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舞台光线昏暗。舍雷亚和西皮翁上。舍雷亚朝右侧走去,接着又走向左侧,回到西皮翁身边。
西皮翁 (沉思地)找我有什么事?
舍雷亚 时间紧迫。我们要干,就必须坚定。
西皮翁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坚定呢?
舍雷亚 昨天我们聚会,你就没有来参加。
西皮翁 (扭过头去)这倒是,舍雷亚。
舍雷亚 西皮翁,我比你年长,也没有向人求援的习惯。然而,我的确需要你。这次谋杀,要有令人尊敬的担保人。而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唯独你我的动机是纯洁的,其他人不是因为伤了虚荣心,就是由于吓破了胆。我知道,你即使抛弃我们,也绝不会出卖一点儿情况。可是,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渴望你继续同我们在一起。
西皮翁 我理解你,但是我得明确告诉你,这事儿办不到。
舍雷亚 难道你站到他那一边啦?
西皮翁 不是,然而我却不能反对他了。(停顿,然后低沉地)我若是杀掉他,至少我的心会站到他那一边。
舍雷亚 他可是杀害了你父亲哪!
西皮翁 是啊,一切以此为开端,一切又以此为终结。
舍雷亚 凡是你承认的,他就否认;凡是你敬重的,他就嘲弄。
西皮翁 的确如此,舍雷亚。不过,我身上有同他类似的东西,我们心中也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舍雷亚 有些时候,必须做出抉择。我呀,我就压下自身可能与他相似的东西。
西皮翁 我无法选择,因为除了我所忍受的痛苦之外,我还因他的痛苦而痛苦。我的不幸在于完全理解了。
舍雷亚 这么说,你认定他有道理了。
西皮翁 (高叫一声)噢!求求你别这样讲,舍雷亚。在我看来,任何人,任何人也永远不会再有道理了!
〔停顿片刻。二人对视。
舍雷亚 (走向西皮翁,激动地)你恐怕不知道,我更加仇恨他的一点,就是他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西皮翁 对,他教会我要求一切。
舍雷亚 不对,西皮翁,他使你陷入绝望,让一颗年轻的心灵丧失希望,这就是犯罪。而这桩罪过,比他迄今犯下的所有罪过都要严重。我向你发誓,单凭这一条罪状,我也非宰了他不可。
〔舍雷亚朝门口走去。埃利孔上。
第二场
埃利孔 刚才我找你来着,舍雷亚。卡利古拉要在这里组织一次小型友好聚会,你得恭候他。(转身对西皮翁)不过,我的鸽子,这里用不着你,你可以走了。
西皮翁 (要出去时,又转身对舍雷亚)舍雷亚!
舍雷亚 (非常温和地)西皮翁。
西皮翁 要尽量领会呀!
舍雷亚 (非常温和地)不,西皮翁。
〔西皮翁和埃利孔下。
第三场
〔后台传来武器撞击声。两名卫士押着老贵族和贵族甲从台右侧上。两个贵族吓得魂不附体。
贵族甲 (竭力保持坚定的声调,对卫士)深更半夜的,找我们到底干什么吗?
卫士 (指了指右侧的座位)坐到那儿。
贵族甲 如果要像处死别人那样处死我们,那就用不着搞这么多花样。
卫士 坐那儿去吧,老驴。
老贵族 咱们坐下吧。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显而易见的。
卫士 对,我的美人儿,这是显而易见的。
〔卫士下。
贵族甲 当初我就知道,应当赶快下手。现在可好,咱们就等着受刑吧。
第四场
舍雷亚 (坐下,镇定地)出什么事啦?
贵族甲 和老贵族(齐声)密谋败露了。
舍雷亚 怎么样呢?
