复了知觉。他感到又饿又渴,舌头干燥,僵硬得像条死鱼,裤裆里湿淋淋的,好像在水里泡过。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天主堂门廊,像一只垂死的猫那样费力地往上爬。他蜷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嘴巴张得老大,双眼混浊无光,破烂不堪的衣衫沾满着一片片的血迹和污泥。宁静融化了最后一批行人的噔噔脚步声,哨兵身上武器碰击的叮当声,在地上东嗅西嗅觅食的街狗的索索碎步声,以及风吹动纸片和树叶向门廊这边刮来时发出的沙沙声。
堂卢乔再一次斟满了两只通常叫做“两层楼”的高脚酒杯。
“你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巴斯克斯连吐了两口痰,用一种比平时还要尖细的嗓音说道。“我不是正在讲给你听吗?今天九点来钟的时候,可能是九点半吧,也就是说在我到这里来和你碰头之前,正当我和玛莎夸塔调情的那忽儿功夫,有一个人走进了酒馆,说是要喝啤酒。她立即给他倒了酒。这个人又要了一杯,付了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她找不开,就跑出去换钱。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我一见那人进来,就看出里面定有名堂。果然不出所料,一个小妞儿从对面那幢房子里走了出来。她刚一出门,那个家伙起身就走,跟上了她。这时候,我顾不得再看他们了,因为玛莎夸塔回来了,我呢,这你知道,再也按捺不住了,上去一把就搂住了她……”
“那么,这一百比索……”
“别忙,你听我说。我正跟她扭成一团,那个人回来取找钱了。他看见我们搂抱在一起,反倒信任我们起来了。他告诉我们说,他迷上了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他想,如果有可能,今天晚上就要把她弄走。那个姑娘正是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她出来就是为了同他商量这件事的。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乞白赖地缠着我,求我帮他的忙,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公事在身,得去教堂门廊那边守候……”
“这俩人真有他们的!不是吗?”
罗达斯吐了口痰说。
“这个人我在总统府见过多次……”
“我猜想他一定是总统的亲戚吧!……”
“不,哪儿是什么亲戚!边都沾不上。我奇怪的是,他为什么那么着急,偏要在今天夜里弄走那个姑娘。看来,他已经听到一点关于逮捕将军的风声,想趁大兵们来抓老头子的时候,趁火打劫把她弄走。”
“没错!准是这么回事儿……”
“来,咱们干了这最后一杯就走!”
堂卢乔又在他们的酒杯里倒满了酒。两个朋友端起杯子就喝干了,在满是痰迹和廉价香烟烟头的地上又吐了几口痰。
“堂卢乔,该付多少钱?”
“十六块四……”
“一个人的吗?”罗达斯插嘴问道。
“不,哪能呀!两个人的账算在一起了!”酒馆老板回答说。巴斯克斯数了几张钞票和四枚镍币给他。
“再见,堂卢乔!”
“堂卢切托,回头见!”
酒馆老板走过来把他们一直送到门口,连声道别。
“嗳哟,风真大,好冷呀!”一走到街上,罗达斯就大声嚷着,把两手插进了裤袋。
他们慢慢地走到了监狱附近的小商店前面,拐过街角就到了天主堂门廊。巴斯克斯很开心,张开了双臂伸了伸懒腰,两人在那里停了一忽儿。
“这才叫真正的‘醒狮’呢!你瞧,我这一头又长又曲的卷发多么像狮子的鬃毛!”巴斯克斯伸着懒腰说。“我这头狮子要等办完了一桩棘手事才称得上真正的雄狮!(2)哎,你也高兴一点,好不好?今天夜里我可是太高兴了。听见了吗,今天夜里我太高兴了!”
他大声重复着这句话,尖细的嗓门越来越刺耳。他似乎把静谧的黑夜变成了一面带铃铛的手鼓;他自己则好像迎着晚风,在和一些看不见的朋友握手;他又仿佛把在教堂门廊下表演木偶戏的艺人和那些扮演各种角色的小木偶都叫到了自己的身边;木偶们胳肢着他的脖子,逗得他大笑不已。他笑啊、笑啊,双手插在背心口袋里,迈着跳舞的步子。在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时,感到一阵恶心,难受得弯下了腰免得胃里的东西吐出来。突然,他不作声了。哈哈的笑声顿时在嘴里凝固,就像牙科医生用来做牙样的石膏在嘴里一下子凝固起来一样。他看见了佩莱莱。他那噔噔的脚步声打破了教堂门廊的寂静;这座古老的建筑又把他的脚步声扩大了两倍、八倍、十二倍。傻子像一条受了伤的狗,痛苦地呻吟着。他一看见巴斯克斯端着手枪朝他走过来,便发出了一声撕裂夜空的哀号。巴斯克斯抓住他那条摔断了的腿,朝通向大主教府邸的台阶走去。罗达斯目睹着这一情景,吓得呆若木鸡,直喘大气,浑身冷汗。一声枪响,佩莱莱应声倒在台阶上。接着,又一声枪响,便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些“土耳其人”都被这两声枪响吓得躲在家里,缩成一团。谁也没有看见什么,但是在大主教府邸的一扇窗口,一双圣徒的眼睛目击了这个不幸的人的死去。当佩莱莱的尸体滚下台阶的时候,这位圣徒举起他那戴着紫宝石戒指的手,饶恕了他的罪孽,为他打开了通向天国的大门。
* * *
(1)“土耳其人”,中美诸国对阿拉伯裔侨民的统称,他们多半从事小商业或手工劳动。
(2)西班牙语中“狮子”与“棘手事”发音相近。
八 门廊下的木偶戏艺人
大街小巷听到枪声和佩莱莱的哀号,看到巴斯克斯和他的朋友在逃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惨淡的月光下,也跟着奔跑。广场上的树木把手指扳得格格作响,为着不能借着寒风或电话线把刚才发生的事传布出去而深感苦恼。一条条马路都从街口探出头来相互打听出事的地点,它们晕头转向地到处乱跑,有的奔向闹区,有的奔向城郊。不对,这罪行没有发生在犹太胡同,那条胡同弯弯曲曲、坎坷不平,仿佛是由一个醉汉设计的!没有发生在埃斯库因蒂利亚胡同,那条胡同从前因为士官生们在那里用剑刺死过一伙作恶多端的宪兵而闻名全城,那是个使人想起剑客和骑士故事的地方!没有发生在国王胡同,那是赌徒们爱去的地方,谁从那里走过都得向国王致敬!没有发生在房屋破旧、路面倾斜的圣特雷莎胡同,也没有发生在兔子胡同,哈瓦那喷泉胡同,五道街或者马丁尼哥路附近!……
