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邮差尼丘先生离开京城,迈开两腿,翻山越岭,穿过原野和村庄,把信件带回偏僻的圣·米盖尔·阿卡坦镇。只见他健步如飞,脚下生风,快似飞鸟穿林。可就在这时候,他的妻子逃跑了。

唉,可怜的尼丘·阿吉诺先生,回到家里找不到妻子,他可怎么办啊!

他准会急得乱揪头发,管妻子叫“特贡娜”。当初订婚的时候,他管她叫“恰圭塔”;结婚以后,管她叫“伊莎乌拉”。只有那些弃家外逃的女人,人们才叫她们“特贡娜”。

“特贡娜”,“特贡娜”!没错,他准得这么叫她。尼丘先生一定会十分伤心,暗自饮泣,独自一人躲在孤零零的没有灯光的漆黑茅屋里暗暗饮泣。这时候,那些在镇上开店的德国人准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亲朋旧友的来信和从海外寄来洽谈生意的函件。是忠于职守的尼丘·阿吉诺先生把这些信件带到景色秀丽的圣·米盖尔·阿卡坦镇的。小镇坐落在一块金黄色的石头台地上,周围是弥漫着海蓝色云气的万丈深谷。小镇四周环绕着墨绿的松林。涓涓泉水从石缝中流出来,宛如千条彩线在原野上绣出花团锦簇的图案,有心状叶的秋海棠、欧洲蕨和火红的凌风草。

唉,可怜的尼丘·阿吉诺先生,回到家里找不到妻子,他该说什么呢!

他准会大吃一惊,目瞪口呆,肝胆俱裂。身穿那件沾满汗渍和灰尘的破布衫,呆呆地站在屋里,拼命寻找个字眼,找句话,喊一喊,发泄发泄心中的郁闷。“特贡娜!”“特贡娜!……”“特贡娜!”没错,他准得这么叫她。这时候,镇上许多做妈妈的准是正在读着在京城念书的儿女们的来信。读着读着,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是啊,流下眼泪,一串串带咸味的泪水。法官和镇长在读妻子的来信。守卫部队的军官们在读某位女友的来信。也许她正在生病,可信中还是说她身体很好;也许她很伤心,可信中还是说她很快活、很幸福;也许她有了新欢,可信中还是说她孤身一人,对他忠贞不二……

这天晚上,邮差打着赤脚,回到圣·米盖尔·阿卡坦,给全镇居民带来多少谎话啊!

信封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善意的谎言,可尼丘·阿吉诺先生却要面对严酷的现实!

小小的山城建造在几面山坡上,房屋鸡笼似的一层摞着一层。当镇上的居民阅读这些信件的时候,尼丘先生准是在空荡荡的茅屋里捶胸顿足地高喊“特贡娜”、“特贡娜”、“特贡娜”。喊啊喊的,实在累得不行了,他就会像条干瘪的虫子蜷缩成一团。

每逢出差送信,尼丘先生总是披星戴月赶回小镇。镇上的居民从敞开的门窗望见他从大街上走过。等到看准了,他们就自言自语地说:“送信的回来了。”接着,又奔走相告:“送信的回来了……尼丘先生进镇了,有人看见了!……带回两袋子信呐,真的,两袋子信!……”不管是盼信的,还是不盼信的(谁不盼着收到信啊?),大家满怀期待地望着邮差。有的坐在门前,有的把脑袋探出窗外。一收到信,马上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有文化的、认识几个字的急匆匆先把信看过一遍。等到看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他们不慌不忙的,一边读信一边议论纷纷。那些皮肤粗糙、满眼眵目糊的农夫看见信上的字好像虫子爬,一个也不认识,只好找人念给他们听。

在小镇那条主街上响起尼丘先生的脚步声。镇上的人看见他换上了新衣新鞋。大概他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还想和妻子一见面立刻让她高兴高兴,邮差穿过弥漫着茉莉花香、墁着石块的广场,来到镇公所的走廊上。一名哨兵正在走廊上来回溜达。最后,他来到邮政局长的办公室。一进门,就闻见一股用唾沫熄灭烟头的臭气。写字台上点着一盏明晃晃的汽灯,桌上的信件堆积如山。

尼丘先生累得要命,上气不接下气。他急急忙忙跑进办公室,交出信袋。邮局的人说了声“行啦”,他这才拖着两条腿,一步一拐地走了出来。跟往常一样,他坐在面朝广场的走廊的台阶上等着领取报酬。广场上阒无一人,蟋蟀的漒漒声、金龟子的嗡嗡声、蝙蝠的吱吱声响个不停。他心里想,离家不远了,妻子就在眼前。每次他离家出差,总担心回到家里一切都会变样。但情况并不如此,生活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有这一次,生活才起了变化,突然变了,彻底变了。尼丘先生用手心胡噜着膝盖,伸直两腿。这样能解解乏,舒服一点。这次出差的报酬是六十比索。钱发下来了。他低着头,伸出草帽去接钱。

邮政局长来到走廊上。他那臃肿的身躯架在两条细腿上,走起路来不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地往前迈步,而是两只脚挨在一起,像走平衡木似的摇摇摆摆往前蹭。他嘴里叼着雪茄烟,肥猪一样的脸蛋子把眼睛都挤没了。这个家伙脾气暴躁。虽然是个大胖子,可胖人特有的长处,像知足常乐、生性愉快,他一点也没有。尼丘先生刚伸出手去接钱,马上被他拦住了。

“印第安佬,你真不懂规矩,手伸得这么长。等着,我给你点点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三十……”

数到五十五,他突然停了下来,告诫尼丘先生说:“别拿了钱就去喝酒!喝醉了,你得蹲十五天禁闭,整天吃干面包就凉水。”

“老爷,我没有喝酒的习惯。您多会儿看见我喝醉过?不是我不爱喝。要论喝酒,我可不含糊。我不是刚结婚吗,喝酒不合适。”

“做事嘛,要多动动脑筋,”邮政局长的口气变得温和了,“光喝酒办不成事,只会把事情办糟。脑袋一糊涂,干什么都得砸锅。”

尼丘·阿吉诺没听明白局长这番话的意思。他瞅着局长,心里想是不是出了事啦。局长两眼直直地盯着他,像是要告诉他什么事。只见局长呼哧呼哧地喘气,口水沾满了他厚厚的嘴唇。

“那是什么?”

“这个?”

“是呀,那个……”雪茄在局长的嘴唇上晃动了一下。他连忙用力吸了一口,看上去不像是抽烟,而是怕口水掉下来。“你可别替别人捎东西,不许这么干。不然的话,就要把你关进监狱。谁想寄东西,让他把邮包送到邮局来。邮局管寄,交点儿邮费就是了。”

“不,老爷,不是别人的,是我自个儿的。我老婆的教名日快到了,我给她买了件小披肩。披肩是真丝的,我在中国人开的商店里买的。”

尼丘先生一进家门,登时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跑到邻居家里了。“不是这儿,”他自言自语地说,“瞧我慌里慌张的,不知道走到……”每次从京城带信回来,妻子总是在茅屋里迎候他。饼铛上或篮子——那是丈母娘送给他的——里,放着热乎乎的金黄色的玉米饼,壶里煮着滚沸的咖啡,还有香喷喷的豆角、硬奶酪。他可以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这儿不是他的家,太黑了,太冷清了。想到这儿,尼丘先生拔腿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快到门口了,他又一想,这儿的确是自家的茅屋呀!他家周围没有邻居。多少年来只有漫漫长夜和他们做伴。怎么会不是自己家呢?怎么会跑进邻居家呢?尼丘先生闭上双眼,突然他明白了为什么邮政局长声色俱厉地告诫他不要喝醉了,还说什么“光喝酒办不成事”。他愣愣怔怔地抚摸着屋里的东西:墙壁、木柱子、床铺、为未来的婴儿准备下的吊床,还有冰凉的挡火石。

家里喂养的那只小狗似乎要对尼丘先生说些什么,可它只会小声地哀叫,不知道是看见主人回来了心里高兴,还是心里难过。小狗舔了舔尼丘先生的手。带刺的舌头又干又热,它是多么焦躁不安啊!小狗轻轻地咬住尼丘先生的裤子,拉着他往外走。它把主人拽出来,一直拽到水槽跟前。这时候,小狗更加惴惴不安了。它东蹿西跳,跑来跑去,嗷嗷直叫。夜空繁星闪烁,树木披着夜露。万籁俱寂,只听见小狗的轻声吠叫。小狗一定知道尼丘先生的妻子在什么地方。她到底在哪儿呢?尼丘先生觉得妻子就在附近,可就是看不见。小狗拼命乱叫就是一种暗示。管它呐!尼丘先生回到屋里,打算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他太疲乏了,倒在地上立刻呼呼地睡着了。经过这场惊吓,他像被蝎子蜇了似的一下一下抽搐,睡得很不安稳。

尼丘先生的茅屋不像久无人居的样子。疾风吹过,没有上闩的大门忽开忽闭。凡是那些“特贡娜”(就是弃家出逃的女人)的家都充满了神秘的响动。疑心生暗鬼嘛!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声音嘈杂,鬼影憧憧,一切东西都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院子里的晾衣绳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宛如悬在空中的绞索。风吹进屋里,木箱——里面装着洗得干干净净、烫得平平整整的衣服——上的铜环像金属耳朵似的来回晃动,敲打在木板上嘭嘭作响。缸里的脏水黄不棱登的,里面泡着淹死的老鼠。黑蚂蚁摆开阵势,把食物团团围住。成群结队的黄鼠狼穿梭似的在谷仓和厨房里进进出出。美洲獾在“特贡娜”家里安营扎寨。笨头笨脑的大鸟兴奋得嘎嘎直叫。野狗像阴魂似的东闻闻,西嗅嗅。人们看不见野狗,但是可以听到清晰的脚步声。屋子里臭气烘烘,到处是尘土、蛛网和无人收拾的破烂东西。总之,人去楼空,四壁萧然。然而,在这一派荒凉破败的景象中,总有一天木柱会萌发出茁壮的新芽,隐匿在茅草屋顶、木头门窗里的种子会发芽生长。茅屋的拱顶上生发出新的生命。大地——大地本来就是从星斗上掉下来的种子——上开遍鲜花。到那时候,所有的人,包括上年纪的人,再也不会记起“特贡娜”(她身穿黑豆色的衣服,黑豆有如葬礼上的泪珠)的悲剧。

阳光照进茅屋,把尼丘·阿吉诺惊醒了。他脱下新衣,换上白色的衬衫和短裤。之前刚回到镇上的时候,他在那件沾满汗渍和尘土的旧衣外面罩上了新衣,好让妻子看着高兴。“特贡娜”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烫得平平整整,叠得整整齐齐。她这样做,难道说是为了加重他失去妻子的痛苦吗?还是那天她压根儿没打算离开?要么是她打算等他回来……要么是有人逼她出走……要么是……

尼丘先生换上印第安人常穿的白衣白裤。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想,印第安人生性固执,拉迪诺人光会吹牛。论起打官司,印第安人比拉迪诺人强百倍。算了,别瞎猜了,争风吃醋是最要不得的事。走着走着,来到了镇公所。不管怎么样,顶好把这件事报告给官府。“就是死了,也要找到她,”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就是死了,也要找到她;就是死了,也要找到她;就是死了……”尼丘先生长了一副溜肩膀,活像只酒瓶子。鼻子扁平,两撇扫帚胡须在嘴唇上翘着。用水梳过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芸香气味。

镇公所的秘书出面接待尼丘先生。秘书是位老军人,挂上尉军衔,生就一副凶神恶煞相。尼丘先生一边转动手中的草帽,一边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那位惯于打人的老手听完他的申诉,把那张像干瘪的酸橘子一样布满皱纹的脸抽动了一阵,然后说:“甭抱怨了,犯什么傻啊!世上的女人比男人多,你再找一个嘛!”

停了停,他又说:

“八成她跟别人跑了。那个男人准是比你强。女人嘛,都想过得舒坦点儿,哪怕是送死,她也干!”

“准是有人搅得她脑袋发昏……”

“脑袋?……咱们还是少说什么脑袋吧,我喜欢直话直说!行啦,我们一定下令把她抓回来。你可要当心,别自个儿去找。别忘了瞎子那档子事。听人家说,他到处找玛丽娅·特贡,结果掉进山涧了。据别人说,他听见玛丽娅·特贡的说话声,正要赶上去,忽然他不瞎了。只见玛丽娅·特贡变成一块大石头。他忘了自己站在山边上,一下子摔了下去。直到今天,大家还在找他。听明白了吧?千万别胡来!”

“上帝会报答您的,”尼丘先生很伤心,又不得不表白两句。

“上帝不会替别人还账。你还是快滚开吧。瞧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地地道道的傻瓜相。不错,她是不讲情义,可你这么傻里傻气的样子……”

尼丘先生走到镇公所的大门口,点上一支带无花果味的玉米叶卷烟。这是他老婆的杰作。她擅长用祖辈留传下来的老办法烤烟、筛烟、用手指头卷烟,比谁做得都强。尼丘先生沿着台阶下到广场,穿过闹市的商店,走过学校门前的时候,正赶上十一点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午饭。最后,他走进一家中国人开设的商店。

“要不要?”他打开小包袱,拿出那件披肩对老板说。

中国老板一头黑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声不吭地站在柜台后面,像煞一具僵尸。苍蝇在他周围飞来飞去。他伸手拿起一把鸡毛掸子,掸了掸玻璃柜台。然后,问道:

“偷来的?”

“你才长了一副贼相呢,该死的痨病鬼!”

尼丘先生从柜台上抄起披肩,连包也没包就走出店门。刚才他哆哩哆嗦地走进中国人开设的商店,是想处理掉这件披肩。倒不光是为了捞回几个钱。这条血红的丝披肩是爱情的信物,眼下他所爱的人根本不配披戴了。尼丘先生朝教堂旁边德国人开的商店走去。他前后挥动着两条胳臂,据说这样能走得快点儿,其实他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让开,让开,漂亮披肩来啦!”尼丘先生冲着几个熟识的脚夫喊道。脚夫们正在圣·米盖尔镇这家大商店门口卸货。尼丘先生径直找到堂·德菲里克,把披肩递了上去。

巴伐利亚(1)人瞪起那双隐藏在浓密的栗色眉毛下的深沉的蓝眼睛,把披肩一连看了几遍。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手来算了算阿吉诺要的价钱。他核计了一番,把披肩还给尼丘·阿吉诺,不肯收下。

尼丘先生一再央求他收下披肩,还说,带着披肩跋山涉水,弄破了实在可惜。任凭他好话说了三千六,堂·德菲里克根本听不进去。

尼丘先生出来的时候,那几个脚夫连忙背过脸去。他们知道他出了事了,心想顶好还是别看他。

等尼丘先生走远了,脚夫们才开口说话。波利卡波·曼希利亚在脚夫当中年纪最大,力气也最大。他吃力地扛着一包沉重的货物走到商店临街的大门跟前。

“小伙子们,搭把手!”他满头大汗,扔下麻包说,“你们可倒好,扛完布什么都不管了!刚才我猛一使劲,腰差点儿断了。你们不帮个忙,我要是累趴下,全赖你们!说真格的,这回他老婆好像……真的跑了……”

“你去帮一把,皮托索!”另一个脚夫说,“我刚才一直瞅着他,心里怪不好受的。这些娘儿们野得像口猪。我说,波利卡波,上帝可别放他去追那个蠢娘儿们。弄不好,‘特贡娜’会引得他跳到山涧里去。”

“嗨,你怎么信这个?一脑袋糨子!……你在想什么,瞒不过我去。还不是那一套?他那个‘特贡娜’老婆把他引到玛丽娅·特贡峰。到了山顶上,到了最高处,她像小鸽子一样咕咕地叫他,要他过去,哭哭啼啼地求他原谅,两个人重新和好,叼草搭窝。这全是老娘儿们编出来的瞎话。这些话在大伙儿中间传来传去。其实都不是实情。男人丢了老婆,总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要找她。左找右找,找不着就喝酒。一醉解千愁嘛!喝醉了,连找谁都忘了。他们不吃饭,光是拼命地大口大口喝酒。喝得昏天黑地,糊里糊涂。恍恍惚惚地仿佛看见了她,听见她叫自己。光顾了赶上她,没留神脚底下踩的是什么地方,结果掉进山涧。人们这才说,女人会引得男人跳山涧……”

“嚯,伊拉里奥又开讲了。你真是块讲课的材料。扛起来,坏小子!你是脚夫,不是教授!”

“愿上帝保佑,黑鬼。当教授还不跟要饭一个样!这几个麻包真沉,你还说是‘小玩意儿’!扛可以扛,‘可我不吃这个’,这是那个印第安人说的。”

“怎么回事……”波利卡波·曼希利亚插进来说,“边扛边聊天,本来两件事谁也碍不着谁。就是你,说起话来,指手画脚,挤眉弄眼。伊拉里奥,照我看,你演个小丑是再好不过了。”

“我说说那个印第安人的事。那回,他病得快吹灯拔蜡了,他家离这儿挺远。神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送去临终圣餐。道儿很难走,神父把圣饼丢了。到了病人家里,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找不着,没法给病人吃。神父抓住一只蟑螂,撕掉一只翅膀。这时候,病人正在捯气。神父站在木板床前,对他说:‘你相信这是我主耶稣的圣体吗?……’印第安人回答说:‘是的,我信……’‘你相信这块小东西是主的圣体吗?’印第安人又说了一遍:‘是的,我信……’‘你相信灵魂不死吗?’‘是的,我信……’‘那好吧……张开嘴……’这工夫,印第安人推开神父的手,说:‘我信是信,可我不吃这个……’”

巴伐利亚人微微一笑。他那双蓝眼睛和蓝幽幽的远山、蓝盈盈的天空,同深褐色皮肤的脚夫、深褐色的马具恰成鲜明的对照。脚夫胸前挂着皮护胸,上面装饰着金煌煌的小铜钉。有的还饰有羊毛绒的绣织品,已经发旧了。短外衣的袖子缀着流苏,宽边帽系着帽带。牲口捂眼上东一块汗渍,西一块汗渍。

邮差生性憨厚、粗鲁。瓦伦廷神父亲切地管他叫“尼琼”。邮差离开教堂以后,神父伸开刚才为“尼琼”赐福时交叉在胸前的两臂。他画了个十字,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这儿是他的写字间,也是办公室。地上铺着草席,底下垫着锯末,踩上去很有弹性,十分舒服。墙壁很高,又没有什么装饰品,屋里显得空荡荡的。

宗教信仰很难抚慰一个遭人抛弃的不幸儿。他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厄运。在这个节骨眼上,魔鬼会乘虚而入,他本人也会自暴自弃。说来也许不会令人相信,要是亲眼看见妻子故去,倒也容易自认倒霉。人死了,还可以在天堂重逢,共享宁静甜蜜的生活。可是,一个人明明知道妻子抛下自己逃之夭夭,就很难平静下来。除非他失去知觉,或者自甘堕落……唉,全靠上帝大发慈悲啦!

神父在写字台前停住脚步。上过黑漆的写字台,如今已经褪色,变得同神父的灰白头发一个颜色。他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一本对开的日记。在俗称“蜘蛛狂”的疯病受害者的名单中,记下了“伊莎乌拉·特隆·德·阿吉诺”这个名字。

神父把他从前写在笔记本上的几段话又重念了一遍。

“关于‘蜘蛛狂’(老百姓称为‘蜇伤’),人们所知甚少,而本教区内患者为数颇多。我们对此未加注意。此外,关于‘纳华尔’的种种谣传,我们也注意不够。当地愚昧无知的百姓听信魔鬼的胡言乱语,认为存在着保护他们的动物,即‘纳华尔’。他们相信‘纳华尔’既是保护神,又是另一个‘我’。每个人都能脱掉人形,变成保护他的动物(‘纳华尔’)的模样。这是自古留传下来的一种邪说。关于‘蜘蛛狂’,正如上面所述,人们所知甚少,而患者颇多,尤以妇女为甚。染病后,她们逃离家门,下落不明,且人数与日俱增。当地人称她们为‘特贡娜’,此名称起源于一个名叫玛丽娅·特贡的女人的不幸遭遇。据称,她为妖法所迷,喝下一碗蜘蛛爬过的巧克力玉米粥,遂患疯病,四处乱跑。其夫双目失明,对妻子情爱甚笃。玛丽娅·特贡走后,瞎眼丈夫到处搜寻,终无所获。跑遍天涯海角,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在人世间最险恶的地方听到玛丽娅·特贡的说话声。此时,瞎子大脑极度兴奋,竟然恢复了视力。然而,十分不幸,只见他四处追寻的人化作一块巨石。从此,该地被称作‘玛丽娅·特贡峰’。”

“在委派我担任圣·米盖尔·阿卡坦教区神父时,”瓦伦廷·乌达涅斯神父用那双小小的鹰眼(乌达涅斯家族成员的眼睛都是这样)迅速地浏览着笔记本,“我曾亲往玛丽娅·特贡峰。由于下述原因,凡冒险来此者均要经历百般磨难。首先,那里山势高峻,令人胸闷气短。冷气森森,终日砭人肌骨。此地颇似南北两极,‘寂静’二字重逾千斤。任你胆大包天,也难免胆战心惊。山势嵯峨,远离尘世,加之烟雾漠漠,飞鸟不至,终年死气沉沉。深山中,淫雨霏霏,潮气浓重。树木披着白霜,无声无息,状似鬼怪。身临其境,宛如置身坟墓之中。其次,此处云层低垂,浓雾漫漫,四下里一片模糊,令人备受折磨。进山之人仿佛双目失明,伸手不见五指,举腿不见双足,犹如肋生两翼,在云端飞翔。最后,高山四周环绕着无底深渊。到过原始森林的人,总是担心猛兽出没,睁大惊恐的眼睛不住搜寻。不等野兽出现,已有预感。而此地,土地本身即是尖牙利齿的猛兽,像失去幼儿的母兽四下徘徊。举目四望,尽是朵朵白云,悬崖峭壁隐没在云絮之中,时时威胁着行人。故此,在名闻遐迩的玛丽娅·特贡峰上,颇有度日如年之感。在圣母马利亚的启示下,我未经上级许可,携带必备物件,登山为石头祝福。我须郑重说明,祝福之后,几匹坐骑无缘无故地互相踢打,振鬃长鸣,睁大惊恐的眼睛,仿佛看到魔鬼。”

“从土人口中我了解到一些有关‘蜘蛛狂’的情况,记述如下。所谓‘蜘蛛狂’纯系巫师神汉制造的一种游动性癫狂症。这些背离天主教教义的歹人把巧克力玉米粥的暗红色残渣、鼠尾草的黑籽、白面或粗糖、面包屑、饼渣、褐色的红糖粉,或是红豆粉,或是其他食物或佐料粉(除了洗礼用的盐)撒在一领细席上。然后,从瓢里抓出一把特大的长脚蜘蛛,用嘴吹着蜘蛛在食物或佐料的粉末上来回乱爬。发狂的蜘蛛在食物或佐料的粉末上留下乱七八糟的足迹。把这种蜘蛛粉给女人吃下,她就只想抛下亲人,忘掉亲生儿女,弃家出逃。总之,这种难以下咽的药汤会使人神志颠倒。”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些俗称的‘被蜇伤的女人’——应为‘患了蜘蛛狂的女人’——遗弃了丈夫。身遭不幸的男人嗒然若失,仿佛树木失掉抵御风寒的树皮。失去爱情的罗盘,他们就酗酒,找姘头,徒劳无益地在罪孽中寻求解脱。他们非但不能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沮丧。于是,抱着一线希望,到处寻找‘特贡娜’。当希望化为泡影,他们只好听信民间传说,来到玛丽娅·特贡峰,希图看到每个弃家出逃的妻子的形象再现于玛丽娅·特贡石上。此时,耳边响起妻子的呼唤,爱情迷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一心只想和妻子尽快相逢,没看见脚下的万丈深谷。据说,即在此时此刻,他们跌进无底深渊。”

每则笔记的末尾都有他的签字:瓦伦廷·乌达涅斯神父。还有很多尚未誊清的草稿,字迹模糊,极难辨认。比如,他记载了一件既是坏事又可能是好事的奇闻,有关一位如今还在到处活动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神父有个朋友,是位学者。在一封信中,他说塞万提斯通过堂·吉诃德发现了持续性运动,借此调侃乡村神父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并且建议神父读一读弥诺陶洛斯(2)的故事,就能弄明白患“蜘蛛狂”的“特贡娜”和被遗弃的丈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瓦伦廷神父放下笔记本,拿起《要理问答》。其中讲到“纳华尔主义”。大家都在谈论“纳华尔主义”,可谁也说不清“纳华尔主义”是怎么回事。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纳华尔”,就是说,每个人都有一种保护他的动物。这一点不难理解。印第安人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纳华尔”,基督徒也说他们有守护天使。令人不解的是,印第安人自身可以变化成保护自己的动物,变化成“纳华尔”。这可真见鬼了!远的不说,就拿眼前的尼丘为例。据说他背着信袋走出镇子,一到山上就化作野狼。因此,赶上他送信,信件就像长了翅膀,一溜烟飞到目的地。神父摇了摇白发苍苍的脑袋。“野狼,野狼……我要是抓住它,一定在它屁股底下放把火,就像烧野狼一样。”

邮差走进阿蕾哈·库埃瓦丝开设的酒馆。他心灰意懒,思绪纷乱。无论走到哪里,脑海里老是翻腾着这些问题:她干吗逃走?我为她干了什么?没为她干什么?我对她说过什么?没对她说过什么?我能为她干些什么?不能为她干些什么?她跟谁跑了?现在爱上了谁?比起跟我在一块的时候,她生活得更好吗?人家也像我那样爱她吗?不,我不光是过去爱她,现在还在爱她。不,我只是过去爱她,现在不爱她了。尽管我现在还爱她,可已经没法爱了。上帝不帮忙,只好借酒消愁。尼丘先生从大街上一头撞进酒店里,仿佛掉进一个阴森森的池塘。老板娘两肘支在锌板柜台上,正和一个男人说闲话。她长得很丰满,古铜色的皮肤光滑润泽,耳朵上坠着一副大耳环。看见尼丘先生进来,老板娘带答不理地说:

“拿的是什么,堂?……披肩吗?……”那个男人离她很近,哈出的气、吐出的烟都喷到她的胸脯上。只听她嗲声嗲气地冲着那个男人说:“……瞧啊,我的小爱人儿送披肩来了。不是小爱人儿,谁肯……?随便给别人买这么漂亮的玩意儿,男人们该说他勾搭人了。”

“这不是卖的……”尼丘先生硬生生地打断她的话头。他走近柜台,要老板娘斟上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

“我寻思着,你是来卖披肩的呢。”

“这是礼物,买来送人的。不能卖,不该卖,也不需要卖……”

“那就劳您大驾,给谁捎的,赶快给谁送去吧。哼,说瞎话也不脸红!刚才我还看见您在中国人开的店里卖披肩呢。”

“你要想卖,咱们俩做笔生意。看样子,你还不至于拿披肩换酒喝吧,”那个男人插嘴说。说完,他把手从喇叭裤口袋里抽了出来。

“对不起,这条披肩不是卖的,恕我不能转让。”

“行啦,礼物不能卖,干脆送给我吧!”阿蕾哈·库埃瓦丝说,“我挺喜欢这个颜色,跟我的皮肤般配极了。我想留下。要是不行……”

“不行啊。要是能送,我巴不得送给你。你又年轻,又漂亮,不送你送给谁……”

“听啊,奉承起我来啦!”

“这么着吧,我再给你弄一条来,一模一样的,一个颜色。过几天,我还要到京城去。你喜欢这样的,我就再买一条。你要是喜欢别样的,也用不着客气……”

“那就说定了……”

“好吧。买这条披肩的时候,我还看见另外一条,跟这条一个样式。我刚才到中国人那儿去,是想问问他料子怎么样……”

“噢,我还以为您是去卖披肩呐……”

“那小子真粗野。他根本没说东西好不好,反而问我是不是偷来的。”

“您怎么不扇他个耳光?这家伙,太放肆了。”

“再给我斟一杯。甭找钱了,全买酒啦。”

“我说您是碰上什么喜庆日子了吧。怎么光自个儿喝,也不请请别人。”

“什么喜庆日子啊!我这是守灵呐,”尼丘先生苦笑着,自我解嘲说,“要是各位赏光,我请客。像我这样的穷光蛋,谁也瞧不起。(他那沾满烧酒的嘴唇激动得直哆嗦)来,一块儿过节!(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哽住了)我过什么节,大伙也过什么节,喝!……他妈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要醉了吧?”老板娘问那个男人。

“没有,还早着呐。白天喝酒能治牙疼。你这个酒……”他掉过脸来,冲着阿蕾哈·库埃瓦丝说。

“不喜欢我做的茴香酒?我用嘴喂你喝,你大概不会不喜欢吧。”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没人瞧得起我,我也惯了。哼,谁对我亲热,反倒惹我生气!来吧,为邮差先生……干杯!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送信的都像野燕子,飞过去就不回来了。”

尼丘先生侧着耳朵,注意听苍蝇的嗡嗡声。这当儿,那个男人已经走了。为了不麻烦老板娘一杯一杯地斟酒,尼丘先生买了一瓶,自饮自斟。老板娘在店堂后屋里跟他闲扯。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没话找话吧。有人陪着说话,倒也不显得孤单。老牛身边不是总放着干玉米叶吗?

不过,说实在的,没话找话说也够累人的。尼丘先生得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时时留神对方在想什么。阿蕾哈·库埃瓦丝津津有味地跟尼丘先生搭讪,绝不是因为他面孔漂亮,而是她看上了那件绣花丝披肩。在她眼里,这件披肩不光是漂亮,简直是件宝贝。

老板娘瞪着圆圆的眼睛,不错眼地盯住邮差手里的披肩。过去谈恋爱的时候,尼丘先生就是这样把披肩的一头卷在自己的手和小臂上,另一头搭在他的恰圭塔·特隆的肩膀和后背上。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挨在一起,真甜蜜啊!尼丘先生猛地惊醒过来,抬高嗓门对老板娘说:

“你忙你的吧,甭陪着我了。多会儿想喝,自管来喝。我也不再让了,你看好不好?”

“汤里得放点儿盐。完了,我就过来陪您。您真会体贴人,真招人喜欢。从前咱们没说过话。可我看见您打门口走过,知道您是谁。有一回赶集,咱们还打过招呼呢,不记得啦?”

“大家都认得我,我很感激大家。跟你说吧,有人还专门打听什么时候轮到我进京送信。他们宁可等到那天才发信,特别是汇款。”

“所以我才要劝您两句,堂,可不知道您爱听不爱听。别这么敞开量地喝酒。瞧见您这么拼命地喝,谁还相信您啊?弄不好,还可能把您抓起来,弄到兵营里揍一顿。像您这样的人,一喝就是一大瓶,太悬乎了。大家信不过您,结果会怎么样,您想过没有?您出差的时候,外国人托您把信寄给他们……海那边的亲属。穷人省吃俭用,才能攒下几个买邮票的钱。病人托您把信送到亲人手里,求他们帮他治病。当妈妈的把喜庆事、为难事、对子女的希望都写在信上,寄给孩子。各色各样的人都会信不过您!还有丈夫、妻子、未婚妻、情人……”

“嘿,嘿,嘿,”邮差一阵冷笑,好似响尾蛇在击水,“信上说的全是瞎话……”

“好也罢歹也罢,实话也罢瞎话也罢,反正不经过您的手,这些信出不了咱们这个荒山沟。”

尼丘先生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唉,都是这双赤脚害得他担起了邮差的重任。他手里攥着披肩,身体斜靠在柜台上,木呆呆地发怔。只见他目光呆滞,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原来他正在和内心深处的另一个现实人物——他的妻子恰圭塔交谈着。都是因为长了这双脚,妻子才逃走了。脚啊脚,要你有什么用?这双会走路的脚,脚啊脚……

“我一定去找你,”尼丘先生心里说,“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找不到你,我就不叫尼丘。找不到你,我就不叫迪奥尼希奥。结婚以后,我一直把对你的爱埋在心里,我真后悔。现在,我对你的爱又涌了出来,烧得我心急火燎,浑身发疼……没有你,我又成了个笨蛋,成了光棍汉。光棍汉什么也不是,一钱不值,一点也不光彩。只有女人才会使男人变得完美。”

老板娘目不转睛地瞅着那件血红的披肩。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店堂。披肩越发显得光彩夺目。老板娘唠唠叨叨地说:

“傻瓜,酒鬼,净坐在那儿发呆!冲这个,我也得把酒店关掉。做什么买卖啊,净是些酒鬼、大老粗,说话就带脏字……”她在店堂后面嘟囔了一阵,又提高嗓门对尼丘先生说:“这么喝不行,堂……”

“关你什么事……”

“我是出于好心,怕您出事……”

“谁也管不着我……”

“要是没人管您……”

“我有爸爸,有妈妈,他们都入土了。少说废话,再来一瓶……”

“别这么馋,听见没有?您真不懂事。我去叫警察把您逮走。野人,您心里怀着什么鬼胎,瞒不过上帝去。上帝知道为什么您的妻子不要您了,懒蛋……”

最后这句话,尼丘·阿吉诺根本没听见。他本来打算靠在背后的墙上,往后一仰没靠住,顺势出溜到地上去了。库埃瓦丝跑到窗前,看看街上有没有人。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狗。远处,爆竹店的瘸子正躺在门口睡大觉呢。她连忙关上店门,上好门闩,别上插销,掩好窗户。店里顿时变得昏昏暗暗的。老板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打算从醉汉手上解下披肩。她轻轻地掰他的手,故意装作跟他亲热的样子,顺手慢慢地往外抽披肩……尼丘先生发觉了,手攥得紧紧的,换了个姿势……她只好放下披肩,打算从另一边更巧妙地把披肩拽出来。邮差又转动了一下,甩开她的胳臂,气呼呼地说:

“别捣乱……干吗缠着我……真烦人……别……不……别瞎胡闹。你要是出于好心……我还……要是心眼不好……准得早死!”

阿蕾哈·库埃瓦丝听见尼丘先生说话,把嘴凑到他脸上,“嗞嗞嗞”地亲了他几下……又把他哄着了。这一回,她也烦了。反正刀把子攥在自己手里,怕什么?要争取时间。她走到柜台前,从坛子口上取下一只漏斗,又抄起一瓶烈酒,走到邮差躺着的地方。尼丘先生紧紧闭着嘴唇。库埃瓦丝把手指头伸进邮差嘴里,像从鸡肚子里往外掏杂碎似的使劲撬开尼丘先生的牙齿。漏斗碰在牙齿上,弄得牙床都破了,一个劲出血。老板娘把漏斗往里塞了塞,终于一点一点地塞进尼丘先生嘴里。库埃瓦丝心里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毒手!酒流得太快,喉咙里装不下,尼丘先生差点闭过气去。老板娘还是不住地往下灌。尼丘先生几次想用两只胳臂、一只手(另一只手攥着披肩)进行自卫。老板娘想趁机夺过那件宝贝。一连夺了几次,也没得手。尼丘先生宁肯呛死也不肯放掉那个心爱的物件。他拼命把酒咽下去,又吐出来。脑袋左右摇晃,想把漏斗从嘴里甩出去。漏斗底儿紧挨着他的小舌,晃了半天也没甩出去。一瓶酒灌完了,库埃瓦丝才算罢手。她得等一会儿,让酒劲上来,把尼丘先生醉得死死的。老板娘整了整衣服和头发,抖掉沾在裙子上的闪闪发光的丝线,那是从披肩上掉下来的。然后,把门打开,躲到店堂后屋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骑马的人在店门口勒住坐骑。老板娘连忙走到柜台前。原来是几个脚夫。他们在堂·德菲里克那里卸完货,赶到这儿来,想喝些啤酒解解乏。老板娘觉得真倒霉,真倒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看,咱们说着了吧,”伊拉里奥一边说一边走进酒店里,“这个尼丘果然跑到这儿来大喝一气。看看,看看,他醉成了什么样子,躺着不动活像口猪。真有个模样,八成是弹着吉他睡着的吧?”

“波菲里奥,你劲头大,把他搀起来!”紧跟在伊拉里奥后面进来的那个脚夫说,“真可怜,摔在地上,嘴都磕破了。”

“我当然得把他搀起来了,他是我的好朋友嘛。就算不是朋友,也是个人嘛。哥儿们,这家伙没什么分量,怪不得送信走得那么快呢。”

“他一离开镇子,就变成野狼,真格的,不骗你。所以赶上他出差,信就跟长了翅膀一样。”

说话的是伊拉里奥。这当儿,波菲里奥猫下腰,和另一个脚夫把尼丘先生扶了起来。

“哥儿们,”给波菲里奥帮忙的脚夫说,“他浑身冰凉,跟死人一样。摸摸他的脸,凉得吓人!”

