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西比尔·桑代克小姐在霍尔本帝国剧院出演美狄亚,这一事件值得关注。它与三个极其重要的话题相关:戏剧、古希腊文学在今天的地位以及典籍今译质量的重要性。我看的那场演出的确非常成功;观众多,注意力集中,掌声经久不息。成功是否由于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创作我们不得而知;是否由于默里教授的翻译尚未得到证实;不过,在很大程度上,成功是由于桑代克小姐的精彩表演,这是毋庸置疑的。凭借扮演一个既要求表现出极端暴戾又要求表现出克制的角色占据舞台中央两个小时,这一角色要求纯粹的力度和细腻的情感变化;在几乎没有配角的情况下,能够恰如其分地饰演具有如此难度的角色;这是真正的成功。从一个较远的席位上看,观众神情严肃,充满敬意,并且认为自己看一出古希腊剧很值得。不过,桑代克小姐的表演可能会吸引住几乎所有观众的眼球。它运用了现代戏剧的所有惯用技巧和表演方法;然而,她的气质不但盖过了默里教授的韵文译作,而且还盖过了她自己的表演能力。

不过,这部产品究竟是不是一件“艺术品”仍有待商榷。其他角色的表演略嫌拘谨。奶娘还是相当不错的,属于干瘪老太婆那种类型;伊阿宋这个角色演得不好;信使对不得不表演如此冗长的一段演说感觉不舒服;优雅的达尔克罗兹歌队甜美的声音使他们唱出的诗虽令人愉悦,却无法听清。所有这一切都增添了一种高雅效果,它令人感觉十分压抑。我们可以想象一下雅典的那些演员,他们的吐字要清晰得能够让两万名观众对诗行进行格律方面的评价,如果他们像这个合唱团的大多数人那样发音如此含混不清,肯定会受到无花果和橄榄的攻击。但是,古希腊的演员说他自己的语言,而我们的演员则被迫说吉尔伯特·默里教授的语言。

然而,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演出对古希腊文学或者我们自己的文学复兴会起到多大作用,除非演出可以激起人们的欲望,译出更好的作品。我注意到,认真的观众,许多都像我那样,手里拿着默里教授价值十八便士的译本。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桑代克小姐为了获得最大的成功,的确同默里教授翻译过来的韵文进行了一场较量。凭借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表演和音色上,让我们忘掉她的台词,她取得了胜利。当然,这不是演古希腊戏剧的最佳方式。英语和希腊语两种语言仍然没有改变。但是,几乎没有人认识到,希腊语言、拉丁语言,我们也可以由此类推,甚至英语语言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正经历着一个关键时期。从十九世纪后半叶到现在,古希腊罗马时期的经典著作失去了如圣公会那样至今仍然作为社会和政治体系栋梁的地位。如果它们想存活下来,为自己作为文学、作为欧洲思想的要素、作为我们希望创造出来的文学的基础辩护,它们亟需找到能够为自己辩护的人。我们需要某个人——不是罗马教会会员,并且可能最好也不是圣公会会员——来解释这个问题是多么至关重要,如果可以说,亚里士多德一直是欧洲的道德向导,我们该不该把他丢掉。并且,我们需要许多有教养的诗人,他们至少对古希腊戏剧以及它是否会对我们有用有些想法。必须指出,吉尔伯特·默里教授并不能胜任。如果希腊诗歌只能以冒充明显属于斯温伯恩自创的语汇那种粗俗和自降身价的形式出现,那么,它就永远也不会对英语诗歌产生丝毫积极影响。这些用来反对他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古希腊语研究者的措词有点过激;但是我们在死之前必须向默里教授证明,这些事情只能如此。

这一点的确是极其重要的。在希腊语需要一个单词的地方,在英语语言也能提供一个对应的单词的时候,当代最惹人注目的希腊语传播者竟然习惯性地用两个单词来译;他竟然用“grey shadow”(灰暗的阴影)来译“”;他竟然稀释希腊语的凝练以适合威廉·莫里斯的松散框架,并且把古希腊抒情诗弄得模糊不清,以适合斯温伯恩流畅的朦胧文体;这些不是极其无关紧要的错误。默里先生把美狄亚的第一段重要的台词译成:

Women of Corinth,I am come to show

My face,lest ye despise me ....

科林斯的妇女,我来露

面,免得受你们的鄙视……

我们会发现,希腊文用的是“”。因此,“show my face”就成了默里先生的礼物。[1]

This thing undreamed of,sudden from on high,

Hath sapped my soul :I dazzle where I stand,

The cup of all life shattered in my hand ...