原来罪行发生在中央广场。在那里,公共厕所里的水不停地流着,好像在不知为什么而流眼泪。宪兵们的武器互相撞击,不停地发出铿锵声。黑夜在寒冷的苍穹下不住地旋转,大教堂和天空也随着一同旋转起来。
风仿佛也在太阳穴上挨了两枪,惶恐不安地颤动着,它已经无力吹掉树梢上的叶子,就像难以去掉它们头脑里的固执念头一样。
突然间,天主堂门廊旁,有一户人家的大门打开了,木偶戏艺人像耗子似的探出头东张西望。他的妻子虽然年过半百,却像小姑娘一样好奇,使劲把丈夫推到街上,要他看个究竟,好回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那接连两声枪响是怎么回事呢?木偶戏艺人觉得爱打听的老婆逼他穿着睡衣睡裤在门口探头探脑实在令人发笑,这都怪堂娜本哈蒙(由于丈夫名叫本哈明,人们也就给他妻子取了这个绰号(1))太爱凑热闹。她急于想知道是不是杀死了某个“土耳其人”,竟粗野地把十个尖得像马刺似的指头插到丈夫的胁下,叫他尽量把脖子伸长点。
“哎呀,你这个女人真是的!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能告诉你什么呢!你怎么这么多事呀?……”
“你说什么?……是‘土耳其人’那边出了事吗?”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这人就是爱管闲事……”
“你说清楚点儿,看在上帝面上!”
木偶戏艺人因为摘掉了假牙,瘪进去的嘴巴说起话来总是漏风。
“啊!我看见了,你等着吧!我已经看见是怎么回事了!”
“哎呀,本哈明,我一点也听不清你在嘟哝些什么!”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要你知道,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在那边!就在主教府街角那儿,一群人在围着看什么呢!”
“喂,你既然什么也看不见,那就躲开!真是个窝囊废!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堂本哈明把地方让给了他老婆。她头发蓬松,一只乳房裸露在土黄色睡衣的外面,另一只乳房被卡门圣母护身符的带子缠着。
“那边……有人抬过一副担架!”本哈明最后报告说。
“噢,对了,对了,是往那儿去的!……我原来以为事情出在‘土耳其人’那边哩!本哈明,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事情就出在这里,怪不得枪声这么近!”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看见有人抬着担架往那边去。”木偶艺人重又说了一遍。他站在他老婆的背后,说话声音仿佛是从很深的地底下发出来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见有人抬着担架往那边去!”
“别说了,不知道你在嘟哝些什么,最好还是去安上你那副假牙吧,要不然,我会以为你在对我说英语呢!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
“我说我看见……”
“不对,是这会儿刚抬过来的!”
“不对,亲爱的,早已在那儿了!”
“我说是这会儿刚抬过来的,我又不是近视眼,看得一清二楚!不是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早就看见……”
“看见什么?担架吗?我看不见得……”
堂本哈明身高不到一米,身材又瘦又小,加上周身长满毛发,看来活像一只蝙蝠。这会儿他要想看看那一群人和宪兵究竟站在那里干什么,那可纯粹是痴心妄想,堂娜本哈蒙的背把他挡住了,她个子比大门还宽,坐电车一个人得占两个座位,一边屁股占一个,做一件衣服得花七米布料。
“你怎么只顾自己一个人看呢!……”堂本哈明顶撞了她一句,希望早点结束这种日全蚀的局面。
话音刚落,仿佛有人喊了一声:“芝麻,开门!”(2)堂娜本哈蒙转过身子,像一座大山似的向他身上压下来。
“耶稣,马利亚!你想看,我就把你抱起来,让你看个够!”她大声说道,像抱一个小孩似的把他从地上一把就抱到了大门口。
木偶戏艺人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五花八门的骂人话。就在他双脚乱踢他老婆那像只衣箱似的大肚皮时,那边,四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正用担架抬着佩莱莱的尸体穿过广场。堂娜本哈蒙画了个十字。公共厕所里的流水在为这个死于非命的人哭泣,风声应和着公园里树枝发出的兀鹫般的鸣叫声,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纱。
“瞧你这讨厌模样!我们结婚那天,神甫干吗不早点告诉我:‘给你的是管家婆,不是好媳妇!’”木偶戏艺人双脚着地时嘟哝着说。
她没有在意丈夫的话。真要吵起架来,他可不是她的对手呢!如果说,丈夫勉强称得上半只橘子(3)的话,她这个做妻子的该是只大柚子了。不过这一次妻子让了丈夫一步,任凭他去唠叨。一来他嘴里没有牙齿,反正说什么也听不清,二来也得稍微给他留点面子。
一刻钟后,堂娜本哈蒙已经鼾声如雷,呼呼熟睡。她的呼吸器官仿佛在她那肥胖身躯的重压之下挣扎求生;而她的丈夫还在那里生闷气,抱怨自己的婚姻太不美满。
但是,本哈明的木偶剧场自从那天晚上发生了这桩奇怪事件后,生意却愈来愈好,赚了不少的钱。原来本哈明搞了一次大胆的创新:使用灌肠器让木偶们在上演悲剧时玻璃球眼睛里会流出泪水来。从前,他的木偶只会笑,偶尔要哭的时候,也只会装出一副啼笑皆非的滑稽相,一点没有哭的样子,面颊上没有眼泪流下,小小的闹剧舞台上表演不出泪流成河的场景。
堂本哈明原以为孩子们看到剧中伤心的情节准会感动得哭起来,不料孩子们却反而哈哈大笑,笑得比原先更欢。他见了这种情况,感到无比惊讶。孩子们在嘲笑别人流泪……孩子们在嘲笑别人挨打……
“不合情理!不合情理!”堂本哈明得出结论说。
“合情理!非常合情理!”堂娜本哈蒙反驳他说。
“不合情理!不合情理!不合情理!”