老贵族 (抖成一团)要受酷刑啊。
舍雷亚 (毫不动容)我记得一名奴隶偷了东西,受刑也没有逼问出来,卡利古拉就赏给他八万一千小银币。
贵族甲 我们算是有的便宜吃了。
舍雷亚 话不能这么讲。可是,这证明他喜欢勇气,这一点,你们不可小视。(对老贵族)你的牙齿不这样打战就不行吗?这种声响我讨厌极了。
老贵族 这是……
贵族甲 别装模作样了,咱们这是玩命呢!
舍雷亚 (不假思索地)卡利古拉有句口头禅,你们知道吗?
老贵族 (眼泪汪汪地)知道。他总是对刽子手说:“慢慢杀他,让他品尝死的滋味。”
舍雷亚 不对,还有一句更妙的。他看完一次处决,就打着哈欠,严肃地说:“我最赞赏的,就是我的冷漠态度。”
贵族甲 你们听见了吗?
〔武器的声响。
舍雷亚 这句话暴露了他是个软弱的人。
老贵族 你不高谈阔论就不行吗?我听着讨厌。
〔一名奴隶上,他抱着几件兵器,排在远台的一张椅子上。
舍雷亚 (没有看见那名奴隶)起码要承认,这个人有不容置疑的影响。他迫使人思考,迫使所有人思考,把人置于朝不保夕的处境,这就发人深省。因此,他激起那么多人的仇恨。
老贵族 (浑身颤抖)看哪。
舍雷亚 (看见兵器,声调有点儿变)刚才你说的也许对。
贵族甲 本来就应该快下手,我们等待得太久了。
舍雷亚 对。这是个教训,想汲取却迟了点儿。
老贵族 好没道理。我不愿意死。
〔老贵族站起身,企图逃跑。两名卫士上,扇了他耳光,将他按住。贵族甲吓得在椅子上缩成一团。舍雷亚咕哝了几句,但是听不清。突然,后台响板和钹声大作,音乐非常奇特,跳跃而刺耳。三位贵族默默地瞧着。卡利古拉身穿舞女的短裙,头插鲜花,像演中国皮影戏似的出现在屏幕上,表演了几个滑稽的舞蹈动作,随即消失了。继而,一名卫士庄严地宣布:“演出结束。”与此同时,卡索尼娅悄悄上场,走到几个看客的身后,她以平淡的声调讲话,仍不免吓了他们一跳。
第五场
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派我来告诉你们,他召你们到这里来,总是商议国事,而今天邀请你们来,却是要同他交流一下艺术感受。(停顿,接着,声调依然平淡地)他还补充一点:谈不出来感受的人就要砍头。
〔三人沉默不语。
卡索尼娅 请原谅我强调这一点。我必须问一问:你们觉得这个舞蹈优美不优美?
贵族甲 (犹豫一下)优美,卡索尼娅。
老贵族 (不胜感激地)嗯!对,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 你看呢,舍雷亚?
舍雷亚 (冷淡地)这是伟大的艺术。
卡索尼娅 很好,我这就可去回复卡利古拉了。
第六场
〔埃利孔上。
埃利孔 你说说,舍雷亚,真的是伟大的艺术吗?
