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美丽的金色晨光唤醒了玛丽·郝雷。她朝丈夫翻过身,看到他用双手小指扯住嘴巴,朝她做了个青蛙嘴的鬼样子。

“傻样儿!”她道,“你很有逗乐天赋,伊森。”

“哎喂,毛西鼠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是不是一睡醒就这么傻?”

“一年之计在一日。一日之计在于晨。”

“我猜你醒来就是这傻样。你记得今天是‘美好礼拜五’耶稣受难节吧?”

他漫不经心地应道:“下流的罗马人要列队朝拜耶稣的受难地各各他了。”

“不要亵渎圣灵。马鲁洛会让你十一点打烊?”

“亲爱的小花朵——马鲁洛是个天主教徒,又是个意大利佬。他可能都不会出现。等死刑执行完,我中午就打烊。”

“这是清教徒[1]腔调。这样说不好。”

“胡说,小瓢虫。我妈妈的家族就是这么说的,这是海盗腔调。你自己明白,那本来就是行刑。”

“他们不是海盗,是捕鲸人。你自己说的。你说他们有那个,你叫什么来着,‘大陆会议’[2]签发的文书。”

“那些挨他们炮火的船就把他们当成海盗,就像那些罗马大兵们认为那就是在行刑。”

“我招你生气了。我更喜欢你傻一点。”

“我是傻。大家知道的。”

“你总把我弄糊涂。你有任何权利自豪的——清教徒祖先和捕鲸船长在一个家族合而为一。”

“是吗?”

“什么意思?”

“我那伟大的先祖会不会感到自豪?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后代是个该死的杂货店伙计,而且这家该死的意大利佬杂货店所在的镇子还曾是他们的产业。”

“你不是店员。你更像经理,管账、存钱,还订货。”

“对。我还扫地、倒垃圾,对马鲁洛卑躬屈膝。我要是只该死的猫,我还会给马鲁洛抓老鼠。”

玛丽张开胳膊抱住他。“还是傻点好,”她道,“请别在耶稣受难节说这些骂人话。我真的爱你。”

“好吧,”伊森顿了顿道,“大家都这么说。别以为这样就可以任由你一丝不挂地和已婚男士躺在一起。”

“我本想跟你说说孩子的事情。”

“他们坐牢了?”

“你又开始发傻了。如果他们自己跟你说,可能更好一点。”

“那你为什么不……”

“玛姬·杨—亨特今天还要来给我算算。”

“像核算账簿那样?谁是玛姬·杨—亨特,她是干什么的,让所有男人吃了迷魂汤……”

“你知道,假如我吃醋,我的意思是人们说一个男人故意不留心漂亮姑娘,他就是装的……”

“呵,那一位。姑娘?她都有两任丈夫了。”

“第二位已过世了。”

“我想吃早餐了。你相信那种鬼话?”

“玛姬用纸牌推算出了大哥的事情。照她说,某个亲近之人。”

“我的某位亲近之人要挨踢了,要是她还不去填饱……”

“我马上……鸡蛋怎么样?”

“行吧。大家为啥要把耶稣受难日叫作‘美好礼拜五’[3]?美好在哪里?”

“哎呀!你这个人!”玛丽道,“你总是爱开玩笑。”

咖啡煮好了,鸡蛋也放在了碗里,旁边还有烤面包片。伊森·艾伦·郝雷轻快地走到窗边餐桌。

“好极了,”他说,“大家为啥要把今天叫作‘美好礼拜五’?”

“春天呗。”玛丽从炉子那边应道。

“春天的礼拜五?”

“春困吧。孩子们起床了吗?”

“不太可能。懒惰的小混蛋。我们去把他们叫起来,抽一顿鞭子。”

“你发傻的时候,讲的都是胡话。十二点到三点你能回家吗?”

“不行。”

“为啥?”

“幽会女人呀。偷偷放她们进去。也许就是那个玛姬。”

“喂,伊森!不要这样讲话。玛姬是我们的好朋友。她会把身上的衬衫脱给你穿。[4]”

“是吗?她从哪儿弄的衬衫?”

“又是清教徒腔调。”

“我打赌我们有亲戚关系。她有海盗血统。”

“啊!你又开始傻了。给你单子。”她把单子塞进伊森胸前的口袋。“看起来挺多的。不过这是复活节周末。别忘了——两打鸡蛋,千万别忘了。你要迟到了。”

“我知道。会让马鲁洛丢掉一两单小生意的。为什么要两打?”

“染彩蛋啊。艾伦和玛丽·艾琳特意要求的。你最好出发吧。”

“好的,花大姐,但我就不能上去把艾伦和玛丽·艾琳狠狠揍一顿?”

“你把他们宠坏了,伊。你晓得自己老宠着他们。”

“再见,啊,国家大航船。”他边说边在身后“砰”地关上纱门,踏入清晨生意盎然的金色阳光中。

伊森回头瞅了瞅这栋漂亮的老房子,他父亲的房子,也是他曾祖父的房子,刷着白漆,前门顶上是扇形窗,屋顶上是亚当风格[5]的装饰和天台。房子坐落在郁郁葱葱的花园深处,四周是百年丁香。丁香树浓密茂盛,和人的腰一样粗,满树花苞。榆树街上的榆树顶梢交叉在一起,新长出嫩黄的叶子。太阳刚离开银行大楼,照得银色燃气塔闪闪发光,把老港口的海藻和咸盐气味也逗引出来了。

早晨的榆树街上只有一个身影,那就是银行家贝克先生的猎犬,叫红贝克,是一种红色赛特犬。它大摇大摆地走着,偶尔停下嗅嗅榆树树干上轮船公司的乘客名单。

“早上好,先生。我叫伊森·艾伦·郝雷。我见过你撒尿。”

听到了这声招呼,红贝克停下来,慢慢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

伊森道:“我刚才在看我的房子。过去他们可真懂盖房子啊。”

红贝克昂起头,用后足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肋骨。

“为什么不盖呢?他们有的是钱。从七大洋弄来鲸鱼油,还弄来鲸脑。你知道鲸脑是什么东西吗?”