“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理!”
“我们别争了!”堂本哈明建议说。
“好吧,不争就不争!”她表示同意……
“不过,确实是不合情理……”
“去你的吧,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合理!”
每当堂娜本哈蒙和自己的丈夫争吵时,总爱加上一些加强语气的音节,就像在阀门上添加几个气孔,免得气太足了发生爆炸。
“不……不……不合情理就是不合情理!”木偶戏艺人气得怒发冲冠,大声嚷了起来……
“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合理!非常合情合理!”
不管谁说得有理,天主堂门廊下小小的木偶剧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玩弄灌肠器的把戏,让木偶们啼哭时泪如泉涌,逗得孩子们乐不可支。
* * *
(1)把本哈明故意念成本哈蒙,意为:来吧,火腿。
(2)“芝麻,开门!”是《一千零一夜》中《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故事里打开宝库大门的一句开门咒。
(3)“半个橘子”,拉美俚语,意即“那口子”。
九 玻璃眼睛
天刚擦黑,城里的小商店结完账,收下晚报,送走最后一批顾客之后,就打烊了。成群的孩子在街头玩耍,捕捉被光亮招来围着电灯飞舞的金龟子。被捉的小虫立即受到种种酷刑,最调皮的孩子还故意慢慢地折磨它们,除非有个孩子发善心一脚踩死了事。百叶窗下,一对对情侣沉浸在爱情的烦恼之中。荷枪实弹的巡逻兵和手执棍棒的纠察队,在队长率领下,一个挨一个地穿过寂静的街道。但是,有几天晚上,却完全是另外的一番景象。那些和平地屠杀金龟子的孩子们玩起打仗来了,他们组成交战双方,展开激烈的战斗,只要街上还能找得到石块,战士们决不肯退下战场。百叶窗下,姑娘的母亲出现了,情意缠绵的场面立即结束,小伙子好像看见了魔鬼一样,抓起帽子,拔腿就跑。巡逻兵为了消遣,无事生非,随心所欲地拦住行人,从头到脚搜查一遍,还任意把人关进监狱。要是从他身上没有搜出武器,便说他形迹可疑,是流浪汉,阴谋分子,或者像队长说的:我看着他不顺眼……
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分,贫民区显得格外孤寂、贫困和肮脏。这种满目凄凉的景象,透着几分东方式的听天由命的宗教宿命论的印记。排水沟里的污水溢出了地面,映着月影在缓缓地流动。自来水在管道里徐徐流淌,仿佛在为这个命中注定要任人宰割、劣根难除的民族数着这些无穷无尽的苦难岁月。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贫民区里,卢西奥·巴斯克斯和他的朋友告别。
“再见,赫纳罗!……”说话时,巴斯克斯用眼色叮嘱他的朋友要注意严守机密。“我得赶紧走了,也许还来得及为将军女儿的相好助上一臂之力。”
赫纳罗带着犹豫不决的神情站了一会儿,后悔有些话不该对这个走掉的朋友说;然后他走近一所房子,那是一家小店,他就在这里面住。他用手指敲了敲门。
“谁?谁呀?”里面有人问。
“是我……”赫纳罗低下头对着门回答,好像是在跟一个矮子俯身低语。
“你是谁呀?”一个女人边问边开了门。
这是他的妻子费迪娜·德·罗达斯;她穿着睡衣,头发蓬松,把烛台举到他面前照了照。
等赫纳罗进了屋,她放下烛台,砰的一声插上了门闩,一声不响地走到床边,故意把烛台放到挂钟前,让这个不害臊的浪荡子看看他是几点钟回家的。他站着不动,抚摸着睡在衣柜上的小猫,嘴里吹起口哨来,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又有什么新鲜事让你这么开心?”费迪娜大声嚷了一句,两只脚相互揉搓着,准备上床。
“没有什么!”赫纳罗连忙回答,像个影子似的躲在小店的阴暗处,生怕妻子会从他的声音中觉察出他内心的烦恼。
“你和那个说起话来像女人的警察愈来愈要好了。”
“没有的事!”赫纳罗打断她的话,用鸭舌帽遮住眼睛,走进小店后半间隔成的卧室。
“你撒谎!你们是刚刚在门口分手的!我跟你说正经的,你的那个雌鸡喉咙的朋友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成天和这种人来往,无非是想谋个便衣警察当当。那是二流子才干的事!这帮人怎么就不知道害臊!”
“这是什么东西?”赫纳罗从一只纸盒里抽出一件小斗篷问道,想把话题引开。
费迪娜连忙从她丈夫手里把小斗篷抢了过来,好像抓住了一面和平旗帜,坐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这是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送的礼物,她已经和这位小姐说好,请她做他们头生子的教母。罗达斯把脸藏在他儿子摇篮背后的阴暗处,他的心情很坏,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妻子说的有关准备为儿子洗礼的那番话。他把手放在眼睛前面挡住了烛光。可是,他又马上把手缩回,甩了几下。经烛光一照,他的手指仿佛被血粘在一起。他想摆脱这个印象。死神的幽灵从他儿子的摇篮里坐了起来,好像是从棺材里爬起来一样。死人也需要有人像哄婴儿那样在摇篮里摇晃它。幽灵的脸色像蛋清一样苍白,两眼混浊无光,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牙齿,身子扭成螺旋形,宛如祭奠亡人时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香火。赫纳罗听着他妻子说话,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她讲到自己的儿子,讲到洗礼的命名仪式,讲到将军的女儿,讲到要邀请隔壁的女邻居,对门的胖邻居,住在后面的女街坊,街口的男邻居,以及小酒店、肉铺子和面包房的老板们到家里做客。
“我们要好好热闹一番……”
突然,她收住话头:
“赫纳罗,你怎么啦?”
他猛地站了起来:
“没什么!”
妻子的喊叫声在死神的幽灵身上洒上了许多小黑点。这些小黑点连成一片,在屋角的阴暗里勾画出一具骸骨。那是一具女人的骸骨,但虽说是女人的骸骨,却只有两只松弛下垂的遍生汗毛的乳房,像两只死耗子那样挂在捕鼠笼子似的肋骨上。
“赫纳罗,你怎么啦?”
