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约·伊克咧着嘴放声大哭,露出藤条般的舌头、狼奶一样洁白的牙齿。接着,又撕心裂肺地喊道: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声音渐渐哽住了。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群山蜷缩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回声。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群山的回声也渐渐哽住了: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见鬼去吧!”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说。她长得又高又瘦,黄不棱登的头发梳成两条光溜溜的辫子。“见鬼去吧”这句话是从她胸腔中发出来的还是从她那件衬衫发出来的,谁也说不清。大概是从她胸腔发出来的吧,那件衬衫都开线了嘛。噢,不光是开线,是撕破了。女人胸前兜着个孩子,胳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的小手一动一动的,看样子能抓着妈妈的绣花裙裾走路了。两个孩子都是她赶牛车的时候生下来的。她抛下了那个没用的男人(不光没用,还是个残废)。他既不能砍柴、挑水、放牲口,又不会割蜜、阉猫。她带着孩子把家里所有的东西装上牛车带走了。东西不多,总还有一点儿。什么东西也不给他留下。干吗要留给他?他只配早早去见上帝。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戈约·伊克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声喊道。他用两手、用鼻子、用耳朵东找西找,累得喘不过气来。老婆、孩子跑到哪儿去了呢?两行污浊的热泪顺着沾满尘土的双颊往下淌。

戈约·伊克不住声地嚎叫,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一声接一声地呼喊妻子的名字。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两眼本来就瞧不见东西,现在弄得连触觉也快要失灵了。猛然间,他仿佛听到逃跑的娘儿仨的欢声笑语,好像朝皮希古伊利托村方向去了。可两条腿却带着他朝相反的方向追去。要这两条腿有什么用啊!再过一会儿,他们娘儿仨就要攀上高山,山下是咆哮的太平洋的海岸。从山上下去,穿过一条乱石沟,就到海边了。夏天这条沟是条山道,一到冬天就变成一条河。清澈明净的流水沿着河床从高山流到海边,犹如找活儿干的人群从高寒山区拥向海边。深山的松林间,欢笑声直上云霄,五彩缤纷的小鸟腾空而起,飞越林梢,在空中翱翔。而沿海的土地却总是那样懒洋洋的。人到了那里也变得懒散了。河水也愈流愈慢,反射着阳光的碎影。在低湿地带的丛林中,天气变幻无常,人和水渐渐地腐朽发臭了。

戈约·伊克竖起耳朵,屏住呼吸。风很大,噎得他喘不出气来。憋了一会儿,他连忙换了口气。找不到老婆孩子,他着实吃了一惊。明明听到他们的声音嘛!是树叶声?小鸟儿声?飞瀑声?还是大地发颤,撼动万物的声音?他的心碎了。

听孩子们说,有人在这儿伐树。在被砍倒的大树当中,最细的一棵三个人也搂不过来。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戈约·伊克一边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一边往家里走。喊啊喊的,嗓子喊哑了。他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抚摸着干瘪的大腿,颤巍巍地挪动着脚步。几点啦?……戈约·伊克善于估摸时间。每逢他站在树林里,两只肮脏干瘦的老人脚觉得凉森森的,他就想,时间已经很晚了。如果树林里热得像蒸笼,那一定是中午。如果树林里湿漉漉的,那准是清晨。一到晚上,树林变得和死兽毛皮一样冰凉冰凉的。

“别耍赖啦,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别藏着啦,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你们这么干,有什么好啊,孩孩孩孩孩孩子?孩孩孩孩孩孩子!我的儿儿儿儿儿儿子……!缺德鬼,上帝饶不了你们!我可喊够了,玛丽娅,玛丽娅·特贡,玛丽丽丽丽丽丽娅·特贡!说话啊,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子!我的儿儿儿儿儿……我的儿儿儿儿……我的儿儿儿儿……!”

喊着喊着,戈约·伊克不禁大放悲声。流了一阵鼻涕,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又大喊大叫起来:

“你们都是石头啊,听听听听不见我说话!不言语一声,就跑跑跑跑跑跑了!玛丽娅·特贡,你想跟野汉子跑,你一个人跑呗。把孩孩孩孩孩孩子还给我!孩子是我我我我我我的!”

他用手掴打脸,把头发扯得乱七八糟,把衣服撕成一条一条的。最后,实在没劲儿喊了,就嘟嘟囔囔地说:

“连件干净的换洗衣服也不给我留下。把粮食、把咱们一块积攒下来的东西一股脑全拿走了。你这个母猪养的、缺德鬼、坏蛋!你欠我的这笔债,早晚得还清。萨卡通一家子人的无头身子就是证人。那天,你躺在床底下睡着了。没有我,你早就没命啦。你那么点儿个孩子,早就死了。亏得我,你才没像臭大粪似的让蚂蚁吃了。那天,你哭着喊着找妈妈吃奶。你那双热烘烘的小手摸到了妈妈。我听得出来,你不嚷嚷了嘛。过了一会儿,哭得更凶了,愈哭愈厉害。妈妈变成一座冰凉的小山头。你顺着妈妈的奶头往上爬,嘴里吱哇乱叫。我想得出来!那时候你还不懂事。平时妈妈睡着了,你一闹腾,她就醒。这回,你又闹,想把她叫醒。我想得出来!你要摸妈妈的鼻子、嘴巴、眼睛、脑门子、头发、耳朵。可啥也没摸着。妈妈的脑袋让特贡家哥儿几个割走了。印第安臭母猪!我把你捡回来,一口哈气一口哈气地把你救活过来,像吹着一堆死灰。可你现在这样待承我!那阵子,你已经死过去了,像不会动弹的四脚蛇。是我把你救活过来的!”

戈约·伊克唔哩唔噜地埋怨着。他的鼻子上有几粒麻子,没有鼻梁,鼻子朝下塌着,说起话来好像打呼噜。

“‘废物鸡’……是啊,你管我叫‘废物鸡’,对不对,玛丽娅·特贡?……是我这个‘废物鸡’把你从萨卡通家里接出来。那会儿,你从没脑袋的妈妈身上吸进好多血,肚子疼得你缩成一团儿。‘废物鸡’从山里找来草药,帮你把肚子里的血都吐出来。接着,‘废物鸡’……你背着我管我叫‘废物鸡’,对不对,玛丽娅·特贡?……你懒得用瓶子,也不高兴使杯子,‘废物鸡’用猪尿泡喂你。尿泡里灌上羊奶,掺上石灰水,用针扎个小窟窿,像奶头儿似的挂在你胸前。你嘬着嘬着睡着了。”

峡谷里冷气袭人。戈约·伊克觉出走到悬崖边上了。他唉声叹气,哆哩哆嗦地一步一步往家挪。就在几个钟头以前,他边喊边从家里跑出来。

“你在‘废物鸡’身边慢慢长大了。‘废物鸡’种地的时候,牵着你的手。你这个印第安小丫头,光会流鼻涕。我种玉米、豆子、南瓜、青菜,还有刺瓜。‘废物鸡’把猪养得又肥又壮。逢上赶集,‘废物鸡’到集上要饭,买回来玻璃珠子,给你穿在衣服上。在集上买针线,给你缝补衣服。还买回小猪仔。睡着的时候,你把瘦骨伶仃的小手儿放在我手上,我多高兴啊。‘废物鸡’攥着你的手,做梦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你的模样。其实呢,我啥也看不见,连你也看不见。

我不是握在你的手心里吗,玛丽娅·特贡?你干吗不干脆点,把我推到山沟里去呢?走过沟边的时候,你满可以把我往下一推。用不着费多大劲。我多喜欢你啊。即使我死了,啥也瞧不见,也会步步紧跟在你身边。”

天一放明,孩子们像负鼠似的,乱哄哄地跑来跑去。他们起得比往常还要早,兴许压根儿就没躺下。刚躺下就得起来,何必躺下呢?天蒙蒙亮,他们给那对牛套上牛轭,准备动身了。廊道和院子里摆着准备装上车的东西,有磨盘、饼铛、铁锅、空木桶、生皮带编的床屉、草席、吊床、母鸡、两口猪、背篓、护腿、马具、绳网、缰绳、蓑衣、一铁桶灰浆、一口袋生石灰、瓦、铁皮、松木、挡火石,还有圣像。

牛车轧过栅栏门外的石板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缺油的车轴仿佛知道这一去绝不会再回来了。

戈约·伊克在厨房察觉到他们母子逃跑了。他先把脚稍微抬起来,用大脚趾够挡火石,随后趴在地上用手去摸。挡火石没在原处。奇形怪状的挡火石是石头当中的傻瓜蛋。祖辈流传,一直是家庭生活的象征,是灶火、饼铛和咖啡壶的忠实伙伴。长年烟熏火燎,身上积满黑糊糊的鳞片似的煤灰。破屋顶上的洋铁皮被揭走了,露着青天。厨房没了屋顶,沉重的天空压在瞎子的肩头,他觉出厨房顶上短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天空沉甸甸的,好似一缸清水。瞎子的肩膀能够觉出天空的分量。平时,他外出讨饭,在露天里一过就是一天,有时夜晚还要露宿荒郊野外。天空、大气、云团、星斗、鸟雀——这些他都是从人们的谈话和谚语里听到的——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讨饭回来,他总是躲在家里,或者躲在有屋顶的地方,或者躲在路边的大树底下。现在孩子们把厨房的屋瓦揭走了,住房的屋顶也揭去了一半。上午的亮光(瞎子感觉到的是一股热气)洒满没有屋顶的斗室,真是家徒四壁,空无一人。

地里的辣椒连根拔掉了,被人踩来踩去,糟蹋得不成样子。刺瓜抛得满地都是,叶子卷成一团儿。放箱子的角落空荡荡的。戈约·伊克要是看见这副情景,会怎么样呢?箱子里的钱是他乞讨来的。戈约·伊克一整天一整天地蹲在通往皮希古伊利托村的拐弯处,背依着一棵无花果树,伸出右手向过往行人乞讨。他常把后背靠在无花果树上,把厚厚的树皮都蹭平了。有时候,他也跑到大路边上讨饭,头上无遮无盖。在路边上固然可以和南来北往的人靠得更近一些,可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商队和马帮踩在脚底下。夏天,瞎子浑身上下像盖着一层尘土。到了冬天,头几场雨就能给他好好洗个澡。他觉得一身清爽,年轻了好几岁,可到后来直觉得肌肉湿浸浸的,仿佛患了风湿病。整整一冬天,风湿病在他身上窜来窜去,窜来窜去,弄得他骨头发凉,一根一根的筋似乎打了结,身上水那么多,他几乎变得僵直直的。瞎子靠在无花果树干上讨饭,把厚厚的树皮蹭平了,把讨来的钱积攒起来,为亲人——他认为是自己的亲人、亲人、亲人——买房子、买面包、买衣服,给亲人买农具、买耕牛以及干庄稼活必不可少的东西。

夜风凉飕飕的,戈约·伊克以为在下雨。山间的夜气冷冰冰的,几乎和下雨一样。风吹树枝,沙沙作响,仿佛树木也和离家出走的人一样在仓惶逃遁。戈约·伊克颓然跌坐在夜露打湿的草堆上,把草帽往脸上一蒙,旋即进入梦乡。

暗影中,萤火虫闪动着微弱的烛光。绿荧荧的光点映照在戈约·伊克那张干瘪的、毫无表情、像牛粪一样灰不溜秋的麻脸上。这是希望之光。哪怕他能瞧见一点光也好啊!

一只护崖鸟吱吱地叫着,把森林挪到别个地方。一只乌鸫嘎嘎地叫着,又把森林搬回原处。护崖鸟得到狛鸟的帮助,快速地把森林搬到更遥远的地方。乌鸫在啄木鸟的帮助下又飞快地把森林搬了回来。护崖鸟、狛鸟、黄鹂把树林子搬走,乌鸫、啄木鸟、吐皮亚尔鸟把树林子搬回来。搬来搬去,天光大亮了。

炽热的阳光照醒了瞎子。瞎子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远处的青石、带刺的灌木、干巴巴的树枝伸伸手就能摸到;而周围的东西滑过他手指肚,却又觉得那么遥远。停栖在皮希古伊利托村广场那棵木棉树上的鹌鹑吱吱鸣啭,在岭下的山沟里引起嗡嗡的回响。沟边上的树木发出异乎寻常的声音。右边的小路上,小小的四脚蛇爬过枯枝败叶,簌簌地发响。戈约·伊克走过小路。一股新叶的芳香沁人心脾,瞎子意识到已经走上官道,眼前就是小河和水塘。戈约·伊克又和那棵无花果树会面了。分别了一天以后,戈约·伊克又和那棵无花果树会面了,只是他已经妻离子散。无花果树把花朵隐藏在果实里面,只有瞎子才能看得见。

这一天,瞎子得到的第一份施舍是一条热乎乎的虫子,谁知道是从哪只鸟儿的嘴里掉下来的。伊克把手凑到鼻子底下一闻,敢情是鸟屎。他骂骂咧咧地连忙把鸟屎甩掉。八成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瞎子在青草上揩干净手心,又把手伸出来,一步一步地离开无花果树,朝大路走过去。

马帮的铜铃当当地响,声声打在戈约·伊克的牙齿上。从马蹄声和赶脚的吆喝声中,他能分辨出他们是出去还是回来;是驮着东西到村里和周围的地方去做买卖,还是空着马背往家走。骡马背上要是驮着东西,蹄子踏下去铿铿地响,赶脚的挥起鞭子,大呼小叫,骂骂咧咧地赶牲口。等到回来的时候,牲口背上空了,马蹄声十分轻快,牲口跑起来像阵风似的。赶脚的松开缰绳,一边走路一边轻松地聊天,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大凡脚夫赶路时,出去的时候,都是闷声不响;回来的时候,个个谈笑风生。

一列列牛车从戈约·伊克的鼻子底下轧过去。咕隆隆,咕隆隆,咕隆隆。车轱辘的滚动声中夹杂着懒洋洋的牛蹄声和车把式的吆喝声。车把式吆喝起来,仿佛带着回音:“老牛!……老黄牛!……牛——牛!……”吆喝声响彻云霄,震得“大白牛”(有人给瞎子解释什么是云彩,告诉他云彩就像大白牛)不住战栗。

“捎!捎!捎,犟牛!捎,臭婊子!”有的车把式用棍子敲打着驯良的牛,啪啪声好似崩断了几根琴弦。有的车把式用竹竿子朝牛头上嘭嘭地抽打几下,赶着牛往后捎,推着牛车朝后退几步。

卖玉米饼的女人们用披肩裹着玉米面,背在背上,脑袋上放个垫圈,顶着篮子。没带玉米面的把披肩蒙在篮子上,披肩像帘子似的从四面耷拉下来,盖住她们的耳朵,遮挡骄阳的烤晒。她们身穿色彩艳丽的衣服,裙裾倒卷着,露出衬裙,光着雪白的脚丫。女人们脚不沾地似的跑得飞快。戈约·伊克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就能猜出准是卖玉米饼的女人过来了。她们走起路来,好像在地上烙玉米饼。平日烙饼的时候,她们时不时地往手上吹口气,然后在铛上忽快忽慢地翻动着玉米饼。

从皮希古伊利托村回来,卖玉米饼的女人们都不着急了,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几步就停下来闲扯一阵,消磨掉下午的时光。戈约·伊克屏住呼吸听她们聊天。生怕她们听见响动不说话了,或者像小鸟儿似的跑掉。对他来说,听人家说话比讨到一口东西更有意思。眼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家里,想听说话声,只好自己说几句。自言自语和听别人说话到底不是一回事。自己说的话固然也是人的声音,可那是疯人的声音。

“干吗这么着急啊,特蕾莎……”

“卖了吗?”