舍雷亚 在一定意义上,是这样。
埃利孔 我明白。你很有本事,舍雷亚,像正人君子一样虚伪,但确实有本事。我嘛,本事不大,然而,我决不会让你碰卡利古拉一根汗毛,即使那是他本人的愿望。
舍雷亚 你这种话叫我摸不着头脑。不过,你这样忠心耿耿,可喜可贺。我喜欢好奴仆。
埃利孔 你实在太得意了,嗯?对,我侍奉一个疯子。可是你呢,侍奉谁?侍奉美德吗?让我给你抖一抖老底吧。美德的乐曲,君子,我早先是在皮鞭子下跳舞来着。卡伊乌斯,他没有对我夸夸其谈,而是解放了我,把我收在皇宫里。就这样,我有了机会观察你们,观察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我看到你们一个个蓬头垢面,俗不可耐,有一股从未经历过艰险、受过苦难的人的乏味。我看到你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脸贪婪相,一双虚设的手。就你们,还要审判别人?你们开设美德商店,梦想平安无事,就像少女憧憬爱情那样;可是,你们即将在恐怖中死去,临死还不知道自己一生都在说谎。就你们这号人,还妄图审判那个忍受痛苦而不计较、每天都有上千个伤口流血的人吗?放心吧,你们先得除掉我!藐视奴隶吧,舍雷亚!这个奴隶在你的品德之上,因为他还能爱他的濒于绝境的主人,保护他的主人,对付你们的高尚谎言、你们口是心非的话……
舍雷亚 亲爱的埃利孔,你显示了口才。坦率地讲,你从前的情趣倒还高雅些。
埃利孔 实在遗憾。这就是同你们接触过多的缘故。老夫老妻终生厮守,到头来长相就一样了,连耳毛的数目都相等。不过,我会变回去的,请放宽心,我会变回去的。只奉告一点……瞧,你看到这张脸了吧?好,仔细端详端详。很好。现在,你算看到了你的仇敌。
〔埃利孔下。
第七场
舍雷亚 现在,应当赶快下手。你们俩留在这里。今天晚上,我们要有一百人。
〔舍雷亚下。
老贵族 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我还想走呢。(嗅嗅)这里有一股死尸味儿。
贵族甲 或者说是谎言的味儿。(悲伤地)我说了那个舞蹈优美。
老贵族 (劝解地)从一定意义上讲是优美的,它就是优美的。
〔好几名贵族与骑士一阵风似的上场。
第八场
贵族乙 出了什么事?你们知道吗,皇上召我们来?
老贵族 (心不在焉地)也许是看舞蹈吧。
贵族乙……什么舞蹈?
老贵族 嗯,就是艺术感受呗。
贵族丙 有人告诉我,卡利古拉病得很重。
贵族甲 他是病得很重。
贵族丙 什么病?(兴高采烈地)诸神保佑,他要死了吗?
贵族甲 我可不这样看。他的病死不了,别人的命可难保。
老贵族 恕我们直言。
贵族乙 我明白你的意思,真的。他就没有轻一点儿的、对我们有利的病吗?
贵族甲 没有。这种病症容不得别的病竞争。失陪了,我要去找舍雷亚。
〔贵族甲下。卡索尼娅上。冷场片刻。
第九场
卡索尼娅 (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卡利古拉胃疼,他吐了血。
〔众贵族忽地围拢上来。
贵族乙 啊!万灵的神哪,我许愿:如果他能康复,我就向国库捐赠二十万银币。
贵族丙 (夸张地)朱庇特 [3] 呀,让我做他的替身吧!
〔卡利古拉上场已有半晌,在一旁听贵族们许愿。
卡利古拉 (走向贵族乙)我接受你的捐赠,卡西乌斯谢谢你。我的财政大臣明天就到贵府上去。(走向贵族丙,拥抱他)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感动。(停顿,亲切地)这么说,你爱我喽?
贵族丙 (慨然地)哦!陛下,为了你,什么我都可以奉献。
卡利古拉 (再次拥抱他)嗳!你许的愿也太大了,卡西乌斯我不配这样深厚的爱。(卡西乌斯做了个谦让的手势)不,不,跟你说,我受之有愧。(叫来两名卫士)把他带走。(对卡西乌斯,和蔼地)去吧,朋友,要记住,卡利古拉把心给你了。
贵族丙 (颇感不安)可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呀?
卡利古拉 还用问,去死啊!你许了性命,当了我的替身。我呢,现在感觉好多了,嘴里甚至没有血腥味儿了,你治好了我的病。卡西乌斯能把生命献给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又叫卡利古拉,你感到幸运吗?现在,我又精力充沛,能参加所有欢宴了。
〔卫士拖着贵族丙。贵族丙拼命挣扎号叫。
贵族丙 我不干,这不过是开玩笑呀!