“没什么!”
“整天在外面鬼混,总是精神十足,可是一回到家,就是这副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是活见鬼!在家里,你就待不住!”
妻子的声音驱散了骸骨。
“没什么,我真的没什么。”
一只眼睛在他右手的手指中间跳动,像是一盏小电灯的亮光。它从小指跳到中指,从中指跳到无名指,从无名指跳到食指,又从食指跳到大拇指。一只眼睛……只有一只眼睛……他那急速跳动的心突然凝固住了,他使劲攥紧拳头,想把它捏得粉碎,连指甲都快扎进了肉里。可是,那眼睛太硬了,怎么也捏不碎。他一张开手,眼睛又在手指中间出现了,虽然只有小鸟的心脏那么大,却比地狱还可怕。他的太阳穴沁出了一滴滴的汗珠。这只眼睛在他的手指中间,像轮盘赌转盘上的小球,随着丧钟的节奏在不停地跳动,究竟是谁在用这只眼睛看着他呢?
费迪娜把他从孩子睡觉的摇篮旁边拉开。
“赫纳罗,你是怎么啦?”
“没什么!”
接着……他连声叹了几口气。
“没什么,有一只眼睛老是在盯着我!有一只眼睛老是在盯着我!在我的手上……不对!这不可能!那是我自己的眼睛吧,有一只眼睛……”
“那你赶快祈求上帝保佑吧!”她低声劝告丈夫;她弄不明白他说的这些莫明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只眼睛……是的,是一只又圆又黑,长着睫毛的眼睛,像是玻璃的!”
“我看你准是喝醉了!”
“哪里是喝醉了,我根本没有喝过酒!”
“满嘴的酒气,还说没喝过!”
在这间一半作卧室、一半作铺面的房间里,罗达斯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间孤独无援的地窖里,周围尽是蝙蝠、蜘蛛、蛇蝎和螃蟹。
“你准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吧!”费迪娜打了个呵欠补充说。“这是上帝的眼睛在看着你呢!”
赫纳罗猛地跳上床,连衣带鞋往被窝里一钻。不料那只眼睛又在他妻子年轻美丽的身体旁边跳动。费迪娜吹灭了灯,情况更糟糕了。那只眼睛在黑暗中迅速地扩大,瞬息之间就遮住了墙壁、地板、天花板、房间,遮住了他的生命,他的儿子……
“不对!”赫纳罗回答他妻子好像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说。费迪娜听到她丈夫的惊叫,连忙把灯点亮,拿手绢替他擦掉额头上的冷汗。“这不是上帝的眼睛,这是魔鬼的眼睛……”
费迪娜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赫纳罗叫她重新把灯吹灭。屋里由明到暗,那只眼睛变成了“8”字形,接着啪的一声,似乎撞着了什么东西,一下子炸裂了,却原来是街上传来了行人的脚步声……
“教堂门廊!教堂门廊!”赫纳罗叫了起来。“对!对!快点灯!划火柴!快点灯!行行好,快点灯!”
费迪娜从他身上伸过手去取火柴。远处传来了辘辘的车轮声。赫纳罗咬着自己的手指,说起话来像要窒息似的。他不肯独自一个留下,他呼唤着妻子。而她已经穿上衬裙,走出房间替他热杯咖啡,让他镇定一下。
听到丈夫的喊声,费迪娜慌忙跑回床边。
“他在说呓语吧?要不……”她心里想。她那双美丽而乌黑的眼珠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灯火。她想起了旅店女侍恩丽凯塔肚子里取出好几条虫子的事,想起了医院里的大夫给一个印第安人做开颅手术没有找到脑子却发现了一堆垃圾的事,还想起了那个吓得人人不得安睡的夜游鬼的事。她像一只看到老鹰飞过的母鸡,立即张开双翅掩护小鸡那样,急忙起身把一块圣布拉斯的圣像铜牌放在她新生婴儿小小的胸口,大声祷告说:“祈求圣父、圣子、圣灵……”
听到这段三圣颂祷辞,赫纳罗仿佛受到了鞭挞似的跳起身子,闭着眼睛从床上下来,朝着站在离摇篮几步远的妻子扑过去,双膝跪下,抱住她的双腿,向她讲述了目睹的一切。
“是这样的,中了第一枪,他就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向下滚,鲜血直往外冒。他睁着眼睛,叉开两腿,目光停滞不动……这是一种冰冷黏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目光!一只眼珠像一道闪电,四下看了一下,就盯住了我们!这只长着睫毛的眼睛一直在这儿,在我的手指上,我的天哪,就在这儿……”
孩子的啼哭打断了他的话。她从摇篮里抱起裹在法兰绒小衣服里的婴儿,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但是她没法躲开她那讨厌的丈夫。赫纳罗跪在地上,紧抱着她的双腿,呻吟着说:
“最严重的是卢西奥……”
“那个说话像女人的家伙叫卢西奥吗?”
“就是他,他叫卢西奥·巴斯克斯……”
“他就是那个人家叫他‘天鹅绒’的家伙吗?”
“正是他……”
“那他干吗要无缘无故打死那个人呢?”
“是上面的命令,说是那人得了狂犬病。不过,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卢西奥告诉我,上面已经下令逮捕卡纳莱斯将军,还说,他认识的一个家伙今天晚上就要动手把将军的女儿抢走。”
“要抢走卡米拉小姐?抢走我儿子的教母?”
