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几个贵族在舍雷亚府上聚会。

贵族甲 他污辱我们的尊严。

穆西乌斯 持续三年啦!

老贵族 他称我小娘子!他出我的丑!干掉他!

穆西乌斯 持续三年啦!

贵族甲 他每天傍晚游郊外,逼着我们跟在他的轿子周围跑!

贵族乙 他还对我们说,跑步有益于健康。

穆西乌斯 持续三年啦!

老贵族 这是不能宽恕的。

贵族丙 不能,我们不能宽恕。

贵族甲 帕特里西乌斯,他没收了你的财产。西皮翁,他杀害了你父亲。奥克塔维乌斯,他夺走了你妻子,收在他开的妓院里,现在让她接客。勒皮杜斯,他杀害了你儿子。这一切,你们还要忍受下去吗?我嘛,已经选择定了。要么冒风险,要么战战兢兢,束手无策,过着这种无法忍受的生活。面对这两种选择,我不能犹豫了。

西皮翁 他杀害了我父亲,就是替我做出了选择。

贵族甲 你们还迟疑不决吗?

贵族丙 我们同你站在一起。他把我们在竞技场里的专座分给了平民,逼我们同平民百姓争斗,然后好更加严厉地惩罚我们。

老贵族 他是个懦夫。

贵族乙 是个厚颜无耻的人。

贵族丙 是个矫揉造作的人。

老贵族 是个草包。

贵族丁 持续三年啦!

〔一片混乱。纷纷举起武器。一支蜡烛翻倒在地上。一张桌子被撞翻。众人拥向门口。舍雷亚上。他毫不动容,制止了他们的冲动。

第二场

舍雷亚 你们这是往哪儿跑?

贵族丙 到皇宫去。

舍雷亚 我完全明白。可是,你们以为会放你们进去吗?

贵族甲 用不着请求允许。

舍雷亚 吓!你们一下子都变得这样勇猛啦!我在自己家里,至少还有权坐下吧。

〔有人把门关上。舍雷亚走向撞翻的桌子,坐在一个角上。众人转身面对他。

舍雷亚 朋友们,你们想得倒容易。你们感到的恐惧,并不能代替你们的勇敢和冷静。这一切还为时尚早。

贵族丙 你若是不同我们一起干,那就走开,不过要管住你的舌头。

舍雷亚 按说,我是相信自己同你们站在一起,然而,出发点却不同。

贵族丙 夸夸其谈,够啦!

舍雷亚 (站起身)对,夸夸其谈听够了。我要把事情澄清了。因为,我即使同你们站在一起,也并不等于同意你们的做法。所以说,我觉得你们的方法不高明。你们没有认清自己的真正仇敌,把微不足道的动机安在他的身上。他的抱负只能是远大的,而你们,不过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首先要看清他的真面目,然后,你们才能更有效地打击他。

贵族丙 他的真面目我们看清了,他是无比丧心病狂的暴君!

舍雷亚 不见得吧。疯癫的皇帝,我们见识过。可是,咱们这位皇帝还没有完全疯。在他身上,我最憎恨的,就是他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贵族甲 他要把咱们全折磨死。

舍雷亚 不对,这还是次要的。他运用手中的权力,是为一种更高的、更致命的激情服务,他威胁了咱们更深一层的东西。当然,在我们国家,一个人掌握无限的权力,这不是第一遭。但是,他毫无限制地使用这个权力,到了否定人和世界的程度,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在他身上,这才是令我恐惧的东西,也正是我要打击的东西。丢掉性命不算什么,一旦需要,我还有这种勇气。然而,眼睁睁看着人生的意义化为乌有,我们生存的理由消失了,这才是无法容忍的。人生在世,不能毫无缘由。

贵族甲 复仇就是一种缘由。

舍雷亚 对,我将同你们一道报仇。不过你们也要明白,我不是为了你们所蒙受的那种小小的凌辱,而是反对一种远大的思想:那种思想一旦胜利,就意味着世界到了末日。我可以容忍卡利古拉耍弄得你们丑态百出,但是不答应他干他梦想干的事,不答应他干他梦想干的一切。他要把他的哲学化做堆积如山的尸骨,而且,对我们极为不利的是,这种哲学无懈可击。在无法驳斥的时候,就必须动用武力。

