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黑暗中的对话
第一个声音:
“今天是星期几?”
第二个声音:
“真的,今天是星期几了?”
第三个声音:
“等一等……我是星期五被捕的: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可是,我在这里待了几天了?……真的,今天到底是星期几了?”
第一个声音:
“抱歉,我也说不上。不知道你们的感觉怎么样?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二个声音:
“我们是被人遗忘在‘旧公墓’的墓地里,永远被埋葬了……”
第三个声音:
“别这么说!”
头两个声音:
“那我们就不……”
“……这么说好了!”
第三个声音:
“不过,你们别不说话;听不见声音我就害怕。我真害怕,我仿佛觉得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长了来抓我的脖子,要把我掐死。”
第二个声音:
“活见鬼!那你就说话吧。你给我们讲讲城里的情况怎么样。你是最后一个见过这个城市的。现在人们都怎么样了?外面情况如何……有时我觉得整个城市就像我们一样,陷于一片黑暗之中,四面围着高墙,街上堆满了每年冬天沉积下来的淤泥。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可是,当我想到,一到冬末,泥浆就会变干,我心里就觉得不好受。一谈起城市,我就馋得要命,想吃东西,真想啃几口加利福尼亚的苹果……”
第一个声音:
“味道像橘子!我可不一样,只要能喝上一杯热茶就心满意足了!”
第二个声音:
“我想城里一定和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们也没有被关在这里似的。电车一定照旧在行驶。现在到底几点钟了?”
第一个声音:
“大概是……”
第二个声音:
“我毫无概念……”
第一个声音:
“大约应该是……”
第三个声音:
“说话呀,接着说,看在上帝面上,别不说话。听不见声音我就害怕。我真害怕,我仿佛觉得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长了来抓我的脖子,要把我掐死!”
他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接着说道:
“我本来是不想对你们说我的事的,我真害怕他们会用鞭子揍我们……”
第一个声音:
“被打得鼻青脸肿!挨鞭子的滋味真不好受!”
第二个声音:
“挨过鞭子的人,连他儿子的孙子都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第一个声音:
“你尽说这些造孽的话,还是少说几句吧!”
第二个声音:
“对教堂司事来说,什么都是罪孽……”
第一个声音:
“这是什么话!亏你想得出来!”
第二个声音:
“我是说,对教堂司事来说,什么都是罪孽!”
第三个声音:
“说吧,接着说,看在上帝面上,别不说话。听不见声音我就害怕。我真害怕,我仿佛觉得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长了来抓我的脖子,要把我掐死!”
这间阴暗狭窄的牢房里,那些被捕的乞丐关押了一夜,就都放出去了。可是,大学生和教堂司事仍旧囚禁在这里,如今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也来同他们做伴了。
“我是在很严重的情况下被捕的,”卡瓦哈尔叙述道,“早晨女仆出去买面包,回来说我家被兵士包围了。她进屋把此事告诉了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又告诉了我,我根本没有当回事,心想一定是来抓某个贩卖烧酒的走私贩的。我刮完胡子,洗了澡,吃过早饭,穿好了衣服,准备去向总统先生祝贺。我穿着体面的礼服!……我在家门口遇见了穿着全套制服的军法官,我对他说:‘你好呀,伙计!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他回答说:‘我是来找你的,快点走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并肩向前走了几步,他问我知不知道那些兵士包围着我家这幢房子是干什么的。我回答说不知道。他说:‘老实告诉你吧,是来逮捕你的。’我看了看他的脸色,明白了他不是在开玩笑。就在这时候,一个军官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于是,我就这样穿着燕尾服,戴着大礼帽,被一队兵士押着,关进了这间黑牢房。”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
“现在你们说话吧,没有人说话我就害怕。我真害怕!……”
“哎呀!这是什么呀?”大学生惊叫,“教堂司事的脑袋怎么凉得像块石头!”
“你说什么呀?”
“我在摸你呢,你都没有感觉……”
“你摸到的不是我。看你说的……”
“那我摸着谁啦?是你吗,律师?”
“不是……”
“这么说……我们这里还有一个死人!”
“不,不是死人,是我……”
“你是什么人?……”大学生惶惑地问道,“你的身体怎么这样冰凉!”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
“我也是你们中间的一个……”
前三个声音:
“啊!”
教堂司事也向律师卡瓦哈尔讲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从圣器室里出来,”此刻他觉得自己真像正从那间洁净的圣器室里走出来,里面充满着熄灭了的香炉、旧木器、带有金饰的法衣和死人头发的气味。“我穿过教堂,”这时他又仿佛正在从教堂里穿过,屏息气地看着耶稣像、肃立不动的长明烛台和四处乱飞的苍蝇。“我受一位教友的委托,从教堂门口摘下拉奥圣母节弥撒的通知,因为已经过了日期。但是,倒霉的是我不识字,摘下的不是那个通知,而是总统先生母亲寿辰弥撒通知。说是为了这个寿辰弥撒,还要特地请出吾主耶稣的圣像呢。这一下子可惹了祸!……他们说我是革命党人,我就这样被捕了,关进了这间牢房。”
只有大学生一人没有讲自己被捕的原因。他觉得谈论自己的肺病比谈论国家的弊病心里要少难受一些。他乐于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中忘掉他曾经看到的沉船上的最后灯光,那是从堆积如山的尸骨中看到的一线光明。这所没有窗户的学校打开了他的眼界,一进到这里,他那信念的火花就熄灭了,看到的只是黑暗、混乱、惊惶、忧郁和失望,此外什么也没有。他从容不迫地低声吟诵起一首为一代代牺牲者而作的诗:
我们停泊在虚无的海港,
桅杆上看不见一点灯光,
眼泪浸透了海水的咸味,
好像水手刚从大海返航。
你的嘴唇贴在我的脸上——多么甜蜜!
你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情深难忘!
呵,这不堪回首的旧时光……
我们火热的胸膛已经冰凉!
破旧的行囊,零落的蜂房,
蜜蜂像流星一样四处逃亡。
不,希望还没有破灭,
清风吹开放了无瓣的玫瑰……
牺牲者的心在跳出坟场。
啊,车轮滚滚,奔向前方,
马匹在行进,黑夜无月光。
他们从墓地悄然归来,
马蹄沾满玫瑰花香,
宛如从遥远的星球飘然而降。
啊,车轮滚滚,奔向前方,
辘辘的车轮声,低眉心哀伤,
辘辘的车轮声,洒下泪两行!……
漫漫长夜何时能见曙光,
失败毁灭过多少幻想,
离开世界有多么遥远,
太早了吧,天还没有亮。
我们穿过这眼泪的波涛,
奋力游向那希望的彼岸。
“你们说话呀,说下去呀!”沉默了一阵后,卡瓦哈尔说道,“你们接着说下去吧!”
“那就让我们来谈谈自由吧!”大学生喃喃地说。
“亏你想得出来!”教堂司事插嘴说,“蹲在监狱里谈论自由!”
“病人们不是也在医院里谈论健康的吗?……”
第四个声音有气无力地发表他的看法说:
“……已经没有自由的希望了,我的朋友们,我们注定要忍受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渴望祖国幸福的公民们都已远离国土:有的流落异乡,沿门乞讨;有的葬身黄土,骨枯肉腐。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街道笼罩着恐怖,无人行走,果树不再能开花结果,玉米不再能充饥,睡眠不再能消除疲劳,清水不再能解渴,空气不再能呼吸。灾荒和瘟疫接踵而至,瘟疫和灾荒相伴而来,过不了多久,还要发生一场毁灭一切的大地震。我会亲眼看到这一切的,因为我们是一个该诅咒的民族!在隆隆的雷声中,天上的声音在向我们叫喊:‘你们卑鄙!你们无耻!都是些罪恶的帮凶!’数以百计的人惨遭枪杀,他们的脑汁溅满了狱墙。无辜牺牲者的鲜血染红了总统府的大理石。任凭你睁大双眼,哪里能找得到自由?”
教堂司事:
“只有恳求上帝,上帝是万能的!”
大学生:
“求他干什么?他不会答理我们的……”
教堂司事:
“这正是至高无上的神意……”
大学生:
“真令人遗憾!”
第三个声音:
“你们说话呀,接着说下去。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们别不说话。听不见声音我就害怕,我真害怕,我仿佛觉得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长了来抓我的脖子,要把我掐死!”
“最好还是祈祷吧……”
教堂司事的声音给牢房里增添了基督徒逆来顺受的宗教氛围。卡瓦哈尔在他居住的地区一向被认为是一个不敬神明的自由派,这时候,他也喃喃地说:
“让我们祈祷吧……”
但是大学生插嘴道:
“祈祷有什么用!我们不应当祈祷!我们要设法冲破牢门,出去干革命!”
他看不见是谁用两只手臂紧紧地拥抱着他,只觉得那人沾满泪水的胡子像刷子似的扎着他的面颊:
“圣何塞陆军学校的老教师呀,你可以死而瞑目了。年轻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这个国家还有指望!”
第三个声音:
“你们说话呀,接着说下去吧,接着说下去吧!”
二十九 军事法庭
指控卡纳莱斯和卡瓦哈尔两人犯有谋反、暴动和叛国等种种严重罪行的起诉书,足有厚厚的一大摞,休想一下子读完。十四名证人异口同声地起誓作证:四月二十一日夜里,他们这群赤贫如洗的穷人,在他们经常过夜的天主堂门廊下,亲眼目睹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和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两人扑向一名军人,后经查明,此人就是何塞·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两人掐住上校的脖子不放。尽管上校像猛狮般奋力抵抗,但是由于措手不及,未能拔出手枪自卫,终因寡不敌众,惨遭毒手。证人们还一口咬定,行凶得逞之后,卡瓦哈尔律师曾对卡纳莱斯将军说过如下的,或是类似的一段话:“我们既已干掉了‘小骡人’,各兵营的军官们都会无所顾忌地交出武器,推举将军您为军队的最高统帅。我们快走吧,天要亮了。要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在我家聚会的人,好让他们马上行动,逮捕并处死共和国总统,立即组织新政府。”
卡瓦哈尔读到这里不胜惊讶之至。起诉书的每一页都使他大吃一惊,不,应该说是使他感到荒诞可笑。但情况是如此严重,又怎么能笑得出来!他继续读下去。在这间关押死囚的没有任何家具的小屋里,只有一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小天井,他正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读着这份起诉书。将军们组成的军事法庭当夜即将开庭审判这一案件,所以把他单独关押在这里,让他读一下起诉书,好准备为自己辩护。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他全身颤抖,一口气不停顿地读下去,却看不明白其中说的是些什么。使他苦恼不堪的还有天色渐渐暗下来,文件上的字迹愈来愈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他没有能读到这部洋洋洒洒的大作中的要害部分,太阳下山了,光线愈来愈暗淡。白昼的消逝使他十分痛苦。他两眼模糊,最后一行说了些什么,那是两个什么字,是谁的签字,日期写的是哪一天……他竭力想看清这张纸上的页码,但一切都是枉然。黑夜像一片墨迹在纸上扩散开来。他疲倦不堪地伏在文件上,好像不是他在阅读文件,而是有人把文件拴在他的脖子上,把他抛进了黑暗的深渊。院子里传来了普通刑事犯身上带着的镣铐的叮当声。远处,隐约听得到车辆在城市街道上驶过的隆隆声。
“上帝呀,我这冰凉的身躯多么需要温暖,我这双昏花的眼睛多么需要亮光。现在太阳已照射到东半球去了,可是,那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像我这样迫切需要温暖和亮光。要是他们知道了我的苦衷,那一定会比你上帝更加慈悲,一定会把阳光还给我,让我读完这份案卷……”
他摸了摸没有读完的部分,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有九十一页。他用手指尖来回摸索着这一大叠文件粗糙的纸面,就像瞎子在摸着盲文书本,竭力想弄懂里面究竟说了些什么。
头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被戒备森严地押上了一辆门窗紧闭的马车,从警察局二处递解到中央监狱。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高兴,因为他居然又回到了街上,听到了街上的各种声音,感觉到了自己是在街上行走。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功夫,他还以为这是送他回家去呢,然而,“回家”两个字没有能从他苦涩的嘴唇里说出来,便被呜咽声吞没了。
法警进来带他出庭时,他的手里还捧着起诉书,还在津津有味地回忆着路过潮湿的街道时的情景。法警从他手中夺走了起诉书,二话没说便把他推到了军事法庭开庭的大厅里。
“我说庭长先生!”卡瓦哈尔急忙向那位主持审判的将军说,“我连起诉书都没有来得及看完,怎么能替自己辩护呢?”
“这方面我们无能为力。”那位将军回答说,“法定期限就这么短促,而时间又不等人。这案子催办得很紧。今天召我们来就是为了结案的。”
随后发生的一切,对卡瓦哈尔来说简直是一场梦:一半像是在举行仪式,一半像是在演出滑稽戏,而他本人就在扮演戏中的主角。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死亡的秋千上,千钧一发,四周都充满了敌意。但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在他麻木了的外表下面,内心的不安已经消失,他看上去反倒像一位无所畏惧的勇士。法官席的公案上按规定铺着国旗。法官们都穿着军装。先是宣读厚厚的一叠起诉书,然后再举行宣誓仪式。公案上,军事法典像一块石头,压在国旗上面。乞丐们都坐在证人席上。那个绰号“空心腿”的乞丐,张着豁牙的嘴,头发梳理了一下,脸上带着醉汉似笑非笑的表情,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一字不漏地听着宣读起诉书,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长的一举一动。外号“老虎”的萨尔瓦多活像一只大猩猩,神气活现地注视着法庭的审讯,他时而掏掏他那扁平的鼻孔,时而剔剔他那满口的黄牙,一张大嘴一直咧到了耳根下面。瘦骨伶仃、阴阳怪气的“寡妇”,嬉皮笑脸地望着法官们做鬼脸。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的鲁洛是个性情乖戾、喜怒无常的人,此时他坐在那里,紧闭双目,堵住两耳,好像要让人们知道他压根儿不想看见和听见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那个一年四季穿着一件旧礼服、人称“单袖礼服堂璜”的家伙,是个身材瘦小、生性多疑的人。他那身半新不旧的打扮带着几分出身资产阶级的气味:一条红点宽领带,里面是活动领子的假衬衣,一副假袖口,脚上的漆皮皮鞋后跟已经歪斜,头上戴一顶宽边细草帽,加上由于耳聋而显得旁若无人的神态,又使他颇有几分大人物派头。“堂璜”因为什么也听不见,只好去数大厅里兵士的人数,这些兵士每隔两步一个,靠墙站着。他的旁边坐着“大头巾”里卡尔多,此人的头部和半边脸用一条五颜六色的大花头巾裹着,露出了鲜红的酒糟鼻和锅台刷子似的胡子,两眼盯着聋哑女人的大肚子,独个儿在那里自言自语。而聋哑女人则正在聚精会神地捉着左胳肢窝下的虱子,鼻涕和口水一直滴到了座位上。挨着聋哑女人的是“饶舌鹦鹉”,一个黑人,只有一只耳朵,脑袋活像一把夜壶。“饶舌鹦鹉”旁边是“丑姑娘”,形如枯柴,独眼,唇边长着胡须,身上散发出一股旧床垫的气味。
读完起诉书,检察官站起身来。他也是个军人,梳着小分头头发,军装的衣领足比他的小脑袋大上两倍。他要求砍掉罪犯的脑袋。卡瓦哈尔再一次望了望那些审判席上的法官,想弄清楚他们是否还有点理智。他的目光接触到的第一个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用两只粗黑的手在铺着国旗的公案上乱比划,好像乡下人在农村集市上玩骨牌。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到另一个同样喝得醉醺醺的褐色皮肤的军官身上,而那位主持审讯的庭长看来更是个地道的酒鬼,醉得几乎站立不住,快要滚到桌子下面去了。
卡瓦哈尔无法为自己辩护。他试图讲几句话,但立即痛苦地意识到没有人会听他的申诉,而事实上确也没有人听他讲话。他那到了嘴边的话,像泡湿了的面包一样,又被咽了回去。
这份早已事先拟就抄好的判决书确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分量,还有早已预先安排好了的这一帮傀儡执行者:这些在判决书上签名盖章,身穿将军服,在煤油灯光映照下金色绶章闪闪发光的行尸走肉;这一群睁着癞蛤蟆似的眼睛,在橘黄色的地板上投下了一条条毒蛇般身影的乞丐证人;这些嘴咬着军帽帽带的兵士;还有这些放在大厅里的不会说话的桌椅陈设,统统不过是这场罪恶演出的道具而已。
“我要对判决提出上诉!”
卡瓦哈尔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别做梦了!”军法官没好气地说,“这里没有什么上诉下诉的,你当这是小孩玩过家家呀!”
卡瓦哈尔费了很大力气端起一大杯水,喝了下去。这杯水帮助他吞下了将从他体内喷涌而出的种种念头:痛苦的感觉,死亡的概念,子弹打穿骨头,身上冒出鲜血,呆滞不动的眼睛,带着余温的囚衣,了结余生的一抔黄土。他战战兢兢地把杯子放回原处,但是他的手伸出去后,过了好一阵才把杯子放下。他没有接受别人递给他的一支香烟,而是用颤抖的手指揪了揪自己的衣领。他面如死灰,用迷惘的目光扫视着大厅的四面墙壁。
他被人架着从一条凉风飕飕的过道里拖出去,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感到嘴里有一股生黄瓜味,腿直不起来,两眼噙着泪珠。
“律师,喝口酒吧……”一个长着一双鹭鸶眼睛的中尉对他说。
他接过酒瓶,送到嘴边喝了起来。他感到这只酒瓶又大又重。
“中尉,”黑暗中有个声音说道,“明天你自己得被关禁闭了。我们有命令,不得对政治犯表示半点怜悯。”
往前没有走几步,卡瓦哈尔就被关进了一间地牢。地牢长不过三米,宽不过两米半,里面已关着十二个死囚。由于地方狭小,他们像沙丁鱼似的一个挨着一个,挤得动弹不得。他们只得站着大小便,脚下踩着自己的粪便。卡瓦哈尔是第十三个。士兵们走后,除了这群垂死者痛苦的呼吸外,地牢里一片寂静,只有时而从远处传来一个囚禁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发出的哀号。
卡瓦哈尔有两三次下意识地数着那个被判处活活渴死的不幸者的叫喊声:六十二!……六十三!……六十四!……
踩烂了的粪便发出的恶臭,牢房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使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这群人,向着恐怖、绝望的深渊滚去,嘴里却还在数着那个单身牢房里的犯人的呼喊。
离此不远,就在这些阴暗的牢房外面,卢西奥·巴斯克斯一个人在独自徘徊。他害了黄疸病,全身蜡黄,连指甲和眼睛都黄得像秋天的橡树叶。在这苦难的日子里,他一直怀着复仇的念头,总有一天要找赫纳罗·罗达斯报仇。他认为自己的不幸是罗达斯造成的。这种遥遥无期的,像糖浆一样又黑又甜的复仇的欲望,鼓舞着他活下去。今生今世,这个仇是非报不可的。每到夜里,这个念头常常像在黑暗中蠕动的毛虫一样啃啮着他的心。他想,只有用一把钢刀穿透他的五脏六腑,才能稍稍平息自己的心头之恨。巴斯克斯两手都已冻得麻木,却像蛰伏在黄土里的蚯蚓似的,依然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玩味着报仇雪恨的快感。宰了他!宰了他!好像仇人就在眼前,他伸手去抓那个幻影,又好像手里抓到了一把冷冰的刀柄,想像着自己向罗达斯猛扑上去。
那个囚禁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的哀号,使他心惊肉跳。
“Per Dio, Per favori(1)……给我一点儿水!水!水!水!中尉,水!水!Per Dio, Per favori……”
那个囚禁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捶打着牢门,可是牢门早已在外面用砖砌死。他跺着脚,撞着墙:
“水,中尉!水,中尉!给我点水吧!Per Dio,给我点水吧!Per favori,中尉!”
他已经没有眼泪,没有唾沫,全身没有一点带水分的东西,一切都干涸了!喉咙里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眼前无数金星在乱飞。可是他还在不住地喊:
“水,中尉!水,中尉!水,中尉!”
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国人负责照看犯人的日常生活,可这个半人半鬼的家伙得等上他半个世纪才会过来一趟,这个怪物是确有其人呢,还是犯人们假想出来的人物?踩烂的粪便发出的臭气和囚禁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的喊叫声,弄得人人都头昏目眩,也许这位唯一能做点好事的天使也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吧!
“水,中尉!水,中尉!Per Dio, Per favori,给我点水吧!水,水,水!……”
兵士们不断地进进出出;他们穿着凉鞋,在石板路上走过,发出嚓嚓的响声。其中有的人还哈哈大笑,对那个单人牢房里的犯人说:
“蒂罗尔人(2),蒂罗尔人!……你怎么成了一只学舌的鹦鹉啦?”