红贝克发出一声哀号。

“我看你不懂。一种来自抹香鲸头腔的轻油,散发着美妙的玫瑰气息。狗儿,去读读《白鲸》[6]。这是我给你的建议。”

赛特猎犬抬起腿,把它们搭在排水沟旁的铸铁拴马桩上。

转身走开时,伊森又回头道:“写篇读书报告。你能教我儿子呢。连鲸脑这个词他都不会拼,更别提任何其他词了。”

榆树街转弯并入高街的拐角,离伊森·艾伦·郝雷的老房子两个街区远。第一个街区刚走到一半,一群无事生非的英国麻雀在埃尔加家刚返青的草坪上斗架。它们绝不是在嬉戏,而是恶狠狠地翻滚、乱叨、啄眼,嘈杂一团,根本没注意伊森的到来。他驻足观望这场战斗。

“小窝里的鸟都能合得来,”他说,“凭什么我们人就合不来?看,这儿有堆马粪堵住嘴了吧。你们这帮孩子大清早就不安生。你们这群狗杂种,还曾招圣弗朗西斯待见呢。去你的!”他冲过去,拿脚乱踢。麻雀飞起,翅膀发出低低的扑棱声,愤怒地抗议着,发出的声音像门在嘎吱作响。“我来告诉你们吧,”伊森在后面说道,“正午太阳会变暗,大地会一片黑暗,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怕了。”他回到人行道,继续往前走。

第二街区的菲利普老屋现在是寄宿公寓。乔伊·莫菲,第一国家银行的出纳员,从前门出来。他剔着牙,整理了一下身上穿的花格呢马甲,朝伊森招呼道:“你好。”他接着说:“我刚想着去拜访你呢,郝雷先生。”

“他们为什么把今天称作‘美好礼拜五’?”

“这来自拉丁语,”乔伊道,“什么美好、美妙、美丽,无非都是糟透了。”

乔伊看起来像匹马,笑起来也像,张开长长的上嘴唇,露出硕大的方牙齿。约瑟夫·帕特里克·莫菲,或者叫乔伊·莫菲,或者小伙儿乔伊,又或者“小莫”,来到新湾镇不过几年,却很受欢迎。他爱开玩笑,讲笑话时却像扑克玩家一样面无表情,但别人的笑话,不管是不是听过,他都会嘶嘶发笑。莫菲,一个聪明人,从黑手党到蒙巴顿[7],无论什么事、什么人他都知道内部消息,但他说的时候爱用升调,几乎像在发问。这让他的话听起来没有自作聪明的味道,也让听众觉得自己参与了进去,从而当作自己的故事去转述。乔伊是个怪有趣的捣蛋鬼,还是位赌徒,但没人见过他下注;他还是一个优秀记账员,一个出色的银行出纳。贝克先生,第一银行行长,对乔伊完全信赖,让这位出纳员担任大部分工作。莫菲与每个人都很熟,却从不直呼其名。伊森是郝雷先生。玛姬·杨—亨特对乔伊来说是杨—亨特太太,即使有闲话说他与她有床笫之欢。他没有家庭,没有社会关系,住在菲利普老屋带有独立浴室的两室公寓里,大部分伙食在前桅烧烤餐厅&酒吧解决。他的银行过往记录为贝克先生和担保公司所掌握,而这也很清白。但乔伊那小子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时很有一套,往往让你怀疑那些事就发生在乔伊自己身上,若真是如此,他可太老到了。他不爱抢功,这让大家更喜欢他了。他的指甲一直都很干净,衣着得体利索,衬衫总是整洁干净,皮鞋锃亮。

两人一起从榆树街走向高街。

“我总想问你,你和郝雷舰队司令是一家?”

“你不是指郝赛舰队司令吧?”伊森问道,“我们家有很多船长,但从未听说过有舰队司令。”

“听说你爷爷是捕鲸船长。在我脑子里就觉得大概和舰队司令有关。”

“像咱们这类小镇总有一些神话传说,”伊森说,“比如他们说我父亲家族的人很久以前做过海盗,我母亲的家族则是乘五月花号来的。”

“伊桑·艾伦[8],”乔伊道,“老天!你和他也是亲戚?”

“也许。可能吧,”伊森道,“天真好!没见过比这更好的天吧?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哦,对。我想你十二点到三点会关门。你能在十一点半左右给我做两个三明治吗?我会跑过来取的。再来一瓶牛奶。”

“银行不休息?”

“银行休息。我不休息。小乔伊总得在那儿,和账簿拴在一起。像现在这个大周末——每个人和他们的狗都要来兑支票。”

“我从未想到这一点。”伊森道。

“哦,肯定是这样的。复活节、纪念日、独立日、劳动日,都是长周末。如果我想抢银行,我会选在长周末前。所有的钱都摆出来了,等着兑取。”

“你被抢过,乔伊?”

“没有。但我有个朋友被抢过两次。”

“他怎么说的?”

“说他很害怕,只能服从指令,躺在地板上,让劫匪为所欲为。说钱上过保险,他却没上过,他比不上钱。”

“我一打烊就给你送三明治。我会敲后门。你要哪种?”

“不用麻烦,郝雷先生。我穿过巷子就溜过来了——黑麦面包放上一片火腿、一片奶酪,生菜和蛋黄酱,再加一瓶牛奶和一罐可乐。”

“放些美味的萨拉米香肠——这是马鲁洛的腔调。”

“不了,谢谢。这位黑手党光杆司令怎么样了?”

“挺好的,我觉得。”

“嗯。即使你不喜欢意大利佬,你也得佩服他一个人从手推车开始累积起所有的财富。他很精明。大家不知道他到底攒了多少钱。可能我不该说这个。银行职员不能透露的。”

“你没透露啊。”

他们来到榆树街拐进高街的街角。两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转身看看老海湾酒店的粉砖和剥落的灰泥,如今那儿正在拆迁,要为新伍尔沃斯大厦腾地方。清晨,黄色推土车和摆动着落锤的大型吊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好像伺立等候的猛兽。

“我过去常想做这个,”乔伊道,“摆动钢球撞击,看一堵墙倒下。”

“我在法国看够了坍塌。”伊森道。

“对呀!你的名字在码头旁的石碑上呢。”

“他们有没有抓住抢劫你朋友的劫匪?”伊森敢肯定那位所谓的朋友就是乔伊自己。任何人都会这么想。

“哦,抓住了。抓他们就像逮老鼠。还好劫匪不聪明。若乔伊好小子写本怎样抢劫银行的书,警察恐怕谁也抓不住。”

伊森大笑。“你怎么知道这个?”