贵族丙 那就应当行动。

舍雷亚 是应当行动。然而,他的淫威还处于鼎盛的时期,你们正面攻击是摧毁不了的。暴政是能够推翻的,但是,要对付毫无利己动机的险恶用心,就必须运用计谋了。应当投其所好,推波助澜,等待那种逻辑发展到荒谬的程度。再说一遍,我在这里讲这番话,完全出于诚意。要知道,我和你们不过是一段时间的同路人。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不再为你们的任何利益效劳,而是一心盼望世界重新和谐,恢复太平。我的动力不是野心,而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担心,担心有他那种非人道的激情,就没有我这生存的意义。

贵族甲 (走上前)我想我是听懂了,或者说基本听懂了。其实你同我们的判断一样,我们的社会基础动摇了,这才是关键。在我们看来,首先是道德问题,诸位说对吧?家庭惶恐不安,工作的尊严丧失了,整个祖国都遭到亵渎。美德在向我们呼救,我们能置若罔闻吗?总而言之,谋反者们,贵族每天傍晚都被迫跟着皇帝的轿子跑,你们能容忍下去吗?

老贵族 你们能允许他管贵族叫“我的心肝”吗?

贵族丙 你们能坐视他夺走他们的妻子吗?

贵族乙 还夺走他们的子女。

穆西乌斯 还夺走他们的金钱呢!

贵族戊 不允许!

贵族甲 舍雷亚,你讲得很好,劝我们冷静下来也非常对。现在动手还为时过早:今天,老百姓还可能反对我们。你愿意同我们一起等待算总账的时候吗?

舍雷亚 愿意。就让卡利古拉蛮干下去吧。我们不但不劝阻,还要往那条道儿上推他,为他的疯狂行为大开方便之门。有朝一日,帝国尸横遍野,家家户户举丧,他也就成为孤家寡人了。

〔一片嘈杂声。外面传来号声。冷场。继而,众人依次传着一个名字:卡利古拉。

第三场

〔卡利古拉和卡索尼娅上。埃利孔和几名卫士随上。冷场。卡利古拉停住脚步,打量密谋者们。他一言不发,一个一个看过去,给这个整理一下发鬈,又退后仔细端详另一个,接着再扫视众人;他抬起手捂住眼睛,一句话未讲就下场了。

第四场

卡索尼娅 (指着乱糟糟的房间,讽刺地)你们打架了吧?

舍雷亚 我们打架了。

卡索尼娅 (同上)为什么打架呢?

舍雷亚 我们打架没什么缘故。

卡索尼娅 这么说,不是真的啦。

舍雷亚 什么不是真的?

卡索尼娅 你们没有打架。

舍雷亚 那好,我们就没有打架吧。

卡索尼娅 (微笑)也许,最好把房间收拾整齐了,卡利古拉讨厌杂乱无章。

埃利孔 (对老贵族)你们这样干,最后非得把这个人逼疯了不可!

老贵族 可是,我们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埃利孔 没有,恰恰什么也没有。一个个唯唯诺诺到了这种程度,真是前所未闻,最终就会叫人忍无可忍。你们设身处地为卡利古拉想一想嘛。(冷场)不用说,刚才你们一定是在密谋了,对不对?

老贵族 嗳,瞧你说的,没有的事儿,他想到哪儿去啦?

埃利孔 他不是想,而是知道。不过,照我的猜测,他其实倒有点儿希望如此呢。好啦,帮把手,把这里收拾整齐了。

〔众人忙着收拾房间。卡利古拉上,观察。

第五场

卡利古拉 (对老贵族)你好,我的宝贝儿。(对其余的人)舍雷亚,我决定在你的府上用餐。穆西乌斯,我冒昧地邀请你妻子来参加。

〔总管拍拍手,一个奴隶上,但是,卡利古拉叫住他。

卡利古拉 等一下!各位先生,大家都知道,原先,国家财政能够支撑住,只是因为养成了支撑的习惯。从昨天开始,习惯本身就不能承受了。因此,我非常遗憾,不得不精简人员。在一种牺牲精神的指导下,我决定缩减宫廷仆役,解放几个奴隶。这种牺牲的精神,肯定会得到你们的赞赏,可就得由你们侍候用餐了。劳驾,大家摆桌子上菜吧。

〔长老们面面相觑,迟疑不决。

埃利孔 动手吧,先生们,拿出点儿诚意来嘛。再说,你们会发现,顺着社会等级往下降,要比往上升容易得多。

〔长老们慢手慢脚地动起来。

卡利古拉 (对卡索尼娅)对懒惰的奴隶,规定怎么惩罚来着?