“是的。”
费迪娜一听到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立即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就像所有心地善良的人都容易为别人的不幸悲伤啼哭一样。她的泪珠簌簌地落在儿子皱巴巴的头上。泪水热呼呼的,宛如老祖母带进教堂准备掺到冰凉的洗礼圣水盘中去的温水。婴儿睡熟了。黑夜已经过去,夫妇二人还一直处在迷离恍惚的状态之中。这时朝霞已在门槛上镶了一道金边,送面包的女人的叫门声打破了小店的宁静:
“面包!面包!面包!”(1)
* * *
(1)西班牙语中,“面包”的发音与“嘭嘭”的敲门声相似。
十 军中王子
绰号“小外套”的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离开卡拉·德·安赫尔的家时,还保持着威风凛凛的军人风度,好像统率着千军万马。但是大门一关,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街上时,他立即改变了他那阅兵式的步伐,像个赶集卖鸡的印第安人似的小跑起来。密探紧追不舍地尾随着他。疝气又发作了,他连忙用手按住腹部,难受得直想呕吐。他一面喘着气,一面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感到心跳得十分剧烈,一时间几乎要喘不过气,只得又用手按住胸口,瞪着失神的眼睛,连思维都停止了。他按住胸口,好像要紧紧揪住肋骨下面的那颗心脏,不让它停止跳动。他终于穿过了一分钟前看来还是那么遥远的街口。前面还有一个街口,但是对这个疲惫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遥远啊!……他吐了一口唾沫,两腿几乎迈不开步子。他看见地上有一块果皮,又看见路边一辆马车快要滑倒。然而,快要滑倒的却是他自己。在他的眼前,马车、房屋、灯光……统统都在滑倒,都在旋转。他加快了脚步。总算快要到家了。他已经拐过了那个几分钟前还以为是很远的街口。而现在,还得再拐过一个街口,这对他这个筋疲力尽的人来说,又是多么遥远啊!……他咬紧牙关,竭力不让自己跌倒。他几乎一步也挪不动了,双膝僵硬,尾骨和舌根部分有一种不祥的刺痒感觉。他的膝盖僵硬得弯不过来,也许他得爬回家去,得用双手,用两肘,用一切逃命手段爬回家去。他的步子迈得更慢了。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寂静无人的街口,在这不眠之夜,这些街口又好像被透明的玻璃门扩大了好几倍。他觉得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所有看见他和没有看见他的人,都会觉得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丢人现眼。他目前的处境,无论在什么时候,哪怕是在这寂静无人的夜晚,在全国同胞的眼里,都和他这个社会名流的身份极不相称。“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想,“我都应该留在家里,如果卡拉·德·安赫尔这个流氓刚才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留下来我岂不更光荣!”
走了几步,他又想:
“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他的脚步声发出了噔噔的回响。“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等于……但要是不逃呢?……”他的脚步声发出了噔噔的回响……“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但要是不逃呢?……”他的脚步声发出了噔噔的回响……。
他把手放到胸前,想要搬掉总统亲信压在他心上的那块使他惶恐不安的石头!……他发觉胸前没有佩戴勋章……“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但要是不逃呢……”卡拉·德·安赫尔已经向他指出,流亡出国是他唯一的生路。“逃命吧,将军,趁现在还来得及!”他的整个人格,他的身价,他以赤子之心热爱的一切:祖国、家庭、往事、传统和他的女儿卡米拉……这一切都在环绕着总统亲信指出的那条不归之路旋转。随着他的信念的破灭,他感到仿佛整个世界也都分崩离析了。
他头昏目眩地继续朝前走,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将军们乃军中王子!’我在一次演讲时曾经说过这句话……多么愚蠢!我为这句话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啊!总统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说的‘军中王子’这句话的。他早把我看作眼中钉了。为了拔掉这个眼中钉,竟然把杀死上校的罪名强加到我的头上,而那位上校恰恰是一向对我这个两鬓斑白的前辈表示亲切和敬重的。”
他的花白的髭须下面,现出了一丝苦笑。从他身上渐渐演化出另一个卡纳莱斯将军来。这个卡纳莱斯将军像个走在迎神赛会队伍后面头戴尖帽的教士,拖着双腿,步履蹒跚,犹如乌龟爬行,忍气吞声,低首下心,可怜巴巴,活像一枚放过了的爆竹,只剩下满身的火药气味。从卡拉·德·安赫尔家里走出来的卡纳莱斯,这个真正的“小外套”,却是何等的威风,正处在军旅生涯的巅峰,面临着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玻利瓦尔那样创造光辉战绩的锦绣前程。这样的一个卡纳莱斯转瞬间竟变成了一个漫画式的将军,变成了一个制服上没有金银线绣肩章,军帽上没有华美羽饰,没有闪光的丝带,皮靴上没有镀金马刺的卡纳莱斯将军。一边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垂头丧气的无名之辈,宛如穷人的葬礼一样寒碜;一边是另一个人,一个名副其实的将军,真正的“小外套”,佩戴着肩章、穗带、勋章和羽饰,以及庄严的举止,将其比作一流的隆重葬礼一点都不为过。那个吃了史无前例的败仗而被撤职的卡纳莱斯将军,跑到了真正的卡纳莱斯将军的前头,而真正的卡纳莱斯将军却渐渐地落到了后面。他活像一个浑身金碧辉煌的傀儡,三角帽遮住了眼睛,佩着一把断剑,制服袖口外翻,胸前挂着生锈的十字勋章。
卡纳莱斯没有放慢脚步,他把目光从那个衣冠楚楚而相貌酷似自己的人身上挪开,深深感到自己确已在精神上打了败仗。他无限惆怅地想到,自己将在流亡中忍受煎熬,穿着看门人不合身的上衣和裤子,沿着自我毁灭的道路行进,一路上踩着自己的将军肩章……
“我可是清白无辜的!”他在心里用令人信服的声调重复着说。“我可是清白无辜的!何必要害怕呢?……”
“正因为如此!”他的理智用卡拉·德·安赫尔的口气回答自己说,“正因为如此!……你要是真的有过错,那反倒另当别论了。当政者就喜欢公民犯罪,因为犯过罪的人最能俯首帖耳地效忠政府。什么祖国不祖国!快逃命吧,将军!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哪里有什么祖国可言!法律又怎么样?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快逃命吧,将军!别在这儿等死了!”
“我可是清白无辜的!”
“你就别问有罪还是无罪了,将军。不如多想想你是否博得了主人的欢心。一个无辜的人要是得罪了政府,那还不如一个有罪的人呢!”