脚夫们把沾满泥土的黑黝黝的手背贴在尼丘先生的脸和前额上。伊拉里奥抓了抓他的耳朵,揉了揉他的左手。尼丘先生的右手还紧紧地抓住那条光闪闪的丝披肩。

“带这么个玩意儿来干什么?”老板娘板起脸来,指着披肩说。

“可怜啊,是捎给他老婆的……”伊拉里奥回答说。他看了看老板娘,似乎在问她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库埃瓦丝心里明白,这伙年轻人一起出差回来,伊拉里奥很难甩掉他们,他也不会对伙伴们说:“咱们别上阿蕾哈那儿去了。”不会的。不过,她知道,伊拉里奥不是想来喝啤酒,而是想看看她。

“糟糕,”波菲里奥说,“他浑身冰凉还不说,你摸摸他的脉,心脏好像要停止跳动了,都摸不着脉了。顶好去报告一声。喂,你去跑一趟。去年,他给你带来过好消息。冲这个你也该跑一趟。”

“好吧,波菲里奥,别没完没了的。我立刻到镇公所去报告。给我要一杯黑啤酒,你们知道,我还……”

“滑头!喝吧,你有的是时间,往后的日子长着哩。病人不能再等了,快成冰棍啦。”

“算了,我这就走。要行好,就痛痛快快地行好。过了时候,就算不上行好。你们一个钱儿甭掏,算我行好啦。”

“可怜的尼丘先生,眼睛都斜了……”一个名叫奥雷加里奥的脚夫插进来说。

“准是眼睛看不见东西了。看样子,像是摔坏的。骨头怎么没断呢……”

“波菲里奥,说话归说话,谁也没堵住你的嘴。可你得扶他坐好,扶住他。一松手,他又该倒了。听说,喝醉的人有神仙保佑。”

这时候,老板娘正在神经质地嚼一块口香糖,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她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涮洗杯子,把啤酒瓶排放在柜台上。突然,她停住嘴,假装听不明白脚夫的话,话里带刺地说:

“神仙?神仙也好,天使也好,话要说明白,我可不知道他摔倒了。我在屋里洗家什,忙我自己的事。出来的时候没瞅见他。我还说,尼丘先生大概走了。走了好!左一杯,右一杯,闷着头喝了两大瓶白酒。这么喝,谁也得倒下。”

“行啦,哥儿们,干一杯吧!”伊拉里奥抬高声音说。他把草帽扣在后脑勺上,肩上搭着牲口的捂眼。只见他举起酒杯,和伙伴们泛着泡沫的杯子碰了一下。

波菲里奥·曼希利亚边喝酒边照料醉汉。喝下第一口酒,弄得胡子上净是啤酒沫。他说:

“看样子,他连披肩都想吃下去。你们看,披肩被抓得东一道子西一道子,还溅了一下子血。撕不破披肩,他就拼命抓挠自己。他把披肩送到堂·德菲里克的店里,德国佬硬是不肯收。”

“这位先生是个正派人。有一天,镇长的孩子带来一只长尾猴,硬把猴牵到酒馆里。我吓得赶快跑出去。正赶上他打这儿路过,进来就把猴子轰跑了。”

“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怪难受的!”波菲里奥接着说。

“样子不错嘛,”奥雷加里奥一句话把老板娘逗乐了,在场的人也哄堂大笑。

“爱打岔的人比聋子的耳朵还要背。我是说他身体不好。谁听不懂,就滚他妈的蛋……”

“喂,客气点!”伊拉里奥跳起来说。

“你们可别把我惹火了。我这儿扶着醉鬼还得对付你们。我是说,看见他这副样子,心里难受。一个人顶好别看见自己。要是看见自己那副德行样,一辈子再也不会喝酒了。酒馆里挂镜子,买卖一定好不了。镜子能照出一个人的灵魂。”

伊拉里奥打断他的话头。

“所以嘛,”说着,他走到库埃瓦丝身边,“我的小宝贝什么镜子也不挂,只有她那双眼睛……”

“哎哟,我都要晕倒了,”阿蕾哈·库埃瓦丝笑嘻嘻地说,“实话告诉你,这种话别人早说过了。”

“小阿蕾哈,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是真心实意的。”

“眼见为实,别的都是废话。我要看看您出差的时候是不是想着我,是不是从京城给我带回一条丝披肩,跟送信的这条一样的丝披肩。”

“宝贝,您等着,我保您能拿到一条漂亮的披肩。可您也得给我点什么……”

“您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您可别抱怨……”老板娘伸出古铜色的肌肉丰满的胳臂,给伊拉里奥倒了满满一大杯酒。伊拉里奥瞪着两眼,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

“说得好,我爱听,”波菲里奥一边说一边递过杯子。他长得五大三粗,力气过人,正像奥雷加里奥说的,他一个人顶得上两个脚夫。“我爱听。是得有人顶顶他这张臭嘴。他专会胡说八道,撒谎骗人,满嘴胡吣。别以为他有钱,这小子穷得连双鞋都买不起。”

“我看你还是跟送信的一块去蹲监狱吧!你心眼好,他是醉鬼,到监狱里你也好照看他!”

“嗯,说实话,我碰过这条披肩,”为了不让大家起疑,老板娘大大方方地说,“他用牙紧紧咬住披肩。老婆跑了,赖得着披肩吗!”

“她是自个儿跑的。路上又让别的男人带走了。我伊拉里奥可不相信什么打保票的事,”伊拉里奥伸出毛烘烘、黑黝黝的胳臂,搂住老板娘的后背。老板娘半推半就地往旁边闪了闪,伊拉里奥把她搂得更紧了。

“别胡吣了,听的人还信以为真呢。堂·波菲里奥可真是个细……”

“细什么?……”

“是个细致人!上次见面我就答应嫁给他了。”

“你可没兑现跟我的承诺。老娘儿们都是这样。我放了你,你跟着伊拉里奥吧。你们可以结婚,办喜事那天别忘了请客。到那天,我要像尼丘先生一样痛痛快快喝一顿。眼下伊拉里奥还是个光棍,不过,阿蕾哈姑娘,我可不敢担保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处。结过婚的好人比赖光棍强百倍。”

“兴许有人给尼丘先生的老婆喝了蜘蛛汤,”另一个脚夫没话找话说。他一直单独一个人坐在一边,又喝酒又吐唾沫。

“我就爱听‘卷毛’说话,”伊拉里奥接上去说,“什么话他都当真。过去有人说,女人喝了蜘蛛爬过的巧克力玉米粥会把家忘掉,满世界疯跑。‘卷毛’硬是相信这套鬼话。他也不想想,现在是啥时候了。眼下不比过去,谁想用蜘蛛粉勾引‘特贡娜”,引她们走邪路,办不到啦。现在得用芦苇线。明白吗?……”

“我是听明白了,”老板娘回答说。伊拉里奥又接着说:

“咱们的爷爷奶奶把长腿蜘蛛放在面粉上爬来爬去,然后给女人喝。这种蜘蛛不行了,得用会做针线活的蜘蛛。”

老板娘听到这儿,不高兴了。她从伊拉里奥的胳臂弯里挣脱出来。耸了耸肩膀,表示这件事和她毫不相干。接着,又给大家斟上几杯啤酒。

“波菲里奥,你看尼丘先生要摔倒了。哥儿们,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懂。我来解释几句。迷人的办法已经现代化了。眼下,谁有缝纫机,谁能让女人头脑发热,变成‘特贡娜’……”

“啰哩啰嗦的,真讨厌!”阿蕾哈·库埃瓦丝喊道。伊拉里奥在指桑骂槐,气得她两眼直冒金星。

“就是你知道的多,住嘴!”波菲里奥警告伊拉里奥说。

“行,行,我住嘴。谁让你比我劲儿大呢?”

“嗯,”老板娘不想放过伊拉里奥,非要整得他无话可说,“就拿堂·波菲里奥来说,难道说他有了一台‘辛格牌’缝纫机,后面一定跟着个女人吗?”

“他净瞎说八道,不懂装懂……”

阿蕾哈·库埃瓦丝像拨拉吉他似的偷偷用手在胸前抹了一把。伊拉里奥看见她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知道波菲里奥·曼希利亚说出了她心里想说的话。

老板娘一边摸着前胸,一边说:

“顺带说一句,你们当中有人告诉我,说他认识一个卖缝纫机的人,名字叫内洛。还说,这个人把自己的名字用刀子刻在近处的一棵树上。”

“准是伊拉里奥……什么人他不认识!什么事他不知道!谁的事他不往里掺和!好像没有人不跟他讲心里话。”

“内洛?内洛?……嘻嘻嘻,你们根本没见过外国人,以为人家跟咱们一样也是印第安土包子呢!他叫尼尔……”

说到这儿,伊拉里奥把话停住了。一名班长带着四个士兵走进酒馆。他们要把邮差尼丘·阿吉诺带走。

“他没死……”一个士兵说。

“没……”伊拉里奥回答说,“他是喝醉了。”

“醉得跟死人一样……”士兵摸了摸尼丘又说。

班长走过去,把身体贴在柜台上说:

“来个‘连三’。”

老板娘倒上三杯酒。当兵的都有气派,全是这样要酒喝。“连四”,就是要四杯。“连五”,就是要五杯。“连六”、“连七”,要到七杯为止。过了这个数,就说“两个连四”,就是要八杯。“两个连五”,那就是要十杯。不过,他们都会喝酒,知道自己有多大酒量。喝得差不多了,能忍得住,要不就及时离开。不像尼丘这个可怜虫,喝起酒来就像印第安人过节:布置好房间,准备好炮仗,跑出去弄酒,见了酒就大喝一气,醉倒为止。

“让我来……不……把‘吉他’给我!我不喜欢带泡沫的……”伊拉里奥对老板娘说。这时候,老板娘扭着丰腴的屁股走过来,正要给他倒啤酒。伊拉里奥想从她手里把酒瓶子夺过去。

“带还是不带?”老板娘两眼盯住伊拉里奥,暧昧地说。

“不带!”好斗嘴的脚夫回答说。他伸手夺酒瓶子,夺来夺去,最后把酒瓶子夺了过去。

“我给您斟了半天酒,您也不说声‘谢谢’……”

“谢什么呀,小阿蕾哈。我就是这么个人,有人爱我……我连命都能搭上。”

“行啦,光会耍贫嘴。接着讲您的内洛吧……”

“尼尔!”

“好吧,尼尔……”

“你们想听点什么?好多人为了多嘴多舌进了监狱,我图个什么呀!好吧,只要波菲里奥让我讲……”

“我让你讲你才讲!你这不是拿我当老子了!”

“比我老子还厉害!”

“你呀,你大概是喝醉了!”

“好哇……”伊拉里奥吐了口唾沫,“你说我是醉鬼,你调戏这位小姐,你还说政府的坏话,得把你抓起来。”

“伊拉里奥,我老实告诉你,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你不是一直说,你爱交我这个朋友吗?我也爱交你这个朋友。可我不许你骂人,尤其不许你骂小阿蕾哈。她开酒馆犯了什么罪?”

“咱们走吧!”奥雷加里奥戴上那顶脏乎乎的草帽,大口大口吸着烟对大家说,“我可是站累了,到普莉埃塔丝那儿又该……”

“你一个人走吧!”老板娘生气地说,“快滚,要不人家该给她吃腌蜘蛛了!”

屋里一片寂静。脚夫们一个个板起面孔,样子十分吓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说邮差的样子就跟中了毒一样,情况很不好,得把他送进医院去。

“我压根儿不信什么缝纫机,”那个叫“卷毛儿”的脚夫又提起这个话茬,冲着伊拉里奥说,“我是个老古板,我相信‘蜘蛛咒’。眼前的事大伙都看见了。明明是伊莎乌拉·阿吉诺中了邪。尼丘也没逃出别人的手心。什么叫报复?这就是报复。所以我常说,一旦发现原来的朋友是敌人,就要千方百计地提防他们,学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要是发现不了,那只好靠上帝保佑了。”

脚夫们一个跟着一个走出酒馆。阿蕾哈·库埃瓦丝气得直咬嘴唇,把嘴唇咬得像菠萝皮一样又青又紫。可她马上觉出自己有点失态。立刻脸上堆着笑,送走脚夫,免得惹人瞧不起。脚夫们吹着口哨,说说笑笑,大步流星地走了。他们还要到什么普莉埃塔丝、什么骚娘儿们、浪娘儿们开的酒馆里去瞎胡闹。“卷毛”说得好,脚夫们走进她们的酒馆,那才叫“如鱼得水”,不用喝酒就能醉死过去。

十四

夤夜。虽然没有下雨,空气还是湿漉漉的。镇外靠近公墓的地方,和风吹过,竹枝微微摇曳,发出比羽毛还轻细的窸窸窣窣声,打破了山间的寂静。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似有若无的口哨声。哨音不停地在空气中颠动。

“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的口哨声……”

“您来晚了……”

“瞎说,你这不才吹口哨?嘴唇还湿着呢。亲亲我,别打哈哈了。叫声‘你’,多么痛快!当着别人我得管你叫‘您’,真别扭!”

“您爱我吗,心肝儿?”

“爱,爱极了。别说‘您爱我’,说‘你爱我’。我的嘴在这儿呐……太香了……再来……谈恋爱嘛,老是‘您’‘您’的,不如叫‘你’来得亲热。叫声‘你’,可以随随便便。你不一直在引逗我吗?来吧,亲爱的,我是你的……”

“……太放肆了,您这样可太放肆了……”

“别管我叫‘您’了,多生分啊……”

“您得习惯习惯这个称呼……唉,我很难过。我在外面奔波劳碌,可我的心上人居然跟上别的男人了。我伤心透了……”

“有人跟你说小话啦……”

“没人跟我说什么,我有这个感觉。人不在,心在嘛,什么事情我都知道。”

竹影婆娑。这对情侣紧紧地靠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两人又故意慢慢地分开,似乎要切断缕缕情丝。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头,两只神秘莫测的眼睛深情地盯住脚夫噙着泪水的眼睛。

“别犯傻了!”她趴在他的耳边说,“你真能瞎胡猜。那个唠叨鬼是常来,大模大样地往街角的电线杆子旁边一站。有时候,他也到我的酒店来,讲些不三不四的话,像镇上出了什么事啊,他的缝纫机卖得怎么样啊。就凭这个,你大概以为我爱上了他,不爱你了。可在我心里生了根的还是你呀。你那几位脚夫哥儿们在场的时候,我不得不拿捏着点。我想,要是他们知道你是我的,你脸上也挂不住啊!唉,就是这么回事,亲爱的!我非常爱你,喜欢你。为了你,我可以豁出命来。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处处听你的。我是个开酒馆的,你要是瞧不起我,在别人面前觉得不好意思,那就算了。咱们也用不着再见面了。强扭的瓜不甜。不想见面强见面,那就更没意思!”

“像我这样的硬汉子,轻易不会掉眼泪,”多嘴多舌的脚夫喃喃地说,满嘴酒气熏人。番石榴树上的夜露像眼泪一样一滴一滴落在晒蔫的叶子上。“像我这样的硬汉子,轻易不会掉眼泪。我现在哭,就像这些番石榴树一样。第一,看见树枝被晒得弯弯曲曲地扭结在一起,看见树木被晒得发红,心里难过。第二……”

“喝醉了,也会哭!”

“嗯,这话也对!另外,觉出别人对自己有二心,也会哭。碰上这种事,眼前只剩下两条路,要么下狠心杀死对手,要么睁一眼闭一眼,忍气吞声,装糊涂……放开我,我讨厌你这一套,你对别人不也是这么亲热吗!”

“喂,伊拉里奥,你少犯混。喝了一肚子啤酒,连脑袋都……我的小伙子,你真厉害。我的心肝,宝贝!……”

“我说过了……松开胳膊……把脸挪开……”

“心肝,你爱我,我多么感激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真傻。我的为人不像你想的那样。要是为这个掉眼泪,你那是自寻烦恼。我和普通女人一样,可你偏偏不相信。唉,提到这些,我伤心透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镇上的灯光看上去忽聚忽散。他们俩也是忽而挨在一起,忽而又分开。夜露打湿了地上的青草。他们觉得屁股底下冰凉冰凉的。伊拉里奥望着夜空,她伸出浅棕色的手一根一根地拔掉周围的小草。

“照我看,”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准是城里的新欢胜过了镇上的旧爱。她一定长得很美,头发漂亮,眼睛迷人……”

“我想知道这家伙到底干什么来了。他在酒店里整整呆了好几个钟头,就差在你床上过夜啦。”

“他要我答应他一件事,”伊拉里奥两眼盯住老板娘,一听这句话立刻想站起身来,可她没让他站起来,“我跟他说不行。他要我表示……”

“表示什么?”伊拉里奥大吼一声。

“表示真正的爱情呀,”她把头往后一仰,格格格地放声大笑起来,熏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别犯傻了。要我表示是不是要买他那台缝纫机。”伊拉里奥松了口气,可还是板着面孔,跟她又靠近了一些。“你真是小心眼,刁钻古怪,不相信别人。你明明知道他是来推销缝纫机的。他追着我,要我买,说可以分期付款,价钱也不贵。还说,给别人做点活,缝纫机的钱就出来了。这些你都知道。今天下午,你指鸡骂狗地说了一通。说什么现在勾引女人不用蜘蛛爬过的粉,要用缝纫机。你当我听不出来呢?”

“我估摸着他不光是为这件事来的。那也太巧了……”

“说得对。有一天,他带来两个美国女人。她们穿着裤子,长得比男人还难看。说起话来倒还客气。她们向我打听你认识的那位‘密斯脱’(3),问他干吗把名字刻在近处的树上。我什么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从哪儿进来的又从哪儿出去了。笔记本上一个字也没记。是啊,她们喝了不少奇恰酒,肚子都喝胀了,嘴里老说‘真新鲜’,‘真新鲜’。她们端起奇恰酒,一杯接着一杯,像喝水一样。后来又要我给她们换大杯。等她们出去以后,镇上闹腾起来了。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从马上摔了下来,让马拖着跑了一阵,差点没拖死。看样子,那位‘密斯脱’是个神秘人物,你对他的经历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吗?”

“我知道,可我不告诉你。我得保守秘密……”

“我?我干吗要知道这些事!我知道他叫‘内洛’,你管他叫‘霍沃’,就像我叫你‘卡内洛’一样。他把名字刻在了树上。知道这些就够了。”

露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碎玻璃钟里每隔一分钟就掉出的闪耀着星光的碎块。露珠的滴答声中夹杂着芒果掉在绿茵上时发出的噗噗声。每隔一段时间,沉甸甸的芒果就从树枝上掉下来,也像计时器一样准确。滴答,噗,滴答滴答,噗……噗……噗……噗……

在伊拉里奥·索卡雍很小的时候,有个商人来到圣·米盖尔·阿卡坦镇,经人介绍找他的父亲。老索卡雍陪着这位先生跑东跑西。办完事,他回家来说,这位先生叫尼尔,是个卖缝纫机的行商。第二天,尼尔来到索卡雍家,很高兴地逗一个小孩玩。这个小孩就是伊拉里奥。伊拉里奥左看看他,右看看他,摸摸他的裤子。尼尔先生把一枚钱币放在他的小手里,伸过烟气呛人的嘴亲他的脸蛋。于是两个人成了朋友。

伊拉里奥长大以后,父亲常劝孩子们看人不能光看外表,不要以貌取人。他常说起尼尔先生怎样心地善良,怎样通情达理。从外表上看,尼尔先生和一般卖缝纫机的没啥区别,可他眼里装着大千世界。有的人眼睛像没有鱼的池塘,而有的人瞳孔像活鱼的池塘,鱼儿在里面摇头摆尾,游来游去。尼尔先生正是后一种人。

父亲非常想念亲爱的尼尔先生。有一天,他把年轻的伊拉里奥带到一棵大树前。树干上用刀子刻着几个字和年份:“奥·尼尔——191……”最后一个数字已经模糊不清了。

伊拉里奥的父亲也是个脚夫。从前,脚夫都骑骡子,爱在嘴边叼着根雪茄烟,从来不把烟灰掸掉。伊拉里奥的父亲模仿树上刻的字迹,用刀子把这几个字刻在自己的皮护胸上。直到他死,护胸上还带着树干上的字迹和年份:“奥·尼尔——191……”

简单说来,这就是伊拉里奥·索卡雍知道的秘密。父亲去世以后,索卡雍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又添枝加叶地编造了一番。从小索卡雍嘴里讲出来的故事就不一样了。他说,奥·尼尔爱上了圣·米盖尔·阿卡坦镇上的一位姑娘,就是全镇闻名的米盖莉达。其实,镇上根本没人见过这位姑娘。在脚夫和马帮休息的门厅里,在酒馆、客栈以及农夫晚上的聚会上,伊拉里奥·索卡雍大讲特讲米盖莉达。姑娘从此出了名,人人赞不绝口。

据说,米盖莉达肤色黝黑,长得像“枷神”。所谓“枷神”是殖民时期雕塑的一尊神像,后来被人丢在阿卡坦监狱的一个壁龛里。凡是惯犯、逃跑的印第安人和不守本分的丈夫都要在监狱里受枷刑。米盖莉达的那双眼睛好似熄灭的炭火,黑漆漆的,灼热炙人。她一笑,脸颊上就露出一对酒窝。她腰肢婀娜,好似山楂树。嘴唇红润得像草莓。头发漆黑发亮,宛如一匹黑缎子。奥·尼尔先生——伊拉里奥简称他为“尼尔”,镇上的人管他叫“内洛”——拼命追求米盖莉达,可是姑娘不喜欢他,拒绝了他的要求。

尼尔先生爱米盖莉达,可姑娘不爱他。尼尔先生对她一片痴情,而她却讨厌他。尼尔先生把米盖莉达奉若神明。他说,要是姑娘不爱他,他只好去酗酒,果然他喝得一塌糊涂。他说,要是姑娘不爱他,他就要投海自尽。果然,他当了一名水手。后来,他把内心的隐痛埋葬在碧蓝的大海里。连同那只在米盖莉达面前吸烟时用的烟斗、他那双蓝眼睛、栗色头发、长着两只长胳臂的躯体一起淹没在碧蓝的大海里。

伊拉里奥·索卡雍三杯入肚,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他编造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话。每个词、每句话、痛苦的感叹词、尖刻的俏皮话,用得十分得当,似乎在喝醉之前已经写好了讲稿。他把编造的情节讲得头头是道,仿佛他亲眼得见一样,讲得似乎和事实经过一模一样,甚至比事实经过还要精彩。

与阿蕾哈·库埃瓦丝幽会后的第二天,伊拉里奥躲在家里,不敢到街上去。他和那几个脚夫哥儿们在普莉埃塔丝开的酒馆里又喝得酩酊大醉,又讲了许多关于尼尔和米盖莉达的爱情故事。在家里,在自己的茅舍里,他仿佛听到父亲的指责。父亲通过角落里的家具,尤其是那副皮护胸对他说:你把父亲经历过的事情胡编滥造,说成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后来,他又想,儿子取代父亲,代父立言,应该是理所当然的,说不上什么有违父训。这样一想,他觉得轻松多了,甚至看到老索卡雍面带笑容。听到儿子把先人的经历说成自己的经历,而且讲得天衣无缝,他怎么能不高兴呢?为了进一步减轻负疚感,伊拉里奥又把过错推给烧酒。酒后失言嘛!酒喝多了,谁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没话找话嘛!再说,虽然他多嘴多舌,有负先人,可只要把父亲的形象讲得高大些,也算对得起他老人家了。好吧,以后再讲奥·尼尔先生的故事,就说是父亲告诉他的。不过,细想想,这个补救办法更是糟糕。这等于把自己编造的谎言一股脑算到在九泉下安息的老脚夫头上了。

于是,他再一次发誓,不管朋友们怎么引逗,他一定绝口不谈尼尔的事情以及尼尔同阿卡坦镇的米盖莉达恋爱的故事了。关于他们的事情,伊拉里奥还知道一些。一讲开头,就很难收住。

后来,那两个搜集奥·尼尔生平材料的美国女人又来到镇上。这一次,伊拉里奥·索卡雍真是守口如瓶。当时,他很清醒。清醒的时候,他绝口不提尼尔和米盖莉达的事。他把美国女人带到刻着字的大树跟前,让她们拍了照,又给她们看了父亲留下的护胸。然后,泛泛地讲了讲自己对童年的回忆。伊拉里奥讲的都是真情实话,像在法庭上作证一样。其实呢,那两个美国女人对米盖莉达的情况早有耳闻。知道她和“枷神”一样皮肤黝黑,两手丰腴,两脚纤巧,苗条的身躯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茴香的芬芳。索卡雍听了这些,心里得意洋洋,可他一句话也没说。临走前,美国人给他留下一张远近驰名的奥·尼尔先生的肖像。伊拉里奥看了看,马上把画像收藏起来。尼尔先生的画像太吓人了,又干又瘦,活像一捆干柴火。不,这不可能是那个性情愉快的醉汉。据说尼尔先生最后一次出门办事,睡觉的时候让苍蝇叮了一口,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丧了命。他留给米盖莉达一台缝纫机作为纪念。每天深夜,教堂的钟敲过十二下,人们就听到缝纫机的咔咔声……圣·米盖尔·阿卡坦镇的居民中有谁没听见过呢?每天夜半更深,教堂的钟敲过十二下,只要留神听,准能听到缝纫机的咔咔声。那就是米盖莉达在做针线活。

十五

三个礼拜以后,尼丘先生又背着邮件出发到京城去了。他大病初愈,差点没死了。喝酒的那天夜里,一连给他打了好几针樟脑强心剂。那天晚上,找不到生理盐水,给他打的是油质樟脑。后来,他又挨了一顿棍棒,至今还浑身发疼。他身上那件衣服已经看不出白颜色了,脏乎乎的像块抹布。在一名士兵伴随下,他回家取衣服,一迈进屋门,马上又退了出来。小偷把屋里的东西偷得干干净净。忘恩负义的老婆啊,丈夫被捕了,她还不回来。“特贡娜”、“特贡娜”、“特贡娜”……

尼丘先生出发前,邮政局长(这家伙越来越发福了)把他找了去,教训他一顿,喷了他一身唾沫星子。尼丘先生战战兢兢地走到教堂门口,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用衣袖揩干净人家送给他的那件外衣上的唾沫星子。然后,嘴里念叨着“特贡娜”,离开了圣·米盖尔·阿卡坦镇。

临行前,邮政局长说:“现在没人照顾你了,你得自己照顾自己。老婆跑了,只剩下你光棍一条。我派人隔三差五地到你家里去看看。钥匙留下了吗?门上了闩吗?那两口猪卖了没有?鸡呢?……把狗带上,狗比你老婆还强呢。”

胖子唾沫四溅地说个不停,邮差根本插不上嘴。他把全部财产都带在身上了。那些天,他先是生病,后来又被捕入狱,家当全让人偷光了,连破炉灶上的两块铁片子也让人偷走了。

“给包裹过过‘正’(秤)……”邮差离开邮局前说。他拎着两个大帆布口袋和一个小一些的公文袋。

“你能当个拉迪诺人,”局长说,“但是不要再说那些怪话,什么叫过过‘正’?……过过秤!甭过秤了,反正都得背走。全得怪你。镇民们都是猴儿精,知道是你尼丘先生出差,把邮筒都塞满了。”

尼丘先生慢慢腾腾地走过圣·米盖尔·阿卡坦镇,磨磨蹭蹭地离开小镇,渐渐走远了。小镇落在后面。他尾随着小狗,穿过茂密的蓝桉树林。蓝桉熠熠发光,亮闪闪的好像阿坎赫尔神王——就是那位用金鞋把魔鬼的脑袋踩得粉碎的神王——的宝剑,松树流出的松脂异香扑鼻。高大的树木洒下浓浓的绿阴。

旭日东升,圣·米盖尔·阿卡坦镇泛着一片陶瓷的亮光。屋顶上的瓷瓦、墙上的白瓷砖、教堂的旧瓷砖在朝晖中闪闪发光。小镇渐渐消逝在一片璀璨的光芒中。林阴道上只剩下尼丘先生和那只瘦骨伶仃的小狗。小狗喂得不好,干瘦干瘦的。在很小的时候,它耳朵上生过疮,给它放过血,如今耳朵边上还留下几道豁口。小狗长了一对黄褐色的眼睛,浑身白毛,前爪上有几块黑斑。

“你说说……你在那儿睡觉,女主人把你丢下了……她走……你没听见……没觉出来……”小狗摇了摇尾巴。“唉,‘小茉莉’,”他叫狗的名字,小狗快活得蹦来蹦去,“……老实点儿,别在前面跑,净绊我的腿,咱们得走快点儿……”

征途漫漫。道路泥泞,好似泡烂的白薯皮。尼丘先生和小狗做游戏似的跳过一个又一个水坑,东跑西跳。一般的旅客走到下午就累得不行了,随便找个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落脚歇息歇息。邮差们也常在这种地方过夜。尼丘先生和他们不同,一直走到天黑才进村。这时候,茅屋里掌起了灯。小狗喘着粗气,尼丘先生耷拉着脸,活像个机器人。他噗唧噗唧地走过铺着鹅卵石的大街。唉,与其说是条街,不如说是条河。

来到客店,尼丘先生摘下草帽。只见他满头大汗,头发粘在耳朵、前额和脖梗子上。他伸出手理了理头发。然后,从食物袋里取出玉米饼、盐、咖啡粉、辣椒末,还有一块干咸肉。他把咸肉扔给小狗。小狗饿得心里发慌,一口就把咸肉吞了下去。

客店的老板娘迎出来,和尼丘先生寒暄了几句。她想托他带个邮包。

“好吧,”邮差把吃的东西放在院墙边的石头台阶上说,“别太大了,我这儿没地方放。只要是小件儿,我就给您捎上,蒙查大婶。您知道,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上帝保佑你。尼丘,大嫂怎么样?快生了吧?祝你万事如意。”

尼丘先生真想跟她嚷嚷一通。自从和恰圭塔结婚以后,每次到蒙查大婶的小店来,老太婆总要直截了当地问他生孩子的事,更多的是绕着弯子引他谈这件事。

小狗瞪着两眼等着主人再给块咸肉。主人不但没给肉,反而拿它出气,狠狠地踢了它一脚。要是能揍那个老太婆,尼丘先生早就揍她一顿了。“小茉莉”痛得嗷嗷直叫,瘸着那条挨踢的腿跑到一个角落里,伸着鼻子瞪着眼趴在那儿不动弹了。

老太婆在院子里剪下几根树枝。院子很窄巴,有几棵果树,一棵佛手瓜和几个鸡窝。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尼丘,你记住,临产前一天告诉我一声,我就到你那儿去,一切事包在我身上。你告诉我个准时候就行。你们好好算一算,照着月亮的圆缺大体上估摸一下。算算就知道了。需要的东西都撂在手边,这可是少不了的。”

尼丘先生狼吞虎咽地吃完饼卷奶酪,又匆匆忙忙地喝了一碗滚热的辣椒汤,然后找个地方躺下了。可是,他合不上眼睛。客店的房子和老太婆的岁数差不多。苇墙裂了几道缝,透过茅屋的罅隙可以望见太空深处绿宝石般的光闪闪的星斗。有些字眼耐人寻味,人们非常爱用,比如说“深处”这个词……

尼丘先生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地离开了躺着的地方,飞向屋外太空深处。他睁开两只迷离恍惚的眼睛,朝四下里张望。视野之内,只见一片冰冷的世界,张开两臂够不着,伸开手指摸不到,只有两眼能够望见从无边的太空传来的信息。自从妻子抛弃他以后,在他内心深处也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深坑。每当他悲痛欲绝的时候,眼前就出现这个恼人的黑洞;每当痛苦的重担压得他像身首异处的死囚一样耷拉着脑袋的时候,眼前就出现这个黑洞。每当这种时候,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黑魆魆的深洞,那可怕的黑暗的深洞,直到进入梦乡。

那天晚上,尼丘先生躺在客店里,怎么也睡不着。他累得要命,浑身好像散了架。两条腿软绵绵的。两只脚一点力气也没有,脚趾头生疼,脚后跟硬得像绿色的鳄梨皮。还是到院子里去吧,会好一些的。他想摸摸那只小狗,小狗吓得跑掉了。它也没睡,大概还记着主人踢了它一脚。尼丘先生连叫了几声狗的名字,要它过来,和他亲热亲热。小狗凑了过来。尼丘先生刚要伸手摸它,小狗赶快往回一缩。躲了几次,小狗最后还是跑了过来,舔主人的手。小狗很乖,对主人非常感激。它卧在主人身边,紧紧地和主人挨在一起,仿佛变成主人身体的一部分。

看不清尼丘先生跟谁说话。谁听了都会以为他在和某个人交谈。

“‘小茉莉’,你比人强得多,你比那些自称是人的人还通人性。告诉我,就告诉我一个人,你看没看见女主人怀孕了?我跟你说,我真为这件事操心、着急。‘小茉莉’,记住!女主人一直很关心你。她肚子里怀着我的亲骨肉,我怎么能忘掉她呢?我有过好几个相好的,‘小茉莉’,你也一样,你有过好多母狗。咱俩一样,都是男子汉。她们丢下了我,我也不要她们。就是……这么回事。可是,眼下这件伤心事,我想也没想过,更甭说经受过啦。好像有人要从我嘴里把心肝肺全都掏出来,只给我剩下一副空皮囊。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永远失去了她,我就觉得浑身难受,血液都凝住了。我担心,我害怕,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小狗嗅了嗅留在尼丘先生手上的咸肉味。这当儿,有条人影走了出来。只听他咳嗽了几声。邮差以为是老板娘出来了,赶快猫起来,假装睡觉。“小茉莉”冲过去,对着黑影汪汪直叫。叫了几声叫累了。过了会儿,又叫了一声,引得街上的狗和各家各户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昏夜中,到处一片汪汪声。

那条人影咳嗽了一阵,又呕吐了一阵。过了一会儿,他在黑暗中东摸摸西摸摸,一边咳嗽一边说:

“刚才还听见有人说话,怎么没声了?我听得真真的,明明是有人说话嘛,可又没见谁起来。”

尼丘先生听出说话的是个男人。他假装刚醒过来,伸了个懒腰,从被窝里向他道了声“晚安”。

“还晚上呢……”那个人纠正道,“都快天亮了……”

两个人互相道过早安。这时候,天刚发亮,四下里一片模糊,仿佛在冷冰冰的空气中飘散着炉膛里行将熄灭的火苗的蓝光。他们大声打着呵欠。紧接着公鸡喔喔地啼叫了。

尼丘·阿吉诺刚要打呵欠的时候,第一只鸡刚好扑棱着翅膀高叫了一声,吓了他一大跳。这只鸡就卧在他身边,看得很清楚。尼丘先生倏地跳起来,打算狠狠地踢那只鸡一脚。唉,踢它管什么用,别人家的鸡也一只跟着一只啼叫起来……

两个人在厨房里顺顺当当地笼上火。厨房是这家客店里最高的一间屋子,可是已经破烂不堪了。炉灶倒塌了,到处是鸡屎。墙壁上端直到屋顶净是煤烟子和蜘蛛网。还有一只蝙蝠。火光一亮,蝙蝠连忙飞跑了。

老头一说话就咳嗽,长得活像一条绿毛毛虫。满脸皱纹,眼睛好像一对长毛的肚脐眼,瞳孔好似两颗烧焦的糖粒。眼睛张得很大,白的多,黑的少。鼻子扁平,高颧骨,窄脑门,满头白发。耳朵特别大,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他老用手拢着耳朵,八成是有点儿耳背。

他两眼盯着尼丘先生说:

“往后你可别像今儿个这样跟狗说话了。不定哪天,狗一搭腔,你就变成哑巴了。凡是哑巴都有一只会说话的狗。狗能说出它脑子里想不出来的话。到那时候,你就说不出这些话了。别看你没求我,我还是要劝你两句……”说着,老头儿笑了起来。伴随着鸡叫声,他“嘿嘿嘿”地笑了一阵。“……我们这些上岁数的人就喜欢这个,喜欢劝劝人。就算瞎说吧,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有些事我们年轻的时候没干过,如今年纪大了也干不成了,只好劝别人干了……嘿……嘿嘿嘿嘿,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难道还能返老还童吗?……嘿嘿……嘿……”

老头拖着两只脚出去挤羊奶。尼丘·阿吉诺也跟了过去。有人说说话,省得闷得慌。老头的两只手黑不溜秋,兴许他干过打烟筒的活儿,要么当过油漆匠。两只乌黑的手上长着焦黄发亮的指甲。母羊的乳房在他那双黑手里越发显得白净,白得好像一朵朵海棠花。羊奶泉水似的涌流出来,比母羊的乳房还要白净。

“你干吗老盯着我这双黑不溜秋的手啊?这是风吹日晒、烟熏火燎弄黑的。你还是看看我这张干树皮一样的老脸吧。我一半是人,一半是毛毛虫,专会给人算命。昨儿晚上,我算过你睡没睡好觉。你心里难过,睡不踏实。睡魔睡魔尾巴短,刚刚够着你脖子,顶多……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够不着你眼睛。你合不上眼,睡不着觉。你抓住睡魔那双蝙蝠肉翅,乱扯乱拽,最后连睡魔的翅膀也扯破了。你翻来覆去,打算找个能入睡的姿势。脑袋枕在外衣上,蹭过来蹭过去,折腾半天还是睡不着。你躺累了,想到外面找……嘿嘿嘿嘿……找睡魔,东找西找找不着……昨儿晚上,你出去了一趟,走得不算远。溜达了一阵子,啥也没找着。睡不着觉的人才知道原来什么都没入睡。夜里,满天星斗眨着眼睛在守夜,大大小小的生物、死物都能听到星斗的声音。到了夜间,桌子、椅子、衣柜、五斗橱都变得死气沉沉,根本不像活人使用的家具,都变成殉葬品。死去的人有了殉葬品可以继续活着,可他已经不再是他了,也不是某甲,也不是某乙。死人不再是他自己,也不是某甲,也不是某乙,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老头和尼丘先生挤完奶回到厨房,“小茉莉”跟在他们后面。一进厨房,只见老太婆正蹲在炉边吹火。她蓬头垢面,身穿破衣烂衫。头发很短,刚能扎起两条小学生式的辫子。胳臂也很短,刚能够得着脖子上的虱子、跳蚤。

“尼丘先生该上路了吧,”老太婆背朝着他们在吹火,连头也没回,“你是不是给我点钱,让他带些松节油来……”

“可以啊,你要松节油,我让他带点百合片。刚才挤奶的时候,我这双得风湿病的手指头都僵了。我还得去阉牲口。”

“但是,蒙查大婶说想让我给她捎个包裹……”

“我本想托你带个包裹,可包裹太大了,你那儿放不下。下次你东西带得不多,路过这儿再说吧。镇上的人越来越多,你这个花条帆布袋里的信也越来越多了。我说,怎么邮袋子全是这样的呢?”

各家各户的母鸡咯咯地叫,公鸡打鸣,小狗乱吠,吵得不可开交。一群群绵羊走过街头,活像一支列队行进的白盔白甲的大军。

这个地方叫“三水镇”。据说,这儿有三口井,白土地上有口蓝水井;红土地上有口绿水井;黑土地上有口紫水井。邮差在那个两手乌黑的老头陪伴下离开了三水镇,“小茉莉”紧跟在他们后面。

老太婆趁着尼丘·阿吉诺点火抽烟的工夫,又开始重复她絮叨了好多遍的话。

“尼丘,你得早点儿告诉我,我知道你老婆已经闭经了……”

微风拂面,空气中仿佛飘浮着成千上万根细小的羽毛。在阳光照耀下,羽毛闪着亮光。周围尽是怪峰突兀的火山和黑魆魆的石丘。一丛丛黑芯黄瓣的雏菊散落在山腰间,令人感到赏心悦目。慢慢的,平原上的赶路人越来越多,大家交谈几句,然后继续卖力赶路。

“这只狗一定很好吃!”

“唉,看它那瘦样!”

“能喂肥……”

“真野蛮……”

“凡是跟人吃的东西有关,没有不野蛮的。常听人说我们已经不是野蛮人了,我不明白。哪儿有什么文明的食物?”