卡索尼娅 我想,是抽鞭子。

〔长老们动作加快,开始笨拙地安排餐桌。

卡利古拉 喂,认真点儿!讲究方法,尤其要讲究方法!(对埃利孔)看他们那样子,好像双手都失掉了吧?

埃利孔 老实说,他们从来就没有长手,除非要打人,或者要发号施令的时候才有手。使用他们就得耐心,只能如此。培养一名长老,有一天工夫就成,造就一个劳动者,得花十年的时间。

卡利古拉 哼,我真担心,要把一名长老改造成劳动者,恐怕需要二十年。

埃利孔 他们总归还是能达到的。依我看,他们就是这种料!当奴隶特别合适。(一名长老擦汗)瞧,他们甚至开始出汗了。这是一个阶段。

卡利古拉 好,别要求过高,这样就不错了。再说,哪怕一瞬间的公道,也是可取的。提起公道,我们必须加快步伐:有一件处决案在等着我办呢。哈!这么快我就饿了,算鲁菲乌斯运气好。(机密地)鲁菲乌斯,就是要处死的那名骑士。(停顿)你们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处死他呢?

〔一片沉默。这工夫,奴隶们往上端菜。

卡利古拉 (畅快地)嗯,看得出来,你们变聪明了。(嚼一个橄榄)你们终于明白,用不着干什么事就可以送命。兵士们,我对你们很满意。对不对,埃利孔?

〔他停止嚼橄榄,用一种戏谑的神态看着宾客们。

埃利孔 当然啦!多好的一支军队呀!不过,你要想听听我的看法,我倒觉得他们现在聪明过头,不愿意再打仗了。如果他们照这样长进下去,帝国就非垮台不可!

卡利古拉 好极了,那我们就可以休息了。喂,大家随便坐,用不着排座次。不管怎么说,那个鲁菲乌斯运气还真好。我可以断言,他不会珍视这一点儿缓刑的时间。按说,死到临头,再延缓几个小时,这是无比珍贵的。

〔他开始用餐,其他人也开始用餐。卡利古拉在餐桌上显然不守规矩,他将橄榄核扔到旁边别人的餐盘里,把吃肉嚼剩的残渣吐到菜盘里,还用手指甲剔牙,拼命地搔头。他这些动作丝毫也没有不得已的原因,然而在用餐过程中,他做得十分自然,简直是一个个奇迹。他吃着饭,突然停下,目不转睛地盯住一个人——勒皮杜斯。

卡利古拉 (粗暴地)看你一脸不痛快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我处死了你儿子吧?

勒皮杜斯 (哽咽地)没有哇,卡伊乌斯,事情正相反。

卡利古拉 (喜笑颜开)正相反,啊!我真喜欢看脸上的表情否认心中的忧虑。你满面愁容,然而,你的心呢?正相反,对吧,勒皮杜斯?

勒皮杜斯 (坚决地)正相反,陛下。

卡利古拉 (兴致越来越高)嘿!勒皮杜斯,对我来说,谁也不如你亲近。咱们俩一起欢笑吧,你愿意吗?给我讲个笑话听吧。

勒皮杜斯 (刚才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好吧,好吧,那就由我来讲吧。可是,你听了要笑,对不对,勒皮杜斯?(目光凶狠地)即使只为了你的二儿子,你也得笑哇。(又转为笑脸)况且,你的情绪也并不坏。(喝酒,接着,口授式的)正相……正相……你说,勒皮杜斯。

勒皮杜斯 (疲惫地)正相反,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好哇。(喝酒)现在,你听着。(沉思)从前有一位可怜的皇帝,谁也不爱戴他。那皇帝呢,喜爱勒皮杜斯,就命令把他的小儿子杀掉,以便夺取他心中的爱。(改变语气)当然了,这不是真事。有趣吧,对不对?你不笑,一个人也不笑?好,你们听着。(狂怒地)我要所有人都笑起来!你,勒皮杜斯,还有其他所有人。站起来,笑吧!(敲桌子)我要看你们笑!听见了吧?我要看你们笑!