卡利古拉 (沉思地,在贵族丙的号叫声中)大海的道路,即将铺满含羞草。女人将穿上罗纱裙。辽阔的天空将明澈碧透,卡西乌斯那是生活的微笑!
〔卡西乌斯到了门口时,卡索尼娅轻轻地推他一把。
卡利古拉 (转过身去,突然严肃地)生命,我的朋友,你对生命要是有足够的爱,就不会把它当成儿戏了。
〔卫士将卡西乌斯拖下。
卡利古拉 (回到桌子旁边)赌输了就得付出。(停顿)过来,卡索尼娅。(转向其他人)对了,我有个好主意,要征得你们的赞赏。我登基至今,天下实在太清平了,既没有发生蔓延全国的瘟疫,也没有宗教的残杀,甚至连一次政变都没有,总之,没有发生任何使你们作古的事件。正因为如此,我想稍微弥补一下谨慎的命运。我的意思是……不知道你们明白了没有。(微微一笑)说穿了,就是由我来代替瘟疫。(改变声调)不许讲话。舍雷亚来了。瞧你的了,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下。舍雷亚和贵族甲上。
第十场
〔卡索尼娅急忙朝舍雷亚迎上去。
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驾崩了。
〔她扭过头去,仿佛在哭泣,眼睛却盯着其他人。他们都沉默不语,表情愕然,但是原因各异。
贵族甲 你……你这个噩耗,确实吗?不可能啊,刚才他还跳舞来着。
卡索尼娅 恰恰是这个缘故,这一劳累就要了他的命。
〔舍雷亚快步从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又回身朝卡索尼娅走过来。众人沉默不语。
卡索尼娅 (声调缓慢地)你一句话也不讲,舍雷亚?
舍雷亚 (同样缓慢地)这是天大的不幸,卡索尼娅。
〔卡利古拉突然上场,走向舍雷亚。
卡利古拉 演得好,舍雷亚。(原地转了一圈儿。扫视其他人,生气地)算啦!这事弄砸了。(对卡索尼娅)别忘了我对你讲的话。〔卡利古拉下。
第十一场
〔卡索尼娅默默地目送卡利古拉下。
老贵族 (始终抱有希望)他会生病吗,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 (仇恨地注视他)不会的,我的美人儿。然而,这个人夜里只睡两个钟头,余下的时间躺不住,就在他宫殿的走廊里游荡,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从半夜到太阳重新升起,在这死寂的几个时辰里,这个人究竟在考虑什么,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也是你从来没有想过的。生病?不,他没有病,除非你给他心灵上的累累溃疡起个名称,发明出药物。
舍雷亚 (仿佛受了感动)你说得对,卡索尼娅。我们不是不知道卡伊乌斯……
卡索尼娅 (话语更快地)对,你们不是不知道。但是,同一切毫无心肝的人一样,你们容不得心肠太好的人。心肠太好!这就妨碍你们了,对不对?于是,你们就说这是一种病:迂腐的人便有了理,得意扬扬了。(改换口气)舍雷亚,难道你懂得爱吗?
舍雷亚 我们都上了年纪,卡索尼娅,因此学不会了。况且,卡利古拉也不见得给我们时间。
卡索尼娅 (平静下来)这倒是。(坐下)我差点儿把卡利古拉吩咐的事给忘了。要知道,今天是艺术日。
老贵族 是根据历书吗?
卡索尼娅 不,是卡利古拉的意思。他召集了几名诗人,由他命题即席赋诗。他希望你们中间的诗人要专程助兴,还特地指定年轻的西皮翁和梅泰卢斯参加。
梅泰卢斯 可是,我们毫无准备。
卡索尼娅 (仿佛没有听见,语调平淡地)自然要有奖赏了,也有惩罚。(众人退缩半步)我可以把底儿交给你们,惩罚不太重。
〔卡利古拉上,他的表情越发阴沉。
第十二场
卡利古拉 全准备好了?