“比如说,玉米……”

“你说玉米呀。为了种玉米,就得牺牲土地,可土地也是人啊。我往你背上放一捆玉米,你就跟可怜的土地一样。有些人更野蛮,种了玉米,拿出去卖……”

“所以才有报应嘛……”

老头张开那双像黑玉米一样的黑黢黢的双手,没有立刻回答邮差的话,只是朝他脸上扫了一眼,思忖着他在想些什么。老头一边走,一边叹了口气说:

“报应会越来越厉害。部落里好多妇女怀了孕,生下不少孩子。可好多孩子刚一落生就死了。土地需要骨头啊!玉米就靠吃我们祖先的骨头活着。种玉米的人把地里的骨头全耗光了。小孩的柔软的骨头堆积在地面上,埋在黑色的硬壳下面,就是供土地吃的。”

“您看,土地多么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忘恩负义……送信的,你要记住,住在地面上的人忘恩负义,土地才会忘恩负义!”

“那么……照您看,种玉米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吃……”

“为了吃,”尼丘先生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这时,从山里飘来一股茴香味,他不由得想起了恰圭塔。

“这不是我愿意不愿意,事实就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我问你,有谁生孩子是为了卖肉?把亲骨肉送到肉铺去卖……”

“那不一样……”

“看上去不一样,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是玉米做成的。拿做成我们身体的东西做买卖,就等于卖我们身上的肉。表面上看不一样,其实儿子也好、玉米也好,都是人肉。老年间法律有规定,做父亲的被人包围,可以吃掉自己的儿子,可绝不许杀了儿子去卖肉。玉米是让我们长肉的肉,玉米就等于我们的孩子。究竟该不该吃玉米,这件事谁也说不清。可是,再不把玉米当作神圣的、极其神圣的东西,再要种玉米卖玉米,那么太阳、空气和烧荒的大火就会毁掉一切。”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要是明白的话,谁还会那么缺德,光顾自己的利益。玉米能把土地耗乏了。看样子,再这样弄下去,土地会变得光秃秃的,到头来只好让土地休息休息……”

“你是送信的,成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路上你不会看不到这些情形。越来越多的土地被种玉米的人耗乏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山梁,河水流过的地方净是石头。田野里没有树木花草。树木花草全是死人头发变来的。死人原来也是血肉之躯啊。茬地上东一块石头,西一块石头,看着让人心疼……”

“您听我说一句,不卖玉米,家里人穿什么呢?”

“想让家里人有衣服穿,就去干活嘛。只有干活,才能有衣服穿。我说的不是一家一户,是整个民族。懒汉只能光着屁股。种下玉米,人就变得懒散了。吃的靠玉米,还要卖玉米给家里人买衣服,买必备的药物,甚至买酒喝,听小曲消遣。要是像我们祖先那样种玉米光是为了自己吃,再加肯干活,那就是另一副天地了。”

“您要陪我走到什么地方?这儿越来越荒凉了。”

“我该回去了。让你一个人走,真不好意思。你看你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跟狗说话,我一直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您听见了?”

“全听见了。有什么心事,顶好跟我说说。平时我有点耳背。今儿个早上,我觉着恶心,呕吐了一阵,准是震了脑袋。脑袋里边的东西一动,耳朵反而能听见旁人说话了。走路的时候,身边有什么响动,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一棵无花果树下——这种树的花藏在果实里面,只有瞎子才能看见,男人把这种花看成是他所爱的女人——邮差把自己的苦楚都告诉了老头。只有“小茉莉”是这些痛苦经历的见证。天上飘浮着一片片云絮,好似一群小狗,好似天上的“小茉莉”。

“你这么急着找你老婆,是不是出于下身的需要?”

尼丘·阿吉诺吞吞吐吐地不愿意回答。

“这一点得先弄清楚。你找她要是只为了下身的需要,随便找个女人就行了。要是出于上身的需要,要她弥补你心灵的空虚,那就只好找她。她是你一个人的,只有找她,没有别的办法。”

“两方面都有。有时候,我一想到她,就觉得脖梗子上冒凉气,一直凉到后脊梁。两条腿不听使唤,两只手发僵,身子像藤条、像麻绳似的绞在一起。最后,我的灵魂也像砍刀的寒光一样刷地从脚尖上飞走了。”

“你想……”

“不知道想什么。我觉得胸口难受,不敢去想。想起这些事,我就得低下脑袋,闭上眼睛,攥紧拳头,觉得口干舌燥……”

“送信的,不管怎么样,你千万别走玛丽娅·特贡峰。这样吧,我还是陪你去吧,我知道你老婆在哪儿。”

倒霉的邮差那双野狼眼里闪动着感激的目光。自从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看到茅屋里空荡荡的,他一直渴望听到这句话。那天夜里,他睡觉的时候,像野狼一样不住嗥叫。现在终于从“人”的嘴里听到了这句话。说是从“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因为他从那些死东西,像石头、山峦、树木、小桥、河流、电线杆、繁星那里已经听到过:“我知道你老婆在哪儿。”可它们不会说话,什么也不能告诉他。镇长下令追捕她,这有什么用?望弥撒的时候念的那些祈祷词有什么用?愿上帝保佑瓦伦廷神父。

“走吧,跟着我,从这边走。我知道你老婆在哪儿……”

邮差陶醉在兴奋之中,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大道,离开了送信必经的大道。为了尽到神圣的职责,把邮袋送到邮政总局,交到那个又高又瘦、黑得像烧火棍一样的老头手里,他必须走这条大道。

离开大道以后,他们走上一条羊肠小路。一开头,小路相当平坦,地面有些像珊瑚一样的裂纹。再往前走,过了一棵被闪电击伤的枯树,小路明显地倾斜下去。日久天长,枯树腐烂了。再经蚂蚁的啃啮,终于倒了下去,压坏了几棵小树,在杂树丛中留出一块空地。

十六

邮政局长举起手,“啪”地拍了一下写字台。堂·德菲里克不甘示弱,“啪”的一声拍得更响。局长用更大的劲儿又拍了一下桌子。堂·德菲里克比他的劲儿更大。煤油灯蛋黄色的柔和的光线从头到脚照亮了蓝眼睛的巴伐利亚人。他后面站着镇上的几位要人。他们没有用铁锤一样的拳头捶打桌子,可都探出核桃般的脸,眼睛紧盯着肥胖的邮政局长。其中有几位戴着眼镜。一个独眼龙从广场走过来,用那只不会动弹的眼珠看热闹。

堂·德菲里克不再说什么,猛地冲了出去。他刚才骂邮政局长是“蠢猪”,对方回敬了他一句“德国狗屎”。堂·德菲里克家里的灯光和邮局不同,白晃晃的,同邮局的黄灯光映出的环境迥然不同。在黄灯光照射下,邮政局长活像一只“掉进奶油蛋黄里的蠢猪”。镇民们围住他大喊大叫,要他赔偿损失,要他追回信件。

镇长吃过饭,没来得及消消食,就急忙赶到现场。他一边用火柴棍剔着残缺不全的牙齿,一边走进邮局,看看出了什么事。一进门,他就断定道理在官员一边。所谓“官员”,就是永远有理的人。镇长没当过搬运脚夫,他是行伍出身。想当年,冈萨洛·戈多伊上校指挥军队同山里的印第安人作战,他参加过。当时,穆苏斯不过是个少尉,是塞昆迪诺·穆苏斯少尉。后来,骑警队在腾夫拉德罗谷中了游击队的埋伏,上校被活活烧死。穆苏斯少尉救出了几名骑警队队员,因而晋升为少校。

“根本没那回事,”听到人们议论纷纷,镇长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这些傻瓜蛋,怎么能听信这种话。德国人全是神经病。他就会在月光底下拉小提琴,星期天在扣眼上插上一朵花,摆出一副伯爵的架势到外面散步。他老婆爱骑马,跟男人一样。谁让他当初不肯出钱雇个脚夫跟送信的一块去呐?这么着,在过玛丽娅·特贡峰的时候,‘特贡娜’也不至于引得送信的跳山涧了。上帝保佑!我也托他给亲人捎去五百多比索。他要是掉进山涧里,我一样心疼啊。”

邮局里站着一个和煤油灯一样矮小的老太婆。她裹着一条大披肩,披肩在身后面拖着,像是长了条大尾巴。她踮起脚跟,用西班牙口音说,她给在国立男子中心学校读书的儿子寄去二十个比索。爆竹店的瘸子用拐杖敲打着地面,像报丧似的让大家听他说话:“我给妹妹弗洛拉寄去四十多个比索。”另一个人说,他给生病的弟弟寄了钱。还有人说给被捕的姐夫寄了钱。还有一个人说给银行汇去了保险金。他一迭声地重复着:“钱汇不到,人家就要把房子收走!”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说,他给一位朋友寄去买彩票的钱。他说:“我买彩票是要碰碰运气,要是把钱丢在半路上,‘特贡娜’可坑了我啦。”

邮政局长目不转睛地瞅着大家,气得满脸通红,耳朵活像大虾的一对钳子。他把两只短小的胳臂揣在圆滚滚的上衣的袖子里。有几次,他直觉得两眼模糊,差点没犯病。简直是活受罪,还不如死了好呢。这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难关。镇上的人靠着和他有交情,硬往信里装钱,也不按规定填写申报单。他把这个意思说了一遍,又说了一遍。一边拍桌子,一边又重复一遍。堂堂政府官员气得暴跳如雷。真没想到,镇民们竟然滥用他的信任,弄得他面子扫地。根据现行的《邮政法》规定,他成了携款潜逃犯的帮凶。局长光顾生气了,根本没听见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讲些什么。大家的意思很简单:要是申报汇款,钱早让人偷走了……

这时候,堂·德菲里克还坐在家里。屋里的灯光雪亮耀眼,他那位皮肤白皙的夫人坐在他身边,周围摆着洁白的杜鹃花,白羽毛的金丝雀在金黄色的鸟笼里欢蹦乱跳。堂·德菲里克气得快要发疯了。要是“特贡娜”引逗得邮差跳进山涧,连人带信投进那个硕大的“邮筒”,那可把他坑苦了。最近他谱写了一支小提琴、钢琴协奏曲,现在就在尼丘先生手里。

他的夫人堂娜·埃尔黛想方设法劝他安静下来。夫人对他说,不要听信神话,神话不过讲讲而已,现实生活中根本不会发生。只有诗人才能想象得出来,除了小孩子、老祖母,谁也不相信。

巴伐利亚人回答说,她这种想法纯粹是物质主义的,而物质主义本身就是荒唐的。物质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假使德国没有自己的神话,那会变成什么样子?德语又从哪里吸取精神的菁华?原始的物质难道不是源于混沌世界吗?人们对“无限”的思考不是否定了有限的东西吗?没有霍夫曼(4)的神奇的故事……

堂娜·埃尔黛承认德国的神话是真实可信的。可她认为,生活在这个穷地方的满身虱子、打着赤脚的楚赫族(5)印第安人和拉迪诺人的神话是荒诞不经的。堂·德菲里克把手指弯成扣住手枪扳机的姿势,抵住夫人的胸膛,指责她满脑子是欧洲人的观念。欧洲人是“笨蛋”,他们认为世界上只存在欧洲。凡是不是欧洲的东西,比如说外来的植物,哪怕很有意思,也是不存在的。

堂·德菲里克气疯了,失去了自制。他举起两只雪白的手,攥起两个雪白的拳头,挺直身体,仿佛要冲破屋顶。屋子里,杜鹃花香气四溢,夜来香气味芬芳,沁人心脾。刚刚浇过水的蕨草散发出一股湿土的气味。几棵兰花飘散出幽香。屋角的包裹、货物发出一股货船上使用的防腐药水味。打蜡的水泥地亮晶晶的,宛如一面明镜。堂·德菲里克的身影映在地面上,只见他搓手顿脚,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像煞一头长颈鹿。夫人的身影好似一只硬纸板做的天鹅,周身披着皱纹纸叠成的羽毛。

瓦伦廷神父到堂·德菲里克家串门。一进门,他就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摇椅上。他那件玄色长袍倒映在水泥地上,和白藤椅一比,真是皂白分明。

教区神父来了,堂·德菲里克只好收起德语,讲起西班牙语。神父解释说,夜间一般他不离开修道院,除非有人要忏悔或是患了重病。今儿晚上有个“重病号”快要死了。要是不赶快派个人陪他走过玛丽娅·特贡峰,“病人”临终前连忏悔都来不及了。

“我本人可以去,而且立即出发,”瓦伦廷神父说,“不管教徒在什么地方遇到危险,我都要赶到那里,这是我的职责。Parvus error in principio,magnus in fine(6)。我要同魔鬼斗争……”

巴伐利亚人打断他的话说:

“放心吧,神父。我马上找一个可靠的人去追他。唉,要是咱们那位最棒的邮差掉进山涧里,就太惨了……”

夫人又打断了巴伐利亚人的话。

“太好了!”她边说边鼓掌,“刚才我们还在议论这些异想天开的事呐!”

伊拉里奥·索卡雍又把夫人的话打断了。从脚夫的穿着打扮来看,他是骑牲口来的。伊拉里奥很受人尊敬,他从来不讲价钱,不计较出差的时间。真正的男子汉,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动身,用不着挑什么良辰吉日。只要需要,什么时候都是良辰吉日。

堂·德菲里克拥抱了伊拉里奥一下,送给他一支雪茄烟在路上抽,还给了他一些盘缠。瓦伦廷神父把念珠交给伊拉里奥,嘱咐他一靠近玛丽娅·特贡峰就开始祈祷。堂娜·埃尔黛用餐巾给他包了块黑面包和怪味奶酪。伊拉里奥一纵身跳上那匹枣红色的母骡子。这头骡子脚力很好,一离开黑黢黢的大街就奔跑起来。伊拉里奥要赶在尼丘·阿吉诺到达玛丽娅·特贡峰之前追上他,然后陪他走过峰顶,再返回来交差。

堂·德菲里克端起一杯白兰地,瓦伦廷神父接过一杯“龙波波”(7),堂娜·埃尔黛高高兴兴地喝了一口马拉加(8)的甜葡萄酒。

“夫妻不和,原因很多,”教区神父又提起这个话题。这类事情在当地屡有发生,很让他操心。“最严重的莫过于女人弃家出走。她们吃了蜘蛛爬过的粉,得了游动狂,丢下家人,一去不返,下落不明。你们看见我这双拿着酒杯的手了。这只手一时拿念珠,一时拿钢笔。拿起念珠,我为大家祈祷;拿起钢笔,我给上级写信。祈求我主,也请求上级来拯救我们,使家庭不遭到破坏,不遭到毁灭,别让男男女女四处游荡,最后像驯顺的小牛径直跳下悬崖。”

“这些人死了,可神话得以流传开,”巴伐利亚人说。这时候,他那双蓝眼睛暗淡无光,毫无表情,活像一对干巴巴的蓝色的白蜡圆盘。

“这都是无意识的,”堂娜·埃尔黛说,“他们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的驱使,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她膘了坐在对面的丈夫一眼,又说:“你这个人,真讨厌!……”

“那是魔鬼!夫人,魔鬼!”

“只要民歌里的魔鬼能活下来,牺牲个把人有什么关系,对不对,德菲里克?一个人冷冰冰地说什么为了神话得以流传,可以牺牲一些生灵,哼,真叫人讨厌。”

“我说也好,不说也好,反正神话是不会放过牺牲品的。否则,我就闭上嘴巴。埃尔黛,事实并非如此。尽管让人讨厌,咱们还是要冷静地承认这一点。神仙没有了,可神话流传下来了。神话也好,神仙也好,都需要某些牺牲品。过去用黑曜石刀子(9)给牺牲者开膛挖心,如今这种刀子没有了,可无形的刀子还是流传下来,还在伤害人,让人发疯。”

堂·德菲里克在用德语说话。瓦伦廷神父猛然醒悟过来。他起身告辞,叮嘱他们:等伊拉里奥·索卡雍一回来,立刻把邮差的情况告诉他。街上伸手不见五指,神父只好接过德菲里克夫妇递给他的灯笼。德菲里克夫妇进屋以后,神父加快了脚步。忽然,他觉得脚底下有个肉烘烘的东西一个劲动弹。撩起长袍一看,似乎是一只野狼的影子。神父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你是不是尼琼啊?听人说,你是只野狼,这,这怎么可能呢?”

过了半小时,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堂·德菲里克在堂娜·埃尔黛的钢琴伴奏下拉完一支小提琴曲。如果邮差能安全通过玛丽娅·特贡峰,这首曲子准能寄到德国去。妻子惊恐不安地紧紧靠着巴伐利亚人,他把琴弓放在钢琴上。深夜,万籁俱寂。“咔咔咔”地响起了缝纫机的声音,这是阿卡坦镇的米盖莉达的缝纫机的声音。

十二点啦,

米盖莉达,

阿卡坦呀,

缝啊缝啊,

米盖莉达,

缝啊缝啊……

阿卡坦呀,

十二点啦……

十二点啦,

米盖莉达,

缝啊缝啊,

阿卡坦呀,

教堂的钟

敲十二下……

当,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

阿卡坦呀,

十二点啦……

伊拉里奥·索卡雍来到三水镇。他停下脚步,吸了一支烟。从山上顺风飘来独行菜和薄荷的芳香。这当儿,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来。她瞪起一双圆圆的眼睛,打算看看是谁这么早就打这里经过。她的脑袋像个有鼻子有嘴的南瓜,长长的头发从左右两边披散下来。身穿几条裙子和衬裙。她是拉蒙娜·科桑特斯。说好听点儿,她是产婆、郎中、媒婆;说难听点,她是巫婆、跳大神的。吃了她的药,病人会发疯,变成恋爱狂,甚至还会送命。她擅长把不足月的孩子从孕妇的肚子里催下来。最招人恨的是她会做蜘蛛粉。

老太婆冲着太阳,看不清对面站着的是谁。她手搭凉棚,看了看,喊道:

“敢情是你呀,‘杂种’,怪不得连狗都不理你呢!”

“我怎么成了‘杂种’啦……啊?大伙儿都知道我常来常往,蒙查大婶,谁也不来盘问我。谁跟我在一起,谁准走运!”

“你这个人心眼太坏。要下马就下来吧!你先等等,我得找块阴凉地儿,闭会儿眼睛。太阳照得我两眼直冒金星。”

“您忙您的,大婶。把咖啡倒出来,壶底上剩下的全是金星。我不下来了,还得赶路呐。我在这儿停一停是想看看您,借您家的屋檐下面抽支烟。嚯,墙上都长胡子了,您也不叫人来刮一刮。还是叫个理发匠吧。”

“什么你都看见了,就是没看见我这副穷相。谁也不会可怜我,说:‘这点钱,您拿去刷刷房子吧。’从前,都是我自己打扫。我登梯爬高,用扫帚打扫屋顶上的尘土,清扫倒霉的蜘蛛网。有一回扫出一条长虫来。这条该死的长虫不肯离开屋顶,我就给了它一刀。结果一半身子留在屋里,一半身子跑掉了。自打这件事以后,有人编造说我是巫婆。”

“看样子,这几天客人不多……”

“没客人。除了送信的尼丘先生和几位老主顾以外,没什么生意。”

“他过去了?”

“过去啦!昨儿晚上走的。大概奔那边去了。我本想托他带个包裹。包裹太大,没地方放了。再说,不知怎么回事,我有一种预感。”

“他为人很可靠……”

“是啊。你准知道他老婆的事。我试着问了问,看他肯不肯说出来。伊拉里奥,你猜怎么着?他什么也没说。可我觉出来了。当时,我想劝劝他别走大道。下来吧,喝杯咖啡……”

“我还得赶路,蒙查大婶,下回再喝吧。我有急事,没工夫下来了。您这份心意,我领情了。您干吗要劝他别走大路呢?”

“太危险了!虽说他是送信的,也太危险了!走到山顶上,‘特贡娜’会叫住他。到那时候,他就过不去了。他会停下来,一直朝山涧边上走,摔死为止。兴许你能赶上他,千万别忘了提醒他一声。”

“,是这么回事啊。蒙查大婶,哪儿会有这种事?全是瞎说八道。有人专爱在背后嘀咕人,这还不够,连石头也不放过。石头跟咱们有什么相干?说老实话,这座山峰是有点神秘。谁打那儿过,都觉着别扭。头发根发奓,汗毛都能竖起来。眼前模模糊糊。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从心里往外冒凉气。骨头好像离了肉,露在外边,浑身上下透骨凉。不过,那个地方山高雨多,有这样感觉不算稀奇。赶上阴天,雾气腾腾,山路就像涂了一层肥皂,很容易从山坡上滑下去。跟您说吧,蒙查大婶,我从玛丽娅·特贡峰走过好多趟了,白天黑夜,下午清晨,都走过。压根儿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

“你刚才说有急事……”

“是啊,也没什么要紧。您抽根烟吧!”

伊拉里奥递给她一支棕色玉米叶卷烟。老太婆看了看,抽了一大口,然后说:

“我们这儿,用紫水井里的水浇出来的玉米,皮都是棕色的。你是个自信的人,不相信神灵。凡是自信的人大都不信神。只有俗人才信神。可也只有俗人俗物才长得好,才长生不老。事情就是这么蹊跷。”

两个人沉默不语,各想各的心思。他们的思绪仿佛是烟卷里冒出的白烟。先吸进一口,然后悠然自得地从鼻子和嘴巴里慢慢地把烟喷出来。春天的清晨,空气十分洁净。老板娘喷出的烟圈在眼前飘来飘去。她用小拇指掸了掸抽剩下的烟头,又嘲笑起不信神灵的脚夫。

这当儿,伊拉里奥正在想“他那位”阿卡坦的米盖莉达。有一回,他喝醉了,痛哭了一场(他的习惯是喝醉了就哭,好像喝的是催泪酒)。痛哭流涕之后,编造了一个米盖莉达和尼尔先生恋爱的故事,又编出半夜教堂的钟敲十二下的时候镇上能听到缝纫机响的故事。

自从伊拉里奥·索卡雍编造出这个故事以后,有谁不把它当作真人真事到处传扬呢?他自己不也祈求过上帝让阿卡坦的米盖莉达的灵魂得到宽慰和安息吗?不是有人在教区档案库的故纸堆里查找过这位神女的洗礼日吗?小孩子一淘气,大人不是时常哼着单调的声音,用夜游神般的缝纫机的咔咔声吓唬孩子吗?不是有人告诉姑娘们说那架象征着失恋的缝纫机的咔咔声配上小夜曲能够成全她们的美好姻缘吗?编造这种神话的人怎么会相信什么“特贡娜”呢?

“伊拉里奥,下次再谈吧。刚才我说的是我的想法。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拉蒙娜·科桑特斯。我是从我奶奶贝南西娅·科桑特斯·圣·拉蒙那儿听到米盖莉达的故事的。她还会唱呢。我不会,想不起歌词了。哼哼曲子兴许能想起词来。那是一首歌谣……

……枷神、枷神,求求你,

快派村警到这里,

抓我、铐我、带走我,

关进监狱心欢喜。

米盖莉达·阿卡坦,

又黑又俏没法比,

枷神,枷神,守监狱,

姑娘长得真像你……

“没那回事,蒙查大婶。这故事是我编出来的。是为纪念我死去的父亲编出来的。为了上帝,我敢起誓:骗你,我就不叫伊拉里奥·索卡雍。有一天,我喝醉了,编了这个故事。脑袋里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结果被人当成真事传开了。当时我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说了好多话。好像您说过,人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呀,都是唾沫变来的。”

“哟,你又不吹你的自信啦?”

“当然不喽……”

“你听我说,人啊,总爱把别人忘掉的真事说成是自己编出来的。这些事别人不再谈论了,你说了出来,就说是你编的,是你的,全是你的。其实呢,你是在回想过去的事。喝醉以后,你想起了先辈人留在你血液里的事情。你要明白,你不光是伊拉里奥·索卡雍,你还是索卡雍家族的一分子。从你妈妈那支来说,你还是阿里亚萨家族的一分子。他们都是这个地方的人。”

老太婆迅速地眨动着眼睛,仿佛在用眼皮说话。然后,她又接着说:

“在你脑海里本来就有阿卡坦镇的米盖莉达的故事,就像写在书上一样。你的眼睛读过脑海里装着的故事。借着酒劲儿把它说了出来。即便你不讲出来,别人也会讲。这样的事是不会失传的。真也罢,假也罢,反正它是生活里的一部分,是这儿的大自然的一部分。生活是不会消失的。生活里包含着各种风险,可生活永远不会消失。”

“说句实在话,这个故事真是我自己编造的。那首歌谣流传的时候,还没有尼尔先生呐。我把米盖莉达的名字和我爸爸讲的尼尔先生的事编在一起了。人喝醉了,免不了会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混在一起。”

“你把尼尔先生和缝纫机扯到一块儿,是有点生拉硬拽。这也没什么,对他没有坏处,大伙反而忘不了他。故事跟大河一样,每流到一个地方总会加进一些东西。没有东西加进来,也能照见岸上的东西。米盖莉达的故事不是把尼尔先生和缝纫机带进来了吗?”

伊拉里奥用手指捏住小得可怜的烟头,又点上一支烟卷。他吐了口唾沫,用眼扫了一下旷野,最后把目光落在乱石嶙峋的山峦上。在他看来,一开头仿佛是石块不断跌落,突然达到平衡,暂时静止不动了,于是形成了山峦。

“我走了,还得继续赶路,蒙查大婶,回来再说话吧。让吐皮亚尔鸟陪陪您!”

“小心点,别到处乱跑。”

一只老狗睡累了,爬起来,蹬着四只爪子伸了个懒腰。骑牲口的一过来,它连忙退到墙根,气哼哼地哑着嗓子叫了几声。“母猴”拉蒙娜,或者“母猴”蒙查(把她看成巫婆的人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回到家里看她那只吐皮亚尔鸟。小鸟羽毛精细,两只小眼睛好像两个火星,漂亮极了。

“下来,我的小宝贝!”她对欢蹦乱跳的小鸟说,“这是用蓝水井的水拌的玉米粒儿!我不用绿水井的水,你喝了会死的,会变成不会唱歌的青草!我更不用紫水井的水,你喝了就变成傻瓜,人家会用火枪把你打下来!你啊,脑子不大,长在羽毛底下。光想着快天亮吧,出去散散心,看看蒙查!来吧,小宝贝,下来吧!不想让我喂喂你吗?”

蒙查的身影出现在鸡棚里。母鸡乍着翅膀,带着小鸡,撇着两只爪子一边跑一边咯咯地叫。公鸡昂首挺胸,耀武扬威地在地上留下一溜清晰的爪印。鸭子嘎嘎地叫着,一跩一跩地跟在公鸡后面。几口猪脖子上套着木头三脚架。钻不出猪栏,急得用嘴拱地,像杀猪似的大声尖叫。鸽子飞到老太婆的跟前,在围裙上啄玉米粒吃。

“万能的上帝啊,看把这些小家伙给饿的!人饿了吃它们;虫子饿了又吃人。”

吐皮亚尔鸟嘴里叼着一条小虫子,跳来跳去。

“啊,想起来了!……”老太婆拍了拍前额,吧唧吧唧嘴,似乎小虫子从她的脑海里跌落到舌头尖上。唉,伊拉里奥走远了,想起了下半段歌词又有什么用呢?

脚夫、脚夫,运货忙,

挣来银元响叮当;

带着银元上大路,

“九天女王”丢一旁。

米盖莉达·阿卡坦,

模样俊俏赛女王;

银元丢在枷神狱,

脚夫四处找姑娘。

姑娘两眼似火炭,

小嘴好像花一样;

枷神请进教堂里,

姑娘一去……

老太婆还想往下唱,可是歌词卡壳了。她像弹吉他似的用手指一个劲抓挠披散下来的长发。吐皮亚尔鸟吃完青虫,飞到一株苏吉纳伊树的枝杈上。树上醉人的花香引来了蜜蜂、蝴蝶、绿豆蝇和蚊虫。

下面还有……还有歌词,可她想不起来了。老太婆搔了搔屁股,说了句什么话,就去干活了。她拿起扫帚和抹布。在上帝的圣像后面放好避邪的树枝子。一只色彩斑驳的小花猫“嗷”地叫了一声。她觉得有些恶心,涂了点清凉油,斜躺在床上。是不是有人要请她喝可可啊?婚礼上的可可真香啊。洗礼上的可可也不赖。喜庆日子,总有可可和做成各种小鸟式样的酥饼。圣婴用面包渣做酥饼,犹太人跑过来,要用脚去踩。圣婴吹了口法气,小鸟纷纷飞走了。

母骡子蹄声凌乱,伊拉里奥·索卡雍一听就知道快到玛丽娅·特贡峰了。他心里想,连牲口都发毛了。想到这里,他把草帽往前拉了拉,盖住前额。平时,为了有个“帅”劲,他总把草帽扣在后脑勺上。现在心里没底,顶好还是把眼睛盖起来,偷偷地从帽子底下往外看。

伊拉里奥似乎看见成群的萤火虫,立刻想起了马丘洪。小伙子骑着快马外出求亲,后来变成一盏天灯。他仿佛看见大祸临头时马丘洪的身影矗立在火光耀眼的夜空。

“驾!”牲口打了个前栽,索卡雍高喊一声,拢住缰绳,把牲口拽到一旁。

冷雾黏乎乎的,好似结了冰的浓烟,从帽子底下钻进他的头发,从袖口、领口钻进他的粗呢外套、衬衣里。两只光脚板冻得冰凉,裹腿和裤子也冻得冷冰冰的。

萤火虫要把马丘洪拉下马来,可是没拉动。马丘洪像一盏天灯,年复一年地从天空朝大地降落。哪里烧荒,哪里火光冲天,他就出现在哪里。浑身披金,从大檐帽直到他那匹乌骓马的马蹄全都金光闪闪。他真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索卡雍用手抹了抹脸,脸上好像结了一层白霜。他又擦了擦鼻孔,吸进雾气可了不得。有什么办法呢?周围一片白茫茫,到处浮动着云雾,没有一丝声响。一团团白雾忽上忽下,互相撞击,你推我挤,最后混搅在一起。有时又突然停住不动,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呆了。

金煌煌的光斑散开了。白日里,浓雾中的光斑变得暗淡了。伊拉里奥看到周围的情景,想着马丘洪,不由得把身体缩成一团,把心提到嗓眼上。他定了定神,两脚紧紧踩住马镫。瞪起眼睛,盯住眼前的光斑,免得蒙头转向。行了,至少光斑没有把他拽下牲口。云雾般的萤火虫很快过去了,真像蒙在枷神头上带箔片的细纱。

山路弯弯曲曲,伸延在一片黑压压的松林中。四下里漆黑一团,伊拉里奥觉得自己仿佛浮游在云气之中,比健骡跑得还要轻快。缰绳从他手里直往下滑。他觉得牲口跑得很不对劲,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他龇牙咧嘴地喘了口气。“臭骡子!驾!骡……”伊拉里奥用马刺踢了一下牲口,又用缰绳抽了它一下,催它快走。土地仿佛要从骡蹄下逃走。千万别离开土地!要是牲口落在后边,他会腾云驾雾般地悬在半空中,变成满身白霜的马丘洪,那多可怕呀!伊拉里奥冻得浑身发抖,上牙打着下牙“咯咯,咯咯”价响。马刺一个劲打颤,好似地震中一株雏菊上的两朵黄花。从这儿掉进山涧,摔死了也算有福气!摔死了,就会变成永生不死的冰人、云雾人!伊拉里奥摸了摸手枪。弹膛里还有五颗救命的子弹。谁要是在这儿中弹身亡,也算是有福之人!让骡子自由自在地跑掉吧!几百年后,死人的地方会长出一棵白色的蔬菜,长出一个光溜溜的白萝卜,死人的头发会化为根深叶茂的土豆、带须子的葱头。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呼唤“玛丽娅·特贡”的喊叫声像闷雷似的在伊拉里奥的耳鼓深处轰轰作响。伊拉里奥连忙捂住耳朵,喊叫声还在他耳鼓深处轰响。喊叫声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他的内心。真正的玛丽娅·特贡已经被人遗忘了,留下的只是这个女人的名字。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谁没有呼唤过这个名字?谁没有高声呼叫过这个失踪多年的妇女的名字?谁没有像那个瞎子一样追踪过玛丽娅·特贡?当年,瞎子睁开了眼睛,走啊,走啊,四处寻找他的妻子。可是弃家出逃的“特贡娜”不能停止脚步。脚步一停,她就会变成石头。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只有站在玛丽娅·特贡峰的顶端,才能体会到“特贡”(10)这个名字的全部悲剧含义。特贡的“T”字巍然耸立,两边是刀劈斧削的悬崖峭壁。“U”字形山谷深不可测,超过人世间所有的山谷。

伊拉里奥走到峰顶,来到玛丽娅·特贡石前面。玛丽娅·特贡石矗立在笔直的悬崖上,谁也无法走近。一只看不见的神秘的大手撕扯开那里的云团,把云絮抛下山谷。

玛丽娅·特贡石啊!看见你,人们不由得思念起逝去的亲人,想起那若即若离的爱人。你是永不歇息的行路人,又像高塔一样耸峙在山顶。你像月亮一样自身暗淡无光。你像风中石笛呜呜作响。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听人家说,瞎子走到这里,拼命呼喊,突然拂去蒙在眼睛上的云翳,看见了光明。然而,周围的一切仿佛涂了一层肥皂水,变得模糊不清,飘忽不定。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不停地滑动,一个挨着一个地移动。所有的东西都模模糊糊,好似蜥蜴化石留在青石板上的痕迹。所有的东西都弯弯曲曲,好似被砍倒的光秃秃的枯树……啊,不,好似沉陷在冰川里的走兽的犄角。

蓦地,一只野狼从低矮的松林中走出来。野狼离开伊拉里奥很近,几乎就在眼前。眨眼间,野狼消逝在一片灌木丛中。细雨蒙蒙,灌木的枝条变得跟橡皮一样柔韧,很富弹性。野狼走过后,伊拉里奥听到一个小瀑布的溅水声。

伊拉里奥吹了声口哨。哨声悠扬,很像用奥卡利纳笛(11)吹出的声音。他觉得浑身的紧张劲儿随着口哨声消散了。伊拉里奥脱离了险境,来到一片生机盎然的田野。田野里开遍火红的大丽花,绿草如茵,还有娇嫩的山杨,水灵灵的鲜花。万花丛中,散布着雪白的羊群、红羽毛的小鸟、杂色的野鸭。从茅舍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

伊拉里奥边吹口哨,边解开勒住脖子的湿乎乎的帽带。这时候,他猛然想起了瓦伦廷神父送给他的念珠和堂·德菲里克送给他的雪茄,好吧,边吸烟边祈祷吧。想到这里,他松开缰绳。可他从来没吸过雪茄烟,也不会用念珠祈祷。他吹着口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究竟是不是野狼呢?他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会不是呢?是啊,问题就在这儿。他看得很清楚,可他看到的并不是野狼。从第一眼起,他就觉得野狼是个人,是个熟人。他用腮帮子使劲嘬了嘬一颗坏牙。“我要是对大家说我不前不后准时赶到了玛丽娅·特贡峰,看见送信的阿吉诺变成一只野狼,冲着‘特贡娜’石高声嗥叫——这是我瞎编的,大家准得笑话我。”啊,玛丽娅·特贡石啊!那些弃家外逃的女人的灵魂都附着在这块被泪水浸湿的青石上。她们脚下扬起孤寂的烟尘。她们的双肩掀起抛弃家庭的风暴。她们的双手砸碎了家里的坛坛罐罐。她们那双木呆呆的眼睛干瘪得好像切开的无汁无肉的椰子壳。她们唇边挂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她们心中万念俱灰,想得到的东西都没有得到,没脸再见男人。

伊拉里奥摇了摇头。哪儿来的这么多胡思乱想?山风呼呼地吹着,伊拉里奥又把帽带系上。不然的话,他老得用手抓住帽子。他用马刺踢了一下牲口,茅舍很快落在后面。他扭过头来好好看了看这些茅屋草舍,心里想:这是山间仅有的一处有人烟的地方。

上司交待他要追上尼丘·阿吉诺,陪他渡过难关,然后返回圣·米盖尔镇。他追上尼丘先生了吗?看见他了吗?……在山顶上,除了那只倒霉的野狼,什么活物也没碰见。

伊拉里奥信马由缰地往前走。他还得追赶尼丘先生,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追上他。哪怕追到邮局大楼,也要追上他。

迎面过来几辆牛车。车夫们仰面朝天躺在车上,睁着两眼,一动不动。伊拉里奥走上前去,跟大家问了声好。当然不是因为车夫长得漂亮,而是想向他们打听打听尼丘先生的下落。车夫们说,没碰见尼丘先生。他们都认识邮差,可谁也没看见他。谈话当中,他们连头也没抬起来,压根儿没想看看谁在和他们说话。

“哼!觉得自己怪不错的!懒蛋!傻瓜!连句人话也不会说!快醒醒吧!跟马一样睁着眼睡大觉!坏蛋才这么睡呐!”

伊拉里奥差点把这些话脱口喊出来。几只红羽毛小鸟落在前面的路上,等伊拉里奥走近了才振翼飞去。好像它们打过赌,看谁胆子大,不怕让牲口踩着。

伊拉里奥边走边看红羽毛小鸟,没留神,在拐弯的地方和骑马过来的一男一女撞了个满怀。女人骑的那匹母马朝路边冲过去,然后横在大道中央。伊拉里奥急忙勒住骡子,总算没踩在她身上。挂在女人胸前的那只小巧玲珑的鸟笼子差一点掉在地上。笼子里的小鸟一扑棱翅膀,一条翅膀钻出笼子,打在女人的胸脯上。她睁大两只绿眼珠,吓得面无血色,两条辫子来回直晃荡。那个男人也用力一勒马缰,马匹扬起前蹄。虽然他们素不相识,还是互相寒暄了几句。伊拉里奥趁机打听了一下邮差的下落,说不定他们也许见着他呢。这两个人是从京城来的。他们说,记不清了,没见过邮差模样的人。他们说了句“我们走岔路了”,接着就纵马急驰而去,马蹄扬起一阵烟尘,两个人消逝不见了。

伊拉里奥想,尼丘先生准是迷了路,走进深山老林里去了。要么就像人家说的那样,变成了一只野狼。据说,他能化作野狼,奔走如飞地赶到京城。“上帝保佑,但愿我在玛丽娅·特贡峰上看到的那只野狼就是尼丘先生。行啦,别再想了,我真有些害怕。要是我想的这些事都是真的,那可太吓人了。咳!假定是这么回事,那又怎么样呢?当然,顶好别像我猜想的那样,顶好我能在邮局里看见大家围着他,他把信件分发给收信的人。到那时候,我要从头到脚好好看看他,认准了他确是从阿卡坦镇出来的尼丘先生,哪怕他在路上变成过野狼呢,我也不管了。不过,顶好不是我在山顶上碰见的那只狼,那只狼好像是迷了路。弄清楚了,我马上飞快地跑回镇上,告诉大家尼丘先生到了京城,大家托寄的钱和信全都好好的。他们担心的就是信里装着的钱,没别的!‘留点神,信里都是贴心话’,全是废话……白纸黑字,还怕让风吹跑了?当然,时间久了,字迹倒是会消蚀掉!”