〔众人起立。这个场面自始至终,除了卡利古拉和卡索尼娅,其他演员可像木偶一样表演。

卡利古拉 (仰卧在躺椅上,乐不可支,狂笑不止)哎呀,卡索尼娅,瞧瞧他们那样子,什么也不在乎了。什么人格、尊严、别人的议论、民族的智慧,统统没有任何意义了。在恐惧面前,一切都销声匿迹了。恐惧,卡索尼娅,这种美好的情感,没有杂质,既纯洁又无私,实在难得,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手抚额头,喝酒。口气友好地)现在,谈谈别的吧。喂,舍雷亚,你怎么一言不发?

舍雷亚 我准备开口说话,卡伊乌斯,只要你一声允许。

卡利古拉 好极了,那就闭上你的嘴吧。我还是希望听听我们的朋友穆西乌斯的声音。

穆西乌斯 (勉强地)听候你的吩咐,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好吧,你向我们谈谈你老婆。首先,把她打发到我的左首来。

〔穆西乌斯的妻子来到卡利古拉身边。

穆西乌斯 (有些无所适从)我老婆嘛,我爱她呗。

〔众笑。

卡利古拉 当然了,老兄,当然了。不过,这是老生常谈!(这时,穆西乌斯的妻子已经坐到他身边,他心不在焉地抚摩她的左肩,越来越泰然自若地)对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们正在密谋,对不对?你们正在搞点儿什么小阴谋,嗯?

老贵族 卡伊乌斯,你怎么能这样?……

卡利古拉 无关紧要,我的美人儿。老年总得度过去。无关紧要,真的无关紧要。你们干不出一件有胆量的事儿来。哦,刚想起来,还有几件国事要处理。不过,去办公事之前,先得满足一下自然赋予我们的欲望,这是不可抗拒的。

〔他站起身,拉着穆西乌斯的妻子走进隔壁一间屋子。

第六场

〔穆西乌斯要站起来。

卡索尼娅(亲切地)!穆西乌斯,这酒真美,我想再喝点儿。

〔穆西乌斯为之慑服,默默地给她斟酒。一时局面尴尬,只听坐椅吱吱咯咯作响,以下对话颇不自然。

卡索尼娅 怎么样,舍雷亚,现在告诉我好吧,刚才你们为什么打架?

舍雷亚 (冷淡地)亲爱的卡索尼娅,完全是我们争论一个问题引起来的。我们想知道,诗歌能不能造成死亡。

卡索尼娅 这问题非常有趣。不过,这超出了我这种女人的智力。然而,你们对艺术的激情,竟能导致你们交起手来,这真令我钦佩。

舍雷亚 (同上)当然了。而且,卡利古拉也对我说过,凡是具有深度的激情,都带有暴戾的行为。

埃利孔 不带点儿强奸的意味,也就没有爱情喽。

卡索尼娅 (吃着东西)这种见解里包含真实的成分。各位说说,对不对?

老贵族 卡利古拉是个很有魄力的心理学家。

贵族甲 他向我们谈论勇气就富有雄辩力。

贵族乙 他的思想都应当全部总结出来,那会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舍雷亚 还不算他从中得到的消遣。因为,显然,他也需要娱乐。

卡索尼娅 (一直吃东西)他想过这一点,目前正撰写一篇伟大的文章,你们若是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

第七场

〔卡利古拉和穆西乌斯的妻子上。

卡利古拉 穆西乌斯,还给你老婆。她就要回到你的身边。请原谅,我还要去下达几点指示。

〔他急下。穆西乌斯脸色苍白,站起身。

第八场

卡索尼娅 (面对站立不动的穆西乌斯)这篇雄文可以同最著名的文章媲美。穆西乌斯,我们对此毫不怀疑。

穆西乌斯 (一直盯着卡利古拉出去的那扇门)卡索尼娅,文章讲的是什么?