“水!Per Dio, per favori,水!先生,水,per favori!”
巴斯克斯一面品味着自己的复仇快感,一面静听着那个意大利人口枯舌焦的呼喊。突然,传来一阵枪响,吓得他气都不敢喘一下。那是在枪毙犯人,大约是凌晨三点钟。
* * *
(1)意大利语,意即:看在上帝面上,行行好吧!
(2)蒂罗尔,在奥地利和意大利之间的阿尔卑斯山麓,这里蒂罗尔人就是指意大利人。
三十 冲喜
“邻居家有个女人病重得不行了!”
每家走出一个老处女。
“邻居家有个女人病重得不行了!”
从“姊妹会”(1)的屋子里走出的一个老处女,有着修士的面孔和外交家的风度,名叫彼德罗尼拉。她自知容貌欠佳,早就想给自己取个好听一点的名字:蓓尔塔,聊以自慰。另一个“姊妹会”会友,教名叫西尔维亚的,常穿一件墨洛温朝代(2)的衣服,脸皱得像雏豆。和西尔维亚颇有交情的另一位名叫恩格拉西亚的老处女也来了,她的胸衣像铠甲似的紧紧箍在身上,鞋子小得把脚磨出了茧子,挂在脖子上的那条表链活像一根绞索。恩格拉西亚的一位表妹也出来了,她的脑袋呈三角形,形同蛇头,说话声音沙哑,竹竿似的身材,一副男人相,她的腰身几乎只相当于恩格拉西亚的一条腿那么粗。这女人擅长解释历书上说的各种灾难,根据彗星的出现预卜凶吉,还预言会有人反对基督教,说什么在未来的年代里,男人得要爬到树上去躲避那些性欲旺盛的女人,而女人则会追到树上去把男人拉下来。
“邻居家有个女人病重得不行了!真叫人高兴!”她们虽然没有这样想,但实际上等于这样说了,她们谈起此事都眉飞色舞,声音变得甜滋滋的。遇上这种事,够她们七嘴八舌、随心所欲地絮叨一阵子了。
玛莎夸塔出来接待她们。
“我的姐妹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姊妹会”的那个老处女一到就宣布,但她没有说明准备的是什么。
“如果需要准备衣服,完全可以找我。”西尔维亚说。
那个恩格拉西亚,也就是恩格拉西达,要是她身上闻不到头发油的气味,就准能闻到一股牛肉汤味。她被紧身衣憋得透不过气来,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补充说:
“我呢,做完祈祷后,一定再为她念一遍超度灵魂的往生经,这可是必不可少的!”
她们聚集在柜台后面的小屋里小声说着话,尽量不去打破笼罩着病床的宁静,也不愿惊动那位日夜守护着病人的先生。多么正派的先生!真是十分难得!她们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与其说是去探望那个长睫毛、细脖子、头发蓬乱得像幽灵似的卡米拉,还不如说是为了看看这位先生的相貌。她们揣摩其中定有奥妙,哪有这样一片痴情而其中没有奥妙的?直到她们从酒馆老板娘的嘴里探听到了这个奥妙的底细才算罢休。原来他是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所以才这样,可不是吗?原来是她的未婚夫!她们异口同声地重复着这个金贵的字眼,只有西尔维亚例外,她一听说卡米拉是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立即借故走开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我可犯不着和反对政府的人搅和在一起。”她心想,“他可以做她非常好的未婚夫,又可以当总统的非常好的朋友。而我呢,我是我哥哥的妹妹,我哥哥是个众议员。我会连累他的,上帝保佑!”
到了街上,她嘴里还在反复念叨:“上帝保佑!”
卡拉·德·安赫尔没有理会这几位老处女的行动。她们出于善心,除了探望病人外,还走过来安慰了一番这位未婚夫。他只是向她们道谢,没有听见她们说了些什么话。他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卡米拉发出的单调、痛苦和垂死的呻吟。老处女们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表示慰问,他却漠然毫无反应。他的心都碎了,觉得周身发冷,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又觉得四肢麻木,就像置身在一个比活人的世界还要广阔的空间里,被一些看不见的幽灵纠缠着,那里的空气、亮光、阴影、一切的一切,都渗透着孤单寂寞之感。
医生打断了他恍惚的神思。
“大夫,这么说……”
“除非出现奇迹!”
“你还会来的,是吗?”
酒馆老板娘片刻不停地忙碌着,就是这样,仍然感到时间不够用。她揽下了替邻居洗衣服的活计,一大清早就把衣服泡在水里,接着便去监狱给音讯全无的巴斯克斯送早饭,回来后就洗衣服,把衣服拧干,晾起来,再趁着晾晒衣服的功夫,跑回家来料理家务和其他一些零七八碎的事情,如给病人换衣服,点上圣像前的蜡烛,叫醒卡拉·德·安赫尔吃点东西,招呼医生,到药房去买药,忍受那些她称之为“尼姑们”的老处女的折腾,还要同床垫铺的老板娘吵架,“懒猪才睡床垫子!”她站在门口大声嚷道,一面还挥动两手,像是拿着一块破布在赶苍蝇似的,“懒猪才睡床垫子!”
“除非出现奇迹!”
卡拉·德·安赫尔重复着医生的话。“出现奇迹”就是说让奄奄一息的人继续活下去,让人的渺小生命战胜无法挽回的死亡。他真想向上帝大声疾呼,祈求为他创造一个奇迹,同时又感到整个世界正从他的怀抱中滑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充满危机,摇摇欲坠和毫无价值。
大家都随时在等待着最后的结局。汪汪的狗吠声,咚咚的叩门声,梅塞德教堂当当的撞钟声,都使得邻居们一面划着十字,一面唉声叹气地说:“她已经安息了!……唉,寿数尽了!那个未婚夫真可怜!……有什么办法呢?天命难违!到头来,我们自己还不都是如此!”
彼德罗尼拉把这件事讲给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听。此人是个英文教员,也懂得一些异常的法术,人们亲切地称他“梯切”(3)。她想知道有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能挽救卡米拉的生命。想必“梯切”一定会有办法的,因为他除了教授英文外,课余之暇还研究神智学、招魂术、魔术、占星术、催眠术、通灵术等,甚至还发明过一种叫做“魔宅探宝”的仪器。“梯切”自己恐怕也永远解释不清为什么会爱好这些旁门左道。他在青年时代一心想当个神甫,但是正当他准备离开家庭去诵经修行的时候,一个比他更能干、更有阅历的已婚女人闯进了他的生活,于是只好把道袍高高挂起。他生性孤僻,继续保持着教士的独身习惯。离开了神学院后,他又进了商业学校。要不是为了躲避一个狂热地爱上了他的簿记学教员的追求,本来他是可以顺利地结束学业的。后来,他又投身于烟熏火燎的机械制造业,到了他家附近的一个铁工厂去拉风箱。他不习惯干这种活,加上体质孱弱,不久就又放弃了这个职业。其实,他何必要干这种工作呢?他是一位非常有钱的夫人的唯一侄儿。姑母的心思是要他去当神甫,因为有地位的夫人总是倾向要选择这种职业的。“你还是回教会吧!”她对他说,“别在这里虚度光阴,还是回教会去吧。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你对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感到厌烦。总是疯疯癫癫,身体弱得像只初生的小羊羔。你什么都试过了,没有一样称你的心:军人、音乐家、斗牛士!……唉,你要是不愿当神甫,那就当教师吧,比如说,去教英文。既然上帝没有选中你,那你就选择教育孩子作为自己的职业吧。英文比拉丁文容易,也更有用。上英文课时,学生即使听不懂也会以为老师是在讲英文。他们要是听不懂,那就更好。”
彼德罗尼拉压低了声音,她在和别人推心置腹地谈话时总是这样的。她说:
“梯切,这位未婚夫对她十分爱慕,一片痴情。虽说她是被他抢来的,但很尊重她,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同她到教堂去缔结百年之好。这样的事也可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这年头确实少见,傻丫头!”“姊妹会”里个子最高的那位老处女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一面走过客厅,一面插嘴说。她身材高得看上去像是站在梯子上一样。
“梯切,这个未婚夫对她照顾得真是无微不至,毫无疑问,他陪她一起去死都是愿意的……唉!”
“彼德罗尼拉,你是说,”梯切慢条斯理地说,“那些医学博士先生们都已经宣布没有能力把她从死神手里抢救出来了吗?”
“是的,先生。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们再三说她已无药可救。”
“尼拉,你是说只有奇迹才能使她起死回生吗?”
“你想想……那位未婚夫心都碎了……”
“那好,我倒有一个办法,让我们来创造一个奇迹吧。正如《歌中的雅歌》(4)所说,唯有爱情才能与死亡匹敌,因为二者同样坚强。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那位小姐的未婚夫十分爱慕她,一往情深地、一心一意地爱着她,我是说,一心一意想和她结婚,那么,举行一次结婚的圣礼可能使她死里逃生。我那枯树嫁接法的原理也应该适用于这种情况。”
彼德罗尼拉差点儿没有晕倒在“梯切”的怀里。“姊妹会”顿时像炸开了锅,消息立即传到女友们家里,通知玛莎夸塔赶紧去找神甫。当天,卡米拉和卡拉·德·安赫尔就在吉凶未卜的情况下结成了伉俪。神甫念诵拉丁文的经文时,总统亲信用自己灼热的手紧紧握着卡米拉那只像一把象牙裁纸刀似的修长、纤细而冰凉的手。参加婚礼的有“姊妹会”的全体会员,恩格拉西亚和身穿黑色礼服的“梯切”。仪式结束时,“梯切”高声念道:
“Make thee another self, for love of me!”(5)
* * *
(1)一种年老的未婚妇女的福利组织。
(2)法国的第一个王朝(公元486—751)。
(3)英语音译:“老师”。
(4)《歌中的雅歌》,见《旧约·雅歌》。
(5)说得不准确的英语,意为:“为了爱我,你就起死回生吧!”
三十一 冷酷的哨兵
在监狱的门厅里,卫兵们的刺刀寒光闪闪。他们分成两排,面对面地坐着,仿佛是坐在一节昏暗的旅游车厢里。监狱门前,过往的车辆络绎不绝。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住,车夫身子朝后一仰,使劲勒住缰绳,左右摇晃了一下,活像一个衣衫褴褛的木偶,嘴里还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差一点儿没摔下来!”车轮磨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在这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建筑物的光滑而高大的围墙下回响。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慢慢地走下车来,他那两条短腿勉强能够着地面。军法官一下车,车夫立即感到车子如释重负,变得轻松许多。他干枯的嘴唇叼着一支已经熄灭的香烟——只剩下他和马了,这有多惬意!——抖了抖缰绳,把车赶到对面一座荒芜的公园旁边去等候。这时候,一位太太跪倒在军法官面前,高声哀求接见她。
“请起来,太太!我不能就这样接见你。不行,不行,请你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我是卡瓦哈尔律师的妻子……”
“请起来……”
她打断了他的话说:
“先生,我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在找您,哪儿都找遍了,您府上,您母亲家里,您的办公室,一直没有找到您。只有您知道我丈夫的下落,只有您知道,只有您能告诉我。他如今在哪里?他怎么样了?先生,请您告诉我:他还活着!先生,请您告诉我:他还活着!”
“还活着,太太。军事法庭今晚就要紧急开庭,审理这位同事的案子。”
“啊……!”
她高兴得嘴唇都在颤动,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活着!这个消息给了她希望。他还活在人世!他本来是无辜的,他可以自由了……
可是,军法官没有改变他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接着说道:
“太太,国内的政治局势不容许政府对自己的敌人有丝毫宽容。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快去求见总统先生吧,求他饶恕你丈夫的性命。按照法律,你丈夫会被判处死刑,二十四小时之内执行枪决……”
“……法……法……法……!”
“法律高于一切,太太,人人都得遵守,只有总统先生有权赦免他……”
“……法……法……法……!”
她急得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得像她用牙齿咬着的那条白手帕。她直愣愣地站着,全身像是瘫了,目光茫然,一双乞求的手只有手指还能动弹。
军法官走进了刺刀林立的大门。载着雍容华贵的太太和先生们的车辆从休闲胜地返回城里。一时间,街上热闹了起来。但车马一过,街道又恢复了寂静,变得死气沉沉。一列小火车从一条街口开来,吐着火星,发出尖叫,在铁轨上摇摇晃晃地开过去……
“……法、法、法!”
她急得说不出话来,喉咙仿佛被一把冰凉的铁钳紧紧夹住了。她觉得整个身子自肩膀以下都不存在了,衣服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脑袋、手和脚。她听见有辆马车从街上驶来的声音,便把它拦住。正跑得浑身是汗的马匹蓦地被缰绳勒住,前蹄腾起,头往后仰。她吩咐车夫尽快把她送到总统的乡间别墅去。她心急如焚,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焦急。虽然马在飞快地往前奔跑,她还是一再催促车夫赶得更快些……快赶……赶得再快些……她必须营救丈夫……赶得再快些……再快些……再快些……她从车夫手里夺过了马鞭……她必须营救丈夫……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马匹身上,马拼命地奔跑着,臀部被鞭子抽得火辣辣的……营救丈夫要紧……快赶……可是,车轮没有转动,她觉得车轮没有转动,她觉得没有转动,轮子只是在绕着那个像睡着了似的车轴团团转,而不是在向前滚动,简直是原地不动……她必须营救丈夫……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她的头发散开了,快去营救他……她的衬衣开扣了,快去营救他……可是,车子并不在往前走,她觉得没有往前走,只有前轮在转动,车身却在向后倒退,马车越拉越长,活像照相机上的褶裥。拉车的马匹似乎在愈变愈小……车夫又从她手里夺过鞭子,不应该老这样赶马……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就是应该……不应该……应该……不应该……可是,为什么不应该?……怎么不应该?……应该就是应该……不应该就是不应该……就是应该……就是不应该……她扯下了自己的戒指、胸针、耳环和手镯,塞进车夫的上衣口袋里,恳求他不要勒住马匹,她必须营救丈夫。可是,总也走不到……快些到吧,快些到吧,快些到吧,可是,总也到不了……石头,河沟,尘土,干泥,野草……从两旁闪过,可是总也到不了……快些到吧,到了就可以恳求总统,就可以营救丈夫。可是,总也走不到。车子好似那些立在路旁的电线杆一样,原地不动,或者,不如说是在向后倒退,就像那些电线杆,就像荆棘和荨麻的篱笆,就像尚未播种的田野,就像夕阳西下时的金色晚霞,就像寂寥无人的交叉路口和那些站着不肯动的公牛那样,都在向后倒退。
终于,他们的马车离开了大路,上了通向总统官邸的那段公路,这段路蜿蜒于树林和山谷之间。她感到心跳得透不过气来。公路穿过一个洁净而冷落的村庄,一幢幢小屋坐落在路旁。从总统官邸返回的车辆都从这儿经过,其中有四轮车、轿子车和敞篷双轮车,坐在车里的人们从相貌到衣着都很相似。老远就听得见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的隆隆声和马蹄的嘚嘚声……可是总也走不到,总也走不到……在这些乘车回来的人们中间,有赋闲的官僚和衣着讲究微微发胖的下级军官。步行回来的人们中间,有几个月前就被总统紧急召来的小庄园主,有穿着皮囊似的鞋子的乡下人,有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的小学女教师,她们的眼睛被尘土迷住,鞋子也走破了,赶路时还用手提着裙子。还有一群印第安人,虽说当了市政参事,实际上他们啥也不懂。是的,是的,要赶快去营救他,可是总也到不了!最要紧的是赶到那儿,要在接见结束之前赶到那儿,一到那儿就恳求总统救救丈夫……可是总也到不了!快要到了,一出这个村子就到了。按说早就该到了,可是,这村子却好像走不完似的。就是在这个村子里,有一次,正好是星期四的受难日,人们抬着耶稣和苦难圣母的圣像从这条路上走过。当迎神的队伍从总统府面前经过时,那些被刺耳的音乐声吵得烦躁不安的狗群一齐狂吠。总统站在阳台上从缀有藤萝花和紫色挂毯的遮阳棚下探出身子。人们抬着被钉在沉重的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走过这位恺撒的面前,男男女女都回转身来用崇敬的目光注视着他。人民备受折磨算不了什么,百姓日夜嚎哭、民不聊生算不了什么,城市荒芜也算不了什么,为了粉饰太平,还要把钉在十字架上、折磨得双目无光的耶稣像放在金碧辉煌的华盖下面,抬着它从总统先生面前经过,人群前呼后拥,和着异教的乐曲节拍行进,真是无耻之尤!
马车在总统官邸门前停住。卡瓦哈尔的妻子沿着一条林阴道向里面跑去。一个军官拦住了她的去路。
“太太,太太……”
“我是来见总统的……”
“总统先生现在不接见,你请回吧……”
“不,不,他会接见的,一定会接见我的,我是卡瓦哈尔律师的妻子……”她挣脱了那位军官的手,继续往前走。军官跟在她后面,喝令她站住,但她终于来到了一所被夕阳的余晖笼罩的小屋前面,“他们要枪毙我的丈夫,将军!……”
在这所小巧房屋的走廊里,一个身材高大、面孔黝黑、穿着一身绣金线制服的军官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她鼓起勇气向他跑过去:
“他们要枪毙我的丈夫,将军!”
那个从大门口起一直紧跟在她身后的军官,不住地对她说不可能见到总统。
这位看上去似乎很有教养的将军,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回答道:
“总统先生现在不接见,太太,请你出去……”
“啊,将军,将军!没有了丈夫我可怎么办呢?没有了丈夫我可怎么办呢?不,不!将军!他会接见的!我要进去!请你替我通报一下!你知道,他们要枪毙我的丈夫呀!”