一路上,伊拉里奥睡不好觉,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好像酒泡的樱桃。骑马骑得两腿直抽筋,累得嘴角耷拉着,腰像折断了一样。最后,总算来到了京城。清晨,京城沉浸在一片静谧的气氛中。远处是黑黝黝沉睡的火山,东边是赭红色砂土地。市声渐渐开始了。

一株高大的木棉树枝叶繁茂,遮住周围十几公尺的地方。大树底下,一个女人用粗大的木柴笼上火,煮咖啡。火光熊熊,惊醒了栖息在树枝上的鹌鹑。女人站在桌子后面,把一杯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给起早赶来的顾客。咖啡的热气和顾客的哈气混成一团烟雾。

卖咖啡的女人侧着脸躲开火,伸直胳臂,用手指尖从火炉上拿下滚开的水罐。长年的风吹日晒,烟熏火燎,弄得她面色黧黑。女人背着一个睡熟的婴儿。破旧的兜布千疮百孔,孩子半裸着,冻得浑身青紫。

看见伊拉里奥走过来买咖啡,女人问他是不是胡斯托·卡皮奥。还说,要是胡斯托·卡皮奥,那就赶快离开这儿,人家正在到处追捕他。伊拉里奥说不是,她才知道认错了人,连忙解释几句。她说,卡皮奥跟政府捣鬼,拿炉灰冒充石灰,害得昨天停了一天工。公家正要找他算账呢。

一个水管工直挺挺地站在桌子跟前。他脖子上围着毛巾,遮住半边脸,用毛巾捂住嘴说:“您早,法乌娜。”说完话,把扳手扔在地上。女人给他端上一杯滚烫的咖啡。他呷了一口,差点烫着嗓子。水管工掏出一把用黄纸卷的纸烟,用嘴叼出一支。卷烟粗大得像条蛇。脚夫一直瞅着他。这个人和脚夫的个头差不多。他穿着一条粗布裤子,显得身材略微高一些。头戴一顶大草帽,帽檐盖住肩膀,又显得矮了一些。卖咖啡的女人和水管工谈起金牙的事。水管工吸了一大口烟,白烟从鼻孔里冒出来,活像一支刚刚开过火的双筒猎枪。水管工把毛巾拉到脖子上,喝了口咖啡。然后,张开鲜红的嘴,给女人看那颗金牙。他犹犹疑疑地说:“我觉得还可以。”女人看了看,说道:“挺漂亮的,真得祝贺你!到哪儿去干活啊?”“去跑马场,”水管工说,“听说那边的管道堵住了,流过来的水成了泥浆,我去通一通。”“喝这种水,遭这份罪,水钱又那么贵,”女人一边在锅里涮洗杯子一边说,“我们死不了。让最毒最毒的毒蜘蛛咬着,也死不了。事先吃过药了,吃了好几车。”水管工听了这句话,咧开嘴哈哈大笑,又露出了那颗金牙。

一位叫“索斯特内斯”(12)(也许是绰号吧)的老头走过来喝咖啡。卖咖啡的女人认识他,就算认识吧。老头总是在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到这儿来喝咖啡。天色微明,炉火闪闪烁烁,再加上人还没睡醒,勉勉强强地睁开眼睛,根本看不清谁是谁。自从老头到这儿喝咖啡那天起,卖咖啡的女人就算认识他了。不过,她觉得“索斯特内斯”这个名字太难听,所以总管他叫“堂”。

小老头一口一口品尝着咖啡。每呷一口,两只小眼睛就透过镜片向四处张望张望,仿佛刚刚发现几百年来一直矗立在这里的木棉树、教堂和房屋。喝完最后一口,他付了钱。像认不得路似的站了一会儿,然后搓搓手,走开了。卖咖啡的女人大声对他说:“别忘了,堂,明儿个我不来。您是不是到小摊上吃早饭吧!”堂·索斯特内斯转过身来,问她说什么。听明白以后,他气哼哼地摇了摇头说,像他这样有学问的人是不能到小摊上吃早饭的。那不有失身份嘛!“不!不!”他边走边说,“明日免用早膳。敝人尚需介绍圣人柏拉图……我们只爱拥有之物……”

三个熬过夜的人来到咖啡摊上,浑身热汗淋淋,发出一股葱头的恶臭。他们一迭声地叫喊着:“咖啡!咖啡!”卖咖啡的女人一字摆开三只冒热气的杯子,问道:“昨儿晚上演出啦?”那个又高又胖的黑眼睛的桑博人回答说:“弹小夜曲啦。上午九点,还要我们赶去弹木琴。这趟差,得走一天一夜。”女人又问:“换乐器啦?”“没有,”刚才说话的人回答说。他摸了摸杯耳,怕咖啡太热烫着手。另一位木琴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打了个大喷嚏,又擤了擤鼻涕。“瞧您这份德行!有这么打喷嚏的吗?快把孩子吵醒啦。您要是这样弹木琴,就更现眼了。”这时候,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趁他没闹起来,女人把孩子连兜布一块转到前面,撩起衣服,掏出胀鼓鼓的乳房。“法乌娜可以卖咖啡加牛奶了,”另一个木琴手说。女人立刻回敬说:“你家的那位也一样。她卖的可不是咖啡加牛奶,是咖啡加泔水。”

一个中等身材的意大利人吹着口哨走过来。他把衣领朝上竖着,身边跟着几条猎犬。教堂的司事从附近的钟楼上喊道:“法乌娜,我那份咖啡……”女人听见他的话,抬起头大声说:“马上就该望弥撒了!”木琴手和带狗的意大利人说着话一块走开了。

伊拉里奥付了钱。他一边解开手绢往外拿钱,一边对卖咖啡的女人说:“这么说,明天您不在这儿……”卖咖啡的女人亲切地说:“是呀,因为……”她本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可又一想,干吗要把自己的私事告诉一个多管闲事的外乡人呢?于是,她用揶揄的口吻说:“您是不是从这儿走的,又回来了?……”

这时候,钟声齐鸣,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伊拉里奥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回答说他不是从这儿出去的。来的时候,伊拉里奥把牲口拴在一块大青石上。喝完咖啡,他朝牲口走过去,解下牲口,跟着进城的人一起继续赶路。在进城的人当中,有男的女的,有老的小的,有的挑着担子,有的骑马,有的赶车。大家朝城里的大街小巷分散开去。骑马的纵马飞驰,背着东西或抱着东西的步履轻捷。还有的人踱着慢步。赶猪进城的人走得很慢,仿佛在泥塘里爬行。小汽车快似火箭,摩托车疾如流星,自行车好像装上了风火轮,装满碎柴的卡车被压得“嘟嘟”地直放屁。

伊拉里奥正往前走,突然从过路的卡车上跳下一只狗,冲着他汪汪叫,吓了他一大跳。这个鬼东西,离牲口那么近,几乎就在他脸上、耳朵根上叫个不停。然而,和这么多素昧平生的人走在一起,他还是十分快活。你看,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上年纪的,有年轻的;有高的,有矮的;有南来的,有北往的。身着各式各样的衣裳,在街上溜溜达达,好像无事可干,出来逛大街。他们的义务就是在街上走来走去,让城市整天热热闹闹的。伊拉里奥走到一家大门前,停住脚步。石砌的门洞里是一家草料铺。大捆大捆的饲草靠着墙码得挺整齐。他喊了一声要买草。一个男人毛毛腾腾地接过草钱,递过一把饲草。伊拉里奥为了节省几个钱,在路上让骡子啃过青草了。刚进城的时候,他心里挺快活。越往街里走,心里越是忐忑不安。他睁大眼睛,张开嘴巴,浑身发紧,心里七上八下,像是有人在清水塘里扔进一块石头。他得时时刻刻加倍提防,怕在人前丢了面子。除了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之外,他还有一种自鸣得意的感觉。这种感觉到了嘴边,就化为一个词:“可怜啊!”比如,一支乐队从街心走过。脚夫看见他们过来,一闪身躲在一旁。乐队从他身边走过,乐师们个个胖乎乎的,身穿制服,满身大汗,还是一个劲地朝前走。脚夫瞅着他们,深表同情地说:“可怜啊!……”再往前走,他看到一个交通警,只见他站在一个……“布道坛”上,像角斗场上的裁判似的执行任务。他用那双雪白的手指挥过往的车辆。伊拉里奥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脱口说出:“可怜啊!……”一队士兵敲着鼓、吹着号走过来。更甭说了,还是那句话。这些人越发可怜了。一个小个子像疯子似的跑来跑去,叫卖报纸。印第安清洁工正在干活。几个穿着一色制服的中学生文文静静地走过来……伊拉里奥偷眼望了望熙来攘往的城里人,两手紧紧抓住马鞍子,心里想:“在这群可怜的城里人当中,我不过是个过路人;可对他们来说永远不会苦尽甘来!可怜啊!可怜啊!可怜啊!”

再往前走几步,伊拉里奥来到一家客店。牲口有好大工夫没饮水了。碰巧也许有个把熟人在店里歇脚,或者打这儿路过,也好向他们打听打听尼丘先生的下落。他给骡子饮完水,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从每间屋子里都冒出一股死臭虫味。好家伙,人摞着人!可怜啊!

服装店里的衣服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和祭坛一样五彩缤纷。店门口挂着上衣、长裤、外套、衬裙、头巾和儿童服装。各种花色的布匹摆在货架上。有人来买布,伙计们不慌不忙地把布拿下来,平摊在柜台上。他们成天成天站在柜台后面。可怜啊!两条腿一定站得很累。站长了,一个个都会发胖,变得像阉过的公鸡。他们满面春风,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显得整洁利落。可怜啊!他们恐怕连大风也没见过吧。药铺夹在服装店和百货店之间。一个人闹牙痛,进了药铺,出来的时候显得轻松多了。伊拉里奥觉得这里倒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地方,上次进城就有这种感觉。药铺里出售一种毒药,装在蝰蛇眼珠一样亮晶晶的小瓶子里。想当初,有人打算用这种毒药害死伊龙酋长加斯巴尔。加斯巴尔·伊龙喝了大河里的水,才算活了下来。后来,他看见自己手下的印第安人大批遭屠戮,才投河自尽。紧挨着药铺的是一家鞋铺。里面的鞋子似乎是专门为打赤脚的人准备的,其中也包括伊拉里奥。每次进城,他都得穿上夹脚的鞋子;一回到山里马上脱下来,还是光着脚舒坦。再往前是一家铁匠铺。嚯!什么都是铁的!砍刀、匕首、锄头,应有尽有!什么铁锅、铁链子,什么猎枪的弹药、铅丸。还有什么犁啊、灯啊。广场上立着好多塑像,全跟圣像一样,不过都是石头的。伊拉里奥离开拐角,朝集市走去。他不住地问自己,干吗要给马雕个像呢?……可怜啊!马也变成了石头。半截身子砌在墙里,主持在大街上举行的各种庆典。雕像啊!你也像时间一样永远屹立在广场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周围一切东西都变得衰老了。只有你置身于时间之外。人们今天看你,明天看你。一来二去也就看腻了。你大不了是京城的一个标志。只有小孩子还注意你的存在。只有小孩子和新来乍到的人……

从太阳街到集市的入口横着一道高坡。伊拉里奥骑的骡子在这个高坡上爬过上千次了。不过,每次都有波菲里奥·曼希利亚陪着。这次出来没告诉他。不然的话,他肯定不让伊拉里奥一个人出来。按说应该找个人做伴。可这次出差办公事,带着旁人不大方便。再说,波菲里奥·曼希利亚也没空。他要到海边去买一对黑白花骡子。

伊拉里奥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很少说话,现在也习惯了城里的喧闹声。经过一家圣像作坊门前,他勒住坐骑。看到工匠们这样亵渎圣像,他很生气。也许正因为这个,魔鬼才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雕塑圣像哪能像做模特儿或者打家具那样呢!伊拉里奥在山村里认识一个雕神像的印第安人。每次做活,他都躲起来。等到偷偷地用錾刀做好之后,才配上鲜花、口念祷辞,把圣像请出来。你再看看那个带铁栅栏的阳台!工匠们坐在玻璃窗后面,又是抽烟,又是吐痰,还吹口哨。他们身边的圣像没穿衣服,没胳臂没脚,纯粹是些缺心少肺的空架子。想想山村里的人是怎么做圣像的,再看看这儿是怎么做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伊拉里奥擦了擦嘴。对城里的圣像,也得说上一句:“可怜啊!”

这时候,一个名叫明丘·洛沃斯的熟人走过来,跟伊拉里奥打招呼。明丘·洛沃斯跷起脚,伸开两臂,抱住骑在骡背上的伊拉里奥。

“干什么来了,伙计?”明丘·洛沃斯问道,“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

“没想到的事多着呢,”伊拉里奥回答说。他很高兴有人跟他搭话。他把牲口赶到便道边上,又说:“喂,明丘·洛沃斯!干什么来了?完事了吗?上次见面以后,一直没见到你。”

“这不是又见面了嘛。你这个倒霉蛋,我也一直没见到你呀!我到前面去,退掉这个圣母马利亚像。做的真不像样子,一点也不庄重。”

“不像话……”

“你看这两只眼睛,多凶啊。跟我一块去吧。下来,下来,陪我走一趟,我马上退掉。”

“我跑到这儿来是找一个送信的。他叫尼丘·阿吉诺。你见没见着他?知不知道他进城了?”

“哟,你说的是送信的,不知道,没听见什么消息。你先陪我一会儿,呆会儿我再陪陪你。退了圣像,我就没事了。”

索卡雍下了骡子。明丘·洛沃斯满脸带笑地邀请他一块去,谁还好意思拒绝呢?

一个印第安脚夫背着用布包住的圣像。三个人踩着刨花走进作坊。迎面扑来一股雪松、油彩和带香蕉味的清漆的香气,似乎对他们表示热烈欢迎。

明丘·洛沃斯这个人性情温顺,心地善良,从来不爱大吵大闹。可这一回,他却疾言厉色地把雕圣像的师傅责怪了一顿。雕圣像的师傅面色苍白,披着长发,留着淡淡的掩口胡须,脖子上系着个蝴蝶结。伊拉里奥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在这么多小巧玲珑的艺术品当中,自己越发显得笨手笨脚。屋子里没有阳光。工作台上、桌子上、货架上、墙角的柜橱里放着许多雕塑品,上面积满灰尘,好像很久没人动过。院子里阳光明媚。地上种着香气馥郁的鲜花和几株遮阳的大树。还有一堆猫身上的毛。

“不行!不行!不行!白给我也不要!”明丘·洛沃斯大声吼叫着,“甭管你怎么说,甭管圣像多么漂亮,反正我们不喜欢这双眼睛!”

“眼睛怎么啦?您说呀!”

“眼睛……不知道,说不清楚,这是感情问题。眼睛是灵魂的窗子,你敢说从这双眼睛里能看到圣母的神圣的灵魂吗?”

“说不清楚,干吗非要换呢?我又怎么给您换呀?这个活儿可费工啦,跟重新做张面孔一样。最难办的是得重新涂上肉色。您可不知道,盖住上面的斑点,磨光,用唾沫、猪尿泡做出面孔,得费多大工夫,得要多大耐性。您别以为糊弄糊弄就行了。”

“我只相信我的眼力。交了钱我就有权说,我们不喜欢这双眼睛……”

“圣像嘛……”雕塑师用痨病鬼似的低沉声音辩解说,“书上可没写着圣徒的眼睛是什么样。您看,这是圣·华金像,那是圣·安东尼奥像,这儿还有圣·弗朗西斯科像,那边是背着十字架的耶稣像……”

“好吧,书上没写着,那就是各有各的做法。劳驾您把眼睛换一换吧。要不,我就不付欠下的工钱。我们另找别人换眼睛,也不是光您一个人会做。”

“这么做可不行。当初咱们说得好好的,我才把活儿接下来。您只预付了一半工钱。和乡下人打交道总是这么难。上帝啊,裁缝做件衣服,头疼的事比针脚都多。照这些野人的口味做圣像,怎么得了呀!”

“骂人也没用。换上眼睛,就算完事。”

“眼睛!眼睛!”

“是啊,先生,就是眼睛。您看这两只眼睛,上帝饶恕我,跟野兽的眼睛一样……”为了堵住对方的嘴,明丘·洛沃斯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他浑身直发抖,面如死灰,嘴唇一个劲哆嗦,手里的草帽也不住抖动。

一个年轻的伙计吹着《快乐的寡妇》这首圆舞曲的调子从大街走进来。看见作坊里有生人,立刻闭上嘴,把两个用纸包着的小纸包放到桌上。趁着师傅跟顾客僵着的工夫,他说:

“鹿眼拿回来了。街面上没有别的眼睛,还得用鹿眼。另外那个包里是虎眼。您要是愿意要,还有八哥眼,就是太圆了,也太亮了。”

“我给你安上一对马眼……”做圣像的师傅大声喊着,朝小徒弟走过来。小徒弟一看师傅气得脸色发青,吓得缩在一边。师傅生起气来,脸就像树叶子一样绿。“这个卖眼珠的,净骗我!”过了一会儿,师傅说,“货单子上明明写着做圣像用的眼睛,动物和圣像有什么相干?……”

“发货的人把眼珠交给我的时候,”小徒弟怯生生地说,“对账房的那位小姐说,野兽的眼珠和圣人的眼珠都一样,不外乎都是畜牲。”

“他才是畜牲呐,笨蛋!诺沃村的人该要来还圣·安娜像了。谁喜欢安上鹿眼的圣母像?还有圣·胡安的耶稣像!……”

邮局离这儿不远。洛沃斯打发那个背圣像来的印第安人空着手走了。他说,把圣像留在作坊里,请师傅们再修理修理,弄得更漂亮一些。伊拉里奥飞身跃上坐骑,洛沃斯骑着一匹枣红马跟在后面。眨眼间,两个人穿过两三条大街,来到一条又窄又长的胡同里,在邮局大门的拐角处勒住坐骑。

“我进去一下就出来……”伊拉里奥对明丘·洛沃斯说。明丘·洛沃斯留在外面照看牲口,歇歇脚儿。

伊拉里奥拿着马刺、草帽、驮篮从大门闯进邮局。屋里有许多人,头顶船形帽,身穿浅绿色制服。有的坐在长条板凳上,敞着上衣,把两只汗津津的脚从靴子里拔出来。有的走来走去。伊拉里奥愣头愣脑地向他们打听尼丘·阿吉诺的下落。没有一个人答理他。有的邮差刚出差回来,腿都走麻了,一边按摩着两条腿,一边说说笑笑。有的邮差正准备出去送信,把从四面八方来的信件装进邮包,再用大车、牛车、卡车把鼓鼓囊囊的邮包送走。有的邮包干脆得用人扛。伊拉里奥看见没人理他,只好走到邮局里面。一个和楼梯差不多高矮的瘦子问他有什么事。听了伊拉里奥的问题,他把脑袋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摇晃了一下,简直像副骷髅。他正要回答,突然觉得鼻子发痒。他挥了挥手,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大喷嚏。然后,拿出手绢,擤了擤鼻涕,擦干净鼻孔。索卡雍又问了一遍,这个皮肤黑得像沥青一样的人把刚才摇头的意思用语言重复了一遍。圣·米盖尔·德·阿卡坦的邮差迪奥尼希奥·阿吉诺没有来过。他本来应该昨天晚上到,最迟也该今天上午到。看样子,他是逃跑了。

“这种事常有,”老头那口假牙镶得不结实,说起话来唔唔哝哝的,“按说他不是账房先生,可大家信得过他,托他捎钱。他替大伙儿把钱捎来捎去,分文不取。大家也不用担心碰上拦路抢劫的。可送信的孤身一人,净走小道,有的连砍刀也不带。我看他是逃跑了。就看他怎么样偷越国境,和多少人一块逃往外国吧,”说着,老头把一只枯瘦的手从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抽出来,做了个逃跑的手势,“从前我见过你吗?记不得了。瞧你吓得那副样子!你的钱没丢,在我这儿呐。”

伊拉里奥两眼盯着老头,一种烦躁感顿时传遍全身。他觉得心里堵得慌,胸口憋闷,喘口气都挺费劲。是啊,他曾经猜想过,有过强烈的预感,心里很不踏实。这种感觉像悬在空中的树根,扎不到坚实的土地上;像漫出河床的流水,找不到归宿。如今预感变成了现实。老头告诉他的消息倒也没什么。他大体上也知道了。本来不愿意相信的事情,现在不得不相信了。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血肉之躯、有灵魂的人,作为一个男子汉,他是很难相信这种事的。尼丘·阿吉诺也是个人,也是生自娘胎,吃娘奶长大的,身上也沾满娘的泪水。他怎么能随心所欲地变成动物、变成野兽呢?怎么能把人的聪明智慧灌输进一个比人低下的生灵身上呢?野兽固然比人强壮,但到底比人低下。

尼丘先生和伊拉里奥在玛丽娅·特贡峰上遇到的野狼竟会是一个人!野狼离伊拉里奥只有几步远。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它是个人,而且是个熟人。

伊拉里奥一句话也没说,走出邮局。他用外套的袖子擦了擦前额上的冷汗,戴好草帽,走到街上。胡同里堆放着草料和木头。浅蓝色的带刺的叶子好像洋铁皮,淡黄色的小花好似蝴蝶。

“你好像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啦?”明丘·洛沃斯看见伊拉里奥满脸惊慌的神色,对他说。伊拉里奥从朋友手中接过缰绳,往手上一挽,翻身上了坐骑。“再倒霉,也比不上我,”洛沃斯一边收拾马肚带一边说,“我没脸回村去了。大家准得问我圣像的事怎么办的。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拿圣像,就觉得眼睛很古怪。当时我很激动,光想着把圣像拿回去,没在意。你想想,大伙会说我什么。他们会指着鼻子,说我是笨蛋。圣像的眼睛和死动物的眼睛怎么能混在一起呢?”

“喂,明丘,你先把事放一放,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咱们还是喝一杯去吧。我把我遇到的事跟你说一说。我看见野兽长了一对人眼,吓了我一大跳。”

“你说的是动物标本吧?”

“不是,是活的!连这种事都有,圣像上安了……比如说野狼的眼睛,有什么可奇怪的……”

“别胡说八道了!除非你是新教徒,要不,说不出这些话来!”

“去你的吧!”

“谢谢你盛情邀请,下次再喝吧。要是大伙看见我喝得醉醺醺的,回到村里又听见我说圣母马利亚的像上安的是鹿眼,都得气坏了,非揍我一顿不可。”

“谁让你喝醉啦?我说的是喝一杯……”

“一杯也不喝,伊拉里奥,谢谢。下次你再跟我讲那些离奇古怪的事吧,什么人变成野兽啦,野兽长人眼啦。这种事会有的,我相信会有的。有个老辈人说过,他亲眼见过一位大夫变成鹿,叫什么‘七戒梅花鹿’。这是老年间的事啦……”

明丘·洛沃斯和索卡雍握了握手。两个人告别后,各奔东西。各人带着各人的心事。这时候,迎面开过来一辆汽车,差一点撞着伊拉里奥。那头母骡子吃了一惊,气得两眼冒火。一使性子,闪到一旁。幸亏骡子生性驯良,主人稍稍一拉缰绳,它就不闹腾了。

理发馆还是老样子,给顾客坐的那把椅子活像个马鞍子。伊拉里奥带着马刺往椅子上一坐,接着打了个喷嚏。理发师堂·特立尼达·埃斯特拉达·德·莱昂·莫拉莱斯很有礼貌地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理个发,像上次那样,再刮刮脸,”伊拉里奥走进门的时候,一边挂草帽一边说,理发师给他围上一条大围裙,连脚都盖上了,少说也盖到膝盖以下。这当儿,他又说了一遍:“刮刮脸,理理发。”

“舒服吗?……”堂·特立尼斯(13)一边用推子从脖梗子向耳边推,一边问。

“你用的这个家伙太吵了。又得像上次那样,震得我槽牙疼,我还得上药铺买药吃。”

“这边快完了。不这么推,理不出您喜欢的式样。堂·伊拉(14),您家乡怎么样?出了什么新鲜事吗?看样子,路挺好走,回去也快当。您要在这儿呆些日子,还是马上回去?”

“马上就走……”

“这么说,您不是办货来啦!堂·波菲里奥就住在那儿,就在你们常住的那个地方。我寻思着,你们俩是一块来的。你们二位真像亲哥俩,老是一块出一块进的。我就愿意跟你们见面。听说,上次你们丢了一头骡子,要么是让人偷走的?”

“又找到了。骡子自个儿跑出去,到处转悠,八成是想看看你们这个漂亮的地方。”

“您喜欢城市……”

“喜欢,可我不能住下来。这儿可看的东西太多,看我的人也太多。你们这儿东西多,可都太次。我们那儿东西少,可都很好。我觉得住在山里更自由自在。可怜啊!你们住在这儿跟犯人一样,干什么都得要别人同意。整天价请允许我干这个,请允许我干那个,请允许……请原谅,对不起……天天这样,怎么过日子?我们那儿没这套穷讲究,用不着请谁允许。”

“您托我买的东西,买到了……”

“是波菲里奥托你买的,反正一样。”

“价钱是贵点。您也看见了,市面上缺货。这玩意儿可不含糊。还有子弹,也得到处踅摸……喂,您别动……”

堂·特立尼达弯着腰,几乎趴在伊拉里奥的耳朵上说话。他一边用推子理发,一边用眼盯住头发茬。头发一堆一堆地掉下来,好像黑色的椰子肉。

“理完发,再拿给您看,”堂·特立尼斯继续“喳、喳、喳、喳”地推着头发,“东西也许不完全中意。您先看看,要是喜欢,咱们再成交这笔买卖。有个熟人知道我在找这个玩意儿。我没托他买,他还是把东西拿来了。我立刻想起你们二位,您和堂·波菲里奥。我让他把东西留在这儿,给你们瞧瞧。我告诉他,过一半天你们就会来。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

伊拉里奥一语不发,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面孔:黑黑的脸膛,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漂亮的嘴唇,端端正正的额头,鹰钩鼻子。长得不算丑。阿蕾哈·库埃瓦丝——他那位住在山里的情人——就这么说过。她要是看见那条披肩,非得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可。她那一头洁净的长发正好配这么条披肩。理发前,伊拉里奥到中国人开的商店去了一趟,买回一条丝披肩,和可怜的尼丘·阿吉诺给他老婆买的那条一模一样。阿蕾哈·库埃瓦丝可喜欢那条披肩呐。

“您要是喜欢,我想您一定会喜欢的,那就把它带走。钱嘛,以后再说,不一定今天就交。”

波菲里奥·曼希利亚说得对,镜子可以照见人的心灵。一个人可以从镜子里看出自己是什么样,不是什么样。当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就像面对自己的心灵,他总是试图梳洗打扮得漂亮点,掩饰住丑陋的地方。

理发师用推子嚓嚓地推完了。吹了两三口气,把头发茬吹掉,然后把推子放回原处。

“好啦,还得用梳子、剪刀找补找补。中间的头发留长点,想往哪边梳就往哪边梳。”

又过了一会儿,理完发。伊拉里奥觉得屁股硬得像挡火石。除了骑马以外,他坐在哪儿都觉得累得慌。

“劳您驾,给我往这边梳……”

理发师用梳子“刺刺刺”地梳了几下。梳子挺硬,疼得伊拉里奥直闭眼。理发师十分麻利地把大围裙取下来,啪啪地连抖了几下,然后把围裙放在一把破椅子上。

“您看,堂·伊拉,”理发师说着话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放在脚夫的手里,“这可是好货。还真巧,这种口径的子弹很好买。给您子弹盒。”

“我带着枪呐。上次我说过,我这把枪旧了点。要做成这笔买卖,我还得补给您一大笔钱。”

“您找个地方把旧枪卖了,要么我替您卖。这支枪要cash(15),卖枪的人需要money(16)。拿走吧,我先把钱垫上,以后您再还我。要是觉得合适,就把您那把枪留给我,算我买下了。您随便说个数,总能卖几个钱呗!您仔细想想,别吃后悔药。这笔买卖很划算。您好好练练枪法,碰上野狼也用不着害怕了。”

听到“野狼”二字,伊拉里奥·索卡雍立刻虎起脸来。理发师光顾了查看从匣子里拿出的子弹,没注意到伊拉里奥不高兴了。伊拉里奥手里摆弄着枪,一时间仿佛看到第一枪打在那只玛丽娅·特贡峰的野狼身上。他不是凭感觉,而是凭心灵知道它不是野狼,不是普通的野狼。从前,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无稽之谈;可现在,心灵却告诉他,信不信由你,这是真的。“我朝野狼开一枪,尼丘·阿吉诺就会受伤,或者丧命。他要是倒下来,我该把野狼埋在哪儿呢?怎么埋呢?又怎么给尼丘·阿吉诺还魂呢?”想到这儿,伊拉里奥连忙丢下手中那件精良的武器,拿起了草帽。

“拿去吧,堂·伊拉!不然的话,您会后悔的!”

“不买手枪有什么可后悔的?没心肝的人才会后悔呢!下次来,要是枪还在,兴许咱们能做成这笔买卖。你瞧,我差点忘了付钱。”

理发师去拿零钱,伊拉里奥趁这工夫点上一支烟。走到门口,朝痰盂里吐了一口痰。他跟堂·特立尼达·埃斯特拉达·德·莱昂·莫拉莱斯握手告别后,走到大街上。那头骡子正在低着头等他呢。

大街上人声嘈杂。如果把空气比作一个大盘子,嘈杂声就像果子冻,仿佛可以切成碎块,拿来吃掉,或者舐掉。到处都是脏乎乎的。每次从城里出来,脚夫老觉得手上、脸上、衣服上沾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走过一家豪华的皮革店,伊拉里奥不由得把目光投过去。货架上摆着一匹高头大马,门口也摆着一匹,似乎在欢迎顾客。两匹马大小一样,体态相同,都佩戴着绣有金银线花饰的马具。马鞍子、马嚼子、马蹬子锃光瓦亮,能照得见人。看上去,宛如万点流萤。马背上没有骑手,可伊拉里奥打这儿一过,仿佛看见马丘洪端坐在马上。听人说,他像一盏明晃晃的天灯出现在放火烧荒的地方。伊拉里奥心里想,这两匹马可不能骑。这两匹马像太阳、星星一样,看起来好似在动,其实都不会动。谁敢骑这两匹马啊?骑上去,就会钉死在马背上,变成雕像。而且,恐怕马肚子也是空的,就像堂·德菲里克在镇长的大儿子过命名日那天送给他的那匹小马一样。说来说去,还是那匹石马好,又结实,又威武,马鬃白润润的。太阳一照,两眼闪闪发光。放学之后,孩子们都爱到那儿去骑一骑石马。一来二去,把石马勒得连屁股带半截身子都缩到石头墙里去了。

伊拉里奥回到卖草料的大门洞。他走进院子。下午,客店里的人热得蒙头转向,像迷了路似的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一只吉他刺耳地响着,只听有人唱道:

那个女人,我曾和她相恋,

遭人陷害,我变成了囚犯;

只要一息尚存,活在世上,

我绝不会放过那个坏蛋。

什么海誓山盟,全是鬼话,

她虚情假意,将我哄骗!

谁要是爱上忘恩负义之人,

千万别忘了她的庐山真面;

要像秋风骤起,扫尽落叶,

将她卷起,再把她抛回地面。

什么海誓山盟,全是鬼话,

她虚情假意,将我哄骗!

假如我们都是垃圾,

旋风吹来,把我们卷到天边;

在高空中,旋转片刻,

又把我们吹得风流云散。

什么海誓山盟,全是鬼话,

…………!

伊拉里奥给牲口饮完水,扔给它几把草料,牲口老实下来了。安顿好牲口,他带着马具来到走廊上。谁想到偏偏遇见了贝尼托·拉莫斯和一个叫什么卡希米罗·索拉雷斯的人。他们正从牲口背上往下卸玉米棒。玉米棒装在网袋里,还没有脱粒。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朋友、熟人。他对拉莫斯印象不佳,拉莫斯也不大瞧得起他。算是冤家对头吧。拉莫斯首先跟他打招呼。一张口就出言不逊,叫伊拉里奥的绰号。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哟,‘杂种’来啦,怎么在这儿啊?”

“为了躲你呗,”伊拉里奥以牙还牙,回敬了一句,“没想到你从这儿冒出来了……”

“有什么说什么嘛,‘杂种’,用不着吵架,顶好还是跟我讲清楚。我和魔鬼有契约!”

“算让你说着了!”

刚卸完牲口,走过来几位妇女。她们问拉莫斯和他的伙伴,玉米卖不卖?伊拉里奥一边听吉他,一边打着点,摘下草帽。天空上,繁星闪烁。但愿有颗星星掉到草帽上,那就该走运了。

什么山盟海誓,全是鬼话,

她虚情假意,将我哄骗!

他们坐在走廊台阶上的暗影里闲聊天。贝尼托·拉莫斯说,小肠串气是他的老病根,把他折磨得够呛。不光是疼,犯起病来,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把他憋死。

“你要是还没忏悔,就快去忏悔吧。不过我想,不会有人愿意听你的忏悔……”伊拉里奥以攻为守,拿贝尼托开了个玩笑。贝尼托愣愣怔怔的,一句话也没说。伊拉里奥后悔自己不该失言。于是他用缓和的语气说:“顶好还是先找个医生看看,贝尼托。用不着丧气,好多人的小肠串气都治好了。到医院开刀,还有别的治法。治病嘛,怕就怕耽误,耽误了病情会加重。”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到这儿来。我本想吃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先生的药,兴许能好一点。可他的药不对症。他让我空着肚子喝一种草药,一种收敛剂。我这辈子也没喝过那么难喝的药。后来又给我开了一种带石竹花味的药膏。”

“你这个病得开刀。把你的肉切开。亏你还能顶得住。”

“你呢?干什么来了?”拉莫斯唉声叹气地问。疼得他声音都变了,听起来真让人难受。

“别不是毒瘤吧……”伊拉里奥再三斟酌,才说出这个晦气字眼。他觉得就像从嘴里吐出个癞蛤蟆。

“不,不是癌症。要是癌,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就给我治好了。我得的是先天性小肠串气。你看,我刚才直发抖。我本来也以为得了癌症,跟奇古伊琼·库莱夫洛说了。他对我说:‘是癌症就好了,我会治。’我的确看见过他治好了一位女患者。治癌症要先抓一条毒蛇,给毒蛇注射秋水仙针剂。打完针,毒蛇变成了丑八怪。据奇古伊琼说,再往后,毒蛇会变成植物,变为木头,又活转来。作为动物它死了,作为植物它又活了。把这种植物蛇的毒汁用在长毒瘤的病人身上,病人也会变成丑八怪,牙齿脱落,有时候头发也脱落,可病从此绝根了。我刚才问你,干什么来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是出差,正要往回走……”

“你的体格真棒,‘杂种’,我太羡慕你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精力充沛,牲口都该上床歇着了,恐怕躺也躺累了。你听我说,我在你这个岁数,站一会儿就累得慌,心里总是腻歪。那时候,正赶上和伊龙的印第安人打仗。我们的头是戈多伊上校和一个叫塞昆迪诺·穆苏斯的。听说塞昆迪诺当少校了,当时他是少尉。这家伙像一只没毛的公鸡,得过疟疾,心眼坏透了。”

“他现在是圣·米盖尔镇的镇长。当上少校以后就退役了。人么,比以前胖了点,可性子还是老样子,够歹毒的。”

“你可以去问问他。当时我们换了马,继续往前走。路还算好走。查洛·戈多伊上校丧命以后,我们也就东逃西散了。上校这个人,打仗是把好手,在别的事情上是个恶棍。他留在腾夫拉德罗谷,巫师们设下陷阱,把他活活烧死了。我们在路上碰见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印第安脚夫,带着他到特朗希托斯村,这才死里逃生。那个印第安佬满不在乎地躺在棺材里,打算第二天继续赶路。那一带地方盗马贼可多啦。戈多伊上校以为又是盗马贼玩花招。我跟你们说过,上校亲手处死过好几个装死的人。这回,变了个花招,没人装死了,可把棺材横在路上。”

“你也快坐上这只‘独木舟’了,老兄……”

“我得的不是那种病。还是说点正经的吧。深山里多少天都见不着一个人,哪来的棺材呢?上校断定是盗马贼玩的鬼花招。棺材盖一打开,好家伙,把我们吓了一大跳,里边躺着个白衣白裤的印第安人,脸上盖着草帽。你准以为他被吵醒了吧?……没有!还是上校用枪管把他捅醒的。他这才说出他是干什么的。死人活得好好的!不用说了,他马上从棺材里跳出来,一个劲解释说,棺材有主了,是给特朗希托斯村的一个巫医送去的。待会儿我接着讲。一说起这件事,我就忘了疼。大概编造历史就是为了这个,为了忘掉现在……”

有人说贝尼托·拉莫斯是个好心人,可也有人说他是魔鬼。他闭住嘴巴,用右手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左手指的骨头节。他脑海里思绪万千,随着有节奏的蹦蹦声不住地思索着。伊拉里奥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接。

“我把我经历过的这段故事讲下去,哪怕暂时缓解缓解这倒霉的病痛呢。好,这根烟我收下了,好跟你多说会子话。抽口烟,兴许……这种疼是一种隐痛,像是肠子得了风湿病,有时候憋得疼,有时候绞着疼。给我个火。我不求你替我吐唾沫。我的口水特别多,疼起来,大口大口的酸水涌到嘴里。好吧,‘杂种’,我们在穆苏斯少尉率领下,攀上腾夫拉德罗谷,一直走到特朗希托斯村。印第安人背着那口当床铺用的棺材,我们拿着顶上子弹的毛瑟枪。上校命令我们,只要这口棺材不是给巫医准备的,也不是给别的死人准备的,就把那个印第安人装进棺材,盖上盖子,钉上钉子,就地枪决,再培上土……”说到这儿,他吸了一口烟,把烟从鼻孔里一点一点喷出来。吐掉粘在舌头上的烟末子,又慢吞吞地说:“……我们没有打死那个印第安人,也没再见到戈多伊上校。戈多伊上校打仗是把好手,干起坏事来比谁都坏。”他又吸了口烟,顿了顿说:“我不想啰嗦起来没个完。当时一切都很正常,像今儿晚上一样。穆苏斯和卫队的小伙子们没有发觉山谷里起火,也没闻到刺鼻的糊焦味。可我已经看到了腾夫拉德罗谷里发生的事。你见过海浪……”

伊拉里奥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越笑越厉害,越笑越厉害。他想解释两句为什么他这么不合时宜地大笑。

“哈,哈,哈,哈,闹剧,哈,哈,哈,闹剧,哈,哈,你的伙伴在演闹剧,哈,哈,哈,哈……你的伙伴长了一万一千个犄角!”