卡索尼娅 (漠然地)哦!我理解不了。

舍雷亚 那就应该这样理解,文章阐述的是诗歌的屠杀能力。

卡索尼娅 我想,正是如此。

老贵族 (诙谐地)好哇,正如舍雷亚说的,他也能从中得到消遣。

卡索尼娅 对,我的美人儿。不过,这篇文章的题目,恐怕会使你们感到别扭。

舍雷亚 题目是什么?

卡索尼娅《利剑》。

第九场

〔卡利古拉急上。

卡利古拉 请诸位包涵,国家事务嘛,也都亟待处理。总管,去传旨,关闭官仓。刚才我签署了法令,你到隔壁房间就能见到。

总管 可是……

卡利古拉 明天就要发生饥荒。

总管 可是,那老百姓就要吼叫起来了。

卡利古拉 (有力而明确地)我说了,明天就要发生饥荒。人人都了解,闹饥荒是一种天灾。明天就要闹天灾……我什么时候高兴,就把天灾刹住。(他向其他人解释)归根结底,我要证明白己是自由的,就顾不了许多了。一个人要自由,总要损害别人。这实在不好,但也是正常的。(瞥了穆西乌斯一眼)把这个运用到忌妒上面去,你们就会明白。(沉思地)忌妒之心,毕竟丑恶得很!由于虚荣和想象而痛苦不堪!眼看着自己的老婆……

〔穆西乌斯握紧拳头,张口要讲话。

卡利古拉 (快速地)吃啊,先生们。我们和埃利孔正抓紧工作,你们知道吗?我们写出了一篇论处决的短文,你们听了会赞不绝口的。

埃利孔 假如要征求你们的看法的话。

卡利古拉 要宽宏大量一点儿嘛,埃利孔!把咱们的小秘密披露给他们吧。说吧,第三章,第一节。

埃利孔 (站起来,机械地背诵)“处决能使人免于痛苦,脱离苦海。无论是就其实施还是就其宗旨来讲,处决都是普遍的、令人鼓舞的和公正的。人应当死,因为他们有罪。他们之所以有罪,是因为他们当了卡利古拉的臣民。既然帝国上下全是卡利古拉的臣民,那么人人有罪。因此得出结论,所有的人都应当处死,问题只在于时间和耐心。”

卡利古拉 (笑)你们有什么想法?耐心等死?嗯,这真是个新发现!你们要听听我的想法吗?在你们身上,我最钦佩的也就是这一点。先生们,现在,你们可以自便了,舍雷亚用不着你们了。不过,卡索尼娅留下!还有勒皮杜斯和奥克塔维乌斯!梅勒伊亚也留下。我想同你们商量商量,我那所妓院如何组织,它让我伤透了脑筋。

〔其余人缓步下场。卡利古拉的目光盯着穆西乌斯。

第十场

舍雷亚 听你的吩咐,卡伊乌斯。哪方面不顺利呢?是管理人员不称职吗?

卡利古拉 不,是收入情况不好。

梅勒伊亚 应当提高收费标准。

卡利古拉 梅勒伊亚,这不,你失掉了一次保持沉默的机会。你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再说,我也没有问你的高见。

梅勒伊亚 那为什么把我留下?

卡利古拉 因为过一会儿,我要征询一种不带感情的意见。

〔梅勒伊亚走开。

舍雷亚 卡伊乌斯,如果我能带着感情谈一谈的话,我要说收费标准不能动。

卡利古拉 哦,这是自然。不过,营业额也要上去。我的计划,已经向卡索尼娅解释过,由她来向你们说明。我嘛,酒喝多了,觉得困倦了。

〔躺下,闭上眼睛。

卡索尼娅 非常简单。卡利古拉新创立了一种勋章。

舍雷亚 我不明白两者有什么关系。

卡索尼娅 可是有关系。要以这种勋号组成公民英雄勋位团。光顾卡利古拉的妓院次数最多的公民,将得到这种酬赏。

舍雷亚 这很明白。

卡索尼娅 我想是的。我忘记讲了,每月要核对门票,颁发一次勋章。满十二个月还得不到勋章的公民,就要流放或者处决。

贵族丙 为什么规定“或者处决”呢?

