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卡米拉
她在房间里几小时、几小时地对着镜子端详。“瞧你那臭美样子,小心招来魔鬼!”她的奶妈对她大声说道。“还有比我更厉害的魔鬼吗?”卡米拉回答说。她那一头披散的乌发像一团黑色的火焰,浅褐色的脸像涂上了一层亮晶晶的奶油可可,显得格外活泼。一双水汪汪的碧绿眼睛微微向上吊起,在学校里,人家都称她是“地道的中国姑娘”卡纳莱斯。即使穿着扣到脖子下面的女学生装,她看起来也已经有点像个大姑娘,不再是一个顽皮、任性、凡事总爱追根问底的丑丫头了。
“都十五岁了,”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可我还像个小毛驴似的,后面总是跟着一大群飞虫似的叔叔、婶婶、堂兄弟和堂姐妹。”
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喊叫着,做着各种的鬼脸。她很不愿意像个小姑娘似的,老是被这么一大群亲戚簇拥着,无论是去看阅兵典礼,去做午间弥撒,还是去爬卡门山,去骑大黄马,去哥伦布剧场附近散步,或者沿着柳树山的陡坡跑上跑下,他们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的叔叔们都是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大胡子,手指上戴着耀眼的戒指。她的堂兄妹们个个都是头发蓬乱,肥头大耳,一副讨人厌的样子。她的婶婶们更是令人嫌恶。在她的眼睛里,这些人就是这副德性。每当她的堂兄堂姐把她当作小女孩,送给她花花绿绿的纸包糖果,叔叔们用烟味熏人的手指抚爱着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托着她的腮帮,将脸转来转去时——这时卡米拉总会本能地绷紧了脖子——以及当她的婶婶们隔着面纱亲吻她,使她只觉得脸上有一种沾着唾沫的蜘蛛网似的感觉时,她感到实在难以忍受。
星期天的下午,她常常在客厅里睡觉,或者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她已经厌倦于再去翻阅家庭相册中的那些旧照片,她也懒得再去欣赏那些挂在墙上的红色壁毯和分散放在屋角的黑檀木小桌上、镶银桌子上和大理石壁架上的各种摆设。这时候,她的爸爸总是像猫咪那样喉咙里打着呼噜,或者眺望着窗外寂寥的街道,或者回答着那些偶尔路过他家门口的邻居和熟人的问候:他们都摘下帽子,向他表示敬意。他是卡纳莱斯将军呀!将军用洪亮的声音回答他们:“下午好……”“再见……”“见到你很高兴……”“多加保重!……”
她妈妈出嫁时的那些照片,只看得见她的手指和脸,其余部分全被自然界的各种物质遮盖住了,最时髦的衣裙一直拖到踝骨,露指的手套直套到两肘,脖子里围着毛皮,头上戴着饰有丝带、插着羽毛的帽子,手里打着一把花边阳伞。照片上的婶婶们个个胸脯高耸,衣服把身子裹得紧紧的,就像客厅里的沙发套,发髻像王冠那样压在前额。妈妈的女友们,有的披着马尼拉大披巾,头上插着梳子,手里拿着扇子;有的打扮成印第安女人,穿着凉鞋,无袖衬衣,围着三角头巾,还掮着一个水罐;有的打扮成马德里女郎,脸上贴着美人痣,戴着珠宝首饰。看着这些照片,卡米拉打起瞌睡来了。黄昏的困倦和那些她早已记得烂熟的题词最终使她昏昏欲睡。题词无非是这样的一些话:“这张照片是我的影子,永远伴随着你。”“愿我这一爱你的小小的见证时刻和你在一起。”“永志不忘。”在另一些照片上,有的字被一束褪了色的缎带系着的干枯紫罗兰盖住,勉强才能辨认得出来:“勿忘一八九八年”“……崇拜你的……”“至死不忘”“素昧平生的……”
父亲向那些偶尔路过这条僻静街道的熟人打着招呼,客厅里响彻着他那洪亮的声音,仿佛是在和那些题词对答:“这张照片是我的身影,永远伴随着你。”“很高兴见到你,祝你顺利!”“愿我这一爱你的小小的见证时刻和你在一起。”“再见!多加保重……”“永志勿忘!”“为你效劳,问候你妈妈!”
有时候,一位朋友从相册中溜了出来,站在窗前和将军交谈。卡米拉躲在窗帘后面偷偷地看着他。就是那个人,在照片上他俨然像个征服者:年轻,风雅,两道浓眉,穿着方格呢裤,扣上纽扣的大礼服和那顶上世纪末最时髦的大礼帽。
卡米拉微微一笑,心里想跟他说:“先生,你最好还是待在相片上吧!……虽然你的衣服已经太过时,别人可能会嘲笑你这身博物馆里的装束,但你那时还没有现在这样大肚皮、秃脑门,腮帮胖得像嘴里含着两个小球球。”
星期天的午后,卡米拉隔着散发出尘土气味的半明半暗的天鹅绒窗帘,用她那双碧绿的眼睛窥视着窗外,玻璃似的双眸毫不留情地审视着街上发生的一切。
有一回,她父亲闲来无事,穿着白得耀眼的亚麻布衬衫,靠在一个缎子坐垫上,隔着阳台的铁栏干在跟一位大概与他很有交情的老朋友聊天。那位先生长着鹰钩鼻子,留着小胡子,显得性情暴躁。他手里拿着一根柄头上包金的手杖。这次见面完全是巧遇。他在街上走着,路过将军的家,将军叫住了他:“真高兴,在梅塞德区见到了你!这简直是奇遇!”卡米拉好像在相片上见到过这个人,看了半天才认出他来。这位可怜的先生,那时鼻子还很匀称,脸庞显得甜蜜而丰满。时光确是不饶人啊!现在,他脸颊消瘦,颧骨突出,两眼深陷,眉毛稀疏,下巴尖削。当他用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和她父亲谈话时,还不时地用手杖柄头蹭蹭鼻子,好像是为了嗅嗅金子的味道。
无边无际的大海在晃动,她也在晃动,所有在她看来原本是静止不动的东西也都在晃动。她第一次看见大海的时候,惊奇得几乎要高声叫喊,但是当她的叔叔们问她景色如何时,她却轻描淡写地说:“我早就在照片上见过了!”
阵阵海风吹拂着她手里一顶粉红色的宽边帽,看上去像个圆环,又像是一只盘状巨鸟。
堂兄妹们看得目瞪口呆,惊叹不止。震耳欲聋的海涛声淹没了婶婶们的惊呼:“多美呀!”“真是人间奇景!”“多么辽阔!”“真像在发怒一样!”“快看呀……那边太阳沉到海里去了!”“我们刚才匆匆忙忙下车,没有什么忘在车上吧?”“东西都带齐了吗?”“要数一数行李!……”
她的叔叔们提着箱子,里面装着适合海滨穿的轻便服装,避暑的人都穿这种皱得像葡萄干似的衣服,还提着一串串太太们贪便宜从沿途车站的小贩手里抢购来的椰子,背着背包,提着篮子,一个跟一个地向旅馆走去。
“我注意到了你刚才说的话……”一位最早熟的堂兄终于说道(卡米拉听到说她,淡褐色的脸上感到一热,泛起一阵红晕),“我觉得大海不像你说得那样。我想,你是说大海与电影里一样,就是大得多罢了。”
卡米拉曾听说过在百门大街天主堂门廊拐角处放映的电影,但是她不知道也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听堂兄这么一说,她眯缝起眼睛眺望着大海,毫不费力地就想象出来了。一切都在晃动,没有静止的东西。景色像画面一样,一幅又一幅画面变化着,翻滚着,卷起层层浪花,瞬息万变。这种景色,既非固态,又非液态,也非气态,而是海洋的生活状态,光影摇曳。这种景色只有在电影中和海上才能看到。
卡米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向周围张望,欣赏这美不胜收的景色。如果说开始时她感到自己的眼睛无法尽览这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海,那么这会儿她感到这辽阔的海洋已充盈了她的双眼,上涨的海潮正滚滚涌入她的眼帘。
她跟在堂兄的身后,慢慢地走下海滩,艰难地在沙滩上行走,想靠海浪更近些。但是太平洋并没有伸出彬彬有礼的手来迎接她,而是把晶莹的水浪冲到她的脚上。她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但是已经付出了代价:她那顶粉红色的帽子掉进了海里,随波漂去,很快成了一个小圆点。卡米拉尖叫了一声:“嗳哟……海!”好像一个娇惯的小女孩在威胁着要向爸爸告状。
她和堂兄都没有意识到她在嗔怪大海的时候竟然第一次喊出了“爱”这个字(1)。天际抹上了一层橙黄色的晚霞,当夕阳完全消失在海面上时,暗绿色的海水开始渐渐变凉了。
为什么要在海滩上吻自己的胳膊,闻自己被太阳晒黑的、带咸味的皮肤呢?为什么别人会把不让她吃的水果送到唇边闻个不停呢?婶婶们在旅馆里教训说:“小姑娘不该吃酸的东西,不能把脚弄湿了,走路时不要跳跳蹦蹦。”卡米拉吻她爸爸和她奶妈的时候,从没有闻过他们。她也曾屏住呼吸,像吻枯树根一样,吻过梅塞德教堂里基督圣像的脚。现在她懂得了,不闻一闻要吻的东西,接吻是索然寡味的。她学会了张大鼻孔,贪婪地闻自己的沙子一样淡褐色的、带咸味的皮肤,闻松果和榅桲。虽说有了这一发现,假期快结束时,那位向她说起过电影,还会用口哨吹阿根廷探戈舞曲的堂兄,吻了吻她的嘴唇,她却弄不清,自己是闻了他呢,还是咬了他。
回到首都以后,卡米拉撺掇她的奶妈带她到百门大街天主堂门廊拐角处去看电影。她们心神不安地搓着手,祈祷着,瞒着父亲偷偷地跑了出去。到了门口,一看大厅里坐满了人,又差点儿没有转身跑了回来。她们在靠近挂着一块白窗帘的地方找了两个座位坐下。不一会儿,好像有一道阳光照射在这块白窗帘上,那是在调试放映机、镜头和光度。放映机发出的咝咝响声,听起来和路灯的炭晶棒发出的声音一样。
大厅里突然暗下来。卡米拉觉得好像在玩捉迷藏。银幕上的景物看上去一片模糊。一张张画面像跳动的蚱蜢。那些人影说起话来像是在嚼东西,走起路来一跳一蹦,手摆动时像是脱了臼。卡米拉不觉沉湎在对儿童时代的愉快的回忆之中,甚至忘却了眼前的电影。她记得有一次,她和一个男孩子藏在一个只有一扇小天窗的房间里。在这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一尊几乎是透明的赛璐珞基督圣像前面,有一支蜡烛在淌着烛泪。他们藏在床底下,趴在地上。床已经很不结实,发着嘎吱嘎吱的响声,老掉牙的家具再也经不起摇晃了。“捉迷藏开始了!”后院有人在喊。“捉迷藏开始了!”前院也有人在喊。“捉迷藏!捉迷藏!……”一听到找他们的人走近,大声叫:“捉你们来了!”卡米拉不禁想笑出来。与她藏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准她出声。她老老实实听从了他的话。但当她闻到自己鼻子跟前那个半开着门的小柜发出一股子霉臭味时,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要不是此时一粒沙子掉进她眼睛里,弄得她泪水直流,头上又被床板撞得火辣辣地疼的话,她准会哈哈大笑的。
跟上次玩捉迷藏游戏时的情况一样,这一回当她被推推搡搡着跑出放映厅时,两眼也是泪汪汪的。她跟着旁边的观众匆忙离开了座位,摸着黑向门口跑去,一直跑到商场门口才停住脚步。到了那儿,卡米拉才弄明白,原来观众跑出来是怕亵渎神明而被逐出教门,因为在银幕上出现了一个穿着紧身衣裤的女人同一个留着小胡子、系着艺术家领带的男子在一起跳阿根廷探戈舞的场面。
巴斯克斯从屋里出来,到了街上,手里还拿着他的武器——那根把老奶妈打晕过去的木棒。在他点头示意下,卡拉·德·安赫尔紧跟着走了出来,手里抱着将军的女儿。
等他们钻进了“杜斯特普”酒馆的门之后,警察们才带着战利品出门分头走开。
这些人有的扛着一把皮椅,有的捧着一只闹钟,有的夹着一面壁镜,有的端着一尊雕像,有的抬着一张桌子,有的拿着一个耶稣受难像,有的拎着一只乌龟,有的抱着鸡、鸭、鸽子,以及上帝所创造的一切:男人的衣服,女人的鞋子,中国的古玩,花束,圣徒像,脸盆,三脚铁架,各式灯座,枝形吊灯,烛台,药瓶,画像,书籍,挡雨的伞和接尿的便壶。
老板娘一直在“杜斯特普”酒馆里守候着,手里拿一根门闩,准备随时把门闩上。
卡米拉从未想到,在离她家两步之遥的地方,竟然有这么一个发着霉烂臭气的猪圈般的场所。在家里,她生活得何等幸福,受到老军人的百般宠爱;而昨天,老将军还是个幸福的人,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啊!一向无微不至地照料她的老奶妈如今被打得遍体鳞伤。这又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啊!她家的庭院昨天还是鸟语花香,今天却只剩了残花败叶;小猫跑了,金丝鸟死了,连鸟笼也被踩得粉碎。总统亲信解掉了蒙住她眼睛的黑围巾,卡米拉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摸着自己的面颊,四处张望,想弄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幸遭遇时,双手捂着脸大声喊叫了一声。原来她并不是在做梦。
“小姐,”从她那麻木的、沉重的身子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今天下午向她预告了大难临头。“你在这里至少是没有什么危险了。我们能给她吃点什么压压惊吗?”
“她是受了‘水火惊’!”老板娘说着,跑出去把她烧饭炉子里的炭火重新拨旺。巴斯克斯连忙趁机拿了一大瓶上好的白酒,像所有的酒鬼一样,连什么味道还没有品出来,一大瓶酒已经灌进了肚子。
老板娘一面吹旺炭火,一面喃喃地念叨:“见水去惊,见火就灵。”她背后,炭火照红的墙上掠过了巴斯克斯的身影。他溜到院子里去了。
“他就是在这儿告诉她一切的……”卢西奥·巴斯克斯用吹笛子似的尖嗓音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则为酒而生,为酒而亡……”
老板娘把一块烧红的火炭扔进水杯,火炭立刻熄灭,杯里的水像一个受惊的人,骤然变色。玛莎夸塔用镊子像夹果核似的把浮在水面上的黑炭夹了出来。“受了水火惊,一喝就灵。”她重复着说。果然,卡米拉刚喝了几口,就说出话来。她第一句话就问:
“我爸爸呢?”
“放心吧,别难过。再喝口火炭水。将军他平安无事。”
“你怎么知道?”
“我想是的……”
“真是太不幸了……”
“快别这么说!”
卡米拉转过头去,望着卡拉·德·安赫尔。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往往比语言更能说明问题。但是,她从总统亲信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却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姑娘,你还是坐下吧……”玛莎夸塔关切地说。她回身把板凳拖过来,这就是下午安赫尔第一次进酒馆时看见巴斯克斯坐着的那条板凳。
今天这个下午是刚过去几个小时,还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总统亲信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将军的女儿,一会儿看看供奉在奇金基拉圣母画像前的蜡烛的烛光。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把火吹灭,占有这个柔弱的女子。吹灭了火……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能占有她。但是,他的视线从圣母像上移到了卡米拉身上,看着她疲惫不堪地坐在凳子上的样子,头发蓬乱,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看着她初长成的天使般的体态,不禁改变了主意,以慈父般的神情从她手里拿过了水杯,自言自语道:“多可怜的姑娘……”
老板娘咳嗽了几声,暗示她出去了,好让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她到了酒馆后面散发着玫瑰花香的小院子里,看见烂醉如泥的巴斯克斯躺在地上,便破口大骂。诟骂声和卡米拉的哭泣声混成一片。
“你倒是手脚真快!”玛莎夸塔怒气冲冲地骂着,“死不要脸的东西,尽惹人生气!难怪人家说跟你在一起准倒霉!满嘴的‘我爱你’,原来就是这副样子……我刚一转身,你就灌了一大瓶!你以为这酒是人家白给的……是我赊来的!……强盗坯!……给我滚!要不我几巴掌把你撵出去!”
听得见醉汉的哼哼声和他的脑袋碰着地面的响声。老板娘抓着他的两只脚正在往外拉……一阵风把小院子的门呼地关上,屋里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
“好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已经过去……”卡拉·德·安赫尔在卡米拉的耳边轻声地说着,而她还哭得像泪人儿似的。“你爸爸已经脱险,你躲在这里也很安全;我在这里保护你……好了,别哭了。老这么哭要伤身体的……你看着我,别哭了,听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卡米拉渐渐停止了哭泣。卡拉·德·安赫尔抚摸着她的头发,从她手里把手绢拿过来替她擦去眼泪。天边已经呈现出乳白色,接着,粉红色的朝霞出现在地平线上,映照着万物。曙光从门窗的缝隙中透射进来。天刚麻麻亮,各种生灵便开始活动起来。树木颤抖着,被鸟儿的啼鸣闹得浑身发痒。水槽张大着嘴巴,连连地打哈欠。晨风吹掉了夜神的黑发,为黎明的天空换上了金黄色的发套。
“你一定要镇静,否则,会把事情搞糟的,会给你自己惹麻烦,给你父亲惹麻烦,也会给我惹麻烦。今天晚上我会回来把你送到你叔叔家里去。问题是要争取时间,要有耐心,有些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倒不是为我自己难过。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就放心了。我感谢你。一切都很清楚,我必须留在这里。我担心的是我爸爸。我急于想知道的是我爸爸是否平安无事。”
“我负责去打听消息……”
“今天就去吗?”
“今天……”
临走前,卡拉·德·安赫尔回转身来用手亲热地拍了拍她的面颊说:
“尽——管——放——心!”
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抬起了重又噙满泪水的眼睛,回答说:
“我等着你的消息……”
* * *
(1)“嗳哟……海!”的西班牙语发音和“爱”完全一样。
十三 搜捕
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连面包都没有来得及收下,就飞也似的跑出了家门。她已顾不得面包能不能赚钱,也丢下了像堆破烂似的和衣躺在床上的丈夫,以及正在那只权充摇篮的篮子里香甜熟睡的吃奶孩子。这时正是清晨六点钟。
梅塞德教堂的钟声敲响时,费迪娜已经在敲将军家的门了。“他们会原谅我一清早就赶来报警的。”她心里想着,重又拿起门环敲门。“不过,他们会不会出来开门呢?将军必须尽快得知卢西奥·巴斯克斯昨晚在那个叫‘醒狮’的酒馆里对我这个冒失鬼丈夫说的话……”
她停住不敲,等着里面有人出来开门,心里想道:“那些臭叫花子竟把天主堂门廊下打死人的事栽到了将军身上,今天一早就要来抓他,而且,最糟糕的是还想把小姐抢走……”
“真是可恶至极!”“真是可恶至极!”她一面嘟嘟哝哝地说着,一面不停地敲门。
她心里又忐忑不安地在想:“他们真的要把将军抓走吗?那倒也罢了,好在他是个男人,坐牢就坐牢吧。可是,把小姐也抢走……受难的耶稣基督呀!这样一来可就败坏了小姐的名声呀!我拿脑袋打赌,准是哪帮不要脸的乡巴佬儿搞的鬼,他们从山里跑到城里来,还野性不改。”
她重又敲起门来。房屋、街道、空气,都响彻了嘭嘭的敲门声。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她感到一筹莫展。为了消磨时间,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着对面街角上那家小酒馆的招牌:“杜斯特普”……名字很短,一下就读完了,不过,两扇门上还画着两个人在对话,女的嘴里在说:“快来跳个小杜斯特普舞吧!”(1)而那个手里拿着酒瓶的男人背后冒出一句话:“不!我正在跳大杜斯特普舞哩!”……
她敲门敲得手都酸了。他们是不在家呢,还是不愿开门?她用力把门一推,门竟随手而开,原来只是虚掩着。她叠起那条毛边的大头巾,满腹狐疑地穿过门房,来到走廊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碰见,但房子里的情景使她惊愕得像一只中了霰弹的小鸟那样动弹不得。她吓得脸如土色,呼吸急促,眼光发呆,迈不开步子。她看到了打碎的花盆,翠鸟的羽毛,破碎的门窗玻璃和镜子,打坏的衣柜,撬破的锁,纸片,衣服,家具和地毯,遍地都是。一夜之间,一切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个家变成了一堆乱糟糟的垃圾,没有生命,没有温馨,一片死寂,满目凄凉。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奶妈查维洛娜像幽灵似的在这被遗弃的废墟中踉跄地走着,到处寻找小姐。
“哈——哈——哈——哈!……”她大笑着,“嘻——嘻——嘻——嘻!你藏在哪儿呀,我的小卡米拉?……当心,我来了!……你怎么不答应?……捉迷藏啊!捉迷藏!捉迷藏!……”
她以为是在和卡米拉玩捉迷藏呢。她在屋角里,花丛间,床底下,门背后找来找去,像一阵旋风似的把所有的一切都翻了个个儿……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嘿——嘿——嘿——嘿!……捉迷藏!捉迷藏!出来吧!我的小卡米拉,我不跟你玩了!……出来吧!我的小卡米拉,我找你找得累坏了!哈——哈——哈——哈!……出来吧!……捉迷藏!……当心,我来了!……嘻——嘻——嘻——嘻!……嘿——嘿——嘿——嘿!……”
她找着,找着,到了喷泉的旁边。她从平静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就像受伤的猴子似的尖叫一声,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她双手捂住了头发披散的脸,缩回身子,不愿再看到自己的这副丑陋模样。她叹息着,说了些请求原谅的话,仿佛要她自己原谅自己长得这么丑,这么苍老,这么瘦小,而且这么披头散发……突然,她又尖叫了一声。原来她透过自己蓬乱的头发和手指间的隙缝,看见太阳好像从屋顶上跳下,朝她扑来,要赶走她在庭院中投下的那个影子。她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怒冲冲地去击打自己地上的影子和水中的倒影。她用双手扑打池水,用双脚踩着地面,想把影子抹掉。影子扭动着,像一头被鞭打的牲畜。任凭她怎么愤怒地跺着地面,影子却总是赶不走。尽管她扑打池水,把水中的倒影捣碎,但是水面恢复平静后,倒影却重又浮现出来。她像一头狂怒的野兽,暴跳如雷。她感到无法抹掉石板地面上那个像炭一样黑的黑影,黑影东躲西闪,像是怕被她踩着。她也无法打碎水面上那个发亮的倒影。她不明白那是条什么鱼,任凭她如何手打拳击,它总是在水面上浮游。
双脚踢破了,流出了鲜血。双手也打得累了。然而,她的那个影子和倒影却依然如故。
她浑身痉挛,怒不可遏,竭尽全身力气,一头朝喷水池撞去……
两朵玫瑰花落到水面上……
一根带刺的玫瑰枝条扎进了她的眼睛……
她痛得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在地上乱跳,直到昏倒在一棵柑橘树下,鲜血染红了一丛四月的牵牛花。
军乐队在街上走过,多么雄壮!多么威武!多么向往走向凯旋门!然而,尽管号手们极力把军号吹得响亮而齐整,市民们却像是倦于征战、迷恋着黄金般和平生活的武士,并不急于睁开惺松的睡眼,他们初醒的第一个念头是:但愿过一个太平的节日。他们划着十字,祈求上帝保佑自己,不要产生任何反对共和国总统的蠢念头,不要说出任何冒犯他的蠢话,不要做出任何反对他的蠢事。
查维洛娜从一阵突然的昏厥中苏醒了过来。她听到了军乐声,可是,她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这准是小姐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了她的背后,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卡米拉,好孩子,我知道是你,让我看看你!”她喃喃地说着,双手在脸上乱抓,想掰开小姐的手。她觉得捂得实在太难受。
一阵清风掠过街道,发出像玉米穗摆动的沙沙声。军乐声和儿时做游戏捂住双眼什么也看不见的感觉,使老奶妈回想起她在老家开始学认字的那个学校。光阴荏苒,转瞬之间,她长成了一个姑娘,常常坐在两棵芒果树的树荫下。又是那么短短一瞬间,一辆牛车行驶在一条平坦的、飘着稻谷清香的大路上,咿呀咿呀的车轮声打破了赶车人的缄默,就是这个毛头小伙使她成为了女人。两头年老力衰的公牛一面不停地反刍着嘴里的食物,一面拉着他们的新婚床铺。无垠的原野上空一片绯红,像人喝醉了酒似的……突然,她的回忆被打断了,她仿佛看见一群暴徒蜂涌而入……像凶恶的野兽一样狰狞,恶狠狠地叫喊着,行凶打人,咒骂狂笑。钢琴像是突然被人拔掉了牙齿似的发出一声哀嚎。小姐像一阵香风那样消逝了。她自己在脑袋上挨了一棒,大叫一声,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尼娜·费迪娜看见老奶妈躺在院子里,满脸是血,披头散发,衣服被撕破,正极力在驱赶一群围在她脸上叮咬的苍蝇,她觉得这些苍蝇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挠她的脸。看到这幅可怕的景象,费迪娜吓得魂不附体,在屋里乱窜。
“真可怜!真可怜!”她一遍又一遍地嘟哝着。
在一扇窗户下面,她捡到了将军写给他兄弟胡安的那封信,托他照料卡米拉……尼娜·费迪娜没有把信看完,因为一来,查维洛娜那仿佛从破碎的镜子里、玻璃的碎片中、砸毁的椅子下、撬开的柜橱里和散落满地的照片中发出的哀号声折磨着她,二来,她感到必须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用那条叠成四方形的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她那只戴着廉价戒指的手神经质地把手绢紧紧地捏成了一团。她把信揣在怀里,快步朝街上走去。
可是太晚了。一个满脸凶相的军官在门口把她抓住。这房子已被兵士团团围住。从院子里,还传来老奶妈被苍蝇叮咬而发出的喊叫。
按照玛莎夸塔和卡米拉的恳求,卢西奥·巴斯克斯站到“杜斯特普”酒馆的门口向对面张望。他看见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被捕,吓得气都透不过来。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好朋友罗达斯的妻子,准是因为昨天晚上在“醒狮”酒家多喝了几杯,他把逮捕将军的事全都告诉了罗达斯……
“现在哭都来不及了,我早说过!”老板娘大嚷了一声,她刚好走出店门,就看到了费迪娜被捕。
一个兵士朝酒店走来。“准是来找将军女儿的。”老板娘心里想,吓得魂不附体。巴斯克斯脑子里闪过同样的念头,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实际上那个兵士走过来只是叫他们关上店门。他们连忙把门关上,透过门缝继续窥视着街上的动静。
昏暗中,巴斯克斯又来劲了。他假装害怕,想乘机摸一摸玛莎夸塔,可是她又变得跟从前一样,碰也不让他碰一下,而且差点儿给了他一记耳光。
“别跟我假正经!”
“假正经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会让你随便动手动脚乱摸呀!昨天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这个蠢娘儿们逢人便讲她和将军的女儿如何如何,这回好了……”
“当心他们听见!”巴斯克斯打断了她的话。他们两人弯着腰,一面交谈,一面透过门缝向街上张望。
“你好好听着!我一直是在小声跟你说……我是说,我跟你讲过,这个女人到处吹嘘将军的女儿要当她孩子的教母,现在怎么样?你快把赫纳罗找来,事情全弄糟了。”
“可不是嘛!”他回答,说着把卡在鼻子和小舌头之间的一团浓痰吐了出来。
“你真让人恶心!总是这么粗野,一点教养都没有!”
