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幕启前,鼓钹声大作。幕启,布景类似集市的一个表演台。台中央挂一道帷幔,帷幔前摆一个小讲台,上面坐着埃利孔和卡索尼娅。鼓钹手分列两侧。几名贵族、青年西皮翁,都背对着观众,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埃利孔 (以街头卖艺人的油腔滑调)靠近点儿!靠近点儿!(钹声)神再次降临大地。卡伊乌斯,皇帝和神,诨号卡利古拉,把自己纯粹的人的外形借给了神。靠前点儿,粗俗的世人,神就要在你们面前显灵了。多亏万民称颂的卡利古拉统治的特殊恩赐,神的秘密才让所有人的眼睛看到。

〔钹声。

卡索尼娅 上前来,先生们!瞻仰吧,拿出你们的金钱。今天,凡是有钱的人,都能看到上天的秘密。

〔钹声。

埃利孔 奥林匹斯 [2] 和它的幕后、它的阴谋、它的安逸和它的辛酸。上前来!上前来!来看你们神仙的全部真相啦!

〔钹声。

卡索尼娅 瞻仰吧,拿出你们的金钱吧。靠前来,先生们,演出就要开场了。

〔钹声。奴隶们纷纷把各种道具搬上讲台。

埃利孔 这是真相的一次惊人的再现,一次空前的大展示。神威壮观的布景搬到了人间,这是一次无比精彩的演出。闪电(奴隶点燃火硝),雷鸣(奴隶滚动一只装有石子的木桶),命运之神踏着胜利的步伐。靠前来,观赏吧!

〔埃利孔拉开帷幔,现出卡利古拉。卡利古拉一身维纳斯女神的滑稽打扮,站在台座上。

卡利古拉 (亲切地)今天,我是维纳斯。

卡索尼娅 礼拜开始。全体跪下,(除了西皮翁,众人全跪下)跟着我念献给卡利古拉——维纳斯的祷词:“痛苦与舞蹈的女神……”

众贵族 痛苦与舞蹈的女神……

卡索尼娅 生于波涛,在盐和浪花泡沫中,滚了一身黏液和苦涩味……

众贵族 生于波涛,在盐和浪花泡沫中,滚了一身黏液和苦涩味……

卡索尼娅 你,宛如一笑粲然和一声惋惜……

众贵族 你,宛如一笑粲然和一声惋惜……

卡索尼娅 宛如一缕辛酸和一股激情……

众贵族 宛如一缕辛酸和一股激情……

卡索尼娅 教给我们能让爱复活的冷漠态度吧……

众贵族 教给我们能让爱复活的冷漠态度吧……

卡索尼娅 向我们启示根本不存在的人世间的真理吧……

众贵族 向我们启示根本不存在的人世间的真理吧……

卡索尼娅 赋予我们生活的力量吧,以使我们无愧于这无与伦比的真理……

众贵族 赋予我们生活的力量吧,以使我们无愧于这无与伦比的真理……

卡索尼娅 停顿!

众贵族 停顿!

卡索尼娅 (继续)将你的天赋全赐给我们吧,将你的不偏不倚的残忍、你完全客观的仇恨,都撒在我们的脸上吧。在我们眼睛的上方,张开你满是鲜花和凶杀的双手。

众贵族……你满是鲜花和凶杀的双手。

卡索尼娅 收容你这些迷途的孩子吧。把我们收养在失掉你冷漠痛苦之爱的避难所里。赐给我们吧,你那没有对象的激情、你那丧失理智的痛苦和你那毫无前景的欢乐……

众贵族……和你那毫无前景的欢乐……

卡索尼娅 (声音很高地)你,那么空虚,又那么灼热,没有人性,却又那么世俗,用和你质地相同的酒把我们灌醉吧,让我们在你发咸的黑心里永远餍足吧。

众贵族……用和你质地相同的酒把我们灌醉吧,让我们在你发咸的黑心里永远餍足吧。

〔当贵族们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一直伫立不动的卡利古拉开始抖动身体,以洪亮的声音说道:

卡利古拉 赐给你们,我的孩子,你们的愿望将得到满足。

〔他盘腿坐到台座上。贵族们一个接着一个下跪,往外倒钱,退场之前排列在舞台右侧。最后一名由于心慌,忘记给钱就要走开。但见卡利古拉一跃而起。

卡利古拉 喂!喂!过来,我的小伙子。敬神,固然好,但是,让神发财就更好了。谢谢!这就对了。如果神只有世人的爱,而得不到财富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像卡利古拉一样清贫了。诸位先生,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可以到城里传布你们看到的惊人的奇迹:你们见到了维纳斯,所谓见到,就是指你们用肉眼见到了。而且,维纳斯还对你们讲了话。去吧,先生们。

〔贵族们动起来。

卡利古拉 等一等!出去的时候,请走左边走廊。我在右边走廊布置了卫士,要刺杀你们。

〔贵族们有些慌乱,匆匆退场。奴隶与乐工也退下。

第二场

〔埃利孔用手指威胁西皮翁。

埃利孔 西皮翁,你又闹起无政府主义!