她的心在衣服里突突地跳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要跪下,但被制止住了。她的耳朵里什么也没有听见,回答她的苦苦哀求的,只是一片沉默。
干枯的树叶在薄暮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害怕风会把它们卷走。她跌坐在一张长凳上。这些人真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她那微微颤动的嘴唇里发出的呜咽声,使人听了都不禁会心如刀割。她痛苦地抽泣着,口水沿着唇角往下流淌。那条长凳已被她的泪水浸透,像块湿淋淋的磨刀石。人们不由分说地把她从总统可能就住在里面的那幢房子里撵了出来。一支巡逻队走过,为她驱散了些许寒气。她闻到一股灌肠、糖浆和松脂的气味。她坐过的那张长凳消逝在黑暗之中,犹如一块木片被无边的大海吞没。为了不让自己像那条板凳一样被黑暗吞没,为了活下去,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来回地走着。在树林里站岗的哨兵两次、三次、多少次地喝住她,用粗暴的声音阻止她通过,她不听时,还用枪托或枪口威胁她。她向右边的哨兵哀求了一阵,毫无结果,于是又气恼地向左边跑去。她一会儿差点被石头绊倒,一会儿又撞在荆棘上,另一些冷酷无情的哨兵又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像乞丐似的伸着双手,哀求着,挣扎着,可是谁也不理睬她,于是她又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一个黑影从树林中出来向马车走去。这个黑影一只脚刚踩上马车的踏板,又立即像疯子似的转身跑了回去。她还想碰碰运气,做最后的恳求。车夫醒来了,连忙把手从温暖的口袋里抽出来去拉缰绳,差点儿把兜里那些东西都带了出来。他感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不过他不用再老惦念着和他相好什么时候见面了,耳环、戒指、手镯……这回有东西可以典卖了!他用一只脚蹭了蹭另一只脚,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啐了一口唾沫。“天怎么这么黑?哪来这么多的癞蛤蟆?……”卡瓦哈尔的妻子像一个梦游病患者似的回到了马车上。她坐下后又吩咐车夫再等一会儿,说不定那扇门还会打开……半小时……一小时……
马车无声无息地滚动着,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听见车轮声,或许是车轮停在原地未动……马路沿着一面十分陡峭的山坡向山谷延伸,继而,又像一支点燃了的爆竹冲出山谷,奔向市区。出现了第一道黑色的围墙,第一幢白色的房屋。在一堵墙的缺口处贴着一张“奥诺弗洛夫”伏特加的广告……她觉得一切都和她的痛苦连接在一起……空气……一切的一切……每一滴泪珠里面都包含着一个太阳系……一串串像蜈蚣似的露珠,从屋檐上滴下来,掉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她的血液快要凝固了……你怎么啦?……不好,很不好!……明天又将怎么样?……一个样!后天,还是一个样!她在自问自答……那么大后天呢……
死人的重量使地球转向黑夜,而活人的重量又使地球转向白昼……一旦死人多于活人,黑夜就将漫长无边,到那时,就需要活人有足够的重量把白昼重新拽回来……
马车停住了,街道还在向远方延伸,但是对她来说,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她站在监狱前面,毫无疑问,她丈夫就在这里面……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狱墙,把脸贴在墙上。她虽然还没有穿上孝服,但已经像只蝙蝠,预感到不幸的来临……恐惧,寒冷,恶心。她什么也顾不得,只是紧紧地把身子贴在墙上,等待着传来枪声的回响……她总觉得只要她站在那里等候,就不大可能这样随随便便地举起枪,一阵枪响,几发子弹,把她的丈夫枪毙掉,那些拿枪的人像他一样有眼睛、嘴巴、手和头发,一样手指上有指甲,嘴里有牙齿,有舌头和喉咙,她总觉得,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枪毙她丈夫的,他们跟他有着同样肤色,说着同样语言,同样会看,会听、会睡觉和起床、会爱、会洗脸和吃饭、会笑和走路,有着相同的信仰和困惑……
三十二 总统先生
卡拉·德·安赫尔接到紧急通知,命他火速前往总统府。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卡米拉的病情,发现她那玻璃球一般呆滞的眼睛开始有些活动、无神的目光也已显出一点生气。卡拉·德·安赫尔像一条胆怯的蛇,盘曲着身子,犹豫不决,是去还是不去:服从总统先生还是陪伴卡米拉,陪伴卡米拉还是服从总统先生……
他感到酒馆老板娘在后面轻轻地推他的背,柔声柔气地恳求他去一趟,说这可是个替巴斯克斯求情的好机会。“你去吧,我留在这儿照顾病人。”……来到街上,他深深地舒了口气,坐上一辆马车,直奔总统府。马蹄敲击着石板路面,发出清脆的嘚嘚声。车轮像在水波上漂浮。“红色——锁链”……“蜂——房”……“火——山”……他一路上仔细地拼读着各种商店的招牌,在夜里看起来比白天还要醒目。“爱尔——瓜——达——莱——德”……“特别——快车”……“母鸡——与——雏鸡”……他的目光时而也从一些中国商店的招牌上扫过:“兴——隆——商——行”……“关——世——昌——记”……“胡——广——仁——记”……”“金——昌——隆——号”……“谢——永——锡——记”……脑子里却一直在盘算着卡纳莱斯将军的事。难道说叫他去是为了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说不定他们已把他逮住了,杀掉了,或许……没有把他杀死,而是绳捆索绑押解回来了……突然间,刮起一阵狂风,尘土飞扬,狂风吹袭着马车,好像一个斗牛士正在与公牛搏斗。吉凶祸福,难以逆料!出了城,马车跑得更轻快了,仿佛某种物体由固态一下子变成了液态。卡拉·德·安赫尔两手抱膝,叹了一口气。辚辚的马车声和夜间的各种声响混成一片。夜渐渐深了。他好像听见一只鸟儿飞过的声音。马车从一排房屋前面飞驰而过,几条半死不活的野狗有气无力地吠叫着……
国防部副部长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等候着他,一面同他握手,一面把吸剩的雪茄烟丢到柱子旁边,未经通报,就领着他走进总统先生的房间。
“将军,”卡拉·德·安赫尔挽着副部长的胳膊问道,“你知道老板为什么叫我来吗?……”
“不知道,堂米盖里托,本人一无所知。”
此时卡拉·德·安赫尔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阵阵粗野的大笑重复了两三次,这告诉他,副部长是故意避而不答,让他自己揣测其中的缘故。他往门里一看,只见一张圆桌上摆满了酒瓶,还放着一大盘凉菜、鳄梨沙拉和小辣椒。房间里桌椅狼藉,透过挂着朱红色窗帘的白色毛玻璃窗,花园里聚光灯的耀眼亮光在室内投下了一片斑斑点点。军官们和兵士们均以临战的姿态,严守岗位。每个门口站着一名军官,每棵树下站着一个兵士。总统先生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只觉得大地在他脚底下晃动,房屋在他头顶上旋转。
“总统先生,”卡拉·德·安赫尔连忙迎上前去问候。他刚想说“听候吩咐”这句话,总统便打断了他说:
“尼,尼米尔……瓦!”
“总统先生说的是那位女神吧!”
总统阁下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桌子前面,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这位亲信对米内尔瓦女神(1)所做的热烈赞扬,大声对他说:
“米盖尔,你知不知道,那个发明酒精的人,本来是想寻找长生不老的药酒的……”
“不知道,总统先生,我不知道。”卡拉·德·安赫尔连忙回答道。
“真奇怪,连这个都不知道,因为在司维特·马登(2)的书里写着……”
“我说呢,要是像总统先生这样学识渊博的人不知道,那才是奇怪的。因为您不愧是当今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一位政治家,而像我这样的人不知道,那是不足为奇的。”
总统阁下闭了一会儿眼睛,想养一养神,由于喝多了,此时他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那当然,我知道的东西就是不少!”
他说着,一只手落在一排黑压压的威士忌酒瓶上。他倒了一杯酒,递给卡拉·德·安赫尔。
“干一杯,米盖尔……”他说了一半便呛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用拳头捶着胸,想缓过气来,干瘦的脖子上肌肉在抽搐,额角上青筋暴起。卡拉·德·安赫尔让他喝了几口苏打水,他这才打了个嗝说出话来。
“哈!哈!哈!哈!”他用手指着卡拉·德·安赫尔,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死到临头了……”他连声大笑着。“……死到临头了。哈!哈!哈!哈!……”
总统亲信的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了。他手里端着的那只刚刚斟满威士忌酒的杯子在索索颤动。
“总……”
“总统先生什么都知道。”总统阁下抢过他的话说,“哈!哈!哈!哈!……死到临头了,竟然听信一个白痴的话,所有的巫师统统都是白痴……哈!哈!哈!哈!……”
卡拉·德·安赫尔为了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忙把酒杯举到嘴唇边,连喝了几口威士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两眼射出了怒火,差一点要扑向他的主子,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发出这种可憎的狞笑。此时此刻,他感到即使有一列火车从自己身上压过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他实在厌恶自己的处境。但是,他毕竟是条受过训练的乖觉的走狗,满足于得到的一口残羹剩饭,有一种明哲保身的本能。他堆下笑脸,借以掩饰内心的忿恨。他那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已经看见了死神,这种费力的乔装令他像中了毒似的感觉到自己的脸孔在一点一点地肿胀起来。
总统阁下追捕起苍蝇来了。
“米盖尔,你会玩捉苍蝇的游戏吗?”
“我不会,总统先生……”
“噢,你呀……真是……死到临头了!……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嘿!嘿!嘿!嘿!……嗨!嗨!嗨!嗨!……”
他一面放声大笑,一面继续追捕那只飞来飞去的苍蝇。衬衣的下襟从裤腰里滑了出来,裤子前面的扣子松了开来,皮鞋带也散了,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向外鼓出的白眼珠变成了蛋黄色。
“米盖尔,”总统没有逮着苍蝇,便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捉苍蝇是一种最有趣和最容易学会的游戏,只不过需要有点耐心。在我老家那个镇上,我从小就爱玩捉苍蝇的游戏,玩这种游戏还能赌钱呢!”
一提起自己的家乡,他就皱起眉头,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他转过身去,对着挂在他背后的那张共和国地图,猛地一拳打在标着他老家地名的那个地方。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家乡的那几条街道。当他还是个倒霉的穷苦孩子时,常在这些街头踯躅。后来他长成青年,为了糊口谋生,被迫在这些街上奔波,而同年龄的富家子弟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他在乡亲们的眼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离群索居,很少与人来往。到了晚上,母亲已在帆布小床上睡熟,户外带着羊膻气的冷风吹过荒凉的街道,他就独自一人挑灯夜读。后来,他当上了律师,在一个下三流的律师事务所里,整天与妓女、赌棍、荡妇和盗马贼打交道,受尽那些专为显贵人家办理诉讼案件的同行们的蔑视和耻笑。
他接连喝了好几杯酒。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青玉色的脸上发出闪光。他那双瘦小的手一伸开来,便露出指甲盖下一弯乌黑的新月。
“这些没良心的混蛋!”
卡拉·德·安赫尔扶住了总统的胳膊。总统的目光扫过这间桌椅狼藉的大厅,他仿佛看到了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这些没良心的混蛋!”接着又轻声地说道:“我一向很喜欢,并将永远喜欢帕拉莱斯·松连特。我本来要让他当将军的,因为他给我出了气,把我的那些老乡们狠狠地整治了一顿,要不是我母亲出面劝阻,他准会把他们统统干掉,为我当年蒙受的种种耻辱雪恨。这种奇耻大辱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该死的混蛋!……我决不能容忍,说什么也不能容忍,偏偏在这个时候,正当到处有人想谋杀我,朋友们抛弃我,而仇人愈来愈多的时候……有人把他杀害了。不!我决不能容忍!我要把教堂门廊夷为平地,片瓦不留!……”
他说话时舌头已不听使唤,好像车轮在泥泞路上打滑。他靠在卡拉·德·安赫尔的肩上,一只手捂着肚子,太阳穴突突跳动,两眼混浊,气息微微。忽然,他哇的一声,吐出一股橙黄色的黏液。副部长急忙端起一只底上印有共和国国徽的珐琅盆子跑过来。两人搀着总统,把他扶到一张床上。卡拉·德·安赫尔浑身上下,被他呕吐得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总统一面呜呜咽咽地哭着,一面不住声地骂道:
“这些没良心的混蛋……这些没良心的混蛋!……”
“恭喜你!堂米盖尔,恭喜你!”两人往外走时,副部长向卡拉·德·安赫尔低声说道,“总统先生已下令各报刊登你结婚的消息,主婚人名单上第一名就是他本人。”
两人走到了廊子上,副部长才提高了嗓门。
“这事儿,起初他对你极为不满。他对我说:这个米盖尔,还算是帕拉莱斯·松连特的朋友呢,做出这种事来,太不应该。再说,他在跟我仇人的女儿结婚之前,无论如何也应该和我商量商量。有人在暗地里算计你呢,堂米盖尔,他们在总统面前说你的坏话。当然,我总是尽量跟他解释,我说,爱情往往是盲目固执、荒诞可笑的,忘乎所以,让人丧失理智。”
“将军,我非常感谢你。”
“瞧你这样儿,真像个漏网逃犯!”副部长用调侃的声调接着说,咯咯地笑着,亲热地拍着卡拉·德·安赫尔的肩膀,把他推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来,瞧瞧这张报纸。尊夫人的玉照是我们特地从她叔叔胡安家里要来的。太漂亮了!我的朋友,太漂亮了!”
卡拉·德·安赫尔一把抓起报纸,只见主婚人名单上除了这位最高领袖外,还有堂胡安·卡纳莱斯工程师和他的胞弟堂何塞·安东尼奥的名字。
“上流社会的盛大婚礼。美丽的卡米拉·卡纳莱斯小姐和堂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先生昨晚喜结良缘。男女双方……”读到这里,卡拉·德·安赫尔的目光一下子跳到了主婚人的名单上。“……婚礼仪式假座总统官邸举行,由共和国宪法总统阁下亲自主持,出席婚礼的还有政府各部的部长先生们、将军们(他跳过名单往下看)以及新娘的亲叔父,尊敬的堂胡安·卡纳莱斯工程师和堂何塞·安东尼奥·卡纳莱斯。”报导最后写道:“《国民报》在今天的社会新闻栏刊登了卡纳莱斯小姐的照片,并祝新婚夫妇白首偕老,永远幸福。”他的眼睛简直不知看什么是好。“凡尔登战役(3)继续进行,预计今晚德军将进行殊死反抗……”他的视线从国际新闻栏重又移回到那条一开头就是卡米拉的照片的社会新闻上,他唯一心爱的人居然也在这出闹剧里与群魔共舞。
副部长把报纸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去,说道:
“连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相信了吧,是不是?看得都入迷了,你这个幸运儿……”
卡拉·德·安赫尔微微一笑。
“不过,我的朋友,你现在得去换换衣服,坐我的车去吧……”
“太感谢你了,将军……”
“你看,车子就在那边。告诉车夫马上把你送回去,然后再来接我。祝你晚安和幸福。噢,等一等!把这张报纸带回去,让尊夫人也好好读读。请代敝人向她致贺。”
“谢谢你的关照,祝你晚安!”
卡拉·德·安赫尔乘坐的马车,犹如两匹腾云驾雾的马,拉着一个幽灵,悄然无声地向前驶去。马车驶过飘着木樨花香的田野,刚刚长出嫩苗的玉米地,沾满露珠的牧场和开遍茉莉花的菜园篱笆,万籁俱寂,只有蟋蟀在发出唧唧的鸣叫。
“……哼!要是他再嘲弄我,我非把他掐死不可……”
他不敢再往下想,连忙把脸藏到车座靠背后面,生怕车夫会猜出他眼前出现的幻景:一具胸前佩着总统绶带的冰冷尸首,僵硬的扁平的脸,两手缩在假衣袖里面,只露出几个手指尖,一双沾满血污的黑漆皮鞋。
马车颠簸着,不时打断他杀气腾腾的思绪。他希望平静下来,像个杀人犯那样,进了监狱马上就冷静下来,开始回忆自己犯罪时的情景。他需要这种表面的、外界的平静,抑制一下内心的暴风骤雨。他感到周身的血液在沸腾。他探出头去,让凉爽的晚风吹在自己的脸上,又用那条浸透了汗水和泪水的手帕擦了擦主子吐在自己身上的污秽。“啊!要是能从我的心灵上抹掉他那侮辱人格的狞笑就好了!”他诅咒着,气得哭了起来。
一位军官乘坐的一辆马车,从他车旁擦肩而过。繁星密布的夜空在眨着眼睛,好像总是在揣摸它那盘永远也下不完的棋局。马匹风驰电掣似的向市区飞奔而去,扬起了一阵尘土。卡拉·德·安赫尔目送着那个军官乘坐的马车渐渐远去,自言自语地说:“接王后去了!”那位军官俨然像位天神的使者,他是奉命去接总统先生的某个情妇的。
从中央车站传来了机车喘息似的排气声,夹杂着从车厢里卸下货物的碰撞声。街上,一个黑人正从一幢楼房的绿色栏杆里探出身来,几个醉汉迈着踉跄的步子走着,一个男子板着面孔拉着一辆双轮货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吃了败仗的炮兵拖着一门打坏了的大炮。
* * *
(1)米内尔瓦女神:古罗马主神朱庇特的女儿,智慧和艺术之神。“米内尔瓦”与骂人话“米耶尔达”(“臭狗屎”)谐音,上句中“尼米尔瓦”又与“米耶尔达”听起来相似。
(2)胡诌的一个人名。
(3)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西线战场上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一次战役。
三十三 原来如此
卡瓦哈尔的遗孀东奔西跑,求亲告友,但是到处碰壁。有的亲友连对她丈夫的死表示一下难过的话都不敢说,生怕得罪了政府。她有时还碰到这样的情况:女仆从窗口探出头来,没好气地朝她喊道:“你找谁呀?哦!主人不在家。”……
她四处碰壁,受尽了种种冷遇,回家后愈感悲戚。她对着一幅幅丈夫的遗像失声痛哭。陪伴她的只有一个幼小的儿子和一个聋女仆。聋女仆说话声音很大,总是喋喋不休地对那个孩子说:“父亲的爱最重要,其余都是空的!”家里还有一只鹦鹉,一天到晚学着人说话:“漂亮小鹦鹉,身穿绿衣裳,家住葡萄牙,没人给钱花!小鹦鹉,把爪子伸给我!早上好,律师!小鹦鹉,把爪子伸给我!老鹰进了洗衣房,一股子煳味烧了衣裳。赞美神龛上的至圣吧!圣母本无瑕,神赐身有孕!!……嗳唷呀,嗳唷呀!……”她曾经带着一份恳求总统允许领回她丈夫尸体的申请书出去征集亲友们的签名,可是,她走到哪里也没敢开口,人们对她的接待是那样冷淡,那样勉强,不是几声干咳就是死一般的沉默……她只好把那份除了她本人外并未增添一个签名的申请书藏在黑色外套下面,回到自己家里。
人们看见她时都板起了面孔,不愿跟她打招呼,他们只是在门口接待她,连“请进”这句最起码的客套话也不说。他们的态度使她感到自己似乎染上了某种隐疾,这种疾病比贫穷,比黑死病,比黄热病更可怕。然而,匿名信却像雪片似的飞来。她家的那个聋女仆每次从厨房的一扇小门底下捡到一封信,总要说:“又是匿名信。”那扇小门通向一条阴暗的、很少有人走过的胡同。这些字迹潦草的信件是趁着天黑塞进来的,信中都把她不幸的丈夫推崇备至,并向她详尽地叙述了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犯下的种种骇人听闻的罪行,此外,还把她也称之为“圣女”、“烈妇”、“无辜的受害者”。
这天清晨,门底下又出现了两封信。女仆怕自己的湿手会把信弄湿,便用围裙包着拿了进来。第一封信中写道:
“夫人:您的丈夫堂阿维尔·卡瓦哈尔是位值得尊敬的公民,他的形象使我深受鼓舞,谨向您和您不幸的家庭表示我深切的慰问。虽说这样的表达方式并不适宜,但是为了谨慎起见,请允许我这样做,因为有些真相是不便白纸黑字写出来的,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把自己的真名实姓告诉你。我的父亲也是被帕拉莱斯·松连特少校杀害的。这个坏蛋死了也要在地狱里受到严惩,他的罪行罄竹难书,总有一天要昭告天下。如果有人要把它编写成书,只有蘸着蛇毒才能写出。我的父亲就是在许多年前独自一人在路上行走时被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杀死的。正像事先就已预料到的那样,调查不出丝毫结果。要不是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写来一封匿名信,将那次可怕的谋杀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家里的人,恐怕这桩罪行永远会成为一桩无头案。你的丈夫堪称楷模,是位已在他的同胞们的心中树立了丰碑的英雄。但我不知道是否确实是他替那些惨死在帕拉莱斯·松连特手里的人报了仇,雪了恨(关于这件事,流传着各种说法);不过,我认为,不管怎样,我都应该向您表示慰问,并向您保证,对您丈夫的被害,我们和您同样感到万分悲痛。他为祖国除掉了一个恶棍。就是这伙身穿军服、靠美金豢养的恶棍把祖国置于血泊之中,使它蒙受屈辱。吻您的手。格鲁斯·德·卡拉特拉瓦。”
她感到凄凉和空虚,万念俱灰,接连好几个小时像死人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只是在伸手到床头柜取必要的东西时,身子才稍微动弹一下,只是当有人进来扫地或在她身边弄出响声时,她的神经才会本能地牵动一下。有时候,她直挺挺地躺着,完全像一具僵尸。昏暗、寂寞、肮脏,正适合她凄凉的心境,她希望带着自己的痛苦离群索居。她觉得,随着丈夫的死去,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已经终结,接下来连自己整个肉体和灵魂也将一点一点地消失。
“敬爱的夫人,”她开始大声朗读另一封匿名信,“我从几位朋友处得知,您丈夫被枪杀的那天夜晚,您就站在监狱外面,耳朵贴在围墙上听着。您当时要是听见了并且还数过枪声的话,一定会知道一共是响了九枪,但您无法知道究竟是哪一枪使卡瓦哈尔律师——愿他与上帝同在——离开了人世的。我犹豫了很久,深恐勾起您的悲伤,但终于决心借用假名(当今之时,写在纸上的东西很难预料会引出什么后患)把我所知道的有关此事的全部情况告诉您,因为我亲眼目睹了这次屠杀。走在您丈夫前面的是一个瘦瘦的、肤色浅黑的人,他那几乎已经全白的头发覆盖在宽阔的前额上。我始终未能打听出他的姓名。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虽然噙着泪水,但流露出一种十分仁慈善良的表情。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得出他有着高尚和伟大的心灵。律师脚步踉跄地跟在他后面,两眼茫然望着地面,额头上汗珠涔涔。他一只手捂着胸,好像是怕自己的心会跳出胸膛。一走到院子里,看到前面站着一排兵士,他便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想把眼前的一切看得真切些。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衣服,显得很小,上衣的袖子刚过胳膊肘,裤腿勉强遮住膝盖。所有的犯人都是穿着这种又皱又脏、破旧不堪的衣服,因为他们不是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了长年关在地牢里的难友,就是为了贿赂狱吏们办点事而把衣服换给了他们。律师穿着一件条纹衬衫,衬衫上只扣着一颗骨制扣子,没有穿鞋。他一看到那些和他一样衣不蔽体的难友们,便恢复了镇定。听完宣读死刑判决书后,他抬起了头,用痛苦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些枪口上的刺刀,说了句什么话,但谁也没有听见。他身边的那位老人也想说话,可是,那些军官挥舞军刀威胁他,不准他讲。刺刀映着晨曦在兵士们颤动的手中闪着寒光,像是酒精燃烧时发出的蓝色火焰。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声音高呼:“为了我们的民族!”呼声在狱墙里回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连九声枪响。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掐着手指计算的,只是从此以后,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好像多出了一个手指头。那些受害者闭上眼睛,扭动着身子,好像要在黑暗中躲开死神。硝烟像一层薄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这一小群人倒下去时都竭力想抓住旁人,不愿独自一人倒下。结束他们性命的枪声听起来好像是受了潮的爆竹声,既缓慢又低沉。您的丈夫很侥幸,只一枪就结束了生命。头顶上是高不可攀的蓝天,耳边听得见隐隐约约的钟声,鸟啼声和流水的潺潺声。据我所知,由军法官负责埋葬死者尸……”
她焦急地把信纸翻过来。“……死者尸……”可是,后面没有下文了;这页信纸上没有,其他几页上也没有,信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她迫切想知道她的丈夫埋葬在哪里,把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仔细检查了信封,又在床上乱翻,枕头底下,地板上,桌子上,也都找遍了,找了一遍又一遍,结果一无所获。
院子里,鹦鹉在叽叽喳喳地学舌:
“漂亮小鹦鹉,身穿绿衣裳,家住葡萄牙,没人给钱花!嗳,律师先生回来了!乌拉!美丽小鹦鹉!骗子说真话,我不哭,记住了!”