“卖了不少。你呢,怎么样……”

“也卖了不少。”

“什么价?”

“十张饼一个雷亚尔(1)。这个价,你是不会卖的。”

“昨儿晚上没烙玉米饼。我带去的是煮刺瓜。伊尔德丰莎大妈带的也是刺瓜。你吃什么呐……”

“芒果……”

“光想着自个儿……”

“还想叫我请你?就买了这么一点点。还是少说两句吧。听说了吗,戈约大叔就剩下一个人了,成了孤老头子。”

“知道点。那个女人带着孩子跑了。”

“听说别的吗?”

“听说他们到海边去了,是朝那边走的。”

“干吗走啊?”

“跟她男人过腻了呗。这个男人啊,净让她生孩子。没错!”

“他准是个醋坛子……”

“瞎子全都一样……”

“那可不!能看见东西,就不会东猜西猜的啦,眼见为实嘛。”

“她可不是跟野汉子跑的。”

“不是!就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走的。我看她能找到男人。戈约大叔瞎目合眼的,追不上她。”

“幸亏他是瞎子。那个女人挺招人喜欢。我看她做事勤快,闷声不响的,是个正经人,她心里不好受。她叫玛丽娅,长得可白净啦。叫玛丽娅·特贡。皮肤白白的,头发嘛,有点发黄。”

瞎子眨了眨眼睛,又眨眨眼,又眨眨眼。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冷汗直往下淌。他把脑袋缩在肩膀里,竖起一双大耳朵。为了截住她们的话头,瞎子抬高嗓门儿说:

“行行好!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可怜可怜瞎子吧!善心的小姐们,行行好。为了圣母、使徒、忏悔的圣徒、殉教者……”姑娘们轻手轻脚地顺着大道走开了,浆过的裙子的窸窣声愈来愈远。刚才瞎子非常紧张,一听见姑娘们走远了,他张开两手连抓带挠,弄得身上东一道子,西一道子。他咬牙切齿地说:“……臭母猪,明明瞧见我在这儿,偏要说这些淡话,故意谈论玛丽娅·特贡。你们倒是说啊,说啊。谁还不知道你们说些什么……坏蛋……臭母猪……母驴……驴粪球……”

十一

第二个星期五的朝圣会来到了,大道上立刻显得拥挤不堪。过往行人好似大河涨水。香客们河水泛滥似的穿过树林,翻过耸立在开满香根菊、番石榴的原野上的小石山,涌向皮希古伊利托村。白天黑夜,行人摩肩接踵,过个不停,吵得瞎子昏头涨脑。戈约·伊克不住声地向人乞讨,喊得脑袋直发木。人啊,净是人。山区来的香客身上带着一股羊毛、山石和欧洲山杨的气味。海边来的香客身上散发着海盐和臭汗味儿。东边是丘陵地,从那儿来的人带着一股烟草、干酪、醇酒、酸木薯粉和淀粉的混合气味。北边的人有一股潮气味,还夹杂着乌鸫笼子和烧开的水的味道。有的是从山沟来的。山里的树木让种玉米的人砍去不少,一到冬天山上光秃秃的。有的是从高原来的。那里地势陡峻,人们专种小麦。还有的人来自一望无际的海边的沙石滩。那里骄阳似火,暑气蒸人,田野里光线明亮,耀人眼目。靠着山上流下来的水,庄稼种了一茬又一茬。不管人们来自何方,一到唱起《耶稣鲜血赞歌》,所有地方特色全然消失了。无论是来自寒带、温带还是热带,无论是穿草鞋还是打护腿,无论是长得五大三粗还是又矮又胖,无论是穷光蛋还是用驮筐、包裹带来节日盛餐的阔人,大家异口同声地唱道:

神圣的红宝石啊,

从你身上纷纷滚落;

好似葡萄美酒啊,

洒满静悄悄的天国。

戈约·伊克趁着第二个星期五的朝圣会又攒了几个钱。等香客走过去以后,他也离开了那棵无花果树。他把一方大手帕打成几个结儿,分别收放各种硬币。有几枚雷亚尔,更多的是五角的硬币,两角五的最多,纸币只有两三张。几天来,他一直保持一副姿势。胳臂朝前伸着,关节直僵僵的,肌肉不住地抽搐。嘴里念念叨叨,既有烦冗的祷辞,也有咒骂野狗的污言秽语。话说多了,舌头直发木。瘦削的面孔蒙着一层灰尘。离开无花果树的时候,两个膝盖跪得僵硬僵硬的。临走时,也没等着下场雨冲洗冲洗。在头场雨(雨珠圆滚滚、沉甸甸,和银币一样)搅散第二个星期五的朝圣会之前,戈约·伊克离开了那棵无花果树——他的布道讲坛。

神圣的红宝石啊,

从你身上纷纷滚落;

好似葡萄美酒啊,

洒满静悄悄的天国。

手帕的第五个结是个死扣。戈约·伊克用他的老年人的钝指甲解来解去解不开。他骂骂咧咧地用牙咬。一使劲,差点把那块龌龊得像厨房里的抹布似的褪色的手帕咬破。死扣一开,几枚硬币从他嘴里蹦出来,掉在两腿间的镍币堆上。镍币堆放在一顶草帽里,好像一座小山。戈约·伊克坐在地上,面对青石,背朝大路,把钱数过来数过去,数了好半天。两角半的硬币像个小手指肚,五角钱的硬币像中指肚,大个的雷亚尔和大指肚一般大小。戈约·伊克算了算。行了,可以找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先生去了,不必向他空口求情了。伊克把硬币左一份、右一份分成许多小份,又把手帕打成几个结。然后,站起身来,照人家告诉的标记,去寻找库莱夫洛先生的家。嗯,大青石,哗哗流水的小河,盘根错节的大树,人声嘈杂的茅屋,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下坡后来到一座破旧的石桥。

桥面坑坑洼洼,戈约·伊克趔趔趄趄地走过石桥。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先生的家离石桥不远。左近有一片加锡弥罗果树林,水果的芳香扑鼻而来。戈约·伊克像只狗似的不住嗅着,一则想证实一下是不是找对了地方,再则他很喜欢加锡弥罗果那股沁人心脾的芳香。过了石桥,他径直朝库莱夫洛先生的家走去。

“眼下你光能看见无花果的花。所以你巴不得治好眼,什么花都能看见。你真是忘恩负义啊!那些寻敌报仇的人、天生的瞎子的心肠跟苦涩的红糖一样黑。你要想长生不老,就得永远靠在那棵无花果树上,躲在树阴里讨饭,靠在树身上要钱。可你呢,巴不得治好眼睛,不再看无花果的花,不再看躲在果子里的花,不再看只有瞎子才能看见的花……”

“噢,那倒不是,”戈约·伊克打断了对方的话头儿。他转过脸来,循着声音寻找那位专用草药治病的大夫呆的地方。那副模样实在滑稽可笑。大夫声音沙哑,从来没人听到过这么沙哑的声音。“那倒不是。这世界上忘恩负义的人太多了。谁不干点缺德事,就甭想往前挪动一步。奇古伊琼先生,只要自己合适,才不在乎什么缺德不缺德呐。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可多了,太多了,太多了。”

“我过去跟你说过,只要瞎眼是良性的,我就能治。你心里害怕,一直不肯治。宁愿留着这两口袋滴黏液的毛毛虫。来,来,让我瞧瞧有没有法儿治。治病也得有合适的时候,老乡。不是想多会儿治就能多会儿治。”

“您先说说,得多少钱。我算算这场朝圣会上凑起来的钱够不够。钱我带来了,这……不知道够不够……”

“戈约·伊克,除了无花果的花,你什么都瞧不见。治这种病可不像拔牙那么省事。先要看看月亮朝哪个方向走。在月亮那个圆形墓地里安放着圣徒的骨灰。还得看看养蜂人的情绪怎么样,是像猫见着鱼儿那样高兴呢,还是心里不痛快。他要高兴,事情就好办;他不痛快,事情就办不成。养蜂人耍起性子来,能把空气变得像蜂蜜一样黏稠。治你这个病,空气黏了还不行。最后,还得检查检查你属于哪种瞎。瞎子种类繁多,有生来瞎、针孔瞎、虫咬瞎。虫咬瞎就是毛毛虫钻进血管里,人不知鬼不晓地把人弄瞎了。顶好治的是白眼瞎。从眼睛上除下一层白色的东西,就像从线轴儿上把白线捯下来一样。有那么根白线,突然一下子缠到眼珠上了,或是一年一年地慢慢缠上了。治白眼瞎,得把病人的眼珠翻个个儿,再翻个个儿,一直翻到像捯光了线的线轴儿一样。这种治法,可疼得厉害,好像往伤口上撒辣椒面儿。”

“再疼,我也不怕。只要能治好病,我就能挺住。一个人除了无花果的花什么都瞅不见,那有多痛苦啊!何况再碰上点伤心事呢。您说的这些个都比不上我现在痛苦。”

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先生猫下腰,在走廊边儿的一块磨刀石上数瞎子给他的钱。平时,库莱夫洛先生用这块石头磨木工家什。在磨刀石上数钱是他的老习惯。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要把钱磨得快快的,用钱拉开守财奴的钱包,划破骗子手的巴掌。

戈约·伊克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好像披着几片干香蕉叶子。头上戴着破草帽,顶上破了个大窟窿,露着头发,像一块多余的东西。他一边用惨白的眼睛寻找大夫,一边说:

“我可是硬着头皮充好汉,再疼也不喊疼。我说的是实话,请您原谅。只要能看见东西,活着有劲,生煎了我也不怕。”

“半夜瞎也能治,”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先生点完镍币,摸了摸瞎子的眼睛,把厚厚的眼皮扒拉过来,扒拉过去,好像要把藏在里面的病魔一把抓出来。他进一步解释说:“白眼瞎、半夜瞎,又叫风吹瞎……都能治好。”

戈约·伊克老老实实地听凭他摆布。大夫下狠劲按他眼睛,他不觉得疼,反而十分快活。他听见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先生吧唧吧唧地嚼着东西在他周围转来转去。土大夫嚼的是一块软绵绵的口香糖。嚼啊嚼的,从嘴巴左边嚼到嘴巴右边。看样子,库莱夫洛先生似乎要用唾液把戈约·伊克那副包着眼珠的厚皮和他嘴里的口香糖黏合在一处。

“有些女人在屋里熨着熨着衣服,突然跑到外面去,”库莱夫洛先生接着说,“这种人早晚要得白眼瞎。风一吹,眼睛就蒙上一层雾。丝瓜瓤不怕着风,它没眼睛啊。谁要想出门,顶好先把眼睛蒙上。不然的话,就会得白眼瞎。你这个病啊,戈约·伊克,顶好用刀刮。还有一种草药,青叶青梗,开黄花,好像蝴蝶翅膀,结出的小果子带刺,可以喂鸽子。喝这种药草汁也行。”

“能治的话,我就住在这儿啦,”瞎子说。刚才大夫用手指尖戳他眼睛,弄得他实在够呛。大夫一边检查,一边仿佛对他说:甭害怕,有我呢。保管治好你的眼睛,让你看东西利利索索的。

“好吧,留下来吧。饿了,到厨房去要口东西吃。”

“您待我真好,愿上帝保佑您……”

戈约·伊克住了下来,和狗睡在一起。夜深人静,满屋子里仿佛尽是库莱夫洛先生嚼口香糖的吧唧吧唧声。屋外,蟋蟀漒漒地鸣叫,屋里,老鼠东跑西窜。瞎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竖起耳朵倾听别人嚼口香糖的声音。吧唧声响得很有节奏,很像钟表的滴答声。钟表的种类很多,有日晷、铜壶滴漏,还有机械表。库莱夫洛先生是块口香糖表。瞎子每听到一个吧唧声,就觉得朝双眼复明跨进了一步。他也不时地翕动着嘴巴,不过咀嚼的不是口香糖,而是他的思想:“贱货、贱货、真是贱货,玛丽娅·特贡;玛丽娅·特贡,贱货、贱货、真是贱货……要是她和我在一起,我又何必冒着风险,让人家拿刀子刮眼睛呢?”想到这里,他害怕了。让人家拿刀子刮眼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瞎子翻身坐起来,心里的想法仿佛在耳边震响:“贱货、贱货、真是贱货。”他躺的地方是个干草堆。捆草的人、炎热的夏日、凌乱的马蹄都在干草里留下了特别的气味。戈约·伊克听见外面有人锯木头,刨木板。说不清究竟在哪里,似乎就在他头顶上、后背上、手背、脸上、膝盖上、脚上。听上去似乎是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先生在打造棺材。八成要把他活埋了吧?想必是库莱夫洛先生看出他身上还有钱。硬邦邦的镍币用手帕包着,宝贝似的揣在心口窝儿里。对他来说,死了倒也无所谓。最担心的是让人活埋了。他一死,只好把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口是心非的女人装在心里,犹如无花果里包着一朵黑色的花。绝望中,伊克在想:一旦睁开治好的眼睛,站在眼前的准是玛丽娅·特贡。他希望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她。时时想见到的就是她。什么光明,什么景色,什么人物,对他都无关紧要。他要的是玛丽娅·特贡,那个贱货,他从萨卡通一家人的尸体堆里找到的女人,他抚养长大、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奇古伊琼还在吧唧吧唧地嚼口香糖。嚼完糖,又拉大锯。拉完锯,又刨木板。在矇眬的梦乡里,戈约·伊克觉得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萨卡通身上。是的,她是玛丽娅·萨卡通,而不是那个贱货玛丽娅·特贡。“特贡”这个姓是伊克送给她的,因为把萨卡通一家人的脑袋统统砍下来的正是特贡家那哥儿几个。戈约·伊克似睡非睡地觉得自己躺在一张木头吊床上,晃晃悠悠的好像腾云驾雾,心里十分惬意。睡梦里,他露出了笑容。他只是害怕见到棺材。自从玛丽娅·特贡带着孩子出走以后,死神一直在峡谷边上、在寂无一人的道路上、在山峰上召唤他。

天亮前,大夫叫醒了伊克。他趴在瞎子耳朵根上跟他说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瞎子刚刚能够听见。大夫说,他在地上铺好了一层锯末、刨花,把晨星滴落的清露全都吸进去了。说着,他扶起瞎子,搀着他的胳臂朝外面走去。

“这儿满地是锯末、刨花,”大夫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的身体是你的拐杖。必须采下多香果,用脚踩裂。我听不见你的脚步声,听不见你的拐杖的脚步声。唾沫吐在地上,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好像吐在山涧里。往哪儿去啊?……或者,或者,或者……我们已经踏在山涧中,脚底下空荡荡。往哪儿去啊?”