“你文明!……”
“嘘,别说话!……”
这时候军法官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
“这是军法官……”巴斯克斯说。
“他干什么来了?”玛莎夸塔问道。
“来逮捕将军呗……”
“他打扮得像只鹦鹉,就为了这个?你饶了我吧……你看他,帽子上还插着羽毛呢……”
“哪里是为了这个!你这个人就爱问个没完。告诉你,他这身打扮是为了去见总统。”
“他真走运!”
“他们要是昨天晚上没有抓住将军,我可就倒霉了!”
“为什么要昨晚上抓住他呢?”
“这你就别打听了!”
军法官下了车,立即低声下达命令。一个上尉带着一小队兵士,一手拔刀出鞘,一手端着手枪,冲进了卡纳莱斯的家,就像彩色画片上画的日俄战争时的军官模样。
几分钟之后——这几分钟,对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事态发展的巴斯克斯来说,似乎过了几个世纪——那个军官垂头丧气,脸色苍白,惶惑不安地走出来,向军法官报告发生的情况。
“什么?……什么?”军法官吼叫着。
军官报告时气急败坏,语无伦次。
“什么……什么……已经逃跑?……”军法官咆哮着,前额上暴起两条青筋,像是两个黑色的问号。“……什么,什么……屋子被抢了?……”
他连忙随着那个军官走进房子,匆匆看过一眼,又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那只肥胖的手愤怒地握紧着剑柄,脸色铁青,嘴唇变得和他那苍蝇翅膀似的胡子一个颜色。
“我倒很想知道他是怎样逃跑的!”军法官吼叫着走出了大门。“快打电话传令!发明电话就是干这个用的,给我抓住那帮政府的敌人!这个老东西!抓住了非绞死他不可!我可不愿落得他那样的下场!”
军法官的目光犹如一道闪电,几乎把尼娜·费迪娜劈成两半,一个军官和一个军曹连推带搡地把她带到正在大声吼叫的军法官面前。
“母狗!……”他骂着,两眼盯着她,“我们会撬开她的嘴的!上尉,派十个兵士马上把她带到该去的地方!单独隔离!懂吗?……”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空,撕肝裂肺,惨不忍闻。
“上帝呀!他们要怎样折磨这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呀!”巴斯克斯埋怨说。查维洛娜愈来愈尖锐刺耳的叫喊使他毛骨悚然。
“什么耶稣?”老板娘带着几分讥讽的口气,拖长了声音说。“你听不出来那是个女人吗?在你看来,天下的男人说话都是像女人那样尖声尖气的!”
“别取笑我了……”
军法官下令搜查将军家毗邻的人家。一队队兵士在班长和军曹们的率领下四处分头走开。他们搜索着各家的院子、房间、用人住的下屋、顶楼、喷水池。他们爬上房顶,搬开衣橱和床,掀开壁毯,打开碗柜,木桶,五斗橱,大木柜。有的人家开门迟了一点,一枪托便把人打倒在地上。狗在吓得面色苍白的主人身边狂吠,到处都是一片犬吠声……
“可能要来搜查这里了!”巴斯克斯说,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我们给自己惹上麻烦了!……原来也不为图什么,只不过是凑热闹而已……”
玛莎夸塔想跑去告诉卡米拉。
“依我看这么办吧,”巴斯克斯在老板娘背后说道,“叫她蒙住脸,离开这里……”
没有等她回答,他又折回到门口。
“等一等!等一等!”他把眼睛贴着门缝说道,“军法官撤销命令了!已经停止搜查。我们得救了!”
老板娘快步冲到门口。要亲眼看清楚卢西奥那么高兴地宣布的这个好消息是不是真的。
“看见你的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了吧?”老板娘悄声地说。
“那个女人是谁呀?”
“你没看见吗,是他家的女用人!”她推开了巴斯克斯那只想占便宜的手,接着说。“你这家伙,老实点儿,老实点!真讨厌!”
“多可怜!你瞧他们是怎么把她拖出来的!”
“她那模样简直像是被电车压着了似的!”
“为什么快死的人都是斜着眼的呢?”
“管她呢,反正我看都不愿意看!”
一名上尉握着出鞘的军刀,带着一队兵士,正把不幸的女仆查维洛娜从卡纳莱斯家拖出来。军法官已经无法审问她了。这个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可怜老婆子,二十四小时以前,还是这个家庭里的灵魂,在她的照料之下,这里充满着家庭的温馨:金丝鸟忙着啄食,喷泉吐出水珠四溅的水柱,将军没完没了地玩着纸牌占卜,卡米拉只顾淘气撒娇。
军法官上了马车,后面跟着一个军官。马车驶到第一个街口,拐个弯不见了。四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抬来一副担架,把查维洛娜的尸体送到陈尸间去了。兵士们排好队伍回转兵营。玛莎夸塔重又开门营业。巴斯克斯照旧坐在他经常坐的那条凳子上,怎么也掩饰不住因为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被捕而引起的忧虑。他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可是几杯酒下肚,他又振作起来,趁着酒兴,心里反复揣摩,将军究竟是如何得以逃走的,实在蹊跷。
这时候,尼娜·费迪娜正走在通往监狱的路上。她一路上和这一小队押解她的士兵厮打。每走一步,他们都要粗暴地把她从人行道上推到马路中间。开始时,她还默不作声地忍受这种虐待,到后来,她实在忍无可忍,蓦地伸手朝一个士兵打了一记耳光。没料到,那个士兵回敬了她一枪托,另一个士兵又从背后狠狠地揍了她一下,打得她一个踉跄,上下牙齿嗑了一下,眼前金星直冒。
“你们这些爷儿们!……拿着枪就是干这个的?真不害臊!”一个过路妇女忿忿不平地说,她刚刚从市场买菜回来,篮子里装满了蔬菜和水果。
“去,去!”一个士兵向她大声喝道。
“别这么张牙舞爪的,丘八老爷!”
“走你的路吧,太太!快走!别闲得没事找事儿!”一个军曹也大声喝道。
“你们才是一伙吃饭不干活的懒猪呢!”
“住口!”那个军官不让她说下去。“小心揍扁你的脑袋!”
“揍扁我的脑袋?来吧!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你们这伙穷瘪三,二流子,仗势欺人,还不让别人说话!死不要脸,动不动欺负人!”
路上的行人都惊恐地望着这个大胆的女人,这位为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打抱不平的陌生女人,她站在人群中间,看着兵士们渐渐远去。费迪娜在这队兵士的押送下继续走向监狱。她悲痛欲绝,内心如焚,汗流满面,听任那条羊毛大围巾的穗边在地上拖着。
军法官的那辆旧马车驶到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家的那个街口,律师正戴着大礼帽,穿着大礼服,准备上总统府去。军法官从马车踏板上跳下来,到了人行道上。卡瓦哈尔刚刚关上自家的大门,正在慢条斯理地戴手套,他的这位同僚就在这时候逮捕了他。他就这样穿着礼服,在一队兵士的押解下穿过大街,一直走到门口挂满了彩旗和五色纸链的警察局二处,被关进了监禁着大学生和教堂司事的那间地牢。
* * *
(1)杜斯特普,是英语“两步舞”的西班牙语读法。
十四 歌功颂德
东方开始发白,房屋和田野都散发出四月的凉爽。一条条街道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地显现。街道上,运奶的骡子在赶车人的吆喝和皮鞭的驱赶下,撒开四蹄奔跑,铁桶的耳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街道上,一清早就有人在有钱人家的门廊下和贫民区的街角上围着母牛挤奶。这都是些老主顾,有的病后正在康复,有的久病不愈日见枯槁。他们睡眼惺忪,目光呆滞,耐心地等着那头自己看中的奶牛,轮到自己时都亲自动手接奶,熟练地将杯子微微倾斜,以便能多接一些奶汁,少接一点泡沫。街道上,送面包的女人掮着好几个大箩筐,一个叠一个,像一座宝塔,箩筐的重量压得她们缩着脖子,弓着腰,费力地挪动两腿,赤裸的双脚迈着细碎而又不稳的步子,而筐里的面包则散发着酥油甜饼和炒芝麻的香味。街道上,响起了全国节庆日的晨曲,铜管乐队吹奏着五花八门的曲调,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天刚蒙蒙亮,教堂敲响了早弥撒的钟声,听来既小心翼翼又肆无忌惮,因为这种飘荡在巧克力和甜饼香味中的钟声,本来就是庆祝活动的一部分,之所以要小心翼翼,是因为在举国欢庆的节日里还是有所禁忌的。
举国庆贺的节日到了……
市民们从窗口往外泼水,街上立即散发出湿润的泥土气息,更增添了节日的欢乐气氛。泼水是为了避免尘土飞扬,因为一会儿经过这里到总统府去的将有:举着崭新旗帜的军队,乘着香车宝马盛装华服的达官贵人,大礼服里掖着药囊的医生,穿着金光闪闪制服的将军,前者头戴发亮的礼帽,后者戴着羽饰的三角帽,还有急匆匆地徒步行走的下级官员,他们的身价,按照政界人士的说法,是根据死后国家发放的丧葬费的多寡衡量的。
总统先生,总统先生,阁下的荣誉充溢天地!总统在一群心腹人员的簇拥下,出现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答谢老百姓对他日夜操劳的感恩戴德。
总统先生,总统先生,阁下的荣誉充溢天地!女士们从你身上感受到了上帝的神威。德高望重的神甫们为你焚香膜拜。法律学家认为你堪与智者阿方索(1)媲美。来自第比利斯的可敬的外交官们洋洋得意,仿佛自己置身于太阳王朝的凡尔赛宫(2)。国内外的记者们为能见到这位伯里克利(3)再世而兴奋不已。总统先生,总统先生,阁下的荣誉充溢天地!诗人们以为自己身处雅典,而向世界宣扬这一难得的殊荣。一位自比菲狄亚斯(4)的圣像雕塑家,听见大街上在向这位卓越的统治者欢呼万岁,翻了翻白眼,搓了搓手,满面笑容地把目光投向总统。总统先生,总统先生,阁下的荣誉充溢天地!一位写送葬曲的作曲家,也是酒神巴科和圣葬的崇拜者,则从阳台上探出了西红柿似的面孔,想看看总统的陵寢应该选在何方。
如果说艺术家们自以为置身于雅典的话,那么,犹太银行家们走进国家元首的客厅时则感到自己是在迦太基。总统信任他们,把国库的钱财统统存入他们那无底的保险柜不取分毫利息,这笔生意让他们一本万利,使大把大把的金币和银币变成家财万贯、子孙满堂。总统先生,总统先生,阁下的荣誉充溢天地!
卡拉·德·安赫尔(他像魔王撒旦一样,外貌英俊,内心险恶)从宾客中间挤上前去。
“总统先生!人民请求你到阳台上去。”
“……人民?”
主子在这两个字后面加了个问号。他的周围是一阵沉默。忽然一阵忧伤涌上心头,很快又变成了忿怒,为了不让人看出来,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上阳台。
在一群心腹人员簇拥下,他出现在人民面前,原来所谓的“人民”是一小群妇女,她们前来祝贺总统的脱险周年纪念。那个担任致词的女人一见总统出来,立即开始演说:
“人民的儿子!……”
主子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沫。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也许是他学生时代的辛酸经历,那时他跟贫苦的母亲在一个人心险恶的城市里住着。这时他那善于察言观色的亲信赶紧悄声说道:
“人民的儿子,像耶稣一样……”
“人民的儿子!”致词的女人又重复了一遍,“我称您为人民的儿子,因为在春光绮丽的日子里,太阳的光辉给了您光明和生命。它让人们看到,神的威力使光明战胜黑暗,驱散黑夜的阴影,无情地惩罚那些罪恶深重的人。这些人罪恶的双手,没有像阁下教导的那样,去播种土地,却在您经过的地方安放炸弹。尽管他们采用了万无一失的欧洲科学技术,您却安然无恙……”
一阵热烈的鼓掌淹没了“牛舌”的声音;这就是人们给这个致词的饶舌女人的诨名。欢呼万岁的声音一浪接一浪,涌向总统及其随从:
“总统先生万岁!”
“共和国总统先生万岁!”
“共和国宪法总统先生万岁!”
“让欢呼您万岁的声音传遍四面八方,永远响彻世界!祖国的功臣,伟大的自由党领袖,忠诚不渝的自由战士,莘莘学子的保护人,共和国宪法总统先生万岁!”
“牛舌”继续发表她的演说:
“那些祖国的不肖子孙,那些总统先生仇敌所豢养的恶棍,如果他们的罪恶阴谋得逞,那么,我们的这面旗帜就要遭到玷污和践踏。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上帝之手过去和现在永远都在护卫您的宝贵生命。所有深知您最有资格成为共和国第一公民的人,都衷心地拥戴您。在歹徒猖獗的时刻,他们紧紧跟随在您的身边;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只要有此需要,他们将永远紧紧地跟随在您的身边!”
“是的,先生们……先生们,女士们:今天,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懂得,我们的国家正在走向世界文名(明)国家的前列,在那个对我国是惨痛回忆的日子里,如果敌人实现了他们的险恶目标,那么,祖国就会沦为失去父亲的孤儿,落入黑暗势力的魔掌,他们,正如伟大的政论家胡安·蒙达尔沃(5)所说: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正在磨刀霍霍准备把匕首刺进民主制度的胸膛!”
“由于这个缘故,这面旗帜才免遭玷污,继续飘扬!克查尔鸟犹如灰烬中再生的凤凰,没有从祖国的国徽上飞走(6)。前辈‘英利’们——她马上纠正说——‘英里’们在美洲争取自尤(由)的光荣年代里没有流一滴血就宣布了民族独立,从而实现了‘英里’们——她又纠正说——印第安英烈们对自由的渴望,他们为争取自由和权利,进行了殊死的斗争!”
“因此,先生们,今天我们来向贫苦阶级最杰出的保护者表示祝贺,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他像慈父一般爱护我们,引导我国走进人类进步的前列,去继承富尔顿发明蒸汽轮船,胡安·圣塔马利亚在伦比拉抵抗海盗入侵的战斗中舍身炸毁碉堡的未竟事业。祖国万岁!自由党的领袖,祖国的功臣,无依无靠的妇女和儿童以及教育事业的保护人,共和国宪法总统万岁!万万岁!”
“牛舌”高呼万岁的声音,被一阵狂热的欢呼声和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
总统右手扶着阳台的大理石栏杆,身子半侧,避开正面对准听众,他的脸部在两肩之间左右晃动,扫视着人群。他紧皱双眉,说了几句简短的答辞。下面的男男女女一次又一次地擦着眼泪。
“还是请总统先生进屋去吧……”卡拉·德·安赫尔听到他在吸鼻涕,便鼓起勇气说道,“人群乱哄哄的,对您的心脏不好……”
总统离开阳台,身后紧跟着几个亲信密友。军法官连忙走上前,想报告将军逃跑的消息,并想抢在别人前面对他刚才的演说表示祝贺。可是,他也像其他怀着同一目的走上前的人一样,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一种超自然的力量,震慑住了。为了掩饰自己伸着一只手站在那里的窘态,他连忙把手伸向了卡拉·德·安赫尔。
总统亲信却把身子转了过去。军法官还没有来得及把伸出的手缩回,就听见了“嘭”的一声巨响,接着,像开排炮似的,短短的几秒钟里响起了一连串的爆炸声。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有的跳,有的跑,有的撞翻椅子。妇女们吓得歇斯底里发作。兵士们乱作一团,他们端着枪,手摸着子弹盒却迟迟打不开,只见他们在机关枪、破碎的镜子、军官、炮筒中间乱跑……
一个上校端起手枪晕头转向地顺着楼梯往上跑,另一个上校端起手枪顺着盘梯往下奔,什么也没有发现。一个上尉端起手枪跑到窗口,另一个上尉端起手枪冲出了门口,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现!气氛渐渐地平静下来,什么事也没有。这个消息传到了乱作一团的大厅,客人们又慢慢地聚集起来。有人吓得尿了裤子,有人丢了手套,有人脸上总算恢复了血色,但还说不出话来,有人虽然能够说话了,却还是脸如土色。然而,谁也说不清楚的是总统到哪里去了,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在一个大理石阶梯下面,军乐队的那面大鼓在地上躺着。原来是它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发出了嘭嘭的响声,于是,各自逃命吧!
* * *
(1)即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世。
(2)太阳王朝,指拿破仑一世的法兰西第一帝国。
(3)伯里克利,古希腊杰出政治家。
(4)菲狄亚斯,古希腊著名雕塑家。
(5)胡安·蒙达尔沃(1833—1889年),厄瓜多尔著名哲学家和作家。
(6)危地马拉的国徽为交叉的步枪上面一只克查尔鸟。
十五 叔叔婶婶们
总统亲信同最高法院院长和一位众议员一起走出了总统府。最高法院院长是个小老头,身穿大礼服,头戴大礼帽,模样儿使人想起儿童画里的耗子。那位人民代表瘦得皮包骨头,活像个古代的圣徒。他们两人正在振振有词地辩论,究竟上哪儿去美餐一顿,是去“大饭店”呢,还是去附近的酒家。他们得去喝杯酒压压惊,因为那个造成大鼓事故的蠢货把他们吓得真够呛。对于那个白痴鼓手,他们意见一致,认为应该毫不留情地立即送他进地狱,或者什么更重的惩罚。人民代表赞成去“大饭店”,他像发布一项人人务必遵守的法规似的大谈去最豪华场所饮酒的好处,说是一举两得,既能享受,又有助于增加国家的税收。那位大法官说起话来则有板有眼,像是审完案子后宣读一份判决书,他说:“内容丰富的东西未必外表华丽,因此,我的朋友,我宁愿上一家经济实惠的小酒店,在那里可以和朋友们自由自在地开怀畅饮,而不必去华而不实的大饭店。要知道,闪光的东西并不都是金子。”
卡拉·德·安赫尔在总统府附近的街口和他们分了手,由他们两个去争论不休——大凡大人物之间发生争执,总是以不介入为妙——便向英西恩索区走去,寻找堂胡安·卡纳莱斯的家。得赶紧让这位先生本人或者请他派人到“杜斯特普”酒馆去领走他的侄女。“管他是自己去接,还是派人去接,这跟我毫不相干!”他心里想道。“别再让我管她了,还是让她像昨天我认识她以前那样生活去吧,之前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她这个人呢,她对我没有任何意义……”街上有两三个行人闪过一旁,给他让路,跟他打招呼。他向他们道了谢,却没有留意对方是谁。
将军的那个亲兄弟堂胡安就住在英西恩索区铸币厂旁边的一幢房子里。乘便说一下,铸币厂是一座阴森可怖的建筑物,四角上灰泥剥落的棱堡加固了残破的围墙。通过那一扇扇安着铁条的窗户,隐隐约约可以看得见那些像兽笼似的大厅。这里曾经是魔鬼的藏金库。
总统亲信刚一敲门,一条狗就叫了起来。从叫声中可以判断,这是一条用铁链锁着的十分凶恶的看家狗。
卡拉·德·安赫尔(他像魔王撒旦一样,外貌英俊,内心险恶)一手拿着帽子,跨进了这家的大门。他很高兴终于找到了将军女儿的安身之所,但狗的叫声和主人连连“请进”“请进”的招呼声,又弄得他有点不知所措。说话的人是个面色红润,满脸堆笑,大腹便便的男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堂胡安·卡纳莱斯。
“请进!请进!请往这边走!不知先生光临舍间有何贵干?”堂胡安说这几句话时完全像背书,声调没有露出丝毫因为这位总统先生身边红人的到来而感到的惶恐不安。
卡拉·德·安赫尔扫视了一下客厅。(那条讨厌的狗对客人叫得真凶!)他注意到在卡纳莱斯兄弟们的照片中,将军的相片已经取掉,挂在对面墙上的镜子映出了相片留下的空缺和一块像电报纸一样发黄的壁纸。
堂胡安滔滔不绝地在说老一套的应酬话,卡拉·德·安赫尔心里却在想狗的事。他觉得狗仍然像在原始时代一样,是一家的灵魂,是部落的守卫者,难怪总统先生都要豢养一大群进口的家犬。
从镜子里可以看见,这家的男主人在说话时使劲地做着手势。堂胡安·卡纳莱斯说完客套话,手势也停止了,就像一名出色的游泳运动员潜进了水底。
“在这里,在我的家里,”他说道,“内人和在下,我们都怀着真正愤慨的心情谴责我兄长欧塞维奥的行为!怎么可以干出这种事情!犯罪行为永远是令人憎恶的,更何况这一桩谋杀案的受害者是一位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他是我们军队的光荣,尤其还是总统先生的挚友。”
卡拉·德·安赫尔保持着可怕的沉默,是那种客人对主人说的话难置可否而闭口不言的沉默,这如同看到一个人行将溺死而又无法施救一样。
堂胡安看到自己的这一番话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不由得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仿佛一个人突然掉进了水里,双手乱动,想用两脚踩着水底。他的脑袋里好像开了锅。他猜想自己一定已经牵连进了天主堂门廊的谋杀案件和由此引起的没完没了的政治纠葛之中。申明自己清白无辜,这无济于事,完全无济于事。已经受到牵连,已经受到牵连。“卖彩票!朋友,卖彩票!”“卖彩票!朋友,卖彩票!”这句话高度概括了这个国家的现实。那个以卖彩票为生的虔诚的天主教徒富尔亨西奥大叔,在大街上卖彩票时就是这样高声叫喊的,他还是个赎罪金收款人。在卡纳莱斯看来,坐在面前的不是卡拉·德·安赫尔,而是富尔亨西奥大叔骸骨似的嶙峋身影。他的骨架、牙床和手指好像都是用铁丝做的神经支撑着的。富尔亨西奥大叔干瘦的手臂下夹着一只黑皮包,舒展开满脸皱纹,迈着颤抖的双腿,伸长脖子,张着没有牙的嘴,带着很重的鼻音在喊叫:“朋友,朋友,在这个古(国)家里,为(唯)一的法律就似(是)彩票。彩票会使你做(坐)板(班)房,彩票会让你遭枪决,彩票也会叫你当议员,外交官,工(共)和古(国)宗(总)统,将军,布(部)长!这里的一切都靠碰运气。勤奋学息(习)有什么用处?彩票!朋友,还是买张彩票吧!”那个骸骨好像已经知道他的彩票张张都能中彩,纵声大笑,笑得他那葡萄藤般多节的骨架都在颤动。
卡拉·德·安赫尔根本不是堂胡安心里想的那回事,他默默地看着这个做叔叔的人,暗自问道:“这个胆小而可憎的家伙和卡米拉有什么相同之处?”
“听人家说,确切地说,是人家告诉我内人,有人想把我也牵连到暗杀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的案件里去!……”卡纳莱斯一面接着说,一面费了好大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擦着额头大颗大颗往下淌的汗珠。
“我对此一无所知。”他干巴巴地回答道。
“这是不公正的!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和内人,我们从一开始就反对欧塞维奥的行为,而且,想必你也知道,最近以来我和家兄很少见面,几乎从不见面;说得准确些,就是从不见面。偶尔我们在街上碰见,也像外人一样,彼此说声:早安,早安;晚安,晚安。如此而已。要不就是:再见,再见。此外没有说过别的话。”
堂胡安说话的口气越来越不自信了。他的妻子一直在屏风后面留神听着客人的谈话,这时她认为非亲自出马助丈夫一臂之力不可了。
“给我介绍一下吧,胡安!”她一面大声说着走进客厅,一面向卡拉·德·安赫尔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
“说的是呢!”这位正感到局促不安的丈夫赶忙搭腔,和总统亲信同时站了起来。“我荣幸地向你介绍我的太太!”
“胡蒂丝·德·卡纳莱斯……”
卡拉·德·安赫尔听见堂胡安的妻子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却记不得自己是否已经做过自我介绍。
在这次毫无意义地拖得很长的访问中,他内心生出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开始扭转他的人生道路。凡是与卡米拉无关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这两个人为什么不提他们的侄女呢?”他心想道,“只要他们跟我谈起她,我就洗耳恭听;只要他们跟我谈起她,我就告诉他们不必担心,堂胡安根本没有牵连到任何谋杀案里;只要他们跟我谈起她……唉!我真傻!难道我真希望卡米拉不再是卡米拉,让她留在这里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不用我再挂念她了,我,她,他们……我多么傻!让她和他们在一起,不跟我在一起,我孤零零一个人远远离开她,不再和她在一起……”
堂娜胡蒂丝——她常用这个芳名签字——在沙发上坐下,用一条花边小手绢擦着鼻子,以便稍稍停顿一下。
“两位正在谈……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对不起……”
“没关系……”
“是呀!……”
“你们在谈……”
三个人同时说着话,接着又互相连连推让。“请你说下去!”“请你说下去!”最滑稽的是,不知怎么搞的,还是堂胡安首先接下了话头(“蠢猪!”他妻子在使眼色骂他)。
“我刚才在对这位朋友讲,我们完全从私下里得知我的兄长欧塞维奥将军参与了谋杀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的消息,你我两人都感到非常气愤……”
“哎哟,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堂娜胡蒂丝连忙接嘴表示赞同,高高地挺起了山丘似的胸脯。“……我和胡安就在这里说过,我的那位将军大伯,实在不应该干出这种野蛮事来,玷污军人的荣誉。最糟糕的是,我们本来就够难过的了,还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有人想把我的丈夫也牵连进去!”
“我也是这么对堂米盖尔说的。很久以来,我们和我哥哥就不来往了,我们简直像冤家对头……是的,我们都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他连瞧都不愿瞧我一眼,而我也更是不愿见到他!”
“是啊,为了一些家庭琐事,两人经常吵得脸红耳赤,甚至互不往来,真犯不着!”堂娜胡蒂丝深深叹了口气帮腔说。
“我也这样认为。”卡拉·德·安赫尔插嘴说,“不过,堂胡安不该忘记,兄弟之间总是有着一种牢不可破的联系……”
“什么?堂米盖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帮凶?”
“请听我说……”
“你可别这么认为!”堂娜胡蒂丝耷拉下眼皮急忙说,“在金钱问题上发生了纠葛,任何关系都会破裂,虽然令人痛心,然而这种情况天天发生,金钱是六亲不认的!”
“请允许我说完!……我刚才是说,兄弟之间有着牢不可破的关系,这是因为堂胡安和将军之间虽然存在着深刻的分歧,但是在他无可奈何,被迫离国的时候,他还指望……”
“他是个无赖!害得我也牵连到他的罪行里去了!啊,这是血口喷人!”
“我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胡安,胡安,让这位先生讲下去!”
“他还指望得到你们的帮助;有了你们的帮助,他的女儿就不至于无家可归。他委托我向你们说说,让她住在你们家里……”
这回轮到卡拉·德·安赫尔感到自己是在白费口舌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跟一些不懂西班牙语的人在谈话,无论是脸蛋刮得光光、大腹便便的堂胡安,还是把手放在两个小山丘似的乳房之间的堂娜胡蒂丝,对他的这番话都毫无反应,好像没有一句落进了他们的耳朵。
“应当由你们考虑,该怎么安置这个女孩子。”
“是呀,那当然!……”堂胡安一听明白卡拉·德·安赫尔并不是来逮捕他的,立即恢复了他那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你好,因为说实在的,这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住在我家里,这当然连考虑都不能考虑……这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玩火呀!……在这里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想,这个可怜的不幸姑娘是会生活得很好的,可是我的妻子和我不愿意因此而得罪那些常和我们来往的亲朋好友,他们一定会因为我们这样一个清白人家收容了总统先生的敌人的女儿而责怪我们……再者,尽人皆知,我那位大名鼎鼎的兄长竟然把……叫我们怎么说好呢?……对,竟然把自己的女儿拱手送给了国家元首的一位密友,为了让那个人去……”
“这很清楚,完全是为了逃脱法网!”堂娜胡蒂丝插嘴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她那山丘般的胸脯这时候一下子塌陷下去,变成了一道峡谷。“就像胡安刚才说的那样,他把自己的女儿拱手送给了总统先生的一位朋友,然后那个人再把她孝敬给总统本人。如此卑鄙无耻的建议理所当然地要遭到总统的拒绝,于是,这位‘军中王子’——自从那次著名的演说以后,他就得了这个绰号——感到走投无路,决定逃之夭夭,就把他那位宝贝女儿丢给我们。对这样一个自己已经声名狼藉,还要像瘟疫那样连累亲属遭受政治嫌疑的人,能指望什么呢?你要知道,我们为了这件事情,吃够了苦头。上帝和圣母可以作证,我们愁得头发都白了许多!”