在军法官家的大门口,女仆把卡瓦哈尔的遗孀撇在一边,忙着去打发两个在门房里大吵大嚷的女人。
“好吧,你听着,”其中一个说道,“你就告诉他,我不等他了。哼,我可不是他的印第安下人,犯不着让这张石凳坐凉了我的屁股,他的那张丑八怪脸也跟这张石凳差不多!你告诉他,我来找他是想问问他准不准备乖乖地把他从我手里抢走的一万比索退还给我,那是我从新院买下一个女人付给他的一笔钱。可是这个女人没有派上半点用场,我把她弄到手的当天就已经病得不省人事。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打搅他,我这就要到总统那里去告他。”
“我们走吧,琼太太,别生气了。犯不着跟这个老婆子怄气。”
“这位小姐……”女仆想说什么,但那位小姐打断了她的话:
“没你的事,真是的!”
“把我对你说的话都转告他,回头别怪我没有预先打招呼。你就说琼太太和一位姑娘到这儿来找过他,没有等着他,就走了,给他留了句话:想占我的便宜,没门!”
卡瓦哈尔的遗孀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她穿着一身黑色丧服,活像一个躺在装有玻璃小窗的棺材里的死人,只露出一张脸。女仆用手指尖像碰蜘蛛网似的轻轻地在她肩上碰了一下,叫她进去。她们走进了大门。寡妇说起话来声音含糊不清,仿佛一个精疲力竭的朗读者,念到最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嘟哝。
“好吧,太太,你就把那封写好的信留在我这里,等他一回来,我就交给他。他快回来了,按说这会儿该到了。我跟他说说看,不知行不行。”
“那就拜托你了……”
卡瓦哈尔的遗孀刚走出门,一个身穿咖啡色平纹布衣服的男人,在一名肩上扛着美国雷明顿步枪,皮带上挂着短剑,腰间系着子弹带的兵士的押解下,走了进来。
“对不起,”来人对女仆说,“法官先生在家吗?”
“不,他不在家。”
“能在哪儿等一会儿吗?”
“那你就坐在那儿,当兵的也可以坐下。”
犯人和押送他的兵士都一声不响地在女仆很不情愿地指给他们的那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院子里散发着野马鞭草和秋海棠的芳香。一只猫在房顶上走来走去。关在柳条笼子里的模仿鸟(1)扑棱着翅膀,在练习飞翔。远处,听得见喷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淙淙水声。
军法官关上了大门,随手拔出钥匙,放回衣袋里。他向犯人和兵士走过来,这两个人赶忙站了起来。
“你是赫纳罗·罗达斯?”他问道,一面翕动鼻翼,嗅了又嗅。他每次从外面回来,总觉得家里有股猫屎臭味。
“我就是,先生,听候您的吩咐。”
“这个卫兵懂西班牙语吗?”
“不太懂。”罗达斯回答说。他转过身去又问那个兵士:“怎么样,你听得懂卡斯蒂利亚语(2)吗?”
“懂一点点。”
“那你最好还是留在这里吧。”军法官吩咐说,“我要和这位先生谈一谈。你在这里等着他,他很快就回来,他要找我谈话。”
罗达斯在书房门口站着不动。军法官命他进去,同时把自己身上携带的左轮枪、短剑、护手和棍子等各种武器一一解下,放在那张堆满了书籍和文件的桌子上。
“想必他们已经把判决告诉你了。”
“是的,先生,已经……”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判了六年零八个月。”
“不过,先生,我不是卢西奥·巴斯克斯的什么同谋。他干的事根本与我无关。我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那个佩莱莱已经浑身是血,从教堂门廊的台阶上滚了下来,快断气了。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怎么办!那是上头的命令,据他说,是上头的命令……”
“现在上帝已经惩罚他了……”
罗达斯抬起眼睛望着军法官,好像对于那个已经从他那张阴森森的脸上得到了证实的消息还有点将信将疑。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他并不是坏人……”罗达斯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只说出了这么几个字来悼念自己的朋友。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猛跳了两下,这会儿已镇定下来。“……可怜的爱管闲事的‘天鹅绒’,也许命该如此!……”
“判决书说他是主犯,你是帮凶。”
“不过,我的情况本来是可以请人辩护的。”
“辩护律师正是完全领会了总统先生的意图,才要求判处巴斯克斯死刑,对你也要从严发落。”
“我总算还能在这里说明情况,巴斯克斯真可怜!……”
“你可以自由出去了。总统先生需要用一个像你这样由于某些政治问题而被捕过的人。他要你去监视他的一位朋友,因为他有充分理由认为此人正在背叛他。”
“我听您的吩咐……”
“你认识堂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吗?”
“不认识,只听说过他的名字。好像就是劫走卡纳莱斯女儿的那位。”
“没错,就是他。你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个人长得很帅,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乌黑的眼睛,白净的面孔,头发柔软,举止文雅。但此人却是头野兽。政府需要了解他的全部活动:到谁家里去过,在街上和什么人打过招呼,每天上午、下午、晚上常去哪些地方,对他老婆的情况同样也要了解。为此,我会给你具体的指示和一笔钱。”
犯人发愣的眼睛注视着军法官的一举一动。军法官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从桌上拿起一支钢笔,在旁边有个正义女神像的墨水池里蘸了蘸,把笔递给了犯人,接着说:
“你在这上面签个字。明天我就下令释放你。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准备明天出狱。”
罗达斯签了字。他快活得像头欢蹦乱跳的小牛犊。
“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您!”他在走出门时说道。他拉着那个兵士,差一点儿没有拥抱他,走回监狱的路上,高兴得像要飞上天去。
但更高兴的还是军法官,他拿到了罗达斯刚刚签过字的那张单据,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一万国币收据
兹因“醉春院”妓院老板娘堂娜公塞普森·卡穆西诺(外号“大金牙”)蒙蔽当局,哄骗我妻费迪娜·德·罗达斯女士,借口雇她为仆,擅自诱良为娼,特付我国币一万比索,以赔偿我精神和物质方面的部分损失。该款业已收讫,恐后无凭,立此存照。
赫纳罗·罗达斯
门外传来了女仆的声音:
“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我是来问问你要吃点什么,我要去商店买蜡烛。还要告诉你,不知从哪家妓院里来了两个女人,要我转告你,你要是不把从她们那里拿走的那一万比索退还给她们,她们就要到总统那里去告你。”
“还有什么事?……”军法官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问道,一面弯下身从地下捡起一张印花税票。
“还有一位穿着黑色孝服的太太也来找过你,好像是被枪毙了的那个人的老婆……”
“你说的是哪一个被枪毙的人?”
“卡瓦哈尔先生……”
“她来做什么?……”
“那个可怜的女人交给我一封信。好像是想打听她的丈夫埋葬在哪儿。”
军法官满肚子不高兴地瞅了一下那张印着黑边的信纸。女仆接着说:
“跟你说了吧,我已答应替她打听。因为我觉得她怪可怜的。那个不幸的女人走时还抱着很大的希望呢。”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喜欢你跟什么人都套近乎。不该给人以希望,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不该给人以希望?在我家里,每一个人,连那只猫在内,头一桩应该懂得的事,就是不要给任何人以任何希望。像我这样一些能保住地位不丢官的人,就是因为严格遵照命令办事。总统先生的行动准则就是不要给人以任何希望,而要践踏和蹂躏他们,因为应当如此。等那位太太再来时,你把信原封不动地退还给她,就说打听不到她丈夫埋在哪儿……”
“你别动肝火,这会伤身体的;我照你的嘱咐去对她说就是了。你的那些事只有上帝才弄得明白。”
她拿着信走了出去,两只脚一前一后地在地上拖着,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一到厨房,就把那封恳求信揉成一团,扔进了炉子,信纸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在火苗中翻滚了几下,立即由无数条细小的金蛇变成了白色的灰烬。一只黑猫沿着放满调味作料坛子的木架走了下来,这些木架仿佛成了它的桥梁。黑猫跳到石凳上女仆的身边,伸长了四条腿,用身子在女仆不能生育的肚皮上蹭着痒,两只金黄色的眼睛带着魔鬼式的好奇心直盯着刚刚烧完了信的炉火。
* * *
(1)模仿鸟,产于中美洲,善于模仿别种鸟的叫声。
(2)西班牙语的另一名称。
三十四 镜花水月
卡米拉站在房间中央,一手挽着丈夫的胳膊,一手拄着拐杖。房间的正门通向一处散发着猫咪和罂粟花气味的院落,窗户是朝城里方向开的,随着病体渐渐康复,她常常坐在轮椅里,让人推到窗前。这房间还有一扇小门通向另一个房间。尽管阳光刺痛了她那双碧绿的眸子,空气沉重地压迫着她的胸膛,卡米拉仍然怀疑这个走着的人是不是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这双脚变大了,两腿僵直,仿佛在踩高跷。她似乎是在这个世界以外的什么地方走路,像个新生的婴儿,张大了眼睛,对一切都感到那么陌生,恍惚而朦胧。她死去过,但躯体尚在,犹如做了一场大梦。现实中的她和梦幻中的她融为一体的时候,她又复活了。她的爸爸,她的家,她的奶妈查维拉,都属于她的前世;她的丈夫,现在暂时居住的这个家,这些女仆,都属于她的今生。这个走动着的人既是她,又不是她;她感到自己仿佛是死而复生,换了一个人。每当谈论起如今的她,好像在谈论一个来自远方的拄拐棍的陌生人。她似乎和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独自一人时,便会换了个人似的,神思恍惚,脑袋冰凉,双手垂放在新娘的长裙之上,两耳嗡嗡作响。
她很快能够站立和走动了,但是病情并未因此减轻,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病,而是自从她的丈夫吻过她的面颊之后,她觉得世界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成了多余,一切都是多余。她只希望把丈夫留在身边,因为在这个与她无关的世界上,只有他是唯一属于她的。她尽情享受着地上的月光和天空中的明月,观赏着对面云雾缭绕的火山和寥廓苍穹中闪烁着金光的点点繁星。
卡拉·德·安赫尔感觉到妻子的全身都在她那白色法兰绒睡衣下面发抖,这不是冷得发抖,不是一般凡人在发抖,而是天使在发抖。他扶着她慢慢地走回卧室。喷水池的神面浮雕……静止不动的吊床……与吊床一样静止不动的池水……湿润的花盆……蜡做的花枝……洒满斑斑月光的走廊……
两人各自上床时还在隔着墙谈话。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小门相通。纽扣慢慢地从扣眼里脱出来,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好像是摘断了一朵朵鲜花;鞋子脱下后落在地板上的响声,仿佛是船抛下了锚;从脚上脱下的袜子,又宛如一缕轻烟从烟囱里飘然离去。
卡拉·德·安赫尔在说他的那些放在毛巾架旁梳妆台上的盥洗用品,一心希望在这幢看来仍像无人居住的空荡荡的房子里营造一种亲切的家庭气氛,同时也是为了使自己尽量不去想把两个房间隔开的、简直像是通向天堂的那扇狭窄的小门。
然后,他倒身躺在床上,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沉湎于那神秘莫测的万千思绪之中,回想起他们之间命中注定的分分合合。他把她抢来,本想用暴力占有她,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爱慕之心,于是他克制了原来的欲念,打算把她送到她叔叔家里去。不料那些人闭门不纳,她又再度落到自己手中。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既然已经恶名在外,那就何乐而不为,他满可以将她据为己有。她也明知这点,本来想要逃脱,但病魔又没有让她走成。几个小时之间,她的病情急转直下,生命垂危。死神要来割断他们之间的纽带。他清楚这一点,听天由命的想法曾一度占了上风,但很快就振作精神,起而反抗造物的作弄。不过,也正是死神使他得到了最终的安慰。命运之神一直到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才促成了他们两人的结合。
起初,她像一个婴儿,还不会走路。后来,能够下床了,便像孩子似的开始学步。一夜之间,她的嘴唇红润了,胸脯也变得丰满了。她一走近这个她从未想到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身旁时,不免感到心慌意乱,浑身发热。
卡拉·德·安赫尔从床上跳下来。他感到,把他和卡米拉隔开的是一种他们两人谁都没有犯过的错误,也就是他们双方谁也不曾表示过同意的联姻。卡米拉闭上了眼睛,只听见脚步声向窗前走去。
月亮穿过浮云,时隐时现。街道像一条白骨汇成的河流,街上的黑影犹如横跨在这条河上的一座座桥梁。时而,一切都隐没在阴暗之中,宛如一件古董蒙上了一层绿锈,时而,天际出现团团金黄色的云絮,接着又被一大片乌云所吞没。远处,在火山顶上,乌云绽开,好似睁开了一只巨眼,继而扩展开去,像一只大蜘蛛正在城市的上空吐丝结网,于是一切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群犬摇动着两只像门环似的耳朵。夜鸟在低空盘旋。柏树在呻吟。时钟的钟摆嘀嗒嘀嗒地来回摆动。月亮完全隐没在高耸的火山背后。夜雾像新娘的面纱似的笼罩了全城的楼阁房宇。卡拉·德·安赫尔关上窗户。从卡米拉的卧室里传出了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她好像是蒙头睡熟了,又像是在做着可怕的噩梦。
在那些日子里,有一天,他们两人到矿泉浴场去洗澡。大路上,树阴在那些穿着白衬衣的商贩们身上投下斑斑光影,他们挑着瓦罐、笤帚、柳条笼里的模仿鸟、松木、木炭、劈柴和玉米。他们成群结队,长途跋涉,从不歇脚。太阳晒得他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们摆动双臂,大步流星地赶路,像飞鸟似的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卡米拉站在一家茅屋旁边的阴凉里,看着人们摘收咖啡豆。女工们敏捷的双手像贪婪的牲口那样在金色的枝叶间来回穿梭,时而交叉,仿佛在给树干搔痒,时而分开,又像在替它解开衣襟。
卡拉·德·安赫尔搂着她的纤腰,沿着一条小径走去。两旁的树木被炎热的阳光晒得低垂了头,昏昏欲睡。他们只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和胸部在活动,其余的各部分,腿和手,都不过是在随风飘动。他们在忽暗忽明之中穿过兰花丛和闪闪发亮的小蜥蜴身旁。愈往树林深处走去,光线也愈加幽暗。隔着卡米拉穿的薄薄的衬衣,他感觉到了她的胴体,就像隔着嫩玉米叶子能感觉到柔软多汁的玉米粒一样。微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们穿过含苞欲放的马铃草,走向浴池。太阳在水面沉睡。靠近羊齿植物的阴影处,一些看不见的生物在浮游。浴场管理人从一所铁皮屋顶的房子里走了出来,他嘴里塞满了豆饭,一面向来人点头致意,一面忙把满嘴的东西咽下去。他打量着来人的身份,以便确定对他们的恭敬程度。他答应马上就去取钥匙,钥匙取来后,替他们开了两个单间,中间只有一墙之隔。他们每人各占一间,但在分手之前,两人又跑到一起接了一个吻。正在害眼病的浴场看管人赶紧捂住了脸,生怕看了会加重自己的红眼病。
他们两人在林涛声中分开了,彼此都感到有些不自然。在一面破成两半的镜子前,卡拉·德·安赫尔以年轻人的敏捷动作脱去了身上的衣服。做个男人还不如做一棵树,一片云彩,一只蜻蜓,一个水泡或是一只蜂鸟哩!……卡米拉下到浴池台阶的第一级,脚刚碰到凉水就惊叫了一声,下到第二级时又尖叫了一声,下到第三级、第四级,叫声一声比一声尖……最后,“扑通”一声,跳下水去。她身上的绣花衬衣立即鼓起了一个水泡,像是用铁丝架撑开的裙子,又像是一个大气球,很快又被水压瘪,于是这件蓝、黄、绿三色的鲜艳衣服便紧贴在身上,显出她丰满的乳房和小腹,富有线条的臀部,优美柔和的背脊以及稍嫌瘦削的双肩。卡米拉潜入水中,她重又浮出水面时,忽然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感觉。静悄悄的芦苇丛中仿佛有人藏在里面,也许是一个看守浴池的奇怪精灵,也许是一条像蝴蝶一样五色斑斓的花蛇。但当她听到丈夫在门外问她可不可以进来时,她立刻放下心来。
池水像一头欢快的小动物,在同他们一起嬉戏。粼粼碧波反照在池壁上,好像闪闪发亮的蛛网,他们两人的巨大身影,就犹如蛛网上的两只大蜘蛛。空气中混杂着苏基内花的芳香,爆发过后的火山气味,肚皮鼓圆的青蛙身上的潮湿味,芳草地上牛犊吮吸了青草变成的白色乳汁后喷出的鼻息味以及一路欢笑跳跃的瀑布散发的清新水汽。绿头苍蝇不停地飞来飞去。护林鸟在啁啾啭鸣。一只美洲鹰正鼓翼盘旋。他们两人都默默不语,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薄纱。
浴场管理人从门外探头进来,问从小沟村派来的两匹马是不是来接他们的。该是上岸更衣的时候了。卡米拉梳头时把一条毛巾披在肩上,以免头发弄湿了衣服。她忽然发现毛巾上有条毛毛虫在爬动,便惊叫了一声。卡拉·德·安赫尔连忙过来,把小虫捏死。可是,她已经觉得很扫兴,感到整个森林都是可怕的,好像到处都有毛毛虫,她吓得香汗淋淋,感到困倦,但又毫无睡意。
在一棵无花果树下,马匹正甩动着尾巴,驱赶身上的苍蝇。牵马来的那个小伙子忙摘下帽子,拿在手里,走过来向卡拉·德·安赫尔问安。
“呵,原来是你呀!早上好!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自从您帮助我离开了兵营后,我就一直在这里干活,都快一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可不是吗,主人,我也觉这太阳公公走得比老鹰飞得还快。”
卡拉·德·安赫尔向浴场管理人付过了账,问卡米拉是不是可以动身了。
“你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不过,你饿了吗?想不想吃点什么?也许浴场管理人可以卖点东西给我们吃!”
“这儿有几个鸡蛋!”小伙子插嘴说,连忙从掉了好几个纽扣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巾包,里面包着三个鸡蛋。
“谢谢你,”卡米拉说道,“看样子很新鲜。”
“不用谢,太太。这鸡蛋可是上好的,是今天上午母鸡刚下的。我对我老婆说:‘你给我分开放好,我要给堂米盖尔送去!’”
他们告别了浴场管理人;他那患着红眼病的眼睛还在淌眼泪,嘴里还在嚼着豆饭。
“我是说,”小伙子接着讲,“最好请太太把这几个生鸡蛋喝了吧。我家离这儿还有一段路,路上会饿的。”
“不,我不喜欢吃生鸡蛋,吃了会不舒服的。”
“说是呢,我看太太的脸色不大好。”
“你也看出来了,我是病后刚起床……”
“是呀,”卡拉·德·安赫尔说,“她刚生过一场大病。”
“您很快就会康复的,”小伙子一边说着,一边系紧马鞍的肚带,“女人好比鲜花,雨不洒花,花不红,结了婚会变得更漂亮的!”