瞎子觉得头顶上一片嗡嗡声,好像挨了打的野兽在哼哼叫。他浑身冷汗直往下淌,大腿根儿、乳头处一阵奇痒。犹如金属耐不住强酸的侵蚀,他再也不能硬着头皮充好汉了。

“我们走,”大夫一边轻轻地推着瞎子一步步朝前走,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去找把刀,给戈约·伊克刮眼睛;去找可以催生绿洲的植物,等刮完之后,用两片绿洲覆盖他的双眼;去找燕子的口水,来清爽他的眼皮;还要找蕨、解毒根、蓟罂粟,这些都是必需品。来,来,猫下腰,”大夫按住瞎子脊背,让他把头低下去,“用脑袋碰碰地。看不见锯末,看不见刨花,啥也看不见。抬起头来,我们的脑门脏兮兮、皱皱巴巴的像牛皮。而我们的手舞动得像蹦跳的小狗,”大夫一边胳肢瞎子,一边用嘶哑庄严的声音说,“像玩耍中高兴得满地打滚的小狗一样,而屋中的黑暗已经带着它那西瓜籽般黑暗的牙齿离开。”

两个人又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半天没动弹。这工夫,大夫又嚼起口香糖。他使的劲很大,仿佛要把上牙钉进下牙床。然后,猛地松开。又钉住,又松开,越嚼越快,越嚼越快。下巴忽松忽紧,忽紧忽松。看上去像是在跳动。听见格登格登的声音,瞎子觉得大夫不是在咀嚼,而是在跳动,一下一下地跳动。

“我们受骗了!月亮在哪儿?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只有苍蝇嗡嗡叫,叮人的苍蝇、飞来飞去的苍蝇、会说话的苍蝇。它们说:‘这两个家伙真勤快,用手指甲当铲子,在锯末刨花堆里扒呀扒呀。他们鼻孔里喷出的气息像双管猎枪喷射出的气流,吹得锯末、刨花团团转,散落得到处都是。’”

大夫伸出双臂,抱起戈约·伊克孱弱的身体。戈约·伊克哆哆嗦嗦的,体似筛糠。大夫把他举在半空,又扔在地上。然后,一面和他拼斗,一面用嘶哑的嗓音喊道:

“咱们是冤家对头。过去,人们在宝塔和堡砦间互相残杀,今天咱们俩在暗无天日的辽阔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小鸟盗走了光明,把你我抛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梦境里,我们等待着丢盔卸甲的军队从城里回来。摩尔人(2)把涂了蜂蜜的战刀送给我们。基督徒把涂了蜂蜜的宝剑送给我们。突厥人割下自己的耳朵,拿耳朵当航船,漂过不知名的大海,到君士坦丁堡去送死。”

瞎子哼哼唧唧地直抱怨。他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治病啊,还是打架。大夫正在和瞎子拼斗,用更加嘶哑的声音说:

“哼,哼,哼!雨生下来是个老太婆,哭起来又像个婴儿。雨是个上年岁的小姑娘。月亮生下来是瞎子。它闪着光想要看我们,可又看不见。月亮生下来只有指甲那么大,它用指甲慢慢抠掉眼睛上的黑影。我要用小刀的指甲划开戈约·伊克的眼睛。”

行完这套仪式,库莱夫洛让瞎子躺在一张木工台上,要用象征性的藤条把他绑住。绑上咖啡色的藤条,病人不会因为伤痛像虫子似的乱咕容;绑上杂色的藤条,病人即使疼痛难忍,用力挣脱束缚,藤条也不会崩断;绑上像蛛网似的植物制成的绿色的湿藤条,病人就不会咬舌自尽;还有用其母亲的脐带制成的藤条。绑上象征性的藤条——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象征性的——以后,瞎子开始受罪了。大夫一边说话的时候,一边用绳索把戈约·伊克的胸部、两臂、两腿牢牢地绑在木工台上,而且越收越紧,把瞎子的手脚都勒伤了。最后瞎子被捆得无法动弹。是啊,刮眼睛的时候,他的确一动也不能动。

大夫拿起六把锋利的柳叶刀,开始动手术。他先用刀子刺破病人的眼睛,再用刀子刮。一边刮,一边往病人眼里吹气,要他忍住灼热的疼痛。瞎子像一头无法自卫的困兽,发出低沉的吼叫,嘴里一个劲地喊“哎哟”,还不住气地骂:“贱货!贱货!”在他嘴里,“贱货”已经成了玛丽娅·特贡的代号。

瞎子疼得尿了出来。大夫开始第二次动刀,尖利的刀刃刺进肉里。瞎子觉得一阵钻心的疼,浑身上下不住抖动,上下牙碰得咯吱咯吱地响,疼痛让他无法呼吸。

库莱夫洛刮得更用力了。瞎子像慢火烤活猫似的嗷嗷直叫,全身僵硬,胳膊和腿犹如拴网的棍子,网上的绳结系得紧紧的,并不停地颤抖。从戈约·伊克的鼻子里淌出一股鲜血。他嗅了嗅,闻到血腥味,用力往回一吸,差一点憋死过去。他想打喷嚏,打不出来。嗓子眼发痒,想咳嗽又咳嗽不出来。他吐了口唾沫,总算把嘴里的血腥味儿冲淡了一些。

大夫用刀刮完第三轮,说话的声音顿时变得柔和了:

“云翳可以挪走了,好像吹开结在牛奶上的薄皮儿。你再忍一会儿,最难受的已经过去了。现在要趁热打铁,把云翳缠到一根刺上。”

大夫以外科医生惊人的灵巧把蒙在伊克眼睛上的云翳缠到刺上。拂去瞎子眼睛上的云翳,这可是个细活。干这个活儿,他的手指头显得太大了,太粗糙了。刚清理完左眼,大夫立刻在他左眼上盖上一片绿叶子。接着,又去揭除右眼上奶白色的膜。大夫以敏捷的动作揭去蒙在瞎子左眼上的绿叶子,往两只眼睛里各滴进几滴清泉水。然后,又用两片绿叶子盖住刮过的眼睛。最后,他用加过工的长长的新鲜树皮条十分利落地给瞎子裹上脸、包上头,整个脑袋包成像乳酪那么大的一个圆球。

绳索一松开,瞎子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即失去了知觉。奇古伊琼小心翼翼地把瞎子抱起来,挪到那间最黑的屋子里,把他撂在一张行军床上。床上没有枕头,铺盖倒是不少,有两三领斗篷,免得病人着凉。明天,看病人发烧的情况,再给他喝一剂铜绿水……

“哎哟,贱货!哎哟,贱货!”

伊克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刚才那阵剧痛弄得他头晕目眩,一个劲恶心、发烧。刮眼后的第三天,大夫给伊克吃了些海绵碎块,让他泄一泄。海绵挺管用,把他吞到肚子里的污血都催下来了。大夫在病人脑袋底下放了许多气味芬芳的鲜花,让他好生睡上一觉。睡眠是顶好的药物。同时还给他喝了几付咖啡色的惜比古冲剂,让他心脏保持活力。到第七天,给他喝了一种叫“火花”的泻药。然后,又给他喝了一点清火利眠的西番莲汁。

“贱货……贱货……贱货!”戈约·伊克费了半天劲才说出这么几个字。喃喃的“贱货……”声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而是挂在他嘴唇和牙齿之间的思想的残渣。眼睛里新生的肌肉有些发痒,伊克用牙齿咬住嘴唇,咬得疼入骨髓。逢到毫无办法的时候,他就用指甲把铺盖撕得稀巴烂。

第九天,戈约·伊克起来了。库莱夫洛扶他站起来,拆掉缠在他头上的绷带。不过,他还不能到外面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亮光比刀子还危险。戈约·伊克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又呆了四天四夜。直到第十三天的后半晌,奇古伊琼把他带到走廊上。夕阳西下,光线柔和、惨淡,长长的像一条鞭子。在落日的余晖下,周围的东西亮晶晶的。瞎子第一次看见东西,觉得十分滑稽可笑。

“恢复眼球的功能是最费劲的事了,”奇古伊琼说。

瞎子瞧了瞧奇古伊琼。他想起来,有一回他和玛丽娅·特贡一块到拉·丘雷拉瀑布去,听到瀑布溅落的哗哗声。他对大夫的印象就是如此。大夫就是哗哗的声音。一提到大夫,他立刻联想到流水翻跳岩石的声音。现在,他虽然看见大夫了,可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脑海里抹掉这种联想。对瞎子来说,大夫不是人,而是水声。大夫看不见,只能听得着。大夫永远是以巨声为代表的实体。

大夫把戈约·伊克一个人丢在走廊上,让他习惯使用自己的眼睛,改变不能睁开眼睛看东西的习惯,改变依靠触觉引路,不伸出胳膊就不敢迈步的习惯。顺着绝壁巉岩一泻而下、席卷一切的流水声消失了,只有余音依然缭绕在戈约·伊克的耳际。这时,他听到一个更细微的声音,像水帘在无声地颤抖,即使捂上耳朵,仍然可以感到这个声音的存在。在他的眼窝里,涌出两汪泪水。伊克感激得哭了。他伸出手,摸到一只小凳子。凭触觉肯定凳子确实存在后,他才坐了下去。过去,在他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常到大荨麻田里和围着铁丝网的地里去赶猪。大荨麻扎不着他,铁丝网的刺儿也刮不着衣服。但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东西是这么实在。现在,他看到了东西,确切地知道东西离开自己有多远,然后再用手去摸,才更有了实体感。他一声不响地坐在小凳子上。既然养病,就没事可干,也不知道干什么好。这时,一只椋鸟落在走廊边上,就在他的对面。小鸟有点神经质,像片落叶似的飞过来,停下来,跳了三跳,又飞走了。个儿真小,像粒咖啡豆。瞎子的遮眼罩去掉了,脸上打开了一扇窗户。他的眼睛溜来溜去,总想看点东西。透过这扇窗户,他看到了生机勃勃的万物:景色秀丽,生气盎然!啊!真难得啊!他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他目不转睛地观赏着树木。根据感觉,他认为树木的下端是坚硬的,上端是柔软的。现在看了一看,的确如此。硬的是树干。从前他用手摸过,现在总算看见了。树干颜色暗淡,黑黢黢的,或者如他所说,是深咖啡色。他第一次知道了,在树干的暗色和用手触摸时的坚硬感之间存在着某种说不清的关系。上端柔软的部分是枝丫、树叶。果然不假,是绿色的,水绿、深绿、暗绿,他总算看见了。从前,对他来说,上端柔软的部分只是一种声音,而不是可以触摸的东西,现在是看得见的,绿盈盈的东西。虽然手还是够不着,但它已不光是声音,而且具有形状和颜色。

在第一次走出大夫家的时候,戈约·伊克来到石桥上。他闭了闭眼睛,又把眼睛睁开,望着河面。小河里乱石密布,河水穿过乱石,淙淙地响。看上去石块好像缠线的桄子,河水像线一样,急速地缠在石头上,绕来绕去,激得泡沫飞溅。伊克立时想起,大夫嚼口香糖时流出的唾液也是这么多。带栏杆的石桥下面,河水哗哗流过,一去不返。桥墩像公牛似的在河水冲击下岿然不动。桥面上走过套着牛轭的公牛。看上去河水好像纹丝不动,但河水的确在流逝,就和时光一样。库莱夫洛曾经说过,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了。我们每个人都不缺时间,从来没有感觉到时光正在悄悄溜走。

大夫返回家里,手里拿着一把倒挂金钟。他的手很大,好像拳击师的大手套,而娇嫩的花朵却像翠绿的耳环。真是鲜明的对比!在这些花朵当中,有的花萼通红,双层花冠呈乳白色;有的花萼是玫瑰红色,花冠呈绛紫色,或者淡蓝色。大夫以金银首饰匠的眼光在观赏手中的鲜花。看见倒挂金钟,他不由得想到,从美的创造来看,生活中的确充满了奥秘。究竟为什么要创造出这种圣母马利亚用来做耳环的神圣花朵呢?玉米供人食用,牧草可以喂马,水果可以供鸟类充饥,青草可供田野里小动物果腹。可是,倒挂金钟有什么用呢?他摇了摇头。倒挂金钟只是一种色彩娇艳的装饰品,是炉火纯青的艺术家用最单纯的色彩画出来的有生命的瓷器。大夫嘴里嚼着口香糖,拼命地思索,然而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大凡人做一件事,总希望得到别人夸奖。可是,大自然却让这些鲜花生长在无人光顾的地方。如果有人用高超的技艺镂刻出玲珑剔透的瓷器,却把这些色彩鲜艳的艺术品丢在工作室里,任其自生自灭,别人一定会把他看作是疯子、自私鬼。而他自己看到自己的手艺不为人称道,也会感到自己在白花力气,劳而无功。这些美丽的花朵不就是废物吗?想到这里,奇古伊琼·库莱夫洛觉得十分苦恼。

大夫把伊克一个人丢在桥上,让他尽情地用眼睛看东西。小河哗哗地流淌,蝴蝶振翼飞翔,野兔一个接一个地奔突跳跃,小鹿像流星似的一蹿而过。伊克恍恍惚惚地看着周围的东西,脑海里空空如也,好像在做梦。他步履蹒跚地顺着来路往回走。只见他猛地一惊,脸色灰白,好像碰上了什么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他连忙朝路边的青石躲过去,还像瞎眼的时候那样,打算抓住什么东西。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桥面,一会儿撞在石头上,一会儿撞在小树上,一会撞在加锡弥罗果树上。总之,一路磕磕绊绊朝大夫家里走。