“我有途径,郝雷先生。我读报纸呀。我以前和一位警察很熟悉。你想听两美元价值的讲座吗?”

“就值六分钱。我要开店营业了。”

“女士们,先生们,”乔伊说,“今早我在这儿——不,瞧啊!他们怎样抓住银行劫匪的?第一——档案,以前被捕过。第二——分赃打架,有人会漏出去。第三——女人。别忘了女人,这也和第四相关——她们要花这笔钱。留意新冒出来的挥金如土的人,你就能逮到他们。”

“那么你的方法是什么,教授,先生?”

“简单得像袜子一样。任何事都是相反的。如果你曾被抓捕过或被登记在案,绝不能去抢银行。不要同伙——单干,别告诉任何一个人。忘掉女人。不要挥霍。把钱存起来,也许存个几年。然后,当你有正当理由拥有一些钱的时候,再把这笔钱每次拿出一小部分去投资。别挥霍。”

“要是劫匪被认出来怎么办?”

“如果他蒙着脸不讲话,谁能认出他?你有没有读过证人们的证词?他们都是傻瓜。我的警察朋友说有时他们把他安插在嫌犯辨认的队列中,他总是一而再地被挑出来。有人赌咒发誓说他确实干过某事。这是六分钱的,谢谢。”

伊森手插在口袋里。“我得欠着你了。”

“那我就用你的三明治抵债。”乔伊说。

两人穿过高街,到马路对面,拐进一条巷子。第一国民银行的后门在巷子里乔伊这边,他进去了。伊森打开他那边马鲁洛水果杂货店朝巷子的大门。“火腿和奶酪?”他叫道。

“放在黑麦面包上——还有生菜和蛋黄酱。”

些许光线,被布满灰尘的铁栏杆窗户减去了光芒,从狭窄的巷子照进储藏室。伊森在微弱的光线中停顿了片刻。高及天花板的货架上,摞满了硬纸箱和木盒子,里面装着罐头水果、蔬菜、鱼、加工过的肉类和奶酪。四处弥漫着面粉、干豆和豌豆的种子气息,混合着盒装麦片发出的纸墨味儿、火腿和培根烟熏味、后门口银色垃圾桶里卷心菜碎叶、生菜和甜菜头发酵的味道。伊森用鼻子嗅嗅是否有老鼠。他没有闻到老鼠的霉臭味,就重新打开巷子里的门,把盖上盖子的垃圾桶滚进巷子。一只灰猫窜了进来,他把猫赶跑了。

“不,你不能吃,”伊森对猫说,“老鼠才是猫的食物,可你却啃香肠。走开!听到没有,走开[9]!”猫蹲在那儿,舔着蜷曲的粉色爪子。但听到第二声“走开”时,它拼命逃走,翻过银行后面的木栅栏。“那一定是个神奇的字眼。”伊森大声道。他回到储藏室,从身后关上门。

然后穿过灰扑扑的房间,伊森来到杂货店的双开式弹簧门前,他听到细细的渗水声从卫生间的小房间传来。打开胶合板房门,他扭开灯,冲了冲马桶。接着他推开那扇在玻璃猫眼上蒙着铁丝网的大门,把门住,用脚尖把木片踢进去,紧紧塞牢。

前面大橱窗上的遮阳帘垂了下来,店里绿莹莹的。高及天花板的货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闪闪发光的罐装和玻璃瓶装的食物,这是一个为胃部设计的图书馆。店里的一边是柜台、收银机、袋子、绳子和冷柜,闪耀着不锈钢与白搪瓷的亮光,里面的压缩机在窃窃私语。伊森按下一个开关,让冷冻肉片、奶酪、香肠、肋骨肉、牛排,还有鱼,都淹没在森森的淡蓝氖灯光线中。一束教堂反射的光芒布满整个商店,那是一束类似沙特尔大教堂发散的教堂之光。伊森停下来欣赏着:西红柿罐头排成的管风琴,芥末和橄榄组成的小礼拜堂,以及上百个装沙丁鱼的椭圆坟墓。

“Unimum et unimorum,”他用拉丁文的鼻音吟诵着,“Uni unimouse quod unibug in omnem unim, domine[10]——阿门。”他唱道。他能听到妻子的评价:“这样真傻,而且还会伤害别人的感情。你不能到处干这种伤害感情的事。”

一个杂货店——马鲁洛食品杂货店——的职员,一个有老婆和一双可爱儿女的男人。他何时独处?何时能独处?白天应付顾客,晚上应付老婆孩子;夜里有老婆,白天有顾客,晚上有老婆孩子。“卫生间——那时能独处。”伊森大声说道。就在这一刻,在我打开水阀之前。啊!那段昏暗、充满异味、臭烘烘、傻乎乎的时光——邋遢又可爱的时光。“现在我能伤害谁的感情,小甜脚?”他问妻子,“这儿没有别人,也没有别人的感情,只有我和我的Unimum et unimorum——直到我打开那扇该死的前门。”

从收银台旁边柜台后的抽屉里,伊森取出一条干净的围裙,展开,整理好带子,束在瘦细的腰间,带子绕了一圈放在腰后。他双手伸到身后,摸索着打了个活结。

围裙长长的,垂在他的小腿中央。他抬起右手,拢成杯口状,掌心朝外,大声喊道:“听着,你们这些梨罐头、酸黄瓜和辣泡菜,‘天一亮,老人、大教士和抄书吏集合起来,领他到市政厅——’[11]天一亮,流氓混蛋都早早去干活,是不是?他们绝不浪费一丁点时间。现在让我们瞧。‘大概第六小时了。’——可能十二点了——‘黑暗笼罩了整个地球,直到第九个小时。太阳被遮蔽了。’此刻我怎么知道的?敬爱的上帝,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死——时间长得可怕。”伊森垂下手,望了望拥挤的货架,好像它们会回应他。“你此刻不用和我说话,玛丽,我的小面团。你是耶路撒冷的女儿之一吗?‘别为我哭泣,’他道,‘为你们自己还有孩子们哭吧……因为如果它们在绿树上做这些事情,在干枯的树上又做些什么?’逗死我了。黛伯拉姑婆产生的影响比她自己知道的要多。现在还没到第六个小时——还没到。”