卡米拉羞得满脸通红,垂下了眼皮。她感到心慌意乱,自己好像成了一棵小树,但周身上下不是稠密的叶子,而是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她。她偷偷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正好他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里都流露出一个同样的欲望,达成了他们二人之间过去未曾有过的那种默契。
三十五 歌中的雅歌
“要是没有那件意外的事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他们相互之间常常这样说。哪怕只是回想到确实有过这样的危险,他们也都会吓得要命。两个人只要一会儿不见面,便要你找我,我找你,一待在一起,便要紧紧拥抱,不仅紧紧拥抱,还要热烈亲吻,不仅热烈亲吻,还要含情脉脉地对望着。两人形影不离,心里感到无比明亮,无比幸福,忘却了一切烦恼,感到自己像是两棵枝繁叶茂的树木,在尽情地呼吸着林中的新鲜空气,又仿佛是一对羽毛鲜艳的鸟儿,轻若回声地在比翼齐飞。
可是,毒蛇已在伺机而动。要是没有那件意外的事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他们能这么幸福吗?……有人已在阴暗的角落里精心策划,要使他们这种天堂般的幸福生活化为泡影。秘密监视已开始进行,并在着手罗织莫须有的罪名,只等时机一到,便要下手。
今天晚上共和国总统在他的乡间别墅举行晚会,他们两人谁都不能缺席。
他们感到手足无措,像是待在别人家里。两人心情沉重地在沙发、穿衣镜和其他家具之间彷徨徘徊,仿佛已远离了他们婚后头几个月里生活过的那个美好世界。他们互相怜悯,为各自的处境感到羞愧。
餐厅里的自鸣钟响了。可是,他们感到自己是在离开餐厅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非要乘轮船或飞艇才到得了那里。最后,总算走到了餐厅……
他们默默无言地吃着饭,眼睛盯着钟摆,随着那嘀嗒嘀嗒的钟声,离晚会开始的时间愈来愈近。卡拉·德·安赫尔起身去穿燕尾服,把手伸进衣袖时觉得冷冰冰的,像是包了一层芭蕉叶。卡米拉本想把餐巾折起来,结果却把餐巾缠到了自己手上。她呆坐在桌旁的椅子里,感到无力迈动脚步。她抽回脚,总算迈出了第一步。卡拉·德·安赫尔又看了看钟,便回到屋里去取他的手套。他的脚步声远远听去仿佛是从地下室里传出来的。他说了句什么话,声音含混不清。不一会儿,手里拿着妻子的扇子又回到了餐厅。他忘了刚才回到自己房间到处乱找什么东西,后来总算想起来了,可是发现手套早已戴在手上。
“你们注意别忘了关灯。熄了灯,关了门,再去睡觉……”卡米拉叮嘱女仆们说,她们正在过道里目送他们两人出去。
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他们的车子疾驰而去,挂着一串串铜钱的挽具一路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卡米拉深深靠坐在车座上,昏暗的街灯从她眼前闪过,使她难以抗拒昏昏睡意。有时,车身猛地一震,把她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打乱了她随着车轮滚动的身子有节奏的晃动。卡拉·德·安赫尔的仇人们扬言说,这位总统亲信已经失宠,他们别有用心地在总统先生的密友圈子里故意不称他的原姓,而管他叫“米盖尔·卡纳莱斯”。卡拉·德·安赫尔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扬扬得意地想象着这些人在晚会上见到他出现时将会多么地惊愕。
马车离开了碎石路面的大道,顺着一个细沙陡坡,像腾云驾雾似的向下滑去,车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卡米拉感到害怕起来。辽阔的原野一片漆黑,除了天上的星星外,什么也看不见;夜露点点,除了蟋蟀的鸣叫声外,什么也听不见。她心惊胆颤,身子缩成一团,仿佛有人顺着一条路——或许只不过是条虚幻的路——要把她拖向死亡,路的一边是万丈深渊,另一边是魔鬼张开的翅膀,黑暗中看上去犹如悬崖绝壁。
“你怎么啦?”卡拉·德·安赫尔问她,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把她从车门旁挪开。
“我害怕!”
“嘘,别说话!……”
“这个人非把我们的车子弄翻了不可。你跟他说,别赶得这么快,你跟他说呀!这简直太可怕了!你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跟他说一声呀,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坐这种马车……”卡拉·德·安赫尔刚说了半句车子突然嘎的一声刹住了,他妻子扑倒在他身上,两人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真以为自己已经滚进了深渊。
“没事了。”卡拉·德·安赫尔镇定下来之后说道,“已经过去了,这……准是车轮滑进沟里去了……”
风从岩石嶙峋的山顶上吹过,发出破帆般的呻吟。卡拉·德·安赫尔从车门探出头去,大声吩咐车夫小心些。车夫转过他那张黝黑的麻脸看了他们一眼,便让马匹踏着送殡似的缓慢步子前进。
马车驶到一个村口停住了。一个披着大氅的军官向他们走过来,脚上的马刺发着叮叮的响声。他认出了他们,便命令车夫继续往前赶。夜风在干枯的玉米叶子和折断的秫秸之间叹息。朦胧中还能看得见牛栏里一条母牛的黑影。树木在酣睡。再往前驶了二百米,两个军官走过来辨认来人,但车子几乎没有停,直到快要在总统住宅前下车时,三名上校走上前来检查车辆。
卡拉·德·安赫尔(他像魔王撒旦一样,外表英俊,内心险恶)向参谋部的军官们寒暄问好。这漫漫长夜不禁勾起了他对自己安乐窝的依恋。可以看见,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亮着一盏灯,指明那是一个保卫共和国总统的炮兵阵地。
卡米拉从一个长得像梅非斯特(1)的人前面走过时垂下了眼睛。此人背有些驼,一双眯缝着的眼睛,两条又长又瘦的腿。他们两人走过的时候,他慢吞吞地举起一只手,摊开巴掌,不像是要说什么,倒像是在放走一只鸽子。
“比提尼亚(2)的帕尔德尼奥斯,”他说道,“在反对米特里达特大帝的战争中被俘后送到了罗马,他在那里讲授亚历山大诗体,普罗佩提乌斯、奥维德、维吉尔、贺拉斯(3)以及敝人,都是从他那里学会了这种诗体……”
两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在总统接待客人的大厅门口交谈。
“对呀,对呀,”其中的一位一面用手摸着自己高耸的发髻,一面说着,“我已经跟他说了,他必须连任。”
“他呢?怎么回答的?这我倒很想知道……”
“他只是笑了笑。不过我知道,他肯定会连选连任的。亲爱的甘迪达,对我们来说,他是最好不过的一位总统。譬如说,自从他执政以来,我丈夫蒙乔就一直官运亨通。”
这两位夫人的背后,“梯切”正在一群朋友中间高谈阔论,卖弄自己:
“没家的女子想出嫁,出了嫁又要出家……”
“总统先生问起过你,”军法官不住地向左右两旁的人打着招呼说,“总统先生问起过你,总统先生问起过你……”
“非常感谢!”“梯切”回答道。
“非常感谢!”一个镶金牙、罗圈腿的黑人赛马骑师自以为这话是冲着他说的。
卡米拉多么希望自己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悄悄地走过去,但这怎么可能呢?她那出众的容貌,一双凄惶无神的绿眼睛,裁剪合身的白绸衣裙衬托出来的婀娜体态,微微隆起的胸脯,温雅的举止,特别是她的身世——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这一切都使她无法不引人注目。
人群中一位夫人议论道:
“真不怎么样,一个不穿紧身胸衣的女人而已……一看就像个乡下女人……”
“听说她每回为了出席晚会,都让人把结婚礼服改成晚礼服。”另一位夫人低声说。
“穿不起像样的衣服,有什么辙!”一位头发稀疏的妇女乘机补了一句。
“哎哟,我们也别太刻薄了!我提起衣服的事儿,也就是因为觉得他们好像很穷。”
“可不是吗!明摆着的,他们就是穷!”头发稀疏的那位太太评论道。接着,她又低声补充说:“听人说,自从他跟这个女人结婚以后,总统先生什么都不给他了!……”
“不过,卡拉·德·安赫尔可是总统先生非常亲近的人……”
“你说的是过去的事啰!听说——也许跟你说了,你也不信——这个卡拉·德·安赫尔劫走这个现在是他妻子的女人,是为了转移警察的视线,好让他的岳父,也就是那位将军,乘机逃跑。他就是这么跑掉的!”
卡米拉和卡拉·德·安赫尔继续从客人中间穿过,向大厅的另一头走去,总统就在那里。这时,总统阁下正在和神甫伊莱弗拉卡布雷博士说话。总统旁边围了一大群人,其中有夫人和小姐,她们挤到主人身旁,却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像吞下了一支点燃的蜡烛,既不敢呼吸又不敢张口。还有正在吃官司而被保释出来的银行家,刁钻奸诈的下层官吏,他们都眼巴巴地瞧着总统先生,但当总统看着他们时,谁都不敢近前问候,在他不再看他们时,又都不敢走开。还有满脑子陈腐政见的乡下士绅,在这样的场合自惭形秽,没有一点儿做人的尊严。
卡米拉和卡拉·德·安赫尔走上前去向总统问候。卡拉·德·安赫尔介绍了自己的妻子。主子向卡米拉伸出了他那只瘦小而冰凉的右手,嘴里说着她的名字,两眼紧盯着她,似乎在说:“你瞧瞧我是谁!”这时,神甫朗诵了一段加西拉索(4)的诗,借以欢迎美人的到来,因为她与阿尔巴尼奥心爱的人不但名字相同,而且同样容貌出众。他念道:
如此可爱娇娥,
天地只铸就一个,
模具既已销毁,
她是举世无双杰作。
仆人们端来了香槟酒、糕点、咸杏仁、糖果和香烟。香槟酒立即在宾客身上燃起了一团团无焰的烈火,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效果。在那些默默无语的镜子前面,一切似乎都是真实的,但在乐声荡漾的客厅里,一切又都是虚假的,包括那架保持着葫芦瓢原始形态而又配置着小棺材状的现代化音响设备的乐器。
“将军……”客厅里响起了总统的声音,“你请男士们都退出去,我要单独和女士们共进晚餐……”
男宾们一言不发,拥挤着向门口走去,外面是月色溶溶的夜空。他们都匆匆离去,有的人是由于对执行总统的命令不敢稍有怠慢,有的人是为了掩盖内心里因遭驱赶而产生的忿怒。女士们都面面相觑,不敢稍稍移动一下座位下的双脚。
“诗人可以留下……”总统暗示说。
军官们关好了客厅所有的门。诗人置身在这么多女宾中间,感到无所措手足。
“诗人,给我们朗诵一首诗吧。”总统命令道,“要精彩的比如歌中的雅歌……”
于是诗人开始朗诵他所记得的所罗门的诗句:
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
愿他用口与我亲嘴!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
我虽然黑,却是秀美,
好像所罗门的幔子。
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
就轻看我。
我以为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
常在我怀中……
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
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他带我入筵宴所,
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
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
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
等他自己情愿……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
你的眼在帕子内好像鸽子眼。
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
你的牙齿如一群母羊。
洗净上来,
个个都有双生,
没有一只丧掉子的……
有六十王后八十妃嫔……(5)
总统突然脸色阴沉,站起身来。他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响,犹如一头美洲豹,正从干涸的石子河滩上逃跑。他霍地撩开门帘,转眼消失在门外。
诗人和听众都吓得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仿佛是太阳西沉,风云骤变。一位副官宣布晚宴开始。门都打开了,那些呆在走廊里等候参加晚会的男士们战战兢兢地回到了大厅。诗人向卡米拉走过来,请她去用餐。卡米拉站起身来,正要把手臂伸给他时,一只手从背后拉住了她,她差点儿叫了起来。原来卡拉·德·安赫尔藏在他妻子身后的窗幔里面,在场的人都看见他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安装在小棺材似的共鸣箱上的马林巴木琴,奏出了悠扬的乐声。
* * *
(1)梅非斯特:歌德的《浮士德》中魔鬼的名字。
(2)比提尼亚是小亚细亚西北部的一个古老地区,于公元前297年从赛琉古王朝独立出去。本都王国(小亚细亚北部的古代王国)的米特里达特六世企图占领比提尼亚,与之发生战争,结果其君主尼克美狄斯三世最后臣服罗马,成为罗马向东方扩张的重要据点。
(3)这四个人都是公元前著名的罗马诗人。
(4)加西拉索·德·拉·维加(1501—1536),西班牙诗人。
(5)见《旧约·雅歌》。
三十六 革命
前面,一片苍茫。后面,数不清的羊肠小道宛如一条条长蛇悄无声息地向前游动,平滑、冰冷的身躯蜿蜒伸展。干涸的沼泽周围露出了贫瘠的土地,这里从来没有冬天。高耸在乳白色的茂密的灌木丛之上的参天大树,好像伸长了脖子在呼吸新鲜空气。篝火映照着疲惫的战马的眼睛。一个兵士背着身子在解手,但看不见他的下半身。应该跟他做些解释,可是谁也没有跟他说什么。他的伙伴们都在忙着用油脂和还留有女人气味的旧裙布擦拭自己的枪支。他们挣扎在死亡线上,死神随时都可能把他们一个一个从床上拖走,而并没有为他们的子女和其他人换得半点好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碰碰运气。子弹穿过人的身体,总是毫不留情。对子弹来说,人的肉体是一种又暖又甜的气体,只不过更厚实一点而已。子弹嗖嗖地飞来,发出怪鸟般的鸣叫。应该跟他做些解释,可是谁也没有跟他说什么。大家都在忙着磨快自己的砍刀,这是为了革命特地从一家铁器铺里买来的,这家铁器铺后来给烧掉了。砍刀的锋刃磨得闪闪发亮,宛如黑人的笑脸。“唱支歌吧,伙计!”有人提议说,“我听见你唱过!”
你这个负心的家伙,
有了老婆还要追求我;
你最好将我放过,
枯树怎么能开花结果……
“伙计,接下去唱呀!”
湖上逢喜庆,
佳节突来临,
今年无明月,
不见赴约人……
“唱呀,伙计!”
你在那一天出世,
我也在这一天降生;
这样的节日天上才有,
上帝也喜之不尽……
“唱呀,伙计,唱呀!……”
周围的景物似乎都已服过奎宁,在月光照耀下显得分外安宁,只有树上的叶子好像还在发疟疾,索索地抖个不停。整装待发的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出发的命令,可是命令迟迟未下。远处传来一阵犬吠,说明附近什么地方有个隐蔽的村庄。天已破晓。部队留在原地没有出动,他们本来是准备昨天夜里袭击驻军第一营的。可是,一股仿佛来自地下的神秘力量,剥夺了他们的活力,大家都好像变成了石雕泥塑的人。这个没有阳光的清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雨水顺着兵士们的脸和赤裸的背往下流淌。雨越下越大,好像老天爷在号啕大哭。最初传来的只是一些断断续续、前后矛盾的消息。人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是低声地相互传告,而且谁都不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全部告诉别人。士兵们个个都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好像被一个重物压得喘不过气来。整个营地像裂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鲜血在喷涌:卡纳莱斯将军死了。消息越传越具体,先是片言只语,后来演变成了祭奠弥撒用的词句。纸烟和烧酒,夹杂着火药味和诅咒声。明知这是千真万确的,但谁也不愿相信自己讲述的事情。年纪大的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心里却急于要弄清楚事实的真相。有人站着,有人躺着,有人蹲在地上。他们摘下了头上的草帽,丢在地上用脚踩踏,双手抱头抓挠着自己的脑袋。年轻的小伙子则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打听详细的情况。雨后放晴,阳光照得人眼花缭乱。一大群乌云似的飞鸟在远处盘旋。不时传来几声零落的枪声。过了不一会儿,已经到黄昏时分,伤痕累累的天空里飘浮着几片愁云。营地里的篝火渐渐熄灭了,于是天、地、人、畜,一切都隐没在黑暗和沉寂之中。“得、得、得、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峡谷的回响使马蹄声扩大了许多倍。马蹄声通过一道道岗哨,越来越近。不多一会儿,骑马人来到了人们中间。大伙儿听完了他的叙述,犹如晴天霹雳,简直以为自己是在白天里做梦。说什么卡纳莱斯将军刚吃完晚饭,正准备率领部队出发,却猝然去世。现在命令传来,要大家原地待命。“准是有人下了毒,给他吃了奇尔特普毒草根之类的东西,这是一种杀人不留痕迹的剧毒物品。将军在这个时刻死去,决非偶然!”有人这么议论说。“他自己应该当心才是!”另一个人叹了口气说。“啊?……”大家被另一个可怕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一双双深陷在泥浆里的脚腕在瑟瑟发抖……“什么,他的女儿?……”
过了很长一段难熬的时间,另一个声音接着说:“大伙儿同意的话,我来诅咒她。我学会了一段咒语,那是海边一个巫师教我的。有一回山里玉米吃完了,我下山去买,我就在那里学会了一段咒语!……你们同意吗?……”“那你就诅咒吧!”有一个人在黑暗中答道,“我赞成你诅咒她,就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嘚、嘚、嘚、嘚……”从大路上重又响起了马蹄声,重又听到了岗哨的问话声。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一声声狼嗥在山谷里回荡,直冲云霄。月亮很晚才从云端里露出脸来,它的周围呈现出一圈巨大的晕轮。不久,便听到了隆隆的雷声。
每当有人讲述这一事件时,卡纳莱斯将军都要从坟墓里走出来,复述一遍自己暴卒的经过:在煤油灯下,他坐在一张没有铺桌布的桌子旁开始晚餐。外面的人只听到刀叉盘碟的叮当声,勤务兵的脚步声,往杯子里倒水声,翻开报纸声……之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当人们发现时,他已伏在桌上死去了,面颊压在一张《国民报》上,半开半闭的眼睛,呆滞地凝视着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
人们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重新干起日常的营生。他们是因为不愿意再当牛做马,才跟随“小外套”(这是他们对卡纳莱斯将军亲昵的称呼)起来闹革命的。闹革命图的是改变生活,因为“小外套”答应要把以取缔村社为借口非法霸占的土地归还他们;答应要公平合理地分配用水;取消体罚;规定为期两年的义务兵役制;建立农业合作社,从国外引进农业机器、优良种子、良种牲口、化学肥料和技术设备;提供运输方便,降低运输费用;向国外出售农产品;把新闻出版事业交给由人民选择并直接对人民负责的人们去办;取缔私立学校;实行累进式所得税制;降低药品价格;收编私人医生和律师;宣布宗教信仰自由,包括允许印第安人崇拜自己敬仰的偶像而不受迫害,而且可以重修他们的神庙。
卡米拉是在许多天以后,才得悉父亲逝世的噩耗的。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通过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你父亲是在报上读到共和国总统做你婚礼主婚人的消息之后死去的……”
“不是这么回事!”她大声喊道……
“什么,不是这么回事?”对方冷笑了一声。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不是主婚!……喂!喂!喂!”对方的话筒已经挂上;线路是慢慢地切断的,似乎那个人是偷偷地溜跑的。“喂!喂!喂!”
她一下子跌坐在藤椅里,呆若木鸡。过了好长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变了模样,颜色、气氛,都跟原先不一样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她拧着自己的双手,像要撕裂什么东西似的。她忽然咬紧了牙关,格格地笑了起来,碧绿的眼睛里满噙泪珠。
一辆送水的马车从街上驶过,车上的水龙头好像在洒泪悲泣,大铁罐却像在咧嘴嬉笑。
三十七 托依尔(1)舞
“先生们,喝点儿什么?”
“来杯啤酒……”
“我不要啤酒,给我来杯威士忌……”
“我要白兰地……”
“那就是……”
“一杯啤酒……”
“一杯威士忌和一杯白兰地……”
“再来点儿下酒菜!”
“那一共是一杯啤酒,一杯威士忌,一杯白兰地和一点儿下酒……”
“还有我呢……别把我落下了!”这是卡拉·德·安赫尔的声音,他回到座位上来时,还在匆匆忙忙地扣着裤子上的纽扣。
“您喝点儿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给我来瓶汽水吧……”
“好嘞……总共是一杯啤酒、一杯威士忌、一杯白兰地和一瓶汽水。”
卡拉·德·安赫尔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一个身高两米的大个子身旁。那人虽然是个白人,但举止言谈却很像个黑人。他的脊背足有火车路轨那么宽,一双手大得像一对铁砧,两道金黄色的眉毛中间有着一条伤疤。
“请挪过去一点,密斯脱詹吉斯,”卡拉·德·安赫尔说,“我想挨着你坐。”
“很考(高)兴,先生……”
“我喝完就走,老板在等着我呢。”
“哎哟!”密斯脱詹吉斯接着说,“你既然要去见总统先生,可别再犯傻,一定要对他说清楚,关于你的那些流言蜚语,统统都是捕风捉影,胡说八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四个人中那个要白兰地的人插嘴说。
“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吧!”卡拉·德·安赫尔把脸转向密斯脱詹吉斯,打断了他的话头。
“说给谁听都可以!”美国佬提高了嗓门说道,一面伸手在大理石桌面上拍了一下,“当然啰!那天晚上我就在那里,亲耳听见军法官谈论你,说你反对总统先生连任,又说你站在已故将军卡纳莱斯一边,拥护革命。”
卡拉·德·安赫尔已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心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见总统先生,未免太莽撞。
侍者端酒走过来。他穿着一件白得耀眼的上衣,上面绣着一串鲜红的字:“冈布里努斯”。
“一杯威士忌……一杯啤酒……”
密斯脱詹吉斯端过威士忌,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便一饮而尽,好像在匆忙地吞服一剂泻药,接着,掏出烟斗,装了一斗烟丝。
“是的,朋友,没有想到这些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到了老板耳朵里,这对你来说,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应该利用现在见他的机会,把是是非非向他讲清楚,切莫错过了这次良机。”
“多承指教,密斯脱詹吉斯。再见了,我马上去叫辆马车,尽快赶去。非常感谢你。再见了,诸位!”