卡索尼娅 全好了。(对一名卫士)传诗人进来。
〔十二名诗人一对一对齐步上场,走到舞台右侧。
卡利古拉 还有呢?
卡索尼娅 西皮翁和梅泰卢斯!
〔二人加入诗人行列。卡利古拉、卡索尼娅和众贵族在舞台左侧入座。冷场片刻。
卡利古拉 命题:死亡。限时:一分钟。
〔诗人都在书板上疾书。
老贵族 谁裁决?
卡利古拉 我。这还不够吗?
老贵族 哦!够了,足够了。
舍雷亚 你也参加赛诗吗,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没必要,以此为题的文章,我早就做成了。
老贵族 (谄媚地)可以拜读吗?
卡利古拉 我天天以自己的方式朗诵。
〔卡索尼娅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 (粗暴地)你讨厌我的脸吗?
卡索尼娅 (轻声地)请你原谅。
卡利古拉 哦!求求你了,别这样屈从,千万别这样屈从。你呀,本来就叫我于心不忍,别再这样屈从!
〔卡索尼娅又逐渐振作起来。
卡利古拉 (对舍雷亚)我接着说。这是我唯一的作品,不过它足以证明,罗马有史以来,我是唯一的艺术家,明白吧,舍雷亚,唯一做到思想和行为一致的艺术家。
舍雷亚 这仅仅是个权力的问题。
卡利古拉 确实如此。别人创作,是由于手中无权。而我呢,用不着写东西:我生活。(粗暴地)喂,你们这些人,做好了吗?
梅泰卢斯 我想做好了。众诗人做好了。
卡利古拉 那好,听清楚了,你们一个一个出列。我吹一声哨子,第一个人就开始念,再听到哨声,就必须停止,而第二个人开始,以此类推。优胜者,自然是吟的诗没有被哨声打断的人。准备。(头扭向舍雷亚,机密地)任何事物,甚至包括艺术,都必须有组织地进行。
〔一声哨响。
第一名诗人 死亡,当它从漆黑的岸边……
〔哨声。第一名诗人走到台左侧。其他诗人照例,场面机械地进行。
第二名诗人 帕尔卡三女神 [4] 在洞中……
〔哨声。
第三名诗人 我呼唤你,死亡啊……
〔哨声大作。第四名诗人走上前,摆出朗诵的姿势,尚未开口,便响起哨声。
第五名诗人 当我还在童年的时候……
卡利古拉 (吼叫)算啦!一个蠢货的童年,同这个题目有什么关系?关系何在,你能告诉我吗?
第五名诗人 可是,卡伊乌斯,我还没念完呢……
〔刺耳的哨声。
第六名诗人(走上前,清清嗓子)无情的死亡,漫步在……
〔哨声。
第七名诗人(神秘兮兮地)晦涩而冗长的诔词……
〔一连串哨声。西皮翁上前,他手中没有诗稿。
卡利古拉 该你了,西皮翁,你没有书板?
西皮翁 我不需要。
卡利古拉 好吧。
〔嘴叼着哨子蠕动。
西皮翁 (逼近卡利古拉,但没有看他,声调带几分倦怠)
追求造就纯洁之人的那种幸福,
天空高悬着光芒四射的太阳,
唯一的野蛮庆宴,我无望的妄想!……
卡利古拉 (轻声地)停下吧,好吗?(对西皮翁)你还太年轻,理解不了死亡的真正教训。
西皮翁 (凝视卡利古拉)我这么年轻,不该丧失父亲。
卡利古拉 (猛然掉过头去)好了,你们这些人,排好队。碰到个冒牌诗人,太叫我扫兴了。我本来一直考虑,想把你们当做盟友留在身边,有时我甚至想象,你们将组成保卫我的最后一个方阵。然而,这种希望化为泡影。因此,我要把你们抛到我的敌人的营垒中去。诗人也反对我,我就可以说该收场了。排好队列出去,你们要从我面前经过,用舌头舔自己的诗稿,抹掉你们的耻辱痕迹。注意!齐步——走!