他决意不听卡拉·德·安赫尔的声音,嘴里咕哝着要报仇雪恨,心里憋得透不过气。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女儿,她也许正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明净无云的夜空密布星辰。刚走近他家的那个街口,他就瞥见了亮着灯光的窗口,灯光直射到街心,这就是他渴望回去的家……
“趁我还能做主,我要把卡米拉安置在我兄弟胡安的家里。卡拉·德·安赫尔答应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上午就把她带走。”
他掏出钥匙,但已用不着了。他刚走到门口,门就开了。
“爸爸!”
“别作声!快过来!……你听我说!必须争取时间……你听我说!……快叫我的副官到车房去给我准备一头牲口……一点钱……一支手枪……衣服等我以后再派人来取……现在先把最需要的东西装在手提箱里就行。我自己都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叫他们给我备好那头黄毛骡子,你去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得换件衣服,还要给我的几个兄弟写信。你要去胡安那里住几天。”
卡纳莱斯的女儿即使突然碰见一个疯子,也不会比看见她父亲进门时这种紧张神态更感到惊讶。他平素一向沉着镇定,而现在却慌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这副模样。她慌里慌张,难过得心都碎了,也听不清父亲说了些什么,只是不住声地念叨:“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她急忙跑去叫醒副官,吩咐他去备牲口;那是一头上好的骡子,一对眼睛炯炯发光。她又跑回来整理行李,其实说不上是整理,只是乱塞一气(……毛巾、袜子、面包……对了,还要抹上一点黄油,但又忘了放盐……)。她又跑进厨房,叫醒她的奶妈。老奶妈正像往常一样,坐在煤箱上对着已经熄灭的炉火打盹。一只小猫不时地抖动着耳朵,仿佛要赶跑耳边的噪声。
将军挥笔疾书,飞快地写了几封家信。这时女仆走进房间,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寂静笼罩着整幢房子,但不是和平幸福之夜那种纤细如丝、妩媚若花、温柔似水的恬静,那种诱人堕入甜蜜梦乡的宁静……现在,笼罩着全家而又不时地被将军的咳嗽声,他女儿慌张的脚步声,奶妈的嘤嘤啜泣声和开关衣箱、柜子、壁橱的刺耳声所打破的那种寂静,是一种令人精神紧张、焦躁不安的肃静。
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皱纹,体态像舞蹈演员的人,正在不停笔地、悄无声息地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好像在编织蜘蛛网一样。
“共和国宪法总统先生阁下亲启”
“阁下:”
“在下奉命密切监视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谨向总统先生禀告如下最新情况:有人看见将军曾去过阁下的朋友堂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的家。据那里负责监视主人和贴身女仆的厨娘和负责监视主人和厨娘的贴身女仆分别报告,卡拉·德·安赫尔和卡纳莱斯将军曾闭门在室内密谈约三刻钟之久。报告称,将军出门时神情十分慌张。遵照指示,业已加强对卡纳莱斯家的监视,并重申命令:如若发现企图潜逃,立即处死。”
“安赫尔家的女仆还通过电话向我补充报告了厨娘所不知道的情况:她从主人处得到的印象是,卡纳莱斯已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以答谢他在总统面前代为说情。”
“厨娘也报告了女仆所不知道的、更加说明问题的情况:将军走后,她的主人显得非常高兴,嘱咐她等商店一开门就去购买罐头、酒类、饼干和糖果,说是有一位名门千金要来和他住在一起。”
“为此特将上述情报禀呈共和国总统先生……”
他写上了日期,并用弯弯扭扭的草体字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虽然这时他很想放下笔来挖挖鼻孔,但是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提笔接着写道:
“又及:兹对今日上午提供的情况再做如下补充:”
“有关路易斯·巴雷诺大夫的事:今日下午有三人去过他的诊所,其中两个是穷光蛋。晚上,他同他的妻子去过公园散步。有关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的事:下午他去过美洲银行、金莲花酒家对门的药房和德国俱乐部;他在德国俱乐部里同罗姆斯先生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后者另有警察监视。他于晚上七时半回到家里,之后再也没有见他出门。遵照指示,已加强了对他家附近的监视。——签名,日期同上,报告完毕。”
十一 劫持
卢西奥·巴斯克斯和罗达斯分手后,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飞也似的奔向玛莎夸塔的家,看看是否还来得及在劫持姑娘的事上插一手。他提心吊胆地穿过了梅塞德教堂前面的喷泉广场;据民间传说,那里夜间常有鬼怪出现,经常出事,白天,女人们去那里打水,一面用水罐接着那缓缓流下的一线脏水,一面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说闲话。
“抢女人,这多来劲!”杀害佩莱莱的凶手一面心里想,一面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跑。“老天爷帮忙,让我老早就干完了教堂门廊下的那件事,现在我可以去乐一乐了。我的圣母马利亚呀!一个人得了一点什么便宜,或者偷到了一只老母鸡,心里都要乐开花,更何况这是抢一个女人呢!”
玛莎夸塔的酒馆终于在望,但是他抬头一看梅塞德教堂钟楼上的时钟,就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动手的时候马上就到……也许是自己看花了眼……他向监视卡纳莱斯家的几个警察打了个招呼,便像兔子似的一纵蹿到了酒馆门口。
玛莎夸塔已经躺下;她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等待着凌晨两点钟的到来。她的腿和胳膊怎么放都觉得不舒服,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听到巴斯克斯的敲门声,她立即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谁呀?”
“是我,巴斯克斯,快开门!”
“没想到是你!”
“几点了?”他一面进门,一面问。
“一点一刻!”老板娘没有看表就立刻随口回答。为了等待这凌晨两点钟,她准确地计算着每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
“我怎么看见梅塞德教堂的钟已是两点差一刻了?”
“没有的事!一定是神甫们又把钟拨快了!”
“告诉我,那个给大票子的人回来过没有?”