密斯脱詹吉斯点着了烟斗。
“密斯脱詹吉斯,你一共喝了多少杯威士忌啦?”同桌的一个人问道。
“十——八杯!”美国佬嘴里叼着烟斗回答说,他一只眼睛眯缝着,另一只碧蓝碧蓝的眼睛盯着划亮了的火柴的黄色火焰。
“做得对!威士忌的确是一种了不起的东西!”
“只有上帝知道,我可说不上是不是这样。这你可以去问问那些不像我这样喝酒的人,我这纯粹是借酒消愁……”
“可不能这么说,密斯脱詹吉斯!”
“怎么不能这么说?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在我们国家里,每个人都是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毫不含糊。”
“多么伟大的品德……”
“哦,不,我更喜欢你们这里,这里的人嘴里说的不是心里想的,而是怎么中听就怎么说!”
“如此说来,你们那里没有杜撰的事啰……”
“哦,没有,绝对没有;所有杜撰的事都已巧妙地写进《圣经》里了!”
“再来一杯威士忌吧,密斯脱詹吉斯?”
“我想我还可以再来一杯威士忌!”
“好极了,我就喜欢这样,你是属于那种至死也要我行我素的人!”
“Comment?”(2)
“我的朋友是说,你属于那种至死也要我行我素的人……”
“哦,我已经听懂了:说我是那种至死也要我行我素的人。不对,我是那种要我行我素地活着的人,要活得痛快,死没有关系,能办到的话,要按照上帝的法则去死。”
“这位密斯脱詹吉斯想要的,大概是天上像下雨似的落下威士忌!”
“不,不,干吗要那样?……那样的话,卖伞的人也不用卖伞了,改行卖漏斗得了。”他这一句话,逗得其他几个人都哈哈大笑。他装满了一斗烟丝,慢吞吞地吸了一口,稍微歇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这个卡拉·德·安赫尔是个蛮不错的小伙子,不过他要是不照我说的去做,他就永远得不到宽恕,而且还要倒大霉!”
这时一群人不声不响地拥进了这家酒店。人数很多,一下子把大门都堵住了。大多数人找不到座位,只好站在门口、桌子旁边和柜台前面。他们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的,坐不坐无所谓。“请安静!”一个身材半高,年近半百,头顶半秃,半死不活,半疯半癫,穿着一身半新半旧的脏衣服的人,一面扯着嘶哑的嗓门喊着,一面打开一张铅印的宣传品,另外两个人帮着把它用黑胶贴在酒店的一面镜子上。
“公民们!”
“提起共和国总统先生的名字,犹如高举起和平的火炬,照耀我们国家神圣的利益。在他的英明领导之下,我们的国家在进步的各个方面和各个方面的进步中,已经取得,并将继续取得无法估量的成就!!!我等身为自由公民,深知自己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休戚相关,人人有责,我等身为良民百姓,坚决反对无政府主义,我们特此郑重宣告:共和国的繁荣昌盛,取决于我们杰出的总统的再度当选,而且完全取决于他的再度当选!!!总统先生是当代最完美的政治家,他的名字将作为伟人中的伟人、智者中的智者、自由战士、思想家和民主主义者而永垂青史。有总统先生这样的人物秉持国政,为什么还要甘冒风险,把一国的重任委托于我们素不相识的人呢???认为这一如此崇高的职位可由他人取代,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损害国家命运的犯罪行为,而国家的命运也就是我们自己的命运。如若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应被视为危险的疯子而关进疯人院;若非疯子,则应当作为叛国犯而依法审判,严惩不贷!!!同胞们,投票箱在等待着你们!!!请投我们这位候选人的票吧!!!让全国人民再次选举他当总统吧!!!”
告公民书的宣读,激起了酒店里所有在场的人的热情,一时间响起了欢呼声、鼓掌声和喊叫声。一个衣衫落拓,披着满头黑发,目光混浊的人,应大家的要求站出来发表演说。
“爱国志士们!我的思维是诗人的思维,我的语言是爱国公民的语言。所谓诗人,就是发明天国的人。所以,请允许我以人们称之为天国的这一虚无缥缈而又美丽动人的东西的发明者的身份向诸位讲话。请听我这篇随意发挥的演说吧!……当年有一位德国人,在德国,人们并不理解他,我说的那个人,既不是哥德,也不是康德,更不是叔本华。我说的是一位特殊的人,他曾明确无误地预感到,宇宙之父和大自然之母,将在美洲的心脏,生下旷古未有的第一个超人。先生们,我这里说的,就是那位光明的缔造者,祖国的大功臣,党的领袖和莘莘学子的保护人;先生们,我说的就是共和国的宪法总统先生,毫无疑问,诸位都已领悟到,他就是尼采笔下的超人,绝无仅有的完人……我站在这庄严的讲台上这样宣布,并且重申……”他说到这里,用自己的手背敲了敲酒店的柜台,“……所以,同胞们,我既不是那种靠搞政治为生的人,也不是那种卖弄知识招摇撞骗的人,我要敦请诸位相信这一公正无私、实事求是的观点,也就是说,只要在我们中间找不到另一个非凡的超人,另一个超级的公民,那么,我们就应当让这位举世无双的完人现在和将来永远为我们可爱的祖国之航船掌舵。如果我们允许把管理国政的大权从这位超人的手里转交给另一个公民,一个普通的公民,那么,各位同胞们,我们恐怕不是疯子就是盲人,不是盲人就是疯子,因为这样的公民,哪怕他具备人间的一切优点,毕竟还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民主制度已在老朽衰弱的欧洲废除了皇帝和国王,但是,必须承认,我们确也承认,民主制度移植到美洲时,一经我们这位超人如有神助的嫁接,便产生了一种新的政体形式:超级民主。为此,先生们,我很高兴为诸位朗诵一首……”
“诗人,朗诵吧,”不知谁大声说道,“但不要颂诗……”
“……献给无与伦比的超人的C大调梦幻曲!”
继诗人朗诵之后,又有几个人出来发表更为激昂慷慨的演说。他们猛烈抨击“奸党”祸国殃民的竞选纲领。忽然,听众中有一个人流起鼻血来,他不时打断演说,大声呼喊,让人给他找一块在水里泡过的新砖,据说闻一下湿砖就能止血。
“这会儿,”密斯脱詹吉斯说道,“卡拉·德·安赫尔大概已经站在总统先生面前,这可是他性命交关的时刻。我真喜欢这位诗人的演说,不过,我想,当个诗人一定是很可悲的,而当律师恐怕要算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事了。我还是再喝一杯威士忌吧!”他大声喊道:“为这位超级——非凡——铁路——工——人(3)干一杯威士忌!”
卡拉·德·安赫尔走出“冈布里努斯”酒店时,正好碰见国防部长。
“将军,你上哪里去?”
“上老板那里去……”
“那好,咱们一块儿走吧……”
“你也上他那里去吗?那好,我们稍等一会,我的车子马上就来。不瞒你说,我刚从一个寡妇家里来……”
“将军,我早知道,你就喜欢那些风流寡妇……”
“得了吧,索然无味!”
“即便不是年轻风流,总还风韵犹在吧!”
“什么风韵不风韵,残花败柳罢了。”
“天晓得!”
马车静静地向前驰去,没有发出声响,好像车轮是用吸墨纸做成似的。一路上,经过每个街口时,都听到站岗的宪兵击掌传递口令:“国防部长过来了,国防部长过来了,国防……”
总统在办公室里,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回走着,头上的帽子盖在前额上,上衣的领子向上翻起,遮住了后脑勺上的绷带,背心上的纽扣全都没有扣上。他穿得上下一身黑:黑帽子、黑衣服、黑皮鞋……
“将军,今天天气怎么样?”
“有点凉,总统先生……”
“米盖尔没有穿大衣吧……”
“总统先生……”
“不用说了。你明明在打哆嗦,还要跟我说你不冷。你太不听劝了。将军,请你派人到米盖尔家里去一趟,马上把他的大衣取来。”
国防部长敬了个礼,连忙退了出去,差点儿没把佩剑掉在地上。这时,总统走到一张藤沙发前准备坐下,指了指旁边紧挨着的那张圈椅叫卡拉·德·安赫尔也坐下。
“米盖尔,你看,这儿什么事我都得亲自干,亲自过问和操心,因为命中注定由我管理的这个国家的人民,都是些只说不做的人。”总统先生坐下来时说道,“所以,我就不得不求助于朋友们帮我去处理那些我自己实在无暇顾及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所说的只说不做的人,是指这样一些人,他们怀着世界上最良好的愿望表示要做这个要做那个,实际上却什么都不想做,结果一事无成,就像一泡鹦鹉屎,既不臭,也没味。譬如说吧,我国的一些实业家,一辈子就只会念叨着:我要开设一爿新工厂,我要安装一台新机器,我要做这个,我要做那个,还要做另外什么什么的;农业主先生则没完没了地说:我要种植某一新作物,我要出口我的农产品;文学家则说:我要创作一部新作品;教师则说:我要兴办一所新学校;商人则说:我要做成这笔或那笔买卖;而那些办报纸的人——这些连自己的灵魂都可以出卖的猪猡!——也在说:我们要改造我们的国家。可是,正如我一开头就跟你说的那样,谁都是只说不做。这样,我这当共和国总统的,自然事无巨细都得亲自动手,忙得焦头烂额。可以这么说吧,要是没有我,人们连想发横财也发不成,因为,甚至在彩票开奖的时候,还得由我去当蒙眼女神(4)……”
他用那毫无血色、干瘦如柴的手指尖,捋了捋花白的八字须,变换了口气接着说道:
“由于这种种原因,我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得不仰仗像你这样的人鼎力相助。在国内我固然需要你的帮助,但我更需要你到国外去协助我。我的政敌们正在国外施展阴谋诡计,进行恶意的诽谤宣传,这可能会搅黄我的连任……”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两只眼睛盯着地面,好像一对蚊子吸饱了人血正在发愣。
“我指的不是卡纳莱斯和他的党羽。这你知道,米盖尔,对付他们,死神始终是我最好的盟友!我指的是那些妄图左右美国舆论的家伙,他们千方百计地想使华盛顿撤回对我的信任。他们不是说我像一头被困铁笼的野兽已经开始掉毛,不堪一击了吗?哼,走着瞧吧!还有人不是在骂我昏聩老朽、心狠手辣吗?让这些坏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好了!可恨的是,一些本国人,出于政治原因,在大做文章,污蔑攻击我为使国家摆脱他们这帮狗娘养的的蹂躏所做的种种努力,真是岂有此理。当下我的连任选举正处于危急关头,因此我特地把你召来。我亟需你去一趟华盛顿,详细地向我报告那个充满仇恨的黑暗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俗话说得好,欲知其中事,须做其中人。”
“总统先生!……”卡拉·德·安赫尔嗫嚅地说,他想起了密斯脱詹吉斯的劝告,应该向总统把事情说清楚,但又担心,稍一不慎会丧失出国的机会;而出国,他一开头就意识到,这是一条活命的出路,“总统先生您知道,凡是您下达的命令我总是无条件地服从的。我平生之愿就是成为总统先生的最忠贞不渝的一名仆役,因此,如果总统先生允许我说几句话,那我就请求您在委派我执行这一重大使命之前,劳神先下令调查一下,有人指控我反对总统先生一事是否属实。我可以举出诬告者的姓名,他就是军法官……”
“谁会听信这些无稽之谈?”
“总统先生是不会怀疑我对您本人和您的政府的无限忠诚的,但是我总不希望,在查明军法官的指控是否属实之前,您就委我以重任。”
“米盖尔,我并不在问你我应该做什么!你不必多说了!一切我都清楚,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的事情呢!在这张办公桌的抽屉里放着一份卷宗,里面装的是军法官从卡纳莱斯逃跑时起就着手检举你的全部材料。此外,我再可以告诉你,军法官对你的仇恨是由一件也许你至今还不知道的事情引起的。军法官本来已和警察局谈妥,打算把现在已成为你妻子的那个女人劫走,卖给一家妓院的老板娘,这位老板娘你也认识。军法官已收下了一万比索的定金。后来发生了意外,交货时只好用一个可怜的女人作替身,眼下这个女人也成了半疯半傻。”
卡拉·德·安赫尔静静地聆听着,在主子面前不敢露出半点声色。他那双天鹅绒般的黑眼珠后面却隐藏着内心的万千思绪。他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就像自己坐着的那张藤椅一样。
“如果总统先生允许的话,我宁愿留在您的身边,为了保卫您,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看来你是不接受我的委派啰?”
“决无此意,总统先生……”
“既然这样,不必多啰嗦了,所有这一切顾虑都是多余的。明天各报都将登载你即将出国的消息,你可不能让我收回成命噢!国防部长已奉命今天就拨给你一笔准备行装所需的费用。等你到了车站,我再派人给你送去路费和指示。”
一只为卡拉·德·安赫尔走向坟墓计算时间的无形钟表,开始嘀嗒嘀嗒地走动起来。他紧锁乌黑的双眉,从一扇敞开的窗口,看见庭院中间靠近墨绿色的柏树和灰白色的围墙那里,有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夜幕降临了。夜是哨兵的情侣,星星的抚育者。四个祭司模样的人影,分别站在庭院的四角,都穿着象征江河的青苔制成的衣服,手上套着草绿色的青蛙皮,半边脸朝着火光,半边脸朝着黑暗,朝火光那边的眼睛紧闭,朝黑暗那边的眼睛睁得滚圆。猛然间,传来一阵咚、咚、咚、咚的响声,一群涂抹成各种动物的人,排列成行,跳跃着走了进来。鼓声敲得震天价响,篝火燃得愈来愈旺。随着鼓声震荡,一群螃蟹从血淋淋、颤巍巍的枝条上掉落了下来,许多蛆虫也在匆匆逃离篝火,人们只能不停地跳舞,直跳得脚不沾地,身如陀螺,额上流下的汗珠,好像松脂那样滴在篝火上,使火焰燃烧得更为炽烈。灰褐色的阴影里,跳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脸长得像个干瘪的刺瓜,拖着舌头,额上长刺,没有耳朵,齐腰束着一根毛茸茸的绳子,上面挂着一串武士的头颅和南瓜叶子。他走过来用嘴吹旺燃烧的枝杈,一群负鼠欢快地乱蹦乱跳,小矮人吸了一口火,不停咀嚼着,生怕自己也会像树脂一般燃烧。忽然,从黑黝黝的树林里传来了一声喊叫,于是远远近近响起了一片悲号,这是一些被抛弃在莽莽密林中的土著部落发出的悲号。他们为了填饱辘辘饥肠,为了湿润干渴的喉咙,为了战胜恐惧、冲动,为了满足人体的需要,祈求火的赐予者托依尔神把产生光和热的松明火把还给他们。托依尔神果真来了,他驾驭着一条由鸽子的乳汁汇成的河流,飘然降临。麋鹿飞快地奔跑着,欲与流水比速度,它们的犄角比雨丝还纤细,轻盈的四蹄从流沙上腾起,凌空飞驰。鸟雀展翅翱翔,好让自己流动的倒影永远留在水面上,它们的骨骼比自己的羽毛还轻盈。轰隆隆!轰隆隆!……地下传来了轰鸣声。托依尔神要求用活人做祭祀。土著部落便把自己最优秀的猎手带到了他的面前。猎手们带着高举的吹箭筒和装上了弹丸的投石器,随时准备出猎。“这些人,干什么的!他们会猎捕活人吗?”托依尔神问道。轰隆隆!轰隆隆!……地下传来了轰鸣声。“会的,你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他们齐声答道,“只要你这位火的赐予者能把火种还给我们,免得我们的皮肉、骨骼、指甲、舌头、毛发受冻受寒;只要你能让我们继续活下去,干什么都行,尽管我们自己也在自相残杀,随时都会死去。”“我很满意!”托依尔神说道。轰隆隆!轰隆隆!……地下传来了轰鸣声。“我很满意!现在我可以把我的统治建立在人猎捕人的基础之上了。从此就不会有真正的死和真正的生了。大家都为我高举希卡拉酒罐畅饮狂舞吧!”
于是每一个猎手——武士——都拿起一个希卡拉(5),气喘吁吁地,随着咚咚的鼓声、隆隆的地声和呼呼的风声,在托依尔神的面前狂舞起来。
等到眼前这些匪夷所思的景象消逝之后,卡拉·德·安赫尔才向总统告辞。出门时,国防部长叫住了他,交给他一叠钞票和他的大衣。
“将军,你还不走?”他无话找话地说。
“我还走不了……我要是能赶得上去送你最好,要不然,咱们俩也许得改日再见了。我还得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听……”将军说着,侧首向右,倾听屋子里主子的动静。
* * *
(1)玛雅-基切神话中的司火之神。
(2)法语:“怎么说?”
(3)美国佬把“超人”的“人”说成类似于英语单词fellow的ferro,又把ferro延展为ferrocarrilero(铁路工人)。
(4)指希腊神话中的司法女神忒弥斯,用布蒙眼,以示公正。
(5)希卡拉,中美洲土语,意为盛酒用的匏瓜壳。
三十八 旅途
在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雨水汇成河流,从屋顶上倾泻而下。这奔腾的河水没有流进家里,而是流向远方广漠的原野,或许直至大海。一阵狂风猛然吹开了窗户,雨点宛如粉碎的玻璃碴子,撒进了屋里,窗帘吹得卷了起来,纸片四散乱飞,房门砰嘭作响。但是,卡米拉毫不在意,依然整理着丈夫的行装,好像这几只箱子总也装不满似的。尽管头顶上电闪雷鸣,为她的秀发缀满了耀眼的头饰,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感到这世界上既无完美,也无不同。在她看来,万物都是一个样,都像她这样,空虚,心碎,既无躯体,又无灵魂。
“……留在这里生活下去,还是远远地离开这头野兽,这可大不一样!”卡拉·德·安赫尔一面关上窗户,一面重复着说道,“你说呢?……我就等着这一天到来!兴许我从此能远远躲开他了!”
“可是,你昨晚对我讲的,在他家里看到的那些希卡拉巫师跳舞,算是怎么回事呢……”
“这你大可不必介意!……”一阵隆隆的雷声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你说,这些巫师能预卜未来吗?你想一想,是他亲自派我到华盛顿去的,是他替我出的旅费……事情就是这样,别胡思乱想了!我只要一离开这里,就另打主意,一切都好办了,你可以托辞你有病,或我有病,前来找我,到那时候,让他到天涯海角去找我们吧!……”
“要是他不让我离开这里呢?……”
“那我就悄无声息地再回来,虽无所得,但也无所失,你说不是吗?事在人为嘛……”
“你总是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简单!……”
“凭我们手头现有的这点家财,我们远走高飞,到哪儿也能生活。活着就得像个活着的样子,犯不着像现在这样,整天低三下四地唠叨什么:‘我的想法跟总统先生完全一致,我听您的;我的想法跟总统先生完全一致,我听您的……’”
卡米拉抬起泪汪汪的眼睛默默地望着他,嘴里像被一团乱发堵住,说不出一句话,耳边除了哗哗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
“你哭什么呢?……别哭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
“唉,跟女人打交道总是这样子!”
“你别管我!……”
“你老是这么哭,要病倒的;看在上帝面上,别哭了!……”
“不,你别管我!……”
“干吗哭哭啼啼的,好像我是去送死,或者有人要把我活埋了似的!”
“你别管我!”
卡拉·德·安赫尔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在他那铁石心肠从不轻易落泪的男子汉的面颊上,弯弯曲曲地淌下了两行热泪,好像两串永远拔不掉的钉子。
“你可要给我写信……”卡米拉喃喃地说。
“那当然……”
“我恳求你务必做到这一点!要知道我们两人从来没有分离过。千万要给我常写信;我要是一天天盼望着,得不到你的音讯,那我一定会难过死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轻信别人,听见了吗?谁说的话你都不要轻易相信,尤其不能听信本国人的话,这些人坏透了……我特别要叮嘱你的是……”丈夫的亲吻打断了她的话,“……我要你……要你……要你……常给我写信!”