他一边纵声大笑,一边吐出一些断断续续、毫无联系的词和句子。“闹剧”、“伙伴”、“一万一千个犄角”、“出场”、“伙伴”、“一万一千个犄角”、“闹剧”、“伙伴”、“一万一”……

“一出场就开打,哈,哈,哈,和金球使者开打,哈,哈!……”伊拉里奥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仿佛上满了弦似的笑个不停,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像个溺水的人,举起两手,东抓西抓。最后,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只好扔掉草帽,拿出手绢。

“有什么可笑的?”

“让我笑完,你再接着讲!”

“我有什么可笑的,你都流眼泪啦!”

“讲,讲,接着讲!”说完,伊拉里奥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在想,贝尼托·拉莫斯穿上魔鬼的戏装,在舞台上装模作样地踱方步,俨然一副阎王爷的亲随的气派。可每走一步,疝气就疼得要命。他先是大战奥匈帝国的摩尔人,打得摩尔人口吐白沫、屁滚尿流。随后,又大战金球使者。打了半天只打败了一个印第安醉汉,捞了点犒赏。

“你弄错了!在这出闹剧里,我压根儿没出场,我不过是个观众。听着好笑,你就笑吧!”

“接着讲,接着讲。你应该感谢我嘛,笑是最好的止痛法。事情发生前,你已经看到这出戏了。是怎么一出戏啊?”

“不只看见了,我还告诉了穆苏斯和别的小伙子们。在腾夫拉德罗的漏斗谷里,有三层致人死命的包围圈将戈多伊上校和手下的人马团团围住。我看得很清楚,就像现在看见你一样。上校在和士兵们说话,根本没觉出已经身临险境。从他们呆的地方往外说,第一层包围圈是猫头鹰的眼睛,光是眼睛,没有身子。就是有的话,也像去了皮的玉米粽子。第二层包围圈是法师的脸,没有身躯,成千上万张脸,跟天上的月亮一样悬在半空中。第三层包围圈是血淋淋的丝兰。”

“你是喝醉了,看花了眼吧……”

“也许吧,可我看得千真万确。当时政府发表的公告说:‘戈多伊上校及其部下侦察归来,偶遇山火,全体殉职。’可事实上……”

“只有你看见了真正的事实。你看见他是被烧死的,要么是交战当中被人打死的。天地间什么事也瞒不过……”

“他不是烧死的,也不是被人打死的。萤火法师施放了要命的冷火,把上校缩成个小娃娃,又把他分成好几个像穷人家用砍刀削成的木头娃娃。你看,他们给他……”

“这是你亲眼看到的……”

“是我亲眼看到的。现在我讲给你听,等于你也看到了。他们给他的惩罚比死刑还厉害。据我估计,印第安人比我们先进,他们使用的刑罚远远超过了死刑。”

大街上走过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孩子,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趿拉着鞋,走进客店里卖报纸。拉莫斯买了一张。他慢慢地把报纸翻来翻去,疝气疼得他不敢动作太大。这时候,伊拉里奥说:

“买了报,咱们一块看看!”

“瞧你说的,这么黑,怎么看。最好到灯底下去。”

“我寻思着你在黑灯影里也看得见呢……”

“‘杂种’,你别老欺负我。要不,我也不客气了!呃,瞧这儿有一条你们镇上的新闻:‘邮——差——失——踪……’我念得不流利,你来接着念!……”

伊拉里奥从贝尼托手里夺过报纸。拉莫斯一看他这么不客气,有点不甘心,又把报纸劈手夺了过来,紧紧抓住报纸,继续念道:

“‘圣·米盖尔·阿——卡坦电。邮——差迪——奥尼——希——奥·阿吉诺·戈——哈伊,携带两——包——信——件——失——踪。逮——捕——令——已——下。’还有……”拉莫斯睁了睁眼。他有个习惯,一看书就把眼睛眯缝起来。“就这些。你都听傻了。邮差失踪,别的一个字没提。本来还可以说一说……你认识他?……我问你,是不是派你来找他的?这回,我跟魔鬼没订契约,和报纸倒订了契约,所以我能预见到……”

“报上说……我是来找送信的?……”

“不是你自个说的嘛,‘杂种’。报上说的,我都念了。送信的丢了,没回去。他们正在寻人。说不定送信的知道信里有好多钱。通过邮局寄钱太悬了。报纸嘛,纸上报的全是丧气事,报不出什么好消息。我碰上需要付钱的事,都是亲自跑一趟,免得丢失,惹一肚子不痛快,钞票不是信嘛。”

拉莫斯满嘴都是唾沫。这是疝气疼引起的。他吐了口唾沫,浑身轻轻地颤抖了一阵,仿佛不是他在发抖,而是大地在颤动。

“好吧,贝尼托·拉莫斯,我睡觉去了,累得都散架了。其实,我挺愿意跟你多聊会儿。从圣·米盖尔镇出来,我还没躺一会儿,合合眼呢。本来我应该赶在玛丽娅·特贡峰之前追上送信的。他大概是走小道,迷了路。真怪啊,经过了这些事,我觉得好像做梦一样,”说着,伊拉里奥打了个大哈欠,“好了,好了,我站着站着,都要睡着了。万一你打听到尼丘先生在哪儿,一定告诉我一声。在这件事上,你和他有契约……”

“真稀奇!你呀,还是那么调皮,一点也没变!早晚有一天我做个圈套,”他伸出胳臂,做了个朝下刺剑的动作,“大伙只好用铲子把你铲起来!”

“这一阵子你到哪儿去了?”

“东游西逛呗……”

“你要是邀我们一块来,就好了,”伊拉里奥说着话,躺在薄薄的冰凉的垫子上,盖上自己的那条毯子,毯子上还有点母骡子留下的热气。

“说真格的,你们要跟我一块来,那才开心呢。到她们那儿去一趟,这半辈子就算没白活。花几个钱,能乐和一阵子。跟女人在一起,太美了,就是花钱买乐也……哎哟,倒霉蛋,我又过电了!来的真凶!你凶我更凶,用胳膊肘顶住!哎哟,像蚂蚁爬一样……哎哟,哎哟,哎哟,一直麻到手指头。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是上帝惩罚我!”

伊拉里奥和贝尼托躺在垫子上,把外衣塞在脑袋底下,用毯子蒙上脑袋之前又闲扯了一会儿。卡希米罗·索拉雷斯早就用毯子把脑袋蒙上了。他可真有福气,躺在细绳编的吊床上呼噜呼噜地鼾声震耳。伊拉里奥和贝尼托迷迷糊糊的,强打精神聊着天。

“报童进来的时候,我跟你讲的那些事……”

“嗯……”伊拉里奥半睡半醒地搭讪着,“后来,卡希米罗来了……”

“我讲了那么多,不外乎想告诉你,由打那儿起,人人都知道我跟魔鬼订有契约。我能预见到上校要出什么事,我能预料到正在发生什么事。你瞧,究竟我是事前看到的还是出事的时候从老远的地方看到的,我也说不清。当然了,不少人都有这个本事,能未卜先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数到底还是不多,所以有这种本事就很稀罕。他们没跟魔鬼订契约,也有这个本事。这种本事跟人会思想一样,是天生的,或者说是老天给的。你说说看,人身上还有什么会比思想更让人钦佩的?谁敢说不是上帝赋予我这种奇异的才能呢?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本领了。早先,我会突然心血来潮,说不上从哪儿来的一股劲,像一只看不见的鸟,从鼻子、眼睛、耳朵、前额钻进我的身体。然后,我就聚精会神地一想,一下子就猜中了。现在不行了,没这份能耐了,年纪大了,全完了……伊拉里奥,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有意思……可惜……你丢了……不行……”

“你没当回事……”

“那该多好啊,”说到这儿,伊拉里奥还能连得上句子,再往下只剩下些零散的词了,“预先……知道……要……出……什……么……事……这……人们……就……可以……趋吉避凶,及早避开灾祸……”接着,又恢复了正常:“要是事先知道墙要塌了,会砸着谁,就可以及早躲开,不会被砸成肉饼子。嗬,我醒了,困劲儿过去了……”

“本来应该这样嘛!不过,凭经验,我觉得最好还是事先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我随便举个例子。那回,一根芒果枝砸在我妈妈身上,在别人告诉我之前,我已经看见她老人家死了。我眼睁睁看着她像片树叶似的倒在地上,我伸出手想去扶住她。可我在一百多里地以外的深山里,胳臂再长也够不着,怎么扶她啊?”

“你老婆……”伊拉里奥问道。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露出了古铜色的后背。伊拉里奥身体很累,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和魔鬼订契约的人喋喋不休地讲话;卡希米罗鼾声震耳,身上散发出一股臭鸡蛋味;邮差在眼前晃动,一开始是人,后来变成野狼,叫人看着就心里难过;圣像的脸上装了动物标本的眼睛……野蛮的雕塑匠!……居然给神圣的圣母像安上鹿眼,我要是明丘·洛沃斯,非揍他一顿不可……

“我的老婆……”拉莫斯缩起双腿,满腹牢骚地说,“一晃,我们分开好几年了,她到阿瓜萨卡和她儿子一块过了。真是个土匪……”

“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她没给你生过孩子?……”

“没有。她找她的亲骨肉去了,这是明摆着的事。什么爱情不爱情的,都是他妈的想要儿子。你爱上哪个女人,就想跟她搂搂抱抱的,这就是想要儿子了!你搂住她,浑身发热,头脑发蒙,儿子就来了。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流口水,满嘴的体己话,儿子就来了……和一个有儿子的女人同居,早晚得倒霉。等你老了,她带着儿子一走,让你一个人到山上喝西北风去……想抽烟吗?……”

“不,我不喜欢躺着抽烟……”

“和她过了一阵子,我也不后悔,伊拉里奥。但是说实话,人嘛,早晚总有后悔的一天。人老了,后悔也迟了。过得好也罢,过得不好也罢,时间过去了,人就会有这样的感觉:生命就这么稀里糊涂耗掉了……”

“还是抽口烟,去去味儿。卡希米罗大概是发霉了,我说,‘卡希屁’……”

“伊拉里奥,有了儿子就不怕这些。等到上了岁数,用不着担忧,不会觉得虚度光阴,浪费生命。生活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大伙怎么过,咱也怎么过。有了子女,就算有了指望,他们还会继续活下去。别把子女吃掉、卖掉,他们留下来……”

“我说,‘卡希屁’,你也听听里巴尔达这套高论!你说的太深奥了。我只听懂了一点,你还没有儿子。为什么你不能有儿子呢?”

“还不是那些倒霉的萤火法师念咒念的。想当初,我们袭击了加斯巴尔·伊龙手下的印第安人,把他们剁成肉酱,杀得鸡犬不留。可我们这些人也都遭殃了。那天,早晨的阳光摧毁了我们身上的生命之光。法师们念动咒语,把盐撒下来,挨上的,有儿女的死儿女,有孙子的死孙子。马丘洪的儿子让萤火虫卷走了,变成天灯。我们这些没儿没女的人,从此就断子绝孙了。我他妈的找了个臭女人,同居了一阵子,她还真怀了孕!法师们把我们的睾丸摘走了一个,你想想这孩子能是我的吗?”

“可是,穆苏斯少校有一个儿子……”

“管保是别人的。当时,穆苏斯是带兵的少尉。盐粒撒得满山遍野,连石头上都是,他有什么办法不让盐掉到身上?地上的东西都蔫了,石头也烧焦了。直到今天,人们还把那块地方叫‘恶咒岭’呢!”

“玉米是用网袋驮来的……”

“就是这种网袋……他奶奶的,就连这个印第安人也干得漂亮!你可以比一比,从前他们是怎么种地的。要多合理有多合理!用不着懂得多少算术就能算过这个账来。用手指头就行。种玉米就要像印第安人过去那样种法,往后他们还会这样种。光供一家人吃,绝不出卖。玉米是供人吃的,吃了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伊拉里奥,你在哪儿见过种玉米发了财的?……咱们都是穷光蛋,只能认倒霉。有一阵子,我家里连打灯油的钱都没有。种花生的、养牲口的、种果树的、放蜂的,他们都赚了大钱……不错,他们是土财主,可到底还是财主啊。在这点上,宁做鼠头不当狮尾,宁肯当个土财主。印第安人每天吃的是玉米,除了玉米之外,那些东西他们也都种。你说他们种的不多,种的是不多,可多少也种点。他们不像我们这样贪心。伊拉里奥,只有我们这些人才贪心不足呢……我们光种玉米,又想捞大钱,种的是个‘穷’字,收的还是个‘穷’字,最后连地也耗干了!……我说,伊拉里奥,你光让我一个人穷嘞嘞,你倒睡大觉了。看上去睡着了的人跟死人一个模样,没什么区别……种玉米的人年复一年地种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把地扔在一边,这就叫杀鸡取蛋。后来,他们想出了个主意:让他们自由地毁林开荒,上帝保佑……其实这也不是他们想出来的,是地主的主意……本世纪初,我亲眼见过伊龙山上的大火。戈多伊上校眼瞅着珍贵的木材变成焦炭、浓烟和灰烬,开玩笑地说,这是一种进步嘛,是干柴凯旋进行曲嘛。原来进步就是把树变成柴火,把桃花心木、硬木、人心果树、木棉树、松树、蓝桉、雪松统统变成柴禾。军方把森林变成柴场,法院干脆把柴场分给大家……”

贝尼托·拉莫斯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往事,疝气痛不时打断他的思路。清晨三点,寒气袭人。每天这时候疼得最厉害。越冷疼得越憋人,像被胡蜂蜇了一样。他把头一歪,疼得不省人事了。

果然,卖咖啡的女人没在木棉树下。桌子腿朝上翻放着,桌子下面有几块挡火石放在一块烧焦的麻袋片上。炉膛里堆着一堆灰。在清晨的寒风中,一切都是冷冰冰的。伊拉里奥出了京城以后,松开缰绳,舒舒服服地在骡背上伸了个懒腰。贝尼托·拉莫斯的絮絮叨叨,卡希米罗·索拉雷斯的呼噜声,把他折磨的身体又累脑袋又晕。身体像是被砍伤的芒果树。脑袋里空空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哈欠准是从脑袋里冒出来的,听上去也是空洞洞的。从几家门缝里射出的缕缕灯光,照得街上弥漫着一股蓝幽幽的雾气。面包房纷纷打开大门。时间晚了点。好在圣·米盖尔人能从报纸上知道邮差逃走的消息。报纸就放在驮篮里。贝尼托·拉莫斯挺大方,把报纸送给他了。出城以后,他在一家小饭铺里吃了早饭,有滚开的咖啡、烤饼、青豆、新鲜奶酪。可惜没有小辣椒!两个女孩子给他上饭上菜。其中一个姑娘长得很标致。她还没来得及梳头,衣服上有几道睡觉时压出来的褶子。年岁大一些的姑娘看出来伊拉里奥喜欢那个小的,就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开他们半步。漂亮姑娘给伊拉里奥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贝尼托·拉莫斯——那个和魔鬼订过契约的人——的小肠疝气和他那套哲学思想给他留下的痛苦印象被冲淡了。

索卡雍一路上顺顺当当地穿过树林,走过石围子、田野、山峦、小河。他老是看见村姑那可爱的小脸悬挂在空中。他看了看随身带的物件和从他身边掠过的东西,眼睛看到哪儿,姑娘就出现在哪儿。年轻人都是这样,身体要干什么,心灵就想什么。老年人不同啦,心灵想着什么,身体就去干什么。年岁越大,心灵就越要飞掉了。

村姑多好啊,模样漂亮,谈笑风生。他真想回去,向她提亲。只要调转坐骑,走上回头路就行了。只要扭回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最后就能回到那家小饭铺。屋前放着几个花盆和废铁罐,里面种着花,爬山虎一直攀到房檐上,宛如几副红花绿叶的帘子。

要不要回去,伊拉里奥一时拿不定主意。骡子走近一条大河去喝水。他想勒住牲口,又没敢动,只是拉了一下缰绳,要骡子停下来。回去一趟多惬意啊,那儿又有姑娘,又有炒面。姑娘?……母骡……炒面?……尾巴……他气得骂了自己一顿。什么村姑不村姑的,对阿蕾哈·库埃瓦丝许下的诺言难道是说着玩的吗?你不是给她捎回来一条披肩吗?她跟你是一个镇上的。她不缺钱花,除了小酒馆,还有一块水浇地。这还不算,她有些东西比全世界的金子还金贵。她很像阿卡坦的米盖莉达。当然,这不是指外貌。从外貌上看,米盖莉达长得俊俏,阿蕾哈算不上漂亮。可她们都是阿卡坦人。看起来,她的为人和“特贡娜”那种女人正好相反,她能吃苦,愿意呆在家里。这很重要!当全镇人熟睡的时候,米盖莉达还在缝衣服,夜里干活为的是白天能吃上饭。她不出家门,出去了也会回来。正在伊拉里奥祈求枷神保护的时候,骡子喝足了水,用鼻子蹭着水皮,高高兴兴地打响鼻呢!

河水奔流不息。骡子喝了流动的河水,能走得轻快些。这条路上净是石头,十分难走。走出十几里地之后,牲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差不多是一瘸一拐地朝前走。河里有好多鹅卵石,河水哗哗地流淌。每到拐弯的地方,河水就打起旋儿来。伊拉里奥傍着河走了一阵,然后转入山里。一座座高山显出一片灰蓝色。最后,他来到一个大湖边。沿岸散布着十二座村庄,如像耶稣的十二个门徒。有的山石像渔网,有的好似泡沫,仿佛都是耶稣门徒的胡须。茅屋草舍建造在山石上,长着鱼眼睛、棕色皮肤的居民生活在群山之间。

为了不走玛丽娅·特贡峰,他绕了个大圈子。高高的山峰像山羊撞头似的互相顶撞。刚才傍着汹涌的大河走路的时候,伊拉里奥觉得牲口似乎没有朝前迈步。现在,眼瞅着山峰越来越高,他觉得攀登了半天好像根本没往上爬。山石崚嶒,山峰直插云霄。骡子在陡峭的山坡上缓步攀登,好半天也走不出几步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哗哗的瀑布声,深沉的回音在他耳边回荡。听到这声音,伊拉里奥立时觉得大地和他一起升腾,比他升得还快,一直升到山顶上,接着又迅速地下降,直降到死气沉沉的深渊。

河水哗啦哗啦响成一片,好像成千上万只小鸟扑棱着潮湿的翅膀。崎岖的山路分出一条岔道儿。小道盘旋在一座像只野牛似的大肚子山包上。小路两旁尽是古树。山风吹来,树枝向人们招手致意。一只乌鸫在啼叫,周围越发显得寂静。小鸟啁啾,万籁俱寂。伊拉里奥扬起胳臂,低下戴着大檐帽的脑袋,躲避开黑莓丛。他觉得似乎走过来一只鹿。他用手指甲紧紧抠住树枝。再往前走,就是肥沃的田地、苍蝇和蜂房。他抬起头,看了看来路。爬得够高的了。他紧催坐骑,来到一片旷野。路上过来一群马帮、印第安脚夫、牛车和骑马的过客。有的和他同路,有的朝相反的方向去。路上碰见的人都和他打招呼,但是一个熟人也没遇见。湖光使他眼花缭乱。刚才在山路上,母骡一步三歇,半天迈不出一步。现在撒开四只蹄子,得得地跑个不停。伊拉里奥直了直腰,掸掉沾在身上的野草。他用手指摆弄着缰绳,两脚踩住马镫。走了几步,停下来,点燃一只卷烟,吊儿郎当地叼在黝黑的嘴唇上,也不管烟卷灭没灭。一群群黑羽毛小鸟在牧场上欢跳雀跃地啄食粪便,一会儿飞起来,一会儿落下去,根本不理会站在旁边摇晃着大脑袋的黄牛和长满一身虱子、不住打瞌睡的绵羊。几个运货的人一阵风似的从伊拉里奥·索卡雍身边走过。他真想跟他们一块回去。可运货的人跟他说了声“再见”,就吹着口哨走了。很难想见会有人成天躺着、坐着,或者只在一个地方活动。

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伊拉里奥不由得扭过头去。

“穷人的命真苦啊!”

“您家的这扇门真够小巧的,我光顾着琢磨这扇门了,没瞅见您!您好吧,坎黛姑娘?一天到晚总是忙着做生意。现在怎么样,完事了?那天,我还在想呐,您卖的猪肉真叫香。有油渣吗?唉,我什么都想买点!您过得怎么样?”

“托上帝的福,还不错。您呢?到哪儿去?……打门口过,也不说声‘再见’。”

“去圣·米盖尔……”

“您不卖骡子了?”

“不了……”

“您是一个人来的?堂·波菲里奥和奥雷加里奥也在这儿呐。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里边。”

“算了吧,您的兄弟呢?……”

“在这儿呐。大概在九天前,他们从山上下来的。进来,歇歇脚,天快黑了,再往前就没地方歇脚了。再说,今天我们这儿办喜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我就不客气啦,我先进去了。”

“呆会儿见。您来的正是时候。我真高兴。”

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还在大路边上卖猪肉。人到中年,身体开始发胖了,可她还是爱穿黄色的衣服。粗粗的黑辫子搭在褪色的金黄色衬衣上,仿佛是悼念她永远铭记心中的死者的标志。她睁大两只温柔的眼睛,心神不定地瞅着大路。马丘洪约定前来求亲的那天,她就是这样望着大路。这条路是她的生命。她的几个兄弟一而再、再而三劝她丢掉肉摊子。现在兄弟们都长大成人了,但她压根儿没想过离开这个瞭望台,似乎等待真会带来希望。是啊,越等越觉得有希望。她这个卖腊肠、猪肉和油渣的小铺子里最珍贵的宝贝就是那盏放在“希望之神”脚下的蓖麻油灯。眼下,她的兄弟们在京城里卖黄油。那边黄油卖价好,主顾可靠。记得那天兄弟们说要把黄油拿到城里去卖,真奇怪,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伤了坎黛拉莉娅的心,她觉得遍体生凉,若有所失。她觉得兄弟们拿走的仿佛不是黄油,而是举行婚礼那天她应该穿的那件白纱礼服。没镶花边的礼服紧紧裹住她苗条婀娜的身材。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八岁。马丘洪每次来看她,总是一语不发地拉着她的手。两个人默默无语地一起度过几个小时。有时候,也说上几句,不外是谈谈身边的琐事。“我听见母鸡叫了!”马丘洪说,无非是要她听听孵蛋的母鸡在咯咯地叫。说实在的,他是没话找话。比起他们俩手拉着手什么也不讲,母鸡叫也算得上是件新鲜事吧!“灯花爆了,”她看到耶稣受难像前的油灯爆了个火花。“这些狗真讨厌,过来个人就汪汪一阵。是狗就叫。要是不叫,该多好啊!”“小叶子,”微风卷过一片树叶,她连忙说。是啊,什么事都显得很重要。当时,无论什么都变成大事。还有马丘洪的草帽。不管放在哪儿,总留下一股香味,十天八天也不会散去。唉,有时候满屋子都是他草帽的香味!他那副带马刺的靴子走在地上嘭嘭地响,两只脚仿佛踩进地里去。他不愧是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他的声音是那么沉静,颇有一股男子汉的孤高气度。

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掀开肉铺的麻布门帘,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她的几个兄弟和妻子儿女、亲朋好友们欢聚在一起。酒杯传来传去,传到每个人手里都要斟上满满的一杯酒。木琴一响,大家跳起舞来。弹吉他的在角落里等着。人们没话找话,说说笑笑,互相拥抱。波菲里奥·曼希利亚搂着伊拉里奥·索卡雍往里走,后边跟着奥雷加里奥。奥雷加里奥拿着一条像猴子尾巴似的马鞭子,一边走一边抽打土地,扬起阵阵灰尘。

有一个肤色红润的老头非常引人注目。大家都叫他“奇楚伊斯”。看样子,他喝醉了。他要大家管他叫“大夫”。有几位宾客围着他。坎黛拉莉娅听出他们正在议论自己。跟她有什么相干!这个像白虱子一样讨厌的大夫一个劲说:“我要跟她结婚。”她的兄弟说:“年龄倒也没什么,就是她不乐意。”

波菲里奥、伊拉里奥和奥雷加里奥这几个脚夫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来到坎黛拉莉娅身旁。

“您干吗光在这儿看着,也不跳跳舞啊?”伊拉里奥站在波菲里奥背后问。波菲里奥伸出手来,向坎黛拉莉娅问好。

“我怕犹大用鞭子抽我!”

“挎住我的胳臂,”波菲里奥伸过手来说,“让他们也见识见识什么叫一阵风!”

“老实点儿!”她大喊一声,躲开了伊拉里奥伸过来的胳臂。

“说来说去,”伊拉里奥插嘴说,“今儿个是什么喜庆日子?”

“我哥哥安德烈斯的女儿订婚。”

“要结婚的姑娘叫丘妮塔……”波菲里奥接着说,“他们一直守口如瓶,坎都查,到您订婚的时候怕也是这样,好让我们大吃一惊。”

“堂·波菲里奥,只有您才想和我结婚呢,别人不会这么没眼力。”

三个人静下来,听乐师弹奏木琴。弹吉他的也在试着琴音。这当儿,一只狗在厨房里挨了一棍子,瘸着腿嗷嗷叫着朝街上跑去。

“哈薇拉的心真狠!”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用两只雪白的手胡噜了一下围裙说。她的肚皮鼓鼓的,贪嘴的单身女人肚子都是这么大。她从客人中间穿过去,打算说一说那个推磨的印第安女人。哈薇拉一身嫩玉米味,正怀着孕,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她爱贪小便宜,爱喝酒,听说生活上也不大干净。不过人很勤快,什么活都会干,就是有点爱管闲事。因此才派给她推磨这份美差。

印第安女人听着坎黛拉莉娅的训斥,一声也不吭,连眼皮也没抬一抬。收拾完磨盘里的面粉,才停下手,直了直身子说:

“您的兄弟们吩咐我,说不让您到厨房来。另外……他们还讲了很多……还有……不管您找什么借口……今儿个办喜事,您走吧,别在这儿瞪着眼睛看火啦……”

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没有动弹,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炉膛里的木柴、火炭、火苗和青烟。青烟连着火苗,火苗连着火炭,火炭连着木柴,木柴连着大树,大树连着土地,土地连着梦境。她紧锁双眉,眉头皱成个疙瘩。她哆哆嗦嗦地攥住围裙,强忍住悲痛,没哭出来。青烟连着火苗,火苗连着火炭,火炭连着木柴……

磨面的女人用被水泡得冰凉邦硬的手指碰了碰坎黛拉莉娅的胳膊。坎黛拉莉娅没有觉出来。她车转身走出厨房。她得去招呼一下客人,特别是“伊拉里奥他们”——坎黛拉莉娅平时亲切地把脚夫们称作“伊拉里奥他们”——性情固执,没人愿意侍候他们。

“波菲里奥,我要是奥雷加里奥,绝不会同意你买下这对骡子。你还说你会看牲口!再说,价码也太高了。”

“不能怪我,伊拉里奥,我劝他别买。他自己可以说说嘛!凭我奥雷加里奥,能不劝劝他吗?我说,这么贵,不合算,骡子太贵了。波菲里奥……反倒怪起我来了……”

“喝几杯酒,消消火……”坎黛拉莉娅走到脚夫身旁,递给波菲里奥一个盘子,上边放着满满的几杯美酒。

波菲里奥绷不住劲了,只好低声下气地央求伊拉里奥帮他打听打听骡子的价钱。然后,换了个话题,讲了讲邮差尼丘·阿吉诺失踪以后在圣·米盖尔·阿卡坦发生了什么事。

“唉,人人遭殃啊!瓦伦廷神父预言说,等圣·弗朗西斯科的可尔多那左风(17)一过,天使长圣·米盖尔——也就是管所有天使的天使长——就要举起宝剑,在玛丽娅·特贡峰掀起狂风暴雨。他托邮差把一封加火漆封印的信送往宗教事务所。上级要邮政局长去一趟。半路上,局长中了风,手脚抽搐,说不出话来。堂·德菲里克打算组织一次示威游行,抗议地方当局玩忽职守,派出这么一个听信sui-generis(18)的瞎说八道的人去送信……”

“哎……哟!你从哪儿学来这么句洋文啊!”

“堂·德菲里克说的。我听他讲了不下九十遍:sui-generis的瞎说八道。不过游行也没搞成。虽说塞昆迪诺·穆苏斯少校跟他是老乡,还是吓唬他说,要把他送进监狱。只有中国人对这件事漠不关心,人家都在打听,惟独他无动于衷。连犯人也在打听。他们能否获释,就看送信的送走什么,带回什么了。就连阿蕾哈·库埃瓦丝也很关心,不过她关心的不是送信的,而是那个骑着快马追赶邮差的小伙子。可惜,紧赶慢赶也没赶上。送信的在路上失踪了,准是变成野狼了。”

“波菲里奥,你的耳朵真够长的!”

“喂,阿德莱多,你让她一个人跑前跑后的,这可不对啊。至少你说一声你要走了,别人可以吃你那份啊。”

“这是猪食!……不管怎么说,坎黛拉莉娅姑娘跟我很般配,在她这个岁数,正该享用最好的东西。来,坎黛姑娘,为您的健康干杯!祝您吉星高照!”

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听到“吉星高照”这句话不由得浑身一震。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盘上的酒杯碰得叮当直响。她这一辈子一直是郁郁寡欢。好在三个脚夫——波菲里奥、伊拉里奥、奥雷加里奥——正在举杯饮酒,谁也没有注意她。他们把胳臂肘举起来,一仰脖把酒喝下去,然后低下头,吐出嘴里的酒沫子。

“大夫”奇楚伊斯挤到弹木琴的身边,大大咧咧地凑上来。他试探着从盘子里端起一杯酒,直眉瞪眼地盯着坎黛拉莉娅的眼睛。他像喝白水一样一下子把酒喝光,一点也没往外吐,还用两颊直咂摸白酒的滋味。喝完酒,他说:

“有骑马的陪着,小姐很开心嘛。这些人挺招人喜欢,挺爽快,挺……”

脚夫们听了这几句赞语,连忙说了声“谢谢”。礼尚往来嘛!只有波菲里奥听了不痛快。今天他多喝了几杯,再加上酒的度数高,这会儿酒劲上来了。也许是他身强力壮,想和没事找事的奇楚伊斯较较劲。他这种人自以为变成了正直、诚实的城里人,而实际上还是山里人,因此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先生,我们这些骑马的不喜欢人家拍马屁!坎黛姑娘是位小姐,她自个儿愿意。小伙子再多再好,她也看不上!远的甭说,就说胡良·索卡瓦耶吧,就为她自杀了。他也是骑马的。除了骑马以外,他还一心一意地爱着这位小姐。”

“是……”坎黛拉莉娅听见别人称赞自己爱情专一,垂下两只俊俏的眸子,瞅着脚夫和“大夫”放在盘子上的空酒杯。

“她说‘是’。说得对。她过去爱他,现在爱他,将来还是爱他!我说朋友,心里爱的人是不会抹掉的!死了也好,失踪了也好,不管怎么说,只要爱他的人活着,他就永远活着!对周围的事情,大家就是这样看的,对像马丘洪这样的男子汉,大家就是这样看的!”

“过去是?……现在还是!……”

“是啊,坎黛姑娘,”伊拉里奥插嘴说,“只要有姑娘爱他,他现在、将来总是一位骑士,天上的一盏明灯。”

“说得好,我爱听,”波菲里奥很高兴听到这几句话。这时,奥雷加里奥也说了声:“真带劲!”波菲里奥乘着酒兴说:“今朝有酒今朝醉!酒还不是给人喝的!坎黛姑娘,请您原谅;还有您,大夫先生,喝一杯……”

乐师弹起木琴和吉他。在音乐的伴奏下,人们急速地旋转着。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在一旁看热闹,她还是身着那件节日穿的黄衬衣,乳罩把胸部勒得微微翘起,漆黑的辫子上沾了一点炭灰。“伊拉里奥他们”心里痒痒得坐立不安,巴不得星夜赶快降临,让有情人得以幽会。

两位订婚的年轻人朝他们走过来。女的叫丘妮塔·雷伊诺萨,是坎黛拉莉娅的兄弟安德烈斯的女儿。男的叫萨卡里亚斯·门科斯。姑娘长了一副厚实的嘴唇,好似香水草的花朵。小伙子穿着靴子,颇像个有身份的人。可他身上有股野兔味,走起路来护腿东绊西绊,像是脚上钉了马掌,表明他还是个山野村夫。小俩口走到脚夫和“大夫”这伙人跟前,想听听坎黛拉莉娅姑姑讲些什么。

“夜里,有时候,他那匹马的得得声把我吵醒……我出去一看,只见路上有一大片光点……他从我身边走过去。萤火虫把他眼睛弄瞎了,他不知道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盼着他回来。就像月夜下铅灰色的圣栎树叶睁着眼睛一样。他离我很近,又很远。他的肉体离我很近,可他看不见我,又离我很远。也许……”她的目光恍恍惚惚的,好像没看任何人,也没看任何东西,“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了也是百年不遇。真可怕,可又那么简单……命该如此,有什么办法呢。流年不利,灾星临门。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我一直是真正遭灾的马丘洪的影子。爱情就是这样:男人可以是这样,可以是那样,女人爱谁就只能是谁的忠实的影子……”她嗫嗫嚅嚅地说出最后这句话,嘴唇翕动了一下,差点哭出来,但最后她还是像孩子似的破涕为笑,“……记得有一次我们俩在这儿,就在这个院子里跳舞。他说:‘咱们跳个滇托-图蒂舞吧。’他故意绊了我一下,不是想把我绊倒,而是找个借口摸摸我的大腿。我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还吻了他一下,是吗,姑妈?”侄女说。这段故事坎黛拉莉娅的亲朋好友都能背下来。

“我说句傻话吧,”奥雷加里奥问道,他嘴里叼着一支大荨麻叶卷的雪茄烟的烟蒂,瞟了新娘一眼,看样子她也是跳滇托-图蒂舞的好手,“所有的天灯都是骑马的人变的吗?”

“大夫”正要回答,波菲里奥抢在他前面开了口。他从奥雷加里奥的提问中猜出了他想说什么。于是,用胳膊肘捣了他肚皮一下,笑着说:

“奥雷加里奥在打新娘的主意,萨卡里亚斯该恼火了。萨卡里亚斯,你赶快把新娘吃下去,省得这个公鸭嗓老是想入非非,从你手里把她夺走!”

“这么说,你成了水果了!是吗,丘?”萨卡里亚斯·门科斯说。他那件新外套袖子太长,费了好大劲也没把手伸出来。他刚才喝了不少酒,又是甘蔗酒,又是烈性酒,喝得胡子变成杏黄色。

“是馋人的禁果,依我说就是这样!”伊拉里奥接着说。

“禁止别人吃,光许我吃,”萨卡里亚斯终于把手从衣袖里伸了出来,摸了一把又粗又硬的胡子,“人一结婚,就各享其乐了!”

“你要明白,萨卡,咱们还没结婚呢……”丘妮塔生气地说。

这当儿,只听弹吉他的乐师唱道:

不幸的树啊,

痛苦把你折磨得枯萎、焦黄,

你没有了嫩绿的枝叶,

没有了诱人的花香……

莫拉塔亚、贝尼戈诺、埃杜维赫斯和其他几位客人围在乐师周围,一动不动地欣赏这首歌谣。他们当中,数埃杜维赫斯年岁最大。宦海浮沉,弄得他心情抑郁,瘦骨伶仃。他当过六次镇长,最后一次险些栽了大跟头。他任命的司库把镇政府公款席卷而逃,甚至连镇长权杖上的银把手也卸走了。

旁边站着两位老太太。年纪大了,两个人都有点耳背,小声说话,谁也听不见谁。两个人扯起嗓子说私房话。要是没有木琴声,在座的人都能听见她们在对埃杜维赫斯·莫拉塔亚先生评头品足。现在又轮到议论“大夫”了。

“他跟所有城里人一样,简直是坟地里的蛆……”

“大概是您那个坟头上的蛆!这种人没一句真话!……”

“谁知道呢?我看出来了,他总想吃坎黛拉莉娅的豆腐。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尝尝茴香酒。嚯,还有咖啡,鸡蛋面包片。雷伊诺萨这家子人真大方,从他们祖父那一辈起,就是这样……”

“他们姓雷伊诺萨还是雷伊诺索?……”

“还不是一样……?老一辈的人请起客来,花钱跟流水一样。上一回,赶上坎黛拉莉娅举行订婚礼,我就坐在这儿,就是咱们现在坐着的地方。老头叫加夫列尔,加夫列尔·雷伊诺索。坎黛拉莉娅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什么都准备齐了。宰了一头牛、好多口猪,还有十六只火鸡……”

“您别说过了头。茴香酒味真好。也许太大方了才败家的吧。”

“唉,谁还能总没灾没病的?马丘洪从家出来,可没赶上订婚礼……”

“本来该在这儿行订婚礼……”

“是这儿,就在这个地方。一年一年过去了。咱们又到这儿参加丘妮塔的订婚礼了。命啊……命啊……”

“他一定很亮,”坎黛拉莉娅说。她周围站着几个邋里邋遢的人,其中有几个麻脸胖子。“我亲耳听见他像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地哭!我敢说,咱们夜里看到的那些金煌煌的光斑,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盯着这些亮光,看哪,看哪,觉得自己也加进去了。我总觉得它们放出光来,是在怀念什么东西。别看天空这么无边无沿的,缺的东西太多了……”

“姑姑!”新娘走过来,拉了坎黛拉莉娅一把,“客人们在堂屋里等着要跟全家人干一杯!”