库莱夫洛的房子面朝瞎子的来路。大夫站在高高的走廊上,等着伊克回来,盼着他至少不要走错方向。“这家伙眼睛又瞎了,要么就是犯疯病了!”大夫说。两种可能都有。养病期间,有些坏毛病非常危险。性情暴躁的人永远恢复不了健康。伊克就是个急性子人。在治完病以后,大夫好说歹说把他留下了几天。说实话,这得算是个奇迹!伊克一心只想走,走,走。上哪儿去?他压根儿没地方可去。老婆、孩子早把他当废物丢掉了。刮完眼,伊克应该加倍小心。不然的话,阳光一照,恶风一吹,他很可能再度失明。到那个份儿上,可就无药可医了。这种手术也完全可以使病人发疯,所以大夫才让伊克喝了一点儿蒜藜芦,又叫“绿药”。

没等登上走廊的台阶,戈约·伊克就摔倒了,像个木偶似的顺着山道和台阶之间的斜坡滚了下去。他像个木偶,张大一双凝滞不动、洁白发亮的眼睛。库莱夫洛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及时赶到瞎子跟前,打算看一看他让什么蜇着了。这当儿,瞎子正疯狂地要用手指甲抠眼睛。他要抠掉刚刚生长出来的瞳仁——带着夜露的清香和晨曦的亮光的瞳仁。瞎子那双毛茸茸的手好像蝎子的大钳子。奇古伊琼一伸手抓住瞎子的腕子。瞎子咬紧牙关,紧紧闭住咸肉干般的嘴唇。眼睛有什么用?他认不出玛丽娅·特贡。只有瞎子才能看见无花果的花;伊克只有在瞧不见东西的时候才能看见玛丽娅·特贡。对他来说,玛丽娅·特贡就是无花果的花,就是隐藏在伊克爱情果实里的花。那些只能看见外部世界、看不见内心世界的人看不见这种花。只有他那双闭合的眼睛才能看到这种花朵和果实。他不能凭眼睛去看爱情生活,只能凭耳朵、血液、汗水、唾液去感受爱情生活。黑暗中,抚摸着妻子平坦的乳房,他感到神经在颤动,他强压住喘息。后来,孩子出世了。他听到孩子第一声哭喊,不顾眼睛火辣辣地发疼,就用色彩斑驳的襁褓包好婴儿,给装奇恰酒的瓢里换上牛奶。后来在妈妈的乳头上涂抹辣椒汁给孩子断奶。孩子慢慢能吃烙饼,喝黑豆汤了。想到这里,伊克在黑暗中放声痛哭,直哭得泪水干了,感到口干舌燥才止住悲声。

大夫宽慰伊克说,找到玛丽娅·特贡不是什么难事。凭耳朵照样能认出她来。

“她的声音你肯定更能辨别得出……”

“也许吧。”戈约·伊克满腹狐疑地说。

“她的声音更好识别,你一定会碰到她的。她可能认不出你来。你可以向她发誓,说你就是戈约·伊克,眼睛已经治好了。”

“上帝保佑您……”

戈约·伊克离开大夫的家。奇古伊琼·库莱夫洛用洁白如玉的牙齿咀嚼白生生的口香糖,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桥下的流水声——伊克留恋这种声音,可走过也就忘了,时大时小的风声,马帮、牤牛的得得声,车轮的轧轧声,在左近荒芜的土地上种玉米的说话声,这一切仿佛都在伊克耳边重复着:“更好识别……更好识别……更好识别……”

十二

教堂的门廊下有几个女人蜷缩着身体,把披肩拉上去,盖住被山风吹得胡乱飘动的头发。男人们吐掉玉米叶卷烟的烟蒂,摘下像冰凉的薄饼似的帽子。他们纷纷赶到教堂,身上仿佛结了冰。教堂里面,烛光辉煌。善男信女们、包着头的老年人举着蜡烛,汗水和灼热的蜡油从他们手指上直往下滴答。地上燃着一二百支蜡烛,周围是一小堆一小堆柏树枝和丘雷盖花瓣。蜡烛有大有小。名贵的大蜡烛上装饰着银光闪闪的纸片,用别针别着谢恩用的供品。用精制的蜡做成的小蜡烛亮晶晶的好似乳香。在装饰着松枝、棕榈叶的神坛上也摆着蜡烛。正中央,众星拱月般地竖着一个木十字架。十字架油绿发亮,上面涂着红色斑点,象征珍贵的鲜血。十字架的横木上搭着雪白的布条,上面也是血迹斑斑。教堂里的人面色铁青,纹丝不动地跪在硬挺挺的十字架面前,满怀虔敬地叨叨念念,仿佛要把祷辞深深印入标志着受苦受难的十字架中去。

“……求求你,圣·克鲁斯(3),”祷告的人举起两手,连连划着十字,“还是那件事,还是那件事,圣·克鲁斯,还是那件事。我不愿意要他当我的女婿。你还是好言好语把他们劝走吧!要不我只能动硬的了。要是他们一块找上门来,我只好让女儿当寡妇了!”

“……弄来弄去,那个不要脸的家伙还是把我的地霸占去了。地是我的,是祖辈传下来的。求求你,圣·克鲁斯,帮我把地夺回来,叫他顺顺当当地见上帝去吧。要不,我只好自己去夺,反正我得把地夺回来。亲爱的克鲁斯,帮帮我,把地从那个骗子手那儿夺回来,我绝不会亏待你!”

“……这儿闹地震,河水断流了,庄稼颗粒无收。那边比这儿强,毒蛇不多,巫师不多,疾病也少。今年你要是让我到那边去,来年我准回来朝圣。为了上帝,我一定回来。要是我说话不算数,你可以惩罚我,我甘愿受罚。让我到那儿去吧!”

“……孩子还是死了好,圣·克鲁斯·德·马约,没法救了。他像只瞎鸡,像团黑糨糊。你看,他身上还剩下什么呀!他不能动弹,光剩下一泡水,没救了!”

十字架好比是河里的泥土、火山的岩浆、大海的砂砾、公鸡的鲜血、母鸡的羽毛、玉米的穗子。在信徒眼里,它亲如家人,它为大家四处奔波,它总是无所畏惧地和狂风暴雨、飓风、闪电、瘟疫、魔鬼、死神抗争。信徒们嘁嘁喳喳地祷祝,好似一锅滚沸的石灰水,甚至可以嗅到石灰水的酸味儿。大家祷告得舌头发僵,跪得两膝麻木,眼睛瞪得滚圆,顺着手直往下滴答白色的蜡泪。

信徒们把圣·克鲁斯从教堂里抬出来,列队朝教友会所在地走去。在游神队伍中,只听得靴子踏地的啪嗒啪嗒声、印第安婴儿(妈妈用白床单把他们背在背上)哇哇的哭声。钟声长鸣,鞭炮齐放。游神队伍里有教友、妇女,孩子们乱哄哄地跟在后面。走起来,脚步凌乱,十字架一歪一扭的,仿佛抬十字架的人都是瘸子。

十字架走远了,把教堂抛在后面。当当的钟声在天空和旷野之间回荡。路上只见新近犁好的玉米田、像蜷曲的毛虫似的茅屋和正值花季的丝兰花田的藩篱。丝兰花朵好像老人的胡须,上面绕着晶莹发亮的蛛网。在暗褐色的广场上,水池周围散落着两三间白墙瓦房。广场的颜色有如木棉树下的阴影。柏树枝搭的顶棚下有几个卖东西的小摊子。还有的设在用三根木棍和一领草席搭成的凉棚里;其他的则设在用四根竹竿和五颜六色的花布架起的布棚里。风吹过来,布棚子鼓胀得好像气球。

戈约·伊克走进圣·克鲁斯教堂,第一次用那双刚刚复明的眼睛痛哭了一场。他跪不下去,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几步,摔了个嘴啃泥,引得那几个留下看守蜡烛的信徒一阵哄笑。

“哭是什么颜色的?”伊克躺在地上大声嚷嚷着。他抚摸着跌伤的地方,又高声回答说:“和白酒一个颜色!”

在村公所的人到来之前,一个教友会的头目——他身穿一件蓝色粗斜纹呢外套,上面钉着六排纽扣——和两名身穿衬衣、短裤和披风的助手拽住戈约·伊克的胳臂,把他从教堂里拖出去,一直拖到门廊上。伊克躺在地上,好像一堆垃圾,不大工夫就招来一群苍蝇。

妇女们走到教堂门前,或从教堂附近走过,嘴里不住地吵吵嚷嚷。听到女人说话的声音,伊克不由精神一振。他伸出一只胳臂,蜷起一条腿,嘴里嘟嘟囔囔地一个劲抱怨。他要找到玛丽娅·特贡(其实,在灵魂深处,他早就不想找她了,丢了就丢了吧)。他只能从说话的声音上听出谁是玛丽娅·特贡。为了让妇女开口说话,伊克当起了走街串巷的货郎子。他沿着大路小路,走过一座座城市和集镇……

“卖小镜子,姑娘用的小镜子!梳子、肥皂、花露水!漂亮姑娘用的花露水!历书、细线、做活儿针!珠子、耳环、小手镯,有铅笔,有纸,给相好的写信去吧!手绢、别针、丝绸带!带香味儿的玻璃球,有鸡血石、红绿宝石!生发剂!生发剂!拿去吧,捎去吧,赔本赚吆喝!小姐们都爱长辫子!我主的土地!……”

女人们说说笑笑,把杂货翻来翻去,挑挑拣拣,最后买下几件小东西。有人托伊克捎东西来。下趟来,别忘带几个漂亮的卡子、纽扣、箔片、丝绸、圆镜框。有的妇女偷偷地托他带几本《情人的秘密》……还有春药……千万别忘了,出大价钱也行。还有明信片,要带情话的。别忘了要东西的姑娘的名字……卡门……玛丽娅……鲁伊莎……玛加丽塔……

上年岁的妇女看不上伊克的杂货。伊克打听了一下她们要什么,答应下一次一定给她们带来祈祷书、念珠、盛圣水的瓦盆、鸡心盒、小块黑披巾、伤湿止痛膏、滋补药丸、擦洗旧物的去污粉、卫生球、麻醉药、治感冒的香油膏、治牙痛的药水、胸衣带……

“玛丽娅·特贡,你这个贱货,”戈约·伊克在路上边走边说。他把乱七八糟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玻璃盒子里,用一根镶皮边儿的帆布带子把玻璃盒子挂在脖子上。卖东西的时候,把盒子吊在胸前;走路的时候,就背在背上。

碰上集市,戈约·伊克便停下脚步,就这样走了一村又一村,赶了一集又一集。晚上,回到客栈,借着月光看见自己的身影长长的像根豆芽菜,前面齐胸吊着个大盒子,看上去像煞一只母负鼠。月光下,一个男人竟然变成了母负鼠,胸前长了专门带小崽儿的口袋。

一天夜里,月光照得大地如同白昼。月光是巫师用刀砍伤月亮的表皮,从伤口流出的乳汁。伊克沐浴着月亮的乳汁,仿佛进入梦境,往事从记忆中消散了。月光——神秘的月光、黑影——跳动的黑影,这是一对亲兄弟。戈约·伊克是人又是负鼠。他在雪亮的月光下跳啊跳啊,他的黑影子也不住地跳动。

“负鼠啊,货郎们把你当作神灵。只有你能带我去找玛丽娅·特贡和我的孩子,走大道也行,走羊肠小路也行。做妈妈的怀胎十个月,生下孩子,是做爸爸的把他抚养成人。在妈妈的肚子里孩子长得什么样儿、说什么话、笑起来什么模样,做爸爸的一点也不知道。这你最清楚。母负鼠生下小崽儿,把它们扔在一边,是公负鼠把小崽揣在袋子里,把它们抚养成满身黑毛吱吱乱叫的小负鼠。负鼠啊,你帮货郎子戈约·伊克一把,让他找到他的老婆特贡!我能听出她那银铃般的言谈笑语。”

毒日头晒得戈约·伊克头晕目眩,浑身冒汗。他忘不掉生活中的种种烦恼,眼泪直往下淌。他觉得口干舌燥,骨头、肌肉阵阵疼痛,只好换个姿势。教堂关门了。女人们的声音听不见了。可他还是躺在门廊上,东一句西一句,说些不连贯的话,还不住拍巴掌。戈约·伊克在集市上总是用四根竹竿支起个布篷子,摆上摊子。女人们走到他跟前,都站住脚步,被那些五光十色的小玩意儿吸引住了。特别是伊克带的那只小负鼠,更引起了女人、孩子(主要是女人)的好奇心。小负鼠把尖尖的脑袋藏了起来。“这是什么玩意儿?”她们问。几乎所有在场的女人都大惊小怪地瞪起漆黑的大眼睛,争着看那只小负鼠。一边看,一边格格地笑。她们咋咋呼呼地伸出手去,想摸又不敢摸。负鼠看上去,像只大老鼠,她们又害怕,又恶心。

伊克听到她们唧唧喳喳地说话,心里十分快活。这样一来,他不必把货物拿出来一件一件介绍,就能听到好多女人的声音。东西卖多卖少,倒也没什么。他是把货物作为鱼钩,要钓住女人的舌头,而且不止一个,最后总能钓住玛丽娅·特贡。也正因为如此,生意才愈做愈兴旺。

“这叫负鼠,”伊克向大家解释说,“有人把它扔在路边儿上,我把它捡来了。它让我交了好运,我就把它留下来。无论刮风下雨,打雷打闪,我老是把它带在身边。”

“叫什么?”

“负鼠。”

这时候,有几个妇女奓着胆子,伸手摸了摸负鼠的耳朵,边摸边叫:

“负鼠!……负鼠!”