卡拉·德·安赫尔那双夜一般漆黑的眼睛里,掠过了一道愤怒的闪电。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我们感到十分抱歉,让你费神亲自来找我们,其实你要是预先打个电话……”
“对于你的建议,”堂娜胡蒂丝补充她丈夫的话说,“我们要不是出于无奈,是会乐意接受的。”
卡拉·德·安赫尔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那条看家狗拖着铁链来回来去地狂叫。
“我要到你另外几位兄弟家里去一下。”卡拉·德·安赫尔在门口告别时说道。
“别浪费你的时间了。”堂胡安急忙回答说,“要是我这个住在这个地区以保守派出名的人都不能把她收留在家里,那么他们,都是自由党人……看吧,他们准会以为你在发疯,要不就是在跟他们开玩笑……”
这几句话他几乎是追到街上说的;然后,他慢慢地关上大门,搓了搓两只肥胖的手,犹豫了一会儿,回身走进屋去。他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抑制的欲望,想把谁抚摸一下,但不是他的妻子,于是他去找那条还在狂吠不止的狗。
“我跟你说,你要是想出门,就放下这个畜生,快走吧!”堂娜胡蒂丝在院子里一面大声对他说话,一面趁着太阳已不太厉害,忙着修剪玫瑰。
“好的,我马上就走……”
“那你赶快走吧,我还得做祷告呢。过了六点钟就不宜上街了。”
十六 在“新院”
早晨八点钟光景(还是从前使用铜壶滴漏的年代好,没有自鸣钟,不以像蚂蚱般跳动的时针计算时间,那种日子过得多自在啊!)尼娜·费迪娜被关进了一间墓穴般的牢房,形状像把吉他。在此之前,先是给她办了收监登记,对她的身份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接着进行了全身搜查,从头到脚,从手指甲到胳肢窝,周身各部分都搜了一遍——多么令人厌恶的搜身!尤其从她衬衣里搜出了一封卡纳莱斯将军的亲笔信之后,搜查得更加仔细了,而那封信只不过是她在将军家地上捡来的。
她已经累得站不住了,而且在这间走两步就要撞着墙壁的牢房里也没有什么活动的余地,于是她坐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坐下总比站着舒坦一些!可是坐不到一会儿,她便又站了起来。地面冰凉彻骨,先是臀部、两腿,然后是两手和耳朵,最后全身都冻得发麻。站了一会儿,她又坐了下来,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
院子里传来了正在放风的女囚们的歌声。她们虽然满含深情地唱着,但歌声听来却索然乏味。她们时而断断续续地唱一些十分单调的歌曲,好像快要睡着了。唱着唱着突然被绝望的叫喊打断……接着就传来了诅咒……谩骂……呵斥……
有人在荒腔走板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一支单调的歌曲。尼娜·费迪娜一听到这歌声就感到心惊肉跳:
从这所“新院”
到那所妓院,
我的情郎哥,
只差一步远。
今天只有你我在,
我的情郎哥,
快来搂抱我。
哎哟,哎嗨哟!
快来搂抱我。
从这所“新院”
到那所妓院,
我的情郎哥,
只差一步远。
歌词的头两句与其余的词句虽然不太押韵,却点出了妓院和监牢之间的内在联系。这两句不押韵的歌词唱出了一个可怕的现实,使尼娜·费迪娜听了心惊胆战。起初她还没有领会到这可怕联系的全部含义,听着听着,那个像旧唱片一样不断重复的歌声,那个在罪恶背后隐藏着更多秘密的歌声,竟宛如钢刀那样地扎心,使她害怕得浑身哆嗦。一清早就听到这种令人寒心的歌曲,真是倒霉!听着这种歌曲,她感到精神上的折磨比牢房里肉体上的摧残还难以忍受。可是其他一些女囚们呢?她们也许没有想到妓院里的床铺比监狱还要寒冷吧,说不定还把这支歌里唱的事儿当作换取自由和温暖的莫大希望呢!
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情才平静下来。她想念着儿子,好像孩子还在自己肚子里没有出生。母亲总是把孩子当作自己身上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的。她想,她一出监狱,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她儿子行洗礼。早就该送他去受洗了。卡米拉小姐送的那条受洗用的小斗篷和小帽子多么好看!她早想好了,受洗那天要好好庆祝一番。早点吃玉米甜饼和可可茶,午饭吃巴伦西亚式海鲜饭和杏仁腊肉,下午喝桂皮露、杏仁露,吃冰激凌和蛋卷点心。她已经委托那个装着一只玻璃假眼的印刷所老师傅替她印制一些精美的画片,分送给诸亲好友。她还想从舒曼车行雇两辆马车,套车的马要力气大得像火车头,镀银的车链要弄得叮当作响,车夫得穿大礼服,戴礼帽。她忽然想到应该丢开这些念头,谁能意料自己会不会碰上像故事里讲的那种倒霉事呢:一个小伙子第二天就要结婚,高兴得直嚷嚷:“明天这个时候,瞧我有多么幸福吧!可爱的小嘴巴!”不料第二天就在举行婚礼前,在街上走过时,一块砖头正好掉下来,砸在他的嘴巴上。
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儿子来,于是心里又感到舒坦些。无意中她的眼睛停留在墙上画着的蜘蛛网似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下流图画上,一时间简直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十字架,圣经上的词句,男人的名字,日期,莫名其妙的数字,大大小小的性器官。此外还有:这边是“上帝”两个字,那边画着一根阳具,数字“13”写在一个吓人的睾丸上面,还有许多蜷曲身体的魔鬼,枝状的烛台,一些花瓣像手指的花朵,讽刺法官和检察长的漫画。此外还有:小船,铁锚,太阳,摇篮,酒瓶,交错在一起的人手,眼睛,插着匕首的心,长着警察那样胡子的太阳,像老处女的脸一样的月亮,三个角和五个角的星星,钟表,美人鱼,长翅膀的吉他,箭头……
她吓得心惊肉跳,想赶紧远离这个荒唐堕落的世界,于是她把目光从这面墙上移开,可是另外的几面墙上同样也涂满了不堪入目的图画。她吓得说不出话,赶紧闭上眼睛,感到自己仿佛正从一个光滑的斜坡上往下滚落,牢房的窗户似乎是万丈深渊,繁星点点的夜空又好像是露出锋利牙齿的恶狼,正向她扑来。
地上有一群蚂蚁拖着一只死蟑螂。尼娜·费迪娜受了墙上那些图画的刺激,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男性生殖器,被拽着阴毛,拖向淫乱的卧榻。
从这所“新院”
到那所妓院,
我的情郎哥,
…………
歌声又开始折磨她的心灵,仿佛要磨灭掉她那女性的羞耻感。
市内,为共和国总统脱险一周年举行的庆祝活动还在继续进行。中央广场上像每天晚上一样又竖起绞刑架似的电影银幕,为虔诚的观众放映一些模糊不清的电影片断,观众好像是来参加一次宗教裁判法庭当众处决犯人的仪式。张灯结彩的公共建筑物在夜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人群绕着圆形公园周围游逛,长矛似的铁栅栏把公园团团围住。节日的夜晚,上层社会的人士都聚集在公园里尽情游逛,而普通老百姓却只能像参加宗教仪式那样毕恭毕敬地肃立在星空下观看那些蹩脚影片。老头子老太婆们,体弱残废的人们,以及形影不离的情侣们,则像罐头沙丁鱼似的紧紧挤在公园里的长凳和靠椅上,毫不掩饰他们的疲惫,一面连连打着呵欠,一面看着游园的人们。那些东遛西荡的人遇见了姑娘,就说几句挑逗的话,碰到了朋友,就寒暄一番。富贵人也好,贫苦人也好,都不时抬头仰望天空:五彩缤纷的焰火,劈啪地响着,发出绚丽的光芒,犹如在天际画出了道道彩虹。
牢房里的第一夜十分难熬。坐牢的人呆在黑暗里,仿佛置身于人世之外,生活在梦魇的世界之中。墙壁消失了,屋顶不见了,地面也不知去向;可是,不但没有一点自由自在的感觉,反而令人感到死一般的孤寂。
尼娜·费迪娜连忙开始祷告:“啊,至慈至悲的圣母马利亚!求你不要忘记我吧,你决不会抛弃任何祈求你庇护帮助和保佑的人。我满怀这一信念,向你祈求,至圣的马利亚!我含泪跪在你的脚下,忏悔自己的罪过。啊,圣母马利亚,你别拒绝我的祈求,求你听取和接受我的祷告!阿门!”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祷告不下去了。她倒在地上,伸开自己觉得愈来愈长的双臂,去拥抱那冰冷的土地,所有的冰冷的土地,去拥抱所有的人,所有蒙受不白之冤、无家可归、命在旦夕的人……于是,她念起连祷词来……
吾主矜怜我罪人……(1)
吾主矜怜我罪人……
吾主矜怜我罪人……
吾主矜怜我罪人……
吾主矜怜我罪人……
她慢慢地欠起身来,感到腹中饥饿。谁会去给她儿子喂奶呢?她爬到门口,敲了敲门,但无人答理。
吾主矜怜我罪人……
吾主矜怜我罪人……
吾主矜怜我罪人……
远处,时钟敲了十二下。
吾主矜怜我罪人……
吾主矜怜我罪人……
那是她儿子生活的世界……
吾主矜怜我罪人……
时钟整整敲了十二下,她数得清清楚楚……她打起精神,竭力想象自己已经获得了自由,好像真的出了监狱。她回到了家里,回到了熟人中间,周围都是自己的东西。她对胡安尼塔说:“喂,见到你我真高兴!”她走出去拍了拍手喊叫卡波丽拉看好炉火;她又向堂蒂莫特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她铺子里的生意很红火,这生意是她的,也是大伙儿的……
外面,节日的庆祝活动继续在进行:像挂在绞刑架上似的白幕上还演着电影,游逛的人群还在绕着公园转悠。
忽然,牢门出人意外地打开了。费迪娜听到开锁的声音,连忙把脚缩了回来,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正坐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上那样。两个男人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她,一声不响地拖着她就走,穿过了一条夜风嗖嗖的狭窄甬道和两间黑魆魆的屋子,进入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她走进去时,军法官正和录事在低声交谈。
“这人不就是卡门圣母院演奏大风琴的先生么!”尼娜·费迪娜心里想道,“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面熟;没错,我在教堂里看见过他。他总不该是坏人吧!……”
军法官目不转晴地端详了她好一阵子,随后,问了她一些例行的问题:姓名、年龄、婚姻、职业、住址。罗达斯的妻子镇定地一一作了回答,并且在录事记录最后一个问题的答话时,她自己也提了一个问题,但由于正好电话铃响了,对方没有听清楚她问的是什么。接着,隔壁一间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嘶哑声音:“……是我呀!你好吗?……那我太高兴了!……今天上午我打发坎杜查去打听了……你说衣服吗?……衣服挺好,是的,裁剪得正合身……什么?……不,不,没有弄脏!……我不告诉你了吗,没有弄脏!……好的,可一定得来……好的,好的,好……你们一定得来……再见!……祝你们晚安……再见!”
与此同时,军法官正阴阳怪气、半带讥讽、半打官腔地答复费迪娜提出的问题:
“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告诉像你这样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被捕的人想要知道的事情……”
他改变了语调,一双蛤蟆眼睛瞪得滚圆,慢腾腾地接着说道:
“不过,你得首先告诉我,你今天一大早到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家里去干什么?”
“我……我去找将军有事……”
“请问,什么事?……”
“我个人的一件小事,老爷!我想转告他一件事!……好吧,我从头到尾讲给你听好了:我想告诉将军,因为出了不知什么人在教堂门口杀死了那位上校的案件,人家要逮捕他……”
“哼,亏你还有脸问为什么逮捕你!臭婆娘,你还以为这是小事吗?……是小事吗?臭婆娘,是小事吗?……”
军法官每追问一句“是小事吗?”怒火就增加一分。
“你别忙,老爷,听我把话说完!你别忙,老爷,事情根本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我请求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到将军家里,将军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见到他,谁也没有见到,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用人在那里乱跑!”
“你以为这是小事吗?你以为这是小事吗?你是几点钟到那里的?”
“梅塞德教堂的大钟正好报了早晨六点,老爷!”
“记性还不错嘛!可是你怎么知道卡纳莱斯将军要被捕呢?”
“问我?”
“不错,就是问你!”
“我是听我丈夫说的!”
“你丈夫……你丈夫叫什么?”
“赫纳罗·罗达斯!”
“他听谁说的?他怎么会知道的?是谁跟他说的?”
“是他的一个朋友,老爷,一个叫卢西奥·巴斯克斯的告诉他的。这个人是便衣警察,他告诉了我丈夫,我丈夫又……”
“你又告诉了将军!”军法官抢先说道。
尼娜·费迪娜摇了摇头,像是说:“不对,你这人真浑!”
“那么将军上哪儿去了?”
“哎呀,我的老天爷!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没有见到将军!你没有听见我说吗?我没有见到他,我没有见到他!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说假话对我有什么好处呀?糟糕的是,那位先生还在一个劲儿地记录我的口供呢!”她指了指录事说道。录事抬头瞧了她一眼,他那张苍白的、长满雀斑的脸,看上去活像一张白色吸墨纸,沾满了斑斑点点的墨迹。
“他写什么你管不着!你回答问题就是了!将军上哪儿去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军法官的声调变得更加强硬了,像锤子敲打似的大声喊道:
“将军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你要我回答什么呀?我不知道,没有见到他,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事实就是这样!”
“你这样死不承认,对你没有好处!当局已经掌握了全部情况,知道你跟将军谈过话!”
“真叫我好笑!”
“别好笑了,还是好好听我说吧,当局已经掌握了全部情况,全部情况!”他每说一次“全部情况”,就用拳头捶一下桌子。“你要是没有见到将军,那你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正好落到了你的衬衣里,对吗?”
“这封信我是在将军家里地上捡来的,我正要走出门口,看见地下扔着封信,就随手捡了起来。嗨,跟你说什么都是白搭,反正你不信我的话,好像我是在扯谎!”
“捡来的!……你连谎都不会扯!”录事嘟哝了一句。
“算了吧,别再胡编故事了,太太,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你要是再这样满嘴胡言,我可要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我说的可全是实话呀!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再说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否则我倒可以用棍子叫你明白过来!”
“你这样的态度是要吃大亏的,等着瞧吧!还有件事:你跟将军有什么关系?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他的什么人?是他妹妹,还是……你得过他什么好处?……”
“我……跟将军……什么也不是。我也许总共只见过他两次。信不信由你,完全是偶然的原因,我认识了他的女儿,跟她说好了,请她带我儿子去受洗……”
“这不是理由!”
“她几乎已经是我儿子的教母了,老爷!”
录事在背后插嘴道:
“谎话连篇!”
“我当时心里非常难过,完全吓昏了头,拼了命往他家里跑,因为卢西奥告诉我丈夫说,有一个人要去抢走他的女儿……”
“别再胡扯了!你还是爽爽快快地跟我直说了吧,将军现在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是一清二楚的,而且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得清清楚楚。说吧,就在这里对我们说了吧,只对我们,只对我一人!……别哭了,说吧,我听着!”
于是他放低了声音,用听忏悔神甫的宽容口吻接着说道:
“你要是告诉了我将军去了哪里……喂,你听我说呀!我相信,你是知道的,而且会告诉我的;你要是告诉了我将军藏在什么地方,我就宽恕你;听见没有,我就宽恕你,我就下令释放你,你就可以直接从这里安安稳稳地回家去……你考虑考虑吧……好好考虑考虑吧!”
“哎呀,老爷,我要是真知道,我早就告诉你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倒霉的是我不知道……圣父、圣母、圣子呀,我该怎么办呢!”
“你干吗不跟我说实话?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对你自己大大不利吗?”
军法官说话间断一下的时候,录事总要咂几下嘴。
“哼,我看你也是那种不识抬举的贱骨头!”军法官说这句话时,声音不大,火气却愈来愈大,好像火山即将爆发。“看来不吃点苦头,你是不会实说的。告诉你吧,你犯了极其严重的危害国家治安罪。如今你已落入法网。你要对一名叛徒、暴动者、叛乱分子、杀人犯和总统先生的死敌的潜逃负责……唉,其实何必跟你多费口舌呢!何必多费口舌呢!何必呢!”
罗达斯的妻子不知该怎么办好。这个凶神恶煞般的人说的话里,显然包含着某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太可怕了,说不定还会置她于死地呢!她吓得浑身战栗,牙床、手指、两腿都不由自主地索索发抖……她那颤动的十指像被抽掉了骨头,变成了一双甩动着的空手套;她的牙齿嗑碰得格格作响,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像是在拍发一份生死攸关的电报;她的两腿发软,仿佛站在一辆套着两匹脱缰之马的车子上,吓得魂飞天外。
“老爷!”她哀求着。
“你要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好了,你就快说吧!将军在哪里?”
远处,一扇房门打开了,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孩子在拼命啼哭,听来令人心碎……
“为你儿子想想吧!”
军法官的话声未落,尼娜·费迪娜立即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想要弄明白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这孩子已经哭了两小时了;你不用白费力气寻找他在哪里……他哭得这么厉害,是因为肚子饿。你要是不告诉我将军的下落,这孩子就得活活饿死!”
她扑向门口,可是三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她。这三个野兽似的黑汉子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制服了这个软弱无力的女人。她在徒然的挣扎中,发辫散开了,衬衣从腰间脱了出来,衬裙也松开了,可是她什么都不顾,衣裙脱落也不顾,几乎赤身裸体地爬到军法官跟前,跪着哀求让她给她的小宝贝喂奶。
“老爷,看在卡门圣母分上,”她抱着军法官的皮靴苦苦哀求着,“真的,看在卡门圣母面上,请允许我给我的小宝宝喂口奶吧!你听,他都哭不动了;你听,他快饿死了。让我喂饱了孩子,哪怕把我打死也行!”
“在这里,卡门圣母也帮不了你的忙!你要不告诉我将军藏在哪里,我们都得在这里待着,谁也不让走,你儿子哭断肚肠也是白搭!”
她像疯子似的跪倒在那几个把门的人跟前,一会儿又动手和他们厮打起来,一会儿重又跪在军法官前面,想要吻他的皮靴。
“老爷,可怜可怜我的儿子吧!”
“那么,为了你的儿子,你就快说,将军在哪里?你下跪也罢,演滑稽戏也罢,统统没有用!你要是不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休想给你儿子喂奶!”
军法官说到这里,站起身来;他已经坐累了。录事咂了咂嘴,提着笔,准备记下尚未从这个不幸的母亲嘴里逼出来的口供。
“将军在哪里?”
冬夜,流水在排水沟里呜咽,孩子在不停地啼哭,哭得声嘶力竭,断断续续。
“将军在哪里?”
尼娜·费迪娜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默不作声,紧咬着嘴唇,不知怎么办才好。
“将军在哪里?”
就这样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最后,军法官用一块黑边手帕擦了擦嘴唇,恫吓道:
“你要是再不说,那就只好让你给我们搓生石灰,那时候你就会想起这老家伙去哪儿了!”
“你们要我做什么都行,可是请先让我……让我……给孩子喂口奶吧!老爷,您别这样,这是不公道的!老爷,孩子没有过错!你们惩罚我好了,爱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
一个守门人用力一推,把她推倒在地。另一个使劲踢了一脚,踢得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啼哭声和满腔愤恨使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她儿子的啼哭声外,什么也听不见。
这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为了不再挨打,她开始搓起生石灰来。她的儿子还在啼哭……
军法官不时地问道:
“将军在哪里?将军在哪里?”
一点了……
两点了……
三点了……她儿子还在啼哭……
怎么才三点,该是五点了吧……
还没有到四点呢……她儿子还在啼哭……
四点了……她儿子还在啼哭……
“将军在哪里?将军在哪里?”
她的双手裂开了无数道深深的口子,每搓一把生石灰,口子就裂开得更大些,指头上的皮脱落了,指缝里淌着黄水,指甲里流出鲜血。尼娜·费迪娜的手在生石灰上来回搓动,疼痛得不时号叫。但是只要她一停下来哀求——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为儿子求情——那伙人就对她拳打脚踢。
“将军在哪里?将军在哪里?”
她一点也没有听见军法官的声音,她耳朵里只听到她儿子愈来愈微弱的哭声。
四点四十分时,这帮人走了,抛下她一个人神志昏迷地倒在地上。她嘴里淌着口涎,乳房里泌出比生石灰还要白的乳汁,她红肿的眼睛里悄然流下了几行泪水。
过了好久,天快大亮时,他们把她带回牢房。她在地牢里苏醒过来,发现垂死的儿子浑身冰冷,奄奄一息,像一个布娃娃似的躺在自己怀里。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微微回复了一点生气,立即贪婪地咬住奶头,可是生石灰味太辛辣了,奶头马上从小嘴里吐了出来,孩子又放声啼哭了起来。她想尽方法要喂他几口奶,可是孩子怎么也不肯再吸。她抱着孩子大声喊叫,猛砸牢门……孩子的身体渐渐地变凉……凉了……凉了……孩子没有罪,不能让孩子就这样死去呀!……于是她又使劲砸门,大声喊叫……
“哎呀,我的孩子快死啦!哎呀,我的孩子快死啦!哎呀,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小宝贝呀!我的孩子快死啦!圣母马利亚!圣安东尼奥!圣卡塔琳娜的耶稣呀!”
外面,节日的庆祝活动继续在进行。第二天跟第一天一样,绞刑架似的支起的白幕上放映着电影,公园里挤满了游逛的人群。
* * *
(1)原文为拉丁文:orapronobis……
十七 惹祸的爱情
“他会来吧!……也许不会来了!”
“也许已经在路上了!”
“这么长时间,还不来。也许他会来的,你说是吗?”
“你放心吧,他肯定会来的,就像肯定现在已经是晚上一样。他要是不来,割掉我一只耳朵。他准来,你用不着心神不定……”
“你看他会带来爸爸的消息吗?是他自己答应替我去打听的……”
“当然会……尤其因为……”
“啊,上帝!可千万别带来坏消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是好……我大概会发疯的……但愿他马上就来,省得我胡思乱想;不过,要是他带来的是坏消息,那还不如不来的好。”
玛莎夸塔坐在临时支起小炉灶的小屋角落里,听着斜躺在床上的卡米拉忐忑不安的说话声。奇金基拉圣母像前的地面上点着一支蜡烛。
“你安心等着吧。我看他一定会来,而且会带来让你高兴的消息,记着我的话,没错……你大概会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我琢磨别人的心思总是八九不离十……你想想看,你是在跟谁打交道,是在跟男人们打交道呀!我可以告诉你……虽然也不能一概而论,但凡是男人都一个样:一闻到肉骨头气味,马上就会跑过来,跟公狗那样……”
吹火筒发出的呼呼声,时不时地打断老板娘的话。卡米拉心不在焉地看着她把火吹旺。
“姑娘,爱情这玩意么,就像吃刨冰一样,乍饮一口,又甜又凉,真是痛快。你得赶紧喝,别让它剩在杯子里。喝到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堆无色无味的冰碴。”
街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卡米拉的心怦怦乱跳,不由得双手按住胸口。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很快就走远了。
“我还以为是他呢……”
“也快了……”
“他在来这儿之前,说不定先到我叔叔他们家里去了。可能他会和我胡安叔叔一起来呢……”
“去,馋猫!它在偷吃你的牛奶呢,快撵它……”
卡米拉转身看了看猫。那猫听见老板娘的一声喊叫,吓了一跳,躲到遗忘在椅子上的牛奶碗旁边舔胡须上沾的牛奶。
“你这猫叫什么?”
“叫香香。”
“我也养过一只猫,叫水珠儿,是只母猫……”
“听,脚步声!说不定是他……”
果然是他。
趁着玛莎夸塔出去开门,卡米拉连忙用手拢了拢头发。她的心怦怦地在跳。她焦虑不安地熬过了这漫长的一整天,这时候只觉得四肢麻木,精疲力竭,眼前发黑,好像一个病人听到医生在准备给他动手术时的低声细语。
“有好消息,小姐!”卡拉·德·安赫尔收起了原来的满脸愁容,在门口说道。
她伫立在床边,一手扶着床头,两眼噙着泪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总统亲信抚摸了一下她的双手。
“关于令尊的消息,这是你最关心的事情,首先……”他说这句话时,眼睛盯着玛莎夸塔,接着,语气虽然没变,却改变了主意,“嗯,令尊是不知道你藏在这里的……”
“可他在哪里呢?……”
“你别急!”
“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请坐,先……生!”老板娘插嘴道,给卡拉·德·安赫尔拉过一条板凳。
“谢谢……”
“你们两位既然有事要谈,我出去一会儿。我得去看看卢西奥怎么样了,他打今天早晨出门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总统亲信差点儿想叫住老板娘,别留下他单独和卡米拉在一起。
但是玛莎夸塔已经走到黑暗的小院子里换裙子去了。卡米拉还在说道:
“你做了好事,上帝会报答你的,太太,你听见没有?……这个可怜的女人,心真好!……她说话很风趣。她说你为人很好,说你很有钱,和蔼可亲,说她早就认识你了……”
“是呀,她真是个好人。不过,当着她的面不能什么话都直说,现在她走了,就好谈了。关于令尊的情况,只听说他目前正在往外逃,在他越过国境线之前,我们是得不到确切消息的。噢,请告诉我,有关令尊的事,你跟这女人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我以为她什么都知道……”
“那就好。连半句话都不要让她知道……”
“噢,我叔叔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他们,光顾四处打听令尊的消息了;不过,我已经通知他们,准备明天去拜访他们。”
“请原谅,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过,想必你能理解,我要是跟他们在一起,特别是跟胡安叔叔在一起,我的心情会好些。胡安叔叔是我的教父,我从来都把他看作亲生父亲一样……”
“你们常常见面吗?”
“几乎天天见面……真的……几乎天天见面……因为我们要是不上他家去,他就到我家来,有时他和婶婶一起来,有时他一个人来。他是我爸爸最喜欢的一个兄弟。我爸爸常跟我说:‘要是我不在世了,就把你托付给胡安;他就像你父亲一样,什么事都可找他,要听他的话。’上星期天我们还在一起吃晚饭哩!”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明白,我所以把你藏起来,只是为了不让警察欺侮你;而且这里离你家也近。”
谁也没有去剪烛花,摇曳的烛光越来越暗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好像近视眼看东西。在微弱的烛光里,卡拉·德·安赫尔觉得自己变得渺小了,仿佛生过一场大病。再看看卡米拉,她脸色更加苍白,神情更加孤寂,穿着一身柠檬色的内衣,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你在想什么呢?……”
他说话的声音充满了体贴入微的亲切感。
“我在想我那可怜的父亲,逃亡他乡,举目无亲……唉!我简直难以想象。他准是又饥又渴,疲乏不堪,无依无靠。但愿圣母保佑他!我已经在神像前面点了一天蜡烛为他祈祷……”
“别想这些事了,想多了反而会招灾,一切都是天意。谁能料到你会认识我,而我又会为令尊效劳呢!……”说着,他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也任他抚摸着,两个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圣母像上。
安赫尔心里想起了一首民谣:
天上有个巧锁匠,
按照姑娘的俏模样,
用白雪做成钥匙一把,
打开天锁把你访。
不知什么缘故,这几句歌词这时候总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仿佛在渐渐地把两颗激荡跳动的心融合在了一起。
“你说什么?我爸爸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吗?大概什么时候能得到他的消息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也许只是几天的功夫。”
“要许多天吗?”