伊森拉起大橱窗上的绿色遮阳帘,叫道:“进来吧,白天,”然后打开前门的锁,“进来吧,世界。”他晃晃铁栅栏门,抽掉门闩,打开门。一如既往,上午的阳光柔柔地洒在人行道上,四月的太阳在高街和海湾的交接处冉冉升起。伊森回到卫生间取了一把笤帚,扫起了人行道。

一天,漫长的一天,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千变万化的。它的变化不仅仅体现在光线升到极度的强烈再转弱,而且还在本质和情绪、音调和意义之上。它能因一千个季节因素而面目全非,炎热或寒冷、平静或多风,受气息、滋味、冰或草的质地、花蕾叶子或带着刺青的裸露四肢的侵扰。正如一天在变化,它的属民臭虫、鸟儿、猫、狗、蝴蝶和人类也随之变化。

对于伊森·艾伦·郝雷来说,安静、暗淡、属于自己的一天已经结束。这个有节拍地清扫着人行道的男人不再是那个对着罐头食物说教、念叨unimum unimorum的人,甚至不是一个傻瓜。他把烟头、口香糖包装纸、花树上掉下的萼片,还有随笤帚飞舞的尘土聚拢在一起,把废弃的落叶推到排水沟旁,等待镇上的工人开着银色卡车过来。

贝克先生踱着步子从枫树街的家里往第一国家银行的长方形红砖廊柱大厅走去。尽管他的步伐不够整齐,但是谁会知道他守的是老规矩,小心翼翼,总怕应了那句“脚踩裂缝,母亲背痛”?

“早上好,贝克先生!”伊森说着停下扫帚,避免把灰弄到银行家整洁的哔叽裤子上。

“早上好,伊森。早晨真舒服啊。”

“真舒服,”伊森道,“春天来了,贝克先生。土拨鼠又对了一回。”

“嗯,又对了一回,”贝克先生停了一下,“我还想着和你谈谈呢,伊森。你老婆按照她兄弟的遗嘱,分到的钱——五千多,对吧?”

“税后六千五。”伊森道。

“噢,它一直存在银行。应该去投资。我要和你谈谈这个。你们的钱应该运转起来。”

“六千五百美元干不了啥,先生。它只能放在那儿应应急。”

“我从不让钱闲着,伊森。”

“唔,闲着也尽了它的本分啊——侍立等候[12]。”

银行家的声音冷冷的。“我不明白。”他的音调变化说明他不仅明白,而且觉得愚蠢。他的话在伊森听来有些尖刻,而这种尖刻催生出一个谎话。

笤帚在人行道上划出一条精致的曲线。“是这么回事,先生。如果我要出什么事,那笔钱是玛丽临时的安全保障金。”

“那你应该用其中一部分来为你的生命投保。”

“但这只是临时的,先生。那笔钱是玛丽大哥的遗产。她妈妈还活着。她可能会活好多年。”

“我明白。老人是个负担。”

“他们还守着钱。”伊森编着谎话,同时瞥了一眼贝克先生的脸,他看到从银行家的衣领下,脖子颜色慢慢有了改变。“你知道的,先生,要是我把玛丽的钱用去投资了,我会赔的,就像我赔了自己的钱,就像我父亲赔了那一大笔钱。”

“这谁也改变不了,就像水在桥下,伊森——这谁也改变不了,就像水在桥下。我知道你倒霉过。但时代在变化,新机遇出现了。”

“我的机遇已经过去了,贝克先生,过去我的机会可是比理智多。别忘了战后这家店铺是我的。当时我不得不卖了半个街区的房产来备货——这是我们家最后的商产。”

“我知道,伊森。我是你的银行经理。我像你的医生了解你的脉搏一样了解你的生意。”

“您肯定了解。不到两年时间,我就他妈的几乎破产了。除了房子,不得不把所有的东西都卖了还债。”

“也不都是你的责任。刚退役回来……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别忘了你遭遇了经济大萧条,不过我们叫它经济不景气。一些很有经验的商人都破产了。”

“我也破产了。历史上第一次一个姓郝雷的成了意大利佬杂货店的伙计。”

“这就是我不理解的,伊森。任何人都会破产。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一直处在破产的状态,你可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家庭和背景都不错的人。这种状态不该一直存在,除非你的血液里没有了勇气。是什么把你打倒的,伊森?什么让你总翻不了身?”

伊森愤怒地想回驳——您当然不懂;您从未经受过——但他绕着圈儿把口香糖包装纸和烟头扫成一个金字塔,然后把金字塔推到排水沟那里。“人不会被打倒的,我是说他们会在大事情上反击。杀死他们的是心灰意冷;他们陷进失败不可自拔。他们一点点变得恐惧。我就很恐惧。长岛灯业公司要切断电灯。我老婆需要衣服。我的孩子——要鞋子、要娱乐。假设他们不能受教育?每月账单、看医生、看牙、切扁桃体,想想要是我病了,不能扫这条该死的人行道?您当然不懂了。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它磨光了你的勇气。除了下个月要付的冰箱钱款,我什么也想不了。我恨这份工作,又怕失去它。您怎么能明白这一点?”

“玛丽的母亲怎么样?”

“我跟您说过。她守着钱。她会守着钱死去的。”

“我原先不知道。我以为玛丽娘家很穷。但我知道你生病时需要药,可能还需要手术或电击治疗。过去大家胆子都很大,你知道的,他们不会让自己一点点被死亡啃噬。如今时代变了。有些机遇我们的祖先做梦都想不到。这些机遇让外国人攫取了。外国人把我们接管了。醒醒吧,伊森。”

“冰箱怎么办?”

“不得已的时候,只能任它去了。”

“玛丽和孩子们怎么办?”