西皮翁 (对卡利古拉)你亵渎神灵,卡伊乌斯。

埃利孔 你讲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西皮翁 你血洗大地之后,又玷污上天。

埃利孔 这位青年热衷于伟大的字眼。

〔他过去躺到一张沙发上。

卡索尼娅 (非常平静地)小伙子,你也太过火了。此刻,就在罗马,有人因为发表煽动力小得多的言论丧了命。

西皮翁 我决意向卡伊乌斯讲老实话。

卡索尼娅 喂,卡利古拉,这副品德高尚的形象,正是你的统治所缺少的。

卡利古拉 (关切地)西皮翁,你信神吗?

西皮翁 不信。

卡利古拉 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如此敏感,一眼就看出来是渎神呢?

西皮翁 我可以否认一样东西,但不一定非得诋毁它,或者剥夺别人相信的权利。

卡利古拉 你这样讲,其实是出自谦虚,出自真正的谦虚!哦!亲爱的西皮翁,我该多么为你高兴啊。要知道,我还羡慕你呢……因为,这也许是我唯一永远感受不到的感情。

西皮翁 你羡慕的不是我,而是羡慕神灵。

卡利古拉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一点就将作为我这统治的大秘密,永远是个谜。现今,别人能对我提出责难的,无非是我在威力和自由的道路上,又向前迈了一小步。对一个崇尚权力的人来说,有神的竞争,总有点儿令人恼火。我取缔了这种竞争。我已向那些虚幻的神灵证明,一个人要想干,用不着求师,就能操起他们可笑的行当。

西皮翁 这就是亵渎,卡伊乌斯。

埃利孔 不对,西皮翁,这是英明。我大体上也懂得,要想和神分庭抗礼,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同神一样残酷无情。

西皮翁 只要成为暴君就行。

卡利古拉 什么是暴君呢?

西皮翁 有一颗迷惘的心灵。

卡利古拉 不见得,西皮翁。所谓暴君,其实就是为自己的思想或野心而牺牲黎民百姓的人。而我呢,我没有思想,在荣誉和权力方面,我再也没有任何渴求。我运用这个权力,也是为了补偿。

西皮翁 补偿什么?

卡利古拉 补偿神的愚蠢和仇恨。

西皮翁……仇恨不能补偿仇恨,权力解决不了问题。要抵消世间的敌意,我看只有一种方式。

卡利古拉 什么方式?

西皮翁 穷困。

卡利古拉 (修自己的脚)这个方式,我也应该尝试一下。

西皮翁 可是眼下,在你周围死了许多人。

卡利古拉 说真的,西皮翁,屈指可数。我避免了几次战争,你知道吗?

西皮翁 因为罗马强大不强大,你根本不放在心上。

卡利古拉 不对,是因为我爱护人的生命。

西皮翁 你是在戏弄我呀,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至少可以这样讲,我把人命看得重于征伐的理想。当然,我没有把别人的性命看得比我自己的还重,这也是真的。我之所以草菅人命,正因为我自己就视死如归。你说得不对,我越考虑,越坚信我不是个暴君。

西皮翁 这话顶什么?反正你给我们造成危害,就等于你是暴君了。

卡利古拉 (颇不耐烦地)你要是会计算,就能算得出来,一个理智的暴君发动的规模最小的战争,也比我随心所欲使你们付出的代价高出千百倍。

西皮翁 然而,那起码在情理之中,关键在于人能够理解。

卡利古拉 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了命运。我换上神的那副又愚蠢又不可理解的面孔。刚才,你的那些同僚学会崇拜的,就是这种面孔。

西皮翁 这就是亵渎,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不,不,西皮翁,这是戏剧艺术!所有这些人的谬误,就在于不大相信舞台效果。要不是这样,他们早就该明白,谁都可以演天国悲剧,谁都能成为天神。只要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就行了。

西皮翁 也许是这样吧,卡伊乌斯。然而,果真如此的话,那我就认为你在自掘坟墓。终有一天,你周围的人一批批如法炮制,装扮成神,他们纷纷起来,也变得如狼似虎,就会把你这昙花一现的神威浸在血泊中!