“没有。”
巴斯克斯一把搂住了老板娘,他已做好了准备为了自己的这种求爱举动挨一记耳光,可是,出乎意外,玛莎夸塔竟像一只温驯的小鸽子,任他搂抱。他们的嘴唇碰到一起了,这个两厢情愿的举动,说明今天晚上一切都会称心如意。奇金基拉圣母的像前点着一支蜡烛,照亮了房间,烛旁放着一束纸做的玫瑰花。巴斯克斯吹灭了烛火,把老板娘放倒在地,圣母像隐没在黑暗之中,地下滚动着两个人的身体,好似一串拧在一起的蒜辫。
卡拉·德·安赫尔带着一群地痞流氓急匆匆地从剧院那边走了过来。
“等我把姑娘弄到手,你们就可以进屋里抢东西了。”他向他们交代。“我保证你们不会空着手出来。不过,请你们注意!不光现在大家要多加小心,事后也还要特别注意保密,要守口如瓶。谁要是给我帮倒忙,那他还是趁早别干。”
他们刚转过街角,一支巡逻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士兵们把他们团团围住了,总统亲信走上前去,三言两语就把巡逻队长说通了。
“中尉,我们是去姑娘窗下奏小夜曲的……”
“去哪里呀?请问,你们是去哪里呀?”队长说着,用佩刀轻轻地敲着地面。
“就在耶稣胡同那边……”
“你们既没有带马林巴琴,也没有拿其他乐器……真是可笑!看来是弹一支无声的小夜曲啰。”
卡拉·德·安赫尔悄悄地塞了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给这位军官,问题当即迎刃而解。
梅塞德教堂的庞大建筑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形状宛如一只乌龟,圆顶上有两扇窗户,好像乌龟的两只眼睛。总统亲信嘱咐他带去的人到玛莎夸塔那里去时不要集中在一起走。
“记住!是‘杜斯特普’酒馆!”当他们分开时,他大声地叮嘱他们。“是‘杜斯特普’!要多加小心,不要钻到别处去了!‘杜斯特普’在床垫商店隔壁。”
这伙人四散走开的脚步声渐渐地听不见了。潜逃的计划是这样的:梅塞德教堂的钟敲响两点的时候,有一个或几个卡拉·德·安赫尔手下的人就爬上卡纳莱斯将军家的房子。一听到这些人在房顶上走动,将军的女儿立即从临街的一个窗口大声呼喊捉贼,把监视这一街区的宪兵吸引过来,卡纳莱斯便可以乘着混乱当口从车房的门里溜出去。
即便是傻瓜、疯子和小孩子,也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虽然将军和总统亲信都知道这个计划漏洞百出,但他们还是觉得它切实可行,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心里都各有盘算。卡纳莱斯觉得总统亲信的保护能够比任何其他计划更为有效地保证他潜逃。卡拉·德·安赫尔则认为成功与否不在于他的计划是否周密,而是取决于总统先生;他已经打过电话,把将军离家出走的时间的计划详尽地向总统做了汇报。
热带的四月之夜是三月里炎热白昼的遗孀,显得十分阴暗、冷漠、懒散而凄凉。卡拉·德·安赫尔走到小酒馆和卡纳莱斯家的十字街口,数了数这里那里站立着的警察们的灰色身影,绕着街区前后慢慢地走了一圈。当他绕回来站在“杜斯特普”酒馆兔子洞似的低矮门口时,不禁吓得浑身冰凉:邻近各家的门口都站着一名宪兵,在两旁人行道上来回走动的便衣警察更是数不胜数。他感到情况十分不妙。“我这是在参与犯罪呀!”他想。“只要这个人一出家门,他们立刻就会把他杀了。”随着这一想法在脑海里盘旋,他的心情也变得更加阴郁、沉重了。这个人眼看就要性命不保,可是还要把他的女儿抢走,他愈来愈觉得干这种事未免太可憎,太卑劣了,但要是真的能帮此人逃走,倒也不失为友善的高尚之举。这个失去了自卫能力的人居然相信了他,从自己家里逃出去时还以为是得到了总统的一位朋友的保护,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落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这只能使他在阴谋暴露的最后时刻,因为受到捉弄、误中圈套和被出卖而感到加倍的痛苦。当局则会以巧妙的方式给这桩罪行披上合法的外衣,解释说打死他只是为了防止这个第二天即将捉拿归案的杀人犯逃跑。卡拉·德·安赫尔对在市中心设下圈套陷害一个无辜者一事之所以深感厌恶,绝不是出于怜悯,像他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之所以不能默然认可这种卑鄙恶毒的阴谋,完全是出于另外一种感情,即他认为他曾被好意地当作了将军的保护人,因而感到对将军的女儿享有某种权利,但如果发生了意外,那他又得恢复到他经常扮演的那种角色:一个盲从的工具、爪牙和刽子手,从而也就失去了他本当可以享有的那种权利。一阵奇异的风吹过他那沉默的心灵的原野,他觉得自己犹如荒原上的野草、多刺的仙人掌和树木那样渴望雨露,而这种渴望又不是天上的雨水所能满足的。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渴望呢?为什么沐浴着雨水的树木还会感到干渴呢?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回去叫开卡纳莱斯家的门,提醒他要多加小心……(他仿佛看到了将军的女儿感激地向他嫣然一笑。)但是,这时候他已经跨进了小酒馆的门,一看巴斯克斯和他那一伙人都在屋里,这让他重新鼓起了勇气。
“你就干吧!我这个人是你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真的,我会尽力帮你的忙,你听见没有?我是个胆大命大不怕死的好汉,骁勇好斗的摩尔人的子孙。”
巴斯克斯尽力提高了他那女人般尖细的嗓门,加强他说话的语调。
“要不是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他低声补充说,“肯定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不会的,肯定不会这样。你成全了我和玛莎夸塔的好事!她现在待我可真不错!”
“有你在这儿,又这么坚决,真叫我高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卡拉·德·安赫尔热情地握住这个杀害佩莱莱的人的手,高声说道。“巴斯克斯老兄,你的话给我增添了勇气,要不然,看到每家门口都站着警察,我真有点泄气。”
“你来喝一杯,壮壮胆!”
“你别以为我害怕,跟你说了吧,干这种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我也不是头一遭。我是在为她担心,这你可以理解。我是不愿意刚把她从家里弄出来,我们俩却双双落到别人手里,被抓去坐大牢。”
“这你尽管放心。这帮人一见到那户人家遭抢,准会一窝蜂拥进屋里去,街上的警察准会跑得一个都不剩,谁还会来管你们呢?没事儿,准保万无一失,我可以拿脑袋打赌。那帮家伙一个个都像馋猫似的,哪儿有鱼腥味,就往那儿钻,谁都想趁火打劫,捞点好处。准是这样,没有错……”
“你既然一片好意帮忙,麻烦你出去跟他们说说,这样是不是更妥当些?”