“暂时忘掉他们。如果你能爬出那个洞,他们会更喜欢你。光担心他们并帮不了他们。”

“那么玛丽的钱呢?”

“实在不行,只能赔掉,但要敢于冒险。有人关照,再加上好的建议,你不会赔掉的。冒险不是赔钱。人要计算风险,这样他们就不会赔。我要提醒你,伊森。你在让老郝雷船长慢慢被人忘却。你该为他的声名做点事。为什么?他和我爸爸共同拥有美人阿黛尔号,那是捕鲸业最后建造的最棒的船之一。振作起来,伊森。你欠美人阿黛尔号一些东西,你得用勇气来偿还。去他的金融公司。”

伊森用扫帚头把一张不听话的玻璃纸轻轻弄到排水沟边,柔声道:“美人阿黛尔号烧到吃水线那里了,先生。”

“我知道这回事,但那会阻止我们吗?不会。”

“她有保险。”

“她当然有保险。”

“嗯,我没有保险。我只救下了房子,其他都没了。”

“你得忘了那一切。你总在想着过去。你得积攒一点勇气,一点胆量。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应该把玛丽的钱拿来投资。我会尽力帮助你的,伊森。”

“谢谢您,先生。”

“我们要把这条围裙拿掉。你欠老郝雷船长的。他绝不相信你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他不会信。”

“这才是我们要谈的。我们要把那条围裙拿掉。”

“如果不是为了玛丽和孩子们……”

“把他们忘了,我跟你说——为他们好。在新湾镇这里有些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你要参与进去。”

“谢谢,先生。”

“只是让我考虑一下。”

“莫菲先生说你们中午休息时,他要工作。我要给他做些三明治。要不要我给您也做一些?”

“不,谢谢。我把工作交给乔伊。他是个好人。有处房产我要去查查。就到县办公室去。十二点到三点,那里又舒适又清静。或许还能给你找些事呢。我们回头聊。再见。”他抬脚迈过一条裂缝,穿过巷口,来到第一国家银行的前门。伊森望着他消逝的背影笑了。

他很快扫完地,因为上班的人潮开始涌动。他把新鲜水果的摊子摆在商店门口。确认没人经过,他挪开三摞狗粮罐头,到后面掏出冷冰冰的一小袋子钱,再摆好狗粮,把收银机拨到“停售”的状态,分别把二十元、十元、五元、一元纸币放在小挡轮下面各自的位置上。他把五十美分、二十五美分、十美分、五美分和一美分的钱在现金抽屉前部的橡木杯子里一一分开后,关上了抽屉。只有几个顾客光顾,孩子被使唤来买条面包、一盒牛奶或一磅漏买的咖啡,那些小女孩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玛姬·杨—亨特进来了,穿着时髦的萨蒙毛衣。粗花呢短裙好看地垂到大腿,在她骄傲的臀部翘起来。但在她的眼睛里,她褐色的近视眼里,伊森看到了在他妻子那儿永远看不到的东西,因为有妻子们在的场合,那些东西不会出现。这是一个食肉猛兽,一个猎手,寻找穿裤子的人的阿耳特弥斯。老郝雷船长称之为“不安分的眼睛”。她的声音也如此,天鹅绒般的喃喃低语到了人妻们面前就换成了轻柔圆润而又自信的声音。

“早上好,伊!”玛姬道,“多适合野餐的天气啊!”

“早上好。我打赌你一定没咖啡了?”

“如果你猜中我没有消食片了,我就得躲着你了。”

“昨晚喝大了?”

“差不多吧。听旅行销售员讲经历。离婚女人总是安全的。公文包里都是免费样品哦。大概你会叫他推销员吧。你可能认识他。叫比格或伯格,是B.B.D.和D.里森联合公司的销售员,我提起这个,是他说起来此地是为了见你。”

“我们大都从韦兰斯进货。”

“哦,可能比格先生正在推销业务呢,如果他早上比我感觉好的话。嗯,你能给我杯水吗?我要吃几片泡腾片。”

伊森到储藏室里拿来一纸杯自来水。她扔进去三个扁平药片,看着它们嘶嘶起泡。“祝你好运!”她嚷嚷道,一饮而尽。“发力吧,你们这些魔鬼。”她对着那些药片说。

“我听说你今天要去给玛丽算命。”

“哦,上帝,我差点儿忘了。我应该去做生意了。我靠自己就能发财。”

“玛丽爱算命。你擅长这个?”

“没什么擅长的。你让大家——对,女人——说说自己,然后把这些话再说回到她们身上,她们就认为你有预见力。”

“还有神秘莫测之事?”

“对啊。如果我能给男人算命,我就不会经历那些不如意之事了。兄弟!我确实看走眼两个人呢。”

“你的第一任丈夫不是死了吗?”

“不,那是我第二任丈夫。愿他的骨灰安息,这个下流……还是别说了,别管他了。愿他的骨灰安息。”

伊森迎上去热情地招呼进来的伊温斯基老太太,周旋了一会儿,拿给她四分之一磅奶油,甚至说了一两句关于天气的客套话。玛姬·杨—亨特坐在那儿,轻松微笑着,细细打量着摆在收银机旁柜台后面的金印封装鹅肝酱罐头和小小珠宝盒子包装的鱼子酱。

“现在。”玛姬等老太太蹒跚而出,用波兰语自言自语道。

“现在——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像了解女人一样了解男人,我就把招牌挂出去了。你何不教我了解男人,伊森?”

“你了解的够多了。也许太多了。”

“哎,来嘛。你身上有没有蠢劲儿?”

“现在就开始?”

“也许哪个晚上吧。”

“好,”他道,“组织小组讨论。玛丽、你和两个孩子。主题:男人——他们的弱点和愚蠢,以及怎样利用他们。”

玛姬不理会他的语调。“你有没有晚下班过?月初报账,诸如此类事情?”

“有啊。我把工作带回家去做。”

她把胳膊举过头顶,用手摩挲着头发。

“为什么?”她问道。

“不为什么。”

“如果你愿意,看看你能教我什么?”