〔有节奏的哨声。诗人一边舔着不朽的诗篇,一边齐步从台右侧下。
卡利古拉 (声音极低地)全给我出去。
〔舍雷亚走到门口,一把抓住贵族甲的肩膀。
舍雷亚 时机到了。
〔青年西皮翁听见舍雷亚的话,走到门口犹豫一下,又回身走向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 (恶狠狠地)你就不能像你父亲现在这样儿,让我清静点儿吗?
第十三场
西皮翁 算了,卡伊乌斯,这一套不顶事,我已经知道你做出了选择。
卡利古拉 走开。
西皮翁 我是要走开的,因为我觉得理解你了。我同你十分相像,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再也无路可走了。我要动身到遥远的地方,寻求这一切的道理。(停顿。看着卡利古拉,加重语气)别了,亲爱的卡利古拉。等到一切完结的时候,不要忘记我爱过你。
〔西皮翁下。卡利古拉目送他出去,要招招手,可是身子剧烈地晃了晃,他又回到卡索尼娅身边。
卡索尼娅 他说什么啦?
卡利古拉 他的话超出你的理解力。
卡索尼娅 你想什么呢?
卡利古拉 想他,也想你。不过,这是一码事儿。
卡索尼娅 有什么好想的?
卡利古拉 西皮翁走了,我同友谊完结了。可是你呢,我心里不禁发问,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卡索尼娅 因为你喜欢我。
卡利古拉 不对。假如我让人杀掉你,我想我会明白的。
卡索尼娅 那倒是个办法。你就那么干吧。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就不能尽情地生活吗?即使一分钟也好哇!
卡利古拉 我练习自由地生活,算起来已经有几个年头儿了。
卡索尼娅 我指的不是你那样,好好理解我的意思。怀着一颗纯洁的心生活和爱,那该多么美好!
卡利古拉 要达到自己的纯洁,各有各的办法。我的办法,就是在主要的问题上锲而不舍。尽管如此,我也难免要让人杀掉你。(笑)那我的生涯就会圆满结束了。
〔卡利古拉站起来,旋转镜子。接着,他双臂垂下,几乎没有动作,像一只野兽似的转圈儿走。
卡利古拉 真奇怪,我不杀人的时候,便觉得孤单。活人填不满这世界,也驱散不掉烦闷。当你们大家在这儿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无限的虚空,目不忍睹。只有置身于那些死者当中,我才觉得好受。(他面对观众伫立,身子略微前倾,把卡索尼娅置于脑后)那些死者才是真实的。他们同我一样。他们等候我,催促我去呢。(摇头)我同曾经哭喊着求我饶命并由我命令割掉舌头的人,往往谈得非常投机。
卡索尼娅 过来,躺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双膝上。(卡利古拉依言而行)这样你就好受了。现在万籁俱寂。
卡利古拉 万籁俱寂!你夸张了。你没有听见兵器的撞击声吗?(传来武器的撞击声)你没有捕捉细微的喧闹声吗?那表明仇恨在伺机而动!
〔传来嘈杂声响。
卡索尼娅 谁也不敢……
卡利古拉 不对,愚蠢就敢。
卡索尼娅 愚蠢不会鼓励凶杀,只能让人安分守己。
卡利古拉 愚蠢能置人死命,卡索尼娅。愚蠢以为受了冒犯的时候,就会要人性命。哼!将来刺杀我的人,绝不会是被我杀掉儿子或父亲的那些人。他们领悟了,同我站到了一起;他们嘴里的味道和我嘴里的相同,可是其他人,那些被我嘲笑戏弄的人,他们的虚荣心却是我抵挡不住的。
卡索尼娅 (激昂地)我们来保卫你,我们爱你的人还很多。
卡利古拉 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了,为此该做的我全做了。还有,说句公道话,我不仅有股反对自身的蛮劲儿,而且还有追求幸福的人的那种忠诚和勇气。
卡索尼娅 (同上)不,他们杀害不了你。他们若是胆敢如此,苍天有眼,他们一定还未等碰一碰你就得完蛋。
卡利古拉 苍天!根本就没有苍天,可怜的女人。(坐下)咦,为什么突然情意缠绵起来了,咱俩通常不是这样啊?