小负鼠胆子很小,又很娇气。看见有人摸它,吱吱地叫着。从人手中滑脱出来。好奇心胜的女人们吓得一哆嗦,接着又去翻拣杂货。

戈约·伊克在集市上结识了不少做小买卖的。从寒冷的地方来的小贩身披斗篷,专卖马具和索具。穿白衣白裤的印第安人好像包着玉米叶的木偶,他们卖的是搅拌器、铁锅、手推磨和风箱。长得黑不溜秋的印第安人专卖胭脂树果、大蒜、洋葱、可可仁。还有些疟疾缠身、个头儿不高的印第安人卖的是大个儿面包、柚子、椰子水、蜜饯橙子、带辣味儿的乳脂糖。另外还有好多赶集的商人。他们当中没有多少人知道戈约·伊克的名字。大家都管他叫“负鼠”。

“叫得好,我不生气。闹着玩嘛,我不生气。我是公的,你是母的……”戈约·伊克和一个女人开玩笑说。那个女人十分亲昵地抚摸了伊克一阵,最后拉着他一块走了。他们来到一个泥泞的地方。那里,树木丛杂,还有个小水塘。白云低垂,仿佛要下湖饮水。戈约·伊克紧紧抱住那个女人。他们搂抱得那么紧,连刀刃也插不进去。直到天亮,伊克还不肯把她松开。自从玛丽娅·特贡逃走以后,伊克全身的毛孔似乎全部都闭住了,把玛丽娅·特贡关在他的身体里。在身体之外,他又和另一个女人搞在一起。他身体里面有个玛丽娅·特贡,身体外面还有个女人(就是现在和他呆在一起的女人),两面夹攻,戈约·伊克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张皮。真够呛!可他的嗅觉还是特别灵敏,至今还闻得见玛丽娅·特贡头发里那股刚刚熄灭的焦炭的味儿。玛丽娅·特贡的头发漆黑发亮,十分柔软。她的胸部微微隆起。两条腿又短又粗,脚面好像发肿似的。戈约·伊克心里惦记着玛丽娅·特贡,而身体下面压着的是另外一个女人。那天夜里,天空深邃邈远,满天星斗,明净如洗。伊克闭上眼睛,两手按住那个女人的胸部,尽情地抚摸她。那个女人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她忽而把身体伸展开,忽而又蜷缩起来,浑身骨节儿咔咔作响。她一则以喜,一则以悲。喜的是得到了短暂的幸福;悲的是认为自己在作孽。悲喜交集,不由得洒下热泪。尽兴之后,伊克站起身来,匆匆地逃走了。在集市的棚寮、马车和帐篷后面,堆放着许多东西。黑暗中,戈约·伊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晃晃悠悠的像个钟摆。天空仿佛在移动。木琴声、吉他声、手风琴声里夹杂着赌场上发牌的人刺耳的喊叫声:“圣·佩德罗的信徒!……美人鱼!……贪嘴不要命!……尾巴扎人!……老娘儿们!……三色旗!”这里有掷环、转彩、抓彩票。一群一群的赌徒像被磁铁吸住似的聚在赌摊周围。戈约·伊克穿过围着赌摊的人群,回到自己的棚子里。他卖东西赚下的钱都放在棚子里,藏得严严实实。伊克递给替他照看棚子的人一个镍币,然后径直走进去。他想从口袋里把负鼠找出来,亲昵一番。伸手一摸,糟糕!袋子是空的。往常手一伸进袋子,立刻就触到负鼠光滑的脊背。可这一次,只觉得一股电流从手指尖一直传到胳臂上,整条胳臂麻酥酥的。他抓起口袋,两手使劲揉搓了一阵。坏了,负鼠逃走了。伊克把空口袋扔在玻璃盒子上,愣愣怔怔地呆住了。他在想,负鼠原来是无花果的花变来的。现在它抛掉空空的果壳,逃之夭夭,就像玛丽娅·特贡一样。有眼睛的人看不见无花果的花,能看见别的女人的人看不见玛丽娅·特贡。伊克真心喜爱的女人就是无花果的花——专为瞎子开放的花。只有瞎子,只有为了爱情、信仰和生活变成瞎子的人才能看得见她。戈约·伊克猛地拽下草帽。事情有点蹊跷。他划着一根火柴,打算看看负鼠留下什么痕迹。脚步很轻,脚印很浅,但是很清晰。伊克用手抹掉足迹,手指、手掌上沾了一下子土。他用手摸了摸脸和舌头(和别的女人接过吻,舌头也变得臭烘烘),弄得满脸满嘴都是土。戈约·伊克闭上眼睛,直觉得眼前漆黑一团,好像躺在棺材里一样。在现实生活中,他找不到玛丽娅·特贡。闭上眼睛,还是看不到玛丽娅·特贡。想到这里不由得热泪涌出眼窝儿,沾满衣襟。

“负鼠啊,你不愿意跟着我了。可总该给我留下点什么吧!”

集市的喧嚣声静了下来,周围显得空空荡荡的。岑寂中,戈约·伊克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不假思索地举起玻璃盒子,朝外面走去。在围着棚子的白布幔上斜倚着一个女人。她的黑影仿佛是稀薄的白布上的一块污斑。一见伊克气咻咻地走出来,她悄悄地溜走了。伊克把带玻璃的木头盒子连同里面装的杂货朝那个女人猛掷过去。玻璃盒子摔得粉碎,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有镜子、项链、戒指、手镯、念珠、压发梳、手帕、成瓶成瓶的廉价香水、散开的丝绸带,还有十字架……

逃走吧!就是这个主意。他也是负鼠嘛。伊克在荒山野岭里到处流浪。日子长了,皮肤晒得黑不溜秋。他独自一人呆在山上,脑海里天天转的就是玛丽娅·特贡。一来二去人变得疯疯癫癫的。纵然玛丽娅·特贡是个贱货,在孤寂中伊克还是愿意跟她叙叙旧情。有时候,看见一棵繁花似锦的小树,伊克伸出颤抖的手去抚摸小树。看得出来,他是疯了。伊克躲躲闪闪地继续往前走。看到一道白练似的飞瀑,他仿佛看见了朝思暮想的玛丽娅·特贡。他把面颊凑上去,让飞溅的泡沫在他脸上绽开,好像那个……贱货的微笑。多少天来,看不见人,看不见狗。唉,狗也多少带点人气嘛。他的精神越来越委顿了。没有吃的,只好见到什么吃什么,只要嚼得动、咽得下就行。管它什么带土豆味的肥大的植物根、什么肥厚的树叶、什么柔嫩的树枝,只要看见有鸟啄过、松鼠啃过,没有中毒,他就敢吃。

戈约·伊克大半生都是瞎子,所以嗅觉特别灵敏。从老远的地方,他就闻出近处有个村子。为什么他能从空气里闻到远处的东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凡是眼睛看不见的,鼻子都能闻到。就这样,他来到了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4)镇。唉!走了多少路啊!看不见人,吃不上热和东西,他简直绝望了。他在路上看见一列牛车正轧轧地朝圣·克鲁斯走去。牛车后面跟着一群戴假面具的人。身穿五颜六色的衣服,有湖绿的、鹅黄的、藏青的。只见他们吹吹打打,蹦蹦跳跳,挥动响鞭,成群结队地到圣·克鲁斯去赶集。

戈约·伊克形容枯槁,只剩下眼睛、头发和牙齿还看得分明。可他也跟那些戴假面具的人一起蹦啊跳啊,说啊笑啊。队伍里,扮装国王的人头插五彩缤纷的羽毛,银须银发,厚厚的嘴唇也是银白色的,只有眼皮涂成金黄。有的人头戴王冠,有的人顶着草帽,好像纸做的花篮。还有个人扮成长尾猴,身穿黑衣黑裤,踏着舞步,跳来跳去,冲着看热闹的人挤眉弄眼。长尾猴拖着条长长的尾巴,头上长了一对犄角,眼睛涂成两个红圆圈,通红的圆圆的嘴巴里露出雪白的牙齿。好热闹的化装游行队伍!

“负鼠”戈约·伊克从牛车上爬下来,加入人声沸腾、蹚得尘土飞扬的游行队伍。圣·克鲁斯的居民走出来,迎接第一批前来参加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的客人。游行队伍涌进一扇木栅栏门,后面跟着一群年岁不等的孩子。大孩子手里拿着弹弓什么的,小孩子哭哭啼啼。女孩子像集市上插标出售的小母牛一样头上扎着缎带子。头发花白的上年岁妇女脸上的皱纹好像干裂的地皮,嘴里不住气地唠唠叨叨。

下午,教友会的大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洒了水,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湿土的气味。槟榔青树上缀满果实,有的正在变黄,大部分和树叶一样还是青色的。几棵鳄梨树像是得了瞌睡病,露出一副慵懒的样子。在槟榔青树和鳄梨树下散放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摆着许多碗,里面盛满果子露,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荸荠味儿。马蹄形的杯子里斟满桂皮汤。汤色和枣红马的毛皮那样鲜艳夺目,连杯子也显得秀气了。另外还有用达老玉兰制成的清凉饮料,味道酸甜,略带辣味。在盛果子露、桂皮汤和达老玉兰汁的碗和杯子周围,摆着面包。有的面包夹着黑豆、奶酪,有的夹着酸菜、生菜,有的夹着沙丁鱼。还有夹肉的辣玉米饼。一个鼻子扁平、黑眼圈的桑博女贩子在慢慢腾腾地轰赶落在食物上的苍蝇。

在另外几张桌子周围,教友们熙熙攘攘,好像在购买宗教用品。桌子上摆着一些清凉饮料。香味随风飘荡,逗得鹌鹑欢快地飞来飞去。有个姑娘——她长得很像玛丽娅·特贡——在卖鼠尾草籽汤。黑色的草籽沉在碗底上。有人来买,姑娘把汤一搅动,黑草籽就转动起来,再慢慢落下去,仿佛在做星辰排列的天文试验。有一种银红色的饮料,颜色鲜艳,蜜一般甜。还有笋瓜汤,里面泡着马尾藻的须子和漆黑的草籽。

院子深处,高搭起光彩夺目的神坛。树枝搭成的神坛棚顶前高后低,金碧辉煌。里里外外插满松柏树枝、彩带花环,装饰着香根菊、棕榈叶、快要成熟的水果以及摆成飞鸟式的鲜花。教友会的神主是矗立在围着红布幔帐的架子上的圣·克鲁斯。前面的土地上墁着青砖。只有这个村里的教友会才有青砖墁的神坛。砖地上摆着烛台和黄蜡烛。蜡烛上饰有深紫色的纸条和用浆糊粘上去的金箔片。蜡烛大小不一,就连小不丁点儿的蜡烛也是光彩夺目。除了这一圈灿烂的烛光外,还有一堆火舌乱吐、青烟氤氲的篝火。神坛本身是一张长条桌,上面铺着一块浆过的桌布。教友们和朝圣者把鲜花、果品、野味、母鸡、鸽子、嫩玉米穗、豆角儿和其他供品摆在桌子上。神坛正中央放着一个盘子,专收信徒们布施的东西。右首的那张桌子上,也有一个盘子。盘子周围摆着几个装酒的长颈大肚瓶。清亮的烧酒里泡着黄色的贝森尼木、柠檬树皮、樱桃和其他味道鲜美的水果。烧酒晶莹透明,仿佛永远向大家露着笑脸。

木琴要到下午六点钟才开始演奏。戈约·伊克用他那双负鼠般的充满忧悒神情的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事物。他蹲在一株高大的、盘根错节的鳄梨树下,用草帽煽旺篝火,准备燃放爆竹和花炮。随着他忽打忽打地煽火,火炭由暗变明。看见火焰,他又想起玛丽娅·特贡,感觉到火苗的热气从挡火石里扑面而来。草帽煽急了,一根根火炭变成通红的火蛇。一慢下来,燃烧的木柴就披上一层比空气还轻的灰白鳞片。再用力一煽,灰烬登时飞舞起来,把树木的鲜血淋淋的残肢断体丢在熊熊的火焰当中。

“玛丽娅·特贡,贱货……”

戈约·伊克停住手,陷入沉思。点爆竹、放花炮的人过来了,把他从遐想中唤醒。这些人没戴帽子,脚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衣服。他们身穿五颜六色的衬衣,脖子上系着丝光线织成的围巾,戴着教友会的会徽。根据职务不同,有管事的、有看门的,会徽有大有小,但都是十字架,下面衬着绛紫色或乳白色的缎带。

时候到了。栖息在近处树上的小鸟儿仿佛预感到要燃放爆竹,纷纷飞离树枝。一小队人走进院子。单等客人一到,夕祷钟一响,他们就燃放爆竹。爆竹将像狂马奔腾一样轰轰作响。

钟声冷不丁地响了起来。黄昏时分,院子里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暮霭沉沉,远处的山峦染上一层玫瑰色。钟声在辽阔沉寂的空中回荡。

钟声一响,爆竹从村民黧黑的手里凌空飞起,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爆竹带着喑哑的呼哨声划破纯净的空气,在空中爆裂了。有的爆竹飞得不高,在屋顶上炸开了。还有的根本没有飞起来,就在栅栏上或地上爆炸了。大孩子们把飞弹放进发射筒里,当当当地连放了几个。有几个训练有素的孩子,就在飞弹落进发射筒的一刹那,把炭火棍往那截儿留在外面的像耗子尾巴似的引信上一触,砰……砰……砰……先是在地上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接着在繁星闪烁的寥廓的夜空中响起闷雷般的爆裂声。

深夜,群山环抱的圣·克鲁斯镇沉浸在一池墨黑的湖水中。山色如黛,山顶上燃起一堆堆篝火。戈约·伊克像负鼠似的痴呆呆的,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破旧的草帽煽火。其实,篝火已然熄灭,火炭也烧乏了。唉,总得找点事干吧!

从下午六点钟起,人们就吵吵嚷嚷,一直闹到半夜。夜深了,只剩下情意缱绻的木琴声。听到乐师用小木棒儿敲打木琴。人们仿佛听到用棍子敲打树身,从树上往下打果子;仿佛听到农夫用棍子敲打牤牛,叫它学好别学坏,不要偷懒;仿佛听到丈夫用棍子敲打妻子,叫她不要到处乱跑;仿佛听到官府用棍子敲打老百姓,要打掉他们身上的男子气。戈约·伊克身上已经没有什么男人的气概了。他变成一只灵魂袋子里装着孩子的负鼠。是玛丽娅·特贡把他毁了。还有那个用草药给人治病的大夫。他替戈约摘掉眼睛,给他换上了一对负鼠眼。

啊!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多么盛大的节日!节日里,你的烛光辉煌,感动得下界凡人热泪盈眶。节日里,背井离乡的农夫举着滴血的蜡烛,口中呼唤着上帝,攀上你左右平伸的双臂。节日里,村民们用垃圾、干柴、绿树枝在茅舍前、街道上燃起篝火,睡梦中他们看到从脚下升起红光闪闪的星辰。大蜡烛喷吐着金色火舌,在你面前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上帝的命运和凡人的命运犬牙交错,编织成生活的挽歌。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拼斗,是排斥异己,是狂风暴雨,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泣。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啊!快让河水流过来吧!快让苍鹰飞过去吧!它用身体和两翼在空中组成巨大的十字!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啊!今天欣逢你的节日,此时此刻谁对你虔诚,你就该赐福给谁!公鹿呆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支起小小的耳朵,向你祝贺节日,为你送来第一批猎物。树木向你献出最鲜美的果实,把这世界末日的节日装点得更加绚丽,把最甜美的浆汁一点点挤出来,让果壳也饱含蜜水。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啊!临终前和耶稣结为一体的圣·克鲁斯啊,你的节日对艰难谋生的人来说,只是一种灾难。他们紧紧拥抱住你,他们是向你表示亲热还是和你拼斗?谁也说不清。他们剩下什么?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一件破衣服,一顶草帽,只配站在玉米田里吓唬野鸽子!