卡拉·德·安赫尔关上了行李箱,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温存而显得有点呆滞的眼睛。倾盆大雨下个不停,雨水沿着檐沟哗哗地直往下流,像一条沉重的锁链。一想到天快亮了,离分别的时刻愈来愈近,两个人都悲伤得说不出话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地解衣就寝,只听得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这嘀嗒声在一分一秒地扣除着他们临别前的最后时刻——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蚊子的嗡嗡叫声,烦得人难以入睡……
“哎呀,现在我才想起,我忘了关好门窗别让蚊子进来!天呀,我真糊涂!”
卡拉·德·安赫尔没有答话,只是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他觉得,她简直像只纤弱得连叫都不会叫一声的小绵羊。
他们不敢熄灯,不敢合眼,也不敢说话。他们觉得在亮光下彼此格外亲切,一说话反而会疏远,而闭上眼睛会使他们分离……黑暗中,两个人会感到相距遥远,更何况这是最后的一个夜晚,要说的话如此之多,不管说多久,也总嫌不够,好像两个人是在通过电报交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女仆们在菜地里追逐一只小公鸡,嘈杂声响彻了整个庭院。雨已经停了,积存的雨水顺着檐沟一点一滴地往下落,好像古代计时的滴漏。小公鸡拍打着翅膀,在地上乱跑乱飞,拼命想逃避一死。
“我的心肝宝贝……”卡拉·德·安赫尔在她耳旁悄声地说,一面用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
“亲爱的……”她说着,蜷缩双腿,紧贴着他的身子。她的双脚在褥单上不停地移动,好像双桨在一条深不可测的河面上划着。
女仆们还在追捕小鸡,奔跑着,喊叫着。小公鸡从她们手里挣脱了出来,浑身哆嗦,声嘶力竭,瞪大了眼睛,张着尖嘴,展开了翅膀,气喘吁吁地向前狂奔。
他们两个紧紧地抱成一团,相互用颤抖的手指抚爱,时而神思恍惚,时而飘飘欲仙……“亲爱的!”她对他说。“……我的心肝!”他对她说……“我的宝贝!”她对他说……
小公鸡撞到了墙上,或者说,墙压在了小公鸡身上……对小公鸡的心脏来说这两件事反正都一样……小公鸡被拧断了脖子,快要断气时,还使劲扑棱翅膀,像要飞跑。“这倒霉的东西,临死还拉泡屎!”厨娘嚷道,一面抖落着粘在围裙上的鸡毛,一面跑到积满雨水的石槽里去洗手。
卡米拉闭上眼睛……感到了丈夫的体重……翅膀在扇动……一些黏湿的东西留在了她体内……
时钟走得更慢了,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卡拉·德·安赫尔匆匆翻阅总统特派一名军官送到火车站来给他的一摞文件。深灰色的屋顶越来越快地向后倒退,仿佛城市伸出了肮脏的指甲在抓挠天空。他看完文件,心定下来了。他感到,远远离开了那个家伙,坐在服侍周到的头等车厢里,既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钱包里还装着支票簿,这有多么幸运!他眯缝着眼睛,想要好好品味一下内心的欢乐。火车在奔驰,田野好像也在跟着飞跑,两旁的树木、房屋、桥梁,像顽童似的在飞奔追逐,一个跟着一个在奔跑……
……坐在头等车厢里,远远离开那个家伙,这有多么幸运!……
……一个跟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房屋在追赶树木,树木在追赶篱笆,篱笆在追赶桥梁,桥梁在追赶道路,道路在追赶河流,河流在追赶山丘,山丘在追赶云彩,云彩在追赶庄稼,庄稼在追赶农夫,农夫在追赶牲口……
……坐在服侍周到的头等车厢里,既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
……牲口在追赶房屋,房屋在追赶树木,树木在追赶篱笆,篱笆在追赶桥梁,桥梁在追赶道路,道路在追赶河流,河流在追赶山丘,山丘在追赶云彩……
……一个小村庄的倒影,在一条混浊发黑的小河河面上一掠而过。
……云彩在追赶庄稼,庄稼在追赶农夫,农夫在追赶牲口,牲口在……
……既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钱包里还装着支票簿……
……牲口在追赶房屋,房屋在追赶树木,树木在追赶篱笆,篱笆在……
……钱袋里装着很多支票!……
……一座桥梁像一把中提琴,在车窗口一闪而过……车窗外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闪过一排排铁栏杆,一会儿掠过一双双燕子的翅膀……
……篱笆在追赶桥梁,桥梁在追赶道路,道路在追赶河流,河流在追赶山丘,山丘在……
卡拉·德·安赫尔把头靠在藤椅的靠背上,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海岸那边是一片低洼、平坦、炎热而又色彩单调的土地。他看着看着,困倦起来,脑子变得模糊了。明明自己是坐在火车里,觉得又没有坐在火车里,而是落在火车后面,火车隆隆地走远了,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尸体,尸体,尸体,尸体……(1)
逃命的人总是坐卧不安,惊恐万状的,甚至觉得连呼吸的空气中都渗透着危险。他昏昏然打了个瞌睡。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安坐在座位上,好像是从一个看不见的窟窿里跳上了火车。他感到颈背酸痛,脸上沁出了冷汗,眼前苍蝇乱飞。
在葱绿的丛林上空,凝聚着吸足了海水的云团;灰色的丝绒般的乌云里,隐藏着利爪般的闪电。
前面出现了一座村庄,由远而近,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看上去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村庄。杏仁圆饼似的房舍散布在一堆堆干枯的玉米叶垛之间。村子的一端有一座教堂,另一端有一座公墓。“但愿我能像修建这座教堂和公墓的村民一样具有信仰!”卡拉·德·安赫尔心里感叹道,“世界上只有信仰和死者是永在的!”他一想到自己将要远走高飞,不禁悲喜交集,两眼湿润。这一片春意盎然的土地,正是他的家乡,他的所爱,他的母亲。尽管远离这些村庄会使自己重获新生,但离乡背井的人毕竟只是活人中的死人,流落异国他乡,永远背着无形的十字架和墓碑石。
过了一个车站又一个车站。列车不停地奔驰着,在衔接不良的铁轨上左右摇晃。机车的汽笛发出一声声长鸣,制动器时而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头的烟囱喷出一团团的浓烟,萦绕在山丘的上空。旅客们都用帽子、报纸和手帕当扇子扇着风,在炽热的空气里,人人都闷得喘不过气来,汗流浃背,仿佛浑身上下挂满了泪珠。不舒适的座位,嘈杂的声音和汗湿的衣服,使每个人都烦躁不安。衣服里像有无数只小虫在蠕动,头皮奇痒难受,嗓子渴得冒烟,心里充满了死一般的悲凉凄惶。
经历了似火骄阳的蒸烤和滂沱大雨的冲刷,黄昏终于降临了。在云雾消散的地平线那边,远远地出现了一座万家灯火的市镇,宛如璀璨发光的沙丁鱼,浸泡在蓝色的油汁里。
列车上的侍者走过来点亮了一节节车厢里的灯。卡拉·德·安赫尔整了整衬衣的硬领,打好了领带,看了看手表……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到达港口了,可是对他来说,好像还得等待一个世纪。他是多么焦急地期望着平安无事地登上轮船呀!他把脸贴在车窗上,想要看清楚黑暗中的景物。他闻到了植物吐出新芽的气息。他听出火车正从一条河上驶过,再往前也许还是这条河吧?……
火车减低了速度,正在驶过市镇的街道,在黑暗中看去,就像轮船上一排排的吊床。列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二等车厢里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纷纷下车之后,车轮重又转动,缓缓地向码头驶去。已经听得到海浪拍打海岸的回声,看得见散发着沥青味的海关大楼里昏暗的灯火,感受到千千万万生长在淡水和海水里的生灵们半睡半醒的喘息声……
卡拉·德·安赫尔老远就向站在月台上等候他的港口警备司令打了招呼。“法尔范少校!”他惊呼了起来。在这困难关头,能遇见受过自己救命之恩的朋友,该有多高兴呀!“法尔范少校!……”
法尔范少校也老远就向他敬了个礼,并从车窗口外告诉他说,不必操心行李,过一会儿兵士们就会来替他送上船去的。列车一停下,少校就走上车来,恭恭敬敬地同他握手问候。其余的旅客都匆匆忙忙地走下车去……
“你一向可好?……旅途顺利吧?……”
“你一向可好,亲爱的少校?其实用不着问,一看你的气色,就知道……”
“先生,总统先生给我发了个电报,叫我听从你的调遣,不让你感到有一点儿不方便之处。”
“多承关照,少校!”
不多一忽儿,车厢里已空荡无人。法尔范把头伸出车窗,大声喊道:
“中尉,快叫他们上来取行李。慢慢吞吞的,在干什么哪?”
话音刚落,车门口便出现一群荷枪实弹的兵士。卡拉·德·安赫尔这时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圈套,可是为时已晚。
“我奉总统先生之命,”法尔范手执左轮枪对他说道,“宣布你被捕了!”
“少校,你听我说!……如果是总统先生……这怎么可能呢?……那么好吧,请你跟我来,允许我发个电报……”
“堂米盖尔,命令断然无误,你还是老实点为好!”
“那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能耽误了船期,我有重任在身,我不能……”
“不必多说,请你把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立即交给我!”
“法尔范!”
“听见没有,快把东西交出来!”
“不,少校,你听我说!”
“不得违抗,听见没有,不得违抗!”
“少校,你还是听我说!”
“不必多费口舌!”
“我持有总统先生的密令……你将为此负责!……”
“上士,搜查这位先生!……瞧着吧,咱们俩究竟谁厉害!”
这时有一个人,用手帕捂着脸,从阴暗处走了出来。他的个子和卡拉·德·安赫尔一样高,脸色和卡拉·德·安赫尔一样苍白,头发和卡拉·德·安赫尔一样浅黄色。此人把上士从真正的卡拉·德·安赫尔身上搜出来的所有东西(护照,支票簿,结婚戒指——这是上士吐了一口唾沫才从他手指上捋下来的,戒指上还刻着他妻子的名字——袖扣,手帕……)全都拿了过去,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过了好长时间,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这个刚被捕的囚犯连忙用双手捂住耳朵,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想,他要是早点破门而逃就好了,跑呀,飞呀,横渡海洋,就不至于束手就擒——他脑子里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全身都像伤口发作似的痛苦难受——可恨那个冒名顶替的人竟带着他的行李,坐进十七号客舱,直奔纽约而去了。
* * *
(1)原文中的“愈走愈远(卡达贝斯)”连读时发音与“尸体”(卡达贝尔)相似,也很像火车行驶时发出的声响。
三十九 港口
涨潮前,海面上风平浪静,一切都沉浸在静谧之中,只有被海水濡湿的蟋蟀翅膀上闪烁着点点星火,水面上映出了灯塔的光影,忽隐忽现,最后也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一个囚犯来回踱着步,他好像刚刚经过一场斗殴,蓬头散发,衣衫不整。他坐立不宁,不住地长吁短叹,喃喃自语,做着手势,仿佛那些在睡梦中要从上帝的手里挣脱出来的人,不让上帝把他们拉去增添人间罪孽,成为暴亡者的新魂,充当冷酷杀手的刀下鬼,落得个一觉醒来时肝脑涂地的下场。
“唯一让我感到一点宽心的是法尔范在这里!”他一再地自言自语道,“好歹他是这里的司令官!他至少会让我妻子知道,我是挨了两枪后被埋掉的,也算是报个平安家信!”
他在车厢里踱来踱去,两只脚像锤子似的在地板上蹬得咚咚发响。车厢外,两排哨兵像木桩那样站立在铁路两旁,然而,哨兵可以囚住他的身,却囚不住他的心。他回忆着刚才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小市镇,漆黑夜晚的泥泞,白天烈日下灼热的尘埃,令他感到阴森可怖的是教堂和公墓,教堂和公墓,教堂和公墓。世上只有信仰和死者是永在的!
港口司令部楼顶上的大钟当的敲了一下。钟声像蛛网似的向四面扩散。半小时过去了,现在时针指着午夜十一点三刻。法尔范少校懒洋洋地先把右臂伸进了制服的袖管里,然后再把左臂也伸了进去,接着,又慢吞吞地开始扣纽扣,从肚脐一直往上扣,同时,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东西:一张活像张着嘴巴打哈欠的共和国地图,一条沾满鼻涕、还停着几只苍蝇的毛巾,一只大海龟,一支猎枪,几个背包……他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往上扣,直扣到脖子底下。他扣到脖子时,把头仰了一下,无意中目光接触到了一样东西,使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原来这是总统先生的肖像。
他扣好了全部纽扣,放了个屁,凑近煤油灯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拿起马鞭……走到街上。兵士们没有听见他走过去;他们像木乃伊似的裹着斗篷睡着了。站岗的哨兵向他行了个举枪礼;值班军官一跃而起,慌忙想吐掉睡着时叼在嘴上的香烟烧剩的灰烬,差点儿没有顾上举手敬礼:“报告长官,平安无事!”
一条条江河流入浩瀚的大海,就像猫咪的胡须伸进牛奶碗里一样。树木在水中的倒影,正在发情期的笨重的鳄鱼群,亮晶晶的沼泽地蒸发出的热气,伤心人的眼泪:这一切都将随着流水注入大海。
一个手里提着马灯的人走进车厢,他后面是法尔范,紧跟着又进来两个嬉皮笑脸的兵士,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准备捆绑囚犯用的绳索。法尔范一声令下,兵士们忙把囚犯绑好,带着他朝市镇的方向走去,后面紧跟着一小队原来看守车厢的海关缉私兵。卡拉·德·安赫尔没有反抗。看着少校的举止行动,听着他厉声命令兵士不得姑息犯人(其实不用交代,他们早已在虐待俘虏了)的口气,安赫尔还自以为猜出了他的这位朋友的花招,即事先不动半点声色,等到了司令部,再给他大开方便之门。不料他们没有把他带往司令部,而是一走出车站,便转向离铁路干线最远的一段支线,那里停着一节闷罐货车,车厢里遍地都是马粪。兵士们拳打脚踢地把他推上这节货车,又不问情由地揍了他一顿,显然是预先得到了命令的。
“法尔范,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他转身向走在最后面的少校大声问道。少校正在跟提灯的人聊天。
他得到的答复是挨了一枪托。这一枪托不是打在背上,而是打在脑袋上,打得他耳朵鲜血直淌,扑倒在马粪堆里。
他喘了一口气,吐出嘴里的马粪,点点鲜血滴在衬衫上,他想抗议。
“给我闭嘴!给我闭嘴!”法尔范扬起马鞭,大声喝道。
“法尔范少校!”卡拉·德·安赫尔怒气冲冲地喊道。空气里散发着血腥味,这会儿他什么都不怕了。
法尔范唯恐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便使劲抽了他一鞭,那个倒霉人的脸颊上立即肿起了一道血红的鞭痕。他跪在地上,挣扎着,想脱开反绑在背后的双手。
“……我明白了……”他怒不可遏,用颤抖的声音和讥讽的语调说道,“……我明白了……打完了这一仗,你又可在肩章上增添一道金杠了……”
“住嘴!你不想活了……”法尔范咆哮如雷,又扬起了马鞭。
提灯人拉住了他的胳臂。
“打呀,不必住手,不用害怕;鞭打算什么,我是男子汉大丈夫,鞭子不过是孬种的武器!……”
霎时间,两下,三下,四下,五下,鞭子朝着犯人劈头盖脸地抽来。
“少校,请息怒,请息怒!……”提灯人在一旁劝解道。
“不,不!……我非得好好收拾这婊子养的不可……他胆敢反对军队,哪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狗强盗……臭狗屎!……”马鞭打断了,他便用手枪筒继续打,直打得犯人的头上、脸上一片血肉模糊。他每打一下,便用嘶哑的声音骂一声:“……你反对军队……政府……你这狗强盗……饶不了你……”
这个气息奄奄的受害者像一具死尸似的倒在马粪堆里,被货车从路轨的这头到那头,来回来去地拖着。货车要等到各节车厢调度好以后,才把他送回首都去。
那个提灯人在货车厢里找了个地方坐下,但法尔范要他陪自己出去。于是他们两人便坐在司令部里等待开车的时间,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我头一次想当便衣警察,”提灯人讲道,“是走了我的一位朋友的门路,他叫卢西奥·巴斯克斯,绰号‘天鹅绒’。”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少校说。
“不过那一次我没有如愿以偿当上便衣,虽然我那个朋友门路很广。他这个人十分圆滑,你想呀,要不人家怎么会叫他‘天鹅绒’呢!便衣没当上且不说,我自己还坐了牢。为了赎我出牢房,还赔了一笔钱——那时我已结婚——我和我老婆开了一个小铺子。我那可怜的老婆,还落到了醉春院里……”
法尔范一听到“醉春院”三字,精神一振,但一想到那个曾经迷得他发狂的臭婊子“小肥猪”,浑身凉了半截。他眼前好像看见卡拉·德·安赫尔在不停地冲着自己说:“……肩章上增添一道金杠!……增添一道金杠!”他仿佛沉入了水底,在不断地跟这个鬼影搏斗。
“你老婆叫什么名字?你知道,醉春院里的姑娘们我差不多全认识……”
“唉,你别打听什么名字了,她刚进去就出来了。我们的孩子就死在那里,她因而神经错乱了。你知道,总不能强迫人干不愿意干的事吧!……她眼下在医院洗衣房里,帮修女们干活。她可不是那种当妓女的坏女人!”
“这么说,我倒是见过她。还是我到警察局去领了孩子的殡葬许可证呢。在琼太太那里守了一夜尸。不过我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孩子是你的儿子!……”
“你想想,我自己当时还关在监牢里,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唉,过去的事情真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我呢,当时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下贱女人竟在总统先生那里告了我的黑状……”
“自从这个卡拉·德·安赫尔和卡纳莱斯将军勾结上后,就跟将军的女儿打得火热,后来把她弄去做了老婆。而且还听说,他违抗了老板的命令。我知道的这些事,全都是从‘天鹅绒’巴斯克斯那儿听来的。巴斯克斯就是在将军逃跑前几小时在一家名叫杜斯特普的小酒馆里碰见他的。”
“杜斯特普?……”少校重复了一遍,竭力想回忆起这个耳熟的名字。
“那是一家小酒馆,就在街口的拐角上。天呀,那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大门两旁的墙上画着两个人像,一男一女,那女的弯着胳臂对男的说:‘来跳个小“杜斯特普”舞吧!’那男的手里拿着一只酒瓶,回答她说:‘不,我在跳大“杜斯特普”舞!’这两句话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火车慢慢地开动了。一片粉红色的朝霞浮现在蔚蓝色的海水上空。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村庄的茅舍,远处的山峦,沿海贩货的破旧小船和港口司令部的大楼——这座建筑物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火柴盒,里面装着一群身穿军装的蟋蟀。
四十 捉迷藏
……“他走了已经好几个钟头了!”丈夫出门的当天,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计算着。到后来,已经难以按小时计算,只能说:“他走了已经有好几天了!”可是两个星期之后,按天算也算不清了,便说:“他走了已经好几个星期了!”一个月过去了。再往后,按月算也算不清了。一年过去了。再往后按年头也算不清了……
卡米拉坐在客厅的窗户口,掩身在窗帘后面,悄悄张望着邮差,生怕街上有人看见她。她已经怀孕了,正在给婴儿做小衣裳。
邮差来时,常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因为他总是像个瞎胡闹的疯子似的挨门挨户地敲门。砰砰的敲门声自远而近,一直传到窗口。每当卡米拉听到敲门声,看见邮差走近,就会扔下手里的针线,高兴得心都快要跳出胸口。盼望已久的信终于来了!“我亲爱的卡米拉……冒号……”
可是,邮差没有敲她家的门……可能……也许再过一会儿……于是她又做起针线活来,嘴里哼着歌儿,借以驱散心中的烦恼。
下午邮差又来了一趟。从窗口走到门旁的这段时间里,她一个针脚也缝不成。她全身发凉,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期待邮差前来敲门。当她确信屋里依然寂静无声,没有一点动静时,她闭上了眼睛,内心充满了恐惧,伤心地失声痛哭。她感到一阵恶心,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出去问一声呢?说不定……是邮差忘记了——哪有这样混账的邮差——没准明天他会把信带来,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
第二天,她飞也似的跑去开门,差点把门撞倒。她之所以快步出去等候邮差,不只是为了免得邮差忘记自己,也是想试试自己的运气如何。可是邮差像往常一样从门前走过,根本没有留神她那无言的诘问。邮差穿着豆绿色的制服——据说这种颜色象征着希望——长着一双小小的蛤蟆眼睛,牙齿龇露在嘴唇外面,活像解剖学教室里的头颅模型。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四个月过去了……
她再也不上临街的那几间屋子里去了。在内心悲伤的重压之下,她只想躲到家中最僻静的后房去。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像破家具、劈柴、木炭、土瓮和垃圾似的,已经被人遗弃了。
“这不是她害喜,是思夫心切。”一位常帮人接生的女街坊听了女仆们讲起家里的这一情况,请教她该怎么办时,向她们做了这样的解释。其实,女仆们讲起这事也不过是闲聊而已,并非真要请她出主意,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各有妙招,绝不落后,什么要在神像前点蜡烛祈祷啦,什么节省家里负担啦,把家里稍微值钱一些的东西都一件件拿出去卖了。
忽然有一天,这个生病的女人出门去了。街上来往的行人,在她眼里都是些行尸走肉。她急于要去见总统。她躲在一辆马车里,避开熟人,其实几乎所有的熟人看见了她都扭转脸去,生怕跟她打招呼。她的早餐、午餐和晚餐,就是捏着浸透泪水的手帕熬过去的;她坐在接待室里几乎快把那块手帕全都咬碎了。这么多人等候接见,可见民众有多少疾苦!乡下来的农民只敢坐在漆金椅子的边上,城里人则把身子舒适地靠在椅子背上。男人们低声给女士们让坐,请她们坐扶手椅。从一扇门里传出有人在说话,那是总统!一想到总统,卡米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的儿子在她腹中蹬着小腿,仿佛在说:“咱们离开这儿吧!”有人在挪动身子,有人在打着哈欠,有人在低声交谈。参谋部的军官们在来回走动。一个兵士在擦一扇玻璃窗。苍蝇在嗡嗡乱飞。她腹中怀着的小东西在不停地蹬着小腿。“嗨,好凶呀!发什么脾气呢!我们马上就要见到总统了,要他告诉我们,那位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你,但回来时准会非常喜欢你的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哎呀,你别忙着出来掺和这个所谓的生活了!……不,不是我不愿你早出世,你最好还是待在里面安全些!”