卡索尼娅 (站起来,踱步)看到你杀害别人,难道不足以明白你将被杀吗?当我接待你时,看见你冷酷无情,又心痛欲裂;当你压在我身上时,闻到你的凶杀气味,难道我不足以明白这一点吗?我每天都发现,你身上人的形象都死去—部分。(回身朝他走去)我知道我年纪老了,容貌要变丑了。但是,由于替你担心,我现在心情发生了变化,倒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只盼望看见你治好了病,你还是个孩子嘛。你面前还有一世的生活呀!你还追求什么呢?难道那比一生一世还重要吗?
卡利古拉 (站起身,注视她)你在这里待的时间够久的了。
卡索尼娅 是的。不过,你还要把我留在身边,对不对?
卡利古拉 不清楚,我仅仅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只因你和我共度了那些寻欢作乐但并无欢乐的夜晚,只因你对我有一些了解。
〔他伸出双臂搂住她,用手将她的头微微搬向后仰。
卡利古拉 我二十九岁,年龄不大。但是我觉得所走过的生活道路实在漫长,满布尸体,总之到了穷途末路,此刻只剩下你这最后一个见证人了。对你这半老徐娘,我不禁有一股羞愧的柔情。
卡索尼娅 跟我说,你愿意把我留在身边吗?
卡利古拉 不清楚,我仅仅意识到,这种羞愧的柔情,是生活至今给我的唯一纯洁的感情,而这也是最可怕的。
〔卡索尼娅摆脱他的双臂。卡利古拉跟上去。卡索尼娅后背偎着他,又被他搂住了。
卡利古拉 最后一个见证人也消失了,不是更好吗?
卡索尼娅 这没什么关系,听了你对我讲的话,我非常高兴。可是这种幸福,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共享呢?
卡利古拉 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呢?
卡索尼娅 幸福是慷慨的,不是靠毁灭为生。
卡利古拉 其实有两类幸福,我选择了杀戮者的幸福。要知道,我是幸福的。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达到了痛快的极限。其实不然!还可以走得更远。在这痛苦区域的尽头,则是贫瘠而美好的幸福。(卡索尼娅扭头面向他)这几年,全体罗马人都忌讳提德鲁西娅的名字,一想到这一点,卡索尼娅,我就哑然失笑。因为这几年,全罗马都误解了。爱情并不能令我满足,当时我悟出的就是这个道理。爱一个人,就要同这个人白头偕老,这种爱情我无法接受。德鲁西娅变成老太婆,还不如趁早死掉。别人总以为:一个人那么痛苦,是因为他所爱的人一日之间逝去了。其实,他痛苦的价值要高些:那就是发现悲伤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丧失了意义。
你瞧,我是没有托词的,连一点点儿爱情、一丝忧郁的辛酸这样的借口都没有。今天,我比前几年更自由了,我摆脱了记忆和幻想。(亢奋地笑起来)我知道什么也不会长久!领悟这个道理!纵览历史,真正得到这种验证,实现这个荒唐的幸福者,只有我们三两人而已。卡索尼娅,这出引人入胜的悲剧,你一直观看到终场。对你来说,幕布该落下了。
〔他又来到卡索尼娅的身后,用小臂勒住她的喉咙。
卡索尼娅 (恐惧地)这种令人恐怖的自由,难道就算是幸福吗?