环绕圣·克鲁斯的群山上林木蓊郁,夜色越发显得浓重了。松柏树枝搭成的神坛顶棚下矗立着十字架。教友们在十字架前踏着木琴的节奏欢快地跳起舞来,直跳得好似吃了一惊似的心房怦怦乱跳。为了稳定一下情绪,他们走到放酒瓶的桌子跟前,把瓶里的烧酒倒在小杯子里。这是他们用施舍物换来的酒。咕嘟嘟……咕嘟嘟……他们把烧酒灌进了喉咙。哗啦啦……哗啦啦……为了表示对圣·克鲁斯的虔敬,他们把小镍币纷纷扔到收布施的盘子里。

半夜。在教友会的院子里和院子周围,昏昏欲睡的牲口在夜露下啪嗒啪嗒地甩蹄子。卖吃食的小摊子上点起松明,有冷饮、面包、可可玉米粥。父母兄弟、亲朋好友默不作声地结伴走来走去。他们赤着脚,鬼怪似的肮脏的脸上挂着死板板的笑容。

戈约·伊克喝了杯咖啡。然后走到一个顶竹筐子的女人面前,帮她把筐子从头上卸下来。筐子里装着蔬菜、肉、鸡和火鸡。那个女人喘吁吁的,面色苍白,头发被垫圈弄得乱七八糟,白皙的脸上镶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她两眼望着伊克,心里充满感激,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说:“愿上帝保佑你。”她的声音很微弱,戈约·伊克根本没有听见。他帮助她把筐子抬到土坡上。伊克的手碰了那个女人的手一下。她又说了句话。戈约一听她的声音,浑身都瘫软了。那个女人重复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听了这句话,伊克才清醒过来。不,她不是玛丽娅·特贡。不过,声音太像了。伊克倚在一根柱子上蹭后背。这时候,那个女人消逝在黑暗中。伊克听见她在撒尿。所有女人撒尿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凭这个怎么能判断出她是不是自己的妻子呢。火光照得伊克的头发闪着金光。他的瘦削的面庞变成古铜色,和他的年龄颇不相称。黑暗中,只见空气里香烟缭绕。那是牧牛人在吸烟。火石、火镰碰得啪啪响,玉米叶卷烟、大雪茄闪着红亮的火头儿。戈约·伊克和牧牛人一起抽烟、喝酒。他们递给伊克一瓶子酒,伊克一仰脖全灌下去了,只在瓶子底儿上留下一点点残酒。

“嚯!你这么往下灌,八成是借酒浇愁吧?”一个面如死灰的牧牛人问。

“唉,心里难受啊。我都快变成负鼠啦,”戈约·伊克回答说。烧酒在他血液里窜开了,他两眼通红,动作、表情异常活泼。

“这家伙站不起来了,”一个牧牛人说。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人说。

戈约·伊克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磕磕绊绊地走了整整一夜,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到第二天早晨,他摔倒在教堂里。后来,被人从教堂里拉出来,扔在门廊上。

伊克在教堂门口躺了一整天。有时听见妇女们大声交谈着走过教堂,有时又昏迷不省人事。他觉得口渴得难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站起来了,浑身上下不住颤抖。伊克走到广场的水池边上,捧起带鸟屎味儿的脏水,喝了下去。唉!要想恢复知觉真是难啊!

“我说,”一个比伊克高半头的乡下人走过来,对他说,“今儿个咱们一块走吧。我都安排好了。这些钱你一半儿,我一半儿。赚了钱咱们对半儿分。不过,咱们得赶早儿走,要不就晚了。”

戈约·伊克在身上摸了摸装钱的手帕。不好,找不着了。这……这……这……

“甭找了,我替你收着呐。给你。咱们走吧。上路前先喝杯咖啡,你看怎么样?”

那个人在前面走,戈约·伊克像个残废人似的跟在后边,像只负鼠跟在陌生人的后边。

喝完咖啡,戈约·伊克觉得肚子里有底儿了,这才注意到伙伴身上背着个坛子。中午时分,他们顺着羊肠小道来到一条山溪跟前,喝了点儿水。回到大路上的时候,那位伙伴说:

“现在该轮到你背了……”

戈约·伊克把坛子背在背上,继续赶路。背起空坛子,他才想起和伙伴商定过合伙做生意。他几次想问问对方姓甚名谁,又总觉得不好启齿。磨蹭了半天,还是打听了一下。

“多明哥·雷沃罗里奥。看样子,咱们谈妥的事,你全都忘了。当时,你抱住我,一连声地说:好吧,好吧,好吧。钱给你一半,我留下一半。咱们一块去趸酒,然后拿回圣·克鲁斯卖掉。只要咱们说话算话,这笔买卖准错不了。甭管是朋友,也甭管是亲戚,谁也不能白喝酒不给钱。想白喝,那叫没门儿。谁想喝,谁掏钱。一手交钱,一手拿酒。咱们自己也不能白喝。你想喝,得向我交钱。我想喝,把钱交给你。做买卖嘛,就得丁是丁,卯是卯。”

下午四点钟,多明哥·雷沃罗里奥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本利均分、干活平摊的原则,把坛子接过来,一直背到一个村子里。村民们还是沿用传统的老法子,用陶锅蒸馏醇美的酒。

这一天他们只喝了一碗开水加辣椒面。进村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什么玉米饼、奶酪、豆子、咖啡都行,还得来两杯酒。从一家客栈里飘出烧饭的香味。两个人循着饭香,找到客栈。穿过一个马厩,走了进去。多明哥·雷沃罗里奥和老板娘谈妥以后,他们到村子里兜了个圈,随即回到客栈里吃晚饭,睡觉。听见女人的说话声,戈约·伊克才又想起了他正在到处寻找玛丽娅·特贡。近来,他已经不大想她了。是啊,想还是想,可不像以前那么想了。倒不是因为他认可倒霉,而是因为……就是不想了。唉,负鼠的眼睛负鼠的心啊!胆子太小了。男人都是胆小怕事。现在,听见女人的谈话声,他又想起了玛丽娅·特贡。不过,不像过去那样痛心疾首,而是美滋滋地想着她和一个阔佬在一起生活,有钱有势……眼下,他能看见东西了,心灵上却变成负鼠,又何必非要找她呢?这些年来,他一直很苦恼。痛楚的心情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背着货物四处奔波,走遍了海边上的村村寨寨。找不着老婆,他借酒浇愁,整天喝得面如猪肝。几年下来,他变得越来越颓唐,简直不像个人样了。他的身体还是个人,可在精神上他什么也不是了。干事就是为了找事干。不像从前干什么事都有个目的,干着也带劲。老婆孩子全都找不着了,还有什么盼头?他变得越发萎靡不振了。伤心事人人有。戈约·伊克的伤心事分外厉害。他蜷起两条腿,缩成一团睡着了。第二天,没等鸡叫,他就醒了。

“起得好早啊,老哥……”多明哥·雷沃罗里奥说。他叫伊克把买酒的本钱交给他。他管伊克叫“老哥”,伊克管他叫“老弟”。从现在起两人称兄道弟,以后就一直这么叫下去了:“老哥”、“老弟”。他们把酒坛看作是孩子,事先要讲清谁是孩子的亲爹,谁是孩子的干爹。

“明哥老弟,这几个钱你先拿着,不够再说。”“负鼠”搔了搔眉毛说,“咱们得尽早动身,要不路上该晒太阳了。我兜里的钱全交给你了。”

“够啦,戈约老哥,钱你拿着。我估摸着,这酒坛能装二十瓶,一共八十六比索。能弄个大坛子就好了。”

客栈里,脚夫们纷纷收拾行装。有的来来回回地给牲口饮水,有的给马匹备鞍子。随后,把货物装上马鞍。白布小口袋里装的是面粉,进口的麻布口袋里装的是白糖。

戈约·伊克带上钱,明哥老弟跟在后面,嘴里咕咕哝哝地说:

“咱俩二一添作五。这坛子酒咱俩分着背,你背一会儿,我背一会儿,赚来的钱也是一人一半。反正,甭管什么东西全是两人平分。本钱、利钱、该出的力气,全都一人一半。愿上帝保佑。”

“当然……当然……当然……”戈约·伊克趁明哥老弟喘气的工夫一迭声地说,“你规定的那条最好了,一口酒也不白送,咱们俩也不兴白喝。合伙做买卖么,谁想喝谁得先掏钱。”

“不这么办生意做不好。我开过两次酒馆,我有经验。第一个酒馆全让我一个人喝光了,第二个酒馆又让三朋四友喝得精光。”

“这么说,啥也没剩下,明哥老弟。等咱们赶到圣·克鲁斯,那儿没剩下多少酒就好了。做买卖,一是一、二是二。谁要喝酒,谁付现钱。不白送,也不赊欠。”

“这坛子酒咱们花了八十六比索。我看能赚上他一千二百比索。”

“那是跑不了……”

“这下子你就不愁没老婆啦。戈约老哥,看得出来你一门心思要找老婆。谈情说爱,有钱比没钱强多了。爱情这玩意儿跟穷人没缘,不过有人爱说反话。谈情说爱是花钱的事儿,穷人有什么钱?没钱找老婆,那叫活受罪。有钱找老婆,那才带劲呢。”

“老弟,我要找老婆,你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看你老是站在那儿,专门听女人说话。人家不是跟你说话,你也站在一边听。”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在找一个女人。我压根儿没见过她,光听见过她说话,只能从声音上认出她来。唉,早晚有一天能找着她。别人说泄气话,告诉我没指望了,可男人总是不死心。”

“戈约老哥,找不着,就把她忘了吧,再换个好的嘛。就算你找着了,她跟别的男人打得火热,你还不是干生气?”

“话不能这么说,老弟。她跟谁好,我都不在乎。可她自己走错了路,连孩子也带坏了。愿上帝保佑。我心里那份难受劲儿,谁也体会不到。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急得心里发痒,恨不得爬上挡住他们的高山,看看他们怎么样了。有时候,我又想,人要是总呆在一个地方,啥也办不成。到处走走,活动活动,兴许能离他们越来越近。唉,耗了这么些日子,现在也不觉得怎么样了。从前,我一门心思想找到她,现在找也不想找了。”

多明哥·雷沃罗里奥长得五短身材,漆黑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两道眉毛连在一起。他脸色红润,看上去比他实际岁数要年轻一些。笑起来嗓音洪亮,好像有人吹奏铜管乐器。就是不笑的时候,也还能听到余音。他有个习惯,每逢说话总爱挽袖子。

有几次,他把外套的袖子卷上去,可是没有开腔。他们把酒一瓶一瓶地倒进坛子里。雷沃罗里奥翕动着嘴唇,似乎在数瓶子。这时候,戈约·伊克老哥付了酒钱,还买了一张酒品准卖证,免得路上遇到麻烦。加在一起,一共花了八十比索。

“明哥老弟,”戈约·伊克跑过来说,“太好了,还剩下六比索。连准卖证在内一共要了我八十比索。多出六比索。”

“好啊,小老哥,真不赖。这下子,回去的时候,兜里还能有几个钱。路上带点钱,万事不为难。”

“六比索。”

“你收着吧,老哥。到了地方再算账。咱们每人拿出四十三比索,现在剩下六比索。就算每人拿出四十比索。剩下的每人三比索。”

“要不,我先给你三比索。”

“不用了,戈约老哥,你都带着吧。咱们买的酒质地不错,是第一流的,带巧克力味,颜色像精制的白兰地。销路错不了。听说这种酒不光提神,而且能滋补身体。按说买‘羊头酒’更好,那东西更有营养,甚至能让人返老还童。就是得多花几个比索,划不来。”

雷沃罗里奥把酒坛装进一个网兜里,背在背上。两个人早早地上路了。朝霞似火,仿佛在天边摆下一座座水果摊,有橘子、柠檬、西瓜、仙影拳果、石榴、酸橙、柚子、樱桃、山楂、贝森尼果、黄瓜、番荔枝和人心果。山峦转为青莲色,“水果”渐渐消逝了。朝霞变成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的鲜花,什么石竹、天竺葵、玫瑰、大丽花、山茶花、兰花,还有绣球。朝晖中,“鲜花”的颜色渐渐退去,化为绿色,仿佛葱茏的树叶笼罩住崇山峻岭。

“够冷的,老弟,你也觉得冷吧……”戈约·伊克大声说。这时候,他们正走过一条夹在两山中间的小路。这个地方人称“斧劈山”。他们加倍小心地爬上爬下,跳过危石。

“是啊,老哥,够冷的。走走就暖和了。”

戈约·伊克朝老弟背上的酒坛瞄了一眼,像发疟子似的觉得忽冷忽热,喉咙发干。他又说了一句:

“冷啊,老弟,太冷了……”

“紧走几步就暖和了。别老抱怨,太阳快出来了。”

“我说,明哥老弟,喝口酒八成能好受点儿。平时喝酒就不错,眼下就更好。起码我是这样。”

“胃嘛,当然好受点儿,老哥。可咱们没钱买酒啊,还是走吧。丁是丁,卯是卯,不能闹着玩。咱们是君子一言。这坛酒谁想喝谁掏钱。一杯也不白送。咱们俩也一样。”

“这么说,你也想喝点儿。”

“那还用说。可不能喝啊,戈约老哥。说话要算数,这是一。另外,你想一想,要是大家白喝起来,咱们的小买卖就悬乎了。你一口,我一口,早晚把这坛酒喝得精光,到圣·克鲁斯的时候,啥也剩不下。我把钱全搭上了,你也把钱全搭上了。你白喝一口,我白喝一口,连家都甭回了。”

山路两旁,古木参天,绿阴蔽日。高大的枝杈重叠交错,宛如给山路罩上一架青枝绿叶的天棚。从路旁的山石上流下的清水在山路上汇成一个水洼。太阳一出,水洼里的涟漪和沙粒像镜子似的熠熠闪光。树叶沙沙作响,空气湿润。太阳照在身上,戈约·伊克觉得背脊微微发暖。此情此景使他想起了在河里洗完澡回到茅屋的玛丽娅·特贡。伊克合上眼睛,想摆脱开眼前的世界,回味一下瞎子的幸福,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啊。这当儿,他更急切地想喝点酒。

“老弟,”伊克实在忍耐不住了,“明哥老弟,我买一碗酒!”他兜里只有六个比索,就是买完装进酒坛里的二十瓶酒和酒品准卖证后剩下来的钱。

“只要给钱,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先交钱,免得你信不过我。”

“老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咱们合伙做生意,有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我是不能让你白喝。那就出格了。”

说着话,雷沃罗里奥停住脚步。只见他白皙的脸上浓眉紧锁,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似乎背上的东西把嗓子压哑了。

雷沃罗里奥站下来,扶稳酒坛,后背朝路边的一块青石仰下去,直到酒坛子碰着石头。戈约老哥帮着他把酒坛卸下来。伊克想酒喝直想得浑身火烧火燎。雷沃罗里奥两手离开石头,抖了一阵,把六比索的酒倒在一只黑底的碗里。

“负鼠”戈约·伊克付给明哥老弟六个比索,咕嘟咕嘟地把碗里的酒喝下去。喝完,咂了咂嘴,像品尝家一样点了点头。那副样子真像只饮完水的小鸟,把嘴张开,又闭上。伊克端起酒坛,往背上一背。雷沃罗里奥老弟已经背了一程,现在该轮到他了。

“负鼠”沿着山路一步一步攀登了五六里路,累得气喘吁吁。脚下的草鞋蹚得尘土飞扬,背上的宝贝显得越发沉重了。雷沃罗里奥远远地跟在后面,也累得疲惫不堪。蓦地,他紧走几步,赶上戈约·伊克,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跟他说。

“老哥……”雷沃罗里奥捂着胸口,脸色煞白。不过他的皮肤白净,看不大出来。“可赶上你了,我都喘不出气了……”

“想喝一碗,老弟?”