“不用吧……”
“说不定我胡安叔叔已经得到消息……”
“也许吧……”
“我一说到我的叔叔们,你总有点不对劲儿……”
“哎呀,瞧你说的!根本没有的事!恰恰相反,我认为,要是没有他们,我的责任就更大了,要不是有他们在,我能把你送到哪儿去呢……”
事实上,卡拉·德·安赫尔只要不由自主地一想起将军的逃跑,一谈起她的那些叔叔们,他说话的语调就变了。他着实担心会有一天,看到将军五花大绑,被兵士押解回来,或者变成一具血迹斑斑由芦席裹着的冰凉尸体,抬了回来。
大门突然被撞开,玛莎夸塔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门闩滚落到了地上,一阵风把蜡烛吹得摇曳不定。
“实在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请原谅我这样鲁莽地闯进来……卢西奥他被捕了!……这是我一个熟人刚告诉我的,还给了我这张纸条。他已经关进监狱……都怪那个多嘴多舌的赫纳罗·罗达斯!还算是个男子汉呢!怪不得我今天整个下午一直心惊肉跳,坐立不安!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是他供认的,说你和卢西奥把这位小姐从她家里抢了出来……”
总统亲信无法阻止这场大祸的来临。这女人短短几句话,像一枚炸弹爆炸……卡米拉,他自己,以及他们可怜的爱情,顷刻之间被炸得灰飞烟灭……等到卡拉·德·安赫尔回过神来,卡米拉已经扑倒在床上伤心痛哭了起来,而老板娘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述外面所传抢劫姑娘的详细经过。她哪里想得到,她的这一番话,已经把世界迅速推到了绝望的深渊。安赫尔感到自己的一切,正在眼睁睁地被这些话活活葬送。
卡米拉哭了很久,突然像梦游症患者似的站起身来,向老板娘要件衣服披一披,准备马上出门。
“如果你真的如她所说,是个仗义的君子,”她接过老板娘递给她的一条披巾,转身对卡拉·德·安赫尔说道,“就请你陪我上我叔叔胡安家去。”
总统亲信想要说出那句不能对她直言相告的话,觉得实在难以启齿。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的帽子在哪儿?”他痛苦地咽了咽唾沫,声音嘶哑地问道。
他拿着帽子走出门口时,转身对小酒馆重又扫了一眼,一个幻想刚刚在那里破灭。
“不过……”他走到门口,踌躇地说,“我担心现在去时间是不是太晚了些……”
“我们若是上外人家里,是太晚了;可是我们是到我的家里去呀!你要知道,我无论到哪个叔叔家里,都像到自己家里一样……”
卡拉·德·安赫尔伸出一只胳臂温柔地拦住了卡米拉,像掏出心来似的一咬牙向她说出了实话:
“去你叔叔家里?你想都别想。他们连你的名字都不愿意听见,更不愿意知道任何有关将军的事,甚至都不承认他们有这么一个哥哥。这是你叔叔胡安今天亲口对我说的……”
“可是你自己刚刚说过,你还没有见到他们,只通知了他们明天去看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连自己一分钟前刚说过的话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啦!你反而诬蔑起我叔叔他们来了,这分明是你想要把我这个被你抢来的人扣留在这家酒馆里,才这么说的!什么我叔叔他们连我们的名字都不愿意听见呀,什么不让我上他们家里去呀……我看,你准是疯了。走,快陪我去,你马上就会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没有疯,你别这样想。为了不让你受到凌辱,我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撒谎,只是为了……我撒谎是出于好心。这怎么说好呢……只是为了爱护你,为了尽量让你晚一点像现在这样受痛苦的打击……我本来想明天再去恳求他们发发善心,改变原来的做法,请求他们千万别让你流落街头;可是,事到如今,要瞒也瞒不过了。你现在自己要去,那就没有办法了……”
点着路灯的街道显得格外凄凉。老板娘拿起圣母像前的那支蜡烛,送他们出门,陪着他们走了一段路。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一缕残烟飘摇上升,仿佛在划着十字。
十八 叩门声声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震天价响,整幢楼房都能听得见。看家狗醒了,它被吵得睡意全无,于是冲着街上,汪汪地吠叫。卡米拉站在胡安叔叔家门口,感到什么都不再害怕,就回头看了一下卡拉·德·安赫尔,颇为得意地对他说道:
“这狗汪汪地叫,是因为它没有听出是我。鲁比,鲁比!”她喊着那只狂吠不止的狗,“鲁比,鲁比,是我来了!听不出我啦,鲁比?快去,叫他们马上来开门……”
她又转身对卡拉·德·安赫尔说道:
“我们稍等一会儿!”
“好的,好的,我不着急,我们等着就是!”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淡漠,好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对什么都感到无所谓。
“也许屋里的人还没有听见,我得再敲重些。”
她重又拿起门环连敲了好几下,门环是青铜镀金的,形状像只手。
“想必女仆们都睡熟了,要不然,这么长时间早该出来开门了!难怪那时候经常失眠的爸爸,睡不着觉时总是说:‘要是能像女仆们睡得那么死就好了!’”
整幢房子像是除了鲁比以外,没有一点生息。狗吠声一忽儿来自门厅,一忽儿来自院子里。狗仿佛在追逐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屋内依然寥无声息。卡米拉感到憋得透不过气来。
“真奇怪!”她说着,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毫无疑问,他们全都睡熟了;我再敲重一点,看他们出来开门不!”
咚,咚,咚!……咚,咚,咚!
“现在总该出来了!显然,刚才他们还没有听见……”
“邻居们反倒先出来了!”卡拉·德·安赫尔说道。在夜雾中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得见邻居们开门的声音。
“你没有事吧?”
“你只管敲门就是。敲吧,敲吧,别管我!”
“我们再等一会儿,看他们出不出来……”
卡米拉为了消磨时间,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没有人出来!”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她害怕数到五十——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不知怎的,她猛然间意识到,卡拉·德·安赫尔对她讲的关于胡安叔叔的话全都是真的。她焦急得喘不过气,于是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敲门。咚,咚,咚!她抓住了门环不放……咚,咚,咚,咚,咚,咚!这决不可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依然是同样的回答:一片狗吠声。她无法理解,她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以至于把她拒绝于家门之外?她重又敲起门来;她每敲一下,就寄托一线希望。如果他们存心让她流落街头,她该怎么办?她一想到这一点,浑身都木了。于是她又敲着,敲着。她满腔愤恨地敲着门,好像在用锤子敲打敌人的脑壳。她感到两腿沉重,嘴里发苦,舌头麻木,由于恐惧,牙齿也在格格作响。
一扇窗户嘎吱一声打开了,好像还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她顿时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感谢上帝,总算有人出来开门了!多么高兴呀,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男人的身边。他那双猫儿似的黑眼睛闪烁着鬼火样的磷光。这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别看他长得像天使一样英俊!就在这一会儿功夫,隔着一道门的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家里的世界和街上的世界——像两颗无光的天体似的就要互相接触了。在家里,可以不当着外人吃饭,安安静静地吃的面包特别香甜,而且增长智慧;在家里,可以充分享有社会公德赋予的安全感;在家里,可以尽情享受天伦之乐,就像那张全家福照片上见到的那样:爸爸精心地打着蝴蝶领结,妈妈戴着她最漂亮的首饰,孩子们头发梳得平整光滑,还洒上了正宗的花露香水。而街上却不是这样,那是一个动荡不安、尔虞我诈的世界,一切都虚假得犹如镜花水月,肮脏得好像公共污水池。
童年时候,有多少次她在这扇门前嬉戏玩耍!有多少次当她爸爸和胡安叔叔临别前没完没了地谈事时,她兴致勃勃地站在这里眺望蓝天之下邻舍栉比鳞次的屋檐!
“你没有听见有人开窗了吗?是真的开窗了?怎么不来开门呢?难道……我们走错了人家……真要是敲错了门,那才滑稽可笑哩!”
她放下门环,走下台阶,仔细看了看这幢房子的正面。没有弄错,这就是她叔叔胡安的家。“胡安·卡纳莱斯,建筑师”,大门的铜牌上写得清清楚楚。于是,她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泪如泉涌,原来卡拉·德·安赫尔走出“杜斯特普”酒馆时对她说的话全都是真的。虽然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街道上弥漫着浓浓的夜雾,像是涂抹着一层厚厚的奶油,呈现出龙舌兰汁的颜色,散发着马齿苋的气息。
“请你陪我上另外几个叔叔家去。你看行吗,我们先去找路易斯叔叔。”
“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那么,走吧……”她说着,泪如雨下,“这里,他们是不愿意给我开门了……”
他们往前走着。卡米拉一步一回头——还没有放弃最后为她开门的希望——而卡拉·德·安赫尔则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堂胡安·卡纳莱斯,等着瞧吧,你欺人太甚,决不会有好报!他们越走越远,但是还听得见汪汪的狗叫声。很快,一切希望都破灭了,连狗叫声也听不见了。他们走到铸币厂前面,遇到了一个醉醺醺的邮差。这个人像睡着了一样,把信件撒得满街,自己还不知道,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他不时举起双臂,发出格格的笑声,活像母鸡在叫。嘴角流下的一道道口水,挂到制服的铜扣子上。卡米拉和卡拉·德·安赫尔不约而同地走上前去,捡起了地上的信件,替他装进邮袋,提醒他别再乱丢。
“非……常……感……谢……我是……说……非……常……感……谢!”醉汉斜靠在墙角上,断断续续地说道。过了一会儿,等他们两人走开后,他也提起邮袋走了,嘴里唱着;
想要登天也容易,
得有两架好扶梯,
一架大一点,
一架小一点!
他半像唱歌,半像自语,换了一个曲调继续唱道:
登天,登天,登天,
圣母要登天;
登天,登天,登天,
登上她的极乐世界!
“只要圣约翰的手指头这么点一下,我,嗝儿……嗝儿……古梅尔辛多·索拉莱斯,就不用再当穷邮差啰!就不用再当穷邮差啰!……”
接着又唱了起来:
等我一命归天,
谁来将我安葬,
只有善良的修女,
肯发慈悲之心!
“唉,哎呀呀!你白活了一辈子!你白活了一辈子!”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消失在夜雾之中。这个人五短身材,却长了个特大脑袋,身上的制服又肥又大,头上的帽子却显得太小。
此时此刻,堂胡安·卡纳莱斯正费尽力气设法和他的兄弟何塞·安东尼奥通电话。可是电话总局怎么也不答理,只听得一阵阵令人心烦的嘟嘟声。最后总算打通了,对方的声音微弱得像是从阴间地府传来的。他要求接通堂何塞·安东尼奥·卡纳莱斯家的电话,出乎意外,话筒里立即传来他哥哥的声音。
“……是,是,我是胡安……我以为你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嗯,你想想看……她跟那个家伙在一起,是的……那还用说,那还用说……当然……是的,是的……你说什么?……没有没有,我们没有给她开门!……这你可以想象……不用说,他们离开这里后,上你那里去了……什么?什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们可把我们吓坏了!……你们也吓得够呛吧!你太太是吓不起的;我那一位差点想出去开门了,可是我没有让!……那当然……那当然,你算是卸了个大包袱!……哎,你那边的邻居对你……那当然……在我这里闹得更凶。他们俩大概都气得七窍冒烟了……在你家吃了闭门羹后,肯定上路易斯那里去了……啊!是吗?已经去过啦?……”
他们两个人在街上奔波了一整夜。星光惨淡的天空开始出现一点鱼肚白,东方渐渐地呈现柠檬色的微光,继而转为橘红色,最后好像燃起了一堆篝火……天色快要大亮时,他们又回到堂何塞·安东尼奥家的门口,再一次毫无结果地敲了一阵门。
卡米拉每走一步,嘴里就重复一句:
“天无绝人之路!”
她冷得牙齿咯咯地厮打,满眼泪水,哀伤地望了望满天的朝霞。她像所有精神上受到了致命打击的人那样,步履踉跄,举止失常。
在公园和私人庭院里,鸟儿在枝头欢唱,迎接黎明,它们那美妙的歌声,汇成一支婉转动听的奏鸣曲,在清晨的碧空下回荡。此时,玫瑰花已从睡梦中苏醒,教堂里响起了钟声,仿佛在向上帝叩问早安,肉铺里传来了劈肉的刀斧声,公鸡又开始引吭高唱,还扑动着翅膀,好像在打拍子,面包房里新出炉的面包一个接一个地滚进大盆,值夜班的人匆匆地赶回家去,有几户人家发出嘎吱的开门声,那是因为老太婆忙着要出去领圣餐,或者因为女仆要去买面包,给赶早班火车的主人准备早餐。
天渐渐地亮了……
几只兀鹫争着啄一只死猫。一群两眼燃烧着欲火、拖着长舌的公狗,气喘吁吁地追逐着几条母狗,其中有一条公狗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走过,几乎连头都不回,耷拉着脑袋,呲着长牙。狗群沿着各家的门边和墙脚哗哗地洒下它们路过的印记。
天渐渐地亮了……
夜间在市中心扫街的印第安清道夫,一个跟一个地走回自己的茅屋。他们活像一群游荡的幽灵,穿着粗布号衣,边走边说,声音听来像蝉鸣,“知了知了”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他们把扫帚夹在腋下,好像夹着把雨伞,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口杏黄色的牙齿。他们都赤着脚,衣衫褴褛,还不时有人在人行道旁边停住脚步,弯下身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子,大声地擤鼻涕。他们走过教堂的门口时,都脱下了帽子致敬。
天渐渐地亮了……
枝叶扶疏的南洋杉,好像是绿色的细网,要去兜住寥落的晨星。天空中飘动着几片浮云。远方传来了几声外国造火车的笛鸣。
玛莎夸塔看见他们两人双双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她担心受惊,一夜没有合眼。现在她正要出门,准备到监狱里去给卢西奥·巴斯克斯送早饭。
卡米拉正为这场飞来横祸哭得泪人儿似的,而卡拉·德·安赫尔却告辞要走了。
“再见吧!”他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他觉得在这里他已无事可做。
走出门时,他感到心里一阵难过,眼眶里充溢着泪水,自从母亲去世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伤心。
十九 算账与喝粥
军法官喝完了他的可可大米粥,两次把碗翻过来,把碗底里的渣子都喝了个精光。他用衬衣袖子抹了抹苍蝇翅膀色的八字胡须之后,走到灯光底下,又把那只碗端详了半天,看看喝干净了没有。他的周围堆着一叠叠的公文和污痕斑斑的法典。这个人沉默寡言,相貌丑陋,眼睛高度近视,又嘴馋贪吃。他摘掉脖子上的硬领以后,简直分不清楚这位法学硕士到底是男子呢,还是女人。他像一株用印花税票做成的树,它的根须吮吸着社会各阶层的血汗,就连最低贱、最贫苦的人也无一幸免。无疑,像他这样酷爱印花税票的人是世上少见的。这时候,他又伸出指头刮了刮碗底,直到看清楚碗底下确实什么也不剩了,眼光才离开这碗。他瞥见女仆已在书房唯一的一扇门的门口探头张望。她活像个幽灵,走路踢踢踏踏,趿拉着两只鞋子,好像鞋子太大,一步一步地往前蹭着走。
“你把可可粥都喝光了吧!”
“可不,上帝报答你,味道好极了!我就爱喝这种粥,稠稠的,喝起来真痛快。”
“你把碗放哪儿啦?”女仆问道,一边在桌上乱七八糟的书堆里寻找。
“就在这儿!你没看见?”
“你说了,我当然就看见了。你瞧,这几只抽屉里都塞满了印花税票。你要是同意,明天我出去想办法卖掉一些。”
“不过你得小心点,别让外人知道。现在的人都鬼得很呢。”
“你以为我是傻瓜?两角五分的一共四百张,五角的一共二百张……我今天下午热熨斗时数得清清楚楚。”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女仆的话。
“哪有这样敲门的,真是混账!”军法官抱怨道。
“要都是这样敲门,那还得了……我去看看是谁……好几次连我在厨房里都听得见敲门声……”
女仆嘴里说着便转身出去看是谁在敲门。这可怜的女人长着一个小脑袋,穿着一条褪色的长裙子,活像一把旧雨伞。
“就说我不在家!”军法官大声喊着说,“不用开门,从窗口说一声就行了……”
不一会儿,老太婆趿拉着鞋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
“在等回话哩……”
军法官没好气地拆开信封,打开信笺一瞧,顿然收起了怒容,温和地对女仆说道:
“就说信已收到!”
老太婆又趿拉着鞋子走出去,给送信的男孩子回了话,然后把窗户都严严实实地关上。
她去了好半天才回来,每过一道门她都要祈祷一番。那只可可粥的脏碗却一直在原处放着。
这时候,军法官舒舒服服地在靠背椅里坐下,把刚刚收到的信仔细地重读了一遍,连逗点、句号都琢磨了一番。原来是他的一位同事给他介绍一笔生意。维达利塔斯律师在信里写道:“总统先生的女友,一家久负盛名的妓院的老板娘‘大金牙’琼太太,今天到我事务所来,说她在新院物色到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子,颇中她的意,愿出一万比索赎出,留在她院里做生意。据我所知,该女子是您下令逮捕的,故此冒昧请问能否接受此笔款项,将该女子转让给我的主顾……”
“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去睡了。”
“没有别的事,你去睡吧,晚安!”
“也祝你晚安……愿炼狱里的鬼魂得到安息!”
女仆趿拉着鞋子走出去后,军法官津津有味地盘算这笔唾手可得的收入:一个一,加一个零,再加一个零,再加一个零,还加一个零……嘿,整整一万比索!
老太婆又回来了:
“我忘了告诉你,神甫让我通知你,明天早点去做弥撒。”
“哎哟,可不是吗,明天是礼拜六了!到时候你来叫醒我,听见没有?昨晚上我一夜没有合眼,我怕明早睡过了头。”
“我来叫醒你就是……”
说完,她又慢慢腾腾地趿拉着鞋子走了。可是不一会儿她又走了回来。这回是因为忘记把那只脏碗拿回厨房。她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脱了衣服上了床。“谢天谢地,幸亏想了起来,”她低声自语道,“要不就……”她费了好大力气穿上鞋子。“幸亏想了起来……”接着又叹了口气,“我的天呀!”“要是早点想起把这只脏碗收好,这会儿早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了!”
老太婆最后一次进来,军法官根本就没有留意,他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自己的最新杰作——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潜逃案的起诉书。本案共有主犯四名:费迪娜·罗达斯,赫纳罗·罗达斯,卢西奥·巴斯克斯,还有……(他念到这里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还有一名尚未归案,他名叫米格尔·卡拉·德·安赫尔。
他心里想道:关于将军女儿被人抢走的事件,就跟乌贼遭到袭击时放出黑色液体一样,不过是为了骗过警方的监视而施展的障眼法。费迪娜·罗达斯的供词真实可信。她清晨六点钟到将军家时,早已人去楼空。我一开头就认为她的供词是确凿的,之所以还要稍稍逼她一逼,是为了进一步证实她的话可以构成对卡拉·德·安赫尔定罪的无可辩驳的依据。如果清晨六时将军家里已空无一人,而根据警方的报告推断,将军大约是在午夜十二时回到家里的,那就是说,罪犯是在凌晨两点,也就是乘着另一名同犯用声东击西的计策抢走他女儿的时候逃跑的……
要是总统先生得知,正是他的心腹之人一手策划和指挥,放跑了他的一个最凶恶的敌人,该感到多么失望呀!……要是总统先生得知,正是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的挚友,放跑了杀害上校的一名凶手,又该作何感想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查阅军事法典上的各项条款,尽管他对所有这些窝藏罪犯的条款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他还是津津有味地一条一条读着,仿佛在品尝一味开胃的辣酱油。他在那部厚厚的法典中翻阅到“判处死刑”或者同样功效的“无期徒刑”等字句,心里就乐开了花,那双蜥蝎眼睛不由得闪闪发亮,麻布似的脸也发出了光泽。
哼,堂米盖尔呀,米盖尔,你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这是我渴望已久的复仇良机!昨天你在总统府里还那么盛气凌人,不把我放在眼里。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这么快咱们就要来算清总账了!我这个人报仇决不手软,等着瞧吧!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他登上总统府的台阶,冷酷的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随身带着对卡拉·德·安赫尔的起诉书和逮捕令。
“喂,军法官先生,”总统听完他的报告,对他说道,“你把这案件的卷宗留在我这里!你好好听我说:罗达斯太太也好,米盖尔也好,他们全都无罪。你下令把她释放,把这张逮捕令也给我撕掉。只有像你们这样的笨蛋才有罪!你们统统是些废物……废物……废物!……本来只要卡纳莱斯将军稍有逃跑的企图,警察就应该开枪把他当场击毙,这是当初下的命令!可是这帮警察,一看见人家大门开着,贼性大发,手就发痒想抢东西!你胡猜什么卡拉·德·安赫尔帮助卡纳莱斯将军逃跑,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不是帮他逃跑,而是帮他送死……那帮警察统统都是十足的蠢货……你可以走了……至于另外两名犯人:巴斯克斯和罗达斯,你给我好好管教管教,这是两个无赖;尤其是那个巴斯克斯,他知道的事情未免太多了……你可以走了。”
二十 一丘之貉
赫纳罗·罗达斯垂头丧气地站在军法官的面前,听候审讯,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始终摆脱不掉佩莱莱临死时可怕的眼神给他留下的印象。家中惨遭不幸,自己身陷囹圄,使他这个大男人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军法官叫人取下他的手铐,像呼唤一个仆役似的把他叫到跟前。
“小伙子,”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说话;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责备。“我一切都知道了,现在传你来问话,只不过要听你亲口讲讲,天主堂门廊下的那个乞丐到底是怎么死的……”
“事情是这样的……”赫纳罗连忙接嘴,可是又停住了没有往下说,像是被自己要说的话吓住了似的。
“对,你就说说是怎么回事……”
“啊,老爷,看在上帝面上,别把我牵连进去!啊,老爷!啊,请别把我牵连进去!我把真实情况全都告诉你,但是求求你,老爷,千万别把我牵连进去!”
“你不用害怕,小伙子!法律对那些怙恶不悛的罪犯才严惩不贷,对你这样的小青年……你放心吧,说实话就是了!”
“啊,千万别把我牵连进去,我害怕!”
他一面哀求,一面扭动身子,好像要躲开一场飞来横祸。
“别担心,小伙子!”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那天夜里,想必你已经知道是什么时候。那天夜里,我跟卢西奥·巴斯克斯约好在大教堂附近中国人开铺子的地方见面。我呢,老爷,想谋个差事做做。那个卢西奥跟我说过,他可以介绍我进便衣警察局当差。我们在约好的地点碰了头,打过招呼,说了几句闲话。他请我上小酒馆去喝一杯。酒馆就在三军广场那里,名叫‘醒狮酒家’。可是进了酒馆,酒一下肚,就两杯,三杯,四杯,五杯,喝个没完没了……”
“对,对,就这么讲下去……”军法官一面表示赞许,一面回头朝那个正在记录犯人口供的雀斑脸录事看了一眼。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根本没有替我谋到便衣警察的差使。我说,既然没成,也就算了。于是……噢,我想起来了!是他付的酒钱。于是,我们两人一起出来,又朝教堂门廊走去。卢西奥对我说,他要到那里去值勤,守候一个患狂犬病的哑巴。走了一段路,他又对我说,他奉命要干掉这个人。我对他说,真要是动起手来,我就开溜。于是,我们继续朝门廊那边走去。快要到那里的时候,我稍落在他的后面。他不慌不忙地一步一步跨过马路,快到教堂门前时,突然飞快地向前跑去。我紧跟在他后面,以为有人来抓我们。不料……巴斯克斯从墙脚边拖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原来就是那个哑巴。哑巴发觉被人抓住,像被一垛墙倒下来压住了一样,没命地叫喊。巴斯克斯掏出手枪,二话没说,对准他“砰”地一枪,接着又是一枪……哎啊,老爷,我可没有过错!千万别把我牵连进去,不是我打死他的!我只不过是为了谋工作,老爷……你看,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干我的木匠呐!……唉,谁叫我鬼迷心窍,想当什么警察!……”
佩莱莱冷冰冰的目光重又浮现在罗达斯的眼前。军法官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轻轻按了一下电铃。一阵脚步声,一群看守,在典狱长带领下进了门。
“典狱长,把这人拉下去打二百棍!……”
军法官发命令时,丝毫没有改变声调,神情很像一个银行经理在吩咐出纳员给客户支付二百比索。
罗达斯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抬起头看了看这群赤着双脚的警察。他们正在一旁等着。他看到这些人面色平静,若无其事,没有一点惊异的神态,更加莫名其妙。录事抬起雀斑脸,毫无表情地望着他。典狱长对军法官说了几句话,军法官也对典狱长说了几句话。罗达斯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是,等到典狱长大喝一声,命令他到隔壁一间拱形屋顶的大屋子里去,还顺手把他猛力一推,他才恍然大悟,吓得屁滚尿流。
另一名罪犯卢西奥·巴斯克斯带进来时,军法官还在大骂罗达斯。
“对付这种人决不能客气!这种人就是欠揍,欠揍!”
巴斯克斯尽管觉得这里都是自己人,但是心里毕竟有些不踏实,尤其是听了刚才这句话,更加感到情况不妙。协助放跑卡纳莱斯将军,这非同小可!虽说并非故意,而是受骗上当,但是毕竟情节严重。
“姓名?”
“卢西奥·巴斯克斯。”
“哪里人?”
“此地……”
“是监狱吗?”
“怎么可能呢!我是首都人!”
“已婚还是单身?”
“一辈子打光棍!”
“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什么职业,干什么的?”
“一辈子当差混饭……”
“这是什么意思?”
“公职人员呗!……”
“被捕过吗?”
“被捕过。”
“犯的什么罪?”
“合伙杀人。”
“年龄?”
“没有年龄。”
“怎么没有年龄?”
“我自己也不知道几岁;如果非得要有年龄,就写三十五岁好了!”
“杀死佩莱莱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军法官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两只眼睛直盯着犯人的眼睛。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的问话并没有在犯人的心里引起任何反响。巴斯克斯镇定若素,差点要得意地搓起手来,说道:
“关于杀死佩莱莱一事,就我所知,杀死他的就是本人。”为了表示他说得确切无误,还把手放到胸前,加强了语气重复说:“就是本人!……”
“怎么,你以为这是儿戏吗?”军法官喊了起来,“你难道连杀人要偿命都不懂吗?……”
“也许是吧……”
“什么也许是吧?”
军法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巴斯克斯泰然自若的神气,尖细刺耳的嗓音,锐利逼人的目光,弄得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为了赢得一点时间考虑对策,他转过身子对录事说道:
“你写上……”
接着,又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你写上:卢西奥·巴斯克斯供认,是他杀死了佩莱莱,赫纳罗·罗达斯是帮凶。”
“已经写上了。”录事含糊地答道。
“据我看,”卢西奥依然那样镇定自若,而且还带着几分挖苦的口气,气得军法官差点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法官大人对案情了解得并不很多!这算什么供认?显而易见,为了这么一个傻瓜蛋,我本来是犯不着沾污双手的……”
“放规矩点,这里是法庭,小心敲碎你的脑袋!”