“你爸爸呢?”

“他跟妈妈都在那儿,就等您了。‘大夫’还要讲几句话。”

堂屋里站满了宾客。门口挤满了人,从走廊往里面探头探脑。“大夫”神情紧张地开始讲话:

“……花脖小鸽子不怕老鹰。年轻漂亮的小伙子选中了标致的姑娘,两人一起搭窝过日子。生命的酒杯里盛满生机勃勃的幸福。”

波菲里奥·曼希利亚粗门大嗓地在说话。宾客们讨厌他们这么缺乏教养,“嘘、嘘”地直嘘他,要他静一静。当脚夫的全是这样,天生就是当脚夫的料。伊拉里奥连推带搡地把他拉到外边。

“过来,过来,波菲里奥,别在那儿讨人嫌了!看在上帝的面上,跟我来!从胡安·罗森多庄园来的人带着吉他呢,咱们去看看,听他们唱一段!”

祝酒辞一完,堂屋里爆发了一阵掌声。

“奥雷加里奥在跳舞呐,”伊拉里奥说。他知道波菲里奥想和奇楚伊斯吵架,想方设法打消他打架的念头。“这家伙,跳舞就和强盗一样,把腿伸进女人大腿中间。满身烟味,真呛人!为了不跟他跳舞,我也不能托生成个女的。”

波菲里奥气得抓耳挠腮,一声不吭。大家都跟他不对劲,惹得他火冒三丈。他和奇楚伊斯一直合不来。听见他的绰号——“白虱子”——打心眼里讨厌他。凭这个就该找奇楚伊斯打一架,冷不防揍他几拳。要来狠的,就捅他一攘子。他要真是“大夫”,叫他自个儿治吧!我看他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个大夫。他一心只想把坎黛拉莉娅霸过去。

“你,怎么啦……”伊拉里奥责怪他说,“瞧你,跟那些聋老太婆一样小里小气的,什么爱情啊、交情啊、性命啊……全不顾啦!”

“唱一个,弗拉维亚诺。别拿糖啦!”一个穿花衣服的姑娘对一个牙齿雪白的棕皮肤青年说。他的脸长长的,像个面包,嘴里一口白牙,像块奶酪,所以大家都叫他“面包夹奶酪”。

一位弹吉他的乐师弯下腰,低着头把耳朵贴在音箱上。他拨动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吉他的琴弦。紧了紧弦轴,然后又松了松,对好了音,开始拨动琴弦。他扬起头,向弗拉维亚诺表示准备好了。

“看大家爱听不爱听吧!”年轻人说着话,黑脸上露出了白色的牙齿,“是一首老百姓爱唱的小调……一支华尔兹……”

波菲里奥把胳臂搭在伊拉里奥的肩膀上,面带笑容。伊拉里奥耷拉着眼皮,想好好听一听这段小调。

枷神、枷神,求求你,

快派村警到这里,

抓我、铐我、带走我,

关进监狱心欢喜。

米盖莉达·阿卡坦,

又黑又俏没法比,

枷神、枷神,守监狱,

姑娘长得真像你。

脚夫、脚夫,运货忙,

挣来银元响叮当;

带上银元上大路,

“九天女王”丢一旁。

米盖莉达·阿卡坦,

模样俊俏赛女王;

银元丢在枷神狱,

脚夫四处找姑娘……

姑娘两眼似火炭,

小嘴好像花一样。

枷神请进教堂里,

姑娘一去无消息。

阿卡坦啊阿卡坦,

人人怀念俏姑娘;

灯火明,机器响,

镇上姑娘听我讲:

亲吻一个接一个,

真正爱情何须忙;

米盖莉达在天上,

村警关我入牢房。

十七

第二天,脚夫们离开办喜事的人家,心里有些惆怅。嘴里发苦,胃里烧得慌,心里难过,这就叫乐极生悲。本来说定清晨四点出发,到六点半了还没动身。这家人都在睡觉,只有猪、鸡、狗醒过来了。有碗可可辣玉米粥也好啊!可惜,昨天的盛宴上只剩下一些咖啡渣子。对伊拉里奥来说,只要能再听上一遍那首关于阿卡坦的米盖莉达的歌谣,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可惜,胡安·罗森多庄园的乐师们早就走了,只留下歌谣的曲调和片断歌词在空气中浮荡,宛如蒙蒙细雨转为瓢泼大雨时微弱的太阳照得大地上升起一团热气。“再见了!”脚夫们站在上着闩的大门前冲着坎黛拉莉娅姑娘喊道。但是,没有人应声。太阳悬在天边。在蓝灰色的天空下,远处的山峰染上一层金黄色。而这里,空气潮湿,什么都是滑腻腻的,散发出一股苔藓味儿。天上下起毛毛雨,他们蹲下来本想避一避雨。不一会儿,雨越下越大了。被浇湿的树木还在睡觉,牲口虽然在活动,也显出朦朦胧胧的样子。

迎面有一道不太长的陡峭山坡。山坡是高山甩出的一个角,名字挺好听,叫“恶贼坡”。上了山坡,雨越下越大,脚夫们站在一处白花花的灰岩地上,商量着找个地方避避雨。他们拉着牲口,一个接一个走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面。以往打这儿过,他们几乎从来没见过这家里有人。今天好像主人在家。主人叫堂·卡苏亚利东。他有时候住在这儿。堂·卡苏亚利东是西班牙人,地地道道的西班牙人,但他的祖籍是爱尔兰。你看他:蓝莹莹的眼睛,寒冷地区特有的紫铜色脸膛,垂在前额上的金黄色头发,公牛样的耳朵和脖子,都说明他是爱尔兰人的后裔。这种独特的外貌和身材与当地居民完全不同。这儿的人都身材矮小,未老先衰,脑袋特别大。因为水质不好,眼睛朝外努着,像饿了几天的士兵一样。另外,普遍患有甲状腺肿大、静脉曲张,又都胆小怕事。

原野、山峦一片白茫茫。从大西洋吹到太平洋的强劲海风刮得普通植物难以生长。极目远望,尽是些蒺藜一类的杂草和张牙舞爪的坚硬的仙人掌。

房檐下,五匹牲口萧萧嘶鸣,脚夫们高声谈笑,好像故意告诉人家他们来了。从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家里懒洋洋地走出几个人。他们从暗处出来,一到明处立刻眯起眼睛,把目光投向脚夫们。原来都是波菲里奥的老熟人。

“哎哟,鬼鬼祟祟的,敢情是你们啊!”

“瞧啊,谁在这儿说话呐!真巧,又撞见你们啦。刚下马吗?别急着走啦!”从门里出来的人当中有一位叫梅尔加的独臂人回答说。

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出来的时候,两手插在便服衣袋里,大拇指露在外面,好像手枪的扳机。

“我们还以为是骑警队来了呢,”他说,“骑警就像蝙蝠一样到处乱钻……”

独臂人梅尔加站到他面前说:

“还是到我家里去吧。屋子虽然破破烂烂,可是保险不会出事。警察早就盯上了堂·卡苏亚利东了。再说,我那儿还可以……”

“我们还有急事,”波菲里奥故意说道,这次邂逅惹得他很不痛快,“要叫阵,下回再说。有的是时间。”

“各位看着办吧,”骨瘦如柴的独臂人满脸不高兴,皱着眉头说。

“你这么强拉硬拽可有点儿欺侮人啊!”奥雷加里奥嘟嘟囔囔地说,“要讲嗜好,人人都有。大不了把我们的骡子赢过去。别不……”

“你们赢了,也把我的牲口牵走啊……”梅尔加回答说。

“这是将我们的军!”伊拉里奥大声喊道。这时候,奥雷加里奥问:

“喂,缺胳臂的小子,你的骡子在哪儿呢?”

“在哪儿?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什么啥时候,啥地方,怎么样,用不着问这些。有就是有……对不对,‘西坎布罗’,西班牙语是不是这么说?”他转过脸去对堂·卡苏亚利东说。卡苏亚利东听到叫他绰号,就像屁股上挨了一脚。“我的牲口就在那边,几头骡子,谁有本事谁牵走。”

“你这是挤……兑我,我这儿还有一头骡子,个头也不小!”

伊拉里奥憋足了劲,说出了这几句话。说完,大家都不出声了,只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和墙上。屋里空气潮乎乎的,充满烟草气味。大家围在桌子四周,脑袋凑在一起,根本没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要命的小小的色子不住旋转,他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地盯着色子进行稀奇古怪的组合:三、五、六,“吃肉”,赢了!幺、二、四,“骨头”,输了!在这个奇异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瞬息万变。赌注归谁,落到谁的手里,全看所谓运气如何了。

伊拉里奥拿起色子。奥雷加里奥一伸手抓住他的胳臂,说道:“我来掷!……”他们在海边买了两头骡子,带回圣·米盖尔·阿卡坦镇。现在,已经输掉一头,只好拿最后一头骡子作赌注。

“怎么就得你掷呢?……有劲儿,你就夺过去!”伊拉里奥护住自己的胳臂,手里紧紧攥住色子。两个人争抢起来。

“眼下有人爱你,你这样的人不能耍钱。我无牵无挂。要是你还爱那位等着你的姑娘,就把色子给我……”他们俩从来不叫出女方的名字,只是间接地暗示一下。他们觉得惟有这样谨慎小心才能表示出他们之间的真正的友情。在某种意义上说,直呼其名就等于占有了她。对那些专供在床上取乐的女人,才可以轻易地称呼她们的名字。“把色子给我!听我的,你会把骡子输掉的……”

“让我掷,奥雷加里奥!”

“不行!”

“我知道我能赢!”

“我知道你准得输!那就输掉两头骡子啦!让我掷吧!你不为她,也要为阿卡坦的米盖莉达呀!”

伊拉里奥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松开了手。对他来说,这个假想的少女和任何人一样是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他那只汗涔涔的颤抖的手把色子都攥湿了。

“他掷,赌注也一样吗?……一头骡子?……”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问道。他站在独臂人梅尔加断臂的这边。

“那还用说……”波菲里奥气哼哼地回答说。他长得五大三粗,天不怕,地不怕。打起架来拳头底下毫不留情,总要拼个你死我活。但是在赌场上,他却是个废物、胆小鬼。这里没有人跟他正面冲突,没人可抓,没人可打。运气……呸!……那些不爱干活、翻云覆雨的小人才靠这种营生混饭吃。赌棍没有不搞鬼的。

“好吧,如果跟他来也一样,”独臂人说,“那就来吧。唉,我的吊床啊,我爷爷常这么说,他睡觉的时候,只有三根绳子!”

“来吧!”奥雷加里奥拍着桌子喊道。刚要把色子掷出去,突然停了下来。他往上推了推帽檐,发现过来一只公鸡。这只鸡光秃秃的,个头挺大,看着让人讨厌。

“倒霉就倒在这只鸡上了!丑八怪!把它轰出去!把它赶走!本来手气就不好,再加上这么个脏玩意儿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独臂人梅尔加当即回答说:

“用不着吧,伙计,别管它啦,又没碍着你什么……”

“输钱可得输在明处。你要是拿这只公鸡耍花招,趁早快说。我就不掷了,骡子归你。公牛再厉害,也顶不住两根刺棍。你有公鸡,又有色子……早知道,我也把鸡带来。”

“快下注吧!别说个没完没了啦!讨厌!早知道,你把那只黑鸡带来呀!饶了这只公鸡吧!”

“滚蛋,臭狗屎!……”

“少管闲事吧!”

“这只鸡太凶了,我瞅着就害怕。不把它赶到院子里去,我就不掷了。干吗非把它留在这儿不可?”

“是啊,非得……”

“有了它,你就交好运……”

“掷吧,别说啦!”

“公鸡在这儿,我就不掷!”

“说真格的,”伊拉里奥喊道,“把这只饿鸡从这儿轰走,我们的手气也会旺起来。”

“你跟他们说说,‘西坎布罗’!”独臂人气得嗷嗷直叫,一张嘴露出犬牙,他的上颌就剩下这两颗牙了。

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一听见“西坎布罗”这个词就像挨了一脚一样。为了平息一下大家的激动情绪,他解释说,这只公鸡是防备骑警闯进来。以防万一嘛!

“胡说八道……”奥雷加里奥说,“这才是风马牛不相及呢。伙计,我是脚夫,因为我会吆喝牲口,可我不会放鸭子,更不会泼水赶鸭子。”

独臂人梅尔加龇着两只被尼古丁熏得锈迹斑斑的蛇牙,不得不进一步解释说:

“这儿的地很松软,搭上今儿个下雨,土地返潮,牲口踩在地上没有声音,就像走在地毯上一样。骑警队突然光临,谁也跑不掉。”

“公鸡会报信吗?”奥雷加里奥用揶揄的口吻问道。

“你把色子放在桌子上……”

“那怎么行!我还想赌呐。你们赢走我们一头骡子,说不定我还能捞回来呢。”

独臂人一再坚持,奥雷加里奥只好勉勉强强地让了步,把色子放在桌子上。双方约好一定要见个输赢,要么是他们把牲口牵走,要么独臂人和西班牙人卡苏亚利东把牲口留下。

奥雷加里奥放下色子。在场的人还没有明白过来,独臂人就用残臂忽地一下子把色子胡噜到地上去了。没等色子落地,那只公鸡抢上去,“嗒嗒嗒”几下,色子就不见了,地上啥也没有。

“怎么回事?你怎么教会这只鸡的?”波菲里奥问道,他觉得这套把戏真是神乎其神。

“怎么回事……怎么教的……”独臂人满脸堆笑地说,“我饿着它。色子一掉,它以为是玉米粒呐!”

独臂人实地表演一番,公鸡作为忍饥挨饿的帮手,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在场的人都相信,当荷枪实弹、嗜杀成性的巡逻队悄悄闯进来的时候,饿得两眼冒火的精瘦精瘦的公鸡马上会大显身手。但他们到底还是把公鸡轰走了。公鸡出去以后,堂·卡苏亚利东又把一副色子放到桌上。奥雷加里奥和独臂人面对面站着,继续赌博。奥雷加里奥赢回了输掉的那头骡子。又不言不语地把独臂人的两头骡子也赢了过来。独臂人没东西下赌注了,只好就此认输。最后几次梅尔加掷的是慢色子,但也无济于事。谁走运谁就赢,谁不走运谁就输。只要上帝高兴,出太阳也能下雨,就像现在这样。

“小伙子们,那只干巴鸡真让我发了一阵愁,现在还没缓过劲来,有一阵,我觉得像有一只四脚蛇在身上爬似的,”波菲里奥艰难地走在盘山路上说。大雨滂沱。阳光下,雨丝宛如万根银针,洗涤着近处翠绿的小山。“真够呛!眼瞅着刚买的骡子要归缺胳臂的那小子了,有一头已经落在那个恶棍手里了。到底他还是加倍归还了。”

“都是伊拉里奥昏了头,瞎胡闹,他又成了赌棍、捣蛋鬼了!……”奥雷加里奥说。他早就憋着想找两句不咸不淡的话挖苦挖苦伊拉里奥。

“哈,哈,哈……”伊拉里奥边笑边说,“……哈,哈……撵跑了公鸡,他也倒了运。他不住地划十字,好像在抓痒痒!”

“现在你乐了。要不是圣徒保佑,咱们就得靠自己的两条腿赶路了!输了两头骡子,再把咱们骑的骡子押上。输了两头,再输三头算得了什么!……唉,总算把他的牲口全赢过来了,弄得他没咒念了!”

“好啊!”波菲里奥喊道,“谁让他净掉花枪呢!俗话说,恶有恶报,上帝知道嘛!”

“伊拉里奥喝酒的时候我喜欢他。眼下又耍起钱来了,我可不待见他了,”奥雷加里奥接着说,“一看见酒,他就大口大口地喝,伸着脖子往里灌,然后,背诵起大段大段的诗,情节曲折,听得人神魂颠倒……嗯,也不能都这么说。其中有一段,我一想起来,就掷不好色子。他这个人啊,对瞎编的东西特别有感情,对真人真事倒不大在意。幸亏我突然想起拿阿卡坦的米盖莉达来劝说他,不然的话,咱们连衬衣都得输光。”

“哈,哈……”伊拉里奥还是不停地笑,“他倒霉就倒在公鸡身上了。我们这边有米盖莉达,他那边有公鸡!缺胳臂那小子,真是笨蛋!畜牲!”

“就是嘛!骂他吧……赌棍!”

“你不是也这么说吗?你看,我一瞅见牲口,马上想到上路。一瞅见圣徒,马上变成正人君子,向上帝祈祷。虽说圣像上装的不是圣徒的眼睛,也不要紧。一瞅见色子,马上想到耍钱。我可不想瞅见拐杖,瞅见拐杖我就觉得自己瘸了条腿。也不想瞅见女人,我……用不着说了……”

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骑着一匹白鼻马赶了上来。马笼头、马嚼子、萨拉逊式(19)马镫子都是上好的货色。他那双眼睛晶莹明亮,帽檐呼扇呼扇地上下直动。听说他从前是神父,后来还俗了。是啊,他戴着毡帽,身穿黑色美式封领衫,金黄色的长发披在耳后,年纪虽老,面皮却很滋润,的确有神父的风度。

他是教士,又是俗人,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堂·卡苏亚利东在一处遍地细沙的地方度过了青春。那个地方气候干旱,对人的肺部十分有害。有人到那儿去,本想定居下来,可又担心会慢慢憋死。所以除了过路人以外,谁也不到那个地方去。

每逢独臂人叫他“西坎布罗”,他总是不由得浑身一震,毛骨悚然。听到“西坎布罗”这四个字,他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挨了驯兽人的鞭子一样胆战心惊,体似筛糠。平时,他把昔日的生活忘在脑后,可一听到“西坎布罗”这几个字,立刻回忆起他自作自受地在那个地方度过的苦日子,不禁觉得恶心,嘴里冒出一股苦水。那儿真不是好人呆的地方。牲口骨瘦如柴,行动迟缓;土地光秃秃,被热气烤得干巴巴的,花草树木被烤焦了,趴在地上,活不了多少日子;鸟兽少得可怜。最后,他一狠心还了俗。自己贪心不足,不配担当圣职,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可是,作为爱尔兰人,他在内心深处一直感到内疚。他母亲是爱尔兰人。假如他是西班牙人,是地地道道的西班牙人,他会不在乎这些。他会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说:西班牙人都是野心勃勃,把野心像香脂一样涂在身上,不必像爱尔兰人那样把贪心视为丑事、劣迹。这种矛盾的感情在他内心斗争得很激烈。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庸俗小人。既是小人,也就注定该死在一个连死神也不愿扎根的角落里。在那里,死去的人、死去的鸟兽很快就变成骷髅,变成一堆烂骨头。大风一刮,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尸骨吹得无影无踪。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有一天,堂·卡苏亚利东被委派到一个拉迪诺人聚居的村庄当教区神父。村里的人很穷,可是那里景色旖旎。在寒带地区,居住着许多拉迪诺人;不过,像这儿的人那么自负的却不多见。这儿的人有文化,不算高吧,也满可以自称是文人、大人物。他们生性忧郁,自视甚高。村上的人安贫若素,天天用肥皂清水洗浴,互相馈赠一些小礼品,倒也逍遥自在。新来的教区神父吃得不错,有书看,有地方消遣,可以打打牌,玩玩“摸三张”,时常有人登门造访,大家聚在一起促膝谈心,还可以出去郊游。

睡觉之前,堂·卡苏亚利东坐在摇椅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茶。有一次,一位客人告诉堂·卡苏亚利东说,有一位神父在印第安人淘金的地区任职,因为身体不好,打算辞职。这时候,他喝茶喝得迷住了爱尔兰人的本性,丝毫不能抵挡西班牙人的本性的袭击。于是野心勃发,恨不得一口吞进淘金场上的流水,让金粒留在牙齿间,留在硬腭下,留在舌头上。

鸡肉、可可、煎面包片,美哉,美哉!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堂·卡苏亚利东了,而是一五六七年那位叫作堂·贝纳迪诺·维利亚尔潘多的红衣主教了,身边似乎还站着葡萄牙、热那亚的教士们、他的侄子们以及他那位不三不四的情妇。

信纸是死的,谁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堂·卡苏亚利东给患病的神父写了封信,提出愿意和他调换工作。还说,他抱怨自己一直不知道神父生病的消息。否则,早就提出来了。他宁肯放弃富庶教区的种种优越条件,离开善良的基督教徒们。

在印第安人村庄里工作的神父病得很厉害,好像多年遭到虫蛀的硬木圣像。他回信表示感谢堂·卡苏亚利东的这番好意和侠义心肠,但他不能接受调换工作的建议,因为他的教区实在太穷。那里住着五万名冷漠的印第安人,从来没人对他们解囊相助。穷啊,穷啊,太穷了!

西班牙人一手拿着信,另一只手伸进法衣的口袋里,打算摸出一点落在衣袋里的鼻烟。他被贪婪迷住了眼睛,把生病的神父讲的真情实话当作故意夸张,以便他随意摆布那五万名印第安人。他们再冷漠无情,总还在淘金场上干活吧!在他想象中,金沙和金粒喷泉似的一涌而出,河水像是在纵声大笑。他仿佛看到肌肉丰满的棕色皮肤的印第安人每个星期天都给他送来一颗金粒。虽说他们是异教徒,可比这里的信奉天主教的拉迪诺人强百倍。当然,这当中也不无风险。

“蒙足下盛情相邀,敝人委实过意不去,”印第安人教区神父在第二封信里写道,“然而,恭敬不如从命,敬请尊驾到宗教事务所商办此事。”

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来到京城,和大主教先生面谈了一次。大主教对他这种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行为大大称赞了一番。三月的一天,风和日丽,他来到盛产金粒的印第安人居住的村庄。生病的神父搬进堂·卡苏亚利东那座宽敞的教堂,过上苦中有乐的生活。教堂里摆着阔气的家具,有电灯、洗澡间,还有鹦鹉。窗户面朝中心广场,院子的缸里盛着清水,教堂司事像女人一样温顺。

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一搬到新居,立刻把脑袋伸出圆窗看了看中心广场。窗子太小,差点碰着他的后脑勺。阳光从小窗子射进来,看上去,教堂像间牢房。地上铺的是鹅卵石,抹了点灰。墙壁污秽不堪,房柱熏得黢黑。屋里摆着一张皮条编的行军床,一张瘸腿桌子。呆了好半天,没见来一个人。堂·卡苏亚利东大声喊道:“天哪,这儿根本没人管啊!”跟他一起来送行李的脚夫早就回去了。在这阒无人迹的荒漠里,不知叫喊了多久,才来了一个印第安人。那时天已经黑了,印第安人道了晚安后,问他有什么吩咐。

“得来个人帮帮忙啊……”西班牙人回答说。

“没人,”印第安人说。

“我要吃点东西,得笼上火。”

“没火,”印第安人说。

“去告诉大家,我是新来的神父。从前神父在这儿的时候,谁管啊?”

“没人管,”印第安人回答说。

“教堂里的司事……”

“没有……”

印第安人帮助堂·卡苏亚利东安置好东西。简直不可想象!他猛地想起那位强硬的征服者,于是顺着吱吱嘎嘎的楼梯攀上钟楼。剧烈的钟声像救火车鸣笛一样向公众宣告他的莅临。当他从净是蛛网和蝙蝠的钟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又碰上了他派去向邻里传话的印第安人。

“话传下去了?”他问。

“传了……”

“传了好,告诉所有的人了?”他又问。

“是的……”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知道您来了……”

“难道他们不来看看我,不来欢迎我,不来看看能帮我什么忙?”

“不来。”

夜幕徐徐降临,一点一点覆盖住教堂的高大围墙。这座教堂是十六世纪建筑艺术的骄傲。五万名村民散居在洼地和石崖上,他们与世隔绝。星空下,居民们入睡了。被征服的种族总是这样疲劳。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走到大街上。大街好似豺狼的舌头。神父亲自挨门挨户地叩门。人们迷迷瞪瞪的,用一种结结巴巴的奇怪的语言回答了两句。他又拼命叫喊,苦苦哀求,这才有几家人探出青铜色的脸,不冷不热地对他表示问候。

这一夜,他一切都明白了。繁星像金粒一样在夜空闪烁。他什么也不需要了。在一张欧洲地图上他看到一大片一大片天主教徒居住的土地。土地仿佛压在他的肩头,压得他两腿发软。这头西班牙野兽跟受伤的公牛似的喘着粗气,睁大血红的眼睛东张西望,拼命支撑着。沉重的内疚压得他双膝跪倒在居室的石地上,整整跪了一夜。太阳穴上、前额上布满豆大的汗珠,冷汗顺着弯曲的后背直往下流。天色微明,他爬上钟楼,敲响铜钟,召唤人们来望弥撒。然后打开教堂的大门,点燃了祭坛上的两支蜡烛。穿好衣服,孤单单地走了出来。该念“导经”了,从来没有任何一位神父像他那样觉得难以启齿:“Confeteor Deo”(20),还没说出“mea culpa”(21)……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这当儿,那位只会说“没有”的印第安人走了进来。神父示意要他过来帮帮忙。印第安人倒还在行。他拿起祭瓶,翻开祈祷书,双膝跪倒,然后站起来,划了个十字。望完弥撒,该生火做早饭了。印第安人弄了点咖啡来。说是咖啡,可更像炒玉米粒。面包半生不熟,还有几个橘子。神父吃了这点东西,一直挨到中午。到了中午,还是咖啡、半生不熟的面包。橘子没有了,换成两个黑不溜秋的小香蕉,算是换了换花样。下午,什么吃的也没有。晚饭更简单,只有冰凉的咖啡。堂·卡苏亚利东做了很长时间的忏悔,忍饥挨饿、没人说话、遭人冷落,图的是什么啊?不过,他倒是利用这个机会陶冶了一番性情。他收起了西班牙天主教徒的那股傲气,换上了爱尔兰基督徒的谦恭精神。清苦的生活使他变得谦和了。他远离文明世界,习惯了原始生活。幸亏他生性温顺,头脑简单,什么文明不文明的,全是些没用的东西。当地人都是穷苦的印第安人,家里人口多,缺衣少食。他们在淘金场和田地里亲手创造出的财富并不属于自己。他们工资微薄,个个体弱多病,饮酒无度。一开头,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本想给他们鼓鼓劲,宁可自己身体坏下去,也让他们强壮起来。堂·吉诃德说得好,要像摇木偶似的帮他们摆脱那种消极观望、沉思默想、脱俗超凡的状态。可现在,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不仅理解了这些印第安人,而且他自己也和他们一样过着半睡半醒的生活。对他来说,生存就是不断满足肉体的需要,此外,别无他求。

他这种看法是朦朦胧胧的,因为他不敢把头脑里的这种想法亮出来,仔细地加以分析。他宁愿让这种想法若明若暗,模模糊糊。这种看法又很不稳定,仿佛是由一片忽聚忽散的斑点组成的,仿佛是由奔驰在彩虹和乌云之间的群马组成的。有了这种看法,他就领悟到为什么这些善良的人们——这些整天默默地和土地、山羊、玉米、流水、石头打交道的人们——会如此心安理得。在他们眼里,金粒算不了什么,因为他们深知金粒的真正价值。

知道金粒的价值而又鄙视金粒,这确实是矛盾的。几条小河在河口处汇成水网。头发丝一般纤细的水流从赤身露体的印第安人身边流过。他们好似一股盲目的力量,把千百个燃烧着的火炭投到世界财富的火堆上,其真正的价值就是导致人类的彻底毁灭。印第安人为了对杀害他们的刽子手施加报复,把使人堕落的黄金交到他们手中。金子,大量的金子,被用来制造战战兢兢的心理、暴力行径、恶刑峻法和其他有害无益的东西。金子,大量的金子,被用来在城里开办工厂,招募又脏又臭的奴隶。堂·卡苏亚利东用手捂住耳朵,他不想再听文明人那些令人作呕的忏悔,实在太可怕了!还是这些印第安人好得多,他们欢庆夏至、冬至的活动,他们的醉态,他们的魔鬼般的舞蹈,都要好得多。

每天晚上,堂·卡苏亚利东都要反复背诵圣·雷米希奥在理姆斯大教堂给克洛维国王(22)做洗礼时说的话:“低下头,凶恶的西坎布罗,去爱你昔日之所恨,恨你昔日之所爱吧!”他紧闭双目,直到流出泪水。黑暗中,墨汁般的泪水从他蓝莹莹的眼睛上冲刷掉贪财的邪念。这样,他在上帝创造的贫苦人当中,过起安贫乐道的生活。这些穷人被人称为“自然人”,借以区别被称作“人造人”的文明人。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来了一个印第安人,对他说:“请您给小胡安做个洗礼,我们没钱交费,把这个留给您吧……”

印第安人送给他一个鸭梨形的小圆布包。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刚要谢绝,印第安人解开包袱皮,拿出一个葫芦。糟糕!里面叮当作响,像是银元。

“维利亚尔潘多”啊,“维利亚尔潘多”,“有十个侄子的维利亚尔潘多”伸手接过馈赠。好重啊!准是钱,银元,或是金粒!……他使劲摇了摇,里面的金属叮当直响,仿佛劝他不要着急。他巴不得立刻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一个梳长辫、黑眼圈、麦色皮肤的印第安妇女把孩子抱过来,他给孩子施了洗礼。这对夫妇离开洗礼堂,后面跟着孩子的教父——一个鬼头鬼脑的印第安人。堂·卡苏亚利东顾不得脱下长袍,急急忙忙地又摇了摇那个葫芦。没错儿,是钱,是银元,是银元碰银元发出的声音。他用手指抠开盖得严严实实的圆盖儿,打算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往里一看,满脸笑容顿时变成横眉立目。他把东西收拾好,到村子里找牲口,打算出趟门。牲口没找到。于是,他假装生病,让印第安人用担架把他抬到附近有大夫或有马匹的村庄去。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躺在用树枝树叶扎成的担架上,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着担架离开了印第安人的村庄。小伙子们边走边聊,边聊边走。一个留着浓密的小胡子的老头陪着他们。老头不时走上前来摸摸病人,生怕他身体僵冷下来。来到附近一个有大夫的村子,堂·卡苏亚利东下了担架。印第安人回去以前,吻了吻他的手。他对印第安人说,他不要医生了,最好还是弄一匹马来。对于这位地地道道的西班牙人来说,这次旅行不啻是国王的尸体被送往埃斯科里亚尔陵墓(23)。而在印第安人看来,他却像一位躺在棺材架上被送往大金字塔的老爷。堂·卡苏亚利东丢下担架,告别印第安人,租了一匹快马朝他过去任职的教区急驰而去。他脚上那双鞋的鞋底已经磨掉了,几乎只剩下鞋帮。走在他原来居住过的教堂的光闪闪的细砖地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那位跟他调换工作的神父正好在里边。当初,堂·卡苏亚利东认为神父说瞎话,一定要把负债累累的拉迪诺人的教区换给这位神父,而他自己跑到绰有余裕的印第安人居住的教区。

神父高兴地拍了拍堂·卡苏亚利东的肩膀,忙不迭地说:“您回到自己家了。”立刻吩咐女管家给他准备可可,收拾出一个房间,今天晚上就在这儿住下吧。

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满脸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眼圈发黑。他首先表示,对神父的好意,他心领了。接着,一定要把来意讲清,否则什么也不接受。他说,这一次他又坐担架,又骑马,走了好长的路程,到这儿来无非是请求阁下帮个大忙。当地的神父说:“只要合上帝的心意,您尽管吩咐!”

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找到葫芦口,费了好大劲,从葫芦往外掏东西。神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只好看着他往外掏。堂·卡苏亚利东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神父一看,更加莫名其妙了。原来是一副马嚼子。堂·卡苏亚利东把马嚼子交给神父,对他说:“神父,请您给我戴上,给我戴上!……”他张着嘴凑过来,让神父给他戴上马嚼子。“我只配当匹马!当头畜牲!都是贪心不足啊!……”

堂·卡苏亚利东终于还俗了。他觉得,自己从未恨过昔日之所爱。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西坎布罗”,从那里逃到现在这块灰色的土地上。这里什么东西都是不稳定的,不牢靠的,大风一刮,一切都被卷走了。

坦率地说,大家结伴同行总是很愉快的。堂·卡苏亚利东骑着白鼻子马,显得匪里匪气的。快到圣·米盖尔·阿卡坦镇的时候,他匆匆地告别了脚夫们,独自走了。伊拉里奥·索卡雍想,他是朝边境线那边去了。波菲里奥·曼希利亚想,那边,河里可以行船,船上坐着人和吼猴,宽桨拨动河水,推着独木舟前进;那里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黑羽毛、红羽冠的野鸡和乌龟;伐木者砍倒珍贵的大树,顺着河滩把木材抛到泛着泡沫的河里运走。奥雷加里奥也是这样想。他们三个人都是在心里想,谁也没说出来。快到家乡了,人们往往都是这样沉默不语。伊拉里奥骑在马上凝视着波菲里奥。朋友之间这样的尊敬是很少见的。波菲里奥·曼希利亚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他早就猜中伊拉里奥没有追上邮差尼丘·阿吉诺,因为邮差变成了一只野狼。但是,伊拉里奥只是听着,没有搭腔。无论对谁,他什么也不说。就是对阿蕾哈·库埃瓦丝也不说。他担心,要是别人知道他在玛丽娅·特贡峰上遇到了变成自己的“纳华尔”的尼丘先生,那事情就闹大了,他非得倒大霉不可。这次邂逅在他和尼丘之间建立起神圣的、亲密无间的关系。谁说出去,就会泄露天机,破坏这种深远关系的神秘色彩,那谁就要倒霉。在没人的时候,伊拉里奥自言自语地嘟囔几句。他不再贪杯,担心酒喝多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最多喝六杯茴香酒,两杯啤酒。到此为止!甚至他的脾气也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哈哈大笑。即使在晚会上也不苟言笑。他把隐秘的真情藏在心里,守口如瓶,半句话也不泄露出去。在圣·米盖尔,没人知道邮差的下落。伊拉里奥睡觉的时候,眼睛一闭,眼前就出现失踪的邮差的形象。他在梦中见到的是一只灵巧的、轻捷的野狼。在野狼的黑色的身影下,邮差的两条腿变成四只狼爪。

十八

奇怪啊,尼丘·阿吉诺变成了一只野兽,一只地地道道的野兽!他的头发脱落了,浑身披上一层细毛。他用手指尖轻轻地梳理着游丝般的细毛。细毛流水似的从他指间滑过,发出竹笛的纤细的乐音。他不敢用力,稍微一使劲,乐音就变成噪音。狂风骤起,尼丘·阿吉诺恶狠狠地望着飞砂走石。突然他的皮肤上泛出一片青绿色,好似半生不熟的人心果,手上和脚上的汗毛变得冰凉,仿佛覆上了一层干草。一条条肌肉硬邦邦的,充满青春的活力。血液,红殷殷的血液使他皮肤变得晶莹润泽。烈日像熔化的金属,晒得他周身无力,东躲西藏。他的鼻翼翕动了一下,喷出一团乳白色的气体。他已经闻到了妻子的踪迹。可是,为了能到妻子那里去,他必须摆脱身上的千百种羁绊。他扯下粗呢外套、短裤,撕成一块块的碎布,扔到河里,让黑乎乎的河水把布片冲走。眼前出现一片松林,尼丘·阿吉诺觉得浑身发痒。他张开嘴,露出红嫩的牙床,伸出尖利的长牙,像剃头推子似的一下一下地啃咬着肚皮、后背、爪子和发烂的榅桲果色的尾巴周围。他咯吱咯吱地啃咬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仿佛人的笑声。大地跟尼丘·阿吉诺一样没有手,浑身发痒,只好抖动抖动身体。奇怪啊,尼丘·阿吉诺变成了一只野兽,一只地地道道的野兽!他的眼珠圆彪彪的,太圆了,圆得叫人看着难受。在他眼里,周围的东西也是圆滚滚的。真是莫明其妙!他走起路来,不是一直向前,而是东弯一下西弯一下,画出一条条弧线。跑起来也是左兜个圈子,右兜个圈子。说话间,他似乎吸进了什么东西,又像惊叫了一声,喉咙仿佛被囫囵个地吞进肚子里了。他变成了哑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阵阵求恋的长嗥。他顶着风迅速地跑了一段路。突然,动物最起码的本能发作了。他探出长长的嘴巴,露出一副饥不可耐的凶相。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饥饿感和求欢的欲望化作一串串亮晶晶的口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往下流。他伸出橡皮般柔软的爪子和白得跟象牙一样的爪尖,使劲在地上磨。把斧头般的脑袋摇来摇去,仿佛东砍一斧子,西砍一斧子。是什么东西赘赘搭搭地跟在后边?哟,原来是挂在他脖子上的两个沉重的邮袋——两个没有脑袋、没有爪子的怪物。他用牙齿把邮包拽过来,在邮包上嗅来嗅去。“嘻,嘻,嘻……!嘻,嘻,嘻!”他冲着邮包发笑。这两个怪物真碍事。没有脑袋,没有尾巴,没有爪子,只有光秃秃的身体。他甩动脑袋,打算把邮包甩掉。又用爪子朝空中刀了一下。突然像松开一根橡皮筋似的伸开四条腿,打算逃离这里。可是,绑在脖子上的邮袋拖住了他。这两个没有爪子、没有脑袋、只有光秃秃的身体的怪物,“嘻,嘻,嘻……”

尼丘·阿吉诺迈开细碎的步子,急如闪电地曲曲弯弯朝前跑。跑着跑着,发觉沾满沙土的爪子很不得劲。他趔趔趄趄地在一个悬崖上往前跑。一不留神,朝一个峡谷滚落下去。他连忙稳住身体,急促地迈着小步,东拐西拐朝下跑,总算没有磕碰着脑袋和身体。

从三水镇和他一块来的老头一直呆在他身边。两手乌黑的老头答应过他,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妻子。老头就站在他身边。可是,在一片浓重的烟尘中老头的形象模糊起来。尼丘·阿吉诺本想拉住他,保护住他,告诉他:“我看不见你啦!”可他办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老头带着狗,冲他打了个手势,要他继续朝对面的山洞走去。