“活不成了!”

“来一碗吧!”

“给我捶捶背,再让我喝一口……”

“负鼠”戈约·伊克给雷沃罗里奥捶了捶背。

“来碗酒,老哥,”雷沃罗里奥要求说。

“你有钱吗,老弟?”

“有啊,老哥,六比索!”

“那好啊!要是不给钱,就是渴死你,我也不能给。”

雷沃罗里奥接过散发着巧克力味儿的满满一碗酒。“负鼠”伸手接过六个比索。雷沃罗里奥呷了一口酒,紧紧地闭住嘴巴,觉得嘴里甜津津、辣丝丝的。

中午。雷沃罗里奥身体不大舒服。戈约·伊克只好继续背着装酒——他说是美酒佳酿、玉液琼浆——的坛子往前赶路,热汗顺着前额直往下淌。这时候,迎面过来一队骡子,一头,两头,三头……一共二十头。骡背上驮着木盒子、板条箱、小酒桶。盒子里装的是玉米面,板条箱里装的是白镴器皿,外面裹着白色的干草,小酒桶里装的是葡萄酒。老哥老弟赶紧蹲在一块大青石下面,骡子一路小跑过去后,扬起阵阵烟尘。赶脚的徒步走在旁边照顾牲口。租赁牲口的人骑着马跟在后面。

“撂下吧,戈约老哥,”雷沃罗里奥说。他用手胡噜掉脸上的尘土,眨巴眨巴眼睛,噗噗地连吐了几口唾沫,免得把土吸进肚子里去。“该轮到我背会儿酒坛啦。你比我干得多了。”

为了照顾伙伴儿心口痛,干不了多少活儿,“负鼠”戈约·伊克已经背了快两个钟头了。离开大青石——刚才过牲口的时候,他们就躲在那块青石底下——走了几步,伊克站住了。

“要是累不着你,累不坏你,老弟……”

“负鼠”不大相信雷沃罗里奥真有病。心里想他大概是没病装病,想多喝几口。为什么来的时候不闹心口疼,偏偏往回走的时候才闹呢?真是太凑巧了。

“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该轮到我背了。”

雷沃罗里奥像木偶似的挥动两条直僵僵的胳臂,笑嘻嘻地把酒坛子接过去。

“好吧,老弟,走几步看看累不累。别着急。你先别背起来,我还想喝一杯。”

“拿钱买?”

“给你,这是六个比索。现钱交易,老弟,不然的话,咱俩都得玩儿完。”

雷沃罗里奥接过六个比索,满满斟上一碗酒。在耀眼的阳光下,酒面上泛着金光。“负鼠”端起碗,一饮而尽。

树叶像阵骤雨似的飘落在他们身上。想必是苍鹰或是雀鹰在枝头上打架。中午,烈日炎炎,几乎没有一点阴凉,万物都昏昏欲睡。只有从高大的枝柯上传来鼓动翅膀的噗噜噗噜声,枝杈被震得不住晃动,树叶、花朵纷纷从树枝上落下来。戈约·伊克拣起几朵黄花,插在明哥老弟背着的酒坛上——照他说,里面装的是美酒佳酿、玉液琼浆。

“老哥,你把酒坛子打扮得这么漂亮,八成是想喝一碗吧。”雷沃罗里奥停住脚步说。中午时分,草帽不顶事,遮不住太阳,他的两颊被晒得红扑扑的,嘴边挂着微笑。

“不,老弟,我没钱买酒。”

“哎,你要想喝,我借给你六个比索。”

“你肯借我钱,那太好了。等把酒卖出去,一定把钱扣除,还清这笔债,你这个人真实在,老弟。咱们准能赚一大笔钱,没跑儿!”

雷沃罗里奥递给“负鼠”戈约·伊克六个比索。然后往黑底碗里满满斟上一碗酒。碗里装满酒,看上去好像一只光秃秃没有眼皮的眼睛。“负鼠”咂摸着酒的滋味,真纯正!一股巧克力味儿。喝完酒,他把六个比索还给雷沃罗里奥,权当酒钱。

“我欠你六个比索,明哥老弟。你身体不太舒服,还是把坛子给我吧。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

两个人急匆匆地继续赶路。戈约·伊克背着酒坛子,雷沃罗里奥给他当帮手。

“老哥,劳您驾把酒坛子放下来,卖给我一碗。我的心怦怦乱跳,快跳到嗓子眼儿啦。”

“噢,老弟,什么劳驾不劳驾的。你觉得难受,喝口酒就舒服了。你拿现钱买酒喝,咱俩都有赚头。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嘛。怕就怕你一碗,我一碗,白喝酒不掏钱。”

老哥老弟瞪大如饥似渴的眼睛,盯着碗里溅起泡沫的酒。“负鼠”从雷沃罗里奥手里接过六个比索。把钱收好,背起酒坛,又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负鼠”说:

“咱们算计的不错,这笔生意含糊不了,准能做好,没跑!你也瞧见了,咱们喝多少付多少钱,连你生病也不白喝。比如说今天早上你不大得劲,按说我满可以白送你一碗。可是,明哥老弟,不是我小气,心眼不好,是咱们有言在先,要说话算话。生意做好了,咱们拿卖酒的钱去找一位我认识的大夫。这位先生叫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就是他治好了我的眼睛。请他费费心,给老弟你治治心病。不然的话,一不留神,你没准儿把命丢了。”

“我吃过药了。人家说,我得的是心脏泡沫病。我觉得是这么回事。”

“好家伙!这是什么病?”

“像咱们这样每天喝几盅的人,血液里头留下好多酒精的泡沫。这种泡沫进到心脏,就能要人的命。心脏可承受不住酒精的泡沫。”

“总得有办法治啊……”

“再来一碗呗……”

“我该跟您说什么呢?”

“就说明哥老弟,要是这副药管用,你又付现钱,那就来吧。”

“给你六个比索……”

戈约·伊克接过钱来(5),满满斟上一杯带巧克力味儿的纯正的酒。

“这个地方叫苏阿斯纳瓦,”雷沃罗里奥介绍说,“快到圣·克鲁斯了。再往前走几步,从山顶上可以望见镇子。苏阿斯纳瓦人是国王时代的人。这些婊子养的在这块地方埋了好多宝贝,一锭一锭的纯金子、珍贵的首饰。后来有人到这儿找过宝贝。好多年前,来了几个人,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白的。还带来几个黑不溜秋的人,也全是大高个。一到这儿,他们就抡起镐头、铁锹、锄头,还用炸药把那座山头炸平了。你顺着我的手看,就是那个小山包。可啥也没找着。”

“八成有不少……”

“后来他们一个个都死了。咱们也是一样,早晚得死,戈约老哥。他们找到一座矿井,敢情是个酒厂。一进去就没再出来。一开头,他们刚到这儿的时候,白人跟黑人分开吃饭,黑人给白人当用人。后来,大伙儿喝得醉醺醺的,白人又伺候起黑人来。你管我叫‘哥儿们’,我管你叫‘哥儿们’。老哥,这就是酒的效用。酒能带来坏事儿,也能带来好事儿。酒一下肚就不分什么你大方,我小气;你有钱,我是穷光蛋。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酒杯一端,大家彼此彼此,人就是人。”

“明哥老弟,你要想再来一碗酒,就再付六个比索。”

“说得对。可惜我没钱了。要是赊酒喝,我非得破产不可。你那儿概不赊欠,对不对,老哥?”

“是啊,小老弟。甭难过。你今儿个借给我钱。现在我该报答报答你了。这六个比索你拿去。等赚了钱我再扣出来。”

“好吧,等到了圣·克鲁斯,把酒卖掉,咱们就能赚到成把成把的票子。”

戈约·伊克斟满一碗酒,雷沃罗里奥把酒喝下去。喝完酒,拿出老哥借给他的六个比索,付了酒钱。

“这会儿我有钱了,也想喝一碗,老弟,”戈约·伊克看见雷沃罗里奥喝酒,酒瘾也被勾上来了。

“那还不省事,”明哥回答说。他挽起外套的袖子,又说:“把酒坛子给我,我给你斟满,你再把钱交给我。”

“来吧……”

雷沃罗里奥斟上酒。“负鼠”付完钱,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他不是大口大口地往下灌,而是一点一点地品尝。

“仁慈的上帝!味道不错!”伊克一边说,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咂摸滋味。从陶锅里蒸馏出来的酒稍稍带些巧克力味,一点也不凶,非常柔和,非常清淡,可又很有味道。“现在,老弟,”伊克接着说,“你要是想再来一碗,就把酒坛子给我,我给你满上,你付给我酒钱。一边斟酒,一边付钱,谁也哄弄不了谁。”

“我绝不拿捏,老哥,也绝不诓你!”

戈约·伊克十分小心地接过酒坛。要是再有两只手,他准会伸出四只手去接坛子,把酒坛子举平。要是再有两只手,他准会用四只手给雷沃罗里奥倒酒。酒坛子快要空了。

雷沃罗里奥把脸凑到碗边上,下嘴唇朝外噘着,两只眼里露出如饥似渴的光芒。他恨不得一下子把酒灌进嗓眼里去,滴酒不漏。这事不简单,可他一滴也不会漏掉。这当儿,老哥拦住他说:

“你先等等,老弟。先交钱,后喝酒!按说咱们是老哥儿们了,可做买卖不分亲疏!”

雷沃罗里奥打了个喷嚏,咳嗽了一阵,眨眨眼,又拍拍手。

“有道理,老哥。酒都跑到肺里去了,我差点儿没呛死!你信不过我,老哥。好,给你六个比索。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做生意。对谁也不讲情面。”

“不是信不过你。这是规矩。大家守规矩,就不会让人拿大头。我碰上过一些滑头,他们急急巴巴地把酒灌进去,又掏不出钱来付账。喝了就喝了。酒喝进肚子里去,没法儿掏出来。这么一闹,原来是朋友的,断了交情;本来不认识的,成了仇人。他们还说:‘你把我关起来吧,反正酒在肚子里,你看怎么办吧?’关起来有什么用?唉呀,你喝得真香,我真高兴,我的明哥老弟!我也想再来一碗,小老弟……”

“把坛子给我,我卖给你。”

“负鼠”从雷沃罗里奥手里拿过碗,雷沃罗里奥从“负鼠”手里接过酒坛。坛子里的酒不多了,雷沃罗里奥只好把坛子底部仰得高高的。

“倒啊,明哥小老弟!我马上付钱。”

“知道啦,戈约老哥,我可不是信不过你。你先喝,喝完我再收钱。八成我太活泛了吧。听我奶奶说,活得活泛才能活得快活。你要是不付钱,对不起,我只好从利钱里扣出来。估摸着能赚上一千二百比索吧。我少算点儿。”

“负鼠”喝完酒,面色通红,两眼灼灼放光。酒流过嗓子眼儿,头发像过电似的一个劲抖动。酒一入肚,伊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感到毛骨悚然,一股冷丝丝的感觉一直传到脚尖。他的脚上还裹着玉米叶,就像当初站在皮希古伊利托村村口的无花果树下瞎着眼讨饭的时候一样。“负鼠”喝完酒,直觉得毛发倒竖。他一个比索、一个比索地付完六个比索。然后,从雷沃罗里奥手里接过酒坛。那副架势十分潇洒。

“明哥老弟,把美酒佳酿、玉液琼浆递给我,我再给你斟上一碗!”

“当兵的喝酒,历来是一大碗……”

“不,咱们是赶脚的喝酒,一中碗。要不是死囚喝酒,点到而已。明哥老弟,反正有你的酒喝。二话别说,你得付钱!”

“错不了,戈约老哥。我付钱。拿去。”

“给雷沃罗里奥斟上六个比索的酒!”酒在碗里直冒气泡。

“好酒。你看酒面上这些泡泡。”

“到了镇上,东边卖几碗,西边卖几碗。老弟,工夫不大咱们的口袋就能装满钱。我好像已经看见了。零着卖比整瓶卖能多赚几个。一定要现钱,就像咱们现在一样,要现钱。”

“绝不赊账。戈约老哥,眼下你最有钱,你喝完最后这碗,咱们该进镇了……”

“算是倒数第三碗吧,我还没醉死呐!”

“好吧,就算倒数第三碗……”

“嗯,六个比索,先交两个……”

“那四个呢?”

“先欠着……”

“送酒喝,没法活;欠酒账,活不长!”