伊森道:“随后,人们嘲弄我父,把长袍脱掉,穿上他的衣服,带他出去,把他钉上了十字架。人们出来时,碰到一个古利奈人西门。他们强迫他背上十字架。当大家来到一个叫各各他的地方——也就是说,一个骷髅地[13]——”

“啊,上帝!”

“对,对,就是这回事……”

“你知道你是个下贱胚吗?”

“对呀。哦,耶路撒冷的女子。”

她突然笑了。“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今早我要算一个晦气的卦。你就是那个大傻瓜,知道不?你碰到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金子——众人的领袖。”她快步走向门口,转过身,龇牙笑了笑。“我谅你也不敢去做,我谅你也不敢不去做。再见,救世主。”鞋跟气哼哼敲击着人行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

十点钟,形势变了。银行双开大玻璃门被推开,人流拥进去取款,带着钱到马鲁洛杂货店,买走复活节需要的各式各样的食物。伊森忙得像滑水运动员,直到第六个钟点的钟声敲响。

市政厅圆屋顶上的钟声当当敲响了十二点。顾客带着成袋的熏肉匆匆离去。伊森把水果摊收进来,关上前门。没什么理由,只是想让黑暗笼罩着这个世界和他自己。他拉下厚实的绿色遮阳帘,店里一片漆黑,只有冷柜上的氖灯闪着蓝色的鬼影。

在柜台后面,他切了四片厚厚的黑麦面包,慷慨地抹上黄油,打开冰柜的门,挑了两片精制瑞士奶酪和三片火腿。“生菜和奶酪,”伊森道,“生菜和奶酪。男人一结婚,运气就爆棚。”他把罐子里的蛋黄酱抹在面包片上,把三明治压一下,切掉边缘的生菜叶子和火腿肥肉。现在需要一盒牛奶和一方蜡纸来包装。他正在把纸的边缘利索地折起来,这时听到前门有钥匙开锁的声音。马鲁洛走进来,宽阔得像头熊,胸口像麻袋,相比之下他的胳膊在身体上显得又短又突兀。他的帽子朝后戴着,因此他僵硬的铁灰色刘海看起来像个盖子。马鲁洛的眼睛湿漉漉的,带着狡黠和睡意,前门牙上的金牙套在冷柜的灯光下闪烁着。裤子最上面的两个扣子开着,露出深灰色内裤。他用肥短的大拇指钩着腹下的裤子卷儿,在半明半暗中眨巴着眼睛。

“早上好,马鲁洛先生。我想现在是下午了。”

“你好,小孩。你早早关门了呵。”

“整个镇都关门了。我还以为您会去参加做弥撒呢。”

“今儿没有弥撒。一年中只有今天没弥撒。”

“是吗?我都不知道。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他伸开肥短的胳膊,前后摇动着胳膊肘。“我胳膊痛,小孩。关节炎……更严重了。”

“您没治一下?”

“我试了各种方法——热敷、鲨鱼油、药片,还是痛。算了,不说了。咱们俩谈一下,小孩?”他露出了白牙。

“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不对劲?有啥不对劲?”

“好的。如果您能稍等一下,我把这些三明治送到银行去。莫菲先生订的。”

“你是个能干的小孩。亲自服务。好的。”

伊森走出商店,穿过巷子,敲了敲银行的后门。他把牛奶和三明治递给乔伊。

“谢谢。你不用这样。”

“这是服务。马鲁洛告诉我的。”

“能冰几罐可乐吗?我嘴里都是干巴巴的数字零。”

伊森回来时,发现马鲁洛在往垃圾箱里张望。

“您想谈什么,马鲁洛先生?”

“就从这儿开始吧,小孩。”他从垃圾箱里捡起花椰菜叶子。“你砍掉的太多了。”

“只是为了让花椰菜整齐点儿。”

“花椰菜是称重的。你在往垃圾箱里扔钱呢。我认识一个精明的希腊人,可能有二十家餐馆。他说最大的秘密就是留意垃圾箱。你扔掉了,就卖不了了。他很精明的。”

“好的。马鲁洛先生。”伊森不耐烦地走向商店前部,马鲁洛紧随其后,前后弯曲着肘部。

“你按我说的好好往蔬菜上洒水了?”

“是呀。”

这位老板拿起一棵生菜。“摸上去是干的。”

“好吧,见鬼了,马鲁洛,我不想把它们泡在水里,毕竟它们现在三分之一都是水分。”

“让它们看起来挺括、齐整、新鲜。你以为我不懂?我是靠一辆手推车起家的,一辆手推车。我懂的。你得学会窍门,小孩,否则你就等着破产吧。瞧,还有肉,你现在进的太贵了。”

“可是,我们的广告是A级牛肉啊。”

“A、B、C,谁知道呢?那只是标签上写的,对吧?现在,我们来好好谈谈。我们账单上有呆账。任何人十五号之前不付钱——就注销掉。”

“我们不能这样做。这些人有的在这儿买了二十年东西了。”

“听着,小孩。连锁商店不会让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挂一分钱账的。”

“对。但这些人会付账的,大多数都会的。”

“什么叫‘会付账’?这把钱占住了啊。连锁商店成车进货。我们做不到啊。你得学学,小孩。对,都是好人。钱也是好的呀。你箱子里剩下的碎肉零碎太多了。”

“那都是肥肉和硬皮。”

“好吧。如果你修整肉之前,先称重一下就好了。人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利益。你不考虑自己的利益,谁能为你考虑呢?你要学习,小孩。”金牙现在不闪了,因为嘴唇像板门一样紧紧闭起来了。

伊森不知不觉怒火升腾,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我不是个骗子,马鲁洛先生。”

“谁是骗子?这是赚钱的生意。在生意场上,赚钱的生意是唯一能存活下去的生意。你以为贝克先生在分发免费样品,小孩?”