卡索尼娅 西皮翁!

卡利古拉 (明确而生硬地)让他说,卡索尼娅。你想不到你自己说得多好,西皮翁:我是在自掘坟墓。不过,你说的那一天,我还很难想象出来,倒是有几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在凄苦的黑夜里,幽灵出现,一张张面孔,因仇恨和惶恐而狰狞。看到那些狰狞的面目,我感到欣喜,认出这是我在世上崇拜过的唯一的神:像人心一样残忍和卑怯。(发火)现在,走吧,你说的话实在太多了。(改变口气)我还要染红我的脚指甲呢,这事儿非常急迫。

〔西皮翁和卡索尼娅下。只有埃利孔还围着卡利古拉转,专心给他染脚指甲。

第三场

卡利古拉 埃利孔!

埃利孔 什么事儿?

卡利古拉 你的差使有进展吗?

埃利孔 什么差使?

卡利古拉 还用问!……月亮呗!

埃利孔 有进展,还要耐心等待。不过,我想同你谈谈。

卡利古拉 耐心,我也许会有,可是时间不很多了,一定要快办,埃利孔。

埃利孔 我对你说过,我尽力去办。可是,有严重的情况,我得先告诉你。

卡利古拉 (仿佛没有听见)要知道,我已经把她弄到手了。

埃利孔 谁呀?

卡利古拉 月亮呗。

埃利孔 对,当然了。可是,有人想谋杀你呀,你知道吗?

卡利古拉 我甚至完全把她弄到手了。倒也是,只有两三回,可毕竟还是到了我的手。

埃利孔 我早就想同你谈谈了。

卡利古拉 那还是去年夏天的事儿。我凝神看着她,在花园亭柱上抚摸她,后来她终于理解了。

埃利孔 停止这场游戏吧,卡伊乌斯。即使你不愿意听,我的职责还是要讲。你听不进去活该。

卡利古拉 (一直忙着染脚指甲)这种涂料一钱不值。还是谈谈月亮吧,那是八月的一个美好的夜晚。(埃利孔扭过头去,站着不动也不讲话)起初,她还扭扭捏捏。当时,我已经上床安歇了。她在地平线上,整个儿是血红色。接着,她开始上升,越来越轻捷,速度也加快了。她越升高就越明亮,在星光灿烂的夜空里,宛若一泓乳白色的湖水。于是她发情了,浑身一丝不挂,显得那么温柔,那么轻盈,步履款款地跨进我的门槛,走到我的床前,悄悄钻进了锦衾,让我沐浴在她那盈盈笑容和辉光之中。——这种涂料实在一钱不值。要知道,埃利孔,这可不是夸耀,我占有了她。

埃利孔 威胁你的是什么,你想不想听我说,想不想知道?

卡利古拉 (停住手,定睛看埃利孔)我只需要月亮,埃利孔。事先我就知道会被什么杀掉。我还没有用尽一切我赖以生存的东西。因此,我要月亮。没有给我搞到月亮,你就别来见我。

埃利孔 那好,我一定尽职,但是我也要把该讲的话讲出来。有人策划阴谋反对你,舍雷亚是主谋。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书板,你一看就能了解主要的情况。我放在这儿了。

〔埃利孔将书板放在一张椅子上,退下。

卡利古拉 上哪儿去,埃利孔?

埃利孔 (停在门口)给你寻找月亮去。

第四场

〔有人轻轻地敲对面的门。卡利古拉猛然回头,发现老贵族。

老贵族 (迟疑地)可以进去吗,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不耐烦地)那就进来吧。(注视老贵族)怎么,我的美人儿,又来看维纳斯啦!

老贵族 不,不是这事儿。嘘!哦!对不起,卡伊乌斯……我想说……你是知道的,我非常爱你……再说,我的晚年,只求平平安安地度过……

卡利古拉 快说吧!快说!

老贵族 嗯,好。是这么回事儿……(很快地)总而言之,事情非常严重。

卡利古拉 不,并不严重。

老贵族 什么事儿啊,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我们说的是什么事儿啊,我的宝贝?

老贵族 (环视周围)就是说……(他用尽气力,终于迸发出来)一起反对你的阴谋……

卡利古拉 瞧瞧,我不是说了嘛,一点儿也不严重。

老贵族 卡伊乌斯,他们企图杀害你。

卡利古拉 (朝老贵族走过去,抓住他的双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你吗?

老贵族 (做个赌咒的姿势)我以所有的神灵发誓,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把老贵族一步一步推向门口,轻声地)别发誓,千万别发誓,还是听我说说吧。假如你的话是真的,我就不得不推测,你出卖朋友,对不对?