卡索尼娅 因为卡利古拉说,这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能够选择。

舍雷亚 妙极了!国家财政如今就有补充了。

埃利孔 而且始终以非常道德的方式,这一点你们要特别注意。总而言之,最好还是向罪恶收费,而不应该像共和制社会那样,向美德勒索罚金。

〔卡利古拉半睁开眼睛,注视年迈的梅勒伊亚。梅勒伊亚站在远处,掏出一个小瓶,喝了一口。

卡利古拉 (依然躺着)你喝什么呢,梅勒伊亚?

梅勒伊亚 是治我哮喘病的药,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分开众人,走向梅勒伊亚,闻闻他的嘴)不对,是解毒的药。

梅勒伊亚 哪里呀,卡伊乌斯。你要开玩笑哇。夜里我喘不上气儿来,治疗已有好长时间了。

卡利古拉 看来,你是害怕中毒啦?

梅勒伊亚 我这哮喘病……

卡利古拉 不对,是怎么回事儿,就怎么说。你害怕我毒死你。你怀疑我,总在窥视我。

梅勒伊亚 绝没有,我以所有的神灵起誓!

卡利古拉 你对我起疑心,也可以说,你在提防我。

梅勒伊亚 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粗暴地)回答!(不容置疑地)如果你吃的是解毒药,那么,你就是揣度我有意毒死你。

梅勒伊亚 是啊……我是说……不对。

卡利古拉 你一旦认为我决定要毒死你,就千方百计地防范这种旨意。

〔冷场。从这个场面一开始,卡索尼娅和舍雷亚就退至远台。只有勒皮杜斯惶恐不安地听着二人对话。

卡利古拉 (越来越明确地)这就构成两条罪状,你逃不掉其中的一条:或者我并不想杀害你,而你错误地怀疑我,怀疑你的皇上;或者,我要处死你,而你这个逆臣,公然违抗我的旨意。(停顿。卡利古拉得意地凝视着老人)哼,梅勒伊亚,这个逻辑推理,你说怎么样?

梅勒伊亚 这个逻辑……这个逻辑推理非常严谨,卡伊乌斯。然而,我这情况用不上。

卡利古拉 还有,第三条罪状,你把我当成傻瓜。这三条罪状中,只有一条对你是光彩的,就是第二条——因为,当你一猜想我有那种决定,并且进行抵制,这就表明你谋反。你成为煽动者、革命者。这很好嘛。(悲伤地)我非常爱你,梅勒伊亚。因此,我要按第二条罪状将你处死,而不是按其他罪状。你既然叛乱,就应当慷慨就义。

〔在卡利古拉讲这番话时,梅勒伊亚在座位上逐渐缩成一团。

卡利古拉 不必感谢我,这是理所当然的。给你,(递给梅勒伊亚一个小瓶,亲切地)把这毒药喝下去。

〔梅勒伊亚痛哭流涕,摇头拒绝。

卡利古拉 (不耐烦地)喝吧,喝吧!

〔梅勒伊亚企图逃跑。可是,卡利古拉一个饿虎扑食,在舞台中央一把揪住他,把他扔到一张矮椅上,经过一阵厮打,将小瓶塞到他的牙齿中间,用拳头把瓶子敲碎。梅勒伊亚挣扎了几下,便咽了气,脸上沾满了药水和鲜血。

〔卡利古拉直起身,机械地擦手。

卡利古拉 (把梅勒伊亚的药瓶递给卡索尼娅,对她说)这是什么?……是解毒药吗?

卡索尼娅 (平静地)不是,卡利古拉,这是哮喘药。

卡利古拉 (凝视梅勒伊亚,沉默片刻)没什么关系,反正是一码事儿,不过早一点儿晚一点儿……

〔他一直擦着手,一副忙碌的样子,然后突然下场。

第十一场

勒皮杜斯 (面如土色)怎么办哪?

卡索尼娅 (极其自然地)我想,先把尸体抬走,太难看啦!

〔舍雷亚和勒皮杜斯抓住尸体,拉到后台。

勒皮杜斯 (对舍雷亚)必须赶快下手。

舍雷亚 需要两百人。

〔青年西皮翁上。他瞧见卡索尼娅,转身要走掉。

第十二场

卡索尼娅 过来呀。

西皮翁 干什么?