尼丘·阿吉诺害怕了。他的脚被荆棘刺破了,疼得要命。刚走几步,脚下一滑,他和两手乌黑的老头一起跌落在洞口。唉,怎么不会走路了呢?他走过很多路,到过很多地方嘛!尼丘·阿吉诺在一块火红的巨石上坐了下来。石头仿佛是一团冷却的火。坐下以后,他在琢磨:怎么办呢?,大道。想起来了,他心里一阵高兴。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曾经顺着那条大道走到玛丽娅·特贡峰。当时,他和老头在一起,老头不让他从那儿过去。他站起身来,急匆匆地朝洞口走过去,然后又走回来,又走过去,又走回来。最后,在洞口一片带刺的灌木丛前坐了下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尖尖的山峰把阴影投在砂岩上,像巨大的时针指示着时间的流逝。但是,尼丘先生已经不需要计算时间了。一只铁灰羽毛的乌鸦飞过来,在尼丘·阿吉诺的肩膀上啄了一下。看见他还活着,吓得赶快飞跑了。尼丘·阿吉诺睁着眼躺在邮袋旁边睡着了……他打定主意进到洞里看看。刚迈几步,又站下来。他担心这只没牙的巨兽会闭上血盆大口,把他吞下去。就着亮光,他抬头看了看乌鸦。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仿佛闻到阵阵饭香,有烤肉、烤饼、菜豆(菜豆密密麻麻的,好像识字课本上的字母)、玉米饼,还有木薯甜糕、茴香蜜、橘皮汁。他嗅了嗅,这股香味似乎离他太远了。为了寻找妻子,自己竟落到这步可怜的田地。都怪自己太傻。不是傻,是太任性了。不是任性,是急于找到妻子,把她搂在温暖的怀抱里。干吗不另找个女人呢?因为那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呢?啊哈!这就是秘密了,为什么不一样呢?……

“特贡娜”逃走了,在丈夫身上扎进一根毒刺。“人走茶凉”这句话,对她们是不适用的。丈夫寻找她们,就像口渴的人做梦也在寻找清水,酒鬼为一杯酒闹得人仰马翻,烟鬼为一支烟大犯疯病。他拖着邮袋往洞里挪了几步,打算再找块石头歇一会儿。他确实累了。不过,他记得那天并没有走多少路。从“三岔村”走到大道上,然后和两手乌黑的老头拐进一条峡谷。他还恍惚记得好像走到了玛丽娅·特贡峰。前面有一块矮平的石头,正好可以坐一会儿。这里是地底下,没有亮光。他正好独自一人认真地想一想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没有妻子。

“特贡娜们”(思考这个问题宜用复数,这样可以显得间接一些)都是些神鬼莫测的人。她们当中,有的像活蹦乱跳的小鸟;有的像水草上的绒毛,如果把男人比作河水,那么河水一流过,她们就拂来拂去。性爱好比是多层包裹,随着性欲的冲动,包裹一层一层打开。血液在机体里冲击一次,男女间的距离就缩短一分。第二次冲击过后,距离又在继续缩短。爱情是不讲什么人道的。在最后关键的时刻,“特贡娜”也是如此。她不顾一切,毫不留情。在这种时候,她是不顾一切的。她用自己隐蔽的“孔穴”去寻找“生命之根”。她痛哭,她挣扎,用牙咬,用手抓;她一字一顿地情话绵绵,嘴里啧啧作响,浑身汗如雨下。她挺直身体,最后累得精疲力竭,像只狡猾的胡蜂躺在那里一声不响。然而,她却把那根毒刺深深地扎入抚爱她的男人身上。男人啊!你挣脱了“特贡娜”的怀抱,却又牢牢地和她拴在一起!……

现在,现在山上的青石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找她。现在遍山的树木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找她。现在满天的星斗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找她。大河小溪都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找她……

按照两手乌黑、面色青绿的老头——他带着狗走开了——的指点,尼丘先生捡起几块散在地上的像粉笔一样的黑红色石头,用石头在脸上、手上、脚面和脚心上画上几对眼睛。他带着这种花纹,背起邮包,又朝山洞的深处走去。一路上净是白色的螃蟹、蝙蝠,还有几只长着长长的触角的金龟子。

“尼丘·阿吉诺,你到哪儿去?”他在地底下自言自语地说。水珠从岩石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他侧耳倾听着树根吸吮生命之水的协奏曲。树根把爱情的触角伸到“特贡娜们”的身上,吸吮人世间生活的百味:酸、甜、苦、辣、香、臭、毒、麻、腻,样样俱全。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尼丘·阿吉诺拔腿就跑。印第安酋长手下的邮差就是这样在四通八达的地下飞快行走的。刺瓜善于走路,不停地走呀走的。邮差仿佛是刺瓜的子孙。他们走南闯北,到过无数的地方。白天行路,比太阳还要轻捷;晚上行路,比黑影还要迅速。眨眼之间,就能到达目的地。那个面色青绿的老人告诉他,前面就是“五彩堂”,又叫“弧光厅”。只见阳光流水似的从一个高高的孔洞一泻而下,照到洞里。他吓了一跳,嘴巴张得大大的,连忙后退了几步。阳光照到他的头上,真的变成了水,水,水,静止不动的水,光彩夺目的钻石般的水。从洞下面也冒出一块块翠绿色的奇形怪状的琉璃。尼丘·阿吉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颗巨大的珍珠里面。有时,洞外面枝叶葳蕤的大树遮住高高的洞口,挡住强烈的光柱,钻石般的洞内世界顿时暗淡下来,蒙上一层绿莹莹的颜色。起初是一片淡绿,好似酸橙的颜色,随后渐渐变浓,像翡翠、像蜥蜴,像阴凉的青藤。

尼丘先生把邮袋放在一边,跟平时走进教堂一样摘掉帽子,痴呆呆地朝四下里看了看。这个地方应该有人居住。太美了!实在太美了!为什么不赶回圣·米盖尔·阿卡坦,把大家都叫来,永远在这儿住下去?这儿不是童话里的仙洞,而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美景。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连忙伸手摸了摸亮灼灼的石笋,生怕这一切会烟消云散。乍一看,这些石笋似乎是热烘烘的,会发光。可是,摸上去,原来比土地还凉。大概是太阳高挂中天,照得岩石发亮。尼丘先生继续抚摸着深藏在地下的上百块、上千块晶莹的宝石……在月亮的冷辉下,宝石略带一点橘红色。尼丘先生觉得遍体生凉,把外衣的领子竖了起来。他必须设法走出去,找到大道,把邮包送到邮政总局。假如他的妻子隐居在这样一个富丽的地方,怎么会愿意跟他一块回到山村呢?那里只有一片简陋的房屋和一座破败的教堂。为什么不让大家都到这座地下岩洞来定居呢?“五彩堂”不就是一座教堂吗?这里的上帝神坛前将燃起明灯。瓦伦廷神父应该到这儿来。堂·德菲里克和他那位皮肤白皙的妻子(她天生就该住在四壁光亮如镜的地方)应该带着钢琴来。那位满身脂油味的肥胖的邮政局长也该到这儿来。那些脚夫都该来。要是把洞里的奇珍异宝镶在马具上,马匹该多么威风凛凛!

这当儿,突然来了一个人,打断了丘尼先生的思绪。只见他满头蓝发,蓝得发黑,油光水亮,两手黑不溜秋,跟那个老头(就是那个把尼丘先生引到这个隐蔽的地方来寻找妻子的老头)的手一样黑,指甲闪着萤光,泪汪汪的眼睛也闪着萤光。他说:“您这么喜欢这块地方,干吗不留下来呢?”

“这样好吗?”邮差忙不迭地回答说。他巴不得找个人说说话,也好听听在这个地方人的说话声是什么样子。哟,和在普通的拱顶房屋里说话一个样。这又一次证明他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生活在神话里。

这位神秘人物叫尼丘先生跟着他往前走。邮差尾随着他走到“五彩堂”的尽头,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小鸟的啁啾声,有乌鸫、百灵、护崖鸟。听上去,声音很近,似乎鸟儿就在洞里鸣啭;有时候,声音又很远,像在洞外面啼叫。此外,还能听到人的说话声,叽哩呱啦的像鹦鹉一样。还可以听到荡桨的声音。木桨像大鸟的翅膀,忽上忽下,推着小船前进。

“五彩堂”坐落在一个地下湖的岸旁。黑黢黢的湖面上漂浮着成千上万丛碧绿的水草。湖水轻轻荡漾,水草忽聚忽散。尼丘先生一个劲地触摸湖水,可他仍然觉得眼前的现实比梦境还要迷离恍惚。这里是一个绮丽的大溶洞。湖面上映现出许多半圆形的拱顶、钟乳石和石笋的倒影。湖水湛蓝,宛若光华四射的孔雀羽毛。湖泊像个百宝箱,里面装着大地这个堆金积玉的王国珍藏的明珠瑰宝。这些宝藏真像在炽热的玉米棒上闪闪发光的玉米粒。

“首先,”尼丘先生的旅伴说,“你要弄清楚我是谁,弄清楚你到了什么地方。”

一只小船从眼前驶过,船上满载着白衣素服幽灵似的男人和女人。

“我是萤火大法师。我们住在鹿皮帐篷里,我们的祖先是敲击燧石的能手。在昏暗的夜色中,我们东撒一把火星,西撒一把火星,待到冬天来临,行人就不难找到指路的明星。我们燃起一堆堆篝火,对着火堆东拉西扯地闲聊天。有人说,天气炎热,照这么热下去,田野里的植物都得枯死。有人说,虱子把牲口折磨得越来越瘦。有人说,蝗虫搅得天气越发干旱。还有人说,干涸的沟壑里泥土年复一年地长出皱纹,活像老汉的面孔。”

又过去一条船。船上满载着水果,有金灿灿的香蕉、黄澄澄的甘蔗、果肉发紫、汁甜如蜜的血红的槟榔果、斑马爱吃的带条纹的黄瓜、果肉白嫩的番荔枝、紫晶般的苹果、芒果和枇杷果。篮子里的芒果好似一座座锥形火山。枇杷果据说是“金神”的泪珠……

“这些东西……”尼丘先生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山洞里到处都是水果般的红亮亮的火成岩,闪闪烁烁,光彩夺目。有的在上边,有的在下边。有的是实实在在的岩石,有的是岩石的倒影。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再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你刚才朝正西走,穿过了智慧土、玉米田,从查马老爷的坟墓下走过来,现在正朝出口走……”

“我是来找我老婆的……”

“大家都在找她。不过,要往前走,你得毁掉邮袋里装的东西……”

邮差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邮袋,不让这个怪人把信件烧掉。好吧,还是接着赶路吧。他们继续朝西走。黑乎乎的巨石夹缝犹如一扇敞开的大窗户。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和海上升起的乳白色云雾。微风吹过,朵朵云彩像蜘蛛似的向前爬行。阳光下,空气中的浮尘闪烁着亮光。浮尘和水珠搀在一起,亮晶晶的水珠像泪水似的从天空降到地面。雨是思乡的泪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喝了雨水就会梦见从未见过的茵茵绿草,梦见从未到过的地方,甚至梦见失去的天堂。喝了雨水,男人失去了真正的男子气,女人失去了真正的女人气,只剩下个外壳,变成傀儡,变成承担某种固定义务的傀儡。拿邮差来说,作为傀儡,他的职责就是用生命保护信件。于是,他携带利刃,确保把信件安全送到目的地。到此,他尽到了傀儡的职责,失去了傀儡的身份,剩下的只是一个具有人的形体、动物本能的人。

这位面色阴沉的旅伴用沾满污泥的手、闪烁着萤光的手指指着那一片从陆地延伸到大海的巨大的绿阴,说:

“邮差兄弟,为了把鹦鹉和野花的信件交给星斗和白云,你将消逝在天边,变成大海尽头的地平线!邮差兄弟们,你们是为星斗传递信件的流星,而星斗是‘特贡娜’的养母,或者就是‘特贡娜’。她们腾云驾雾,遨游太空,最后像流星一样跑掉了,消失了,不见了!邮差兄弟们,你们是传递信件的和风,一年四季从不歇息!春天是蜂蜜的季节,夏天是海盐的季节,冬天是鱼儿的季节,秋天是土地的季节!秋天一到,土地开始计算当年埋入坟墓的死者,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一百个,一千个,这儿一个,那儿一个,那边还有一个!真多呀!哪儿哪儿都是!人肉也喝了一种和蜘蛛爬过的粉一样的药物。它和弃家出逃的女人、和流星一样,迟早要逃之夭夭,抛掉骨头,丢弃在人活着的时候和它连在一起的骨头。它留不住,它要逃走,人肉也是‘特贡娜’……”

巫师说完话,朝尼丘先生走过来。邮差一看,吓得呆住了。他用后背紧紧抵住邮袋,像保护自己身上的肉似的保护信件。可是,这也无济于事。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就像人早晚要死去一样。尼丘先生抑制不住男性的欲望,抑制不住和远在天边的妻子欢会的欲望,终于让步了。画着奇怪的条纹的帆布邮袋被扔到干柴烈火上。

怎么办?究竟是尽到邮差-傀儡的职责还是和妻子欢会?尼丘先生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浑身淌汗。大火伸出牙齿,但是没有马上咬破邮袋。邮袋又湿又黏,仿佛把尼丘先生的汗水全都吸了进去。火苗好似美洲豹尖利的牙齿。火焰的颜色好像貘一伸一缩的舌头。火苗上下翻腾,宛若狮子的金黄色的鬈毛。火焰终于咬破了黑白条纹的帆布袋,啃下第一块帆布,咬开一个闪着金光的黑洞。紧接着,火苗钻到邮袋里面,一团团纸片马上燃烧起来。有装在方形信封和长方形信封里的信件,有带香味的纸包裹,有血痂一样熔化的火漆,还有硬纸片、邮票……

尼丘·阿吉诺先生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也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他没能护住这些东西,信件全部化为灰烬。堂·德菲里克寄往德国的乐谱从邮袋里伸出一角,活像小白兔的耳朵。守卫部队某位军官的相片被火烧得打了卷,像被活活烧死似的。银行的钞票先从边缘烧起,最后全部烧着了。这些钞票经过千百个人点数过、抚摸过、保存过,沾上了千百个人的唾沫,钞票的边缘被千百只手摸得又脏又破。法官的公文烧得跟骨头一样硬邦邦。瓦伦廷神父用花体字写的呼吁各方协助消灭“特贡娜”之害的信件也被烧毁了。

尼丘先生闭着眼睛,耳边听得有人把信件的灰烬撒到四面八方。神通广大的法师们聚拢过来。他们蓄着长发、胡须,男不男,女不女,老不老,小不小,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只有从他们口里,尼丘先生才能打听到从茅屋里悄悄溜掉的妻子如今在什么地方。

“……噗、噗、噗、噗、噗、噗。”罐子里的水煮开了。夜幕低垂,晚祷的钟声响过了。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一块白布,一块破旧的白布。一个女人头顶着水罐出来打水,水罐下垫着白色的垫圈。小狗紧跟在后面,不时地嗅嗅她的脚后跟和衬裙。女主人突然消逝不见了。水罐也不见了,连碎片也没留下。总之,连人带水罐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了。小狗焦急地寻找女主人,在她失踪的地方转来转去。它走过去,又走回来,停下脚步,用鼻子尖嗅嗅,嗷嗷地叫几声,像是在哭泣。又回过头来,竖起前爪往前看,用爪子挠了挠,转了几个圈。东跑跑,西跑跑,无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失踪的女主人。起先,小狗以为她站下来,猫下腰找什么东西,要么是捡起掉在地上的什么物件,要么只是脚痒痒,蹲下去抓一抓。不,不是的,她不见了,消逝得毫无踪影。小狗满腹狐疑,焦躁不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随后就开始找女主人,找啊找啊,用爪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刨。又仰起头,嗅了嗅迎面吹来的风。没有跟它一起出来的女主人的气味。就那么一刹那,女主人丢下它走了,好像和它玩捉迷藏。小狗担心主人的生命安全,急红了眼,又是叫,又是跳,呜呜地好像还在哭。它在女主人走失的地方逡巡不前,直到天色大黑才回到家里。水罐里的水潽了出来,把火浇灭了。那块白布还悬挂在漆黑的院子里,像个白色的斑点。

大祸临头,尼丘先生用尽全身力气勉强地支撑着。“到底还是小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用感激的口吻称赞“小茉莉”的一片忠心。铁丝网围住的田野里寂无一人,只有小狗亲眼目睹这场悲剧。小狗只身跑回茅舍寻找女主人,还是没有找到。哪怕能听到她的声音呢!哪怕能看到她对着太阳梳理头发时投在地上的温柔的身影呢!那一天,它伤心地整整嗥叫了一夜。

邮差的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珠,泪水渐渐渗入他那无底枯井似的眼窝。大地无声无息地把她吞没了。他也要用眼睛把她吞下去。他也一样,要把她吞下去,把她妩媚的身影吞下去。人倒在地上,总会扬起一阵烟尘。可是那块潮湿泥泞的土地竟然没有扬起一丝尘埃!什么也没留下!她一定是掉进一口深井里了。谁也说不上井有多么深。过去,为了找水曾经在田野里打过几眼井。水没找到,井也就敞着口没人管了。既没有安放危险的标记,也没有用砖头围起来。水很深,有十五丈,二十丈,三十丈,在灌木丛中有一口深井,像一条空壳的毒蛇,张着没有牙齿的大嘴。尼丘先生说不出话,只能无声地饮泣。唉,想想她,多么活泼,多么漂亮,多么调皮!他张开泪汪汪的双眼,仿佛看到妻子倒在自己痛苦的怀抱中。可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又不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听不到她的声音,摸不着她的双手,闻不到她用甜水洗过在朝暾下晾干的头发散发出的阵阵芳香。从前,他们有时候一起闹着玩。他把她从地上(可恨的土地把她吞没了)举起来,从这边跑到那边。她很紧张,气得乱踢脚。过了一会儿,她又笑了,嘴边露出两个笑靥。她是个温柔的伴侣,粗布衣衫时常散发着饼香。她是个驯服的、随和的伴侣,多少个不平静的夜晚,他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紧紧地搂抱着她。唉!痛苦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失去这样一位伴侣,尤其令人感到痛苦。尼丘先生的眼里噙着一汪泪水,晶莹的泪珠在睫毛间轻轻抖动,仿佛一颗石子在一泓清水里激起的涟漪。他,他不过是个珠泪涟涟、念念不忘妻子的傀儡。妻子出来打水,跌进黑咕隆咚的深井里,如今早已变成一堆白骨、腐肉、毛发,身旁放着破衣烂衫、破碎的瓦罐、冰冷的绳索、耳环和垫圈。尼丘先生浑身上下渐渐泛上一层青绿色。最后,他蜕掉了人皮。蜕去人皮之后,他一纵身跳到一片暖烘烘的细沙地上。四只爪子站在陡峭的山坡上,发出阵阵长嗥。在“五彩堂”和他邂逅相遇的萤火法师一直陪伴着他,跟随着他。此人自称是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仔细一看,果然长着鹿身、鹿头、鹿蹄、鹿尾、鹿屁股,一切举动全然像只梅花鹿。在树枝形的犄角之间的脑门上有七颗戒疤,仿佛是七座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白色岩浆。深黄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尼丘先生呢,那就用不着说了,地地道道是只野狼。牙齿好像白玉米棒。细长的身子朝前探着,活像把手锯。四只爪子跑起来快似流星。两眼发红,闪着火辣辣的凶光。舌头耷拉着,一喘气就呼噜呼噜地山响……再加上那份秉性、脾气,地地道道是只野狼。

在连绵起伏的山峦底下,生活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是,能够穿过地下昏雾来到金碧辉煌的岩洞的人到底为数不多。他们要走过神秘莫测、磷光闪闪的黄色岩石地带,要走过像一道固定不动的彩虹似的岩石地带。碧绿的玉石、宝蓝和靛蓝的玉石、橘红色的玉石组成迷离恍惚的雄奇的图案。这些穿过地下昏雾的人,回家以后都是守口如瓶。对别人说他们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让人觉出他们知道隐藏在群山之下的奥秘。

地下昏雾不是不可征服的。不过,人在雾中伸手不见五指。凡是硬着头皮,闯进洞里的人都觉得四肢麻木,舌头发僵,血液仿佛从耳朵、鼻子流了出来,脑袋渐渐变得空空的。山洞蜿蜒曲折,好似黏乎乎的蛇皮。刚一进去的地方,山洞开阔,上面有几个拱顶,宛如一座教堂。再往里走,墙壁潮湿,不住往下滴水。尽里面,空气热烘烘的,仿佛在静悄悄的岩洞里架起几个烤肉架。热气又干又咸,像辣椒面一样刺得人浑身发疼。

那些硬着头皮闯进山洞里的人,举着松明,往里走出一段路。一路上尽是一个个深坑,坑里爬满黑黢黢的毛毛虫。啊!在这些深坑里,不知埋着多少人!陪伴死者的只有癞蛤蟆的哭丧声。再往前走,只见成群结队的蚂蚁、大黑蚁、蛇和虫豸。在明亮的地方,这些虫子也许伤不着人。可是,在漆黑的山洞里,它们轻轻一动都显得异常恐怖。从神秘的山洞里活着出来的人,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嘴唇干裂,脚腕酸疼,浑身冰凉,哆哩哆嗦。是生了一场大病吗?是做了一场恶梦吗?可惜,他们不像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或者邮差-野狼那样生就一双能在暗中视物的山猫的眼睛。不然的话,他们就可以无所畏惧地走到金碧辉煌的山洞了。库兰德罗和邮差——梅花鹿和野狼——有一双山猫的眼睛。萤火法师——他们是敲击燧石的能手的子孙——在他们的晶莹明亮的小眼球上涂抹了一层萤火油膏。所以他们能够看清大地深处的这条秘密通道。在这条通道上,他们会遇见几百种野兽,会看到几百种野兽的祖先留下的身影。婴儿在部落里一降生,他们的父亲、祖父就把儿子、孙子的脐带送到洞中,连同蜗牛的心脏、乌龟的心脏、碧绿的水草、黑蝎子的红窝埋葬在一起。连同咚咚的木鼓的回音一起埋在洞中。在一生当中,这些孩子、他们的父亲、祖父一有机会还要到洞里来,寻找他们的“纳华尔”——他们的保护神。

有些人穿过绵延起伏的山峦,穿过昏雾,下到地下山洞,在那里和自己的“纳华尔”(我——野兽——保护神)相会。活生生的“保护神”来到他们面前,和暗地里附在他们身上的野兽一模一样。根据先辈们的意愿,从每个人呱呱坠地起,野兽和人就共生共存在他身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比父母兄弟更要亲近。在这个嗡嗡作响的阴暗的拱形岩洞里,经过某种祭礼,人和野兽一分为二,互相认明,就像真人和影子一分两开一样。邮差和库兰德罗下来的时候,山洞里正在举行这种祭礼。

下到山洞里的人——再说一句,只有眼上涂着萤火油膏、半人半兽的人才能下到山洞里——影子似的坐在厚厚的树叶上,或者干脆坐在地上,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和亲朋好友打招呼。他们要斩断一切俗缘。

这些人只身孤影,两眼闪烁着千年不灭的亮光,像黑漆漆的僵尸似的神情冷漠地注视着洞中阴暗孤寂的世界。

他们必须心甘情愿地挨过九天九夜与尘世隔绝、使人发疯的生活。有些人受不了这种磨难,失魂落魄地从山洞里逃出来,哭着喊着要寻找阳光。他们呜咽着说,在山洞里迷了路。只有那些勇敢镇定的人才能熬过黑暗,迎来光明。

洞中九天黑咕隆咚,洞中九夜漆黑一团。那些经受住了漫长的九天九夜的磨练的人来到一个微微发亮的宽敞的山洞。山洞里光线暗淡,冷气森森。他们头戴茅屋顶般的大檐草帽,裹在羊毛斗篷里,冻得瑟瑟发抖。自己仿佛也像流萤、像木偶一样溶化在黑暗之中。他们抱怨说自己是泥做的,是泥胎,干得快要碎成几块了。一边大喊大叫,一边顺着岩石往上爬。爬上去,跌下来,又跳上去,又滑下来。先用后背贴在石头上来回蹭。又转过身来往上爬。用手指甲、胳臂肘、膝盖抠住危石的棱角,生怕跌落到可怕的深渊,跌落到万丈深潭里去。他们累得手脚发木,胸口发闷,上气不接下气,张开大嘴呼呼地喘气。有些人昏迷过去,有些人丧失理智。一不留神,掉进深不见底的山涧,像落叶一样慢慢地掉下去,掉下去,直到摔得粉身碎骨。一连四天乱跑乱跳,累得他们行动愈来愈笨拙,像醉汉似的东倒西歪。饿了,抓把带草根味的泥土吃。渴了,把嘴贴在岩石的潮湿的砂砾上。身体最棒的男子汉也累得摇摇晃晃,叫苦连天,不住声地埋怨。身体差一些的便砰然倒下,昏睡不醒。在这个节骨眼上,萤火法师出来帮忙了。他们说:“你们不是泥人。可怜的脆弱的泥胎全都毁灭了。”这些幸存下来的人在香气四溢的夜里等待着日出。珍贵的阳光沐浴着他们的身体,从眼睛、耳朵、手指以及千百万个兴奋得像海绵似的张开的毛孔钻入他们的体内,滋润着他们红宝石般的心脏。然后,阳光从心脏里射出来,变成另外一种光。这不是环绕着植物、矿物、动物的光,而是人类之光,蛰伏在人体内部的光。借助人类之光,每个人可以看到从他身体分离出去的“纳华尔”,可以看到自己的本相,可以看到隐藏在自己体内的最初的形象。这个形象从人的本体跳到野兽身上,于是,人变成了野兽,而又不失为人。

阳光和人相撞,迸发出珍珠的闪光。一旦某个人和脱离开他身体的“纳华尔”相认了,他就会成为“无敌勇士”。战争中,他可以用武器使对手血染沙场。恋爱中,他可以用旺盛的精力使恋人五体投地。他要多少财富就有多少财富。毒蛇对他敬而远之,天花见他退避三舍。据说,他死之后,骷髅会变成发光的顽石。

接下去是第三次磨练。他们来到寒气逼人的原始森林,登上参天古树的顶端。那里白茫茫的云雾笼罩着一切,和漆黑的山洞里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木棉树和其他树木枝桠交错,织成方圆几百公里的碧绿的平原。树林下面是一片绿茵茵的平地。树枝织成的平原悬在空中。他们要在青枝绿叶上来往活动。在大雾迷漫的混沌世界里,云朵呈现出千姿百态,像松鼠,像蜜熊,像簌簌爬行的蜈蚣,像凌空狂舞的蜘蛛,像闪闪发光的金龟子,像活蹦乱跳的囊鼠,像贪食的浣熊。有的像静止不动的白玉兰;有的像食肉的玉兰花(这种花与动物合为一体的植物十分活跃,浑身绿皮,张着深得像坟坑一样的血盆大口)。有的像蜂房,有的像嗡嗡乱叫的蜂群,像竹枝上的露珠,像根茎卷曲的石松,像绿火般的灌木叶子,像挺着火红的花冠的鸡冠花,像偷蜜的小熊,像咝咝作响的细长的蝰蛇,像吸食花蜜的蝴蝶。还有的像伏在窝里的雏鸽,似乎还散发着鸽窝的生石灰和羽毛的气味……

人们从黑咕隆咚的山洞里走出来,进入白雾茫茫的世界,进入架设在木棉树上的悬空平原,要在这里度过四天四夜。“无敌勇士”们四天四夜不得安眠,和织布鸟、兀鹫栖息在一起。饿了,从树枝上摘叶子吃;想说话,就打打手势。走起路来,东摇西晃,两手两脚(有的打赤脚,有的穿着破鞋)攀住树枝,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仿佛断了脖颈似的。他们裸露着下体,不住地笑啊,笑啊。阳光晒得他们昏头昏脑,一个个像醉汉似的昏沉沉睡去。第四天,太阳西斜,萤火法师对他们说:“你们不是木头人,不是森林中的木偶。”随后,让他们下到平地上去。在那里,玉米幻化成各种模样的东西迎接他们。普通的玉米幻化成他们的儿子的肉体。干硬的玉米芯、玉米粉幻化成他们死去的亲人的骨殖。令人赏心悦目的湿润的玉米幻化成他们的妻子。埋在潮湿的土地里的玉米粒即将萌发新芽。只有这种玉米才能幻化成年轻的妇女的肉体。“无敌勇士”们沐浴之后,饱餐一顿玉米做成的食物,恢复恢复体力。夹着黑豆的黄玉米饼共有十一层,表明他们在黑黢黢的山洞里呆了十一天。夹着金黄色的葫芦花的白玉米饼共有四层,表明他们在白茫茫的云雾里呆了四天。此外,还有老玉米和嫩玉米做的粽子、玉米肉汤、玉米牛奶甜粥,还有烤玉米、煮玉米。

库兰德罗和尼丘先生——梅花鹿和野狼——一路走来,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抖了抖四蹄、四爪,仿佛从地上拔起几棵小树。“无敌勇士”们在砭人肌骨的冰河里沐浴一番,穿上节日盛装,驾起轻舟,朝金碧辉煌的山洞驶去。

这当儿,萤火法师高声唱道:

“小小石鱼,金光灿灿!满头黑发,光亮闪闪!我在你身边,你在我身边!天上神树,铁面无私。人间万事,上天早知。有人失败,有人成功。地上万事,水中万事,上天早知。一念萌动,上天早知。跪下!张开你朴实的双手,仰起你发青的额头。跪下,直跪得两膝发肿!

“阴风惨惨,冷月弯弯。金字塔上,阶梯蜿蜒。这一天,你将命赴黄泉。你啊,满头黄发,闪闪发光;骨节僵硬,咔咔作响。看吧,那座村庄是你藏身之处。杂草丛生,根深叶茂。蝙蝠袭来,无以逞强!”

萤火法师的粗重的声音冲出喉咙,传入布满钻石般的钟乳石、石笋的地下岩洞,引起阵阵回响。声音像爆竹一样在岩石的隐蔽的耳朵里爆裂开来。岩石收集起回音,经过一番细心的调节,把回音化作一只隆隆作响的高脚杯。用这只杯喝下醇酒,那些在地下经过种种磨练的人就能像鸟儿一样飞上九霄,在天上也可以经受住种种磨练。

库兰德罗举起鹿蹄,指了指站在“无敌勇士”当中的加斯巴尔·伊龙。加斯巴尔·伊龙爱吃辣椒,有一双神秘的眼睛,头上长满密密匝匝的白发。库兰德罗一眼就认出了他。

“野狼-邮差”尼丘·阿吉诺也看见了加斯巴尔·伊龙站在“无敌勇士”当中。这时候,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对他说:

“那天晚上,那两个带着毒药上山过节的人打算暗算伊龙酋长。酋长用嘴唇从碗里吸了一口酒,连同白草根毒汁一起喝了下去。他的妻子彼欧霍莎·格朗德看见他嘴唇上沾着毒汁,转身跑掉了。加斯巴尔·伊龙本想杀死她,可她背上背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加斯巴尔·伊龙不愧是‘无敌勇士’,他喝了一气河水,洗净毒液,战胜了死神。在寒气袭人的清晨,他返回驻地,寻找自己的部下。啊!骑警队挥动砍刀,胡乱放枪,把他手下的人杀得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尸体。骑警队还不放过他,死活也要抓住他。为了逃避追捕,加斯巴尔·伊龙又跳进水里,跳进河里,跳进激流里。他不愧是‘无敌勇士’,如今他仍然和‘无敌勇士’们站在一起。”这时候,一群蚊虫在库兰德罗的鹿耳边飞来飞去。库兰德罗又接着说:“我总算大难不死,赶快现了鹿形,撒开四蹄跑掉了。不然的话,我也得让他们撂倒在地上,砍成肉酱。当时,其他萤火法师正在睡觉,来不及变成黄毛兔子跑掉。他们本来是黄毛兔子,是长着薄薄的耳朵的黄毛兔子。他们被杀得血肉横飞,被剁成碎块。每个法师的碎肉块又汇合起来,凡是活着的肉块都纷纷往一起凑,一下子拼成一个法师——一个由许多法师鲜血淋淋的肉块拼成的法师。这个多臂多舌的怪物大声诅咒着:‘山火啊,烧死那些下毒药的家伙!’于是,托马斯·马丘洪和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被活活烧死了。‘第七次烧荒的大火啊,烧死冈萨洛·戈多伊上校!’从表面上看,骑警队长被烧死在腾夫拉德罗谷里。”

“从表面上看……”“野狼”——更确切地说是隐藏在野狼身上的尼丘先生——似乎想说些什么。

“是啊,萤火法师,敲击燧石的能手的子孙,判处戈多伊上校死于火刑。从表面上看,他是服刑了。其实是猫头鹰的眼睛,也就是洒上盐和辣椒的火焰,把他一个毛孔一个毛孔地钉死在一块木板上。在木板上,上校现出原形,连人带马缩成二寸糖人那么大小。他掏出手枪打算自尽,可是子弹在他的太阳穴上撞得粉碎,一点儿没有伤着他。他变成一个小小的傀儡式的军人,这也算履行了他的天职吧。军人的天职就是充当傀儡。”

邮差-野狼摇了摇尾巴。在他听来,从前发生的这些事仿佛正在发生,就发生在金碧辉煌的山洞的洞口外面。这时,一些人悄然无声地从轻舟上走下来,为“无敌勇士”们送上圣餐。“无敌勇士”们站在缀满宝石的岩石上,宛如梦幻中的人物。轻舟上散发出一缕绵延不断的香气,像朵朵纤细的鲜花随风飘上石岸,徐徐降落在镶嵌着钻石和珍珠的岩石上。“无敌勇士”们闻到空气中的芬芳的花香,会变得更加健壮。花香馥郁,云烟氤氲。珠光宝气的岩石仿佛也随着花香忽上忽下地浮动。

“萤火法师发出诅咒之后,”库兰德罗板着那张鹿脸站立起来,甩动了一下乌黑的鹿唇,露出洁白的细米牙,“山火熄灭了。这些阴鸷歹毒的恶棍遭到了报应。他们部族的灵光熄灭了。他们子孙的灵光熄灭了。在他们身上,在他们的儿子身上,在他们的子子孙孙的身上,部族的灵光,子孙的灵光永远熄灭了。托马斯·马丘洪给加斯巴尔下毒药,他的儿子马丘洪出门向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求亲,在路上变成了天灯。老萨卡通明知毒药厉害,还是出售毒药,害死了一只癞皮狗。特贡兄弟杀死了萨卡通一家人,像割草一样把一家老老小小的脑袋都砍了下来,因为他们是开药铺的萨卡通的子孙。”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一闪一闪地照进山洞。山洞里原是青玉般的颜色,此时变成一片翠绿。暗淡无光的岩石仿佛涂上了一层深绿的水草色。

尼丘先生有一肚子话要问。他脱口而出问道:

“玛丽娅·特贡石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最让他牵肠挂肚。话说出以后,狡猾的野狼直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凉。

“哟,这可是个大问题,是个尖锐的问题。你既然问了,我只好给你个答复。”

“正因为问题大,问题尖锐,我才问你呐。关于玛丽娅·特贡,大家议论很多。关于‘特贡娜’,就是那些弃家出逃的女人,大家议论得也很多。还说许多男人在玛丽娅·特贡峰上失踪了……”说到这儿,野狼觉得喉咙壅塞,眼泪直淌,咽了一大口唾沫,又接着说:“……这件事搅得我心烦意乱。我受的那份罪,除了像你这样的兽人,跟谁也说不清。我觉得忌妒心在我的脑袋里凝成了紫黑色的大血块。脑袋里装不下,热乎乎的血流到脸上,贴在脸上,好长时间下不去,好像毒瘤留下的斑痕。直到我的羞耻感冷下来。其实,在我的忌妒心后面还是隐藏着对妻子的怜悯。我完全可以原谅她。我的小可怜呀,你喝了别人给的蜘蛛粉。除了怜悯之外,我的喉咙痒得厉害,我使劲地咳呀,咳呀,咳得直恶心。另外,我觉得有两股热流在我身上来回蹿动。一股不停地撞击我的乳头,另一股像流水一样围着我的腰转来转去。说实话,我不但可以原谅她,而且又偷偷地迷上了她。听说她逃走以后又认识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喜欢她的肉体,喜欢她的‘风流穴’。不过,在她的湿润的洞穴里,尖尖的“岩石”并不老实,而是像虫子似的来回蠕动。想到这儿,我反而很开心。这种心情,除了兽人之外,谁也不能理解。后来,我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原来她死了。有一天,她出来打水,经过一片草地的时候,掉进井里。这件事只有我那只小狗看见了,也算是一种痛心的慰藉吧!可当时,急得我逮着什么咬什么,吵得村里四邻不安。我跑到坟地里尖声嗥叫。在浓雾和黑影里,趴在地上围着玛丽娅·特贡石团团转,愈转疯劲愈大……”

“咱们到地面上去吧。没有多少路了,可话还长着呐。等回到玛丽娅·特贡峰,三两句话就能把事情说明白……”

十九

尼丘先生不能回圣·米盖尔·阿卡坦镇了。两手乌黑、指甲闪着萤光的法师把他送往邮政总局的信件付之一炬,也烧得他东逃西窜。他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变成野狼,紧跑慢跑最后来到一个村庄。从远处瞧,村庄似乎是建在垃圾堆上。走近一看,果然不错。全村的房屋底下尽是些废铁、水泥板、水泥柱、圆木头。破房子常遭水淹。这些东西也让海水泡过,上面生了好多白碱,黏黏糊糊,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破旧木板架起的梯子通到烂木片墁地的走廊。有几户人家安着玻璃窗,每扇窗子上都有铁纱。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屋子里十分憋闷。另外几户人家把房子直接盖在散发着鱼腥味的潮热的土地上。屋顶上苫着干草,门洞空空的,没装门板,看上去房子好像独眼龙。厨房是用洋铁皮搭起来的。厨娘多是黑人。当地人用煤油烧饭。不过,也有几户人家保持了基督徒的生活习惯。他们用石头搭起炉灶,用柴火、木炭煮饭。

当地人说,这里天气很凉快。可是尼丘先生觉得实在烤得难受。这次丢失信件,犯了渎职罪。他从山上跑到海边,打算逃脱法律的制裁。再说,关于他老婆的死,至今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然而,他很难适应沿海这一带的生活。这里有一家破破烂烂的小客店,雅号是“国王饭店”。名为饭店,实则更像病人收容所。老板娘留下他在客店里当帮工。饭店客房的墙壁上裱糊着花纸,经过长年日晒,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了。小店里养了许多猫、狗、鸡、鸭。笼子里还养着鸟,有鹦鹉,还有一对金刚鹦鹉。在一大堆脏脏乎乎的破烂玩意儿当中,那对金刚鹦鹉仿佛彩虹一样大放异彩,同时也是防火的法宝。