“我认为,我跟你说的话恰如其分;我是说,我并不是因为乐意杀人才费神干掉这家伙的,我是执行总统先生的亲笔手谕……”
“住口!你这骗子!嘿!……你说得好轻巧!……”
军法官的话还没有说完,看守们像拖着一捆破布似的把罗达斯架了进来,他此时的模样活像蒙难的耶稣。
“打了多少下?”军法官问典狱长。典狱长脖子上挂着一条猴子尾巴似的皮鞭,正在朝着录事微笑。
“二百!”
“嗯……”
录事见军法官有点为难,便出来帮腔。
“依我说,还得给他二百下……”他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一句,似乎存心不叫别人听清楚。
军法官接受了这个建议。
“对,典狱长,你再给他二百下,我还要继续审问这个混蛋。”
“哼,你自己才是混蛋呢,脸皮厚得像自行车坐垫!”巴斯克斯心里想道。
看守们又把那个折磨得半死不活的人拖了出去,典狱长在后面紧跟着。他们在行刑室的一角把罗达斯面朝下按倒在一张刑凳上,四个人按住手脚,另外几个则举鞭抽打,典狱长在一旁记数。最初几鞭抽下去,罗达斯还挣扎一下,但是后来没有了力气,不再像第一回挨打时那样扭动身子大声叫痛了。柔韧而微湿的绿黄色皮鞭上沾满了从刚要愈合的伤口里抽打出来的血块。他渐渐失去了疼痛的感觉,喊叫声低下去了,像垂死的野兽似的发出几声最后的低低的哀吟。他的脸紧贴在刑凳上,已经喊不出声音,只是偶尔抽搐一下,满头乱发散落了下来。他那痛苦的呻吟和看守们的喘气混成一片。看守们要是不使劲狠抽,自己就要受到典狱长的鞭打。
“卢西奥·巴斯克斯!你以为,随便什么人犯了罪只要说一声奉总统先生之命,就可以逍遥法外了?你说得真轻松!总统先生没有疯,他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你拿得出书面材料证明你是奉他之命用这样卑鄙凶狠的手段杀死了这个可怜虫吗?”
巴斯克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回答,只好把索索发抖的双手伸进了裤袋。
“现在你该懂得了吧,在法庭上,说话要有真凭实据,否则,我们怎么结案呢?你说的那道命令在哪里呀?”
“是这样的,命令现在已经不在我手里,我把它交回去了。总统先生应当了解这一切。”
“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把命令交回去?”
“因为命令上注明,办完事立即签字交回!他不让我留在手里,不是这样吗?……我认为……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够了!不用多废话了!你竟敢吓唬我!抬出总统来吓人!你这个强盗,我可不是小娃娃,我才不信你这一套鬼话!口说无凭,不足为证,除非法律规定的特殊情况,那也只限于警察的口头证词可以呈堂作证。不过这里不是在上刑法课……够了……够了,我说够了……”
“你要是不愿相信我说的话,那你去问他自己好了,也许他的话你会相信。难道你忘了,乞丐们招供的时候,我和你不都在场吗?……”
“住嘴!再说下去我就给你一顿棍子!……我是会去问总统先生的!……老实对你说吧,巴斯克斯,你知道的事未免太多了,小心你的脑袋!”
军法官的这几句话,好像断头台上的铡刀,一下子让卢西奥的头垂了下来。窗外,刮起了一阵狂风。
二十一 天旋地转
卡拉·德·安赫尔怒气冲冲地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硬领和领带。“在背后议论别人事情的人,最愚蠢不过。”他心里在想,“别人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多管闲事!……背后的非议往往是尖酸刻薄的诽谤,隐善扬恶,添枝加叶。这些人都是口蜜腹剑,表面上装得亲热,把听到的事都告诉你,表示友好和同情,实际上是用刷子刷你的烂疮疤。这类隐晦的指责无异用软刀子扎人……连自己家里的女仆们也都这样!让这些可恶的流言蜚语统统见鬼去吧!”
他使劲一拉,衬衣扣子全都掉了下来。他一把撕开了衣服的前胸,仿佛把胸膛也撕成了两半。原来女仆们已经把各种有关他谈情说爱的街谈巷议不厌其详地讲给了他听。有些男人之所以不愿意结婚,就是为了避免家里有个女人整天唠叨外面听来的闲话——这些闲话总是把男人说得一无是处——而且唠叨起来,就像那些死啃书本的女学生在考试前背诵课文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叨叨个没完。可是,像卡拉·德·安赫尔这样的单身汉,结果也从女仆嘴里听到了这类风言风语。
他还没有脱下衬衣,就把房里的窗帘拉上。他需要睡觉,或者说,至少要把卧室布置成已经不是白天的样子,这一天过得实在懊恼,哪天也没有这样懊恼过。
“该睡觉了!”他在床边自言自语地重复道。这时他已脱掉鞋子和袜子,衬衣敞着胸,正在解裤子。“哎呀,真蠢!外衣还没有脱呢!”
他跷起脚趾,用脚跟着地,免得脚掌碰着冰冷的水泥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椅子旁,把上衣挂在椅背上,然后,又怕冷着,像只鹭鸶那样用一只脚连纵带跳地跑回床边,嘣的一声倒在床上。总算脱离了这凉得要命的地面。他脱下裤子,用力一甩,两条裤腿悬空挂着,仿佛一只巨大钟表上的指针在跳动。这哪里是什么水泥地面,简直像冰块。真可怕!这不是普通的冰块,而是撒了盐的冰块,眼泪结成的冰块。他跳到床上,好像从冰山上跳上了救生船。他希望从发生的一切事情中解脱出来。他倒在床上,仿佛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岛上,一个白色的小岛,四周都是阴影和各种凝滞的、迷雾一般模糊的事物。但愿能够忘掉一切,安然入睡,连自己也不复存在。别再像拆卸机器零件似的反复推理和揣摩了。让尽人皆知的常识也统统见鬼去吧!最好还是进入梦乡,停止思索。这种甜蜜的酣睡开初是蓝色的,虽然往往又像是绿色的,最后却变成黑色;它从眼睛里渗入,逐渐扩散到全身各个部分,直到完全沉睡过去。啊,这就是愿望!人们的愿望有时能够实现,有时不能够实现。愿望就像一只金色的夜莺,我们可以用十指做成的笼子把它关在里面。他多么想睡个囫囵觉,不受那些穿过镜子而来、冲出鼻孔而去的梦魇的干扰,好好养精蓄锐,他希望就像往常那样地安详入眠。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时安眠对他来说高不可攀,比天花板还要高。此时照耀着他家的是白昼,一个过不完的白昼。他趴着睡,睡不着。侧身向左边睡,希望心能平静下来,不成功。侧身向右边睡,同样睡不着。许多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辗转反侧,无法成眠,以往那种没有相思烦恼安然入睡的时光已离得很远了。本能在责备他,怪自己没有用强迫手段占有卡米拉,致使现在这样坐卧不安。人生中的阴暗面,有时会把人逼得走投无路,但愿一死以求解脱。“我算是完了!”……他自言自语道,内心感到全身都在战栗。他用一只脚碰了碰另一只脚。他感到自己与吊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相比,只差没有钉上钉子了。“不知为什么,醉汉走起路来很像吊死的人,”他心想,“不知为什么,上吊的人断气前双脚乱动,或在断气后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又很像醉汉。”他的本能在责备自己,醉汉有勃起的刹那……上绞刑架的人也有阳举的瞬间……而你呀,卡拉·德·安赫尔,有的只是公火鸡头上的垂肉!……“在性欲这本账上,连牲口都计算得分毫不差。”他继续想道,“我们生孩子,不过是像在墓地里撒尿。最后审判的号角一响,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一把黄金的剪刀就会剪断这绵绵不绝的子嗣。我们这些男人就像是猪肠子,专等那魔鬼屠户用肉糜填塞,做成灌肠。我却克制了自己的欲念,放过了卡米拉,使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没有得到充实,因此落到这个地步,深深地感到空虚、不安、愤恨和痛苦。男人只有用女人——肉糜——把自己填塞成灌肠才能感到心满意足。这有多么庸俗!”
他感到床单好像变成了女人的长裙,而且是浸透了汗水的长裙,裹在身上难以忍受。
“也许‘悲伤之夜’那棵老树上的叶子也都为我感到痛苦了吧(1)。哎哟,我的头好痛呀!”外面传来刺耳的敲钟声,吵得他头痛脑涨……“我过去从来没有……”不知是哪家邻居在开留声机,“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见过,也不知道谁家有留声机,今天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后面那家邻居养着一条狗,而且还可能是两条。但这家邻居的留声机显然只有一架。旁边是这家邻居留声机的喇叭在大声唱着,后面是那家邻居的两条听得懂主人招呼的狗在叫个不停,我的家夹在两家中间,吵得我头脑发涨,算我倒霉!……邻居之间就是这样,无论是近邻还是远邻。有了邻居就有这些坏处。这些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听听留声机,要不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我猜得出,他们会说我些什么,准是在议论我们这两个倒霉的人。关于我,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在乎;可是关于她……我要是打听到有谁说她半句坏话,我就要把他们打成‘自由青年团’的成员。我警告过他们好多次了;这一回,这一回我可要说到做到。要让他们吃点苦头才行!不过也许拿他们没有办法,两个都是油头光棍。我听说他们到处在散布:‘半夜三更他把这个可怜的姑娘抢了出来,拖到一个拉皮条女人开的酒馆里,奸污了她,便衣警察把守着门,谁也不准走近!’而且这些该死的畜生还会想象:我扯掉她的衣裙,让她一丝不挂,她是怎么像一只陷入罗网的小鸟那样浑身哆嗦,挣扎得羽毛飞扬。他们还会说,我糟蹋了她,事先都不抚爱一下,闭上了眼睛,活像一个强奸犯或喝了泻药的人。可是假使他们知道事情并非如此,而我现在还在为自己当时的正人君子行为而后悔不已,他们该说些什么呢?如果他们意识到,他们所说的事全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他们又该说些什么呢?说不定是他们自己在对她想入非非!他们自己多么想把她剥光衣服,去干他们所谓我干过的事。对这两个坏蛋,说他们是‘自由青年团’,未免太便宜了他们,还得想个更厉害的办法,惩罚他们。啊,有一个理想的办法了!这两个家伙都是单身汉——他们确实是两条光棍!——那就给他们物色两个干那一行的娘儿们。我知道正好有两个刚被总统先生派过用场的女人。嗯,就找这两个,就找这两个。不过,其中有一个已经大肚子。那有什么关系,肚子大了更好。只要总统先生发话,管什么大肚子不大肚子……他们不敢不娶,不敢不娶……”
他缩成一团,两臂紧紧夹在屈起的双腿之间,脑袋深深埋在枕头里,期望脑海里瞬息万变、波涛起伏的思潮暂时平静下来。冰凉的床单虽然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但却能暂时平息一下他那脱缰之马般的思绪。过了一会儿,不舒适的床单也不再能起到镇静思想的作用了,于是他又将两腿伸直,把脚伸出被单,靠在床架的铜栏杆上。接着,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好像上下睫毛之间撕开了一条纤细的缝。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成了天花板上的两个通风口,他的身子也随着悬挂在房顶上,轻飘飘的,全身的骨头都变得酥软无力,脑袋也成了一团面糊……一只像棉絮般又白又软的纤手在黑暗中敲着门环……这是一个患梦游症的女人棉絮般的手……每幢房屋如果是一棵树,那么城市就成了挂满门环的树林……那只温柔的手在敲门环时,敲门声宛如秋风吹动树叶……树叶纷纷落下,门却像树干般的巍然不动……她除了敲门之外,别无他法;屋里的人只要肯开门……只是举手之劳,但是他们却不肯开门。应该把门敲破才好!敲吧,使劲敲吧,把门敲破才好!敲吧,使劲敲吧,可是没有敲开,把门敲破才好!……
“……谁在敲门?……什么事?……”
有人来送讣告。
“是这里,不过请你不必进来,他大概已经睡着了。请到这边来,放在他的书桌上就行。”
“霍阿金·塞隆先生昨夜寿终正寝。兹定于今日下午四时发引,在中央公墓举行葬礼,恭请陪同执引,并做祈祷,以慰亡灵。遗孀暨子女亲属谨启。丧宅卡罗塞罗胡同。”
他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女仆在念堂霍阿金·塞隆的讣告。
他从床单下伸出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堂胡安·卡纳莱斯穿着一身羽饰服装,就在他的前额上踱来踱去,手里摇晃着印有四个红心标志的建筑师的执照,像玩弄响板似的发出“啪啪”的声音。胡蒂丝太太端坐在他的后脑壳上,肥大的胸脯几乎快要把金属线织成的紧身胸衣撑破了,古典式发髻上插着一把马德里妇女爱用的大梳子,越发显得丑陋不堪。脑后枕着的那条胳膊发麻了,他便慢慢地把胳膊伸直,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在掀开一件里面藏着蝎子的衣服。
慢慢地,慢慢地……
他觉得有无数只蚂蚁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之间爬上爬下……他的前臂抽起筋来……他的手仿佛变成了一股喷涌的水柱,无数根手指组成的水柱……成千上万只手指甲纷纷落到地面。
“可怜的姑娘,你敲吧,使劲地敲吧!他们不会来开门的……这是些畜生,没心肝的骡子!他们要是出来开门,我非啐他们一脸唾沫不可!就像二加三等于五……再加五就是十……十加九等于十九那样肯定。我非啐他们一脸唾沫不可!她刚开始敲门时还精神抖擞,到后来就精疲力竭,敲不动了,简直像举着沉重的铁镐在刨地……那不是在敲门,而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等她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多么失望!……我明天去看她……我可以……借口告诉她关于她父亲的消息,我可以……嗯……今天要是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但是也许她不会相信我的话了……”
“……我相信你的话!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情况就是这样:我的叔父们拒绝了我爸爸的要求。他们还对你说,无论怎样,他们也不想在他们的家里见到我!”卡米拉躺在玛莎夸塔的床上,心里默默想道。她感到腰酸背痛,浑身无力。这间卧室与前面的酒铺只隔着一道旧木板、粗麻布和草席子做成的薄墙,她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的几个酒客,一边喝酒一边在议论当天的新闻:将军逃逸,女儿被劫,总统亲信手段高明……酒馆老板娘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他们讲的这些马路新闻她都听进耳朵里,一句也没有漏掉……
卡米拉感到一阵头晕,仿佛觉得自己远离了这群俗不可耐的家伙,一下子坠进了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她想喊叫,又怕招来麻烦,不喊,又怕自己会昏厥过去。她终于喊了一声……她感到浑身冰凉,仿佛披着一层死鸟的羽毛。老板娘闻声进来,忙问:“你怎么啦?”只见她脸色铁青,两臂僵硬得像木棍,牙关咬紧,眼皮下垂。她急忙冲出来,在柜台上抓起一只酒瓶,喝了一大口烧酒,含在嘴里,喷在卡米拉的脸上。她又愁又急,连顾客们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她连声祷告,祈求奇金基拉圣母和列位圣徒,千万别让这位姑娘死在这里。
“……今天早晨我们分手时,她还为了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大哭了一场,这有什么办法呢!……有些话听起来难以置信,一旦发现竟是事实时,我们往往会哭,不是因为高兴,就是因为伤心……”
卡拉·德·安赫尔躺在床上这样想着,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满腔柔情,无处可以寄托。他渐渐地睡着了,顺着自己的思绪做起梦来,仿佛自己的躯体如同呼出的温暖鼻息那样,无形无影,在虚无飘渺中浮动……
他恍惚看见卡米拉的身躯正在坠向虚空,她身材苗条,楚楚动人,但又冷酷得犹如墓地的十字架……
凌驾于现实之上、主宰着虚幻之海的梦神把他收留在一条船上。几双无形的手把他从饿虎扑食般的海浪中拯救了出来,从无情事实的狼嘴里拯救了出来。
“这是谁呀?”梦神问。
“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几个无形的汉子回答道。他们的手好像从幽暗处喷出的白雾,虚无飘渺,难以捉摸。
“把他带到……”梦神迟疑了一下,“堕入情网的男子们的那条船上去吧,那些人已经失去了爱别人的希望,只好等别人去爱他们了。”
于是,梦神手下的人奉了主子之命,把他带到那条船上去。他们沿着虚幻之路走着,一条在生活的日常琐事上面蒙上了一层薄薄尘埃的虚幻之路。忽然一声巨响,一只魔爪把他从这些人的手里抓了回来……
……他躺在自己床上……
……旁边站着家里的女仆……
不,这次不是送讣告的,是一个小男孩。卡拉·德·安赫尔揉了揉眼睛,惊慌地抬起头来。离他床前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男孩,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是这样……开酒馆的……那位太太……打……打发我来……告诉你……请你赶快去……小姐病……病得很……厉害……”
这位总统亲信即便是听说总统先生病危,也不至于这么快地穿好衣服。他从衣架上随手抓起一顶帽子往头上一戴,鞋带也来不及系,领带也没有打好,拔腿就往外跑……
“那又是谁呀?”梦神问道。他的手下人刚从生活的浊流中打捞起一朵行将枯萎的玫瑰花。
“卡米拉·卡纳莱斯……”手下人答道。
“好吧,如果还有空位子的话,那就把她送到那条堕入情网的薄命女子们的船上去吧……”
“大夫,你看怎么样?”卡拉·德·安赫尔说话的声调有点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卡米拉的病情十分凶险。
“我看,体温还会升高。这是肺炎的症状……”
* * *
(1)1520年7月1日夜晚,西班牙征服者柯尔特斯率领的军队遭到墨西哥印第安人的围攻,伤亡惨重,史称“悲伤之夜”。
二十二 活的坟墓
她的儿子已经离开了人间……就像所有生活中惨遭不幸的人一样,费迪娜的神志开始模糊,动作像木偶那样迟钝而呆板,她举起儿子轻得像干树皮一样的尸体,贴在自己发烧的脸上,吻了又吻,摸了又摸。她看到门缝底下透进一束淡黄色的亮光,便立即跪在地上,挨近这道从门缝里射进来的晨光,想好好看看她的小宝贝的遗容。
孩子的小脸满是皱纹,像是刚愈合的伤疤,眼睛的四周有两个黑圈,嘴唇发紫,看上去不像是个好几个月的孩子,倒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她很快又把孩子从光亮处移开,紧紧搂在怀里,贴在被奶汁胀得发痛的乳房上。她一面啜泣,一面含糊不清地抱怨上帝没有怜悯她。有一会儿功夫,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像一个垂死的人在弥留之际发出一声声叹息那样,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儿……子!……儿……子!……儿……子!……”
泪水从她木然的脸上簌簌滚落。她哭得快要昏迷,完全忘记了还关在监牢里的丈夫(人们威胁她说,她要是不肯招供,就要把她丈夫活活饿死),完全不顾自己肉体上的痛苦(生石灰烧伤的双手和胸脯,红肿的眼睛和鞭痕累累的脊背),更不为自己那无人看管的店铺操心。她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她已经麻木不仁了。等到眼泪流干,再也哭不出来时,她忽然发觉自己可以成为儿子的坟墓,让儿子重新回到自己的肚子里,这样,她就可以永远陪伴儿子长眠。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使她一时间忘却了那无限的痛苦。做儿子坟墓的念头,使她像服了镇静剂那样平静下来。在神圣的东方,妇女们就是怀着像她那样的喜悦心情去为丈夫殉葬的。不,她的喜悦心情还超过了那些东方的节妇,因为她不是去和儿子同墓合葬,而是要成为儿子的活的坟墓,成为他永恒的摇篮。在慈母的怀抱里,母子两人相偎相依,等待着在约萨法特山谷相会(1)。她顾不得擦干眼泪,连忙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好像要准备过节一样。她蜷缩在地牢的角落里,把儿子的尸体放在腿上,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前。
坟墓是不会亲吻死者的,所以她也不应该亲吻儿子;坟墓是紧紧裹住死者的,就像她紧紧地搂抱着儿子一样。坟墓宛如充满亲情的紧身衣,牢牢地箍紧死尸,让它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着,忍受蛆虫的吞噬和肌体腐烂的煎熬。门缝里透进来的那一丝亮光已激不起她丝毫兴趣。亮光像蝎子似的渐渐爬上了墙壁。这是用白骨垒成的墙……上面布满了淫秽下流的图画。费迪娜闭上了眼睛——坟墓里面就该是一片漆黑的。她一声不响,也不愿发出一声呻吟——坟墓外面就该是寂静无声的。
傍晚时分快到。阵雨过后的柏树林散发着清香。燕子在低空飞绕,一弯新月已升上树梢。但是街道依然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到处是熙熙攘攘的学生。这些年幼的生命像潮水般从学校涌到了街上。有的孩子一面走路一面游戏,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来回奔跑。另一些在围观两个顽童打架,他们像一对公鸡似的斗得难分难解,一个流着鼻血,另一个则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有几个恶作剧的孩子乒乒乓乓地敲了一阵别人家的门,拔腿就跑。一群孩子团团围住了卖甜食的小摊,像秋风扫落叶似的把那些可口的甜饼干、椰子糖、杏仁酥、鸡蛋糕吃得精光。另一群则像海盗那样袭击了水果摊,等他们离开时,只剩下几只底朝天的空筐子,犹如洗劫一空的货船。走在最后的那群孩子,有的在倒腾小玩意儿,有的在相互交换邮票,有的则在抽香烟,个个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一辆马车在“新院”门前停住,车里走下三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胖得足有两人宽的老太婆。从她们的装束不难看出,她们是干什么营生的。年轻女子穿着颜色鲜艳的花布衣裙,大红袜子,后跟高得出奇的黄皮鞋,裙子短到膝盖以上,露出一截又长又脏的衬裙花边,衬衣的领口几乎直开到肚脐眼,梳着路易十五式的发型,一绺绺油光发亮的鬈发披在肩头,两端还拴着绿的或黄的缎带,面颊上胭脂涂得通红,活像妓院门口的红色电灯。老太婆穿着黑色衣裙,披着一块紫色大头巾,肥胖的手上戴着几只闪闪发亮的钻戒,她扶着车子的挡泥板,吃力地下了车。
“是不是让车子等着,琼太太?”三个俏女子中最年轻的一个问道,故意提高了尖细的嗓门,好像要让这寂静无人的街上的每块石头都能听得见她的声音。
“那当然,就在这儿等着。”老太婆答道。
四个人一起走进“新院”,看门女人满脸堆笑,迎上前来。
其他在前厅等候的人却无人答理。
“喂,钦塔,秘书在吗?……”老太婆问看门女人。
“在,琼太太,他刚来。”
“那就劳你驾,对他说一声,能否见我,我给他捎来了一道上面的命令,很急。”
看门女人进去通报,老太婆一声不响地等着。对于上了一定年纪的人们,这里依然能感受到当年修道院的气氛。在改成女牢之前,这里曾经是禁锢情欲的场所。从前是幽闭女人的,现在还是幽闭女人的。高大的围墙里,像来回飞翔的鸽子一样,回响过修女们甜蜜的说话声。虽然白色的百合花已经没有,但是洒在庭院里的亮光还是那样皎洁、柔和而又令人喜悦,只是摆放在十字架和蜘蛛网下面的各种刑具,取代了苦行者的斋戒和粗毛衣服。
看门女人一回来,琼太太便进去和秘书洽谈。老太婆已经跟女监狱长说好了,军法官命令把在押犯费迪娜·德·罗达斯交给琼太太带走,代价是一万比索(关于钱这一点她只字未提)。从此以后,费迪娜就是大金牙琼太太开设的妓院“醉春院”里的人了。
两声敲门,犹如两声雷鸣,在牢房里回响。可怜的费迪娜依然蜷缩着身子坐在牢房的角落里,怀里紧抱着她的儿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她心里很明白,但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拉门栓的声音听来很像哭泣,铁锈的门铰链的吱扭声又好似一声长叹,打破了牢房里长时间的沉寂。几个人打开了牢门,连推带拉地把她拖了出来。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愿意看见亮光——坟墓里应该是一片漆黑的。她就这样闭着眼,紧搂着她那早已死去的小宝贝,被他们拖出了牢房。她已经成了一头牲口,被人买了去干最下贱的营生。
“在装聋作哑呢!”
“闭着眼睛,不想看我们!”
“没准是害羞吧!”
“也许是怕把她儿子吵醒!”
大金牙琼太太和三个年轻女子一路上心里这么揣摩着。马车驶过年久失修的石子路,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马车夫是个一副堂吉诃德派头的西班牙人,他吆喝着鞭打两匹瘦骨伶仃的马,催它们跑得快些,因为他还是个长矛手,过一会儿还得用这两匹马到斗牛场上去做刺牛表演。费迪娜坐在车夫身边,走完了这段短短的路程。这就是歌谣中所唱的,从“新院”到妓院的只有一步之遥的路程。她一路上没有抬过眼皮,一直紧闭双唇,用全身的力气死死抱住自己的儿子,完全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琼太太留下来付车钱。另外几个女人亲切地扶着费迪娜下了车,她们像同行姐妹般把她轻轻地推进了“醉春院”。
几个嫖客,几乎都是军人,正准备在妓院的客厅里过夜。
“告诉我,现在几点钟了?”琼太太进门时大声问酒吧侍者。
一个军人答道:
“六点二十分,我的琼太太……”
“你也在这里,老总?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按这表已经是二十五分了……”酒吧侍者插嘴说。
“新鲜货”引起了大家的好奇,谁都想要她陪夜。费迪娜还是固执地保持着坟墓般的沉默,紧紧抱着儿子的尸体,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感到自己像块石头,冰冷而沉重。
“你们听着,”大金牙吩咐三个年轻的俏女子道,“把她带到厨房去,叫马努埃拉先给她吃点东西,然后再给她换衣服,梳头。”
一个蓝眼睛的炮兵上尉走到这个“新鲜货”面前,想要拧一把她的大腿,可是被三个俏女子中的一个拦住了。另一个军人走上去像抱棕榈树干那样一把搂住了费迪娜,两眼朝天,露出了一副印第安人的白牙,活像一只发情的公狗,一面用酒气熏天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眼泪枯竭、冰冷发咸的面颊。从兵营出来逛窑子,多么快活呀!姑娘们身上的暖暖热气,早已驱散了他们搬弄炮弹的冰冷感觉。
“喂,老总,骚驴子,老实一点吧!……”琼太太制止了他过分轻狂的丑态,“像话吗?非得把你捆起来不可!……”
费迪娜对这种轻浮的下流行为毫不反抗,只是紧闭双眼,咬住嘴唇,竭力使她受到侵袭的坟墓保持黑暗和宁静。她把儿子在怀里搂得更紧,好像还在哼着催眠曲,哄儿子入睡。
姑娘们领着她走过一个小院子。这时夜色渐渐降临,只听得一声声女人的呻吟,仿佛是女病人或女学生,女犯或修女发出的婉转而脆弱的低语,还有假笑声,责骂声和穿着袜子走路的脚步声。不知是谁从房间里扔出一副纸牌,像扇子似的撒落一地。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从鸽子棚似的小门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散乱的纸牌,仿佛在窥视命中注定的噩运,接着又用手擦了擦沿着苍白面颊淌下的泪珠。
“醉春院”大门上的那盏红色电灯,像一只野兽的布满血丝的大眼睛,照耀着门前的大街,把来往的行人和街上的石头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这里充满着一种洗相片暗室似的神秘气氛。那些被这盏红灯照射过的人,好像得了天花,生怕在脸上留下麻子。他们好像喝了血,不好意思在亮光下抬起头,唯恐别人会看清楚他们的脸。他们从“醉春院”的红光下出来,走到街灯下,沐浴在城市白色的灯光里,或者回到家里明亮的灯光下,往往会产生一种因为照相底片曝了光而深为懊丧的感觉。
费迪娜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仍然毫无反应,对她来说,除了儿子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她把眼睛和嘴唇闭得更紧,一直把儿子的尸体紧紧贴着自己充满奶汁的双乳。陪她到厨房去的姑娘们,一路上百般解劝她,但是白费口舌,无济于事。
厨娘马努埃拉·卡瓦里奥在“醉春院”的煤堆和垃圾箱之间忙碌了许多年;她是个不长胡子、穿着裙子的万能之神。一看见费迪娜进来,这个身材高挑、令人尊敬的厨娘干瘦的脸颊马上气得鼓了起来,这股气一下子又变成一阵数落:
“又添了个贱货!……从哪儿弄来的?……她手里死命抱着的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这三个俏女子竟不敢向老太婆直言,只是做了个手势,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面,像个铁栅关人的样子,意思是说她是从监牢里出来的。
“一只……脏母鸡!”老太婆随口骂了一句。等那几个姑娘走了以后,她接着又说道:“依我的心思,根本不给你饭吃,干脆让你吃毒药死了算!这是给你的饭!在这儿……拿去……拿去!……”
她说着,用烤肉的铁叉在费迪娜背上一连敲了好几下。
费迪娜抱着儿子的尸体,滚倒在地上,仍然紧闭双眼,一言不答。她不像原先那样,觉得自己手里抱着的是儿子了。老厨娘一边叫嚷着走来走去,一边不停地划着十字。
老太婆在厨房里这么来回走动,似乎闻到了一股臭气。她洗完一只碟子,走了回来,忽然不问情由地把费迪娜连踢了几脚,大声喊:
“是她手里的烂东西在发臭!来人,快把她撵出去!快把她弄走!我不让她留在这里!”