这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突然从天而降,

耗尽了我的精力:我令周围的人赞叹不已,

生命之杯在我手中破碎……

同上面的例子一样,我们发现希腊语原文写的是:

所以,这里是两个默里先生送给我们的令人惊讶的短语,是他耗尽了我们的精力,打碎了欧里庇得斯的生命之杯。这些只是随便举出

变成了“No bloodier spirit between heaven and hell”(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找不到更残忍的精灵)。想必我们一定知道默里教授认识“海伦修女”吧?默里教授只不过是在欧里庇得斯和我们之间设置了一道比希腊语更加难以逾越的障碍。据说他喜欢欧里庇得斯,不喜欢埃斯库罗斯,我们对此不责怪他。但是,如果是这样,他至少应该对欧里庇得斯做出正确评价。一个对古希腊韵体诗的音韵怀有真正情感的人竟然会故意选用威廉·莫里斯的双行体,斯温伯恩的抒情诗的形式作为恰切的翻译,这是不可思议的。

作为一个诗人,默里先生只不过是前拉斐尔运动的一个非常无足轻重的追随者而已。作为一个古希腊文化研究者,他却处在前沿,并且是当代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时代始于泰勒[2]和几个德国人类学家;从那时起,我们就学到了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我们看到了里博[3]和雅内[4]的诊所。我们读到了来自维也纳的书籍,并且听到了柏格森的一段演讲;一门哲学在剑桥兴起了;社会解放慢慢地传到了国外;当然,我们的历史知识增加了;对古希腊罗马经典和过去常称作“圣经”的典藉有了奇怪的弗洛伊德的—社会的—神秘主义的—理性主义的—更高级的—批评阐释,我并不否认科学家在他们自己的领域里所做的所有工作的巨大价值,以及这些工作在细节和影响方面的巨大益处。但是,当哈里森小姐、康福德先生或者库克先生探寻古希腊神话和仪式起源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书比他们的书更加引人入胜;涂尔干先生和莱维—布吕尔[5]先生是受人喜爱的作家。前者的贡献在于社会意识方面,后者则研究博罗罗印第安人,这些印第安人使自己相信,他们就是长尾小鹦鹉。许多科学涌现出来,宛如繁茂的热带植物。这无疑会令我们羡慕,而花园也就自然而然地逐渐像丛林一样。像泰勒、罗伯特森·史密斯[6]和威廉·冯特[7]这些早期给土壤施肥的人,他们几乎会认不出地里长出的植物;的确,可怜的冯特的《民族心理学》在被译介之前是一片发霉的废墟。

所有这些事件在它们所处的时期都是有用的、重要的。并且,它们明显地影响着我们对古希腊罗马经典著作的态度;默里教授——简·哈里森小姐的朋友和启发者——他所代表的正是这一时期的经典研究。希腊文化今天不再是曾经令温克尔曼[8]、歌德和叔本华肃然起敬的贝尔维迪尔宫,瓦尔特·佩特[9]和奥斯卡·王尔德给我们提供的这些再创作的形象稍嫌成色不足。并且,我们更加了解到,希腊文明的条件和我们的相比是多么不同,而不是像奥林匹斯山上的神那样高不可及。同时,齐默恩[10]已经告诉我们,希腊人是如何处理类似问题的。顺便提一句,我们并不认为好的英语散文文体应该效仿西塞罗、塔西佗或者修昔底德。如果品达令我们感到厌烦,我们就该承认这一点;我们并不确切知道,萨福要比卡图卢斯伟大得多;我们对维吉尔各持己见;我们比我们的祖辈对佩特罗尼乌斯[11]的评价要高得多。

在我们试图通过好的翻译来抵制默里教授对古希腊罗马文学和英语语言的影响的时候,我们希望对他和他的朋友们为他们所做的事情表示感激。杜利特尔[12]译的欧里庇得斯剧作中歌队的台词,如果忽略一些错误和个别难懂段落没有译出,要比默里的更加接近希腊文和英文。但是,迄今为止,杜利特尔和“诗人译丛”的其他诗人所做的,只不过是拾起古希腊文学的一些比较浪漫的片段而已。他们当中还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自己有能力翻译《阿伽门农》。如果我们想要咽下的历史和科学知识这一难以消化的食物,我们就要做好准备,付出更大的努力。我们需要具有既能够吸收荷马又能够吸收福楼拜的消化能力。我们需要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和翻译家做认真的研究,就像庞德先生已经开始做的那样。我们需要有一种眼光能看出过去与现在的明确差异,同时又能看出过去是如此有活力,就像现在作为现在对我们来说那样。这是一种有创造力的眼光;而由于默里教授没有创造性的本能,他没有能够使欧里庇得斯获得再生。

杜维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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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处的“gift”似乎有反讽涵义,艾略特可能暗示Greek gift这个成语,即成心害人的礼物。的例子。

[2] Sir Edward Burnett Tylor(1832—1917),英国人类学家、文化人类学创始人。重要著作有《原始文化》等。

[3] Théodule-Armand Ribot(1839—1916),法国心理学家,著有《记忆的疾病》等。

[4] Pierre Janet(1859—1947),法国心理学家、神经病学家。

[5] Lucien Lévy-Bruhl(1857—1939),法国哲学家,著有《原始社会的心理作用》等。

[6] Robertson Smith(1846—1894),英国神学学者,《大英百科全书》编纂者之一。

[7] Wilhelm Wundt(1832—1920),德国生理学家、心理学家,实验心理学奠基人。

[8] Johann Winckelmann(1717—1768),德国考古学家、艺术史家,对当时古典艺术的普及起推动作用。

[9] Walter Pater(1839—1894),英国批评家、散文家、唯美主义者,著有《希腊研究》等。

[10] Alfred Eckhard Zimmern(1879—1957),英国古典学者、历史学家。

[11] Petronius(?— 66),古罗马作家,著有小说《萨蒂利孔》(Satyricon)。

[12] Hilda Doolittle(1886—1961),别名H. D.,美国意象主义女诗人。