伊森提高嗓门,冲口而出。“你听着,”他叫道,“从十七世纪中期,郝雷家族就生活在这里。你只是一个外国人。你不会明白的。我们一直都与邻居街坊友好相处,一直都体体面面的。要是你觉得你从西西里能硬闯进来改变一切,你就错了。如果你想把我的工作拿走,你尽可以这样做,就在这儿,就在此时,都行。不要叫我小孩,否则我要打断你的鼻子……”

马鲁洛的牙现在全露出来了。“好,好。别生气。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别叫我小孩。我的家族在这里住了两百年了。”他自己听这话都觉得很孩子气,怒气也渐渐消失了。

“我的英语讲得不够好。你以为马鲁洛是个意大利佬名字,外国佬名字,拉丁佬名字。我的家族[14],我的这个姓,可能有两三千年了。马鲁洛家来自古罗马,瓦莱里·马克西摩[15]提到过。两百年算什么?”

“您不是本地人。”

“两百年前,你也不是。”

此刻伊森的怒气早跑到爪洼国了,他看到了一些东西,让一个人对他身外现实的确定性产生了怀疑。他看到这个移民、意大利佬、不法水果摊贩在他眼中变样了,看到了那个拱圆的额头、蛮横的鹰钩鼻、深陷下去的凶残放肆的眼睛,看到一条条肌肉支撑的脑袋,也看到了他强烈而坚定的自豪感,能在卑微的时刻发挥作用。这种发现让人惊异,会让人思考:如果这些我都错过了,还有哪些我同样没看到?

“您不能老用意大利佬的口吻讲话。”他温和地说。

“赚钱的生意。我教你做生意。我68岁了。老婆死了。关节炎!痛死我了。我尽力在教你做生意。也许你学不会。很多人都学不会,只好破产了。”

“您不必提这个,因为我就破产了。”

“不。你错了。我在尽量教你做赚钱的生意,那么你就不会再破产了。”

“机会很少啊。我没生意可做。”

“你还是个小孩。”

伊森道:“看这儿,马鲁洛,我实际上在为您经营这家店。我记账、存钱、进货,留住顾客,让他们成为回头客。这不是赚钱的生意?”

“对。你学会了一些。你不再是小孩了。我叫你小孩,你就生气。那我叫你什么呢?每个人我都叫小孩。”

“试试叫我的名字。”

“听起来不亲切。小孩挺亲切的。”

“不够尊重。”

“尊重的话就不亲切。”

伊森大笑。“如果您是个意大利佬店里的伙计,您也会在乎尊严的,出于您老婆孩子的缘故。您明白吗?”

“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如果我有真正的尊严,我就不会考虑这个。我几乎忘了我老父亲临终前告诉我的话。他说侮辱的界限与智力和安全保障直接相关。他说‘婊子养的’这些词只对一个不知生母是谁的人是侮辱,但您怎么会去侮辱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呢?他那时还活着。您要愿意,您就叫我小孩吧。”

“你看,小孩,亲切多了。”

“好了。您还要跟我说哪些我没做的生意上的事情?”

“生意是金钱。金钱不友好。小孩,也许你太友好了,太善良了。金钱不善良。金钱不要朋友,只要更多的金钱。”

“胡说,马鲁洛,我认识很多善良、友好、让人尊敬的商人。”

“不做生意的时候,小孩,是这样的。你等着瞧吧。等你发现了,就晚了。你把商店管理得很好,小孩,但如果这是你自己的店,你可能就因为友好破产了。我在真真切切给你上课呢,就像在学校里一样。再见,小孩。”马鲁洛活动着胳膊,很快从前门出去,“砰”地关上门。伊森感到世界一片黑暗。

前门传来一声刺耳的金属敲击声。伊森拉开窗帘,叫道:“我们打烊了,三点营业。”

“让我进去。我要和你谈谈。”

进来一位陌生人——一个清瘦的男子,长着一张年轻人的面孔,却好像从未年轻过,穿着讲究,头发锃亮,薄薄地贴在头皮上,眼睛里流露出欢喜和不安。

“不好意思打扰你。要离开了。想单独和你见个面。还以为那个老头永远不走呢。”

“马鲁洛?”

“对。我刚才在街对面。”

伊森扫了一眼对方干净整洁的手,看到他左手中指戴着一枚镶大猫眼的金戒指。

陌生人注意到伊森的眼光。“可不是拿枪抢来的哦,”他道,“昨晚我遇见了你的一个朋友。”

“是谁?”

“杨—亨特太太。玛姬·杨—亨特。”

“哦?”

伊森能感觉到陌生人的脑子在不停转动,想找到突破口,建立一条联系纽带。

“她很好,把你夸了一通。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我叫比格斯。我的业务范围涵盖了B.B.D和D.联合公司。”

“我们从韦兰斯公司进货的。”

“我知道。这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觉得你可能愿意稍微扩展一下业务。我们刚来到这个地区,但很快会发展起来的。为了在这个行业里站住脚,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将来会给你回扣的。”

“你还是去找马鲁洛先生谈这件事吧。他一直和韦兰斯公司有业务往来。”

对方并没放低说话声,但语气变得隐秘。“是你在采购吧?”

“嗯,对的。马鲁洛有关节炎,另外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关注。”

“我们可以降一点价。”

“我觉得马鲁洛会拿到最低价格的。你最好见见他。”

“我不想这样。我要找的采购人,就是你。”

“我只是个伙计。”

“你做采购,郝雷先生。我给你降百分之五。”

“如果质量一样,马鲁洛会要求这样一个折扣的。”

“你没弄懂。我不想见马鲁洛。这百分之五会以现金的方式,不是支票,没有记录,税务人员那儿不会有麻烦,只是漂亮干净的绿色卷心菜,从我手中到你手中,从你手中到你口袋里。”

“为什么马鲁洛得不到这个折扣?”

“价格协议。”

“这样吧。假设我拿了这百分之五,然后把它给马鲁洛?”

“我觉得你不像我一样了解他们。你把这个上交,他会想你还有多少没有上交。这是很自然的。”

伊森压低声音。“你想让我骗老板?”