琼太太听见老太婆的叫嚷,便走了进来。于是两个老太婆一左一右,像是把树枝从树干上折断一样,用力掰开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双手。她意识到有人要夺走她的儿子,连忙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哀号,一头栽倒在地。
“是孩子身上发臭!他已经死了!真可怕!……”马努埃拉太太大声叫着。大金牙惊吓得一时说不出话。当窑姐们都拥到厨房里来时,她连忙跑出去打电话报告当局。姑娘们都想看看和吻吻这个孩子,大家你争我夺地抱着吻着,吻了一遍又一遍。这个已经腐烂发臭的孩子尸体的皱脸,涂满了窑姐们的口水。接着,大家都放声大哭,为孩子守灵。法尔范少校出面向警察局申请了殡葬许可证。人们腾出一间最宽敞、最漂亮的房间,还焚烧了香料,驱散壁毯上残留的陈年精液的腥味。马努埃拉太太在厨房里熬了一桶沥青,把一只小木箱油成了一只黑色的小棺材,把这个像中国人做酱油用的面曲那样发黄的干尸用细麻布包好,放了进去,周围还放满了花朵。
这天夜里,大家都好像死了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点起四支蜡烛。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玉米饼、烧酒、腐肉、烟头和尿臭的混合气味。一个喝得半醉的女人,胸前露出一只乳房,嘴里叼着一支雪茄,一边大口地吸着烟,一边眼泪纵横地哭着唱道:
快睡吧,我的小宝宝!
圆圆的脑袋像倭瓜。
你要是不肯乖乖睡,
大灰狼会来把你吃掉!
快睡吧,我的小心肝!
妈妈的活儿忙不完,
先要给你洗尿布,
还要给你做身新衣裳。
* * *
(1)约萨法特山谷在巴勒斯坦境内,根据基督教的说法,最后审判之日,亡人都在那里相会。
二十三 上呈总统先生的报告
一、本城“须鲸”床垫商店的老板娘,寡妇亚历杭德拉·德·布兰报告说:由于她的店铺与“杜斯特普”酒馆只有一墙之隔,所以她看见,经常有人以探视一女病人为由,在该酒馆秘密集会,而且多半是在夜间。她认为应将上述情况报告总统先生,因为她根据隔墙听到的谈话推测,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就藏匿在该酒馆内。再者,到那里集会的人正在策划阴谋,危及国家治安和总统先生的宝贵生命。
二、侨居首都的索莱达·贝尔马雷上书称:她的资财业已耗尽,现在无以为生,身为外国侨民,举目无亲,无人接济,出于无奈,恳请总统先生开恩,释放其子马努埃尔·贝尔马雷及其姻弟费德里科·奥梅罗斯。据称,她本国的公使可以做证,他们两人并未从事政治活动。他们来到本地,只是为了凭其诚实劳动糊口谋生。指控他们的全部罪名是曾求得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的推荐,在火车站谋到了工作。
三、普鲁登西奥·佩费克托·帕斯上校报告说:他最近曾去边境地区做了巡视,考察地形,了解大小道路状况,以便准确部署兵力,并制订出详细作战计划,一旦爆发革命运动,即可在预定的有利战略要地进行作战。上校还证实了有人在边境地区进行招兵的情报,从事招募工作的有胡安·莱翁·帕拉达等人。他们拥有手榴弹、机关枪、小口径步枪、炸药以及其他一些作战物资。革命分子已组成一支二十五人至三十人的武装力量,他们随时都可能袭击最高当局的军队。他说他尚不能证实这股叛军是否是由卡纳莱斯领导,但他推测,若不与邻国进行交涉,围困叛乱分子,叛军必将侵入我国领土。上校表示,他愿率领军队击退这次预计在下月初发动的入侵,但他说,狙击连缺少武器,只有一批43口径的步枪。他报告说,除了正在受到妥善治疗的少数病号外,军队状况十分良好,每天早晨六时至八时进行军事训练。每星期供应肉牛一头。报告人说,他已下令在山口垒起沙包,以备防御之用。
四、胡安·安东尼奥·马雷斯对总统先生在他病中惠予关怀,派遣医生为他治疗,深表谢忱。他现已康复,能重新为总统先生效劳,特此请求准许他前来首都,他将向总统先生面禀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的政治活动情况。
五、路易斯·拉维莱斯报告称:他身患疾病,缺乏必要的医疗条件,希望能返回美国,为此恳请总统先生,恩准他留在共和国驻美国的某个领事馆内任职,但不要去新奥尔良,也不要用原来的身份,而是作为总统先生的一位挚友去任职。他又说:今年一月底,他曾十分幸运地被列入晋见总统的名单之内,但是当他在候见厅准备进去时,发现参谋部对他起了疑心,将他的名字在名单上挪后。快要轮到他时,一名军官将其带到另一房间,像对待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那样,将他浑身上下搜查了一遍,并告诉他说,之所以要这样对待他,是因为他们得到情报说,他已被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收买,前来行刺总统先生。等到他再回到候见厅时,已停止接见。之后,他又两次三番请求晋见总统先生,以便当面报告某些不便书面汇报的要事,但始终未能获准。
六、尼科梅德斯·阿塞多诺书面报告说:他时常外出经商,此次在回首都路上,发现张贴在自来水塔上的一张有总统先生签名的告示几乎全部被毁,总统大名中有六个字母已被撕掉,其余的字母也都破损不全。
七、奉军事法庭命令羁押在中央监狱里的卢西奥·巴斯克斯,恳请总统开恩接见。
八、卡塔里诺·雷希西奥报告称:他是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家“大地”庄园的总管。去年八月间,将军有一天在庄园里接见四位前来看望他的朋友。他在酒酣耳热时向他们宣布,一旦革命时机成熟,他拥有两个营的兵力可供调遣:一个营的指挥官恰是在座宾客之一,言及此时,他眼睛看着一个名叫法尔范的少校,另一个营由一名中校指挥,此人姓氏不详。该总管又称:鉴于有关革命的传闻甚嚣尘上,特将上述情况书面报告总统先生。他曾多次要求当面禀报,但一直未获召见,因此只得作此书面报告。
九、梅加德奥·拉雍将军转来安东尼奥·布拉斯·库斯托迪奥长老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奉大主教大人之命,前往圣路卡斯教区接替了乌尔基霍神甫的神职,为此,该神甫怀恨在心,对他大肆诽谤,并在阿卡迪奥·德阿尤索夫人的支持下,在教民中进行煽动。鉴于乌尔基霍神甫是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的朋友,他的这一举动或可造成严重后果,特此禀报总统先生。
十、本城居民阿尔弗雷多·托莱达诺报告称:他因患失眠症,每夜很晚方能入睡。一天夜晚,他突然发觉总统先生的一位朋友,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惊惶失措地敲叩堂胡安·卡纳莱斯家的大门。堂胡安是卡纳莱斯将军的胞弟,该将军是个经常讥讽攻讦政府的人。总统先生可能关心此事,特此禀报。
十一、商品推销员尼科梅德斯·阿塞多诺揭发说:毁坏自来水塔上总统先生名字一事,系会计师吉列尔莫·利萨索酒后所为。
十二、卡西米罗·雷维戈·卢纳表示:他被拘押在警察局二处已有二年半,由于家道清寒,又无亲友出面说情,只得直接恳请总统先生开恩释放。此人被检举的罪名是:他在担任教堂司事时,曾受反政府分子的唆使,故意取下教堂门口总统先生太夫人的寿辰弥撒通知。但据其本人声称,这与事实不符,他错摘通知皆因目不识丁所致。
十三、路易斯·巴雷诺大夫向总统先生告假,望能准许他携同夫人出国进行学术考察。
十四、本市“醉春院”妓院的窑姐阿黛莱达·佩尼亚尔上书总统先生称:莫德斯多·法尔范少校酒醉后断言,卡纳莱斯将军是他在军队中见到的唯一有真本领的将军;将军失宠是因为总统先生害怕这些有抱负的军官;他还说,无论如何,革命终将胜利。
十五、中央医院圣拉法埃尔病房第十四号病床病人莫尼卡·佩尔多米诺报告称:由于她的病床紧挨新来的病人费迪娜·罗达斯的病床,她听到该病人在呓语中曾提到卡纳莱斯将军的名字,可惜她本人因脑力不济,无法听清所言何意,但她认为有必要派人监视该病人,并记录她所说的全部呓语。莫尼卡将上述情况禀告总统先生,以示她对政府无限忠诚之意。
十六、托马斯·哈维利上书报告总统:他已与阿格丽娜·苏亚雷斯小姐喜结连理,特借举行婚礼之机向共和国总统先生致以崇高敬意。
……年四月二十八日
二十四 烟花巷里
“英蒂,你这骚货!”
“说我呐?你才是呢,死不要脸的……”
“金蒂娜,你说什么?”
“你管不着!”
“管不着!”
“……真他妈丢人!”
“别吵了,别吵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大清早起就这么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简直像一群不通人性的畜生!”大金牙高声喝道。
琼太太穿着黑衬衣,紫色长裙,端坐在酒吧间柜台后面的皮沙发里,细嚼慢咽地吃着晚餐。
过了一会儿,她对那个梳着两条粗亮大辫子的古铜色面孔的女用人说道:
“喂,潘卡,你去叫姑娘们都过来!这也太随便了,客人快来了,早该到这里等着!真是的,整天得有人在屁股后面撵着才行!”
两个姑娘穿着袜子跑了进来。
“安静点儿,别闹!哎呀,瞧你们这些美人儿!耶稣——马利亚,你们也该玩够了!……阿黛莱达,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听着,等你那位少校来了,你要把他的佩剑扣下作抵押,他欠了我们院里多少钱啦?”
“九百比索整,外加昨晚我赊给他三十六比索。”酒吧侍者答道。
“一把佩剑值不了这么多钱,哼……要是金子打的还差不多,不过总比屁钱也捞不着强点儿吧。阿黛莱达!我在跟墙壁说话,还是跟你说话呀,嗯?”
“我听着呢,琼太太,我都听见了……”阿黛莱达边笑边说道,还在跟女伴打闹,因为女伴在背后揪她的发结。
“醉春院”里的姑娘们都到齐了,她们一声不响地在几张旧沙发里坐定。她们之中有高个儿,也有矮个儿;有胖的,也有瘦的;有年老的,有年轻的,还有尚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女;有脾气温顺的,也有性情孤僻的;有金黄头发的,红头发的,也有黑头发的;有小眼睛的,也有大眼睛的;有皮肤白净的,黝黑的,也有棕色的。她们虽然各有特色,但又都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在她们身上都有一股气味,一股男人的气味,一股臭鱼烂虾的腥味。她们走起路来,颤悠悠的乳房在廉价的绸衬衣下面抖动。她们懒洋洋地坐下,露出了干瘦的大腿、五颜六色的吊袜带和镶着白色、灰色或黑色花边的大红衬裤。
她们在期待客人光顾时,一个个都显得急躁不安,看上去很像一群翘首等待入境的移民。她们聚集在镜子前面,瞪大了眼睛发愣,实在闷得发慌了,就打起盹来,有的抽着烟,有的含着薄荷糖,有的仰起脖子,数着蓝白图案的纸糊天花板上到底有多少点苍蝇屎。性格不合的开始拌嘴,感情相投的则恬不知耻地相互抚爱。
她们差不多人人都有绰号。眼睛大的就叫大金鱼;个子小的就叫小金鱼;上了年纪或身体发胖的,就叫胖头鱼;翘鼻子的叫哈巴狗;黑皮肤的叫小黑炭;紫铜色面孔的叫桑巴妹;眼角向上吊的叫中国妞儿;黄头发的叫洋娃娃;口齿不清的叫结巴子。
除了这些普通绰号之外,还有什么猫头鹰,小肥猪,矮脚狗,骚狐狸,猴子,蚯蚓,鸽子,炸弹,螃蟹,哑巴,等等。
前半夜,总有几个男人来找没有接到客人的姑娘们鬼混,卿卿我我,动手动脚。他们全都是些油头粉面,令人讨厌的家伙。琼太太恨不得几巴掌把这些囊空如洗的油头光棍立即撵走,可是又不得不忍耐几分。她怕得罪了他们,会惹得院里的“老大姐”们不高兴。可怜的“老大姐”们也需要男人的温存,也需要有个把心上人儿,她们明知道这是些白吃白玩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也得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保护人和情夫,同他们鬼混。
天刚擦黑,也会有一些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前来光顾。他们进门时紧张得全身哆嗦,手足无措,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活像一群受了惊的采花蝴蝶。他们一直到走出妓院大门,重新回到街上后才会感到轻松自在。这种客人最好应付。他们温顺听话,不是过来寻欢作乐的,还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呢!只要对他们说一声“祝你晚安!”“别把我忘了!”就可以打发走了。他们一离开妓院,一种像吃了苍蝇似的感觉取代了进来之前的那种既内疚又冒险的心情,此外,还伴随着一种甜丝丝的疲乏感,似乎想要放声大笑或者细细地回味一番。啊,离开了这个臭气熏天的人家有多么舒坦呀!他们呼吸着新鲜空气,就像小羊羔吃到了鲜嫩的青草。他们仰望着星光闪烁的天空,好像自己身上的肌肉也在熠熠闪光。
接着陆续进来的才是些真正的嫖客:一个是颇有名气、热情奔放的大腹贾,他那鼓起的大肚皮像个圆球;一个是商店伙计,他搂住姑娘时像是在用尺子量衣料;一个是医生,他拥抱姑娘的姿势好似在给病人听诊;一个是穷记者,他在结账时不得不把帽子留下作抵押;一个是谨小慎微、俗不可耐的律师,他既像一只温驯的小猫,又像一株平庸的天竺葵;一个是傻头傻脑的乡下人,像个乳臭未干的大孩子;一个是拱腰驼背的公务员,姑娘们见了他就皱眉头;一个是脑满肠肥的大老板;一个是浑身羊皮气味的皮匠;一个是不断抚弄着金表链、金怀表、皮包和戒指的阔佬;一个是药剂师,他比起那个理发师要沉默寡言得多,但不如那个牙科医生来得殷勤体贴……
到了半夜,客厅里的气氛愈加炽烈。男的亲女的,女的吻男的,嘴唇皮火辣辣地发烫。有时候,淫荡的接吻——肉体和唾液的交融——会变成互相撕咬,倾诉衷曲会变成怒骂殴打,含情脉脉的微笑会变成纵声狂笑,要是座上有几个不怕死的角色,开香槟酒瓶的砰砰声还会变成子弹出膛的枪击声。
“这才叫真正的生活呢!”一个胳膊肘支在桌上的老头儿赞叹道。眼前的情景使他眼花缭乱,坐立不宁,欲火中烧,额头上暴起了好几条青筋。
老头儿越来越亢奋,向他的嫖客朋友问道:
“我可以找那边那个姑娘吗?”
“当然可以,老兄,她们干的就是这个……”
“旁边那个怎么样?……我更喜欢她!”
“嗯,找她也行。”
一个黑发女郎故意卖弄风骚,赤着脚穿过客厅。
“要是找刚走过去的这个呢?”
“你说哪个?那个混血儿姑娘吗?”
“她叫什么名字?”
“阿黛莱达,人称‘小肥猪’。不过,你别在她身上打主意,她在陪法尔范少校。我看她是少校的老相好。”
“好一个‘小肥猪’,瞧她对少校有多亲热!”老头儿低声评论道。
那个叫“小肥猪”的姑娘使尽浑身解数,把法尔范迷得神魂颠倒。她像水蛇似的缠在少校身上,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由于服用了颠茄而愈发迷人,她望着他,用肥厚的嘴唇吻他,还伸出舌头像贴邮票似的舐他,又把暖烘烘的乳房和圆滚滚的肚皮重重地压着他。
“你最好把这讨厌的玩意儿摘掉!”“小肥猪”在法尔范的耳边轻声说道。唯恐迟了变卦,她不等对方回答,便把佩剑解下,一转手就递给了酒吧侍者。
一阵嘈杂的乐器声和怪叫声响起,像是一列隆隆的火车开进了隧道,闹个不停。
一对对男女开始随着乐声跳舞,有的合着节拍,有的则乱蹦乱跳,好像许多只双头怪兽在旋转。一个涂脂抹粉、打扮得不男不女的人在弹钢琴。这架钢琴跟弹奏的人一样,似乎都缺牙少齿。“我这个人素来爱漂亮,爱风流。”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打扮,他总是这样回答。为了使自己的回答更令人满意,他还进一步解释道:“朋友们叫我佩佩,小伙子们管我叫紫罗兰。我虽不是网球运动员,却喜欢穿袒胸衬衫,那是为了露出我诱人的胸脯;我爱戴单片眼镜,那是为了高雅;我爱穿燕尾服,那是为了寻开心。至于涂脂抹粉——唉,多么粗俗的话!——那是为了掩饰我脸上的麻点,该死的天花给我留下的印记……嗨,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呢,我行我素!”
嘈杂的乐器声和怪叫声像一列震耳欲聋的火车继续在奔驰。在它隆隆的车轮底下,在它的活塞与齿轮之间,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女人双手捂着小腹,倒在地上直打滚。只见她脸色蜡黄,模样十分痛苦,泪水冲刷掉了她面颊上的脂粉和嘴唇上的口红。
“哎哟,我的……肚……子……子……痛!哎哟,我的……肚……子……痛!哎哟,我的……肚……肚……子痛!我肚子痛呀!哎哟……我肚子痛呀!哎哟!……”
除了几个醉鬼外,所有的人都慌忙走过来,围了一圈,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有家室的人,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受了伤,准备趁着乱哄哄的当口溜之大吉,免得警察来了惹麻烦。其他的人并不把这种事看得十分严重,他们跑来跑去,你推我挤,争着看热闹。围在这女人四周的人愈来愈多,她翻着白眼,伸长舌头,浑身抖个不停。就在她闹腾得最凶时,假牙掉了下来,简直是当众出丑,看着假牙滑落水泥地上,围观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最后还是琼太太出来平息了这场闹剧。她从后面的什么地方走出来,气冲冲地走向人群,活像一只老母鸡,咯咯地叫着,奔向她的小鸡群。她一把抓住这个大声嗥叫的可怜女人的胳膊,一口气把她拖到厨房,又在卡瓦里奥的帮助下,把她关进了煤窖,厨娘少不了又用烤肉铁叉狠狠揍了她几下。
那个一心爱上了“小肥猪”的老头儿,乘这混乱机会,把她从少校那里夺了过来,少校这时早已喝得醉眼蒙眬。
“真不是个东西,你说是吗,法尔范少校?”大金牙从厨房里回转来,大声嚷道,“吃饱了饭,整天躺着啥事不干,她的肚子一点儿不痛,这会儿却叫起肚子痛来了,不就像一个军人,到了上阵打仗时候嚷肚子痛一样么?!……”
酒鬼们的笑声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他们哈哈大笑时唾沫四溅,像是在喷洒糖稀。这时候,大金牙转身对酒吧侍者说道:
“我本来想让昨天从新院带来的小媳妇替换这个瞎胡闹的下贱货。真可惜,她一来就病倒了!……”
“那娘儿长得着实漂亮!……”
“我已经跟律师说了,让军法官把那笔钱退还给我……可是,这兔崽子说什么也不肯还我这一万比索,这婊子养的……”
“真不像话!……我早听说了,那个发(法)官是个坏透了的家伙!”
“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可不吗?……亏他还是个什么发(法)官呢!”
“没什么了不起!告诉你,老娘也不是好欺负的……走着瞧吧,狗屎不如的东西!……”
她没有把话说完,便探头向窗口望去,看是谁在敲门。
“耶稣——马利亚!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我正想起你,老天爷就打发你来了!”她对站在门外的一位先生大声说道。那人披着斗篷,衣领向上翻到齐眼睛,一动不动地在门灯的紫红光下站着。来人向她道了晚安,她顾不上回答便连忙吩咐女用人赶快开门。
“喂,潘卡,快去开门,快,快开门!你没看见,是堂米盖尔来了!”
琼太太凭自己的直觉和来人那双撒旦式的眼睛,一下子就认出了是谁。
“这才是真正的奇迹!”
卡拉·德·安赫尔一面打招呼,一面朝客厅里扫了一眼,看见一个人烂醉如泥地躺在沙发上,嘴角边挂着一条长长的口水,模样像是法尔范少校,他一下子就放了心。
“真是奇迹!万万没有想到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会屈驾来看望我们这些穷光蛋!”
“不敢当,琼太太,你这是哪儿的话!……”
“你来得正巧。我为了一件麻烦事正急得走投无路,把天上诸神都祈求遍了,神就及时把你给送了来……”
“你是知道的,我随时愿意为你效劳……”
“非常感谢!我有一件麻烦的事,正想找你帮忙,回头就说给你听。不过,先得请你喝一杯。”
“不必费心了……”
“一杯水酒,算不了什么!你喜欢喝什么,尽管要!……不会是瞧不起我们吧!……来杯威士忌,提提神。不过,最好是到我房里去我陪你喝,请往这边走。”
大金牙住的那几间屋子与前院完全隔开,这里另有一番天地。屋里的桌子上、五斗柜上和大理石的架子上摆满了神像、雕塑和各种摆设。其中要数“圣家族”这座雕塑最大最精致:圣婴耶稣约有一株百合花那么大小,栩栩如生,就差不会说话,两旁是圣母马利亚和圣约瑟,都披着星光闪烁的大氅,光华夺目;圣母像上镶满了晶莹的宝石,圣约瑟手捧的器皿上嵌着两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在一只很大的玻璃罩里,肤色黝黑的耶稣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里。在一个螺钿镶嵌的玻璃橱里,陈列着一尊圣母升天的塑像,那是模仿穆里略(1)的名画创作的雕塑。显然,这座雕像上最值钱的部分要算那条盘曲在圣母脚下的翡翠蛇了。在那些圣像和雕塑之间,挂着几幅琼太太自己的肖像,肖像上的琼只不过二十多岁。当年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有:一位共和国总统,他曾答应带她去逛法国巴黎;两位最高法院的法官;三位肉铺老板,这三个人为了她,争风吃醋,在一次集市上还动了刀斧。墙角落里,摆着一幅一点不引人注目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满头卷发的男子,他就是那场械斗的幸存者,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堂米盖尔,请到沙发上坐,沙发要舒服得多。”
“琼太太,你生活得真不错呀!”
“还算过得去……”
“简直像住在教堂里!”
“可不能这么说,你可别学那些人,那是在嘲笑我敬重圣徒!”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请先把这杯威士忌喝了再说……”
“好吧,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堂米盖尔!请原谅,我不能陪你喝,我嗓子发炎,不大舒服。请把酒杯放在这里……这张桌上,来,让我来……”
“多谢……”
“噢,堂米盖尔,我刚才跟你说过了,有件事使我很伤脑筋,希望你给我出个主意,我知道,你总能帮人出好主意的。事情是这样的,我这里生意上有个姑娘,是个不中用了的废物,想换个新的。我通过一位熟人,打听到‘新院’押着一名女犯,是军法官下令拘捕的,人长得很好看。我是个懂得该怎么办事的人,我就去找了我的律师堂胡安·维达利塔斯,此人曾不止一次帮我弄到过女人。我托他替我给军法官写了封信,答应给他一万比索,买下这个女人。”
“一万比索?”
“数目不算小吧!对方二话没说,立即答复表示同意,收下了钱。这笔钱还是我亲自送到他办公室桌子上的,一张张五百比索的钞票当面点清。他给我开了一道书面命令,吩咐‘新院’把人交给我带走。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这女人被捕是因为政治原因。好像是在卡纳莱斯将军家里逮捕的……”
“什么?”
卡拉·德·安赫尔本来心不在焉地听着大金牙的诉说,他的耳朵一直在留心门外的动静,唯恐那个他找了好几个钟头的法尔范少校走掉,现在忽然听见这笔交易中牵涉到卡纳莱斯的名字,感到后脊梁好像猛地被人用细铁丝刺了一下。毫无疑问,那个不幸的女人准是女仆查维洛娜。卡米拉在发高烧说胡话时曾经提到过她。
“对不起,打断你一下……那个女人眼下在哪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还是让我继续讲下去吧。我带着军法官的命令,在三个姑娘的陪同下,亲自到‘新院’去领人。我当然得亲自出马,怕别人把狸猫换成了野兔。为了摆摆排场,我们还雇了一辆马车。到了那里,我拿出命令,他们仔细地验看一番,便把姑娘从牢房里提出来,交给了我。我就立即把她带到了我们院里。这里的客人全都在等着,一见了这美人,人人都叫好……总之,她就这样到了这里。堂米盖尔,你怎么啦,有心事?”
“她现在在哪儿?”
卡拉·德·安赫尔恨不得当夜就把这女子带走。他心如火燎,哪有心思听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没完没了的唠叨。
“我说你呀,跟所有的青春小伙一样,馋猫闻不得鱼腥,兔子见不得青草。不过,你先别忙,听我讲下去。我们把她从‘新院’带出来后,我注意到她一直紧闭双眼,一声不响。你怎么跟她说,她都不答理,就像跟墙头说话一样。我还以为她是装腔作势哩!我还发现,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包什么东西,像个小孩那么大。”
总统亲信的脑海中浮现出卡米拉的形象,而且愈来愈大,最后从腰间分成了两半,变成一个两头大、中间细的“8”字形,一瞬间又像肥皂泡似的“啪”的一声破灭了。
“小孩?”
“正是。我的厨娘马努埃拉·卡瓦里奥·克利斯塔莱斯发现,那个不幸女人怀里抱的原来是一个死孩子,都发臭了。老太婆便叫我,我马上跑进厨房。我们两个人使劲从她手里把死孩子夺了下来。马努埃拉差点把这女人的手臂给掰断了。当我们硬把孩子夺了下来时,她这才睁开眼睛,就像亡人到了最后审判的日子才重新睁开眼睛一样,大叫了一声,这声嚎叫大概连外面市场上都能听见,接着咕咚倒在了地上。”
“死了吗?”
“当时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并没有死。我们叫了人来,把她用床单一裹,送到圣胡安医院去了。我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太吓人了。听别人说,她紧闭着眼睛,泪水一个劲儿往外流,可这时流多少泪也白搭了!”