总统没有接见她。有人告诉她最好先提出求见申请。于是她就发电报,寄信,呈上贴着印花税票的书面申请……然而,这一切全都无济于事,总统一概不予理睬。
从天黑到黎明,她通宵没有合眼,泪水快汇成了湖泊。在一个宽阔的庭院里,她躺在一张吊床上,玩着一块味道妙不可言的糖果和一只黑色的漆布皮球。她嘴里含着糖果,手里拿着皮球。她在把含在嘴里的糖果从腮帮子的一边移到另一边时,皮球从手里滑了下来,掉在吊床底下的石板地上,滚向庭院很远的地方;她嘴里的糖果越变越大,而球则越滚越远,最后远得看不见了。她没有完全睡着,身体碰到被单,不禁打了个寒战。原来是在电灯光下做了一个梦。三番两次像皮球似的从手里滑下来的是一块肥皂,像糖果似的在嘴里愈胀愈大的是早餐时吃剩的一块面包——她吃东西完全是为了活下去。
街上空无一人,人们都做弥撒去了。她就跑到政府各部去守候部长们。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对付那些看大门的爱嘟哝的小老头儿。她跟他们说话,他们连理都不理;她坚持要进去,他们就板起长满老人斑的面孔干脆把她撵出门外。
卡米拉这时想起了那场梦的另一部分。她的丈夫跑去捡那个皮球。在宽广的庭院里,小黑球在滚动。丈夫跟在小球后面越走越远,越变越小,小得像是从凹透镜里看出去一样,直到人和球一道消失为止。那时她没有想到儿子,只感到嘴里的糖果在越变越大。
她给驻纽约的领事,驻华盛顿的公使,给一位女友的朋友,给一位男友的内兄,都写过信,恳求他们打听她丈夫的消息,可是这些信犹如扔进了垃圾箱。后来,她从一个开杂货铺的犹太商人那里得知,美国公使馆里有一位可敬的秘书,他既是外交官,又是密探,他打听到了有关卡拉·德·安赫尔到达纽约的可靠消息。不仅官方消息证实了他确已离船上岸——在港务局的入境登记簿上,他下榻过的旅馆的住房登记簿上,以及警察局的户口登记簿上全都有这样的记录——而且当地报纸和刚从美国归来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现在人们正在四处寻找他,”犹太人告诉她说,“不管是死是活,都得找到他。然而,又有可能他从纽约乘坐另一条轮船到新加坡去了。”“新加坡在哪里呢?”她问道。“在哪里?在印度支那。”犹太人回答时假牙磕碰得咯咯作响。“请问,从那里来信要多少日子呢?”她追根究底地问道。“确切的日子我也说不上,大概要不了三个月吧!”她掐着指头算了算,卡拉·德·安赫尔离家已经四个月都不止了。
不在纽约就在新加坡……这可真是搬掉了压在她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他平安地住在远方,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消息呀!原来并不像人们谣传的那样,说什么他在港口就被人杀死了。他虽然离她很远,在那遥远的纽约或新加坡,可是在心里他永远和她在一起。
她连忙扶住犹太人杂货铺的柜台,免得摔倒。意外的喜悦使她感到头昏目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腾云驾雾,飘忽在锡纸包的火腿、意大利运来的裹着稻草的酒瓶、各色罐头、巧克力糖、苹果、青鱼、橄榄、鳕鱼、麝香葡萄酒之间,又仿佛挽着丈夫的胳臂在各国游览。“我真傻,何必自寻烦恼呢!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不给我来信。是呀,应该把这出喜剧演下去。我的角色就是一个被负心郎遗弃的女子,怀着满腔忌恨去千里寻夫……要不就是一个希望在分娩的困难时刻能有丈夫守候在身旁的妻子。”
她订好了舱位,收拾好了行李,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着动身了;不料上面传下命令,拒绝发给她出国护照。一个满脸横肉,牙齿被尼古丁熏黑的人,一张一阖地动着嘴巴,告诉她说,根据上司的命令,不能发给她护照。她也一张一阖地动着嘴巴,试图重复这两句她以为听错了的话。
她花费了很大一笔钱,给总统拍了许多电报,但总统一直不予答复。各部部长也都无能为力。国防部副部长是个天生对妇女心善仁慈的人,也劝她不必再白费力气了,政府不会发给她护照的,还说都怪她丈夫当初不该戏弄总统先生,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
有人建议她去求求那位“通天”人物高个子神甫帮忙,也许他肯向总统说情,或则去走一走总统先生宠爱的骑师的一位情妇的门路,说不定她能说服总统。正在这时又传来消息说,卡拉·德·安赫尔已得了黄热病死在巴拿马了,于是有人愿意陪她去找会招魂术的巫师招魂,看看丈夫是否真的死了。
一般来说,招魂巫师都是有求必应的,唯独卡米拉找到的那个巫婆有点不太愿意干,她说:“让总统先生仇人的灵魂附在我身上,这多不合适!”说着两条瘦腿在她那冰凉的衣服下面索索发抖。可是顽石也禁不住苦苦哀求和金钱的诱惑。收下一份重礼以后,巫婆答允了。灯熄灭了。在黑暗中,卡米拉听到有人在召唤卡拉·德·安赫尔的阴魂,她害怕得几乎昏了过去,最后不得不由别人架着拖了出去。她听见了丈夫说话的声音,说他已葬身在公海里了。现在他到了一个无所他求、一切皆有的地方,他有一张无与伦比的床铺:海水作床垫,鱼儿当弹簧,子虚乌有是他最舒适的枕头。
卡米拉一天天消瘦下去,还不到二十岁,却像老猫似的满脸皱纹,那双碧绿的眼睛深陷了进去,突显出两个跟自己那薄得透明的耳朵一般大的黑眼窝。她生下了一个男孩。遵照医嘱,她一下床就搬到乡下去居住一段时间。贫血症、肺结核、神经错乱、忧郁症,日益折磨着她。她好像在抱着孩子踩钢丝,不知如何迈步。她得不到一点丈夫的音信,于是幻想能在镜子里找见他(据说翻船遇难的人能在镜子里再现),希望能在儿子的眼睛里找见他,希望能在自己的睡梦中与他在纽约或新加坡相会。
在树影婆娑的松林中间,在园子的果树中间,在田野高耸入云的古木中间,她熬过了痛苦的长夜,迎来了曙光。圣灵降临节的那个星期天,她的儿子受了洗礼,取名米盖尔。模仿鸟互相用嘴喙抚爱着,它们扇动轻巧的翅膀,发出悦耳的啼啭;老绵羊深情地舔着小羊羔,母羊的舌头在新生的羊羔身上来回舐动,小羊羔眯缝着长睫毛的眼睛,尽情地领受着母亲的抚爱;小马驹在母马的身旁欢蹦乱跳,母马湿润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它们顽皮的孩子;小牛犊张着馋涎欲滴的幸福小嘴,触碰着母牛鼓胀的乳房,发出哞哞的叫声。这是一个多么完美幸福的星期天呀!不知怎的,洗礼仪式的钟声刚敲完,卡米拉就连忙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好像生命在她身上重又复苏了。
小米盖尔在乡下渐渐长大,成了乡下人;卡米拉再也没有踏进城里一步。
四十一 平安无事
每隔二十二小时,一道亮光穿过蜘蛛网和石墙的缝隙射进地牢里来;每隔二十二小时,借着这道亮光,一根打满结子的烂麻绳把一只铁锈斑斑的煤油桶送下地牢,里面装着给犯人们吃的饭菜。关在十七号牢房里的那个犯人,一见桶里漂着几片别人吃剩的肥肉和玉米饼的油腻稀汤,就把脸扭了过去。他宁可饿死,也不愿尝一口这种东西;于是一连几天,洋铁桶送下来又原封不动地吊上去。但是饥饿折磨得他难以忍受,他双目失神,眼窝深陷,一面大声说着胡话,一面在四步见方的地牢里踱来踱去。他咬着手指,揪着冰凉的耳朵。有一天,洋铁桶又吊了下来,他像唯恐有人从他手里抢走似的,直扑过去,一把抓住铁桶,嘴、鼻、脸、头发,一股脑儿都浸到桶里,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不一会儿就把桶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当绳子往上拉时,他跟一头喂饱了的牲口似的,望着吊上去的空桶,感到心满意足。他还不住地舔着指头,咂着嘴唇……可是这一乐趣片刻即逝。吃下去的东西霍地一下子全呕了出来。他边呕吐,边咒骂和呻吟……肥肉和玉米饼好像粘住在肠壁上一样,想吐也吐不出来。一阵阵恶心使他难过得一会儿张开嘴巴,一会儿扶住墙壁,仿佛快要掉进万丈深渊。过了很久,他才喘过一口气。呕吐虽然停止了,却觉得一切都在旋转。他用手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摸了摸沾满口水的肮脏胡子。他两耳嗡嗡鸣响,冰冷粘湿而又酸涩的汗珠,像电池里流出来的浆液那样,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淌。那道亮光消逝了,从出现到消失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他仿佛在跟自己搏斗,双手抓住了自己像遗骸似的身子,吃力地坐了下去,伸直双腿,头靠在墙上,像服了烈性麻醉剂那样,眼皮沉重地垂下,全身瘫软。可是,要睡又睡不稳。由于空气不足,他感到呼吸困难,全身瘙痒得双手不停地抓挠,两腿交替着上下屈伸,手指拼命地挠着喉咙,想挖出那块在里面燃烧着的火炭。他似睡非睡,嘴巴一张一阖,活像一尾离开了水的鱼,想用干枯的舌头舔一舔寒冷的空气。他大声喊叫,这时他已经完全苏醒,但像被一团火烧得迷迷糊糊。他站了起来,踮起脚尖,尽量挺直身子,想让别人听到他的喊声,可是他的呼喊只不过在地牢的穹顶下激起了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回声。他用拳头捶着墙壁,用脚跺着地,不住声地喊叫,喊叫很快变成了号叫:“……我要水,要汤,要盐,要油;给我一点儿吃的吧,水、汤……”
一股污血滴在了他的手上,这是被压死的蝎子的血……血水在不住地往下流,想必是许多只蝎子……是天上所有被压死的蝎子流的血汇成了雨水……他用舌头舔着滴下的血水止渴,真不知道是什么人恩赐给他这种甘露。不料这种甘露后来竟使他遭受了更大的折磨。冬天冰冷彻骨的雨水在地牢中积成了水洼,为了不让双脚泡在水里,他不得不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站在那块平时当枕头用的石头上,浑身湿得像只落汤鸡,冰冷彻骨。他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站在那里,打着寒战和呵欠。他忍受着饥饿的煎熬,那只装油腻稀汤的洋铁桶却迟迟没有下来。他吃东西时,也像所有饿得皮包骨头的人一样,梦想一顿饭吃成胖子,但没等最后一口饭咽下就站着睡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上面又放下一只铁桶来,这是给单人牢房犯人用的便桶。十七号牢房的犯人第一次听到这只桶放下,还以为上面又送吃的来了,由于那时他还不愿尝铁桶里的东西,看也没看就让铁桶吊了上去,怎么也想象不到那里面装的竟是粪便,因为粪便发出的臭味跟稀汤的气味相差无几。这只铁桶从一间牢房吊到另一间牢房,等轮到十七号牢房时,已装了将近半桶。糟糕的是,听到便桶在放下来,却一点也没有需要,而也许等到便桶碰着墙壁发出的破钟般的声响刚刚从耳边消失,却又有需要了。最折磨人的是,只要一想到那只讨厌的便桶,就完全没有大小便的欲望。它有时过了时候才送下来,有时干脆忘了送下来——这是常有的事——或则在吊下来时绳子断了——这几乎是天天发生的事——淋得某个犯人满身都是粪便。只要一想到那只四边锋利的方桶里装满着正在散发热气的人粪,肚内憋着的东西就会被吓了回去。可是,放过一次机会,就得再等二十二个小时,要是谁在这段时间里憋不住,就只好自认倒霉,又是吐酸水,又是肚子胀,又是哭,又是骂。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像野狗或小孩似的,翻肠倒肚统统排泄在地上,落得个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两个小时的亮光,二十二个小时的黑暗;一只盛稀汤的洋铁桶,一只装粪便的洋铁桶,夏季口渴难当,冬季遍地污水,这就是地牢里的生活。
“……你的体重一天轻似一天,”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已经听不出自己说话的声音了,“等到风能吹得动你时,它会把你吹回到日夜盼望着你归去的卡米拉的身边!她望眼欲穿,想必也瘦小得不成样子了!她决不会嫌你的手枯瘦如柴,她会用她温暖的胸膛使这双手重新丰满起来!……你的手太脏了吧?……她会用她的泪水替你把手冲洗干净!……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碧绿吗?……是的,像《画报》上的奥地利蒂罗尔的绿色原野,像青葱欲滴的翠竹……她那悦耳的嗓音,甜蜜的嘴唇,洁白的牙齿,有说不尽的风韵。她那窈窕的体态,何时再归我所有?她那纤纤细腰形如细长的‘8’字,又像飘飘摇摇旋转的焰火画出的雾状吉他……在一个燃放焰火的夜晚,我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天使们在行走,浮云在行走,屋顶迈着更夫的碎步在行走,房屋、树木,一切东西都跟着她和我在空中行走……”
他觉得卡米拉就在自己身边,他抚爱着她柔软、温暖的胴体,倾听着她的呼吸,用手摩挲她的肌肤,把她紧紧贴在胸前,紧得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条条肋骨连同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于是他又占有了她……
一阵轻微的快感骤然而至,没有引起全身抽搐,只感到一股凉气直穿过脊椎骨,喉咙一下子像被掐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像脱臼了似的垂了下来……
他原本就对使用洋铁桶解决内急深感厌恶,现在又因思念妻子而以如此可悲的方式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这益发使他感到悔恨交加,连挪动一下身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用自己鞋带上扯下来的一小块铜片,他拥有的唯一的金属工具,在墙上刻写着交叉在一起的卡米拉和他自己的名字。后来又利用每隔二十二小时照射进来一次的亮光,加刻了一颗心,一把匕首,一顶齿冠,一只铁锚,一个十字架,一艘帆船,一颗星星,三只像波形符号的飞燕,一列带着一股盘曲浓烟的火车……
幸亏身体虚弱,使他少受了许多肉欲的折磨。由于肉体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他在想念卡米拉时只是感到像在嗅闻一朵芳香的花儿,在听读一首美妙的诗。他从卡米拉忽然又联想到玫瑰花。他回想起了每年四五月间开放在他家餐厅窗前的玫瑰花。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常和母亲一起在那儿吃早饭。多么可爱的小耳朵状的玫瑰花丛!想起这童年时代的幸福时光,他又感到无限惆怅。亮光消失了……消失了……好像刚刚出现就消失了。黑暗像吞食薄饼似的吞噬了监狱的四壁,整个牢房好像一只封得密不透光的匣子。那只便桶已经按时送来。唉,这要是玫瑰花该多好!绳子徐徐放下来,洋铁桶碰撞着牢房的墙壁。他一想到伴随这位“高贵客人”而来的那股子臭气,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便桶吊走了,但臭气却久久不散。唉,这要是洁白得像早餐时喝的牛奶一样的玫瑰花该多好!……
随着岁月的流逝,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变得苍老了,其实使他迅速苍老的与其说是岁月,还不如说是内心的悲伤。他的脸上增添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头上长出了许多像冬蚂蚁翅膀似的白发。他的形容面貌全变了,与入狱前判若两人,简直像是一具死尸……缺乏空气,不见阳光,不能活动。他染上了腹泻、风湿症、慢性神经痛,双目几乎失明,最后和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是重见爱妻的希望;只是在爱情力量的鼓舞下,他那颗受尽折磨的心才能维持跳动。
秘密警察局长把自己的坐椅向后挪动了一下,收回双脚,放到椅子底下,脚尖支着地面,胳膊肘撑在深褐色的桌面上。他拿起钢笔,凑近灯光,用两个指尖揪掉了夹在笔尖上的一根细毛,因为夹着细毛的笔尖写出来的字活像长着须刺的小虾。他还不时地剔剔牙,然后,接着往下写道:
“……遵照指示(笔尖在纸上沙沙划动,留下了一道道墨迹),前面提到的那个名叫维奇的人和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在一起关押了两个月后,终于跟他建立了友谊。维奇在他面前扮演着滑稽戏,假装整天哭哭啼啼,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对他产生了友情,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触犯了总统先生,落到了这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地方。那个维奇总也不肯答话,一味用头撞地,呼天抢地地咒骂。在十七号犯人的一再追问下,维奇才松了口,说他出生在一个通用多种语言的国家,本人通晓数国语言,因为听说有这么一个国家,那里没有懂几国语言的人,就动身来到这里。对外国人来说,这儿确是一个理想的国家。他到处建立关系,广结友谊,挥金如土,诸事如意……有一天,他在街上邂逅一位女士,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她是有夫之妇?……单身女子?……还是年轻寡妇?……他不顾一切,只知道应该跟着她走!一双碧绿的眼睛多么美丽!小巧的嘴巴犹如茴香蜜酒!走起路来婀娜多姿,简直是位下凡的天仙!……他千方百计想上前与她搭讪,在她家门前徘徊不去。可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却有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开始形影不离地尾随其后……朋友们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朋友们见到他都转过脸去不答理。街上的石子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街上的石子听到他走过都直打哆嗦。房里的墙壁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房里的墙壁听见他问话就索索发抖。后来等到弄清原委时才知道,一切都怨自己行事鲁莽:原来他竟妄想追求总统先生宠爱的情妇……直到他被扣上无政府主义者的罪名关进监狱时才得知,这位太太本是一位将军的女儿,她之所以有此行径皆因她的丈夫遗弃了她,她要对他进行报复……”
“上述卧底维奇报告说,当他讲到这里时,只听到一阵像是蛇在黑暗中爬行的沙沙声,那个犯人把身子悄悄地挪近他,用低微得像鱼儿摆动鱼鳍一样的声音恳求他再说一遍那位太太的名字,维奇就又重复了一遍……”
“这时,犯人好像周身瘙痒似的开始用两手乱抓,他用手抓着自己那毫无知觉的身躯,抓着自己的脸,擦着满脸悲伤的泪水,而那脸早已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他又伸手去抓自己的胸脯,可是没有抓着,他的身子像沾满潮湿尘土的蜘蛛网一样,悄然倒在地上……”
“遵照指示,我如实地记录下了维奇的上述供词,亲自发给他八十七美元,作为他坐牢期间的酬报,并给了他一套旧的开司米毛线衣和一张去海参崴的船票。十七号牢房犯人的死亡证如此开具:无名男尸,死于腐烂性痢疾。”
“特此禀告总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