老贵族 (颇为窘迫地)可以这样说,卡伊乌斯,由于我爱戴你……

卡利古拉 (依然低声地)而我不能做出这种推测。我对卖友求荣的人憎恶透了,碰见就杀,从来不手软。你的品德,我非常了解。不用说,你既不想出卖朋友,也不想找死。

老贵族 那当然了,卡伊乌斯,那当然了!

卡利古拉 瞧瞧,我没信你的话,就是有道理嘛。你不是卑怯的人,对吧?

老贵族 哦!不是……

卡利古拉 也不是卖友求荣的人。

老贵族 那还用说,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因此,没有人搞阴谋。说说看,刚才你那话纯粹是开玩笑吧?

老贵族 (脸色陡变)是开玩笑,纯粹是开玩笑……

卡利古拉 没有人要谋杀我,这是显而易见的吧?

老贵族 没有人,当然没有人了。

卡利古拉 (急促地喘息,然后慢吞吞地)那就走开吧,我的美人儿。一个正派人是世间的珍奇动物,看时间长了我受不了。我要单独待一会儿,好玩味这个伟大的时刻。

第五场

〔卡利古拉对着椅子上的书板凝视片刻,抓起来读了读,用力呼吸,叫来一名卫士。

卡利古拉 把舍雷亚带来。(卫士欲下)等一等。(卫士站住)对他客气点儿。

〔卫士下。卡利古拉来回走了走,然后朝镜子走去。

卡利古拉 你下过决心,白痴,一定要遵循逻辑。问题只是要看看究竟会走到什么地步。(挖苦地)如果把月亮给你送来,一切就会变样,对吧?不可能的事情就会变为可能,一切就会骤然改观。为什么不会呢,卡利古拉?谁能知道呢?(环视周围)真奇怪,我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了。(对着镜子,声音低沉地)杀人如麻,杀人如麻,杀人如麻,人数大大减少了。即使把月亮给我送来,我也不能走回头路了。即使在阳光的抚摩下,死人重新活动起来,杀人的事实也不会因此而不存在了。(怒冲冲地)逻辑,卡利古拉,必须遵照逻辑干下去。掌权就要掌握到底,弃权就要放弃彻底。不,不能走回头路,必须一直走到终结。

〔舍雷亚上。

第六场

〔卡利古拉在坐椅上身子半仰着,脖颈缩进披风里,一副疲惫的神情。

舍雷亚 你叫我吗,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声音微弱地)对,舍雷亚。卫士!拿蜡烛来!

〔冷场。

舍雷亚 你有什么事儿要单独同我谈谈?

卡利古拉 没有,舍雷亚。

〔冷场。

舍雷亚 (颇为恼火地)你肯定我有必要来吗?

卡利古拉 完全肯定,舍雷亚。(又冷场片刻。忽然热情地)唔!请原谅,我心不在焉,接待你不周。坐到这张椅子上,咱俩促膝谈谈吧。我需要同一个聪明人聊聊。

〔舍雷亚坐下。

〔仿佛从本剧开场以来,他第一次显得这么自然。

卡利古拉 舍雷亚,假如两个人的心灵和自豪感不分高下,你认为他俩在一生当中,起码能有一次剖腹相见吗?——二人仿佛面对面,身上一丝不挂,剥光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成见、私利和谎言。

舍雷亚 我想这是可能的,卡伊乌斯。不过,我认为你办不到。

卡利古拉 你说得对。我不过是要了解一下,你同我想的是否一致。那好,让我们戴上面具吧,运用谎言吧,让我们全身披挂起来,谈话就像搏斗一样。舍雷亚,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舍雷亚 因为,你身上没有一丝可爱之处,卡伊乌斯。因为,这种事情不能强迫命令。还有一个原因,我对你了解极深,谁也不会喜欢自己竭力掩饰的一副面孔。

卡利古拉 为什么恨我呢?

舍雷亚 这点你误会了,卡伊乌斯,我并不恨你。我认为你有害、残酷、自私和爱慕虚荣,然而,我并不能恨你,因为我看你并不幸福。我也不能鄙视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卑怯的人。

卡利古拉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害我呢?