琼太太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
“今天上午姑娘们上医院去打听她的病情,说是还很严重。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你是知道的,我哪能让军法官白白弄走我一万比索。总得想个办法,让他把钱还我。他凭什么白拿我的钱,凭什么?……与其把钱白送给他,还不如捐给孤儿院或救济穷人呢!”
“你可以让你的律师去把钱要回来,至于那个可怜的女人……”
“今天已经去了两趟——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话——维达利塔斯律师今天就去找过他两趟。一次上他家里,一次上他的办公室。两次的答复都一样:一分钱也不退。你瞧,这人多不要脸!他还说什么,即便是买一头母牛,要是死了,受损失的应是买主,而不是卖主……买卖牲口尚且如此,何况还是人呢……他就是这么说的……哎呀,你说说这多么气人,我真想……”
卡拉·德·安赫尔默不作声地听着。那个被出卖的女人是谁呢?那个死孩子又是谁家的呢?
琼太太咬了咬金牙,恶狠狠地说:
“哼,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都怪他娘老子没管教好!……为了出这口气,我坐牢也认了!上帝有眼,挣这点钱真不容易,哪能这么轻易给他抢了去!这个老骗子,印第安杂种,该死的混账王八蛋!今天早晨我已经派人在他家门口撒了坟土,让他不得好死!”
“那个小孩埋掉了吗?”
“在我们院里,大家都守了一夜灵,姑娘们真会胡闹,大家还做了玉米肉粽吃……”
“简直像过节……”
“跟过节差不多!”
“警察局干预了吗?……”
“花了点钱,弄到了一张殡葬许可证。第二天,我们就把他装进了一只相当讲究的白缎子衬里的小棺材,送到岛上去埋了。”
“你不怕家属来领尸,至少也该通知一声吧?……”
“就差这点没有做到了。不过,有谁会来领尸呢?孩子父亲也是犯了政治上的事,在坐牢,姓什么罗达斯;孩子的母亲,我已经告诉你了,在医院里躺着。”
卡拉·德·安赫尔如释重负,暗自庆幸,原来这不是卡米拉家里的人……
“堂米盖尔,请你给我拿个主意!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你说我该怎么办才能让那个老东西把钱还我。一万比索呢,你算算!……这不是一包豆子呀!”
“依我看,你得去找总统先生,向他申诉。求他接见,取得他的信任,他准会给你做主的,一切都在他手里。”
“我也是这么想来着,我看就这么办。明天就给他发个加急电报,要求接见。幸好我跟他还有点老交情。当时他还不过是个部长,狂热地迷上了我,这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时候,我年轻漂亮,长得跟图画里的美人儿一样,喏,就是那张相片上的模样……我记得,当时我和我奶奶——愿她在天国安息!——住在小天堂公墓附近。有一天,一只鹦鹉啄瞎了我奶奶一只眼睛,真是不幸!不瞒你说,我把那只鹦鹉活活烧死了;要是有两只的话,我也准得烧死它一双!还把它喂了狗。那狗吃得挺香,可吃完就得了狂犬病。我记得,最有趣的是,凡有人家出殡的都得走过我家门口,整天看见有人抬着棺材,没完没了地从门口走过……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和总统先生从此中断了来往。他就害怕看见出殡,可是人家出殡能怪我吗?想当年他这个人孩子气很重,富于幻想。他耳朵根子软,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信以为真,特别爱听别人夸他有本事。起初我非常爱他,总是长时间地用热吻让他忘掉那些过不完的五颜六色的棺材引起的不愉快。后来我也厌烦了,就随他去了。他有一个怪癖,喜欢别人舐他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常有一股死人气味。这些往事都历历在目。我看见你坐在这里,就像看见他当年坐着的情景一样:脖子上围着一条白绸围巾,还打了一个小巧的结子,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脚上穿着一双带粉红色扣袢的皮靴,一身蓝色的衣服……”
“真有意思!后来呢,他当上了总统,想必你结婚时,是他当的主婚人……”
“没有的事!我那过世的丈夫——愿他在天国安息——是不喜欢搞这一套名堂的,他说什么:‘只有公狗和母狗才需要什么主婚人、证婚人的,紧跟在后头,伸长了舌头,淌着口水看着它们交配……’但结婚照我们还是拍了的,待会儿我拿给你看。照相时我们俩紧靠在一个大镜框边上,周围还放了几个鸽子标本,地上铺着一块大地毯,上面还放了一张老虎皮。我侧着身子,我老公用一只胳膊搂着我。说起来真好笑,给我们拍照的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胡子拉碴,还有点驼背。他见了我的俊俏模样,竟然失魂落魄,连照相机的镜头都掉在了地上,他自个儿也差点儿摔倒。‘笑一笑,再挨近点!’他哑着嗓子说。不过,这些都是老话啰,说的都是陈年往事……”
* * *
(1)穆里略(1617—1682年),西班牙著名画家。
二十五 死亡的归宿
神甫撩起道袍快步赶来。别人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也会飞奔赶来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拯救灵魂更要紧的吗?”他自己问自己……“别人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都会不顾饥肠辘辘离开饭桌拔腿就跑……肚子咕咕叫!……三个人三个样,而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可是人家肚子未必咕咕叫,而我,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却在咕咕叫……耶稣呀,你的肚子呢?……那儿的餐桌早已摆好,雪白的桌布,干干净净的细瓷餐具,还有干瘦的女用人在一旁侍候……”
神甫走进来时,几个邻家的女人也跟了进来,她们是来参加送终仪式的。卡拉·德·安赫尔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卡米拉的床头。酒馆老板娘拉过一把椅子,让神甫坐下,于是大家都退了出来。
“……吾等有罪之人,谨向吾主忏悔……”他们出门时,心里默默地念道。
“我以圣父、圣子……的名义……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有多久没有忏悔了?……”
“两个月了……”
“你悔过了吗?”
“悔过了,神甫……”
“你说说,你有什么罪过……”
“我认罪,神甫,我撒过谎……”
“是重大的事情吗?”
“不是,……我没有听我爸爸的话,我还……”
(……嘀嗒,嘀嗒,嘀嗒)
“……我还认罪,神甫……”
(……嘀嗒)
“……有一次没有去做弥撒……”
病人和忏悔神甫好像是在地下墓穴里交谈。魔鬼、守护天使和死神都在场倾听忏悔。死神正用自己空虚的眼睛去取代卡米拉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魔鬼站在她的床头,嘴里吐出一只只蜘蛛;守护天使则躲在一个角落里缨缨啜泣。
“我认罪,神甫,我在睡觉前和起床时没有祈祷,还有……我认罪,神甫……”
(……嘀嗒,嘀嗒)
“……我跟我的女伴们吵过嘴!”
“为了维护尊严吗?”
“不是……”
“我的孩子,你非常严重地触怒了上帝。”
“我认罪,神甫,我有一次像男人那样骑过马……”
“有别人在场吗?没有引起人们的闲话吗?”
“没有,当时只有几个印第安人看见。”
“你以为骑了马就能够和男人平起平坐了,这样的想法就是严重的罪过。既然上帝把女人造成女人,女人就应恪守妇道,岂能生出妄想充当男人的非分之念,仿效魔鬼的行径,觊觎上帝之尊,必定自取灭亡。”
卡拉·德·安赫尔、玛莎夸塔和邻家的几个女人,都站在酒馆中间摆满五颜六色酒瓶的柜台前面,一声不响地守候着,时不时互相交换一下充满忧虑和期待的目光。他们的呼吸也变得缓慢了,在死亡这个念头的重压之下,只听得见深沉的喘息。透过半掩的大门,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街景:梅塞德教堂,教堂门庭的一部分,几家房屋和寥寥无几的过往行人。卡拉·德·安赫尔看见这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非常难过。他想,卡米拉眼看就要死了,他们居然无动于衷。这些人没有半点人情,不过是一些有知觉的影子,一些行尸走肉罢了……
在一片宁静中,不时传来忏悔神甫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病人在咯咯地咳嗽,仿佛空气冲破了她的肺囊。
“我认罪,神甫,我为我犯过的和现在已记不起来的种种轻罪和重罪忏悔。”
神甫用拉丁文喃喃地念了几句宽恕罪过的经文,魔鬼匆匆逃跑了,长着洁白而温暖的翅膀的天使,像一道白光那样重新走近了卡米拉。这一切平息了这位总统亲信对行人所产生的无名怒火,平息了他对所有没有分担他痛苦的人们所产生的莫名憎恨,这是一种带着柔情和孩子气的憎恨。他仿佛受到了冥冥中的启示,瞬间萌生了一个感恩的念头:去拯救一个处境危急、面临死亡的人的性命,也许上帝会为他这一善行而赐予药石无效、行将就木的卡米拉以新的生命。
神甫静悄悄地走了出来,在大门口他停了一下,点起一支玉米叶的卷烟,整理了一下道袍,按照规矩,神甫在街上走路时,道袍是不能露在斗篷外面的。他像一个温柔的幽灵似的走了,街上人都知道他刚听完一个垂死的青年女子的忏悔。那几个装模作样的邻家女人跟着神甫也走了出去。卡拉·德·安赫尔则赶忙跑出去实现自己的计划。
他穿过耶稣胡同,黄骡马大街,到了骑兵营房,向值班军官打听法尔范少校。那军官请他稍等一会儿,一名班长便走进去找,边走边喊道:
“法尔范少校!……法尔范少校!……”
喊声响彻了整个大院,没有人回答。颤动的回声在远处人家的屋檐下回荡……“范—校—校!……范—校—校!……”
卡拉·德·安赫尔站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街上,一群野狗和几只兀鹫正在争食一只死猫,司令官隔着窗口的铁栅向外观看,捻着八字胡子,津津有味地欣赏街心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两位太太坐在一家苍蝇乱飞的小店铺里,喝着清凉饮料。从邻家的大门里走出五个穿着水手装的孩子,后面跟着一位脸色苍白得像白萝卜的先生和一位身怀六甲的太太(大概是孩子的爸爸妈妈)。一个卖肉的从孩子们中间穿过,穿着血迹斑斑的工作服,袖子高高卷起,胸前举着一把锋利的斧子,一边走一边抽着纸烟。士兵们进进出出,门房前的石板上留下一排排赤脚走过的湿印,弯弯扭扭地一直延伸到院子里。营房大门的钥匙碰着站岗哨兵腰间的武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离哨兵不远的地方,值班军官坐在一把铁椅子上,四周是一圈痰迹。
一个女人迈着小鹿般细碎的步子走近值班军官。她的皮肤给太阳晒成了古铜色;流逝的岁月染白了她的头发,在她脸上刻满了皱纹。为了表示尊敬,她把披肩往脑袋上拉了拉,然后恳求道:
“对不起,希(先)生,请您行个方便,允许我跟我儿子说几句话,圣母会赐福您的……”
军官先吐了一口唾沫,嘴里发出一股烟草和烂牙的气味,然后开口答话: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老太太?”
“他叫伊斯梅尔,希(先)生……”
“哪个伊斯梅尔?……”
“伊斯梅尔·米霍(1),希(先)生。”
军官又吐了口唾沫。
“我是问,他姓什么?”
“米霍,希(先)生……”
“我说,你还是改天再来吧,今天我们都很忙。”
老太婆慢吞吞地退了下来,连披肩也忘了从脑袋上取下,走一步数一步,仿佛在计算自己倒霉的运气。她走到人行道上,停住脚步,重又往回走到依然坐在那里的军官前面。
“对不起,希(先)生,我不是本地人,我是从五十里外远道走来的。要是今天见不着儿子,我真不知道哪天才能再来……请您行个方便,叫他一下吧……”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都很忙。快走开,别啰嗦!”
卡拉·德·安赫尔一心想做点好事,以便上帝念他一片至诚,恢复卡米拉的健康,看见了这个情景,连忙低声对军官说道:
“中尉,请你把这个小伙子叫出来吧。这点小意思拿去买盒烟抽。”
军官连看也不看一下这个陌生人,便收下了钱,吩咐把伊斯梅尔·米霍叫出来。老太婆在旁边呆呆地望着她的恩人,简直以为是自天而降的天使。
法尔范少校此时不在营房。一个耳朵上夹着一支鹅毛笔的办事员走到阳台上,对总统亲信说,这么晚了,大概只有在“醉春院”才能找到他,因为这位战神玛尔斯的高贵儿子是把自己的光阴平分在公务上和爱情上的。卡拉·德·安赫尔心里想,尽管如此,不妨先到他的住所去找一下,于是叫了一辆马车就动身。法尔范少校在一个比第五层地狱还要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单人房间,一扇没有油漆的松木板门,因为受潮而坼裂,所以从外面就能看见里面黑乎乎的房间。卡拉·德·安赫尔连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他转身就走;不过,在去“醉春院”之前,还得去看一下卡米拉怎么样了。马车从土路驶上石板路时,发出一阵异样的响声让他吃了一惊,接着,就只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声了。
总统亲信听大金牙讲完了她当年和总统先生的那段罗曼史,回到客厅里。他必须紧紧盯住法尔范少校,并要打听清楚,那个在卡纳莱斯将军家里被捕,后来又被那个无赖军法官以一万比索卖掉的女人的情况。
舞会仍在热烈进行,一对对舞伴随着流行的圆舞曲旋律翩翩起舞。法尔范少校醉醺醺地随着节奏,用沙哑的嗓子唱道:
你知道为什么
窑姐们都爱上我?
就因为我会唱
“咖啡之花”这支歌……
他霍地坐起身来,发现“小肥猪”不在身边。他收住歌喉,打着饱嗝,大声嚷道:
“‘小肥猪’不在这里,是吗?你们这些蠢货……她接客去了,是吧?你们这些蠢货,……那我就走了……我想我也该走了……”
他本来是躺在桌子下面的,这时费劲地站起来,先是扶着身旁的桌子、椅子,然后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向大门走去。女用人连忙给他开了门。
“我想……我也该走了……她是婊子,总归要回来的,是吗,琼太太?我可要走了!嘻,嘻……我们这些职业军人,只知道喝酒,喝得到死方休,我们死后不用火化,送去酿酒得了!五香猪杂碎万岁!酒鬼嫖客万岁!……他妈的!”
卡拉·德·安赫尔立即赶上了他。他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好像在表演走钢丝。一会儿右脚悬空,一会儿左脚悬空,一会儿两只脚……一个踉跄,差点没有摔倒,嘴里嘟哝道:“怎么样,笼头还把得住吧!”
另一家妓院开着的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照亮了街道。一个蓄着长发的钢琴师正在弹奏贝多芬的《月光曲》。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几把椅子,像客人似的围着那架跟吞下约拿的鲸鱼(2)差不多大小的三角钢琴在静听。总统亲信被琴声深深打动,停下脚步,把那个像可怜的玩偶那样任他摆布的少校靠在墙上,走近窗口,让自己那颗悲痛欲碎的心融化在琴声里。他感到自己似乎刚从死人堆里复活,虽然像个死人,但有着一双炽热的眼睛,此时正在远离人间的地方独自徘徊。街上的路灯熄灭了,屋檐上的露珠滴在醉汉们的脸上,好像一颗颗冰冷的钉子把他们钉在十字架上,又再钉在棺材板上。钢琴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扣人心弦,仿佛细微的流沙,聚拢了又沿着跳动的手指撒了出去,发出了一连串滑音。还是这些弹琴的手指,还是这只手,在叩击永远关闭着的爱情之门。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渐渐向酣睡着的草原移去,躲藏起来,留下的只是一片黑魆魆的丛林,给小鸟带来恐惧,也使这样的一些人心神不宁,他们在爱情萌芽之时,感到世界广阔得不可思议,而在爱情泯灭之时,又感到世界渺小得无处容身。
法尔范少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小酒铺的柜台上,一个陌生人在摇晃他,就像摇晃一棵果树,要把成熟的果子都从树上摇落下来。
“你不认识我了,我的少校?”
“是呀……一时间我……真想不起来……”
“好好想一想。”
“啊……哈!”法尔范打了个哈欠,从柜台上跳下,好像经过长途驰骋,疲惫不堪地从马背上下来一样。
“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愿意为你效劳。”
少校双脚一并来了个立正。
“请原谅,我竟没有认出你来。不错,你就是常在总统先生身边的那位。”
“没错!少校,刚才我粗鲁地把你叫醒,请别见怪……”
“没关系。”
“你也许得马上回营房。不过我想跟你私下谈一件事,现在碰巧这家……酒馆的老板娘不在。昨天我整整找了你一个下午,简直像大海捞针,营房、住所……我都去过了。我要跟你讲的话,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君子一言……”
总统亲信高兴地握着少校的手,两只眼睛直盯着大门,低声说道:
“我得到确切的消息,上面有命令要把你干掉。军医院已经接到指示,等你喝醉酒上床,就要让你服一种长眠不醒的镇静剂。你经常去找的‘醉春院’里的那个妓女,向总统先生告了密,说你鼓吹革命。”
听了总统亲信的这一番话,法尔范像被钉子钉在地上,吓得呆若木鸡。他举起双手,攥紧了拳头骂道:
“好啊,这个恶婆娘!”
他像要打架似的使劲挥了一下手臂,接着又沮丧地低下了头。
“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呢?”
“暂时你不能再喝醉酒,这样就可以躲过眼前的危险,并且不要……”
“好的,我也这么想,不过我不一定能做得到,戒酒可难哪。你还要对我说什么?”
“此外,我要对你说,你不要在营房里吃饭。”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用你的缄默……”
“那当然,不过这还不够。今后反正会有机会。你救了我的命,我当然要报答你的恩德。”
“作为朋友,我还要给你出个主意,你得想个办法博得总统先生的欢心。”
“好的,但是能做到吗?”
“一点不难。”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下去,但心里想的却不谋而合:“干一桩罪恶的勾当”,这是博得总统欢心最有效的方法,要不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没有自卫能力的人”,或者“让人懂得武力胜过全国舆论”,或者“不惜损害国家利益,个人大发横财”……
最理想的办法还是犯下一桩血案。如果能够干掉一个什么人,那是一个公民效忠总统先生最好的表示。大不了先坐上两个月的监牢,那是为了掩人耳目,随后就能得到一个受信任的公职;这种机会一般都是给那些有前科的效忠分子的,因为这种人最好摆布,一旦表现不好,很容易依法重新把他们关进监牢。
“一点不费力……”
“你真是个大好人……”
“不,少校,你不必感谢我。我救你的命,是为了把你的生命献给上帝,恳求上帝保佑一个病势垂危的女人恢复健康。用你的生命来换取她的生命。”
“想必,是你的夫人……”
这句话要算是《雅歌》中最甜美的歌词了,他听了不觉心花怒放,一时间飘飘然沉溺在无限的幸福之中。
少校走后,卡拉·德·安赫尔掐了掐自己,简直不敢相信,像他这样一个曾把不知多少生命推向死亡的人,现在,居然在清晨的苍空下把一个人推上了生路。
* * *
(1)西班牙语“我的儿子”与“米霍”谐音。
(2)约拿,希伯来的先知之一,曾被鲸鱼吞下三天后复活,见《旧约·约拿书》。
二十六 梦魇
少校肥胖的身形,像一只黄卡其布的圆球,渐渐地远去。卡拉·德·安赫尔关上大门,蹑手蹑脚地走向柜台后面那间昏暗的屋子。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差别纯粹是机械性的生理变化。这会儿他究竟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呢?半明半暗中,他感到大地在移动……只有时钟和苍蝇在陪伴着气息奄奄的卡米拉。时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好像随着她脉搏的跳动,在撒下一颗颗的米粒,为她在离开人世时一路上留下记号,免得找不到归途。成群的苍蝇忽而在墙上爬来爬去,洗刷翅膀上死神的寒气,忽而嗡嗡叫着,不停歇地四处乱飞,继而又悄无声息地停在病床旁边,病人一直在说着呓语……
……扑朔迷离的梦境……一潭潭的樟脑油……款款交谈的星球……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带有咸味的空间……套着两副铰链的双手……一双双无法动弹的手……在名牌香皂上……在书架上……在虎穴里……在鹦鹉栖息的远方……在上帝的牢笼里……
……在上帝的牢笼里,一只公鸡在做午夜弥撒,鸡冠上顶着一个小月亮……它在啄食圣饼……一亮一灭,一亮一灭,一亮一灭……它在唱弥撒……原来不是一只公鸡,而是瓶口上的赛璐珞盖子在发出闪光,瓶子被一群小兵包围着……那是圣罗萨街上“白玫瑰”糕点铺里发出来的火光……是“公鸡”牌啤酒的泡沫……公鸡……公鸡……
让我们把她变成尸首,
宰了吧,宰了吧,!
屠夫却不喜欢这活计,
宰了吧,宰了吧,!
……外面传来一阵鼓声,像是有人站在风口里击鼓,用大棒猛击一面鼓,是一面鼓……等一等!那不是一面鼓,是一扇门,有人捏着手绢用手形的铜环敲门!咚……咚……咚……敲门声响彻了房子里每一个寂静的角落。那是家里的鼓……每家都有一面门鼓,呼唤住在屋里的活人。要是敲了门鼓门还不开,那准是住在屋里的人都是死人……房子的门像鼓一样咚咚地响……喷水池里的水听到敲门鼓的声音,眼睛里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似乎听见什么人在用唱小曲般的声音对女仆说:“外面有人敲门!”四周墙壁的回声都跟着说:“外面有人敲门,快去开……门!”“外面有人敲门,快去开……门!”壁炉里的灰烬听到敲门声,也焦躁不安,它被铁栅栏关着,炉前又有猫儿在看守,急得直冒冷汗。玫瑰花也听到了敲门声,可它自己也为无情的荆帆所困,无法脱身;沉迷于巫术的镜子也代表那些没有生命的家具,用非常洪亮的声音喊道:“外面有人敲门,快去开门!”
……整幢房子都在战栗,想出去看看是谁在敲门鼓,不停地敲着敲着。锅碗瓢勺扭动着身躯往外跑,花瓶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脸盆叮叮当当地向外走,碗碟瓷器发出清脆的咳嗽声,茶杯餐具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几只空酒瓶,在那只放在后屋当作烛台用的挂满烛泪的瓶子的带领下,也想出去看个究竟。祈祷书和洒过圣水的树枝听到敲门声,都感到有责任要保佑全家的平安。剪刀、螺号、照片、脱落的头发、油瓶、硬纸匣、火柴、钉子……都想出去看看谁在敲门。
……这一切无生命的东西都被敲门声吵醒了,唯独她的叔叔和婶婶还躺在孤岛似的双人床上装睡,他们躲在厚厚的被褥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口臭。门鼓声在无边的静寂中徒劳无益地响着。“还在敲门!”一个婶婶咕哝着说,她是全家最假仁假义的人。“是在敲门,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她的丈夫在黑暗中回答她说。“几点钟了?我这一觉睡得可真香甜!……还在敲门!”“是在敲门,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街坊会议论我们的!”“是在敲门,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你想想看,单是为了这个原因,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别人家不议论我们,也应当去开门……”“太过分了!谁见过这样子敲门的?简直是太过分了,太不像话了!”“是在敲门,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
她叔叔沙哑的声音换成了女仆们尖细的嗓门。那些满身羊膻气的幽灵到了主人的卧室门口低声说道:“老爷!太太!门敲得多响呀!……”说罢又打着呵欠回到自己的帆布小床上,挠着跳蚤咬的痒,继续睡觉,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哎呀!还在敲……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哎呀!还在敲……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
……咚,咚,咚,这家的门鼓敲个不停……街上一片漆黑……汪汪的犬吠声响彻布满星斗的夜空,清洗垢污的洗衣女工们的手臂上沾满了银光闪闪的泡沫……
“爸爸……爸爸……好爸爸!……”
卡米拉在昏迷中呼唤着她的爸爸,呼唤着她那已经死在医院里的奶妈,呼唤着那些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刻都不肯收留她的叔叔和婶婶。
卡拉·德·安赫尔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这病要是能治好,除非出现奇迹。”他一面抚摸着她,一面心里这样想,“要是我能用我温暖的手驱除她的疾病,该多好呀!”使他感到无比痛苦的是,眼睁睁看着这棵幼苗正在枯萎下去,自己却束手无策。他的缕缕柔情勾起阵阵无名的焦躁,心烦意乱,他机械地把万千思绪变成了默默的祈祷:“要是我能钻进她的眼睑下面,吸干她的泪水就好了!……她在遭受闭门不纳的侮辱之后,那双慈祥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一丝希望之光……我们的希望。上帝呀,我们这些被遗弃的人在祈求你的保佑……”
“活着就是一种犯罪……每一天都是……可是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主呀,你就让我们都活下去吧!……”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好像那是与自己无关的别人的家。卡米拉在哪里,哪里才是他的家。虽然这里不是他的家,但是只要有卡米拉在,就是他的家。要是没有了卡米拉呢?他感到锥心般的隐痛,要是没有了卡米拉呢?……
一辆双轮马车隆隆驶过,酒馆里柜架上的酒瓶震得叮当作响,门环也发出了嗒嗒的声音,邻家的房屋在颤抖……卡拉·德·安赫尔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站在那里睡着了。最好还是坐着。放药的桌子旁边正好有把椅子,他赶忙拉过来坐下。时钟轻微的嘀嗒声,樟脑的气味,梅塞德教堂和康德拉里亚教堂里全知全能的耶稣前面的烛光,桌子,毛巾,药,从女街坊那里借来的能够驱鬼逐邪的圣方济各教士的束腰绳(1),这一切都慢慢地融化在一起,发出了一种催人入眠的音阶。他听着这音阶,感到一阵愉快的困倦袭来,自己的身子也立刻溶化进了这股蔚蓝色的梦幻的洪流,犹如一团多孔的海绵。忽沉忽浮,忽隐忽显。
……谁在拨弄吉他?……多么令人讨厌,还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用隐晦的词句唱着农业工程师的歌曲……寒风卷起落叶……从地球的四面八方传来令人厌恶的哈哈笑声……不停地笑着,吐着痰;他们在干什么呢?……尽管现在不是黑夜,但是有一个阴影把他和卡米拉隔开,就是它发出了死人骷髅的笑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狞笑和空气混合在一起,变成了蒸汽,腾空而上,化作团团乌云……人肠编成的篱笆分割了大地……人眼组成的远景分割了天空……狂风呼啸,吹袭着一匹马的肋骨,发出了小提琴的声音……为卡米拉送殡的行列正在走过……她的眼睛在黑色车马的河流卷起的泡沫中随波漂浮……死海里长出了眼睛!……那是她的碧绿的眼睛……为什么马夫们要在黑暗中挥动白手套呢?……殡车后面,一堆孩子的骸骨在唱着:“月亮呀月亮,请把无花果尝一尝,果皮扔在湖面上!”每一根小小的白骨都在这样唱着:“……月亮呀月亮,请把无花果尝一尝,果皮扔在湖面上!”……白骨都睁圆了眼睛在唱:“月亮呀月亮,请把无花果尝一尝,果皮扔在湖面上!”……为什么日常生活还在继续?……为什么电车还在行驶?……为什么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埋葬了卡米拉,就什么东西都不应当有了,一切都成了多余的,虚假的,不复存在了……应该嘲笑这一切……那座斜塔就笑弯了腰……他搜索着自己的衣袋,想找出点东西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最好能找到一点卡米拉生前留下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灰尘……一件脏物……一根针线……卡米拉这会儿应该还活着……找到了一根线……一张肮脏的名片……这张名片是一位外交官的,他利用外交官的特权免税运进了大量的名酒和罐头,在一个意大利人开的杂货铺里零售!……大家都来歌功颂德……航船沉没……白色花圈成了救生圈……大家都在歌功颂德……卡米拉一动也不动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萍水相逢……敲门的手形门环……两人在街头徘徊……闭门不纳,她气得脸色苍白,默默无言,摇摇欲倒……为什么不伸过胳臂扶她一把?他的手碰到了她那轻若蛛丝的身体,然后碰到了她的胳臂,不料却是一只空袖子……他望着电线出神,突然间,耶稣胡同的一间破屋里跑出五个戴墨镜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五个人的太阳穴上都有一道血丝……他和这些人搏斗,想要冲到正在等候他的卡米拉那边去……远处可以看见卡门山……卡拉·德·安赫尔在梦中挥舞双手,想要冲开一条路……他急疯了……大声哭了起来……想用牙齿咬破挡住他视线的那层薄幕般的阴影。阴影的另一边就是卡门山,山脚下人群挨挨挤挤,棕榈枝叶搭的棚子里正在出售玩具、水果、蜜饯……他像一头困兽那样,伸出利爪,竖起鬃毛,拼命挣扎……最后终于经过一座小桥,冲了出来,忙向卡米拉那边跑去,可是那五个戴墨镜的人再次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大声喊道:“上帝呀,他们快要把她的尸体剁碎了!”“让我过去!他们快要把她的尸体剁碎了!”……“她不能自卫,她是个死人!”“你们没有看见吗?”……“你们瞧!”“你们瞧!每一个黑影都拿着一个水果,每个水果都串着卡米拉的一块肉呀!”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亲眼看着她下葬的,但又深信埋葬的并不是她;她就在这里的圣餐会上,在这个散发着木瓜、芒果、梨和桃的芳香的墓地里。她的躯体变成了几十只、几百只白色的鸽子;这些棉絮似的白鸽又被五颜六色的缎带勒死,丝带上写着感人的挽词:“深切的怀念”,“永恒的爱情”,“永远想念你”,“永远爱我”,“永志不忘”……他的喊声淹没在刺耳欲聋的小号声和用荒年的肠衣和面包干做的小鼓声中,淹没在喧哗的人声和父亲们推着儿童车爬坡的脚步声中,淹没在钟声和铃声中,淹没在太阳的烈焰中,淹没在白昼黯然失色的烛光和金碧辉煌的圣龛中……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忽然又融合在一起,化成一个人体……像一团轻烟,渐渐消散在远方……他们远去时还一边喝着汽水,一边挥动小旗……忽然又跑来一群滑冰的人……卡米拉也夹在这批无形的滑冰人之中,他们每个人都在一面分不清善恶的大镜子前面滑过。她用喷着扑鼻香气的声音挣扎着说:“不,不,在这里不行!”……“为什么在这里不行?”……“因为我是个死人!”……“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应当……”“什么?你说我应当什么?”辽阔的天际猛然间刮来一股寒风,在他们两人中间穿过,接着又跑来一队穿红裤子的人……卡米拉跟着他们就走……卡拉·德·安赫尔在后面紧紧追赶……忽听得一阵鼓响,这群人骤然停住脚步……总统先生走了过来……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好不威风!……两旁的人群战战兢兢地一齐向后退去……那些穿红裤子的人正在表演耍脑袋……好!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耍得真好!……那些穿红裤子的人并不听从指挥的命令,却听从观众的呼声,继续不停地耍弄着他们自己的脑袋……耍弄脑袋分为三个动作:一!取下脑袋……二!把脑袋高高抛起,一直抛到碰着天上的星星……三!接住脑袋,放回原处……好!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对,就这样耍!再来一个!脖子上露出了殷红的血肉……人声渐渐静下来……一声鼓响……大家看到了谁都不愿意看的情景……那些穿红裤子的人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抛到空中,落下来时却没有去接……原来这两排人的双手已被反绑起来,只好呆呆地站着不动,于是一颗颗脑袋滚落到他们前面的地上,摔得粉碎。
两声猛烈的敲门声把卡拉·德·安赫尔惊醒了。哎呀,多么可怕的噩梦!幸亏只是一场虚惊。不管是送葬回来也好,噩梦方醒也罢,都给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赶忙跑去看什么人敲门,也许是送来关于将军的消息,也许是总统的紧急召唤。
“早安!……”
“早安!”总统亲信回答。这人的个子比他高,一张粉红色的小脸,听见有人答语,便低下头,透过近视眼镜寻找对他说话的人……
“对不起,请问,给乐师们做饭的那位太太是住这里吗?那是位穿黑色孝服的女人……”
卡拉·德·安赫尔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差点儿没把那人的鼻子撞扁。近视眼还在找他的答话人,他看清楚人已不在,便走过去询问隔壁的人家。
“再见,托马西塔姑娘,祝你走运!”