卡利古拉 (用小臂渐渐卡紧卡索尼娅的喉咙)不必怀疑,卡索尼娅。没有这种自由,我本来会成为心满意足的人。多亏这种自由,我赢得了孤独者的非凡洞察力。(他越来越亢奋,逐渐卡紧卡索尼娅的喉咙。她任其所为,并不反抗,双手略微往上抬。他附在耳边对她说)我生活,我杀戮,我行使毁灭者的无限权力。比起这种权力来,造物主的权力就像耍猴戏。所谓幸福,就是这样。这种不堪忍受的解说,这种目空一切、鲜血、我周围的仇恨,这种盯住自己一生的人绝无仅有的孤独,这种不受惩罚的凶手的无穷乐趣,这种把人的生命碾成齑粉的无情逻辑,这就是幸福。(笑)卡索尼娅,这种逻辑也要把你碾碎。这样一来,我渴望的永世孤独就会最终完善了。
卡索尼娅 (无力地挣扎)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越来越亢奋)不,别来儿女情长那一套。该结束了,时间紧迫,时间非常紧迫,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在捯气儿。卡利古拉把她拖到一张床上。
卡利古拉 (神态失常地凝视她,声音沙哑地)你也一样,当初是有罪的。但是,屠杀不是办法。
第十四场
〔卡利古拉神色惊慌,原地转了一圈儿,然后朝镜子走去。
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你也一样,你也一样,你有罪呀。其实,罪过只是轻点儿重点儿罢了!然而,这个世上没有法官,也没有清白无辜的人,谁敢判我的罪呀!(紧贴着镜子,以极其悲痛的声调)你看得很清楚,埃利孔没有返回,我得不到月亮了。可是,自己本来有道理,又不得不走到末日,这多叫人辛酸哪!我确实害怕末日。兵器撞击的声音,那是无辜的人在准备取胜。我多么希望处于他们的地位呀!我怕。原先鄙视别人,现在却感到,自己的心灵也同样怯懦,这多叫人厌恶哇!不过,这也没什么,恐惧同样不会持久,我又会进入那巨大的空虚,这颗心将得到安息。
〔他退后两步,又走到镜子前,神情显得平静了一些。他继续独白,但声音低沉而压抑。
卡利古拉 一切都看似那么复杂,其实又那么简单。如果我得到月亮,如果有爱情就足够了,那么就会全部改观了。可是,到哪儿能止住这如焚的口渴?对我来说,哪个人的心,哪路神仙能有一湖水的深度呢?(跪下,哭泣)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与我等量齐观。其实,我明明知道,你也知道呀(哭着把双手伸向镜子),只要不可能的事情实现就成。不可能的事!我走遍天涯海角,还在我周身各处寻觅。我伸出过双手,(喊)现在又伸出双手,碰到的却是你,总是你在我的对面。我对你恨之入骨。我没有走应该走的路,结果一无所获。我的自由并不是好的。埃利孔!埃利孔!杳无音讯!还是杳无音讯。噢,今宵多么沉重!埃利孔不会回来:我们将永远有罪!今宵沉重得像人类的痛苦。
〔武器声和低语声从幕后传来。
埃利孔 (在远台出现)当心,卡伊乌斯!当心哪!
〔一只隐蔽的手用匕首刺中埃利孔。
〔卡利古拉站起来,操起一个矮凳,气喘吁吁地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观察,模拟地向前一跳,朝着他在镜中同样动作的身影,把矮凳飞掷过去,同时喊叫:
卡利古拉 历史上见!卡利古拉,历史上见!
〔镜子破碎,与此同时,手持兵器的谋反者从四面八方拥入。卡利古拉对他们一阵狂笑。老贵族刺中他的后背,舍雷亚击中他的脸。卡利古拉由笑转为抽噎。众人一齐上手打击。卡利古拉笑着,捯着气儿,咽气时狂吼一声:
我还活着!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