舍雷亚 我对你说过,我认为你有害。我喜爱也需要安全感。大多数人也同我一样。在他们生活的天地中,如果最荒唐的思想在一刹那间就能进入现实,往往像匕首一般刺入心脏,那么他们就无法活下去。我也如此,不愿意在这种世界里生活。我更愿意把自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卡利古拉 安全和逻辑不可能并行不悖。

舍雷亚 的确如此。我的想法不合逻辑,但是有益。

卡利古拉 说下去。

舍雷亚 再也没什么要讲的了。我不愿意跟随你的逻辑走。对我做人的职责,我另有想法。而且我也知道,你的臣仆大多和我想的一致。你妨碍大家,当然应当从这世上消失。

卡利古拉 这番话十分明确,也十分合理,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这甚至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对你则不然。你是聪明人;聪明,要么付出很高的代价,要么否定自身。拿我来说,我要付出代价。然而你呢,为什么既不否认聪明,又不愿意付出代价呢?

舍雷亚 因为我渴望生活,也渴望幸福。我认为,彻底推行这种荒谬逻辑,既无法生活,也不会幸福。我同所有人一样,为了感受一下无牵无挂的自由,我有时竟然希望我所爱的人死去;我也觊觎一些女人。而这又是伦理或友谊所不容的。如果按照自己的逻辑干下去,我就应该杀掉我所爱的人,占有那些女人。但是,我认为这类模糊的念头不值一提。假如大家都要实现这类念头,那我们就既无法生活,也谈不上幸福了。再说一遍,我看重的就是这个。

卡利古拉 你总还相信某种更高尚的思想吧。

舍雷亚 我相信有些行为比另外一些美好。

卡利古拉 我认为所有行为全是半斤八两。

舍雷亚 我知道你持这种看法,卡伊乌斯,因此,我并不恨你。然而,你是障碍,是障碍就应当清除。

卡利古拉 说得对极了。但是,为什么对我直言不讳,甘冒生命危险呢?

舍雷亚 因为别人会接替我,还因为我不爱说谎。

〔冷场。

卡利古拉 舍雷亚!

舍雷亚 嗯,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假如两个人的心灵和自豪感不分高下,你认为他俩在一生当中,起码能有一次剖腹相见吗?

舍雷亚 我认为我们刚才就是这样做的。

卡利古拉 对,舍雷亚。可是,刚才你还认为我做不到呢。

舍雷亚 我判断错了,卡伊乌斯,我认错,也向你表示感谢。现在,我等待你的判决。

卡利古拉 (心不在焉地)等待我的判决?哦!你是说……(从披风里掏出书板)你认识这件东西吗,舍雷亚?

舍雷亚 我知道它在你手里。

卡利古拉 (冲动地)对,舍雷亚,你的坦率也还是装出来的,两个人并没有剖腹相见。不过,这也无所谓。现在,我们停止这种佯装坦率的游戏,还像以往那样生活吧。你还得尽量理解我要对你说的话,还得忍受我的凌辱和怒火。你听着,舍雷亚,这个书板是唯一的证据。

舍雷亚……我告便,卡伊乌斯。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我看腻了;这套东西我太熟悉了,因此不想再看了。

卡利古拉 (声调依然冲动而关切地)再留一下。这是唯一的证据,对吧?

舍雷亚 我并不以为,你杀人还需要什么证据。

卡利古拉 不错。但是,我要破一回例,来个自相矛盾。这不妨碍任何人。不时地自相矛盾一下,这可大有好处,可以养养神。我需要休息,舍雷亚。

舍雷亚 我不懂,对这种复杂的感情,我也没什么兴趣。

卡利古拉 当然了,舍雷亚。你嘛,是个健全的人,你不追求任何特殊的东西!(放声大笑)你想要生活和幸福。仅仅这些!

舍雷亚 我看,谈话最好到此为止。

卡利古拉 再谈谈,耐心点儿好吗?瞧,这个证据在我手中。我打算这样:没有这个证据,我就不能处决你。这就是我的想法,也是我的休息。喂!瞧瞧,证据到了皇帝手中会怎么样。

〔他把书板举向烛火。舍雷亚走上前,二人在蜡烛两侧。书板开始焚化。

卡利古拉 瞧吧,谋反者!它焚化了,随着这件证物的消失,清白的晨曦便升上你的面颊。舍雷亚,你纯洁的额头多令人景仰。一个清白的人,多美呀,多美呀!赞扬我的威力吧。即使神仙降世,不经过惩罚,他也不能还给人一个清白。而你的皇上,只需一点儿烛火,就能宽恕你,就能鼓起你的勇气。继续干吧,舍雷亚,把你这番妙论演绎到底。你的皇上等待安息,这是他独有的生活与幸福的方式。

〔舍雷亚愕然地注视卡利古拉。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所领悟,张了张嘴,又突然下场。卡利古拉一直把书板举在烛火上,笑吟吟地目送舍雷亚。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