“我到小广场去逛逛!”
两个声音同时在说话。玛莎夸塔走到门口,还接着说道:
“你可真喜欢闲逛……”
“哪儿的话……”
“当心让人拐跑了!”
“才不怕呢!谁会要我这个吃闲饭的人!”
卡拉·德·安赫尔走过去开了门。
“他怎么样啦?”他问玛莎夸塔,她刚从监狱里回来。
“不怎么样。”
“他们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
“见到巴斯克斯了吗?……”
“你想得倒美!他们把早饭收了进去,不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把篮子退了出来!”
“这么说,他已经不在监狱里了……”
“我一见篮子原样退回,吓得腿都发软。可是,那里有位先生告诉我,他们是把他送去做苦工了。”
“是典狱长吗?”
“不是他,我一看见这个下流坯,就躲得远远的,他老想动手动脚,摸我的脸。”
“你看卡米拉怎么样?”
“怕是不行了……可怜的姑娘不行了!”
“病情非常非常凶险,是吗?”
“她是个幸福的人,一个人能够没有尝到人生的痛苦就脱离尘世,还要怎么样呢!……我倒是为你难过。你早就该去求求梅塞德教堂的耶稣,说不定会出现奇迹!……今天一早,我到监狱去送早饭之前,就去那里点了支蜡烛,祷告说:‘救苦救难的基督呀,我祈求你,你是我们大家的圣父,你要听我祝告,千万别让那个姑娘死掉,她的性命正在你的掌心之中。今天早上起床之前,我已向圣母这样祷告过,现在,我也是为了这事打搅你,特地向你献上这支蜡烛。我走了,我相信你法力无边。待会儿我再来提醒你,别忘了我的祈求。’”
卡拉·德·安赫尔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时候又想起了梦中所见的情景。脸长得像猫头鹰的军法官也在那些穿红裤子的人中间,正在玩弄一封匿名信。他把匿名信放到嘴上吻了又吻,舔了又舔,然后吃了下去,又拉了出来,又吃了下去……
* * *
(1)据传说,圣方济各腰束绳子能够驱鬼逐邪,后成为圣方济各派教士的装束。
二十七 逃亡路上
卡纳莱斯将军的坐骑,在暮色苍茫中像醉汉那样趔趔趄趄地走着,它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背上驮着的那个人,双手抓住鞍子,无力的身躯来回摇晃。鸟雀在树林上空盘旋,浮云在群山之巅飘游,它们时高时低,忽上忽下,就像这位骑骡的人一样,在被瞌睡和疲劳征服之前,他时而攀登悬崖峭壁,时而扬鞭催骑涉过湍流击石的宽阔溪涧,时而爬上稍一不慎就会滑入万丈深渊的泥泞陡坡,时而穿越荆棘丛生的树林,时而通过传说中巫婆装神弄鬼和强盗出没的羊肠小道。
黑夜伸出长舌,吞噬了一切。四周是一片湿润的田野。一个黑影把骑在骡背上的人扶了下来,带到一所无人居住的小屋里,自己便悄悄地走开了。但是不多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无疑他的去处就在附近,就在那边知了发出“知了!知了!……”叫声的地方。他在茅舍里停留了片刻,又如一缕青烟似的消失。但是很快他又回转来……他进来了,又走出去;出去了,又回转来。他走出去,似乎是去报告他的这一发现;他走回来,又好像想看看那个人是否还在。星光闪烁的夜空像一条忠实的狗,寸步不离地紧跟着这个像只小蜥蜴似的来回奔走的人,在静谧的晚上,摇动着它那发出声响的尾巴:“知了,知了,知了……”
最后他待在茅屋里不再出去。微风抚弄着树林的枝叶,由青蛙教授识别星辰的夜校迎来了曙光。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朝霞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在那个蹲在门旁的人眼前,万物渐渐地显现。他是个谨慎小心、胆小怕事的人。看到天已大亮,听着骑骡人发出的均匀呼吸,他有些局促不安。昨夜他是一个黑影,今天他是一条壮汉,是他把那人从骡背上扶了下来。天亮了,他开始生火,架起几块熏黑的石条,用松木棍拨开了烧剩的灰烬,又用枯枝和湿柴点着了火堆。湿柴燃烧时发出吱吱的响声,像鹦鹉那样叫个不停,淌着汗水,蜷缩身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骑骡人一觉醒来,看见这个情景,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冰凉。他一跃而起,跳到门口,掏出了手枪,决心以死相拼。但这个人面对枪口,却神态自若,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他指了指火上快要煮沸的咖啡罐。可是骑骡人没有理睬,他慢慢地从门口探头向外看了看,以为这间茅屋准是被兵士团团围住。然而,他看到的却只是一片被玫瑰色的晨霭笼罩着的辽阔平原,以及蓝天,绿树,浮云和啼鸟。他的骡子正在一棵无花果树下打盹。为了使自己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他凝神谛听,但是除了群鸟悦耳的啁啾,河水在清晨缓缓流淌的汩汩声……以及砂糖倒在咖啡罐里发出的几乎听不出来的轻微沙沙声外,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你不会是个当官的吧!……”把他扶下骡子的那个人喃喃地说,竭力想用身子挡住背后的四五十根玉米棒子。
骑骡人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位与他做伴的人,摇了摇头,嘴唇没有离开咖啡罐。
“塔蒂塔!(1)……”那人暗自高兴地低叫了一声。他用两只丧家之犬般的眼睛茫然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我是逃出来的……”
那人不再挡住那些玉米了,他走近骑骡人,替他又添了些咖啡。卡纳莱斯一时间惭愧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是逃出来的,先生。我逃到这里,偷了一点玉米,不过,我不是贼,因为这块地原来是我的,他们把我的地连同骡子都抢走了……”
卡纳莱斯将军听着印第安人的话,感到很有趣,心想倒要听听他解释什么叫做偷了东西而又不是贼。
“塔蒂塔,你会明白的,我是偷了东西,但并不真是个贼。先前,我有自己的土地,就在这儿附近,还有八头骡子。我有我的家,老婆和儿子,是一个和你一样的老实人……”
“噢,后来呢……”
“三年前,来了一位政治特派员。他要我用我的骡子为庆祝总统先生的命名日运送松树。我替他运去了。先生,我有什么办法呢!……不料他见了我的骡子,就下令把我关了禁闭。他伙同村长,一个会讲西班牙语的印第安人,一起瓜分了我的牲口。我要求他把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几头牲口还给我,他却骂我是畜生,并且说,要是我不肯闭嘴,就要给我套上枷锁。我对他说:好吧,特派员先生,随你把我怎么处置都行,但那几头骡子是我的。塔蒂塔,我再也没能说出别的话,因为他用皮带劈头向我打来,我当即晕了过去……”
落难老军人斑白的八字胡须下面,掠过了一丝苦笑。印第安人没有提高嗓门,依然用平淡的声调接着说道:
“我从医院里出来,村里的人跑来告诉我,我的两个儿子都被拉去当壮丁,要交三千比索才能把人赎出来。我的儿子们年纪都还小,我便跑到警备司令部,求他们把人先押在那里,不要送兵营,我这就去把土地抵押,交付这三千比索。于是,我赶到了首都。在那儿,律师写了一张字据,把土地抵押给一位外国老爷。他说字据上写明,给我三千比索押金。可是,他们只不过这样念给我听了听,却并不曾给我半文钱。不久,法院派人通知我,要我从自己的土地上搬走,说那块地已经不是我的了,说我已经以三千比索把土地卖给了那位外国老爷。我向上帝起誓,说这不是真的。可是,他们不相信我的话,只相信律师。我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土地。他们抢走了我三千比索,而我的两个儿子还是被抓进了兵营,一个在边界巡逻时被打死了,另一个下落不明,恐怕也死了。孩子他妈,我的老婆,得了疟疾也死去了……所以说,塔塔,我虽然偷了东西,但决不是贼,就是他们用棍子把我打死,或是把我关进监牢,我也要这么说!”
“……原来我们军人保卫的就是这个!”
“你说什么呀,塔塔?”
老卡纳莱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他这个正直人的心灵深处激起了愤怒的风暴。他为自己的国家感到痛心疾首,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痛苦之中;痛苦穿透了他的骨髓、发根和牙关。现实是什么样子?过去他从未用头脑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用军帽思考问题。身为军人,却在维护一伙道貌岸然的强盗、剥削者和卖国贼的统治,这是多么可耻可悲,与其如此,还不如在流亡中饿死!凭什么要求我们军人效忠于这个背叛理想、出卖祖国和欺压人民的政权……
印第安人凝视着将军,好像望着一尊古怪的偶像,将军说的那句简短的话,让他感到迷惘,不可理解。
“我们走吧!塔蒂塔……骑警队快要来了!”
卡纳莱斯建议印第安人跟他一起到另一个国家去。这个失去了土地、好像无根树木一样的印第安人接受了。报酬是优厚的。
他们没有把火灭掉便走出了茅屋,用砍刀在丛林里开出一条小路向前走。再往前,就是虎豹出没的地方。密林深处,枝叶扶疏,忽暗忽明,回头向后望去,只见那间茅屋正像一颗坠落的殒石似的在熊熊燃烧。已是晌午时分,天上的云彩凝滞不动,地面的树木也纹丝不动。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烈日烤得人头昏目眩。到处是岩石,到处是蚊虫。一堆堆白色的骨殖被太阳晒得火热,像刚刚熨过的内衣。受惊的鸟群在天际盘旋。溪流都枯竭了。热带的气候就是这样,从早到晚始终是那么闷热……
将军用手帕做了一顶遮阳帽,戴在后脑上。印第安人赶着骡子,走在他的身旁。
“我想,今天赶一夜路,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达边境。我们要是冒点风险,从大路上走,倒也不错,因为我还想路过上高村时,顺便到几个朋友家里去一下……”
“塔塔,你要从大路走!那怎么行,你会碰上骑警队的!”
“不用怕!你跟着我就是了。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那里的几位朋友会帮我们大忙的。”
“哎呀,这可不行呀!塔塔。”
印第安人突然神色惊慌地接着说: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塔塔……”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可是过了不一会儿,风停了,马蹄声渐渐远去,好像是返回去了。
“别作声!”
“准是骑警队,塔塔,我的话不会错。现在我们只好绕个大圈子,才能到得了上高村!”
将军跟在印第安人后面,拐进一条小路。他不得不从骡背上下来,牵着骡子步行。他们走进一个深谷,仿佛钻进了蜗牛壳。不过,他们愈往里走,面临的危险也就愈少。天色很快暗下来,沉睡的深谷里黑影幢幢。树木和枝头的鸟儿,在时起时止的山风吹拂下,轻轻地摇晃,似乎在神秘地预告着什么。当一队骑警从他们刚刚躲开的地方飞奔而过时,天空中群星的周围已经呈现出一片粉红的云霭。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
“爬上这道岗子,我们就可以看见上高村了,主人……”
印第安人骑着骡子先去通报卡纳莱斯的朋友:三个没有出嫁的姐妹。她们一直在念经和周身病痛中苦度光阴。三姐妹得知将军到来的消息时,正在吃早餐,三个人差点儿没有晕了过去。她们在卧室里接待将军。她们觉得会客室里不安全,因为在乡间,任何来客只要嘴里喊声“万福马利亚!”就可以进来,一直闯到厨房。将军用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向她们叙述了自己的不幸,说到自己的女儿时,不由得老泪纵横。三姐妹也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她们伤心得暂时忘掉了自己老母刚刚去世、现正重孝在身的悲哀。
“我们一定想法帮你逃出去,至少要帮你越过最后一道国境线。我马上就到邻居那里去打听一下……这会儿我倒是想起那些走私贩来了……啊,对了,我听说,所有能蹚水过去的渡口,几乎都叫当局派人看守起来了。”
大姐一面说着,一面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两个妹妹。
“没错,将军,我姐姐说得对。我们一定帮你逃出国境。我想你最好随身带些干粮,我这就去准备。”
二姐由于惊吓过度,连牙痛都忘记了。三妹接着二姐的话说:
“你反正得在我们家里待上一天,我就留下陪你说说话,免得你太伤心。”
将军不胜感激地望着三姐妹。她们对他的盛情款待,真叫他不知如何报答是好,只是连连低声向她们道谢。
“将军,你这可就见外了!”
“可别这么说,将军,可别这么说!”
“姐妹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知道待在你们家里会连累你们……”
“我们也是全靠朋友们的帮忙……你可以想象,自从妈妈过世后,我们多么困难……”
“请告诉我,你们母亲得什么病过世的?”
“我妹妹会告诉你的。我们两个得赶紧去安排……”
大姐说着,长叹了一声。她卷起一件内衣,藏在外套下面,拿到厨房里去换,二姐正在场院里忙着喂马、宰鸡、煮肉,准备干粮。
“我们没有能力把妈妈送到首都去看病,而这里的大夫又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将军,你是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好结果呢,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可怜的妈妈!最后她是含着眼泪死去的,她舍不得撇下我们这无依无靠的姐妹三个。有什么办法呢……想想看,我们的处境多么困难。我们实在付不起医生的诊疗费,他总共来看过十五次病,要的诊疗费差不多相当于这幢房子的价钱,而这幢房子又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全部遗产。对不起,请你稍等一等,我得去看看跟你来的那个伙计,看他是不是要点什么。”
三妹出去以后,卡纳莱斯不觉打起盹来。他合上双眼,觉得身子像羽毛似的轻飘飘的……
“伙计,你要点什么吗?”
“请问,哪儿可以方便方便……”
“那边,看见吗?……就在车子旁边……”
乡间的宁静编织着熟睡老军人的甜蜜梦境。刚刚播种过的土地满怀着感激之情,绿色的田野和点点的野花显得格外娇嫩。清晨就这样过去了,猎人的霰弹惊散了一群石鸡,一伙黑色的送葬人群走在神甫洒过圣水的路上,一头活泼而淘气的小牛犊正在跳跃玩耍。在老处女们的庭院中,鸽子窝里发生了几起重大的事件:一只诱奸的雄鸽死了,另一对鸽子刚刚结婚,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尾三十次……还若无其事呢!
“没有什么了不起!”鸽群从鸽房的小窗户里跑出来咕哝着说,“没有什么了不起!”……
中午十二点,三姐妹叫醒了将军,请他吃午饭。吃的是拌有齐比林香草叶(2)的大米饭,牛肉汤,哥西多(3),还有鸡,扁豆,香蕉和咖啡。
“万福马利亚!……”
政治特派员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午餐。三姐妹吓得脸如土色,不知所措。将军连忙藏到一扇门背后。
“姑娘们,你们何必这么惊慌,我又不是多角魔王!真是活见鬼!瞧你们吓成这个样子,我对你们可是一片好意!”
三个可怜的人吓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哎哟……怎么连客气话都不说一声呀!也不请人进屋坐坐……哪怕坐在地上也行!”
三妹连忙搬过一张椅子,请村里的这位最高长官坐下。
“……多谢了。噢?是什么人在和你们一块儿吃午饭呀?”
“你们三人各一份,这第四份呢……”
三姐妹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在将军的那只餐碟上。
“你是说这个……是吗?……”大姐结结巴巴地答不上话,急得直搓手指。
二姐赶紧帮腔说:
“真不知怎么跟你解释才好。是这样的,虽然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每餐还是照样给她摆上餐碟,这样,我们就不感到那么孤苦伶仃了……”
“这么说,你们都快成招魂巫婆了!”
“你用过午餐了吗?长官。”
“感谢上帝,我的太太刚侍候我吃过午饭,午觉还没有来得及睡,就接到内务部长的电报,说你们要是不付清医生的那笔账,就要对你们起诉……”
“不过,长官,这件事太不公正,你也知道,这是不公正的……”
“公正也罢,不公正也罢,不过,既然是上司的命令,我只好奉命行事,俗话说,上帝下令小鬼照办……”
“这倒也是……”姐妹三人含着泪水异口同声说。
“我实在过意不去,又来招你们伤心。好在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要么付给他九千比索,要么交出这幢房子,要不然就……”
他说罢转身向外走去。看到他扭头就走的样子,以及他那木棉树干似的背影,她们意识到这全都是那个医生做出的可恶决定。
将军听见三姐妹在哭泣。她们急忙关上大门,还加了门闩和插销,生怕这个地方长官再回转来。三个人止不住眼泪直流,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落在鸡肉盘子里。
“日子太难过了!将军,你能离开这个国家永世不再回来,这是你的造化!”
“他们拿什么要挟你们的呢?……”将军打断大姐的话问道。她没有揩去泪水,对两个妹妹说:
“你们谁说说吧……”
“他们威胁说,要把妈妈的尸体从坟墓里刨出来……”三妹咕哝着说。
卡纳莱斯的眼睛盯着三姐妹,停止了咀嚼:
“怎么说?”
“就像我刚才说的,要把妈妈的尸体从坟墓里刨出来……”
“简直欺人太甚……”
“你全都说给他听吧……”
“好吧。你要知道,将军,我们村里的这个医生是个出了名的无赖。别人早就对我们说过,可是什么事都得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这次我们可算吃够了他的苦头。有什么办法呢!简直难以置信,世界上竟有这么坏的人!……”
“将军,再吃点萝卜……”
二姐把菜盘递过来。卡纳莱斯吃萝卜时,三妹接着讲下去:
“他坑得我们好苦……他设置的圈套通常是这样的:一见有人患重病,就事先造好一块墓地,因为病人的亲属这时候很少会想到修墓地的……可是,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我们家就是这种情况,只要我们不愿把母亲埋在土坑里,就只好买下他事先造好的那块墓地。万万没有想到,这下子竟招来了一场大祸……”
“他欺负我们是几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大姐泣不成声地说。
“将军,他送账单来的那天,我们姐妹三个吓得都差点儿昏过去:出诊十五次,收费九千比索。要是付不起九千比索,就得给他腾出这所房子,听说他正准备结婚。我们要是不……”
“……他对我姐姐说,我们要是不付清这笔钱——唉,真可怕!——他就要我们把我们妈妈‘那堆臭狗屎’从他的墓地里刨出来!”
卡纳莱斯在桌子上猛地捶了一拳:
“这个狗医生!”
说着,他又猛地捶了一拳。盘子,刀叉和玻璃杯震得叮当作响。他张开了手,接着又攥紧拳头,好像不仅要掐死那个打着行医幌子的强盗,还要掐死那个使他感到羞耻的整个社会制度。他心里想道:“说什么穷人可以进天国,原来耶稣的这套说教是要穷人甘心情愿地忍受这些无赖的欺侮,不去反抗。不,决不能上当!说什么财主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够了,这些骗人的鬼话已经听够了!我发誓,要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进行一场全面的彻底的革命。人民应当起来反抗这些剥削者,这些靠执照坑害人的吸血鬼和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大家都应当起来摧毁这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彻底地摧毁这一切……不管是上帝还是长着脑袋的傀儡……统统打它个落花流水!……”
偷越国境的时间定在晚上十点钟,这是和三姐妹家的一位朋友,一个走私贩约好了的。将军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急信是给他女儿的。印第安人扮作脚夫,从大路走。分手时谁都没有说告别的话。他们跨上四蹄裹着旧布的马匹,悄然离去。三姐妹在一条阴暗的胡同里,贴着墙根站着,在黑暗中啜泣。刚走出胡同口,一只手蓦地勒住了将军的马。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吓了我一大跳!”走私贩嘀咕着说,“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这伙人是上那边去看热闹的。一定是那个医生又在向他的情人唱小夜曲调情了。”
街道的尽头点着一支松明火把,在耀眼的火舌映照下,房屋、树木和五六个围聚在窗前的男人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动,一会儿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分散开来。
“这里面哪一个是医生?……”将军掏出手枪问道。
走私贩勒住马,伸手指了指那个弹吉他的人。一声枪响划破夜空,那个人像一串砍断了枝条的香蕉那样滚倒在地。
“天哪!……瞧你干的这事儿!……我们快逃吧!要来抓我们了……快跑!……使劲抽你的马!……”
“大……伙……儿……都……应……该……这……么……干……人……民……才……有……救……”卡纳莱斯一面纵马奔驰,一面断断续续地说。
一路上,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村里的狗,狗吠声又惊醒了母鸡,母鸡又吵醒了公鸡,公鸡的啼叫又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人们不乐意地醒了过来,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怀着恐惧的心情……
医生的伙伴们跑过去抬走了医生的尸体。左邻右舍提着灯笼走了出来。那位听小夜曲的女主人欲哭不能,完全吓呆了,半裸着身子,苍白的手里打着一盏中国灯笼,眼睛茫然地望着这月黑风高的杀人之夜。
“我们已经到了河边了,将军。不过,实话告诉你,我们要过河的那个地方只有真正的好汉才过得去……就看你怕不怕死了!……”
“谁怕死!”卡纳莱斯答道,骑着一匹枣红马紧跟在后面。
“那就快走!人被逼到了走投无路时,就会产生拼命的力量!记住,你一定得紧跟我,不然就会把你丢了的!”
四周的景物一片模糊。温暖的空气里时而吹过阵阵冰冷的寒风。河边的芦苇被哗哗的流水冲得直不起腰。
他们沿着一条小径快步走下河边。走私贩把两匹马拴在一个熟悉的地方,以便回来时牵走。满天星斗的夜空,透过树叶的疏影,倒映在河面。一些奇特的水草在水面漂浮,看上去像是绿色的麻脸、闪光的眼睛和白色的牙齿。混浊的河水懒洋洋地拍打着两岸,四周一片蛙鸣……
走私贩和将军握着手枪,一声不响地从一个小沙丘跳到另一个小沙丘。他们的影子像鳄鱼似的紧跟在身后,而事实上鳄鱼确也正像影子似的在尾随着他们。雾团般的蚊虫迎面扑来,围着他们叮咬,这是些有毒的飞虫。他们恍若置身于大海中,被热带森林这张大网罩住,连同海里所有的鱼群、海星、珊瑚、石蚕、深渊、湍流……他们感到章鱼长长的触须好像就在自己的头上摆动,随时都可能断送性命。他们过河的地方连猛兽都不敢涉足。卡纳莱斯回头朝四周望望,自知此时身处危机四伏、随时有灭顶之灾的自然环境之中,就像自己的民族所面临的命运一样。此刻,一条无疑早已尝过人肉滋味的鳄鱼,朝着走私贩蹿来。走私贩敏捷一跳,就躲开了。可是将军却来不及了,他正想往后躲,猛地停住了,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他看见另一条鳄鱼正张着血盆大口在背后等着他呢!这真是千钧一发。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全身毛发直竖,舌头僵硬。他扣动扳机,接连三声枪响。枪声还在回荡,他已经趁着那条拦住他去路的鳄鱼负伤逃走的瞬间,安然无恙地跳过了河。走私贩也开了几枪。将军惊魂甫定,连忙跑过去握走私贩的手,不提防手指被走私贩手里端着的那支手枪的枪口灼了一下。
东方破晓时,他们两人在国境线上分手告别。朵朵云霞在绿草如茵的原野、百鸟争鸣的山岗和郁郁葱葱的森林的上空悠然飘荡,看上去宛若一条条鳄鱼,背脊上镶嵌着五光十色的珠宝。
* * *
(1)塔蒂塔或塔塔,印第安人对人的尊称。
(2)齐比林:一种香料,其嫩叶可与米饭一起吃。
(3)哥西多:一种西班牙菜,用蔬菜、豌豆和肉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