“毫无必要,跟他们什么也不用说!你等着瞧吧,等他们一看到大门敞开,都会想:‘这里面准有油水,可别漏了我!’……到时候他们一见我也在这里,准会更来劲!因为自从有一次我和‘蜻蜓’安东尼奥闯进了一个神甫的家后,我就出了名。那个神甫看见我们从阁楼上跳进他的房间,还点亮了灯,简直把他吓坏了,乖乖地把钱柜的钥匙扔给我们,还用手帕包着,生怕掉到地上会发出响声,然后他自己还假装睡着了!那一回,我可算是明火执仗干的。这一回,这些小伙子也都是下定了决心的。”巴斯克斯说最后的一句话时,指了指那一伙面目凶恶、蓬头垢面和一声不响的家伙,他们正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烧酒,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灌。他们一放下酒杯就大口地往地上吐痰。“你瞧,个个都劲头十足,准备豁出去干了!”
卡拉·德·安赫尔举起酒杯,邀请巴斯克斯一道为爱情干杯。玛莎夸塔也端了一杯茴香酒走过来,他们三人一齐干了杯。
为了小心起见,他们没有点电灯,屋里唯一的亮光就是奇金基拉圣母像前的那支蜡烛。半明半暗中,这些敞胸露怀的暴徒的身体,把一些奇形怪状的黑影投在干草色的墙壁上;黑影长长的,好像一头头羚羊。柜架上的瓶子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大家的眼光都紧盯着走动的时针。一口口的唾沫像子弹一样射向地面。卡拉·德·安赫尔远远地离开这群人,斜倚在靠近圣母像的墙上。他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扫视着屋内一件件家具,在这关键时刻,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像只赶也赶不开的苍蝇似的念头:娶妻生子。他想起了一则有趣的小故事,不禁咽了口唾沫,微笑起来:有一个被判死刑的政治犯,在行刑前十二小时,上面派了个军法官去看他,特别开恩允许他提出一个要求,包括要求赦免死刑,只要他提得合理。“那好,我要求的恩典是让我留个后代。”犯人立即答道。“照准。”军法官回答说,并自作聪明地派来了一个妓女。犯人却碰都没有碰一下这个女人,就把她打发走了。待到军法官再来看他时,犯人劈头就说:“用不着再让妓女生儿子了,有你们这些婊子养的足够了!……”
他又撇着嘴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我当过校长、报社社长、外交官、众议员、市长,而这会儿却什么也不是,成了一个流氓头子!……唉,这就是生活!That is the life in the tropic!(1)”
梅塞德教堂钟楼上的钟敲了两下。
“全体出动!”卡拉·德·安赫尔拔出手枪喊了一声;临出门时又对玛莎夸塔说:“我马上就会带着我的宝贝儿回来的!”
“动手吧!”巴斯克斯命令道。他像一只蜥蜴似的顺着将军家的一个窗户爬了上去,后面跟着两个同伙。“谁要当孬种,别怪我不客气!”
两声钟响还在将军家里回荡。
“你来了,卡米拉?”
“是的,爸爸。”
卡纳莱斯穿着马裤和蓝色制服,摘掉了金丝袖饰和肩章的制服衬托着他那满头的白发。卡米拉扑在父亲怀里,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心灵体会不出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因为她过去从来不曾体味过这种感受,要不然,她早就会咬着、扯着、用牙齿撕裂被泪水浸透了的手绢,哭个不住了。对卡米拉来说,眼前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游戏,或是一场噩梦。这不会是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也许出了点什么事,但不可能出在她和她爸爸身上。卡纳莱斯将军把女儿搂在怀里,和她告别。
“我最后一次出去参加保卫祖国的战斗时,就是这样拥抱你妈妈的。那个可怜的女人还以为我回不来了,可是她自己却没有能等到我回来。”
听到房顶上的脚步声,老军人把卡米拉从怀里推开,穿过院子,从花坛和花盆中间走过,向车房门口走去。每一株杜鹃花和天竺葵的清香,每一朵玫瑰花的芬芳,都在向他依依惜别。突然间,房子里的灯光熄灭了,仿佛同邻近的房屋一下子割裂开来了。逃跑是和一个军人的身份很不相称的……然而,他想到的是他早晚要作为解放革命的领导者返回祖国……
卡米拉按照计划,打开了窗户呼救:
“强盗进屋啦!强盗进屋啦!”
在这茫茫的黑夜,她喊声未落,站在房屋前面监视的宪兵就首先跑了过来,用他们瘦长的手指打着口哨。接着是金属撞击木头的声音,临街的门立即被撞开。另外一些便衣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们手持锋利的匕首,拉下帽子,竖起衣领,满腹狐疑地从街角后面走来。敞开的大门把他们一个个都吞了进去。屋里乱成一团,家家都有那么多主人不太需要的东西……巴斯克斯爬上房顶,剪断电线,走廊和房间顿时一片漆黑。有人划着火柴,寻找钱柜、餐橱和衣柜。他们恶狠狠地砸烂柜门,用枪托打碎玻璃,捣毁名贵的家具,把所有的东西从上到下翻了个遍。另一些人在黑洞洞的屋里什么也看不见,撞倒了椅子、桌子、放照片的屋角小几,照片在黑暗中撒了满地。不时有人碰上一架开着盖的三角钢琴的琴键,使它像一头挨了打的野兽似的,发出痛苦的哀鸣。
远处传来了刀叉、汤匙叮叮当当地掉落地上的响声。接着又听得有人挨了一棒之后的一声大叫。原来是老奶妈查维洛娜(2)把卡米拉藏在餐厅里的餐橱后面。卡拉·德·安赫尔用力一推,将奶妈推倒在地,她的发辫被餐橱抽屉的把手挂住,弄得餐具撒了一地。巴斯克斯当头给了她一棒,老奶妈便没有了声息,他接着又朝她那一动不动的躯体补了一棒。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 * *
(1)英语:“这就是热带的生活!”
(2)“查维洛娜”的名字由当地土话“胆小鬼”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