“谁会受骗?他没任何损失,而你挣到了钱。每个人都有权利挣钱。玛姬说你是个聪明人。”

“天黑了。”伊森道。

“不,没黑。你把遮阳帘拉下来了。”这个想法闻起来很危险——像一只被鼠夹套子的气味和奶酪香气搞晕的老鼠。“告诉你吧,”比格斯道,“你考虑一下,看看能否把一些生意给我们。我在这个地区的时候会来拜访你的。每两礼拜我会来一次。这是我的名片。”

伊森的手一直放在身旁。比格斯把名片放在冷柜上面。“这是我们为新朋友准备的一个小纪念品。”他从侧袋里取出一个皮夹子,一个豪华漂亮的海豹皮制品,把它放在白瓷上的名片旁。“漂亮的小东西。放放驾照,放放名片。”

伊森没作声。

“我过两个礼拜再来,”比格斯说,“你考虑一下。我肯定会来。和玛姬约好日子了。她很能干。”得不到回答,他继续道:“我会自己出去。回头见。”突然他靠近伊森。“别做傻子。每个人都这么干的。”接着他强调说:“每个人!”他快步走出去,在身后把门轻轻关上。

在黑暗的静寂之中,伊森能听到冷柜上氖灯传导器的嘶嘶声。他慢慢转过身,面对着货架上一堆堆一排排的听众。

“我以前觉得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们没有替我举手。不能共患难的牡蛎,不能共患难的腌酸菜,不能共患难的蛋糕预拌粉。不跟你们讲unimus了。想想如果一条狗咬了圣弗朗西斯,或者一只鸟把屎拉在了他身上,他会说什么呢?他会说‘谢谢,狗先生,很感谢[16],鸟夫人’?”他转过头,听见巷子店门响起嘎嘎声,继而是敲门声,接着变成了擂门声。伊森快速穿过商店,嘟囔着:“比开门营业人还多。”

乔伊·莫菲跌跌撞撞进来,抓着喉咙。“上帝,”他呻吟道,“救命啊,至少给个百事可乐,我渴死了。这里怎么这么黑?是不是我的眼也坏掉了?”

“遮阳帘拉下来了。不想让干渴的银行经理进来。”

他领着路来到冷柜前,掏出一个结霜的瓶子,打开盖,伸手又拿了一瓶。“我觉得我也得来一瓶。”

乔伊那小子靠着亮灯的玻璃,灌下半瓶才放下。“嗨!”他说,“有人把金库丢了。”他捡起那个皮夹子。

“这是B.B.D.和D.联合公司旅行推销员的小礼物。他硬要挤进来做一点我们的生意。”

“嗯,他可不是卖花生的。这个是高级货,小子。上面还有你名字的首字母,烫金的。”

“真的?”

“你敢说你不知情?”

“他一分钟前刚留在这里的。”

乔伊翻开折叠的皮夹,把放证件的透明塑料封套弄得沙沙响。“你最好参加一个什么社团。”他说着打开背面。“这儿有我所说的让人认真思考的东西。”他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一张崭新的二十美元钞票。“我知道他们会进来,但不知道会带着坦克。这个纪念品值得纪念。”

“在皮夹子里的?”

“你认为是我放进去的?”

“乔伊,我想和你说说。那家伙答应只要我给他生意,他就给我百分之五的回扣。”

“好啊,太好了。终于发财了。这可不能空口无凭。你该准备可乐。今天你发了。”

“你不会觉得我应该接受吧……”

“为什么不呢?如果他们不提高总价,谁损失了?”

“他说我不能告诉马鲁洛,否则他会觉得我得到的钱更多。”

“他会这样想的。你怎么了,郝雷?你傻吗?我觉得是灯光的关系,你看起来绿油油的。我看起来绿吗?你不会想着拒绝吧?”

“我千忍万忍没去踢他的屁股。”

“啊!就像——你和恐龙干的事。”

“他说每个人都这么干。”

“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干。你是幸运儿之一。”

“这不诚实。”

“怎么不诚实?谁有损失?犯法吗?”

“你的意思是你会接受?”

“接受它。我会死盯着乞求得到这个机会。在我的行业,他们把所有的漏洞都堵上了。事实上,在银行你想做的任何事情都违法,除非你是行长。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你犹豫退缩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你是从阿尔菲奥那小子那儿拿走的,我会说这不地道——但你不是。你帮了他们,他们给你好处——这个好处齐整、挺括、绿油油的。别傻了。你有老婆孩子要考虑。养孩子不会便宜的。”

“我希望你现在离开。”

乔伊·莫菲把他没喝完的瓶子重重地放在柜台上。“郝雷先生,不,伊森·艾伦·郝雷先生,”他冷冷地道,“如果你认为我会做不诚实的事情,或者撺掇你去做——你尽管把自己搞砸吧!”

乔伊高视阔步走向储藏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向上帝发誓,我不是,乔伊。我只是今天有一些震惊,另外,今天是个可怕的节日,可怕的。”

莫菲停住脚。“那你什么意思?啊,对了,我明白了。对,我懂了。你相信我懂了吗?”

“从我小时候起,一年比一年变得糟糕,也许因为我一点点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我听到了那句凄凉的话——‘拉马撒巴各大尼[17]’。”

“我都了解,伊森,我了解。快结束了——快结束了,伊森。忘了我刚才跳脚发火,好吗?”

铁铸的火警钟声响了——只敲了一下。

“现在结束了,”乔伊道,“结束了,一年结束了。”他静静地穿过储藏室走了出去,把巷门缓缓关上。

伊森拉起遮阳帘,重新打开店门,但没什么生意,只有几个来买瓶装牛奶和面包的孩子,博尔小姐为了做顿热饭菜,来买了一小块羊排、一罐豌豆。人们不在街上来回走动了。六点前的半个小时内,伊森收拾东西准备打烊,因为没有一个人光顾。他锁上门准备走,突然想起为家里买的东西,不得不返回去,把东西装进两个大袋子,重新锁上门。他本来想沿着海湾走,看看码头木桩间灰色的浪潮,闻闻海水的气息,和站立在停泊浮标上、把鸟喙伸进风里的海鸥说说话。他记起很久以前女诗人的一首诗,她看到海鸥螺旋形的滑行而欣喜若狂。诗的开头是:“啊!欢乐的飞鸟——什么让你如此兴奋?”但那位女诗人从未找到原因,也许并不想知道。

装着节日食品杂货的袋子很重,让他打消了去散步的念头。伊森疲惫地穿过高街,慢慢沿着榆树街向郝雷家的老房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