卡索尼娅 靠近些。

〔她用手抬起他的下颏儿,盯着他的眼睛。冷场。

卡索尼娅 (冷淡地)他杀了你父亲?

西皮翁 对。

卡索尼娅 你恨他吗?

西皮翁 对。

卡索尼娅 你要杀他吗?

西皮翁 对。

卡索尼娅 (放开他)那么,你为什么告诉我呢?

西皮翁 因为,我不惧怕任何人。杀掉他,还是被他杀掉,不过是了结的两种方式。况且,你也不会出卖我。

卡索尼娅 你说得对,我不会出卖你。不过,我要告诉你一点儿事情——这样说吧,我要对你身上最美好的情感谈一谈。

西皮翁 我身上最美好的情感,就是我的仇恨。

卡索尼娅 你听一听嘛。我要对你说的话,既难理解,又很明了。别看是一句话,倘若真正听进去,这个世界就能完成唯一的彻底革命。

西皮翁 那就说吧。

卡索尼娅 别忙。你先想一想你父亲被割掉舌头时那副痉挛的面孔,想一想他那满是鲜血的嘴,那种被宰割的野兽般的惨叫。

西皮翁 嗯。

卡索尼娅 现在,你再想一想卡利古拉。

西皮翁 (满腔仇恨地)嗯。

卡索尼娅 这回你听着:尽量想个明白。

〔卡索尼娅下。青年西皮翁不知所措。埃利孔上。

第十三场

埃利孔 卡利古拉回来了。你们是不是要去吃饭,诗人?

西皮翁 埃利孔!帮帮我的忙。

埃利孔 这可有点儿冒险,我的野鸽。我对诗歌一窍不通。

西皮翁 你能帮上我。你懂得的事情非常多。

埃利孔 我懂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必须抓紧时间吃喝。我也知道你会杀死卡利古拉……而且,他还不会以仇视的目光看待这一举动。

〔卡利古拉上。埃利孔下。

第十四场

卡利古拉 哦!是你呀。(他停住脚步,仿佛要定一定神儿)好久没见到你了。(缓步朝西皮翁走去)你做什么呢?一直在创作吗?你近来写了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西皮翁 (神态同样不自然,心态介于仇恨与难以名状的情感之间)我做了诗,陛下。

卡利古拉 写的什么呢?

西皮翁 不知道,陛下,我想是写大自然吧。

卡利古拉 (坦然了一些)好题材,而且很广阔。大自然,让你产生了什么感触哇?

西皮翁 (镇定下来,神情讥讽而敌对地)大自然安慰了我这个没有做皇帝的人。

卡利古拉 哦!你认为它能安慰我这个做了皇帝的人吗?

西皮翁 (同上)真的,它治愈了特别严重的创伤。

卡利古拉 (异常坦率地)创伤?你是怀着恶意讲这句话的。是因为我杀了你父亲吗?创伤!你若是明白这个词用得多准确,那该多好哇!(改变语气)只有仇恨才能使人聪明起来。

西皮翁 (死板地)我是回答你关于大自然的问题。

〔卡利古拉坐下,凝视西皮翁。继而,突然抓住他的双手,把他硬拉到自己脚下,并用手捧起他的脸。

卡利古拉 你的诗背诵给我听听。

西皮翁 求求你,陛下,不必了吧。

卡利古拉 为什么?

西皮翁 诗稿没有带在身上。

卡利古拉 你不记得了吗?

西皮翁 不记得了。

卡利古拉 诗的内容对我说说,总还可以吧?

西皮翁 (始终死板地,仿佛遗憾地)我在诗中谈到……

卡利古拉 谈到什么?

西皮翁 不行,想不起来了……

卡利古拉 说说看……

西皮翁 我谈到某种和谐,即大地和……

卡利古拉 (全神贯注地,打断西皮翁的话)……大地和脚的和谐。

西皮翁 (感到意外,犹豫一下,继续说道)对,大致是这样……

卡利古拉 说下去。

西皮翁 还有罗马丘峦的轮廓以及黄昏带来的短暂的、令人心潮平和的恬静……

卡利古拉 只听湛蓝天空中雨燕的叫声。

西皮翁 (心情进一步放松)对,还有。

卡利古拉 还有什么?