“给你六个比索,哼!别舍不得给酒,别把酒洒在地上,明哥老弟。这地也是酒鬼,就是醉不了。它要一醉,非闹地震不可。老弟,你叫多明哥(6),这个名字真好听!跟礼拜天一样听着就叫人高兴。你准是礼拜天出生的,没错,所以你叫多明哥。”

雷沃罗里奥把酒坛子翻个底朝天。往外斟酒的时候,根本看不见碗在哪儿。酒碗是小半个葫芦,东摇西晃,放不平稳。戈约本想把碗放在酒坛口下面,也没有放稳当。

“乱来……乱来一气!”戈约·伊克连说带笑,嘴里直冒白沫子。

他吐了口唾沫,又吐了一口。然后,使劲胡噜胡噜嘴巴,差点把嘴唇、牙齿抹下来。又使劲胡噜一下脸和耳朵,差点把脸拽下来。

“酒要是倒在地上,买卖全得泡汤,”雷沃罗里奥责备戈约说,“把碗放平。”

“顶好你把酒直接倒在我嘴里。明哥老弟,看准了,碗在这儿呐,别倒在地上。我看你是存心捣乱,想报复……因为……因、因、因为……因……因为是……因……因为是……因为不是……”

“行了,戈约老哥……”

深黄色的液体哗哗地倒在碗里,一直溢出碗边。

“嚯,流血啦,老弟!赔本了!”

“我没拿稳,倒多了。你嗍嗍手指头,赚多少,赔多少,回头再算。”

雷沃罗里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坛子翻过来。这时候,“负鼠”一边喝酒,一边嘬手指头,舔碗。接着,他把碗递过去,还想要一碗酒。

“明哥老弟,要不要再把坛子翻个过儿?”

“请……问……”

“只要您吩咐,我都照办……”

“我先交六个比索,”雷沃罗里奥打断他说,“拿去吧,你这个人疑心特重。”

“生活就是如此,不然就得白吃亏。”

“活得活泛才能活得快活,这是我奶奶巴丝夸拉(7)·雷沃罗里奥说的。”

“你们家的人名字都挺好,听着就叫人高兴,老弟。一个叫多明哥,一个叫巴丝夸拉……”

“我妈妈叫多洛雷丝(8)!”

“当妈妈的起这么个名字太棒了!冲你提到老太太的名字,也得喝一碗。算我请客,我付账了!”

“我也想请你一碗,老哥,这六个比索你拿回去!”

酒坛从老哥手里转到老弟手里,又从老弟手里转到老哥手里,越转越空。那六个比索也是倒来倒去,每次都是现钱交易,概不赊欠。

“再来一碗,六个比索……”

“六个比索,再来一碗……”

“该轮到我了,六个比索……”

“那碗还没给我呢,我已经付了钱……”

“这么着吧,这六个比索算你的,六个算我的……”

两个人喝得糊里糊涂,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都不认识了。伊克老哥看着明哥老弟,不相信他就是明哥老弟。伊克看见的明明是明哥老弟,可就是不敢相信是他。怎么回事呢?他也说不清楚。雷沃罗里奥也是一样。伊克老哥明明站在他跟前,看得见,摸得着,听得见他说话。可他觉得伊克老哥似乎没有站在他身边,而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跟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镇的光秃秃的沙丘混在一起。沙丘上覆盖着一片烧毁的树林。夕阳下,树木染成一片胭脂色,白石块仿佛是僵挺的鬼怪。这儿就是圣·克鲁斯的镇口。周围有几株蓝桉,从村子里传来居民的说话声。

两个卖酒的人拉开距离,生怕撞到一块。他们把帽子一直拉到耳朵上,看上去好像戴着皇冠。头发耷拉下来,柳条似的盖住了脸。雷沃罗里奥老弟趔趔趄趄地往前走。酒坛里剩下的酒不多了,没什么分量,在他背上晃晃荡荡,里面的液体哗啦哗啦地响。

“负鼠”戈约·伊克把帽子朝前拉了拉,几乎扣到鼻子上。帽子遮住眼睛,他又变成了瞎子。尽管如此,他脚下一步也没停,像跳华尔兹舞似的东摇西晃地跟着明哥老弟往前走。伊克又回到老样子,只剩下触觉和听觉。这时候,他似乎找到了玛丽娅·特贡。“你怎么样啦?”她对他说。“挺好,你……”他回答说。“干什么呢?”她问。“卖酒呐。和一个熟人,我的老弟一块做买卖。”“有赚头吗?”她问。“嗯,”他回答说,“能剩下几个。”

雷沃罗里奥拽了拽伊克的外套,猛地朝后一推,把他推倒在地上。然后,背着晃晃悠悠的酒坛走过来,给伊克摘掉帽子。

“别发疯了,老哥,你怎么跟你老婆说话呢,她又不是鬼。”

“别拦着我,老弟。我看见她了。还没来得及问问孩子们怎么样啦。”

“哟,你跟活人说话,可她又不在眼前,这可不是好兆头。弄不好,你得化成一股白烟,骨头、肉的,啥也剩不下。”

“我觉着她好像就在我身边。瞧你,但是既然你对我的梦这么不以为然,那就再卖给我一碗酒吧。现在我来区分一下,您在这儿,这个是您,而我正是那个讨酒喝的人。”

“你又没睡觉,戈约老哥,怎么说我对您的梦不以为然呢?什么做梦不做梦的。你啊,就跟梦游一样。全是喝酒喝的……”

说着,雷沃罗里奥摔了个大马趴,酒坛子掉在地上。“负鼠”躺在地上,用手抓挠了半天,也没站起来。

“这酒,真缺德!”“负鼠”抱怨说,“把咱们的买卖全毁了!……买……卖……照这样,咱们还能做什么买、买、买卖?要不然,咱们都成了大财主了,是不是,雷沃罗里奥老弟?……可这儿……什么?……肯……肯……肯定……这儿有什么……没有酒……酒没了,可有钱了,有赚头了。咱们一直是现钱交易……左一个六比索,右一个六比索,加在一块不算少。我的明哥老弟,你把钱全装进兜里了……你掏出来,数一数,算算账,该我的给我,我跟你是伙计……不,生意不坏,生意挺好。最坏的、最最坏的、坏得没法儿再坏的、最坏最坏的、顶顶坏的、坏的、坏得不能再坏的、最坏的……是咱们把一坛子酒全喝光了……是这么回事,买卖全泡汤了!……”

雷沃罗里奥呼呼地躺在地上打呼噜。

“钱在哪……哪……儿……呐,老弟!”“负鼠”接着说,“咱们卖的是现钱,利钱比下的本儿大,咱们下了八……八……八十比索的本钱。比方说,赚二百!净赚……赚……赚……赚多少,酒?要是在镇上零卖……还能多赚几个,三……三百,四百……五百,六百。”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保安队赶到了。保安队看见他们两个人带着酒坛子,在野地里撒酒疯,就从巡捕房叫来两名经济警察。

保安队共有九名印第安人,身穿白衣白裤,挎着砍刀,头戴半旧的宽边草帽,裤子上系着宽腰带,有暗红的、深紫的、海蓝的。说起话来,露出利刃般的牙齿。只有两手两脚黑黝黝的,仿佛是后安上去的。他们使劲搀起两个醉汉。

巡捕房的两名警察长得又矮又胖。他们伸出鼻子一个劲闻酒坛子。似乎他们闻到的就是那股巧克力味。只见他们深深地吸了口气,舔舔嘴唇,在身上搓搓手,巴不得喝上一口。

顺带说一句,在保安队搀扶两个醉汉的时候,“负鼠”戈约·伊克说(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么说的):“该罚款就罚款,亲娘老子也别客气。可搀人的时候,别来横的。”保安队根本不听这一套。他们揪住伊克的脑袋使劲往下按,满头乱发像堆羊毛似的贴在胸前。然后,又揪住伊克的脑袋往后拉,直拉得脖子绷得紧紧的。左推一下,右推一下,把伊克折磨得两耳直流鲜血,前额的血管嘣嘣直跳。

保安队抓住伊克的胳臂往前拖,伊克的两脚在地上划出两道沟。保安队要雷沃罗里奥背起酒坛子,拿起白草帽。

第二天,在保安队的看押下,戈约·伊克和多明哥·雷沃罗里奥戴着手铐,被逼着招供。监狱这个地方,光用个“坏”字来形容还不够,得说是“坏透了”。可顶坏顶坏的莫过于酒后那股难受劲。受审的时候(审问他们的是一个临时充当法官的人),两个人口干舌燥,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连法官问什么也听不清。他们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把酒品准卖证弄丢了,在路上卖酒的时候,钱掏来掏去,准是把准卖证掏丢了。那张倒霉的纸片是白色的,四四方方。上面写着特许卖酒,还有税务局和酒厂的戳子、负责人的签字。这张纸片值钱就值在这儿了!在路上,他们还抽过纸烟。卷烟纸烧成灰,随风飘散,准卖证也像烟一样无影无踪了。有准卖证,他们都是正派人;丢了准卖证,就成了走私贩子。有准卖证,他们可以自由行动;丢了准卖证,只能被关进监牢。论罪名,比杀了人家的牲口更严重。杀了人家的牲口,还可以取保释放。犯了走私罪就不行。走私犯必须向税务局补缴税款,还不知道要罚上多少倍。

监狱这个地方,光用个“坏”字来形容还不够,得说是“坏透了”。顶坏顶坏的是没钱、有病、心里难过。狱卒和法官都像是神经错乱、丧失理智的人。他们整天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条令、法律打交道,结果自己也变成疯子。至少在那些没有受到古怪的法律影响的人眼里,他们都是疯子。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光把酒骂了一通,啥也没说清楚。法官也说:“你们说的不清不楚。”老哥老弟一下子愣住了。一整天他们只喝了两碗辣玉米粥,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在法庭上,人们往他们头上浇了一桶凉水。最后总算弄明白了法官说的“不清不楚”是什么意思。他们一语不发,暗自寻思道:当时天刚麻麻亮,人家卖给他们二十瓶带巧克力味儿的琥珀色的酒,卖酒的人似乎还没有醒过盹儿来,包着头,裹着斗篷,像刚刚分娩的女人。这些人是谁,怎么说得清楚呢?另外,这两个罪犯运来的酒是合法的还是某个地下酒厂酿造的,也弄不清楚。特别是他们把酒全喝光了,一滴也没剩,光留下个空坛子,这就更加重了他们的罪名。再说,他们的供词漏洞百出。据他们说,卖酒得的是现钱;可他们又拿不出现钱。一个比索一个比索地数下来,他们只有六个比索。算一算账,他们至少得有一千比索。比如说,这坛子酒有二十瓶,每瓶折合十个普通碗,一碗卖六个比索,至少应该有一千二百比索。可是钱却不翼而飞了。他们紧张地在口袋里摸来摸去,但基本是没什么希望了,除非那些纸币和硬币像变魔术般的从哪儿消失又从哪儿变出来。

官府可不相信这套鬼花招。“准是你们自己花了。”老哥老弟心里清楚,他们一个子儿也没花。“要不就是丢了。”老哥老弟迟迟疑疑地回答不上来。说丢了也行,就说连酒品准卖证一块丢了。可是,法庭一下子就否决了,硬说他们压根儿就没领准卖证。“要不,就是在村口客栈里住店的时候让人偷走了,住店的人当中有小偷。”“要不就是……你们俩当中有人把钱藏起来,不告诉对方。”

在法庭上,他们一连被审问了几个小时。在这难堪的几小时当中,他们俩偷偷地你瞄我一眼,我瞄你一眼,用目光审视对方的表情。然后死死地盯住对方,巴不得能看透对方心里怀着什么鬼胎。

戈约·伊克和多明哥·雷沃罗里奥互相起了疑心,可又没有足够的坦诚把它说出来,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任何东西了。一进监狱,什么都完了。可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人们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完完全全地坦露出来:只要生活得好一些、自由一些,也就知足了。

“钱跑到哪儿去啦,老弟?”戈约·伊克像好斗的公鸡似的哑着嗓子问。

“是啊,我也这么问呐,老哥,”雷沃罗里奥皱起两道浓密的卧蚕眉,一边挽袖子一边说,“咱们丢的太多了,要是算算账……”

“法官早算过了,老弟。”

“咱们赔大发了。真倒霉,也说不清是丢在路上啦,还是让人偷走啦,还是酒坛子掉下来的时候,钱也掉了,按说里面还有好多酒呢。还是……一句话:怎么回事呢?”

在“还是”和“一句话”之间,他本来想说:“你老哥是不是把钱装进腰包里,打算一人独吞,把我那份儿也收起来了?”

两个人谈论了一阵。“负鼠”戈约·伊克再也忍不住了。他带着抱歉的口吻说,他把雷沃罗里奥想得太坏了。雷沃罗里奥也坦白地说:“我也越来越怀疑是不是老哥你……”不可能啊。卖酒的时候,谁接的钱谁收着。甭管哪个人,要藏只能藏起一半利钱,谁也没法多拿。

准是被偷了。集市专招歹人。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集市一向以扒窃和其他犯罪而出名,还有什么流血惨案、飞来横祸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事情。这里,一年当中,有一个月最热闹,那就是庆祝圣·克鲁斯节的那个月。旱季过去,雨季来临。天低云暗,一片灰蒙蒙,庄稼地里连下几场及时雨。这时候,官府就要和罪犯算总账了。

关于老哥和老弟的案子,法院记了一厚叠纸,而且还要使用许多纸张。每写一句,就要提到他们的名字、绰号,前面冠以“犯人”字样。别人管伊克和雷沃罗里奥叫“犯人”,他们根本没想到应该答腔。“犯人,回答!”“犯人,签字!”“犯人,下去!”其他犯人在看守的看押下站在一边等候宣判。他们呵欠连天,肚子里咕咕直叫,要么就用乌黑的小蜡饼捏蜡盘玩。

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法庭考虑到监狱不大保险,决定把在集市上犯罪的犯人送到一个西班牙人在的时候建造的古堡里去。古堡建在靠近大西洋海岸的一个孤岛上,现在权作监狱。被押送海岛的犯人当中,就有戈约·伊克和多明哥·雷沃罗里奥,罪名是走私、漏税。

老哥、老弟被捆绑住双手,背着一卷衣服、床单和斗篷,挎着一把煮咖啡用的水壶、一个装水的葫芦和一只瓢,还有一瓶杏仁油。一名上尉率领一队士兵押送他们离开了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

戈约·伊克合上眼睛。一时间,他又回到玛丽娅·特贡——藏在无花果里的花、他魂系梦牵的女人——的世界中去。多明哥·雷沃罗里奥跟在后面。他面色苍白,紧锁双眉,勉强挤出个苦笑。他竭力不做挽袖子的动作,怕的是长官误认为他要挣脱绑绳。他只好用古里古怪的“十二个玛努埃尔经”祈求布埃纳·艾斯佩兰萨的耶稣保佑他平安无事。

那是个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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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货币单位。

(2) 指十三至十五世纪统治西班牙的伊斯兰教民族。

(3) 即“十字架”。

(4) 直译为“十字架中的十字架”。

(5) 原文如此。和上文有矛盾。

(6) Domingo,即“星期日”。

(7) Pascuala,即“复活节的”。

(8) Dolores,即“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