这家客店只有一位客人,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这位客人皮肤很白,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黄头发,腿有点瘸。每隔六七天,他来一趟。从船上走下来,嘴里叼着烟斗,西装上衣搭在雪白的胳臂上。每道菜都要给他换条餐巾,让他擦胡子。尼丘先生负责给他上菜,什么肉汤、米饭、肉、嫩香蕉、菜豆,还有什么糖水桃。尼丘先生只知道他是比利时人。究竟他到海边来干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他只身一人,再加上那件外衣和烟斗。既不打鱼,也不像走私贩那样从海上带回大量私货。有一次,尼丘先生和老板娘堂娜闲谈,她说她估摸着这位客人是要测量一下海水的深浅。一旦和英国闹翻了,看看英国轮船能不能开进来。生活单调乏味,和码头上运货的小火车进进出出差不多。每天只有日落西山,黄昏到来,嫩竹飘溢香气的时候,才得喘口气。

尼丘先生什么活都干。他对老板娘说:“我就差没当老娘儿们了。”最常干的活就是乘一只小破船到普埃托堡。按照老板娘的安排,每星期去两次或者三次,专门有个船夫送他。

港口这边的海岸上,棕榈林立,树影倒映在水中,宛如行将钻出海面的水蛇。海港对岸,普埃托堡映在辽阔的海水中的倒影像煞一只硕大的黄鹂。

老板娘堂娜给了尼丘先生一只小乌龟般大小的怀表,让他掌握时间。大海和野兽一样,什么时候有什么活动。一到夜间大海就掀起风浪。尼丘先生用一条粗大的表链,像拴犯人似的把怀表拴在卡叽布衬衫的第二个扣眼上。钟表的滴答声在他胸骨上不住地响,最后连胸骨也适应了两种脉搏的跳动,一种是血液的脉搏,一种是时间的脉搏。从此岸驶向彼岸的载满货物的小船开进大海,渐渐变得细长,像根木棍,像条细线。这时候,地平线越发显得辽阔。鲨鱼仰首露尾,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激起朵朵浪花。上面是寂静的天空,下面是寂静的大海。在一片死寂中,只听得鲨鱼尾巴的击水声、嘶咬声、粗恶的嘈杂声,还有鲨鱼转弯和掉头的声音。

有时候,也有个把男客或女客到“国王饭店”下榻。他(她)和老板娘说妥,租用小船到普埃托堡去探监。每逢这种时候,尼丘先生总要把货物挤上船,让客店的人白搭船,顺便送东西。

尼丘·阿吉诺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他对囚禁在普埃托堡里的犯人印象很深刻。他觉得这些被囚禁在茫茫大海当中的犯人慢慢地变成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鱼的水生动物。他们的肤色、指甲、头发、总是盯着一处地方的呆滞的目光,以及行动坐卧、摇头转身的样子,都很像鱼,就连龇牙一笑也像条鱼。只有外形和言谈还保持着人的模样。有些人说起话来慢吞吞,简直可以说是把嘴一张一合,往外吐白沫。

戈约·伊克和多明哥·雷沃罗里奥也和这些人鱼一起在权作监狱的普埃托堡里服刑。罪名是造私酒、无照售酒、伪造证明、盗窃和不服管教。两个人被判处三年零七个月徒刑,在圣·克鲁斯被关押的时间不计在内。这两位难兄难弟是“国王饭店”堂娜的老主顾。他们从店里买回棕榈叶,编织草帽。两个人脸对脸坐在两块大石头上(早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两块大石头就被磨得溜光溜光的了),先把棕榈叶编成长长的草帽辫,卷成捆。存够了数,就开始编草帽。编好的草帽论打出售。雷沃罗里奥每编完一个草帽顶,就把胳臂肘放在膝盖上,一边望着大海,一边叨念着,说他有好多草帽辫,足够给大海编一顶铺天盖地的大草帽。戈约·伊克把编好的草帽在手里转来转去,脑海里思绪翻腾。大海里有小鱼,也有吞食小鱼的大鲨鱼。戈约·伊克的脑海仿佛是一个倒扣着的鱼缸,也游动着“大鱼”和“小鱼”。强烈的想法好比是鲨鱼,不断吞食掉杂七杂八的念头。在脑海里,永不消逝的、最强烈的想法还是思念他的妻子。那天早晨,她带着孩子在皮希古伊利托村的郊外弃家出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他挑着货郎担子漂泊四方,到处找她,托人打听她的下落。可直到身陷囹圄,也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一丁点消息也没有。时间久了,他的心也瞎了,就像他从家里出来瞎着一双眼一样。那一天,他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囚犯。一百二十个吃饭睡觉、无所事事、变得愚蠢笨拙的人。太阳晒得古堡里十分干燥,人们呼吸着含盐的空气,老是觉得口干舌燥。他们是一大群光滑无鳞的鱼。有的人发了疯,从塔楼上跳进大海。海水很快吞没了他们,紧接着鲨鱼就聚拢过来。于是,监狱的花名册上又注销掉一名囚犯,可是偏偏不登记死亡日期。直到海港的“头目”要来视察,头天晚上才登记上死者去世的日期。从那天起,死者才开始不吃饭了。这以前,死者的伙食费都落入典狱长先生的腰包。

他们不是什么特级罪犯,而是被人遗忘了的囚徒。在这座监狱里,犯人干什么活计,全由自己安排。这也算是福气吧!有时候,他们擦擦古堡上的大炮。有人爱干这个活,有人讨厌这个活。“破烂玩意儿有什么可擦的!瞎忙活还不如闲呆着呢!”他们用破布、油脂把铜炮擦得锃光瓦亮,露出帝国国徽上的狮子和雄鹰。

古堡里有一块木板,上面用烧红的铁棍烙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严禁谈论女人”。太阳晒、海水泡,木板已经干裂了,再加上虫子蛀,简直成了块糟木头片子。这些字是什么时候烫上去的呢?据说这块木牌子曾经在一条海盗船上游过无数的汪洋大海。在古堡全盛时期,谁违背这条禁令,就被处以极刑。后来,守卫古堡的部队撤走了,囚犯来了。他们可不管这一套。虽然不谈论女人,可整天想女人。眼下古堡里这块臊气烘烘的角落已经无人问津了。

“老哥,算你走运。当初这件事明令禁止的时候,亏得你不在这儿。”

“那时候会把我怎么样呢?”戈约·伊克对雷沃罗里奥说。

“对你,倒也没什么。往你脖子上拴一块七十公斤重的小石头,然后把你往大海里一扔。”

“我说,老弟……”

“什么都可以说,戈约老哥,千万别谈女人……”

“谈谈自己的妈妈,该不会受罚吧。这总是允许的,母亲高于一切嘛。”

“你算说着了,老哥,神圣的母亲也不准谈。不……这条规定圣明得很……谈话当中只要内当家一出场,气氛马上变得无比凄惨。当兵的一想起过去的甜蜜日子,就会变得软绵绵。他就不再是军人,而是娃娃了。”

这当儿,一个面目狰狞的狱卒迎面走过来,指了指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又指了指大西洋令人窒息的蓝色的海水。

“趁这个好天气,咱们出去看看,兴许能瞅见那边的岛屿。岛很大,叫埃戈罗巴岛。”

两位难兄难弟和狱卒爬上一座塔楼。在平展展的海面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尼丘先生的小船从古堡驶回陆地。尼丘先生不时和船夫搭讪两句。船夫名叫胡利安希托·戈伊。他说话不清楚,老说自己是“胡利安蒂科”。船夫光着身子,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他懂的事有多有少。识字不多,对船上的事却十分在行。尼丘·阿吉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着。“胡利安蒂科”一边划船一边说话,龇着一口鱼牙,断断续续地说:“这边,那边,有好多鲨鱼。陆地上有好多四脚蛇。这些家伙逮着什么吃什么,什么都能当饭吃。”他们顺着台阶走到海关码头。尼丘先生收拾起工具、提篮和空盒子,船夫扛着桨,各回各的家,好像谁也不认识谁。

“老哥,埃戈罗巴岛……”雷沃罗里奥用胳臂肘轻轻地碰了碰戈约·伊克说。

“噢,说真格的,老弟,你怎么看见的?……”

狱卒是个近视眼,蓄着一口浓密的小胡子。他皱着眉,眯着眼,在地平线上寻找埃戈罗巴岛。望了半天,啥也没瞅见。可是,从塔楼上下来的时候,他说远处隐隐约约是有个岛。不是古巴,就是埃戈罗巴。

再过五个月,戈约·伊克的刑期就要满了。当然,他的老弟也是一样。有一天,他正给一家客户编草帽,忽然听见古堡门口有人叫他的名字。一字不差,就是他的名字。当时,典狱长正在按名单接收一批从汽艇上下来的新犯人。汽艇上挂着国旗,有士兵,还有号手。

“戈约·伊克!”典狱长在点名。

“负鼠”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出来。他想,说不定是自己的亲戚呢。起码也是跟他同名同姓的人。

那个名叫“戈约·伊克”的小伙子二十来岁,身材瘦削,满头黑发,眼神灵活,容光焕发,一举一动透着一股英气。

“负鼠”问道:

“你叫戈约·伊克?”

小伙子回答说:

“是啊,您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认识认识你。我听见有人喊这个名字,出来看看是谁。一路上怎么样?很累吧?让你们走着来的吧?我们就是走来的。到这儿可以好好休息了,就像死人躺在坟墓里一样。”

“负鼠”一眼就认出了小伙子是谁。站在小伙子身边,他摇了摇头发斑白的脑袋,两眼含着泪,强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一股苦水从心田涌上来,直流到嘴里。他总算看到了一线希望,一线甜蜜的希望。从儿子那儿一定能打听到玛丽娅·特贡的下落。

戈约·伊克找到明哥老弟,把这件事告诉他,求他念一念那套古里古怪的“十二个马努埃尔经”。这套经给人以力量,给人以忠告。开头第一句是“马努埃尔第一”圣·卡拉兰庇奥……

小戈约·伊克从明哥老弟那里得知“负鼠”戈约·伊克是他的生身之父。从在古堡门口看到“负鼠”戈约·伊克那天起,他就觉得在这个充满敌意的陌生的地方,似乎看到了某种亲切的东西。当时,他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印象,现在才恍然大悟。从此以后,他就和老戈约·伊克睡在一起。这才算得上是高枕无忧呢。他平生第一次在父亲的保护下像人一样地安睡。躺在父亲身边,心里十分踏实,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负鼠”戈约·伊克一直不敢向儿子打听那件事,生怕得到的回答像是飞上蓝天的气球。憋到最后,他还是问了问玛丽娅·特贡在什么地方。儿子告诉他,妈妈离开家以后带着孩子们上了山,因为她知道爸爸一定会到海边找她。

“上了山?哪座山?……”“负鼠”问道。

“就是那边那座高山。我们在那儿住了六年。妈妈在一家大庄园里干活。人家给了她一间茅屋,我们就是在那儿长大的。”

“又给你们找了个爸爸吗?”

“没有,没找。我们弟兄多,妈妈又长得很难看。”

“负鼠”戈约·伊克心中反复念叨着:“难看,难看,难看。”他差一点脱口说出:“她本来长得很美嘛,是个漂亮姑娘。”可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压根儿没见过她,只是听大家说她长得蛮漂亮。

“后来我们回到皮希古伊利托村去住,去找爸爸,去找您,可您已经不在了。我们说,也不知道您是不是走了;要么是去世了,我们都挺伤心的。妈妈这才又嫁了人。大伙都说,您为了找妈妈,掉到山涧里了。您过去不是瞎子吗?”

“嫁给谁啦?”

“嫁给一个跟魔鬼订了契约的人。可能真是那么回事。从那以后,家里时常出一些怪事。常有各式各样的男人来看妈妈。后爹看见这些人,不打他们,也不骂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他要暗中考查妈妈,看她是不是贞洁,守不守规矩。”

“她很贞洁,这我相信!”“负鼠”喊道。

“再往后,我们一个个离开家。只有最小的达米恩托留在妈妈身边。听他说,后来魔鬼也迷上了妈妈。人家都说,魔鬼把妈妈变得非常漂亮、洁净、美丽,和广告画上的大美人一样。后爹成天缠住妈妈,一会儿也不离开她。魔鬼一来,他就用棍子把魔鬼打出去,狠狠地揍魔鬼。魔鬼对他也没有办法。他们在契约里规定,只要妈妈不喜欢勾引她的人,后爹就可以揍他们,他们还伤不着后爹一根毫毛。妈妈不待见魔鬼,连画上的魔鬼她也不爱看。所以后爹可以大打出手,撒旦又碰不着他。”

“他们干吗把你弄到这儿来呢?”

“我们造反了……叫我们干活,又不发工钱……简直糟糕透了……没有一星半点公道可说……”

“负鼠”戈约·伊克告诉儿子,他怎么样走大街,过小巷,挨庄挨户地寻找他们。先请人做了手术。奇古伊琼·库莱夫洛恢复了他的视力。然后,又当上了货郎。最后,饮酒过度,被关进监狱。他急着找他们,担心玛丽娅·特贡把孩子带到海边来。海边上有一种虫子,能把人的眼睛弄瞎。他跑到这儿来,是想搭救他们。上帝保佑,她真会动脑筋,虽然自己做出牺牲,总算保全了孩子。

小戈约·伊克告诉他:“妈妈比男人还剽悍,论打仗是把好手。她说要到古堡来劫牢反狱,把我救出去。可现在我看这个地方水势凶猛,还有鲨鱼什么的。我得托人告诉她,别来了。夜里,大海太危险了。”

“她会来看你的……”

“她要是想得周到,顶好先给我送几件换洗的衣服。”

“孩子,让她来吧。她可以亲眼看看大海,有多么危险,看看这儿有多少暗礁,看看这个倒霉的古堡有多么不舒服。”

“您想见她吗?……”

“嗯……”他迟疑了一下,“回头再说吧。最好她不要明天来。我得找点时间好好想一想。也许她就要来了。”

乌云像一道天幕把海岸和古堡隔开。海面上,乌云滚滚,雷鸣电闪,画出一丛丛多刺的金色的黑莓。

“孩子,这几天连鲨鱼也不好受啊。”

狂风怒吼,大雨倾盆。万丈高楼般的海浪忽起忽落。海岛连同岛上的古堡显得离开大陆越发遥远了。

“爸爸,要是这个岛散了架,把咱们抛到大海里,就更糟了……”

“大海会把咱们送到埃戈罗巴岛。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这么说,还有一个岛?”

“有个狱卒这么说的,大家都叫他‘葡萄牙人’。不过,照我看,除了那股蓝色的水流之外,啥也没有。我们这些山里人,无论怎么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大海是什么样子,就像这儿的人不知道什么是野兽。”

天气恶劣,编草帽很不顺手。没有太阳,手指头发僵,不灵活,似乎也被编进棕榈叶里。棕榈叶十分潮湿,编起草帽辫来十分吃力。

“孩子,这儿的老犯人都得了风湿病,”“负鼠”换了个话题说,“两手僵硬,手脚不听使唤。人一上岁数,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

暴风雨猛烈地拍击着海岸。古堡建造在一块巨石上,四周围着六七公尺高的石墙。经过几百年的风风雨雨,围墙越发显得坚实了。暴风雨中,围墙里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石基上有坚硬易碎的东西破裂的声音。风雨如晦,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尖叫。尖利的叫声不时被哨兵、士兵和站岗的犯人的嘈杂声盖住。士兵和犯人看见一条小船在急风暴雨中被撞得粉碎,翻倒在大海里。

船没有找到。一点消息也没有。大海在咆哮,犯人吓得缩成一团,显得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海浪巨斧似的猛劈下来,旋即沉入海底,真是惊天动地。泛着泡沫的浪峰一涌而起,好似公鸡斗架,有时一直拍溅到黑魆魆的无声的塔楼上。

漆黑的雨夜中,戈约·伊克父子睁大眼睛,惦念着同一件事情,想着那只被撞碎的小船。他们一直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忧虑和担心。到了半夜,他们反而更加清醒了,话也憋不住了。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好像一只不想叫的狗,叫了几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不是她,不会是她。她总该先给儿子戈约·伊克送衣服,然后才谈得上营救他出狱。

“只怕是同魔鬼订了契约的人……”“负鼠”戈约·伊克唔唔哝哝地说。

“不会的,爸爸,”小戈约·伊克沉默了一会儿才搭讪着说,“听说我后爹不受什么约束……”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有的名字很不好记。”

“他叫贝尼托·拉莫斯……”

“这么说,魔鬼把他放了?”

“是啊,把他放了……”

父子俩盖上被,说着说着睡觉了。“负鼠”戈约·伊克伸手抓住儿子的身体。这样,可以睡得踏实些。他们是同一家族的两代人。一个是老树,一个是幼苗。在狂风暴雨中,一个是粗大的树干,一个是柔嫩的枝条。

海港那边,“国王饭店”被海水弄得乱七八糟。蚊帐湿得往下滴水,活像一张张渔网。老板娘把目光盯在尼丘·阿吉诺身上。尼丘·阿吉诺感到她有话要说。但又不敢问,生怕说准了,话收不回来,变成真事。

堂娜还是不错眼地盯住尼丘先生。尼丘先生一句话也没说,匆匆地跑到楼上去。螺旋式的楼梯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响。他用手抓住被海水浸得黏糊糊的栏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推开比利时人的房门。屋里没有人,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那双拖鞋、一顶宽檐草帽。烛台上有半截蜡烛,还有几根火柴。尼丘先生两眼盯着这几件东西,迅速地估算了一下在他们主仆之间如何分掉这笔遗产。

没等堂娜问,尼丘先生就抢先说:

“他没在……”

“你看……”尼丘先生走进酒吧间,堂娜正站在柜台旁边背对着他,“我早知道了……暴风雨把他卷走了……”她一仰脖把酒杯里的酒喝干,“你看,你看……”

“有危险吗?”

“眼下没有了……”

堂娜急急忙忙地又斟满一杯白兰地,一口喝了下去。

“那就别难过了……”

“他上了船,就没有危险了。没上船,也没有危险了。听说那边山上有金矿,是上帝安排他去的。”

过了几天,小船在古堡脚下遇难的消息传到了“国王饭店”。这时候,暴风雨已经沿着加勒比海走远了。这一天,堂娜喝了整整一瓶白兰地。尼丘先生打开瓶盖,把酒给她送到卧室里。堂娜裸露着上半身躺在床上,活像一条上年岁的美人鱼。尼丘·阿吉诺进来的时候,向她问了声“好”,出去的时候说了声“再见”。可老板娘没有答理他。她似乎疯了,丝毫没有觉察出自己在陌生的男人面前袒胸露乳的样子。她十分坦然地用手抓住那对像海水泡过的可怜的乳房。尼丘先生把酒瓶和一只干净酒杯放在床头柜上。地上到处是美国香烟的烟屁股,散发着一股烟臭味。老板娘笼罩在一片烟雾中,没有看见尼丘先生,或者假装没有看见他。她只是伸出被尼古丁熏得焦黄的手指,让尼丘先生再递给她一支香烟。尼丘先生走出房门,侧耳听了听,只听见老板娘灌下白兰地,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听见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差点儿撞见在门口偷听的尼丘先生。尼丘先生赶紧离开屋门。走到栏杆旁边的时候,堂娜赶上了他。她没有看见尼丘先生,只是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用最下流的字眼诅咒、辱骂上帝。尼丘先生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大海掀起凹形海浪,好似人的耳朵。海浪把听到的谩骂带到上帝居住的地方。

第二天,“国王饭店”恢复了正常。暴风雨过去了。海岸上散落着成千上万条死鱼。大海里漂浮着被狂风连根拔起的大树。树干上挂满水草。有的根断枝残;有的带着树根,随着浪涛上下浮动,好似穿靴子的遇难者。

“太危险了……”尼丘先生对堂娜说。今天早晨,老板娘用胸衣遮住了昨天袒露的部分。

“把椰子切开,甭害怕……”

“切开了,怎么封口啊?……”

“用黑蜡呀,做爆竹用的黑蜡。椰子里灌上酒,拿出去一卖,我的钱就是这么赚来的。这几天,天气凉,把灌上酒的椰子卖给犯人,要多少钱他们给多少钱。你这么胆小怕事,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在生活里干什么事都得担风险……”堂娜说到这儿,想起了那只在古堡脚下的巨石上撞碎的小船,想起了船上的人,“……你不是想多攒点钱,把你老婆从井里捞出来吗?……凭你这份胆子,啥也干不成……财主的钱从哪儿来的?还不是他们胆子大,做生意,开工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别人腰包里往外掏钱。一个人手里集了好多钱,不坑害别人,办得到吗?……”

“天然的椰子汁清凉败火,大家都愿意喝,谁要买我这种椰子汁呢……暴风雨过后,去卖这种椰子……真是老娘儿们的主意!”

“你给监狱长带上点好处。带去一百比索,一进门就偷偷塞给他。然后,你就吆喝:‘买椰子!买椰子!……’犯人听了,全都明白……他们的眼睛里会流露出感激不尽的神情。你会明白的,这不光是一笔好生意,还是行善积德……”

果然,这笔椰子生意和椰子一样圆满。大家争先恐后购买加佐料的椰子。里面装的不是椰子汁,而是烧酒、甘蔗酒。甘蔗酒椰子价钱最贵。经过狂风暴雨,犯人感到身心不快,喝几口烧酒或甘蔗酒可以轻松一些。

多明哥·雷沃罗里奥买回一个甘蔗酒椰子,请伊克老哥一块喝两口。伊克来了。他说,还像上次喝那坛子酒一样,大家买着喝。上一回,两个人闹着玩似的你一口我一口互相买酒喝。闹到最后,一起锒铛入狱。“负鼠”把卖酒的故事讲给儿子听。“往少处说,一坛子酒也能倒出二百碗。多少总得洒点儿吧。一碗酒卖六比索,谁喝谁付现钱。甭管怎么说,一碗六比索,二百碗共计一千二百比索。等我们醒过来,被抓走的时候,一分钱也没落下。从我们身上只搜走了六比索。”小伙子听愣了,呆呆地瞅着他们。真见鬼!现在,他们又用甘蔗酒椰子做试验,喝一口付一个比索。老伊克先付给雷沃罗里奥一口酒的钱,给了他一比索。然后,雷沃罗里奥要伊克卖给他一口酒。他喝了一口,交出一比索——还是那个比索。就这样,一人喝了三口,把甘蔗酒喝完了。按说,酒喝完了,总共应该剩下六比索。可是两个人手里只有开始卖酒的时候付的那个比索。这可真成了变魔术了。现金交易,东西卖完了,没有一点收入,更甭说赚头了。

烈日炎炎。普埃托堡里,太阳好似熔化了的铅块。大大小小的老鼠、四脚蛇热得受不了,纷纷跑到沙土埂上和蜘蛛网似的草地上透透气。犯人们抓住老鼠、四脚蛇,把它们扔到海里喂鱼。眼看着老鼠、四脚蛇落到海水里,他们快活得放声大笑。蔚蓝的海水清澈见底,海底黑亮黑亮的,显得十分阴冷。

根据规定,守卫古堡的士兵不许随便消耗子弹,不能开枪打鲨鱼。咳!士兵们扣住扳机,手指一个劲发痒,巴不得放上一枪。只要枪法好,一枪准能打中一条鲨鱼。在热带的大海里,鲨鱼成群结队地来回游动。一条条好似小牛犊,摆动着彩虹般的大鱼鳍,龇着两排尖牙利齿。有两三个黑人囚犯闲得难受,脱光衣服,跳进海里,赤手空拳逗弄鲨鱼。他们像斗牛士似的纵身跳进大海这个竞技场。下海之前,从他们身上闻到一股干芥菜味。狱卒们说,这是死人的气味,闻着就叫人揪心。岛上最棒的射手守在一个塔楼里,端着顶上火的毛瑟枪。一有危险,立刻向鲨鱼射击。据说,几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海浪泡沫飞溅,岸上的人看不清海面。鲨鱼猛蹿上来,咬住一个黑人斗牛士,把他拖走了。这种场面真可谓气势磅礴,惊心动魄,充满神秘色彩,强烈地吸引着观众。有的人心惊肉跳,不知不觉地朝海里走去,最后竟然跌进水里。在别的场合,这种事一定会引得大家哄然大笑。可在这儿,人们实在笑不起来。他们聚精会神,死死盯住黑人与鲨鱼的生死搏斗。鲨鱼潜伏在黑沉沉的海水的暗影里。黑人猛地蹿到鲨鱼跟前,旋即躲开鲨鱼的攻击。真是身手不凡,活像一支火箭。只见他摆动手臂和两脚,激起阵阵浪花。鲨鱼紧追不舍,就是赶不上他。大鲨鱼笨拙地摆动着乌黑的身躯,在水里摇来摇去。黑人漆黑发亮的身体灵巧地前后游动。观众们紧张得一语不发。汗水从犯人的额头上滴下来,落到海滩上镜面似的水洼里,嗒嗒的声音清晰可闻。人和鲨鱼交错而过,几乎身体贴着身体发出噗噜噜、噗噜噜的声音。人们来不及思索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没容得他们笑一笑或咬咬牙,黑人晃动黑檀木般的身体,又避开了鲨鱼的攻击。鲨鱼没咬着黑人,显得很不甘心,迅疾地沉入海底,掀起一层泡沫。紧接着,把身体一侧,又翻了上来,在玻璃项圈似的旋涡中摇摇摆摆,人们似乎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

看完“斗鲨游戏”,军官、士兵和犯人又变得寡言少语。一个个哭丧着脸,露出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的人好像昏厥过去,耷拉着一只胳臂,瞪着木呆呆的眼睛。

叽叽喳喳的海鸟费力地扑棱着翅膀,懒洋洋地飞散开来。海鸟从半空中一头扎下来,将要擦着水面,一折身又飞向天边。飞鱼在海面上欢腾跳跃,好似石弹子在弹子台上跳动。

“爸爸……”有一天,天气晴朗,小戈约·伊克走到父亲身边说,“妈妈在那边……”

“上帝保佑,你告诉她我在这儿了?”

“告诉了……”

“上帝啊,瞧你干的好事……我不想让她知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她哭了……”

“你告诉她我看得见东西了吗?”

“没有。没告诉她。”

“我闭上眼,你拉着我的手带我走。”

“她以为你还是瞎子……”

玛丽娅·特贡还是满脸雀斑,直溜溜的黄头发里夹杂着不少白发。她闪到大门一旁,擦干眼泪,擤了擤鼻涕。她上年纪了,鼻子变得尖尖的。眼看着儿子和双目失明的老头慢慢走过来,两腿不由得在裙子底下一个劲打颤。

“负鼠”戈约·伊克假装看不见东西,径直走过来,好像要扑到她身上。快要撞到玛丽娅·特贡身上的时候,她略微向后退了退,抓住戈约·伊克的手,用审视的目光瞅着他。大滴眼泪在她眼眶里微微颤动着。

“你好吗?”过了一会儿,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呢?……”

“干吗把你抓来?”

“因为走私。我和一个老乡买了一坛子酒,打算拿到圣·克鲁斯集市上去卖。我们迷了路,遇上了麻烦。”

“你瞧,唉……我们呢,人家说你已经死了,说你不在人世了,是吧,孩子?你在这儿呆了好久了吗?……”

“那是在……”

“好久以前?……”

“两年以前。判了我三年……”

“天哪!”

“你呢,玛丽娅·特贡,你好吗?……你改嫁了……”

“是啊,小戈约已经告诉你了。听说你去世了,人家劝我朝前走一步。孩子们不能没有爸爸。没有男人,女人就是没脚的螃蟹。人要人帮,亏得上帝保佑,结果还算不错。至少他待孩子们还不错。我撇下你……”

戈约·伊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眼睛睁得大大的,玛丽娅·特贡虽然在想心事,还是看出来他那副眼珠洁净多了,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你听我说完。正好孩子在跟前,咱们好好扯一扯。我撇下你,不是我不爱你。你想啊,要是我跟你一直呆到现在,怕又要有十个孩子了吧。不行啊!为了你,为了孩子们,也为了我自己,我只好带着孩子走。没有我,这些吃奶的孩子怎么办呢?你又瞧不见东西……”

“跟你现在的丈夫没生孩子吗?……”

“没有。听一位算命先生说,法师在这个废物身上做了法,弄得他不能生儿育女。听说,有一回屠杀印第安人,他参加了。我也说不清。法师念动咒语,把他身子掏空了。”

“要是我能看见东西,你会爱我吗?”

“也许……可你就不会爱我了。我长得难看,丑极了。还是让孩子讲给你听吧,虽然俗话说:‘儿不嫌娘丑。’”

“妈妈,”小戈约笑着插进来说,“你仔细看看爸爸……”

“从打他走过来,我就瞧出来了。可我一直假装没看出来。刚才你装着看不见,冲我扑过来,老头子,我知道你是想要抱住我。”

“负鼠”睁开双眼。两个人迟疑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转过来,碰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着目光。

“你真的不瞎了,太好了……”玛丽娅·特贡激动地紧紧抓住一块手帕。

“唉,直到今儿个,我这双眼睛才算用上。我要这双眼睛,还不就是想看看你。我到处找你……为了找你,什么地方我没跑过?……我本来想,凭眼睛我认不出你来,只能靠听。我当上了货郎,每到一个地方,碰上女人,我就跟她搭搭话……”

“听声音你能认出我来吗?”

“我想,不行……”

“这么些年了,人的声音都变了。至少我听你说话,戈约·伊克,觉得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觉得你的声音也变了。从前你说话不是这样,玛丽娅·特贡……”

“负鼠”戈约·伊克把多明哥·雷沃罗里奥叫过来,让他认识认识玛丽娅·特贡。

“你过来,老弟……”

“我们俩喝了一坛子酒,他成了我的老哥!”雷沃罗里奥兴高采烈地说,“大姐,他跟我一样没出息,您别以为……”

“我该是你的老嫂子……”

“没错,是我的老嫂子……”

“咳!大不了是一坛子酒的交情,”“负鼠”戈约·伊克听见这句话心里不大舒服,就插进来说,“她算不上是你的老嫂子,老弟,只能算是干嫂子。”

“好吧,好吧,那你就是我的干哥哥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黄昏时分,海是蓝的,天是蓝的。晚霞中,棕榈树显得庄严肃穆。远处,一只又一只小船滑过绛紫色的地平线。夜幕降临之前,景色迷离,莽莽苍苍。晶莹的深邃的海水静悄悄的,周围的气氛越发显得神奇诡谲。

三个人说了又说,讲了又讲,把心里话全都倒了出来。从古堡逃跑实在太危险。小伊克打消了越狱的念头。

在和儿子告别的时候,老太婆两颊一个劲发颤,眼皮不住抖动,差一点哭出声来。她强忍住眼泪,不愿惹他们伤心。玛丽娅·特贡慌乱不安地用手擦了擦鼻子和脸上的雀斑。心里难过,嘴巴也扭歪了,脖子上青筋暴突,干瘪的胸脯起伏不停。她转过身来,把头扑在儿子的肩上。她说,还要再来。幸好这次带来点东西。一共有六口猪。明天宰了猪,卖出去,再来看他们。她是心里这样想呢,还是嘴里说出来了呢?

尼丘·阿吉诺拿着堂娜给他的怀表,走到玛丽娅·特贡跟前,告诉她该回陆地去了。尼丘先生拿着东西,玛丽娅·特贡满腹忧愁,两个人一起上了船。船夫划动木桨。晚风冷飕飕的,吹散了从陆地上飘来的热气。黑色的棕榈环绕着宁静的海湾。浓黄的海水腾起层层细浪,好似一池金黄色的松节油。

玛丽娅·特贡沉默不语,脸上挂着泪痕。她温柔和善,但是表情并不招人喜欢。尼丘·阿吉诺问道:

“您估摸着,小猪能卖上什么价钱?”

“那得看了。要是玉米不涨价,兴许能赚几个。今年猪的价码看涨。起码我们那个地方还可以。”

船夫“胡利安蒂科”不住地划啊划的。他的头发朝上梳着,脑袋上仿佛长出一座小山头。海湾里一片漆黑,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他那双饥饿的圣婴般的眼睛。

尼丘·阿吉诺无意中在古堡里听到伊克和雷沃罗里奥谈话,知道这个女人是……打一上船,他就想着这件事,突然他愣头愣脑地问道: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玛丽娅·特贡吗?”

“请您……”听了这句话,她很不安,但还是很客气地说,“干吗说‘大名鼎鼎’呢?”

“就是因为那块石头,那座山峰,还有那些叫‘特贡娜’的女人……”圣·米盖尔·阿卡坦的邮差连忙说。自从不当邮差以后,他便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变得一钱不值。眼下,只是“国王饭店”老板娘的帮手,她的情夫。

“您也知道那块石头的故事?那……有人说那块石头是我。可您看,石头在那边,我在这儿……”

尼丘先生和玛丽娅·特贡一起在海上航行。在这儿,人们看到的是他的本来面目——一个可怜的穷人。与此同时,他又陪着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走到玛丽娅·特贡峰。在那儿,他的面目是一只野狼。梅花鹿和野狼挺着硬毛,冲破层层浓雾,在那块巨石周围松软的土地上转来转去。在死寂的燧石洞里,它们见到了“无敌勇士”们。然后,走出金碧辉煌的山洞,来到玛丽娅·特贡峰。一路上,不停地交谈着。只有不住地说话,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才不会消散在山峰上的白雾当中,才不会被死神抓走。只有不住地说话,野狼-邮差才不会消失在炎热的湛蓝的大海中。此时此刻,他的人形正在海上航行。如果他们不说话,库兰德罗-梅花鹿就会化作一团白雾,而野狼-邮差就会失去兽形,完全恢复人形,和玛丽娅·特贡一起在大海上航行。

小船一颠一颠的,船上的人好像不停地在磕头行礼。码头越来越近了。码头上瘴气弥漫,臭气烘烘。海水里尽是油污和垃圾。

玛丽娅·特贡解释说,她本来不姓特贡。她原姓萨卡通。尼丘先生——再说一遍,他一面现出人形,和玛丽娅·特贡在海上航行;一面又现出狼形,和库兰德罗一起在玛丽娅·特贡峰上走动——突然嗥叫一声,说:“我知道,你不是玛丽娅·特贡!你是玛丽娅·萨卡通,萨卡通,萨卡通……!”

此时,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和尼丘先生靠得很近,两个人在大雾迷漫的山顶上走来走去。库兰德罗-梅花鹿把鹿嘴凑到野狼的粗硬的耳朵上说:

“野狼啊,野狼山上的野狼!未卜先知,并非易事。你要多走多看,多听多想。多吃鹌鹑肉,多嚼古巴糖。你看,绿草绿树,鸟儿飞翔。你听,鸟儿歌唱,多么甜蜜。待到太阳当头照,你自能未卜先知。”库兰德罗-梅花鹿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你说你看见了玛丽娅·特贡,说她似乎就坐在你的对面。其实,她也不姓萨卡通,所以她才活到今天。萨卡通全家人被害的时候,她只有几个月。她要是萨卡通家里的人,也难逃一刀之苦。那时候,山里来了一帮种玉米的人。他们种玉米不是为了自己吃,也不是为了养活家里人,而是把玉米卖给别人,一心想发横财。这好比是男人让女人怀孕,然后出卖儿子的肉体,出卖家族的血液。加斯巴尔·伊龙跟这些种玉米的人开战了。开药铺的萨卡通配制了一种毒药,他明知毒药厉害,还是把毒药卖出去,打败了‘无敌勇士’加斯巴尔·伊龙。到后来,特贡家的大妈中了蛐蛐咒,不住地打嗝。七戒梅花鹿,也就是我,假借卡利斯特罗·特贡之口下令把萨卡通全家人斩尽杀绝。干吗要杀死他们?因为他们是开药铺的老萨卡通的子孙。唉,到头来,那些种玉米的人还是穷得要命,穿的还是破衣烂衫,风一吹滴哩嗒啷,好像树叶子。他们的两手乌黑乌黑的。一个个好像满身癣斑的螃蟹,好像在洞里呆长了身上发白的黑螃蟹。”

“她不是玛丽娅·特贡,又不是玛丽娅·萨卡通。那么,这块石头又是谁呢,梅花鹿?……”

猛然间,尼丘先生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淹没在海浪的呼啸声中。紧接着他又觉得自己回到山顶,听见库兰德罗说:“这块石头里藏着雨神玛丽娅的灵魂。”

“快了,快了,雨神玛丽娅就要站起来了!”

库兰德罗张开两臂,摸了摸石头。石头马上现出玛丽娅的人形,库兰德罗也现出人形。随后化作一股青烟,悄悄地消散了。

那雨神玛丽娅就是彼欧霍莎·格朗德。在加斯巴尔·伊龙的宿营地举行的最后那次晚宴上,她逃跑了,一溜烟似的逃跑了,逃脱了死神的魔掌!她背着‘无敌勇士’加斯巴尔的儿子逃到这里,在天地之间僵住不动了!玛丽娅就是雨神!彼欧霍莎·格朗德就是雨神!她身体轻飘飘的好似行云,甩动着浓黑的长发。她背上背的是伊龙大地的主人加斯巴尔·伊龙的儿子。她背上背的是伊龙大地的玉米。快了,快了,她就要在天地之间站立起来了!”

* * *

(1) 即德国的巴伐利亚州。

(2) 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牛怪。

(3) 英语mister:“先生”。

(4) 霍夫曼(1776—1822),德国作家。

(5) 居住在危地马拉西部地区的印第安人。

(6) 拉丁语:“千里之堤,毁于蝼蚁。”

(7) 中美洲人喝的一种饮料,成分有牛奶、酒、鸡蛋和白糖。

(8) 西班牙城市,出产著名的葡萄酒。

(9) 古代美洲印第安人善用黑曜石制作斧子、刀子、箭镞。

(10) 特贡,原文为Tecún。

(11) 一种用金属制成的卵形乐器。

(12) 直译为“站稳了”。

(13) 即特立尼达。

(14) 即伊拉里奥。

(15) 英语:“现金”。

(16) 英语:“货币”。

(17) 墨西哥六月到十一月间的一种南来大风。

(18) 拉丁文:“独特的”。

(19) 中世纪欧洲人称阿拉伯人为“萨拉逊人”。

(20) 拉丁语:“我是罪人”。

(21) 拉丁语:“我的过失”。

(22) 克洛维(481—511年),法兰克的一个部落酋长。496年率领三千亲兵接受罗马教会的洗礼。

(23) 即圣·洛伦索·德尔·埃斯科里亚尔,西班牙著名的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