西皮翁 在那微妙的瞬息间,天空变幻:看上去还是万道金霞的天空,猛然翻转过去,向我们显示它星斗灿烂的另一副面孔。

卡利古拉 还有炊烟、树木和流水的混杂气味,从大地袅袅升上夜空。

西皮翁 (完全陶醉地)……蝉声入耳,暑气减退,犬吠声、迟归马车的隆隆声、庄户的话语声……

卡利古拉……黄连木和橄榄树之间的路径,隐没在暮霭中……

西皮翁 对,对,正是这样!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卡利古拉 (紧紧地搂住西皮翁)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喜爱相同的真实事物吧。

西皮翁 (激动地,把头埋在卡利古拉的胸前)噢!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我身上的一切都体现着爱。

卡利古拉 (一直抚摩西皮翁)这是伟大心灵的品格。哪怕我能洞烛你的心灵也好哇!然而,我深深了解我热爱生活的力量,它不会满足于大自然,这是你们理解不了的。你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你是善中纯粹的人,而我是恶中纯粹的人。

西皮翁 我能够理解。

卡利古拉 不能。我这心事,这死寂的湖水,这腐烂的草。(突然……改变声调)你的诗一定很优美,不过,你要听听我的看法……

西皮翁 (同上)嗯。

卡利古拉 这一切缺少血腥气味。

〔西皮翁猛地向后一仰身,恐怖地看着卡利古拉。他接连后退几步,凝视着卡利古拉,说话声音低沉。

西皮翁 噢!魔鬼,吃人的恶魔。你又假戏真做,刚才你是演戏吧,嗯?你还很自鸣得意吧?

卡利古拉 (有点儿伤感地)你的话有几分对,我是演戏了。

西皮翁 (同上)你的心该有多卑鄙,沾有多少血污哇!哼!有多少邪恶与仇恨折磨着你呀!

卡利古拉 (轻声地)现在,你住口吧。

西皮翁 我多么可怜你,又多么恨你呀!

卡利古拉 (生气地)住口。

西皮翁 你的孤独,该是多么邪恶的孤独哇!

卡利古拉 (发怒,扑向西皮翁,揪住他的脖领摇晃)孤独!你,你领教过吗?孤独,诗人和无能之辈的孤独。孤独?究竟什么样的孤独呢?哼,你并不知道,单独一个人,从来就不是孤独的。未来和过去具有同样的压力,无处不伴随我们!被杀害的人的冤魂追逐我们。仅仅是这些,那还好对付。然而,还有你爱过的人,你没爱过但却爱过你的人,悔恨、欲念、辛酸和甜美,妓女和神仙!(放开西皮翁,退向他的座位)单独一个人!啊!我的孤独,即使不是幽灵纠缠的这种孤独,能够尝尝真正的孤独,尝尝一棵树的沉默和抖瑟,那也是好的呀!(坐下,陡然疲倦地)孤独!其实不然,西皮翁。孤独中充斥着咬牙切齿的声音,回荡着逝去的嘈杂喧哗声。还有,当夜幕将我们笼罩起来的时候,就在我抚摩着的女人身边,肉体的欲望终于满足了,我认为精神可以脱离肉体,去捕捉一下生死之间的我的时候,我的整个孤独,却充满了交欢后的汗臭气味,那是躺在我身边还昏昏欲睡的女人腋下发出的。

〔他显得精疲力竭。长时间冷场。

〔青年西皮翁转到卡利古拉的身后,靠上前去,动作有点儿迟疑,然后伸出手,搭在卡利古拉的肩上。卡利古拉没有回头,用一只手握住西皮翁的手。

西皮翁 在生活中,所有的人都有一段温情,这能帮助人生活下去。人在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就缅怀那段温情。

卡利古拉 说得对,西皮翁。

西皮翁 在你的生活中,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类似的东西吗?凝聚欲出的珠泪啦,寂静的寄托之所啦……

卡利古拉 怎么没有呢。

西皮翁 到底是什么?

卡利古拉 (缓慢地)蔑视。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